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4.02 【雁俏&空俏】戎馬倥傯01-11（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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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7-04-02 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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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2 【雁俏&空俏】戎馬倥傯01-11（全文完）

-民國，軍裝，懶得好好寫，片段滅蚊。
-不牽扯政治傾向，就是花癡軍裝。
-史家兩個俏是雙生，靈感來自美人爸爸家牛奶冰和雙皮奶。
-以下正文：

1.

如果你想一輩子戎馬倥傯，就別喜歡我。

民國27年春，蔣介石藉口抗日戰爭時期國難當頭，為了防止日諜漢奸活動，提高工作效率，增強抗戰力量，在3月29日召開的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上決定把原有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改組，擴大成為3個公開的特務組織，上官鴻信所在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第二處”擴大為隸屬軍事委員會辦公廳的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首任局長由陳立夫兼任，戴笠任副局長。這個局簡稱“軍統”。

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1937年11月，廣州黃埔。

廣東的十一月是一年之中難得的幹爽季節。

俏如來站在黃楊木透雕的窗格外向屋內看去，不由得歎了口氣。

屋內坐沒坐相的史仗義幾乎是仰躺在圈椅中，雙臂掛在圈外，雙腿交疊搭在桌子上，臉上還蓋著一本書。距離太遠，俏如來看不清楚書名。

“怎麼不進去？”與俏如來一模一樣的姣好面容突然出現在他身旁，柔柔笑著看他。

“讓他多睡會吧。”俏如來搖了搖頭。

“昨夜軍報來得急了，恐怕是處理到現在才睡。”史精忠握了握俏如來的肩膀。

“局勢不好。”俏如來點了點頭。

“非去不可麼？”史精忠有些擔憂，“北面並不太平。”

“覆巢之下並無完卵啊。”

“那你也沒有哪里危險往哪里跑的道理不是？”史仗義聽見了他倆的對話，將臉上的書掀了下來扔在一邊，堪堪坐起，加毛領的軍裝外套整件敞著，露出裏面雪白的襯衫，未扣的頂端兩粒扣子在無聲地控訴著主人的不羈，卻暴露出更多裸露的皮膚與鮮明的鎖骨。

“坐沒坐相。”

“穿好衣服。”兩個面容一模一樣的哥哥嚴肅地訓斥著他。

“你倆啊，真是善於轉移話題。”史仗義歎了口氣，險些翻了個不符合他身份的白眼，無奈地扣上扣子，系好皮帶，恢復了他瀟灑陸軍中尉的形象。

“看呆了？”好整以暇的史仗義湊近史精忠的臉，過長的睫毛若有似無地掃過史精忠的面頰。

“咳。”俏如來嗽了嗽嗓子。

史仗義被史精忠狠狠推了一把，訕笑著捋了捋鼻子，對俏如來說道，“父親的隊伍被老蔣調去重慶了，你想精忠報國不如去找父親，不要去南京了。南京危險。”

“我有學生在那。”俏如來搖了搖頭，他的意志十分堅定。

“好吧，我送你去車站，答應我，可以走的時候你第一個走，不許逗留。”史仗義摟了摟俏如來的肩頭，史精忠握了握他的手。

*

由於長時間的轟炸，通往南京的鐵路已經不能民用，只供給軍隊使用，所以俏如來只能先到武漢，然後再從武漢輾轉前往南京。

一路之上幾天之間，便接連接到了好幾個噩耗，11月9日，傅作義部與日軍在太原血戰不支，太原陷落；11月13日，日均佔領上海，淞滬會戰結束，上海陷落。

到達武漢的時候，來接站的士官嚴肅地告訴他，史仗義來電：南京不能去。

俏如來本想拖延幾日在悄悄開拔南京，卻不想一周過去，局勢更加急轉直下。

11月20日，國民政府放棄南京，宣告遷都重慶。

11月21日，逆著一片騷亂與驚恐的外逃人流，俏如來站在了南京的黃埔軍校門口。

“主任？”此時的黃埔軍校雖已失去了往日榮光，但好歹也比外面那條充滿了不安群眾的街道要安靜得多。

“郭箏？”俏如來回首，他看向那陽光少年，一身戎裝格外合體貼身，襯托得少年格外挺拔英俊。

“主任，真的是你？”郭箏見了他，立刻放下那身嚴肅，歡快地跑向他，圍在他的身邊打轉。

“已經不是主任了。”俏如來笑了笑。

“不管，主任永遠是主任。不過話說回來，南京局勢這樣緊張，主任怎麼跑來了？”

“正是因為緊張……”

“俏如來……”突然，黃埔軍校平時用來播放時政廣播與重要通知的大喇叭響了起來，還毫無語氣起伏地念著俏如來的名字，“俏如來，你有本事跑南京，你有本事去重慶啊。我知道你在這，我已經通知父親了，給你一晚時間叫你的學生收拾好，明天就坐船去重慶。”

俏如來被這大喇叭的內容震住，在廣播到第二遍的時候，才壓抑住氣憤的顫抖，咒罵了一聲史仗義。

“哈。”在他準備抬腳沖去廣播站阻止那被反復閱讀的該死的電報的時候，不期然地聽見了身後有人對他的嘲笑。

他回頭。

在充滿戰火紛飛前途未蔔的那個午後，他又遇見了他。

“俏如來，好久不見。”

“上官……”俏如來下意識地看向他的肩膀試圖找出他的軍銜，卻發現現在的他只是一身便裝。

“你可以和從前一樣，叫我上官同學。”上官鴻信大步走來，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停下，側過頭，笑著對他講話。

“嗯……”俏如來不自然地目不直視，吞咽的動作卻洩露了他的緊張。

“俏如來，你有本事跑南京，你有本事去重慶啊。俏如來，你有本事跑南京，你有本事去重慶啊。”此時那些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之聲仿佛都不存在了，這天地間似乎就只剩他們二人，和這不合時宜的廣播。

俏如來僵硬地轉過頭，跌進上官鴻信含笑的金色雙眸中。

他對他說，“那麼，我們重慶見。”

他記得他說了好。

2.

史豔文的部隊被召回重慶卻因為老蔣對於史羅碧的不信任而暫時被奪了帥印。

史仗義帶著史精忠北上，斡旋之下拿回了些許權力。

“解甲歸田也沒什麼不好。”史仗義在老蔣給他們預備的一處山清水秀的郊區小院中，站著對坐在那犁地種豆的史豔文說。

史精忠在一旁打下手，順著史仗義的話點了點頭。

“現在局勢亂，二叔又衝動，保不齊站錯隊……”史仗義後半句沒有說出來，大沿帽下的眼睛亂瞟，當下比戰局還亂的，恐怕就是黨國內部的耳目了。

“精忠、仗義，為父並沒有想不開。把那個耙子遞給我。”史豔文頓了一頓，“只是不願見天下洶洶四海鼎沸，而我卻無能為力。不管是因為為父的無能，還是時局的所限，我這個時候沒有站在我應該站在的位置，就是對天下的辜負，對百姓的辜負。”

“……”史仗義與史精忠對視了一眼。“那您說怎麼辦吧。”

“接受軍統的派員，或者……”

或者整個史家因此陪葬。

他們都清楚老蔣的策略，攘外必先安內，他要先排除黨內異己，再肅清國內亂黨，然後才能一心抗日。

史仗義冷哼了一聲。

“來就來，恁爸行得端做得正，還怕他不成。”

*

十年前，黃埔。

一身學員制服的上官鴻信支著頭，看向窗外。廣州的春季很短，一眨眼就從潮濕陰冷的寒冬跳脫到了盛夏。

樹葉都來不及掉，就又長出了新芽。深綠的灌木尖端冒出一片淺綠，再一旁的那一排木棉也開得紅紅火火很是熱鬧。

他看見操場上高一屆的學長正在整整齊齊地端槍列隊。

他們的政治部主任匆匆從操場一端快步走過的時候，那隊伍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立正”，那一排排的學生，便向俏如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舉槍禮。倒是把俏如來嚇了一跳。

上官鴻信看他那清雋的身體因這突如其來的震住，然後立刻變得受寵若驚舉手回禮的樣子，不禁笑了出來。

窗外微風輕似夢，他很想看看那背對著他的好看的背影究竟長了一張怎樣的臉。

*

望著火車窗外後退的風景，俏如來思緒飛回了十年前的那個盛夏。

他是黃埔軍校的政治部主任。

上官鴻信是第五期政治科的優秀學員。

“俏如來……”上官鴻信貼著俏如來的耳朵輕輕吹著氣。

“上官同學，請你自重。”

“主任，予少行天下，求自重之士與之遊而不可得啊。”

“少行？”俏如來愣了一愣，將上官鴻信推開，上下打量著他。

上官鴻信則大方地攤開雙臂讓他打量，那身筆挺的學員軍服在他身上格外襯托身姿。

黃埔軍校並不以年齡為期，所以上官鴻信比俏如來還大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俏如來歪了歪頭，笑眯眯地盯著他。

中計。

這下想要再將俏如來偷襲拉進懷裏可不容易了。

“不鬧了。”俏如來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軍裝，正色道，“下個月要全體轉移去南京，你們科首當其衝。”

“那你呢？”上官鴻信伸出手，拂開俏如來被風吹亂的短髮。

“我要最後才能走。”

“那恐怕你到時，我都已經要結業了。”上官鴻信手指沿著俏如來的臉頰下滑，挑起他嶙峋的下巴。

那雙清澈見底的雙眸中，透露出一絲的不舍。

俏如來眨眨眼睛，又不是生離死別。中國才那麼大，黨國勢力又那麼集中，終有一天，他們會再次相遇。

“那麼我們官場見？”俏如來仰著頭，雙眼亮晶晶地看向他。

或許那時的二人，都沒有想到他們竟然一別了十年才再次相見。

而身份立場又會變得那樣的尷尬。

“哥！”史仗義來車站接俏如來。

“父親還好麼？”

“天天賦閑在家，除了和二叔下棋被他翻了棋盤以外，幾乎都不用他說什麼話，能不好麼。”

聽了這個，俏如來反而擔心起來。

“特派員昨天也到了。是個討厭鬼，看他那張臉就覺得陰險。”

“小空。”俏如來拉住他，讓他注意自己的言辭，特務當道，他們又在風口浪尖，難免要注意隔牆之耳。

“好好好，不說了。”

“特派員叫什麼？是誰的手下？”

“叫什麼……”史仗義翻了個白眼，努力回想著，“叫什麼來著？是顧錫朋*的嫡系。”

俏如來眉心一跳。

“哦，想起來了，叫做上官鴻信。”

怪不得，他說，他們重慶見。

-注：顧建中（1906—1963）字錫朋。“中統”對外活動均由負責人，是局長徐恩曾最主要的助手。凡在抗日戰爭以前，“中統”特務組織危害中共地下組織的重大行動，無一不是顧親自策劃，有時還親自參與行動，計畫周密，手段殘忍。

3.

1937年是一個平年，無閏月，也無春。這一年底，因為上海的淪陷、日軍的逼近，國民政府宣告遷都重慶。

“小日本太可恨了。”史羅碧坐在餐桌前，扔下吃了一口的饅頭，拍著桌子。

“二叔，大早上起來的你想嚇死人麼。”史仗義說完，將油餅叼在嘴上，伸手探身將吱吱作響的收音機關掉，順手捋平史精忠額角一縷不聽話翹起來的呆毛。

12月9日，日軍進抵南京城下，並用飛機向城中投撒日“華中方面軍”司令官松井石根致中國守軍的最後通牒，進行勸降。

“我吃好了。”史仗義扒拉掉最後一口小米粥，擦了擦嘴，站起來整了整自己的衣領。

“真精神。”俏如來笑眯眯地誇獎道。

“那當然。”史仗義揚揚頭，甩甩劉海，“今天那個什麼什麼特派員要來，我得好好挫挫他的銳氣。”

“也別鋒芒太露。”史豔文教訓道。

“這是自然。”史仗義帶好軍帽，點了點頭，再一次壓上史精忠額角那又一次翹起來的短髮，然後轉身離開。

史精忠捧著粥碗，皺著眉，翻著眼，想看看這縷頭髮到底有多麼不聽話。

“看我就可以了。”俏如來扳過史精忠的下巴，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就像照鏡子般，連那縷自然卷都一樣。

“嗯……果然很翹。”史精忠放下碗，一只手壓著自己的額角，一只手去按俏如來的額角。

*

史豔文兵權被奪，國民政府卻也不敢就此罷了史家的官，只給史仗義安排了個軍事參議院總務廳廳長的閒職。

“肥差啊。”猥瑣的殺生鬼言縮頭縮腦地跟在史仗義身後。

“肥你老母。”史仗義突然停下腳步，回手就是一個暴栗。總務廳，花錢的地方，幹得好了是應該的，幹不好就會被人捉住各種馬腳。尤其是老蔣正愁沒地方捉他家把柄。

國難當頭之時，貪污腐敗可是重罪。

這特派員搞不好就是來給他使絆的，他可要小心應付，簡直比帶兵打仗還累。

史仗義滿腔鬥志，像極了一只開屏孔雀——長得好看，穿得整齊，精神抖擻地準備迎接上官鴻信的出招。

結果愣是讓他在辦公室等了一整個上午。

“恁爸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尊長善幼，讓老子跟這白白等了一上午！”原本端端正正坐著的史仗義，現在大喇喇地把腳放在辦公桌上，身子陷在真皮座椅中，領口也敞著，氣急敗壞地敲著扶手。

殺生鬼言諂媚地搓著手，正打算說點什麼上官鴻信的壞話，來提升自己對於史仗義的尊重態度。

“你閉嘴！”史仗義用兩根食指堵住鼻孔，“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說話。”

這是遷怒啊！殺生鬼言翻了個白眼卻有怨不敢言。

“把電扇給老子開開！”重慶這火爐，十二月還悶得可以。原本史仗義想給上官鴻信一個下馬威，熱熱他，結果把自己熱得夠嗆。

氣死他了。

*

這廂邊，上官鴻信倒也不是故意沒來，而是搬家的時候出了亂子，少了一大箱東西。

軍統嘛，多多少少要隨身帶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偏丟的就是那一箱。

見了鬼了。

沒了交接文書，想必他那新上司多半是要為難他，所以他乾脆便不去報導了。上官鴻信陰沉著臉坐在咖啡館裏，等狗腿子來彙報，卻看見了落地窗外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俏如來？”還真是巧。

上官鴻信臉色稍霽，優雅地喝完咖啡，將叮鈴作響的門邊鈴鐺聲甩在身後，走出咖啡館。

他信步跟在俏如來身後，他知曉，黃埔軍校因為南京被圍而已經動身遷來重慶，想必俏如來正是在為此事四處奔走。

上官鴻信方想出聲喚俏如來，便被追至的咖啡店老闆叫住，“這位先生，你的咖啡錢還沒有付。”

上官鴻信皺起眉頭，面色不善，他邊摸著褲兜，邊瞥了眼俏如來的方向，發現他正巧也因為這邊動靜而看過來，卻絲毫沒有要上來解圍的意思。

那眼神似乎很不對勁，疏離冷淡。就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是因為他的身份麼？中央特別派員，來監視他們一家的敵人？

當時在南京，他也只是因為得到調令會去重慶，那大喇叭裏喊著的，也是叫俏如來去重慶，他才隨口說了他們重慶見，卻沒想到再次相見的時候，兩人的身份會是如此尷尬。

待他終於打發掉了那咖啡館老闆，再向俏如來站著的方向看去時，卻沒有了他的蹤跡。

真是。

*

“副廳長姍姍來遲，鄙人真是有失遠迎呐。”史仗義打了個哈欠，十二點的時候上官鴻信就來了，但他生生讓他跟外面侯了一個小時，他午睡完畢下午上班才讓他進來。

對，他就是在報復他放了他一上午的鴿子。若不是午休時間是固定的，他還想繼續讓他站在那。

上官鴻信換了身戎裝，筆挺得不行，與史仗義握手那一幕差點沒讓史仗義的機要秘書昏過去。

沒出息。老子又不是第一天這麼帥。史仗義呿了一口，揮了揮手讓她出去。

倆人就著握手的姿勢，暗自較著勁。

史仗義恨他來監視他還放他鴿子，上官鴻信則是在俏如來那吃了憋心裏煩躁。

倆人大眼瞪小眼地握了半天，差點沒變成擼袖子掰腕子。

“哈。力氣不小。”史仗義冷哼了一聲。

“是廳長太熱情了。”上官鴻信涼涼諷著。

還有更熱情的呢，怕恁爸受不了，“我老爹說了，上官兄初來重慶，一定要過府一聚，好讓家父一盡地主之誼。”

打官腔真他奶奶的難受，他老爹把自己說得跟土生土長的重慶人似的，是個人都知道他們也是才來好吧。

“那可真是下官的榮幸了。”上官鴻信巴不得早點登堂入室，在這不合時宜的成語面前，也沒多做語言上的文章。

史仗義用鼻孔冷哼了一聲，“你不是姓上官麼。”

“……”

這梁子真是大了。

4.

上官鴻信原本想要換件衣服再拜訪史宅——史仗義給他分配的辦公室實在是太熱了——電扇還壞了——史仗義卻說：“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不要那麼拘束。”

若不是史仗義臉上的笑容太過“真誠”，上官鴻信差一點就信了。

“下官備有薄禮放在家中，總不好空手上門。”

史仗義這一聽，薄禮？那不用了，恁爸家有的是錢，不過他轉念又一想，老子倒要看看這小子能送出什麼花來。

於是史仗義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六點半開飯，我家你認識吧？不然給你派個司機？”

“不用了，屆時見。”上官鴻信不動聲色地側移了一下身子，將史仗義的手錯開，拽了拽軍裝衣擺，微微一揖便轉身離開。

“哼哼，看老子不給你個下馬威。”史仗義得意洋洋地想著，一會兒見到兩個俏如來一定能嚇死他，便興高采烈地招呼他的機要秘書可以提前下班了。

*

上官鴻信穿著一身筆挺的中山裝，帶著禮物自己開著車來到史家大院，被管家直接迎到大廳，廳上高懸著“正氣凜然”四個大字，他心中暗忖怪不得這史宅又被人稱作正氣山莊。

史豔文坐在堂首，見他進來立刻起身迎上來。

“上官廳長蒞臨，豔文有失遠迎。”

“史將軍客氣了，家父久仰將軍大名，又與將軍在黃埔有過一面之緣，是故此次特意囑咐下官定要拜訪將軍，只是下官官職卑微，不敢貿然前來，所幸史廳長熱情邀請，才讓下官有此殊榮。”

史仗義在一旁翻了個白眼。

“誒，你太客氣了，我與上官賢弟神交已久，卻難有相見的機會，既然你來了重慶，於情於理我都要做東款待，你我也不用客氣，我虛長你父親幾歲，就叫我一聲伯父吧，仗義應該年紀比你小些，你直接叫他名字即可。”

“伯父，這是送您的禮物。”上官鴻信沒接那岔，他若是真叫了史仗義的大名，恐怕日後他更要找他麻煩。

史豔文接過來，分量不輕，油紙包著的裏面應該是幾本書，他撕開來，史仗義湊過來瞄，“這是！”史豔文有些激動。

“是芥子園版的《三國演義》。”

芥子園版開啟了批評三國演義之先河，以敢於大膽闡述自己的批評觀點和獨特見解著稱，也因為與主流評價相左而遭到銷毀，世間僅存很少，是故十分珍惜。

“什麼啊。”史仗義嘟囔了一句，捋捋鼻子。

“為父不是說過嗎，看待事物要從多個角度入手，聽取意見也是，這個版本正好可以讓人瞭解其他的觀點。”

上官鴻信點點頭，看起來史豔文對這禮物十分滿意。

“這是小侄孝敬二伯的。”上官鴻信又遞出一個禮包。

“呿，二伯，還二大爺呢。”史仗義在一旁看見史豔文對他的禮物很滿意，立刻不爽起來。

“是什麼？”史豔文接過，分量同樣不輕，“小弟外出公幹，今日不回了。”

“是西奧多·伯格曼兵工廠造最後一批的MP18。”

“嘶！”史仗義倒吸了一口涼氣，好東西啊，這傢伙還真會投人所好——他也想要。

“廳長自然也是有的。”大概是聽見了史仗義沒出息的吸氣聲，上官鴻信好整以暇地轉過來，將此次禮物中塊頭最大的包裹遞給他。

“哼。”史仗義滿不在乎。

“仗義！”史豔文多希望史仗義能像上官鴻信一樣懂事。

沒准是個肚裏黑呢！史仗義瞥了一眼史豔文腹誹道。

“呵，上官兄可真是有心了。”史仗義將包裹一拆，“中正劍。”

顯擺你年輕有為還上過黃埔是不是，恁爸老哥還是那政治部主任呢！

心知自己戳到了史仗義的痛腳卻依舊讓史豔文十分滿意，上官鴻信洋洋自得起來，四下尋找起俏如來的身影，“不知大公子……”

“精忠！”史豔文將史精忠叫出來，史仗義一聽又來了精神，哈哈，一會兒嚇死你。

史精忠從後堂出來，彬彬有禮地向上官鴻信點頭致意，上官鴻信卻很訝異他的冷漠，就好像是一個陌生人，如同上午那驚鴻一瞥一樣，令他心中有些莫名的憤懣。

“這是給史小兄的見面禮。”上官鴻信賭氣地也裝作不認識般冷淡地將禮物遞過去。

“多謝。”史精忠不認識上官鴻信——史家人並不知道俏如來和上官鴻信的過往——如果知道，史仗義一定不會讓上官鴻信看出破綻並且好好地戲弄戲弄他。

上官鴻信隱約覺得這份陌生不似眼前人裝出來的，到底怎麼回事？

“這是……”史精忠拆開禮物，“校長的墨寶？”

“正是梅先生真跡。”

他記得俏如來在黃埔時就崇拜梅貽琦。他方要問出口你是否喜歡，便被廳外闖進的人打斷，“父親，有客人啊？”

眾人一齊回頭，只有上官鴻信愣在原地，像個傻子。

與史精忠一模一樣的一張臉站在廳外，與上官鴻信一模一樣震驚的表情站在廳外。

“上官？”

“你們認識？”史仗義聽見這句也立刻從壞笑變成一模一樣的震驚。

上官鴻信看了看史精忠又看了看俏如來。

唯一的反應竟然是，禮物備少了。

*

“嘿，你知道了我家最大的秘密，你要是說出去，我可就……”史仗義勾住上官鴻信的肩膀，痞痞地掛在他身上——這個混蛋竟然比他還高上那麼一點——另一只手比劃著上官鴻信的脖子。

“小空！”史精忠將史仗義扒拉下來，史仗義趁機蹭了蹭史精忠的脖頸。

史精忠紅著臉將史仗義拉進飯廳，留下上官鴻信和俏如來。

“你們竟然是雙生？”然而軍統的檔案裏卻沒有。

俏如來點了點頭，“所以這是我家最大的秘密。”

大戶人家的嫡長子都有個替身，以防被綁架或者遭遇不測，但他家例外一些，正好是雙胞胎，兩個人共用一個身份，只是因為史豔文身份特殊，若是遭遇什麼不測，還能有人接替他的位置。

“那可糟了。”上官鴻信突然皺起眉頭。

俏如來有些疑惑，莫非他並不想幫他們家守住這個秘密？

“我只準備了一份禮物。”

“沒有關係啊。”俏如來見他並無異常，放下心來安慰著他。

“那可不行。”上官鴻信反而耍起賴來。

“沒有收到禮物的我都沒說什麼，你生什麼氣？”俏如來好笑。

“若我偏要送呢？”

俏如來上下打量著他，揶揄地說道，“我倒要看看你現在能送我什麼。”

上官鴻信像個終於有獵物送上門的獵手一般高深莫測地笑了開來，一把拽過俏如來，親在他的額頭，“只有這個了，雖然很貴重，但是也沒辦法的辦法了。”

“你！”俏如來從被他親住的額頭一直紅到脖子根，耳朵都要冒出煙來，結果他看見上官鴻信卻還一臉被自己占了便宜的不甘，終於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怎麼這麼厚臉皮！”

5.

趁俏如來不注意的偷親得逞之後，上官鴻信一掃方才的陰鬱，志得意滿地上下打量著紅透了的俏如來。

他突然又湊過來，俏如來下意識地撐住他前傾的肩膀，“你作甚？”

“留個記號，好分清楚。”上官鴻信危險地眯起眼睛，在尋找哪里又顯眼又好辨認。

他的熱氣噴在俏如來頸間，令俏如來窘迫又想笑。他推了推上官鴻信卻反而讓上官鴻信借力將他壓進懷中，真絲的中山裝讓他面頰涼了涼，他有些沉溺於上官鴻信身上散發出來的熟悉的味道，以至於忽略了上官鴻信正在做的壞事。

“好了。”上官鴻信滿意地看著俏如來頸間自己嘬出來的紅痕，抬手幫他把衣領擺正。

“哥！”史仗義這個時候探出頭來，“老爹叫吃飯……你脖子怎麼了？”他探頭的時機太好，以至於上官鴻信的手都來不及撤回。

“蚊子叮了個包。”上官鴻信從容地點了點那個紅點，才將手收回。

史仗義大眼珠子一轉，“哦，那這重慶的蚊子可真是混蛋，都十二月了還苟活著。”

“哈。”上官鴻信老神在在地笑了，竟然一點都沒讓人看出他這番被指桑罵槐之後到底是心虛還是生氣。

“副廳長裏面請吧。”史仗義讓出門口，敦促上官鴻信趕緊進屋，然後一把拉住俏如來，仔仔細細地看了看他的脖子。

“嘖嘖。這蚊子可夠大的。”成功將俏如來再一次惹窘，史仗義大搖大擺地也走進飯廳。

史仗義走進來的時候，史豔文已經讓上官鴻信坐在他的右手邊了，史精忠坐在史豔文的左手邊——看來他們老爹想讓同上官鴻信認識的俏如來坐在上官鴻信邊上主陪的位置，史仗義便故意坐在了那裏。

史豔文皺了皺眉頭，但也不好說什麼，畢竟上官鴻信同史仗義也是同僚，史仗義還是上官鴻信名義上的上級，史豔文不好駁他面子。

俏如來最後落座，落座時衣領已經緊緊扣好，他可不想被父親發現——蚊子的理由太蹩腳了。

飯過三巡，眾人開始聊起天來。

上官鴻信便借機說出他上午偶遇了史精忠，還以為他是俏如來。

“怎麼，是不是他不理你，你還失落了一陣？”史仗義插話道。

“仗義！”史精忠在桌子下麵悄悄踹了史仗義一下，然後答道，“今日有學生遊行，我擔心，便出去看看。那時候心系學生所以可能並沒有注意到副廳長。”

上官鴻信聽著這冷淡的官腔，便看向俏如來，還是這人好啊。俏如來收到他的目光，便看向他，然後沖他笑了一笑。

史仗義則在兩人身上來回打量，突然想到了如何整治上官鴻信的法子。

“又有遊行了？”史豔文問道。

“是，日軍下達的‘最後通牒’太囂張，學生們則認為黨國不抵抗的政策太喪權辱國，甚至說……”史精忠沒有將話繼續下去，畢竟上官鴻信正是那學生口中的“賣國賊”派來的耳目。

“呿，示威遊行就能嚇跑日本人嗎？”史仗義一直覺得學生運動毫無意義，“要打！讓小日本知道恁爸的厲害。”

史豔文頻頻搖頭，他帶兵多年，自然知道蔣介石不抵抗的原因——貪腐百年，早就將中國拖入積弱難返的深淵，人民組織力差，軍隊不夠現代化，拿什麼和日本相比。

“從張學良開始，不抵抗、不交涉的政策就讓我們步步失了瀋陽、失了吉林、失了長春，現在更是打到南京的家門口了。首都都能遷了，還有什麼不能動？”

“仗義！”

“小空……”

史豔文和俏如來的聲音同時響起，史仗義才從憤怒中回過神來，桌上還做了個特務呢。

上官鴻信笑了笑，“張學良不抵抗是因為他嘗過忍辱負重的甜頭，雨亭君六月四日被炸身亡，日本人以為東北必亂，誰知臧式毅密不發喪，對於日本人的入侵一切容忍一切推諉拖延，二十三日才等來了張學良秘密歸來得以使局勢平穩過渡。有時候，示弱未必不是好的決定。”上官鴻信有意無意地看向俏如來——一向知道何時屈伸的人就近在眼前。

“嗯，小六子*也不容易。”史豔文發話。

“而且據我所知，交涉一直都有，只不過日本人太過狼子野心貪得無厭。確實應該得到些教訓。”

“哼。”見上官鴻信給了個臺階，史仗義便不再同他計較，使勁往史精忠碗裏夾了很多菜。史精忠只能悶頭吃掉，實在吃不下便抬起頭巴巴望著他。

史仗義心中一動。

*

“讓我親一下啊。”史仗義賴在史精忠肩膀上。

“小空！”史精忠此時同方才的俏如來一模一樣，面紅耳赤手腳發軟。

“嘬個和大哥一樣的，叫那混小子分不清楚你們倆。”史仗義貼在他耳邊慫恿道。

史精忠有些心動，“嗯……那好吧。”他閉上眼睛。

史仗義見他這副英勇就義的表情，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怎麼，我親就不許，為了給別人使壞你就肯了？”

史精忠閉了半天眼睛都沒等到那個吻，又聽他這般涼薄諷刺，心中也升起薄怒，梗著脖子怒氣衝衝地問他，“你到底親不親！”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史仗義當然不能放過這個大好的時機，嘴上還不忘繼續占著便宜：“可是你讓我親的啊！”

“那我不……”史精忠話還沒說完，便被小空堵了嘴，舌頭趁機鑽進他的嘴裏，一會兒糾纏著他的舌頭，一會兒有舔弄著他的上牙膛，沒一會兒就把史精忠吻得不知東南西北忘記了抱怨。

史仗義帶著兩人的口涎，一路往下，沿著下巴、喉結，來到衣領下麵，逡巡流連了半晌，才深深吻了上去。

“唔……小空……”史精忠想推他身體卻更加靠了上去。

“噓，你再叫我就要忍不住了……”史仗義突然抬起頭，將下巴放在史精忠肩膀上大口喘著粗氣，壓抑著自己奔騰的欲望。

是啊，客人還沒走呢，他倆就進房間有點說不過去。

於是兩人擁抱了一會兒，平復了喘息便一前一後貼著走了出去。

“大哥，你過來一下！”史仗義拉著史精忠躲在門房後面，把正在送人的俏如來叫了過來。

“你倆怎麼了？”俏如來看著兩個弟弟氣氛很不對勁。

“嘿嘿。”史仗義壞笑著將史精忠推了出去，又一把拉住俏如來。

史精忠繃了繃笑意，學著俏如來的模樣走到上官鴻信面前。

上官鴻信看他眼角盈盈的笑意，內心的柔軟都要被這目光看得蕩漾出來，“怎麼了？”

史精忠顧盼生輝地看著他，卻不說話，引得上官鴻信心中癢癢，他故意看了一下他的頸間，確認了有那枚他親自印下的吻痕之後，探過身去就要親他。

“哈哈哈哈哈！”史仗義的爆笑令上官鴻信立刻機警地止住他的動作，他看向聲音的來源，看見俏如來一臉憤怒。

“小空，你怎麼能這樣戲弄他！”俏如來的怒氣當然不是針對上官鴻信。

但上官鴻信也確實心虛——“他連你倆都分不清楚，這件事夠我笑上十年！哈哈哈哈哈！”

這一局好像又是史仗義完勝。

這個小舅子，不好對付啊。

-注：
指張學良。

6.

1937年12月13日，還有半個月就要到新年了，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卻在此時陷落。日軍攻入南京城，開始了人類歷史上最慘無人道的屠殺。

“小日本鬼子！”史羅碧咬牙切齒地率領餘部頂著蔣介石的壓力沖向徐州，加入於學忠的第51軍。

史豔文身在重慶卻心系戰場，但他不能走，一是要安撫蔣介石緊繃的神經，二是要幫史羅碧疏通後方補給。

史仗義也在乾著急，坐在軍事參議院總務廳廳長的位子上，從他手中過的物資軍餉不計其數，卻因為上官鴻信的關係而不能對史羅碧有任何偏心，且因為史羅碧是抗令前往，他的補給並不能算入51軍的軍餉當中。

“他奶奶的！又讓馬兒跑又不給馬吃草！”史仗義把大沿帽一摔，鬆開脖子上的第一顆扣子，垮喇喇地坐在椅子裏，惡狠狠地盯著阻隔他與上官鴻信的那堵牆，恨不得將那牆燒出個窟窿，他好過去給他兩拳。

“廳長，息怒啊！”

“讓你說話了嗎！”史仗義瞪了一眼諂媚的殺生鬼言。

又遷怒。殺生鬼言鬱悶地畏縮回他的小桌子裏。

不是個辦法啊，史仗義又沉思起來，怎麼才能繞過那討人厭的眼線，給他二叔送點物資呢？

“咚咚咚。”

“誰啊！”史仗義正煩著，沒好氣兒地吼道。

“是我。”外面傳來此時他最不想聽見的上官鴻信的聲音。

“老子不在。”

“那我找孫子。”

“你大爺的上官鴻信！”史仗義踹了桌子擼了袖子就要沖出去，被殺生鬼言摟住：“廳長，廳長，冷靜！”

“他叫我孫子！”

“他叫我，叫我呢！”殺生鬼言立刻安撫道，這史仗義要是因為和上官鴻信打架，一準是史仗義的錯啊，他被免了職自己不就沒了靠山？自己抱的大腿，再衝動也要流著淚抱下去啊。

史仗義或許是被攔了這一下稍稍冷靜了些，使勁踹了一下腳邊的沙發，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軍服，“開門去！”

“欸！欸！遵命！”殺生鬼言屁顛屁顛地去開門。

“哦？”上官鴻信果然還站在那裏一臉的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欠揍表情。

史仗義鼻子裏噴出火來，“幹嘛？”

“請假。”

“不准！”

“真的不准？下官打算請三天呢。”

“三個小時都不准，還三天！”史仗義多想撲過去掐著他的脖子問他你是不是聾了，老子說不准！就是不准！

“真的？”上官鴻信向前跨了一步，湊到史仗義的耳朵邊，“我可是要約你哥。”

“那老子更不准了，我告訴你那是你大伯！你給我放尊重點！”——史仗義剛想這麼吼他，突然眼前靈光一閃，“你說三天？”

上官鴻信向後錯了一步，站直了身體，似乎對他的大嗓門有些不滿，臉上露出我都要被你的愚蠢熏得不能呼吸的表情，“廳長沒聽錯，是三天。”

三天！他不在，自己有的是轍給二叔送補給，三天後等他回來，他早就已經毀屍滅跡了，這不是天大的好機會麼！

“准——”等等，不會有詐吧。這小子萬一是給我挖坑呢？

上官鴻信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皺了皺眉頭。

算了，不管了，如果是陷阱老子認栽，但補給重要，不妨放手一搏！

“去吧去吧，假我准了，但約不約得到我哥我可不管。”

“多謝廳長啦。”上官鴻信篤定他會答應，優哉遊哉地走出去，享受著順水人情而來的難得假期，愜意得不行，“哦對了，最近戰事緊張，各處的戰報、補給的審批與歸檔，原本是下官的工作，現在就勞煩廳長受累了。”

“你大爺的！”

終於扳回一局，上官鴻信背著手得意洋洋地走出辦公樓。

俏如來在剛剛遷來的英國大使館中幫忙，所以上官鴻信便約他登南山。

俏如來來的時候依舊愁眉緊鎖。

“浮生大抵若夢，姑且此處銷魂。”上官鴻信與他比肩，站在山巔之上。

南山不高，只四百餘米，卻也可以飽覽重慶全景。

俏如來卻無心欣賞這難得的寧靜祥和，他看向上官鴻信，“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那是十年前上官鴻信對他說過的話，那時候他問他為什麼來黃埔，為什麼當兵。

俏如來還記得，上官鴻信當然也記得。

上官鴻信挑了挑眉，攬過俏如來的肩膀，讓他得以在自己的懷中得到稍稍的休息，“窮則獨善其身，達才能兼濟天下。”

言下之意便是當下亂世，要先照顧好自己，才能顧全別人。

他是在暗示史家的處境嗎？俏如來在他懷中仰起頭，略帶疑惑地看向他，卻又被他啄了嘴唇。

“你拖我時間越長，小空能運作的物資就越多。”上官鴻信將自己說得無辜又被迫，俏如來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幾乎從不吵架，因為他知曉上官鴻信嘴毒又不屑解釋自己的好意，此番故意示好，卻將話說得那般難聽，就好像俏如來以色侍他般。

“嬉皮笑臉。”俏如來瞪了他一眼並沒有計較他的毒舌，“但還是謝了。”

他們之間也從不過分擔心對方的處境，因為他們都有信心對方可以處理好一切。

因為他們太過瞭解對方，太過默契，就好像生來就是一個人般熟悉。

四個月後，臺兒莊大捷。

是年年底，汪精衛從重慶逃往昆明。

1939年1月1日中國國民黨中常會通過“開除汪精衛黨籍及撤銷其一切職務的決定”。

“那混小子呢？”史仗義在飯桌上問俏如來。

俏如來不滿他對上官鴻信的稱呼，“他是你的下屬，你卻要來問我？”

史仗義做了一個吃驚的表情：你這是要我在老爹面前挑明你們的關係？

你敢！俏如來在桌子下麵踹了史仗義一腳，史仗義誒喲一聲撲進史精忠懷裏。

“坐好！”史精忠拎著史仗義的耳朵，笑眯眯地將他的身體推正。

“你倆就知道欺負我。”史仗義哼哼兩聲，揉了揉耳朵。

“不會去河內了吧？”言歸正傳，“汪精衛現在在那呢。”

“你們總務廳還負責暗殺？”俏如來反問。

“嘖嘖，胳膊肘怎麼往外拐呢，他是軍統！軍統！顧錫朋待他像親兒子似的，這種事少不了他的。”

“他在北平。”俏如來沒辦法，只能將上官鴻信的行蹤和盤托出。

“哦！去給刺殺那老漢奸*未果善後！”史仗義偏要把國內的特務行動歸到上官鴻信頭上。

俏如來愣被他氣笑了。

別說，他還真有點想念他了。

之前十年不見都這樣熬過來了，現在才十天，就時時都在想他此時在做些什麼，真是著了魔了。

-注：
指周作人。

7.

上官鴻信其實真的是去北平善後了。

他盯著馮運修。

馮運修平日裏一副公子哥的模樣，在這黨國派下來幫助他們抗日殺奸團進行組織的軍統頭子面前卻失了風範，倒不是因為他怕這位高權重的冷漠男人，而是這人比他還紈絝，那氣質與生俱來，在他面前總讓他人的浮誇作風有東施效顰之嫌，“……”

“嗯？”上官鴻信沒等他開口，便瞥了他一眼，成功地讓他噤聲。“老九保不住了。”他涼薄的聲線中透露出他冷漠的內心，似乎只要違抗他命令的行動都活該受到死亡的懲罰。

“雁王……”——這個稱呼是上官鴻信在抗日殺奸團中的代號——“九曲帆他這次確實是莽撞了，但機不可失，周作人難得開門迎客，如此近距離的機會……”

“機會難得——”上官鴻信打斷他的話，“你們不還是一樣錯過了？”

上官鴻信原本就長了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眼角一仰更添了些許不怒自威，馮運修便不敢再搭話。

“你們可想過，盧溝橋事變後，他作為留平為數不多的教授，縱然風言風語頗多也依舊還有風骨與人脈。他的那些個朋友，尤其是他長兄周樹人哪個不能用吐沫星子淹死你們？若刺殺成功，他死了倒也罷了，但現在他沒死。我問你，下一步會發生什麼？”

“……”

北平已在日軍控制之中，為了收買人心暫且還沒有進行大肆破壞，卻也想法設法地試圖入侵文化領域，這下，在他們的地盤上有文學泰斗遭到刺殺，他們更可以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進入周府，這便很可能加速他的倒戈。

馮運修細想下來不禁更是一身冷汗。

上官鴻信則想得更為長遠並且不容樂觀。

“罷了，這也不是你們能夠改變的。拿著這個，去找北平警察局的白警官。他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是？”馮運修小心翼翼地問。

“老六。”說完，不顧馮運修的震驚，上官鴻信起身離開。這幫青年畢竟年少，思慮不周又愛衝動。像極了十年前的自己和俏如來。

他突然有點想他了，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授課、翻譯、吃飯的時候同樣想著自己。

趕緊回家吧。

*

上官鴻信回到重慶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中旬了，但因為顧錫朋急招，只能裝作自己還未歸來。

“蔣公有令，暗殺通敵叛徒汪精衛。”

上官鴻信想了想，越南太遠，離俏如來更遠，不去。顧錫朋深知他的脾氣，歎了口氣，“知你輾轉勞頓，但此任務事關重大……”

“我有一計，逼他回來。畢竟在外國殺人，有損聲名。”

上官鴻信使了一記欲擒故縱，假借刺殺失敗，將汪精衛弄得草木皆兵，傷還沒好利索便連滾帶爬地回到上海，躲進日本人的羽翼之下，但其實他此次槍口餘生才是中計，那留在他體內未能取出的彈片才是上官鴻信的底牌，隨時可能掀開。

三月底，上官鴻信收到結果，才名正言順地出現在重慶的大街上。因為武漢空戰的教訓，重慶現在處處都在翻修防空洞。史仗義也因此忙得不可開交。

“你小子還知道回來啊，想累死恁爸是不是！”史仗義累得滿頭是汗，大敞著軍服上方的兩顆扣子，用手中的大沿帽扇著風，一點都沒有黨國少帥的風度，叼著煙的模樣卻仍舊是迷倒一幹文員秘書。

上官鴻信冷笑著走近，引來更多女同志的吸氣。

“你少抽點煙，會被聞出來。”

“不叫事兒，老子就說是你抽的，熏我一跟頭。”

“……”

“來一根？美國佬給的，勁兒大。”史仗義轉過身，大喇喇地將手臂搭在上官鴻信肩膀上，“晚上去我家吃飯？”

“嗯，正好帶了幾本書回來給伯父。”

“嘶，你少拍他點馬屁不行嗎？或者別用裝文化人這招？”

“怎麼？怕被我比下去？”上官鴻信接過美國煙，就著史仗義伸過來的火柴點燃，吸了一口，然後夾在指尖。

“呿。”史仗義大眼珠子一骨碌，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他幹什麼要告訴上官鴻信他二叔史羅碧今天也回來，且最看不上他這種裝學問的衣冠禽獸了？“既然你回來了，那這些勞什子就都交給你了，恁爸可要好好睡一覺了！”史仗義將口中銜著的煙屁股扔在地上踩滅，重重地拍了拍上官鴻信的肩膀，他留給他的公務可比他落在他肩膀上的手要重多了，“趕緊幹哦，六點半開飯。”

*

上官鴻信信步走在熱鬧的重慶街頭，山城多霧，為了不影響防空洞的施工進度，大街小巷都點著油燈，一派不輸白日的繁忙景象。

“你怎麼出來了？”上官鴻信遠遠便看見了俏如來。

俏如來眉眼如畫，笑意盈盈地看著他，令上官鴻信的心頭也沾染了如水般的溫柔。

俏如來沒有作答，也什麼都沒問，轉過身與他並肩向正氣山莊走，在四周喧囂的環境中，兩人靜謐得與眾不同，卻又一點都不與周遭違和，就像一對優雅的老夫老妻飯後的遛彎般。

俏如來越走越向上官鴻信的方向靠，上官鴻信偏不給他讓地兒，兩人較起勁來擠來擠去，誰也不服誰，最後俏如來差點被使壞的上官鴻信讓進溝裏。

“你！”俏如來氣鼓鼓的，踩著油燈拉出的上官鴻信的長長的影子撒氣。

上官鴻信笑了笑攬住他的肩膀。

“喂！”俏如來差點被他這舉動嚇得跳起來，急忙看向四周，卻又被上官鴻信壓了下來。

“怕什麼。”

男的和男的勾肩搭背不是很正常？

正常個鬼，哪個男的把自己掛在別人身上還往人脖子裏吹熱氣啊。俏如來覺得自己的臉都被他呼出的熱氣蒸紅了。

“哦，伯父太客氣了，晚上竟然有灼蝦。”上官鴻信笑眯眯地啄了一口眼前“熟透的蝦子”。

真是，太氣人了。

8.

“快下去啦！”俏如來心中默數著，打算數到三的時候就給上官鴻信來個過肩摔，但上官鴻信好似知道他的想法，竟然雙手都扒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餓了。”

“餓了就快走！我也餓。”

“哦，你也餓……”上官鴻信親昵地蹭了蹭俏如來泛紅的耳尖。

俏如來聽他這黏膩纏綿的語氣就直覺地覺得他們肯定不是一種餓法，思及至此他覺得自己渾身都紅了。

“一會回我那吧。”上官鴻信閉上眼睛蹭著俏如來的鬢角，“嗯？”

俏如來聽他最後這聲，雙腿都要支撐不住他兩人的體重了，“好。”

得到他的答應，上官鴻信用力抱了抱俏如來的腰，在他頸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站直身體，精神抖擻充滿幹勁地說道：“走吧！”隨後便拉起俏如來的手，快步走向正氣山莊。

俏如來覺得上官鴻信這次拜訪史豔文時說話有些心不在焉，史羅碧屢次用鼻孔哼他他都沒有注意到，吃飯也是風捲殘雲般地快。

一想到是自己讓一向自持的他這般失了風度，俏如來嘴角就不自覺地上翹。

史仗義一臉“我懂”的表情看著他們倆，然後用胳膊肘子捅了捅正在喝甜湯的上官鴻信，湊在他耳邊說，“哦喲喲，剛才幹壞事來著吧。”

上官鴻信得意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這滿面春風的，你分清楚他倆了麼。別拐錯了回家。”史仗義哼哼兩聲，自從上官鴻信不著邊際地賣了他個天大的面子讓他給史羅碧私送物資之後，他倆的關係並沒有之前那麼針鋒相對，反而有些痞氣的惺惺相惜。

上官鴻信突然正襟危坐起來，史仗義以為戳到他痛處剛要得意起來，卻被史羅碧打了頭殼，“臭小子坐沒坐相，吃飯說話！”

我的親二叔！史仗義差點掀了桌子，怎麼能因為一套瓦爾特PPK自動手槍就被收買了呢！

史羅碧可不管這些，心想著本來不想給上官鴻信什麼好臉色，但這禮物實在太貴重，令他必須得捉到他的把柄才好意思罵他，結果上官鴻信將自己的破綻掩蓋得很好，讓他實在無的放矢，生氣之下只能怪罪於這個痞裏痞氣的小侄子。

天啊，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啊！史仗義欲哭無淚。

史精忠笑嘻嘻地夾了菜給史仗義：終於輪到我堵你的嘴了。

“上官兄，近日晚上不太平，正氣山莊離你那裏又遠，若是中途遇上空襲，恐怕不好找防空設施，不如晚上就留宿吧。”史精忠此話一出，除了史豔文一臉認真思考以外，其他人都震驚到差點把嘴中的飯漏出來。

精忠？——俏如來疑惑地看著他。

不會是陷阱吧？——上官鴻信飛快地思考著。

內鬼！內鬼！家門不幸啊！——史仗義痛心疾首捶胸扼腕。

什麼？讓那個臭小子住家裏？——史羅碧差點沒嗆到。

史精忠卻沖俏如來眨眨眼睛，然後看向史豔文，“父親，您意下如何？”

“精忠說的是，明日還能和仗義一同上班。”

大家長髮話了，眾人也就不能反對什麼，只是飯桌上的氣氛立刻變得波雲詭譎起來，史仗義時不時地瞟向上官鴻信，眼裏帶著刀子，俏如來詢問地望向對面的史精忠，史精忠卻無辜地沖他笑。

“你你你，你怎麼向著他！”吃完飯，史精忠正在收拾碗筷，就被史仗義拉進走廊。

“小空，你別生氣啊。”史精忠看了看屋裏，史豔文和史羅碧都已經回後堂休息了，俏如來和上官鴻信正在收拾剩下的碗筷，倆人氣氛有些說不出的溫情脈脈，史精忠收回目光，趴在史仗義肩膀上，“如果不叫他留下來，哥就要被他帶走了，好歹在這裏，他吃不了虧不是？”

史仗義這一聽，頓時向史精忠豎起大拇指，“高啊！何止吃不了虧，老子不折騰死那混小子！”

這招確實高明，上官鴻信有意無意地向屋外史精忠的地方看去，他先提出讓自己留宿，自己若是找藉口拒絕，就毫無立場再提出要帶俏如來離開的要求，而不拒絕，則無法實施他想了很久的“壞事”。

俏如來這會也想明白了，心中歎了口氣，隔著桌子伸手過去捏了捏上官鴻信的手心。被上官鴻信一把拉住，放在嘴邊親了親。

“有油。”俏如來報赧。

“那就舔掉。”

“你……”

“嘖嘖嘖，大哥，我束下無方，竟然養出這麼個登徒浪子，實在慚愧，慚愧，今晚就讓我好好教育教育他，精忠和你睡。”

老子夠下血本吧，媳婦都不睡了，也要和你秉！燭！夜！談！史仗義笑裏藏刀地看著上官鴻信。

*

是夜，史仗義脫了軍服外套，頂著被他自己揉亂的頭髮，光著腳踹了一腳正在泡腳的上官鴻信，“這個盆很眼熟啊。”

“你哥的。”

“不不，我看怎麼像我二叔的尿盆。”

“我記下了，明日誇誇二叔老當益壯，尿盆都用這麼大的。”

“……”一比零。

“河內那事是不是你幹的。”

“河內什麼事？越共暫時和我們沒關係。”

“嘶，誰和你說黑皮猴子了，汪精衛，我說汪精衛。”

“他不是沒死？”

“所以你承認失敗了？”

“……”上官鴻信可不想就這麼輕易被他套出話，只能選擇緘默。

一比一。

史仗義還要問點什麼，便聽見輕輕的叩門聲。

想也知道是誰。史仗義大喊，“睡了！明日請早。”

俏如來無奈，將抱著枕頭的史精忠推進去，“他睡不著。”

“哥？”史精忠震驚地回頭看著俏如來，隨後又看了一眼史仗義，無聲地歎道，看見沒有，這才是向著外人！

史仗義嗽了嗽嗓子，“好吧好吧，你要能分清楚他倆，我就讓你們住一間。”

結果自然是分得清——最初隔了十年才再見的上官鴻信並不知道史家雙生，所以才鬧出烏龍，現在早就過去了那麼長的時間，兩人又朝夕相伴了這麼久，怎麼可能還分不清楚。

關上門，上官鴻信一把摟過俏如來，俏如來則就勢用手指覆上上官鴻信的唇。

上官鴻信不解地低頭看他，俏如來有些無奈又有些氣惱地示意他隔牆有耳。

真是，上官鴻信的小舅子這八個字簡直是世界上最難纏的代名詞。

俏如來收回手，將發燙的面頰靠在上官鴻信的胸膛上，聽著他“砰砰”的心跳聲，無比滿足。

“小空！唔！”史精忠突然在隔壁叫出聲來，然後是明顯的被捂住嘴的悶哼。

上官鴻信知道那是史仗義故意氣他，但俏如來就近在眼前，令他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他輕輕在他耳邊歎了口氣。

俏如來突然摟緊他的腰，腦袋頂著他的下巴，悶聲說道，“不然我們偷偷溜走吧。”

若不是俏如來的頭撐著，上官鴻信的下巴都得掉下來——這已經是俏如來真愛的表現了吧，竟然能將他逼得翹家落跑，上官鴻信突然又覺得這趟值了。

然後他心滿意足地敲了敲隔壁，嬉笑的聲音立刻停了，然後他亮出殺手鐧，“廳長啊，我們明天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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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醒醒，你要遲到了！”第二日一早，竟然是俏如來先醒過來，原因大概是上官鴻信壓在他身上令他有些喘不上來氣兒。

“遲到也要賴你，是你讓我折騰到睡不著的。”上官鴻信親了親俏如來的臉。

“……”這顛倒黑白的無賴。

10.

上官鴻信心裏估摸著時間，現在出門怎麼樣也會遲到，還不如再和俏如來膩歪一會兒，然後安然地吃個早午餐，洗個澡。

所以當他下午神清氣爽地出現在辦公室的時候，史仗義差點沒一拳把他掀到在地。

一旁蹲在地上淚眼汪汪的殺生鬼言已經被史仗義折磨了一上午，現在敢怒不敢言更加不敢上來攔架。

“上官鴻信！老子和你勢不兩立！”

史家二兒子史仗義和軍統特派員上官鴻信——軍事參議院總務廳廳長與副廳長勢不兩立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看似家醜外揚令軍心不穩，但實則蔣公很高興，戴笠很高興，顧建中很高興，所以高層對於這裏的監視與管控隨著時間的流逝日漸減少，兩個人之間也越發的默契。

轉眼間，抗戰最為艱難的最後五年過去了。

1945年抗戰勝利，8月28日，毛澤東抵達重慶開始與蔣介石會晤。經過43天的艱苦談判，10月10日，國共雙方代表簽訂《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即雙十協定，這意味著蔣介石不得不承認中共的平等地位。

然而三天後，《雙十協定》墨蹟未乾之時，蔣介石便背信棄義，向各解放區發動進攻。

這引發了尚在昆明的西南聯大等高等學府中學生的強烈不滿。他們自發舉行反內戰集會，遭到國民黨軍警的破壞。次日全市三萬學生一致罷課，抗議軍政當局的暴行。

1945年12月1日，大批國民黨特務和軍人分途圍攻了西南聯大。

上官鴻信恰好在此時不在重慶。

平日裏只要軍統一有風吹草動就拿這個諷刺上官鴻信的史仗義此時反而不再發聲，他有些憂愁地盯著史精忠。

他們都知道，他們在想同一件事。

而俏如來此時也不在重慶。

沒人知道這兩個人在哪。

12月23日，上官鴻信先一步回到重慶，一進辦公室便被史仗義關上門，“你幹嘛去了？”

上官鴻信老神在在地盯著他，好似在說這是秘密。

“昆明那事如果是你幹的你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你不是一向想要拆散我們？這會怎麼反倒替我著起急來？”上官鴻信故意反問。

“你你你！你可真是要氣死我，老子再管你們的事老子跟你姓！”史仗義被他問得目瞪口呆，他生氣地推門出去，都走到走廊上了才發現那是他的辦公室，於是又怒氣衝衝地推門進去，將上官鴻信攆了出來。

上官鴻信轉身還想說句什麼，那門就關上了，差點拍在他鼻子上。

他知道史仗義是好意，但這件事他確實不能告訴他。

一年前，顧建中將他召回軍統總部，要求他訓練一批特務用來刺殺日本將領。抗戰勝利後，隨著國共合作的土崩瓦解，這批特務的目的也從破壞、暗殺變成了潛伏。

他這次便是去清點人數並且從新安排任務的。這件事情他誰也不能告訴。

12月30日,中國民主促進會在成立，名單中，赫然列著俏如來的名字。眾人這才知道他去做了什麼。

“還好趕上了。”俏如來縮在上官鴻信接他時幫他圍上的圍巾中，“新年快樂。”俏如來遞給上官鴻信一本黑塞的《東方之旅》。

上官鴻信隨手翻開第一頁：“冥頑不靈的人不會相信他們沒有看到和清楚感到的東西？”

俏如來別有深意地笑了笑，“快走吧，今日父親做了火鍋。”

史家人的擔心終究是因為不了解上官鴻信與俏如來之間的默契。他們從來不問對方去了哪里，幹了什麼。因為他們太過互相瞭解，知道彼此不會做出什麼觸碰對方底線的事情。

如果有，那麼也是無法挽回的決定。

所以何必糾結？

*

1948年，由於內戰與特工訓練而導致的軍費開支空前龐大，為彌補巨額財政赤字，中央政府經年累月地濫發紙幣，造成了全國性的通貨膨脹，加之四大家族與貪官墨吏橫行，使經濟進一步走向崩潰。為了遏制百業凋敝，蔣經國奉命前往上海——全國經濟、金融的中心，實行經濟改革。此舉被黨內笑稱為“打虎”。

“我黨內部私黨林立派系混亂，老蔣能在這個尾大不掉的政黨中穩居首位，與其說是因為他有權對他們發號施令，不如說他只是能巧妙地平衡個人和派系之間的內訌。然而這一次……”史豔文已近耄耋，史仗義被蔣經國調去上海，臨行前他囑託史仗義。

“一旦觸及到四大家族的權益，恐怕……”史精忠決定隨行，他知道此行艱難，此舉艱辛，所以他要陪在史仗義身邊。

“他不會成功。”史仗義近年接觸的黑暗太多，經手的經費更多，他深知局勢的不可挽回。

他們二人就這樣離開重慶，前往上海。

而上官鴻信也離開了總務廳，1946年戴笠乘坐的飛機失事之後，他便被顧建中調回了軍統。

從那時起，幾次針對共黨的特務事件被頻頻化解，上官鴻信開始懷疑周遭也被安插了棋子。

在一次截獲的電報中，他知曉了一直潛藏在他附近、專門針對他的地下黨的代號——“钜子”。

在隨後的兩年，他揪出了安插在軍統中的臥底，但這個代號“劍客”的青年卻寧死沒有告訴上官鴻信他的上線“钜子”究竟是誰。

上官鴻信看著那青年的屍體，和姍姍來遲的身份報告。

怪不得哪里眼熟。他將那份報告扔給身邊的副手。

“哈，郭箏。”代號“凰后”的女子冷笑一聲，看戲似的瞥著上官鴻信，“我早說過，俏如來有問題。”俏如來此時已是民進中央的高層，而民進雖然一直重申中立立場，卻也一直在走親共路線，而俏如來又是史豔文的兒子，自然有人盯著他，防止他投共。

上官鴻信沒有接她的話，沉著臉走出審訊室，“查清楚，他怎麼死的。”

*

如果真的是俏如來……

上官鴻信看著俏如來在他們的公寓中走進走出忙著張羅飯菜的身影。

他該怎麼辦？

上官鴻信向飯桌上走去。

俏如來隨即也坐在他身側，遞了一碗米飯給他。

“郭箏死了。”

話音甫落，那碗米飯便從俏如來的手中滑落。

卻被上官鴻信穩穩地接在手中。

11.

“郭箏的死因查出來了，他被捕前就服食了膠囊毒藥，在你審問他的時候，膠囊逐漸融化，滲出了毒藥。”

“所以他知道他會被捕？甚至有可能是故意被捕？”上官鴻信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凰后也有此懷疑。

那麼他所泄露出來的種種蛛絲馬跡是否也是故意為之？

——上官鴻信就是想讓凰后等人這樣想。

他將懷疑的種子種在每個人心中，那種子一旦破土而出，便會長出參天大樹，那樹越枝繁葉茂，俏如來的嫌疑就越小——那日飯桌上的對話，他已經知曉了俏如來就是“钜子”，但他依舊什麼也沒問。

俏如來也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怎麼死的？”

“還沒有查出來。”

“我記得他，只比你小一屆，卻比你小上很多歲，非常年輕有為。”

“我也記得，在南京我們重逢的時候，他也在，將近十年了吧。”是不是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俏如來開始接觸中共的？或者從那個時候開始，俏如來就已經算到今天了？

上官鴻信不想揣測，他也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查清楚郭箏與俏如來的聯系。”上官鴻信故作坦蕩，他知道，有他護著，凰后他們暫時還不敢扣押俏如來，但他也知道，一旦俏如來被抓，俏如來將面對的那些迫人招供的手段，他更如數家珍，而他也清楚，俏如來斷然不會開口，那便會受更多的罪，直至死亡。

他不想俏如來死。

即便俏如來背叛了他，算計了他，拋棄了他而選擇大義。

他依舊不希望他死。

同時他也贊賞俏如來的機智勇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朝夕相處之間，竟沒讓他看出一絲破綻。

凰后卻把這命令當做是上官鴻信的動搖，是否上官鴻信也開始懷疑俏如來了？

那她更要借著這個機會好好將俏如來查個清楚。

與此同時，隨著內戰的節節敗退與反腐失敗的越發不得民心，中央政府已經開始逐層下達密令，准備隨時撤入臺灣。而上官鴻信手中那份潛伏特務的名單將對於他們反攻大陸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俏如來必須摧毀這份名單，不管付出什麼代價。

“死亡歸根結底是筆交易。主任，好好利用我的死吧。”這是他在他們秘密碰頭的地方發現的郭箏留給他的錄音帶。

他將錄音帶的磁條抽出來，點燃放進火種。

走子送吃。

俏如來自認自己做不到，所以郭箏便自己替他做了。

玄之玄。

“俏如來幾乎和郭箏沒有什麼關系，一年裏只有一兩次會光顧同一家書店，而且不是同一時間，但又相隔不遠，通常都是俏如來先去，郭箏過幾個小時甚至幾天之後才會出現。”

書店？上官鴻信突然想起那年新年，俏如來送他的那本《東方之途》中提到的——“假定今天或明天，我必須接受軍法審判，而在死亡和揭露盟會秘密之間做一抉擇，我會欣然地以死亡來保證我對於盟會的誓言。”

不，他不會讓他死。

“會不會是……”凰后說出自己的猜測，試探上官鴻信到底站在那一邊，“他們盯住了俏如來，等他光顧過書店後，就故意叫郭箏再去一次，好嫁禍給俏如來？”

上官鴻信知道凰后口中的陷阱，沒有答話。

“先去查查那個書店的老板。”

“已經查了。”在刑偵方面，凰后確實是一把好手，“老板叫做玄之玄。”

*

玄之玄是中共地下黨早期策反的國民黨特務，但因其太過投機，所以在獲得了當時比較有價值的情報之後，便沒有再用，而他也似乎遊移不定，兩方都想暫時留著他。

而現在，似乎他終於認清了局勢要開始行動了。

“他動用之前自己的關系網，試圖拉攏俏如來但失敗了，轉而誘惑郭箏，讓郭箏竊取你的名單。”

俏如來依照郭箏留下的線索布了一個嫁禍的局——他們已經探查到玄之玄打算叛變革命，重新回歸國民黨的陣營，以求可以一起去臺灣。

而上官鴻信則順水推舟地將凰后等人引向這個陷阱。

最終他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將俏如來的罪名“洗清”。

*

南山之上，他們在十年裏曾經無數次登上俯瞰重慶的地方再一次並肩而立。

俏如來知道上官鴻信已經洞悉了一切，他更加知道他這個局唯有上官鴻信能夠看破，而上官鴻信恰巧又是他這個局中最大的變數。他在賭。用生命和愛在賭。

他贏了。他贏回了自己的生命，他贏回了用愛換來的籌碼。卻輸了“愛”本身。

他更知道上官鴻信想要聽他說聲什麼，不是抱歉，而是還愛。

但他卻無顏再說。

“上官，人的心中總有些東西，黑暗無法染指。”

這便是他對他僅能做出的承諾了。

他們曾短暫相遇，在相遇前的兩個十年裏，他們互不相識；在相遇後的十年裏，他們曾天各一方；後來，他們在一起了十年，也勾心鬥角了十年。

而人這一輩子又能有幾個十年呢？

但不管他們今後的人生裏還有多少個十年。他們都只能隔海相望。再無可能複見。

“俏如來，你且善自珍重。”

說罷，上官鴻信決然轉頭。那一瞬間，俏如來想要拉住他的手，讓他留下來；他想要開口對他說，讓他留下來。但那伸出去的手，微啟的口，最終化作的，只是一個端正的軍禮，一句“你也同樣”的告別。

上官鴻信沒有回應，沒有回頭，甚至都沒有停頓。更沒有看見俏如來伸出後又遲疑著變成一個敬禮的手。

目送著上官鴻信上車，俏如來也坐上了自己的車。

在前方不遠處那個路口，他們將各自轉彎。

然後從此走上兩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且終其一生，他們各自的道路上都將不會再有對方的一絲痕跡。

-完-

-後記-

1.1949年，上官鴻信離開重慶隨國民黨軍隊一起來到臺灣，旋即因為其與背叛黨國的史家有所牽連而被扣押，對於他的審查持續了五年，獲釋後他一直居住在臺北。

2.1987年，臺海兩岸正式開放探親，這是他們相遇後的第六個十年。第一波來大陸的名單裏沒有上官鴻信的名字。因為他已經在一個月前過世，直到去世，他的身與心都從來沒有得到過真正的自由。

3.沒有人敢去看、甚至敢去揣測躺椅上曬著太陽神態安詳的俏如來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4.如果你想一輩子戎馬倥傯，就別喜歡我。

[ 此帖被閉目聽花開在2021-12-04 12:5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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