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04 【素钗/迹冥/龙剑】远大前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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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樓發表於: 2023-12-18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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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不能问问外传是什么，我没看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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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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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樓發表於: 2023-12-19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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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还没看到外传，是什么啊，好想看好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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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樓發表於: 2023-12-20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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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可以在我主页查看另一篇帖子【月韶/癒和/挹藐】真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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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樓發表於: 2023-12-20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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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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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樓發表於: 2024-01-07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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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朋友说这个文好看，但是人家问我怎么形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总之我就是土狗，我就是喜欢这个调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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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樓發表於: 2024-01-13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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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欢天喜地
文/YARRY

“龙宿，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圆珠笔的墨迹停留在一张潮软苍白的调查表上，排版的人不懂设计，问号后的下划线太短，字与字之间又相隔太近，以至于“剑子仙迹”四字只能猥琐地蜷曲在小小的空格里。剑子在那道问题后又点了几点，皱起来的眉毛抖了一抖，像是烦得要起飞了一样：“这怎么写？”

他身后的窗台依旧传来摇椅规律的嘎吱声，翻书杖掀开珍贵的纸页，是与自己笔下截然不同的清脆。疏楼龙宿从鼻腔里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剑子才回过神来解释道：“哦，市里不是要评先进了吗？发来张表填个人信息，里边问配偶职业——”龙宿点头接过那张瘫软的纸，在他纤细优雅的手指间被迫像钞票那样挺直了腰板，阳光穿透了纱帘扫进来，让表格上的字黑白分明。他浅浅地笑了一声，操着一口吴语腔调：“那你就写‘财阀’，肯定不会错。”

剑子刚要说什么，仙凤的声音便从旋转楼梯上飘来：“先生急着要么？我明儿个把公司资料拿给您看看。”女孩笑着端来茶水，柔软的伯爵红茶静静卧倒在精致的陶瓷茶具中，仿佛只能用接吻的口型才能喝下去。剑子端着茶吹了两口，亲眼见着龙宿往杯子里加了两大勺奶精——他看着都齁，不自禁咽了口水：“哦，也不要紧，只是一个学校发的预先调查，下周交都成。”

“那最好不过了，主人名下产业实在太多，要挑选一家体面的写上去还真要不少时间。”

摇椅的叫声终于告一段落，龙宿拿起那张表又多看了几眼，蓄了个把月的小拇指甲盖戳在“单身”选项明显的涂改痕迹上，不满地眯了下眼睛，敲着扶手警告道：“剑子啊剑子，需要我提醒你我们已经合法同居了十几年了吗？”

仙凤的话并不夸张，剑子仔细回忆自己和疏楼龙宿相识的时光，这个有钱人几乎一直在重复收购公司，吞并公司，扩大投资：从奶茶店到影视业，几乎在各个暴利的行业捞足了油水。其实随便哪家公司代表的职务说出去都是有头有脸，市级的教师评优也不怎么看这个过场，重点是龙宿目前有案子在身：二十年前他还在政府当差，先是装病，后是私底下做生意搞灰产赚钱，更是一直在单位挂着名吃空饷。前几天说新闻里要严抓严打，要是龙宿被举报落马，咱一家子可就倒霉了。剑子握着笔，心也跟着悬起来：他同学校同事交情不深，也保不准遇到仇家存心报复，既然配偶身份敏感，那还不如直接填个单身糊弄过去，免除一切麻烦。可龙宿显然不这么想，他对除了名媛圈和自己家的事情都缺乏兴致，新闻主持人的严肃语气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想到白天发生的这点小插曲，龙宿又开始在夜里发起了神经。他喝了点红酒，剑子从身旁人的鼻息里闻出来一种酸苦的醉意，莫非这就是什么澳标Varietal Wine? 怕还是比不上洋河梦之蓝。龙宿只穿了一件深紫色的真丝睡袍，领口大开，展示自己一个月来健身的痕迹。剑子的手被迫在他的胸脯上滑来滑去，耳边被反复碎碎念道：“不准说自己单身，听到没有？”嗯嗯，好的，我有老公，老公是个自由职业者，是个家里蹲，行了吗？剑子也不记得自己说没说出口，一想到明早的物理教案还没写他就一个头两个大。他闭着眼睛，感到龙宿的指甲在试探地摸索，敷着唇膜的嘴唇正盖章似的在脸和脖子到处乱戳。剑子握住那只手，还没来得及制止，只感觉意识慢慢模糊，就这么睡了过去。

临近月考，照理说上海市重点的理科班是不难教的，可换季过敏一下子击中了剑子仙迹：他困得快，吃得挑，什么大鱼大肉都显得腻腻歪歪，全身不在状态，若不是男女身体有别，亲近些的朋友都以为剑子要给他们家老龙生男宝了。最要命的还是梧桐繁殖飘下来的絮，常让他把喷嚏打得不知道东西南北，有时难得在外面和龙宿卿卿我我，嘴巴都快要亲上去了，忽然觉得鼻腔里一阵瘙痒，等打完一个神清气爽的喷嚏，睁眼便看见龙宿咬紧牙关脸冒青筋——满脸都是自己的唾沫星子。龙宿最近也忙：他十年前去韩国游历，小小资助了一把一个姓李的中年歌手创业，最近又去了一趟，顺路带回来几本写真，还带来一些剑子闻所未闻的异国文化。연진（yeon-jin），是龙宿给自己取的韩文名,只要用鼻音和舌头就能念出来，甚至没有一个爆破音，（龙自认为）和他本人那样优雅高贵。他翻开写真集上俊男靓女的图片，一一询问剑子觉得他们谁好看。如果剑子说没有，那他便会因审美遭受质疑而黑脸；倘若剑子当真指出说有，那他的脸色一定会更黑几分。那本写真集上的几个男孩年初在北京开了演唱会，自己也有几个学生跑去看了，带回学校一股韩流，自此高二年级算是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接触了新鲜事物后的青少年往往有难以估测的战斗力，剑子是彻底管不住了：现在全班都在嚷嚷着学韩语，也不知道看了哪本盗版教材，叽叽喳喳满嘴西巴，好像有五十个疏楼龙宿在他耳边作怪。剑子贯是负责唱白脸的，最不爱体罚学生，因此上边专门派了个特级教师来唱红脸，没过几天把这帮小孩治理得服服帖帖。这位新来和他搭班的数学老师叫圣踪，虽然同事都抱怨他人很讨厌，剑子却自认为和他相处得不错。直到有次自己把教案落在家里，仙凤着急便拿了一个Chanel的纸袋子装了送来，正巧被圣踪碰上这一幕。他炽热的眼睛钉在那个双C标志上动也不动，剑子被他看得发毛，便急匆匆地赶回办公室，心想这位圣踪老师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白天麻烦仙凤送一趟东西，晚饭更是不该劳动人家姑娘做了。剑子调了晚自习的值班，跑去学校后面小吃一条街买了两份皮蛋鲜肉馄饨打包，一脚跨上绿源小电驴便开走了。适宜的风从太阳将要落山的路口吹来，吹动剑子脸旁一贯凌乱的鬓角，后视镜里的树木接二连三地向后倒去，馄饨汤的油沫子正随着行车的颠簸规律地波动在塑料盖子上。在红灯倒计时的滴答声中，剑子沉浸于这种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常，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动与满足。他算着日子，今天是龙宿去Hermes进货的日子，通常还要和另外两个有钱朋友聚会，组一个叫“沪上闺蜜”的局，边喝咖啡边吵嘴。这个局原本是四人，还有另外一个爱穿粉衣服的外企金领，但自从他相好白内障失明后便很少来了，剩下三人也都开始不约而同地排挤他。剑子记得自己几周前还在外滩见过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墨绿连衣裙，神色憔悴地赶路。唉，资本家！你们的友情果然是拜高踩低。剑子想到这里叹了气，手上跟着转向，一个漂移便把电驴灵活地停在商场大门口。

正巧龙宿已经拿好了橙红色的购物袋顺着台阶走出来，左手上拎着一个米色的包——想必是方才的战利品，正有些过于得意地拿出来炫耀。太素的颜色其实并不衬他，甚至有点显黑，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斜刘海也散下来几缕，似乎是刚经历一场恶战。但好在龙宿并不在意自己轻微的失态，他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过来，抬眼看见剑子开着邋遢的电动车，竟意外地没生气，只埋怨道：“晚上不是有课？怎么不喊默言歆开车送你？”

“我调班啦，想着今天来接你，再一起回家吃小馄饨。”

龙宿拿扇子遮脸，睫毛动了动，盯着那车龙头上挂着的小吃摊塑料袋不说话，剑子猜都不用猜，他扇子底下的嘴肯定得意地抿起来，亮出腮边两个漂亮的酒窝。他净身高已经一米八三，又加上高跟鞋的七厘米，剑子这个高度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睫毛下的眼波流转。龙宿此人虽然酷爱作逼倒怪，但真谈起恋爱来还是那么好哄。情到浓时，剑子心一动，抓着龙宿的手刚想破天荒讲来几句甜言蜜语，却听见身后叫声凄厉。地冥和谈无欲正扭打在一起，两人推推搡搡，用粤语与沪语对骂，鸡同鸭讲，浑然不觉风暴中心的皮包早已易主。看热闹不嫌事大，剑子看见两个平时这么淑女的人打架也觉得新奇，竟一时看入了迷，忘记踢下脚蹬子停车；电瓶车立刻随着手的卸力而翻了过去，那两盒馄饨也随之打翻，油腻腻的汤水尽数铺在龙宿的新包上。时间仿佛静止了两秒，就连打架的两人也停手朝这边望去：那来之不易的Birkin30像是被馄饨汤洗了个热水澡，油光锃亮地闪烁滑稽的光泽，还升起几束奇妙的白烟。剑子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像此刻这样用“五彩斑斓”去形容，他自知无力回天，绝望地伸出两只食指死死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疏楼龙宿开始疯狂地尖叫。

“包我不要了，给你用，不准转卖，不准送人。”龙宿进家门第一件事便是从冰柜里把那瓶赤霞珠拿出来开了，仙凤今晚不在，龙宿找不到醒酒器，手上拿着开瓶器和木塞四顾心茫然，埋怨又尴尬的眼神扫到剑子身上，他又开始数落起来：“我早说给你配台车你不要，家里买个压馄饨皮的机器也不要——可你非要开小绿源来接我，又非要买外面的东西给我吃，现在出了这样的丑，你是不是存心要在那两个大妈面前让我丢脸？”他越说越生气，啪的一声把木塞拍在吧台，手心痛得红了一片，只好不甘地攥拳，扭过头去消化愤怒。

剑子拎着被油汤毁了个彻底的Birkin站在玄关，手脚局促无措，明明是在自己家，却连视线都无处安置。门口近一人高的景泰蓝花瓶里插着一束在黑暗中泛着幽幽蓝光的孔雀羽毛，剑子透过它们的间隙偷看龙宿，望着他起伏不定的胸口，无比感谢自己生了一副无敌厚脸皮，他装模作样清嗓，讪讪道：“那……那包我先拿去擦擦？等干净了再给你？”

“不需要。”龙宿调匀了呼吸，音调里只剩下歇斯底里后的无语和沙哑，“我说送你了就是送你了，别拿着这块破布袋在我面前烦我。”

龙宿当晚照例小酌几杯，只是这次不再边喝边翻Vogue看，而沉闷地在落地窗前欣赏这坐落于徐汇的高档小区进出严格的门禁，闸机一起一落地收容豪车进进出出，不知不觉醉意已上了脸。他晃晃悠悠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作势搀扶的剑子，又佯装无碍地跌进了浴室。里边水声响起，不像是淋浴头水柱砸出来的声音，剑子掐指一算，此人八成作怪要泡澡。他慢慢靠近窗户，坐在龙宿刚离开的位置，沙发上那股暖意还未融开，剑子试着用龙宿的视角看外界，却只能居高临下地看见金钱与权力机械地开合。原来的生活不好么？剑子想。那时他们还未同居，龙宿的人设也还是个彬彬有礼的贵族公子，他总是带着些惊喜敲响自己教职工宿舍的房门。龙宿愿意纡尊降贵地弹响自己家中早已落灰的电子琴，尽管那双手本该在施坦威颇具质感的琴键中游走；他还愿意挽起袖子用珍藏的纸页垫起剑子办公室颠簸的桌角，尽管那都是赵朴初先生亲赠的墨宝。百叶窗也遮挡不住老校区夕晒的户型，橙色的阳光洒在龙宿逆光中优雅的侧颜，他正像雕塑般静止专注地写生自己的容貌。剑子动也不动，只忙着观察空气中沉浮的灰尘是如何在丁达尔效应中游走，回过神时，已经是龙宿放大无数倍的俊脸，手上还拿着一张同自己八分相像的速写。他的初吻缓缓靠近，剑子在闭上眼睛前想：这一幕我会记很久很久。

浴室里放水的声音戛然而止，剑子推测龙宿已经泡了进去。酒瓶空了大半，连塞子都不知所踪，剑子在浴室门口欲言又止：龙宿今天喝得太多了，他本想提醒龙宿注意别尿在浴缸里，但直觉告诉他要是说了龙宿可能直接气得猝死在里边，便只得窝囊回卧室里暖床。龙宿人到更年期，脾气愈发不好惹了，平时在他们闺蜜几个或者仙凤面前还能装装优雅，私底下根本无理取闹，从今天在商场门口的发疯就可见一斑。剑子光是回想当时那个分贝和语调就汗毛倒竖，等龙宿发作完毕，周围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大圈人，甚至还有几个嚷嚷着要报警了，搅得两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上的两盒馄饨被摔得一片狼藉，龙宿身上的Birkin也显然无力回天，他冷静下来愤恨地瞪视围观人群，睥睨着啧了一声，便一甩头发匆匆跑路了。剑子愣神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拔腿追去，就连电瓶车也翻在原地忘了扶起。龙宿步子迈得大，脚下生风，就算踩着CL红底鞋也丝毫不在速度上落于下风；反观剑子，刚才被一顿骂得头晕目眩，手上还拎着无处安放的女士皮包负重前行，整整追了三条街才和龙宿挤上一台出租车回了家。

浴室门终于缓缓打开，带出一股蒸汽，昏暗的卧室里也稍微明亮了下。剑子看见龙宿又穿着那件领口大开的紫色睡袍，头发都散下来垂在一边，眼下有些卸妆后的疲惫。他摸着黑爬到床上坐下，伸手一摸被窝，却碰到剑子热乎乎的胳膊，吓得赶忙拉开台灯，两人面面相觑。龙宿还是不爽，可看起来已经没那么生气了，也许是洗澡时脑子进了水的缘故吧。剑子见他反应不大，又蠕动着往那边凑了过去，龙宿听见动静，只从喉咙里轻蔑地哼出一声，拧开床头柜里的护手霜开始擦——这还是自己半个月前超市打折买给他的大宝SOD蜜。空气中飘来廉价的脂粉味，龙宿翘着兰花指擦了又擦，忽然转头看着剑子，先破了冰：“你现在知道错了吗？”

其实剑子也不大明白自己错哪里了，无非是没端好馄饨汤洒了——这只是无心之失，可他也确实受不了龙宿继续这样跟他作下去，忙应和道：“是的，我错了，我不对。”

龙宿得意地抿嘴笑了，又露出自己两个不值钱的酒窝，心里想必是十分得意自己驭夫有道。他也钻进被窝，把手上多余的乳液全贴心地抹在剑子执笔的老茧上，又从手往其他地方摸。龙宿搂着剑子脖子刚要下嘴，却有种不祥的预感，有些狐疑地凑近闻了闻，惊叫道：“剑子仙迹！你洗没洗澡？”

剑子正迷糊着，诚实地嘟囔道：“哦，今天太累了，懒得洗……”

"你！"龙宿气得有些发抖，不信邪地伸手在剑子脖子上搓了几把，竟哗啦啦掉下来一堆滋儿泥。他惊恐地看着剑子，又看着自己搓泥的手指，跳起来般掀开被子咆哮道：“你给我下床去洗澡！”

自那之后龙宿没再提关于Birkin包的事情，但也不许拿出来放在家里任何一处，说是总闻到一股老油味。剑子掂量掂量那包的重量，里头空间很大，方方正正，用来带饭去学校再合适不过。他用抹布沾肥皂水擦了好几遍，根本看不出那桩闹剧在皮革上留下的痕迹。剑子隔天便挎着Birkin上班，小电驴蹬进校门时有不少学生纷纷侧目，就连保安也忘了问好，只是转身连连咂舌。剑子有些窘迫地在裤缝擦了擦手汗，心想自己这个大老爷们用胳膊肘挎女包的姿势确实太奇怪了，等车停下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装着教案的文件夹也一起塞进了包里，把好端端的Birkin撑得像放多了馅料的紫菜包饭。即便这样他还是嫌弃没有男子气概，更将皮包像档案袋一样夹在腋下，踢正步似的进了教学楼。

剑子刚进办公室把包放下，随着包带打在桌面上的啪嗒声，旁边的圣踪老师便划着椅子蹬了过来。他炽热的眼神落在Hermes的logo上，甚至还伸手抠了抠拉链上的覆膜，叫剑子心底发毛，百般的不自在。他不着痕迹地借着拿教案的功夫把包暗自挪开，却听见圣踪忽然问道：“剑子老师，这真的假的啊？”办公室的老师已经来了大半，边缘的桌子上还趴着几个罚抄的学生，闻言都停笔偷听，剑子尴尬地摸着鼻子小声道：“朋友送的……真的。” 圣踪闻言更进了一步，亲热地勾肩搭背小声道：“这是好东西呢，可不能这样埋汰着用。”说完便推荐了一家奢侈品的保养回收店铺，名字很接地气，叫“邓老头高奢”，说是自家人加盟的，还把店里固话号码写在了一张黄色便签条上递给他。剑子有些忐忑地收下叠进口袋里，心里虽有些疑惑圣踪老师为何这么热情，但想到今晚正好有饭局，便决定顺路去逛一逛，就当支持同事家族副业了。

店面的位置坐落在学校附近的旧百货大楼里，内中入驻的商铺大多是些二线品牌，来往的受众也都是退休的大爷大妈。穿过几重大红大紫的床上用品店，剑子一路摸着找到了中古店。店内的家具陈设似乎没经过什么装饰，连墙都没刷，留下浇筑遗留的孔洞，呈现出一深一浅的水泥灰色，正对门的台面上空荡荡立着几只展示用的包——用时尚些的话来说就是“工业风”。后侧的玻璃展示柜里还陈列了些鸡零狗碎的日用品，譬如餐具文具，据说是专柜买包前必须买够一定数额所需要的“配货”，听起来荒谬至极。剑子连连咂舌摇头，突然间从柜台底下钻出一个人来，想必就是店长了——只见此人长得模样古怪，面中凹陷尤为严重，侧面看上去脸像个勺子，五官却能透露出几分和圣踪相似的痕迹。怪不得是一家人。剑子心中默念“非礼勿视”，眼神却晃晃悠悠地落在了那人的胸牌上，写着英文“Geography”，心想等回头也要给咱们班地理课代表弄一个。

店长的话不多，不介绍办卡，也不强行推销，剑子挎着个贵重无比的包正窘迫，这样不闻不问的服务也是舒心不少。可不知圣踪一家人都什么毛病，眼神像粘了胶水一样总跟着自己的包走，又加上店长相貌怪异，剑子心里瘆得发毛，便草草地溜之大吉。

剑子出了商场门，步行前往与傲笑红尘赴约：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当年苏北人乌泱泱地前往上海学习务工，剑子仙迹和傲笑红尘也是其中一员，他们一个盐城人一个泰州人，也算是“老乡碰老乡，两眼泪汪汪”。之后又有杜一苇，君枫白他们这帮人加入，组成了后来的“黄浦江兄弟连”。这帮人当年常在繁忙的沪漂之余聚在一起喝酒吹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想至此处，剑子不由得丧气起来：说来心中有愧，本来这帮兄弟玩得挺好，可龙宿偏要从中作梗，把他们全得罪了一遍，此后兄弟连的成员回家的回家，结婚的结婚，竟是几年也聚不上一回。尤其是傲笑红尘，在得知自己与疏楼龙宿同居后更是气得连夜坐火车去安徽黄山，摸着山路从白天找到黑夜，终于把两人在悬崖边挂的情侣锁头给剪断了，还因此上了社会新闻。纵使时间推移，就连剑子也说不上来自己和龙宿还能走多久，可他却万分肯定这拆散兄弟之仇傲笑红尘绝对会记一辈子，心想这次聚餐是无论如何不能提到龙宿。

适逢晚高峰来临，马路上堵得不可开交，剑子步行花了半个小时才抵达，满身大汗地苦笑自己又省下两块钱公交费。聚会的地点选在军人俱乐部附近的一家烧烤店——那是他们从前常聚的老地方。傲笑红尘到得早些，正岔开腿坐在一张天蓝色塑料马扎上用圆珠笔划着菜单。他去年刚升了交警总队长，为人刚正不阿的缘故，仕途也算顺利。见了剑子就招呼他坐下，不多客套。昏黄的路灯下冲上去几只不怕死的幺蛾子，明明灭灭的灯光下，两个糙老爷们已各干了一半小瓶装牛栏山，正是想要吹牛逼的时候。剑子嘴里吧唧地嚼着五香“花毛”，感到燥热掀开上衣，按摩着冰凉的肚皮下并不存在的子宫，吹了声口哨道：“老傲，你找到老婆没有啊？

“唉，不说这个。”傲笑红尘的眉毛皱得像是能夹住盘子上剩下的十根串串，他方才吃了三根烤韭菜，蔬菜的纤维全绕在牙齿上。他当了大官有包袱，自然不会像剑子那样当众拿牙签剔，只好用舌头在嘴巴里顶来顶去，神色好不凝重：“你那个，就那个疏楼龙宿——他滚蛋了没？”

听到这话，剑子的酒顿时吓醒了一半，他把上衣放下来掖好，正襟危坐，念台词一般道：“老傲，你这说的什么话？兄弟如手足，女，呃不，情人如衣服。龙宿他早就甩了我啦——”话音刚落，眼前的大马路上飘过一辆熟悉的保时捷911，黑暗中看不清颜色，似乎是红的。剑子确实不大记得龙宿是否有辆这个颜色的，可熟悉的型号还是让他打了一个冷战。欺骗并不痛快，剑子的手都瑟缩起来，拘束地捡着盘里的蔬菜串吃。傲笑红尘却并没有结束这个话题的打算，他有些激动地把酒瓶砸在油腻腻的饭桌上，大骂：“什么？还有这事！下次别让我看见这个贱人出来为非作歹，祸害我们其他兄弟！”引得他人纷纷侧目，欲言又止，他饮了一大口酒，啧了一声，接着控诉道：“我们现在的年轻人究竟都怎么了？尽喜欢他们高丽的棒子，为了看几个戏子唱歌跳舞连班都不上了——高速堵了两个多小时呐。他妈的，我看都是些‘娘炮’之流！这肯定又是那个疏楼龙宿搞来的一股不正之风！”

等扫荡完盘里剩下的一些残羹，这场略显寂寥的聚会也该收场了，他俩推搡着结了帐，是傲笑红尘付的钱。路灯还是孤零零地站在那边，照亮座位下一地花生和毛豆壳的狼藉，飞蛾随收摊的灯光熄灭而退场，换上三两只恼人的苍蝇趴在桌上吸吮着残余的油水。告别时傲笑红尘的态度比以往还要坚硬，丝毫没有软化的痕迹，说：“龙宿这个贱人我是看一次揍一次，今后你也不要提他！”闻言，剑子本想搭上他后背的手也尴尬地垂了下来，委屈地腹诽：今天明明是你先提起他的。最后只说了几句废话便相对而行离开了。剑子沿着人行道走了不过三分钟，便看见那辆酒红色的保时捷停在路边打着双跳，他连忙凑过去，只见车窗降了下来，露出龙宿一双幽怨的眼睛，他头发已经洗过，像半干的海藻那样微卷着散下来，还穿着那件紫色丝绸睡袍。副驾上没有仙凤，想必是见自己久不回家，亲自开车来接。剑子走侧边上了车，闻到一股高级香波的味道，同自己身上的酒臭味对比鲜明，龙宿神色不悦，却难得没有发作，只是用食指轻叩着方向盘埋怨道：“你们怎么有这么多话可说，害我在这等了那么久！”

剑子没应答，只是眼神偷偷瞄着后视镜里逐渐模糊的傲笑红尘，等那抹踢正步似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放下心来揩了一把汗，驴头不对马嘴的回道：“哦，没啊，吃得挺好的今天。”

这话若放在白天，龙宿听了肯定要发作，但也许是他暂时不想计较，又或许是傲笑红尘数年如一日的穷追猛打叫他招架不住，他只是装作不在意地往自己这边的后视镜里瞟了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同发动机启动的声音一起飘进了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丛中。

车子终于开上了高速，龙宿打开副驾那侧的窗户，从隔离带上吹来有青草气味的风，触手似的往剑子嘴里钻，刮走烧烤油腻的气味。傲笑红尘乌云一样的气场也终于随着路程被远远抛在了尾气之后，龙宿长舒一口气，可算找回状态，不由分说开炮道：“你和那个傲笑红尘吃饭都说些什么？是不是他又讲我坏话？你帮腔没有？”

“哎，他可没说啊，况且两个人吃饭有什么可帮腔的。”剑子说到后面声音有点虚，心想我岂止是附和了，我还造谣你甩了我呢！他摸摸鼻子，观察到龙宿的神色还是未能由阴转晴，便补充道：“我们吃饭就谈些以前那帮糟老爷们的事，哪有功夫讨论你啊，别想太多了！”

龙宿闻言脸色甚至更差了，剑子也不明白自己今天怎么就脑袋追不上嘴巴说错话，看来还是不该多喝那几口二锅头。正思维风暴如何找补时，车窗又机械地升了上来，冰冷的运转声可能成为某种吵架的预兆，内后视镜上悬挂的紫水晶串随着车辆的摇晃彼此撞击，发出下雨般的噼啪声。“也就是说你一和那帮人在一起就会高兴得忘掉我，对吗？”

“可明明最开始是你先招惹人家的……”车子忽然变道，剑子的头壳顿时因为惯性重重地砸在了车窗上，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龙宿把车急刹在了应急车道。车窗刮过路旁的灌木，黏上几片叶子，双跳的灯光在黢黑的地上一闪一闪，剑子的脑袋痛得像撞碎的豆腐，等晕眩稍稍缓解后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方才不小心把心声说了出来。此时他已不敢侧过身去看龙宿，颤颤巍巍地解释道：“我只是喝多了胡说八道，对不……”话音未落，车辆又重新启动，车窗上粘连的树叶在行进中被吹走，一切都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路灯的亮光被无情地甩在身后，剑子用余光朝左边偷偷瞥了一眼，龙宿的脸在光影下变幻莫测，十根手指泄愤似的扣在方向盘上。回家的路程在剑子单方面的浑浑噩噩中结束了，等听见龙宿无情的摔门声他才踉跄着跟了出去，冰凉的地下车库里寂静一片，只能听到气与水的流动从头顶狭窄的管道里爬行而过，剑子下意识地叫住道：“龙宿！”

走在前边的人缓缓停下，面无表情地回头抱臂看他，剑子更加窘迫，用裤缝擦着手汗没话找话说道：“呃，我想问你明天要不要一块出去吃晚饭？”

龙宿没有理会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一串高跟鞋踩过的水迹。

次日醒来，剑子恨不得想扇自己一巴掌，身旁的龙宿还背对着自己蒙在被子里不知真睡假睡。他蹑手蹑脚地爬到卫生间，看见自己醉酒后眼角廉价与黯淡的皱纹，悔道：“剑子啊剑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龙宿犯公主病的德行，怎么就一时没忍住把大实话讲了出来呢？他高兴了自己也高兴，他生气了全家都不准痛快。”从昨晚回家后龙宿就跟失了声一样一言不发，看到自己又忘了洗袜子也不训斥了，根本就是分手的前兆。剑子虽然心里预想过这种情况，真碰上了还是想尽力挽留一下的。他搓着头发有些焦急地在客厅踱步，忽然摸到口袋里有张揉起来的纸条，似乎还能用，也没留意背面究竟写了什么字，灵光一现地留言道：“龙宿是我错了，对不起，今天下班我们一起去吃傣妹火锅，这回我真的请客。请原谅我。”草书完毕过后连早饭都没吃，便跟逃跑似的去学校了。

一进办公室，圣踪就贴上来问这问那的，好没眼力见儿。剑子只能潦草地应付几句，他真不知如何回答：难道要诚实地说你家亲戚长得真有特色吗？还是坦白自己根本无力消费这种协助资本流通的商品？他打开教案准备去上课，才发现自己又不小心背了Birkin来学校。剑子第一次是那么归心似箭地等着放学，甚至不负责任地安排了学生交换模拟卷自批。他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国旗下钟表的指针一分一秒地跳过去，眼皮子底下学生光明正大的相互包庇都可以视而不见，他想：也许五点半见到龙宿时他已经不生气了——他总是这样好哄，他以前也生过更厉害的气，不也很快消化了么？就算他还在生气也没关系，我用‘厚面神技’再道歉不就是了，咱们好男不跟女斗……

等下课铃声响起，剑子把桌上的卷子扫荡似的扫进包里，比学生还积极地冲了出去。他走得急，玻璃保温杯里的枸杞摇摇晃晃，眼前仿佛出了校门便是自己家，浑然没察觉身后的动静。校门口马路的红灯格外漫长，剑子也没戴表，只得焦躁地盯住交通灯上跳动的红色数字，忽然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头道：“嗨，剑子老师，好巧！”不出意外，果真是圣踪。剑子并不想在此时闲聊，却还是扯着嘴角笑笑：“圣踪老师这么巧，也顺路吗？”

“害，剑子老师住徐汇，我们这种打工仔怎么会和你顺路？”圣踪又开始垂涎地盯着剑子挎着的Birkin，动动眼珠略施小计道：“剑子老师装好多东西，重不重啊？我来帮你拎一会吧！”这包容量虽大，可也确实不是为了收纳几十张考卷而设计的，这么挎久了也确实不适，没多想便大方地把包递了过去。圣踪几乎是珍重地接过Birkin，挂在胳膊上臭显摆了好久，连连称赞道：“这样一只搞到可不容易的啦，当真是朋友送的？我看是心上人送的吧！” 剑子几乎下意识地反驳：“什么心上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单身汉一个……”

一辆紫色改装版布加迪突然响起尖锐的喇叭声，从校门口旁边的一侧停车位上蛮横地冲了出来，别在两人面前。剑子在看清那五位连1的特殊车牌后两眼一黑，龙宿迈着蜘蛛似的长腿从豪车里走了出来，他先是在剑子心虚的脸上盯出了两个窟窿，后又把目光扫过圣踪脸上残余的沾沾自喜，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阴沉似女鬼：“我说你怎么最近天天不着家了，原来是忙着拿我送你的东西去讨好新人了！竟还敢用写着他电话的便签留言戏弄于我！”说罢便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当面撕得粉碎洒在地上。剑子还来不及狡辩，龙宿便又钻回车里，跟一阵风似的开走了。他连忙夺回包，沿着机动车道徒劳地追逐着，无力地喊了几句“龙宿”。直到愤怒的喇叭声终于钻进他耳朵，剑子这才恍恍惚惚地退回人行道，蹲在草丛边绝望地抱住了脑袋。这下真的完蛋了，他想。

剑子在回家的路上狼狈麻木地走着，心里一遍遍复盘龙宿究竟听到或是看到了哪些部分，这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熟练的道歉可能再也没有作用。他疲惫地拽过包带甩在肩后，晃晃悠悠地从过街天桥上走了下去。旁边飞驰而过几辆交警的摩托车，剑子本无心注意，却见那辆熟悉的改装跑车被靠边截停，忙走了上去，见龙宿半靠在车门边抱着手，面对交警的盘问直翻白眼，完全是不合作的态度。剑子心中一喜，忙跨过护栏翻了过来，凑在他们中间道：“龙宿，怎么了？”

龙宿似乎是惊讶剑子怎么还能追上来，瞳孔都稍微震动起来，甚至有点一闪而逝的感动，但还依旧坚持地垮下嘴角不给好脸色：“超速了吃罚单，还顺便被找了茬——怎么，关你什么事？我和你什么关……”

“同志，我们执法麻烦配合。”

“哎哎哎，都别急，都别急。”剑子揩了一把汗，偷偷蹭在Birkin包带上，熟练地扮演起和事佬来，“交警同志，这车辆改装我们是去登记过了的，其实我是他的……”

“不合规就是不合规，谁让你开上路的？”姗姗来迟的警车里传来洪亮的官腔，只见傲笑红尘从后排钻了出来，腰板挺得笔直，像是有人往他的警服里塞了块钢板，他抻一下手表瞄了眼时间，端着架子斥责道：“剑子仙迹！我就知道你是要包庇他——这个贱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要这么糊涂？”

剑子旋即哑了火缩在一边不敢出声，反而是龙宿立刻来了劲，涂满紫色指甲油的手指鸡爪似的戳着人鼻子火力全开道：“老东西，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告诉你我交管局里头是有人的，你……”

剑子忙扯过龙宿耳语道：“这么说不管用！人家现在是上海交警里最大的官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吃十年空饷不上班当然不知道！”

傲笑红尘眉头一皱：“你们嘀咕什么呢？什么空饷的？”

“不是，你听错了，没有。”氛围僵持不下，战火一触即发，剑子吞了口水，拉下脸皮把傲笑红尘喊道一边，赔着笑递烟道：“亲哥们，看在我的份上你就饶了龙宿一次吧……”

傲笑红尘却并不领他的情，一巴掌拍开递来的烟，攥着拳头痛心疾首道：“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嘘——”剑子急得连忙上前堵嘴，生怕泄露出去一个字，他扭头看了眼那位满脸酸楚的一米九怨妇，又闭着眼睛再深吸几口气，几乎是恳求道：“好友，你这次就饶了他吧，我明天就让他把车尾翼给拆了，我保证，我发誓，龙宿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傲笑红尘也不回话，看过来的眼神只剩下愤慨和鄙夷，应该是真心觉得剑子无可救药了。他干瞪眼了半天，终于撂下一句“你们两个最好也不要同时出现在我面前”，而后又钻回那辆警车里，带着一帮交警往前方调头离开了。那支未送出去的烟还尴尬地夹在指间，剑子也只能故作潇洒地把它别在耳后。西边传来刺目的夕晒，他眯缝着眼讪讪地把玩那包开了封的软中华。他低头看见龙宿那双尖头高跟鞋啪嗒啪嗒走进了自己的视野。方才只是罚了点小钱，剑子还站在自己这边说话，似乎气已消了大半，熟悉又矜傲的语气居高临下地泼下来：“你是不是得对我解释点什么？”

剑子无语地用双手搓着脸，在掌心的背后偷偷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他从没感到这么疲惫过：早先是为了挽回龙宿才如此备受煎熬，现在又是因为傲笑红尘和自己闹绝交而烦躁，他的欢乐凭什么总是要自己以退为进？凭什么总是要这样一波三折，戛然而止？他忽然很想把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悲哀一吐为快，就像是脑袋里有根筋直连嘴巴，靠着冲动做出一副大男子的气概愤愤道：“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的朋友全都疏远我了！”

熟悉的剧情再次上演，龙宿的表情变得像广告牌上的霓虹灯，他拍着引擎盖骂了起来，四周又围上来一堆人，酷似不久前爱马仕店门口的一幕。龙宿话里中文夹着韩文，剑子被闹得耳鸣，他挖挖耳朵，努力辨认出几个音节，大概意思是觉得自己明明做错了还顶嘴，真是反了天了等等。大概是嗓子哑了，龙宿慢慢熄了火，靠着车门抽烟中场休息，见聚集的路人慢慢增加，剑子也不好意思了，赶忙上前拉扯道：“祖宗，大小姐，我们昨天和今天该吵的架能不能一起打包了带走关起家门来说？在这可不是让人看笑话吗？”龙宿冷笑一声甩掉了剑子求和的手，不料动作间没注意手上香烟的火星子，灼烧感让他如梦初醒，连忙扑棱着荷叶边粉色衬衫袖子手忙脚乱地灭火，却还是在包着屁股的小皮裙上烫出了一个窟窿。他尖叫着踩灭了烟头，剑子也上前试图补救，谁知小洞越抠越大，等剑子的拇指滑稽地穿过去时，龙宿已经麻木得面如死灰：“씨발(西巴)……” 他背过身去转了好几圈，做了长指甲的十指焦虑得搅在一起，打快板儿似的纠结许久，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试图用最冷酷最失望的语气判决道：“我果然还是应该和你分手，你再也没有道歉的机会了。” 说完便怨愤地一甩魁梧的肩膀开门进了驾驶位。引擎的启动声响起，驱散走了大半围观的群众，剑子顿时石化当场：事情的走向已经全然不可控，谈情说爱二十年，被甩只在一瞬间，自己虽早有心理建设，在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他的心里竟突然闪出一瞬间的释然，双腿却灌了水泥一样追不上去了。布加迪的车灯亮起，还没开出去几步又停下，龙宿降下窗户回头威胁起来：“不准追过来，下次再敢在快车道追车你就完了！”

这下就连路人也看不下去了，有人犀利吐槽道：“人家又没跟上来，大妈你就好好开你的车吧！”

“滚！有你什么事啊？坐你的公交去！” 龙宿骂回去几句，又冷艳地戴上Prada墨镜，一踩油门扬长而去了。

明明天气已经降了几度，剑子却连着几天都有种被放上火烤的煎熬——龙宿真的不再理他了。那天晚上自己灰溜溜地滚去睡了客卧，次日早上醒来看见主卧空空如也，只剩下仙凤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主人临时有事要飞一趟韩国，我带着行李坐下一班飞机找他。”姑娘手脚麻利地把几百件衣服打包进28寸哑光黑的Rimowa行李箱里，这阵仗俨然就是离家出走的做派，可剑子却发现自己似乎做不了什么了——那趟飞机早已起飞，根本打不了电话；可倘若电话真的在落地后接通，自己又要像以前那样熟练地道歉几千几万遍吗？“这么早就走？还走得这么急？什么时候回来？”剑子像是疑问，又像是嘀咕，也蹲下去假装帮忙收拾饰品，他感觉自己就像手上这条紫色波点休闲领带，明明很搭配，体积也不大，可现在就是没有任何插足进行李间空隙的余地。剑子还憋着一肚子窝囊的气话，只想全变成格言镌刻进行李箱侧边的密码锁里扣上，再随着机关打开时清脆的啪嗒声蹦出来，一同飞到韩国去。也不知道忙了多久，直到听见仙凤的告别与大门轰然关闭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攥着的那条领带已经在手心皱成了一团抹布，话到嘴边的抱怨没能被顺带捎上，最该说的抱歉也再无下文。

周五放学得早，教室被征辟给高三的学生模考，也许是换季降温的缘故，下午四五点的天如六七点的天一般黑。龙宿还未同他和好，剑子心里虚得不敢睡主卧，每天半夜都哆嗦着冻醒，白天自然是喷嚏不断。剑子从厕所顺了几张纸塞在口袋里，一边擦着鼻子一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觅食，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抱着手站在了半个月前吵架的Hermes门口——这似乎是自己近期感情生活水逆的开端。工作日的富婆照样休闲，五大三粗的拉丁裔保镖大哥正叉腰横在门口，门外的队伍还有两三人。剑子透过玻璃反光打量自己，穿了件深灰色风衣倒算体面，只是口袋里还塞着坨成咸菜状的纸巾。那扇精致的茶色玻璃门随着推动冒出一道白色的反光，眼熟的SA出来招呼自己进去。店里是一股皮革混着柑橘的香气，剑子坐到了自己熟悉的沙发上，难得认真打量周围：旁边的柜子里摆着些小件，大多是日用品，剑子扒着看了许久，浑然不觉SA已经提着几款Kelly走过来，轻咳一声打断道：“剑子先生是来帮龙宿先生自提的吗？”“啊，嗯，哦，不，不是……我只是来看看……”他含糊地摆摆手，接过递来的茶水吹着气抿了一口，温暖苦涩的水流从口腔直冲大脑，像是击溃了一根理智的弦，剑子紧接着再喝了一口，捏着瓷杯的把手鼓足勇气问道：“柜子里最便宜的是哪一样？”

购物是需要冲动的。剑子这样想，他一时脑热付了钱，拈着橘色购物袋上黑色的挂绳飘出了门。卡上的余额他已不敢再看，难得规规矩矩地靠右走，还不忘侧着点护着袋子，生怕旁边灌木带上积蓄的露水掉进自己这份透支工资的求和礼品里。早知道买那样一个朴素的丑包前还要配上十几万这样带回家也没什么用的锅碗瓢盆，那天说什么也不该让馄饨洒在龙宿新买的包上。剑子走回家时天已经全黑了，他深呼吸一口进了门，还是预料之中的安静，门口景泰蓝花瓶里的孔雀毛泛着闪烁的蓝光，在暗黑的玄关一闪一闪。剑子汲着拖鞋走到熟悉的主卧，龙宿翻身下床时遗留的褶皱还停在那里，他刚坐上床想伤春悲秋那么一下，却反应过来外衣还没换，脏裤子就这么坐床上龙宿定要咆哮，遂心虚地站起来掸掸衣服离开了。

等过完一个浑浑噩噩的周末，再去学校时已经见不到圣踪的人了。办公室少了一个并不讨喜的身影，周围其他老师也心里快活，就连红笔的批改声都温柔了些。两个班的数学练习册像旅鼠幼崽那样打开夹在一起，小山似的堆在桌上没人来管。剑子忙叫住一个本班的学生询问，得知圣踪早读时被一伙戴着墨镜穿西服的人叫了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说完还幸灾乐祸地憋着笑。剑子无心因为这种事情训话，只摆摆手让学生离开了。他翻开本班工作日志，发现自己这位同事已经缺了两三天的份没写，每次都是要自己补上。剑子叹口气，认命地拔开笔帽加上了班。电磁学的部分最难教，学生的笑点似乎长在了左右手定则的姿势上面，边做题边喊些什么“结印”“忍术”之类的话，吵得剑子一个头两个大，一直加班到了七点才去附近买了晚饭回家。进小区时忽然瞥见家里客厅的灯亮着，一时雀跃起来，腰酸腿疼一并治愈，从电梯口一路飞回了家。一进门果然窗明几净，全家都亮堂了不少，两个行李箱还摆在门口，剑子踉跄几步推开它们，龙宿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眼里：此人正穿着一身深灰色细条纹Armani西装高定，翘着二郎腿喝水，脸上戴着一副象牙色框的Gucci茶色墨镜。也不知是打了什么美容针的缘故，看见剑子面无表情，连嘴角都勾不起来，一副气场十足的样子，似乎还在生气。剑子见他这样，欣喜登时少了一半，却听见龙宿问道：“不出门吗？你不是要和我吃傣妹火锅？”

“对！你还记得？”剑子又开朗起来：他果真自己调理好了。正当他转身开门时，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已买了饭回家，讪讪地解释道：“呃，我买了饭回来，是西餐——意大利菜，你不嫌弃吧？”见对面没出声反对，剑子便提溜着写有“萨莉亚”三字的塑料袋端上了饭桌，把打包盒一个个拿出来报着菜名：“这是洋葱圈，这是肉酱意面，这是玉米浓汤……”

“哦，你买这么多，是要和哪个人分着吃掉啊？”

听出龙宿话中的阴阳怪气，剑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握着他的手表起衷心来：“祖宗，心肝，真的不是你想的这样！我只是习惯多买点然后第二天热了继续吃……”见龙宿照样不领情，撇下去的嘴歪了似的一点都没有还原的迹象，更焦急地同他十指相扣解释道：“那个电话号码只是一家中古店的固话，圣踪真的只是我一个多事的同事......”

“哦。我知道圣踪啊，因为我今天才找人把他揍了一顿。”龙宿轻飘飘地打断了，神色又变得怨怼起来：“你也不用把你快到口中的晚饭挖出来给我吃了，因为我今天根本没打算跟你和好。”他一根一根用力地掰开了剑子的手指，鄙夷地睨了眼餐桌上的饭盒：“穷酸的萨莉亚？我才不吃！”

“龙宿，不对，至少，至少我......”剑子大脑高速运转，转身从沙发侧边拖出一个Hermes的橙色袋子，抽出绶带亮出里面的两副玫瑰金色刀叉，金属上反光一闪，映照出龙宿惊讶地摘下墨镜的模样，剑子心一横，硬着头皮道：“你看，至少我们可以用自备的餐具！多......”

“环保”二字还未出口，见龙宿墨镜下的眼睛虽有疲惫，却泛着波光粼粼的模样，剑子觉得事已成了大半。谁知龙宿忽然一眨眼睛，重新戴上了墨镜，继续冷酷道：“你不会以为透支工资买几个贵点的餐具求和我就会原谅你吧？我告诉你，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类似这样的刀叉我买了几十副，你关心过吗？”他跑去厨房，哗啦一声拉开了抽屉，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叮呤哐啷恐怕有一百多支，全刻着Hermes的Logo。

客厅里重新安静了下来，餐具清脆的撞击声还在耳屏里回旋。剑子听不见龙宿说了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高跟鞋的哒哒声慢慢靠近玄关，龙宿夺门而出，剑子也不加思索地紧随其后。他一直追到了电梯间，G层的按钮无情地亮起，龙宿更火上浇油地使劲戳着关门键，在他即将消失于两道铁门缝隙间的那一刻，剑子急忙伸手去拦，关门趋势不为所动，躲闪不及，被电梯门狠狠夹了一下。挤压感还停留在指尖，随即向上逐层转移，末端神经的痛觉几乎是被立刻传递给了大脑，剑子痛苦地嚎了出来，所幸电梯门及时松了开来，快要被夹断的四根手指才得以幸免于难。他蜷在地上龇牙咧嘴了好一阵，等痛感逐渐清明，才想起来查看自己右手的伤势：看位置应该是没伤到骨头，只是在指甲处积起好大一坨淤血，小拇指甲更是直接被削去半截，伤口处掀起一道粉红色的肉。

电梯间闹腾的按键声戛然而止，龙宿一把甩开脸上碍事的墨镜，几乎是立刻冲过来一根一根检查剑子的手指。他半蹲下来，把剑子的右手架在自己丝滑精致的西裤上，从掌心以骨节为单位珍惜地一段段按过去，看见剑子指甲缝里流出的血，眉毛拧得比当事人还紧。龙宿的衣领上还留着河边篝火的味道，他又在晚上去汉江边散步了吗？剑子想。他的手一向很漂亮：总是戴满了十几个戒指，骨骼与经脉都像有音乐的节奏——可几分钟前，自己却真的差一点就要丢掉它们了。剑子感觉疼痛稍微缓过来点，忙不迭扯上龙宿衣角道：“你别生气了，别分手好吗？”

“剑子仙迹，你有病吗？”不说还好，自己刚张嘴龙宿便瞪着眼睛骂他，身子还紧紧贴着自己，没侧开半分：“你看着门都要关了，不懂缩回去？是手很痒，还是不知道可以用脚？”

“现在就把脚夹坏了，你要是真跑了怎么办？”

龙宿被说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睛来看他，贴着睫毛根的眼圈红红的，还有点肿，似乎双眼皮都不大明显了。剑子心想一定是偷偷哭过了，便伸手就要用袖子揩。龙宿别扭地故作嫌弃，把剑子的手拂去了，稍微降低了音量埋怨道：“我刚刚只是想下楼冷静下，你可别以为我哭了——这是前几天种睫毛有些过敏，刚回国就拆了才这样。”

“那……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对，没错，我是快要被你给气死了！”龙宿拉着剑子站了起来，嘴上无情，手却紧紧牵着不松开，剑子心中暗喜：这想必就是哄好了。他被领着重新回了家，刚一坐下龙宿便端着医药箱来擦药，心里更是受宠若惊，凉丝丝的碘伏抹在伤口上都忘记痛了，看着桌上的餐盒走神：“萨莉亚都凉了，你饿吗？我热热去？”

龙宿撇着嘴往桌上看了一眼：“你要吃你自己热，我可不……”他低头看了眼剑子负伤的四指，话锋又一转：“算了，等下记得用没事的那只手把买的那副刀叉洗了，我也要尝尝。”

一切又变回了熟悉的样子，剑子点头说好，嘴角是一刻也放不下来。他甜丝丝地看着龙宿起身去换衣服，重新感受到一种电视剧结尾欢天喜地的温情。客厅里灯光敞亮，龙宿终于很有兴致地点开了水晶吊灯最暖的一种亮光，像加热的微波炉似的洒在沙发茶几上，生出一种暖烘烘的惬意。正当剑子喜气洋洋伸出懒腰时，忽然瞥见窗帘后面藏着隐隐绰绰的瓶瓶罐罐，再仔细一嗅，才发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指甲油般尖酸刻薄的气味，略浓重些，更像是油漆。

剑子不适地轻轻咳嗽了几声，龙宿正要走过来关心，座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剑子伸出左手来接通，听见熟悉的声音，他纠结地看看电话，又看看龙宿，思索片刻还是开了免提。话筒里传来傲笑红尘中气洪亮的声音，龙宿下意识垮下脸来，嘴角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抽动几下，表情竟有些不自然。只听电话那头的声音透露出难得的无奈与疲态：“剑子，是你接的电话对吧？我们那天执勤的一辆警车和三辆摩托今天全部被人泼了紫色油漆——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

全文完

weibo@甘講你真正無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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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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