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13 【浪殇】行不尽 | 浪巫谣×殇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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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renl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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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8-14 00:57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8.13 【浪殇】行不尽 | 浪巫谣×殇不患

四五年前写的浪殇，是写得挺快乐的一篇。
全文2.3w+，感谢阅读。

（一）
浪巫谣一路踉踉跄跄，沿着窄窄一条山路往前逃。

追兵杂乱的叫喊声、脚步声、刀剑划开草木的声音，混杂着漫天的大雨，落在耳朵里着实不好受，震得耳膜疼，连带着身上的无数伤口一起烧起来。右脚踝骨上方扎着一支弩箭，可能伤到了骨头，若不是拄着树枝勉力向前，只怕他现在已经被绑回去了。

雨愈发大了，雨水顺着头发滴下来，视线模模糊糊，前方好似出现一片屋脊，浪巫谣不管不顾跌撞着，用力抠着树枝移动，血从腿部滴落到翠色的草叶上，转眼又被雨水冲淡，留下些微浅淡的红。

许是太过心急，树枝没扎稳，浪巫谣顿时失了平衡，重重摔在水里。细碎却尖利的石子硌进伤口，他疼得浑身颤抖，脱力的手却捡不起树枝再次站起，身后刀剑盔甲碰撞的声音逐渐清晰，甚至可以感受到地面的微震。

浪巫谣闭着眼睛倒在泥水中，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那样鲜活，那样生动，有着源源不断的追逐生与自由的勇气，上天却硬要他折翼，将他逼回只会豢养金丝雀的牢笼。

追兵到了，已经有人叫嚷着要拿链条来锁他。忽然，一柄剑划破风雨，直直地钉在那人脚前一寸，入土三分，剑身轻颤余音未绝。一瞬间天地俱静，浪巫谣愕然睁眼，只见一个身影踏雨而来：“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孩子，有点说不过去吧？”

说话间的功夫，这人已经挡在他身前，士兵们一拥而上，却不过几招的功夫就被打得凄惨，一群人搀扶着叫骂着，狼狈至极地往原路逃去。浪巫谣愣愣地看着这个莫名出现的剑客，一边收剑一边嘟囔着“世风日下，”随即转过身蹲在他身边，皱着眉问道：“你还好吗？”

他眨着眼皮去弄额发滑落的雨水，慢慢地看清了这张陌生的面容。二十来岁，看着很年轻，不是什么一眼就能记住的长相，下巴上还有些凌乱的胡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江湖游侠吧。可对上那双眼睛，他却无法这样想了，乍一看眼尾上挑很是凌厉，瞳仁是纯粹的黑，眼神却温和宽厚，皱起的眉头让他在对视的这一刻相信，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剑客是真实地关心他。

“喂，你还好吗？”那人再次问道。浪巫谣垂下头，费力地想去捡原先的树枝，可伤腿被雨水冲刷太久，动一下便疼得发抖。剑客仿佛看不下去了，伸手便来抱他，浪巫谣从未遇见过这样直接的人，惊得向后微微瑟缩，剑客好像也感觉到他的抗拒，无奈道：“我叫殇不患，是过路的普通旅人，我只是想带你去前面庙里避雨，这样可以吗？”

已经报了姓名，况且这双手臂还在固执的伸着，要他如何拒绝呢？浪巫谣轻轻点头，下一秒，殇不患的双臂便小心的环过双腿，将他拦腰抱起。

衣料沾了水触感便有些粗糙，攥在手里磨得掌心的小伤口隐隐作痛，浪巫谣却攥的更紧了些，这疼痛沿着掌中脉络一直烧进心底，让他的血慢慢热起来，他知道了自己还活着，终于生出些劫后余生的欣喜。

殇不患抱着怀里的少年，心里七七八八想了许多，小孩子抱起来轻得吓人，骨头跟没重量似的，看身量也就十一二岁，湿漉漉缩在怀里，根本就是一只小鸟崽。是男孩女孩啊？摸着瘦骨伶仃，也不知家里怎么养的。胸前的衣服被小孩子抓得更紧，他感到有些伤脑筋，好像又因为一时心软给自己招了个麻烦。

废弃的庙宇虽然破旧，但还算干燥，地上有熄灭的火堆，还有一堆能明显看出被人压过的干草。殇不患将浪巫谣轻轻放在草堆上，手脚麻利的扭头生火，“先在这里过一夜，天一亮我就带你下山，”火焰跳跃起来，他脱了外套丢在一旁，从包裹里扒拉出来几个瓶子，伸手托起少年的右腿，“我给你处理下伤口，疼了就先忍耐一下，忍不住再喊可以吧？”

浪巫谣看着面前这个与众不同的剑客，心中是很惊异的，他以往在宫中有些磕碰的小伤，也有医官来包扎，却从未有人叫他“疼了先忍着，”这人倒是十分另类，乍一看挺有趣。

这样想着，他点了点头，殇不患好像松了口气似的，低头翻捡着纱布药瓶，“哎你这个小鬼还是挺乖的，我会尽量轻点不让你疼太厉害。”浪巫谣抓紧手下干草，小腿被殇不患托着，有些粗糙的手指按在冰凉的皮肤上，他心里慌乱起来，开始惧怕起未知的疼痛了。

“应该没伤着骨头，取出来就好了，”殇不患握着那只箭，另一只手捏了纱布按在伤口周围压迫止血，随即一个用力，掌下的身体猛然挣动，肌肉全部绷紧又骤然松懈，耳边传来一声压抑在喉间的呜咽。

殇不患倒了止血的药粉撒在伤口上，用纱布缠好，抬头一看，少年许是疼得狠了，咬着牙无声无息掉眼泪，攥着干草的手指还在不停地发抖。他又是心软又是头疼，摸遍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干净帕子，干脆扯了半截里衣袖子，沾湿水囊里的水给浪巫谣擦眼泪。火光映照着，绢料带走脸庞上脏污的泥沙，清秀精致的面容渐渐显了出来，丹色的头发还带着些微潮气。他的手掌贴着薄薄一层皮肉，下颌的轮廓收进虎口，轻轻一摸便知太过消瘦。少年眼泪未干，那双眼睛如同浸在水中的翡翠，看起来可怜极了。

“……太疼的话，要不你喊两声？”殇不患有点尴尬地收回手，小孩子的眼泪像水一样不值钱，但好看的小孩子流泪，却让他看得心生愧疚。摸起来细皮嫩肉的，指不定是他下手太重，有点过分了。他讪笑两声，重新拿了伤药，“别哭了啊，我给你把腿上的伤裹一裹。”

浪巫谣抬手抹去眼泪，顺着殇不患的力道慢慢抬起腿。大腿上的伤不怎么严重，止了血就好，殇不患偌大的个头，弯着腰为他绑伤口着实不便，他便将腿稍分开一些，不至于让他太难动作。哪知殇不患系好纱布，往他腿间瞟了一眼，小声嘀咕，“真是男孩啊？”

怔了一下，浪巫谣才恍然明白他言之为何，只觉整张面颊都要烧起来，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殇不患抬眼还未开口，便和脸红成一片的少年对视。

刚才乱说话被听到了？可是这小孩耳朵会不会太灵了些。看了看不发一语瞪着他的浪巫谣，殇不患尴尬地打着哈哈，“啊抱歉……实在是长这么好看的小孩子不多见……那个你要是不生气，就说句话吧？”

浪巫谣摇摇头，他并没有为此动怒，少年眉眼是模糊了性别的生动，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般突然的举动，实在是将他看得过于不堪摧折，没有哪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愿被人视作长不大的稚童。然而他还未开口，殇不患面上便浮现出一种顿悟之后的歉意，“啊真的抱歉……我不知你不能说话，真是冒犯了。”

这人未免太有趣了些。浪巫谣越发惊异，居然自说自话间就将他判为哑巴。说不上鲁莽，但这样稍显笨拙的关切他其实是欢喜的。何况他也不愿意过多显露自己的声音，于是浪巫谣伸出手，在剑客粗糙的掌心里慢慢地写，“没有生气。”

“哈哈那就好，你先安心休息一阵，明天天亮我就带你去看医生，”他那善良又粗线条的恩公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小鬼把外套脱掉，我给你烘一烘”。浪巫谣照做后，殇不患在包裹里翻出来一件干净的披风，从头到脚把他裹了个严实，只露个脑袋在外面。

少年安静地任他拢紧披风，一双眼睛跟着他走，漂亮的头发在火光下映衬出朱砂的颜色，颇有几分艳丽的感觉。殇不患上下打量一番，还是没忍住笑出来，在头顶上揉了一把，“嘿，跟刚出壳的小鸟崽似的。”

浪巫谣皱着眉头，从披风里探出手指，拉着殇不患的手写字，“是‘浪巫谣’，不是鸟崽。”他不喜欢这个形容，总让他想到在宫里被当作金丝雀，那样厌恶却无法反抗的无力感。

这个小鬼有点可爱啊，殇不患“啊啊”地答应着，顺手把那只依然凉丝丝的手塞回披风，又把干草重新压实，“我知道了，‘巫谣’是吧，快睡，老老实实休息。”说完直接把人放倒，他自己也顺势躺在少年身旁，“睡觉不要乱动啊。”

身下的干草柔软厚实，手脚在布料中也渐渐回暖，浪巫谣躺在殇不患身边，听他一轻一重地吹着呼噜，心里想着这人叫他名字时的样子，从来没有人用这么轻松随意的语调唤他，他很喜欢听这个声音念自己的名字。明天下了山，殇不患会把他直接放在医馆吗？萍水相逢，西幽那么大，以后还会见面吗？一个又一个问题蹦出来，受伤的身体在温暖的火堆旁慢慢热起来，困意来袭，浪巫谣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只是不知何时，整个人已经偎到了殇不患身边。

第二天清晨，小雨淅淅沥沥，殇不患把裹着披风的少年抱在怀里，拙剑挂在腰间晃荡，浪巫谣缩在他胸前，抱着一柄红伞，两人头顶是窸窸窣窣的雨音。

这山路还长，浪巫谣受伤精神不好，没一会儿，便在温热的怀抱中被颠睡着了。殇不患看着怀里的少年脑袋一点点晃着，小鸡啄米一样，最后一头埋进他衣襟里，伞柄也靠在了自己肩膀上。“唉……到底是没长大的小鬼，”殇不患微微苦恼着，又低头看了一眼浪巫谣翘起的头发，安慰自己道：“这么可爱，不出手相救一定会心怀愧疚啊。”这样想着，他抬了抬手臂，把少年圈得更紧了些。

[ 此帖被gurenlai在2023-08-14 01:1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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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8-14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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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医馆设在镇里的热闹地段，外面有伙计刚送走客人，内堂里学徒和药童小跑着抓药。细雨已停，檐角闪着盈盈的光，太阳从雕花的窗照进来，萦着苦味的药堂也不显病气，反多了一丝活泼的生气。

老板伸着懒腰从药堂里走出来，倚着门框看路上来往不觉的行人，远远地，路尽头出现个高大的人影，要比旁人整整多出一圈。

走进了才知，原来是他久违的老友，怀里抱着个孩子，背后挂着行李，看着跟个小塔似的。

“殇不患！你上哪拐了个小孩！”老板一脸不可置信，痛心疾首地道：“这是犯法！”

一大一小站在底下，齐齐瞪他。“哎呦还挺凶，”老板摸着鼻子，上下打量一番，“这小鬼怎么搞得一身伤？殇不患，你该不会是又路见不平，才把他捡回来的吧？”

殇不患抱着浪巫谣，明显感到小孩身体一僵，他对这口无遮拦的友人头疼得不行，抬腿便要踹，“别废话了！给他准备药去！”

老板“嘿嘿”笑着接下包裹和雨伞，“带他来内堂里。”

到了熟悉的落脚处，殇不患松了口气，便感觉浪巫谣轻轻扯他的衣襟，少年仰着头看他，好像有话要说。

“别担心，这里的老板是我老朋友，医术很好，你在这里安心休养，先养好腿再说，”殇不患一句句解释着，看浪巫谣垂下眼睛，又怕他不信，赶紧安慰道：“不要听他乱说，我是好人，真没想拐卖你……嘶！”

青瓦上一滴漏雨，抓不住屋檐落了下来，坠在殇不患颈侧，冰得他一个激灵。浪巫谣抿着嘴悄悄地笑，这是罚他胡说呢，孤身在山野间救了不知名的孩童，又费心费力寻医，这样傻的剑客，哪里能和那些恶人放在一处。

“真是倒霉……，”殇不患不由呲牙，抱着浪巫谣往廊下站了站，一低头却楞住了。少年绯红的眼睫轻颤，唇角微微勾着，青碧的眼睛里漾起笑意，抬了手指拭去颈边水痕，略微潮湿的指腹在他的衣领上蹭了蹭。

这是浪巫谣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情绪。那不俗的清秀面容上现出少年特有的天真，实在好看，他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这种漂亮，便也跟着笑起来，“是个麻烦的小鬼。”

于是，也不管身后一群好事贪问的伙计，殇不患抱着浪巫谣横穿过药堂，直接进了常住的那间客房，把人放在厚实的被褥上。老板早备好了伤药，见他们来了，也不多说，熟练地为浪巫谣重新上药包扎。大大小小伤口不少，但好在只伤了皮肉，多休养些时日便无后患。浪巫谣安静地任人动作，偶尔疼了也不动，只是咬着嘴唇抖一抖。殇不患看着可怜，在旁边伸长脖子念叨：“你轻点儿吧，小孩细皮嫩肉不吃疼。”

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啊。老板无奈地叹气道：“我轻手轻脚的，你出去等着行吗？殇大侠，你今天话可真多。”

仿佛意识到自己有点太小心，殇不患尴尬地揪了揪头发，“那我出去，你快点弄完也出来，让他早点休息。”

老板收拾好药品，便把干净衫子放在榻上，便掩上拉扇出去，留浪巫谣一个人呆在室内。他慢吞吞地换好衣服，有药童煎了汤药端进来。他刚想问殇不患在哪里，门外似是有人唤这药童，小孩子慌慌张张应着赶过去了，浪巫谣只好饮完汤药，拿了挑窗的短杆撑着，出去送药碗，也去找殇不患。他一个外人无缘无故受了恩惠呆在这里，总归是不踏实的。

姿势艰难地挪了几步，浪巫谣便听到殇不患略带烦躁的声音：“那他一个小孩子，我也不能带着四处走啊！”老板听起来也很心急：“……追他的是官兵啊！殇不患，你不得想想你们以后怎么办！”

他心里一沉，忍着疼往前几步，借着药架子的遮掩，偷偷地看这场因他而起的争执。

老板拿两根手指头把桌子敲得“梆梆”响，恨不得那木板是殇不患的脑门,“你说一个小孩，没什么自保能力，现在你救一把，以后你走了怎么办？还能一直跟你吗？”

殇不患不停地抓着头发，到最后听得心烦，索性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说怎么办？先等他伤好了再说。”

“……你可真行，”老板感叹，“先慢慢养着吧，你要不也暂时住一段吧？万一有麻烦，我这医馆一屋子人怎么办？”

“那也行……唉，其实我是想明天就离开的，”殇不患摇摇头，“但是他呆这里也不是办法……”

浪巫谣缩在柜子后，鼻尖嗅着的药味愈发浓重，舌根的酸苦也一丝一缕涌上来，他绝不愿为他人招惹麻烦，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等待施救的弱者，并无力量自保。殇不患一时救他，难道能保他一世吗？这般胡乱想着，浪巫谣捏着药碗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料背后一声惊呼：“我找你好久！你怎么敢乱跑呢！”

“啪”的一声脆响，药碗摔得粉碎。殇不患和老板同时回头，那小药童小跑着前来扶住药架后的人，一脸责备：“你的脚刚上完药，怎么能这样就下地呢？”

殇不患走上前，浪巫谣见了他，面上竟显出几分惊惶，手指绞紧衣服，一派无措的模样。老板“啧啧”地打量两眼，惊奇道：“殇不患，你这小朋友还挺有意思，”浪巫谣好像十分窘迫，耳根一热低下头来，头发垂落掩去了表情。“你还是快些带他回屋休息，走动太多伤了筋脉，就不是什么好事啦，”老板笑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就吩咐伙计清扫地面去了。

将浪巫谣安置好，殇不患倒了杯茶握在手里，盘腿坐在席上，看着紧抿双唇的少年叹气：“这个，巫谣啊……你看我还没走，也没说你是个累赘，你跑个什么呢？就算有追兵，你也不用担心，我会留到你痊愈，到时你再做打算也不急是吧？”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最后一杯茶握到手心只剩瓷盏冰凉的温度，少年也只是低着头，不知听进去几分。

所以他真的烦跟小孩子打交道，殇不患摸了摸鼻子，悻悻地站起身，“那要不你休息吧……吃饭时我再叫你。”

屋内又静下来，浪巫谣身上压着沉甸甸的棉花被，茫茫然盯着那杯冷茶，心里的愁堆成座小山，天地路远，山高水长，他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想要挽留的人，江湖浪潮却规律得很，况且他自己也是个无根可依的，又哪里留得住呢。

自日落到夜幕降临，便是医馆用饭的时间了。暮春的天气早已回暖，后院的樱树正值盛放，老板兴致盎然，招呼众人将桌椅搬至院内，又让厨子临时加了道盐渍樱花。浪巫谣同殇不患坐在一起，同桌的除却老板还有几个年岁较长的医生，他听着他们讲着一些琐事，诸如谁家的病人脾气差、街角的铺子又涨了价格、对门的夫妻今日竟没吵架之类，又笑闹着要殇不患讲外出游历的趣闻。一桌人吵吵嚷嚷，浪巫谣听在耳里着实有些嘈杂，但在宫里他从不知平常一餐也能如此欢乐。殇不患吃饭的动作大开大合，跟打架似的，总是碰着他的手，他倒是不在意。可殇不患却好似很难为情，道歉一样给他挟一大箸菜，结果一餐吃到一半，他碗中的饭菜不减反增，又惹来众人一阵哄笑。

然而用了饭，院内桌椅尚未撤下，门外就是一阵人声呼喝和刀剑碰撞声响，守堂的药童跌跌撞撞闯进来，哭着喊“救命”。殇不患和老板立刻反应过来，赶紧招呼一堆年轻学徒架着浪巫谣去往里屋藏。

只一盏茶的功夫，医馆就恢复了宁静。老板忙着收拾药堂，殇不患便急急去看浪巫谣，结果还没走到后院，和慌里慌张往前冲的伙计一头撞上，才得知不知道什么时候，浪巫谣偷偷跑得没了影。

殇不患一听，顿时气血上涌，太阳穴跳得止不住，赶紧让人帮着找。自己在原地转两圈冷静下来一想，一个小孩子，人生地不熟，十有八九要从后门出去。

果不其然，追了没几步，那个让他又气又急的身影正拄着个不知哪里顺的木棍，一瘸一拐地向前挪。殇不患重重吐出一口气，大踏步地去拎浪巫谣。

浪巫谣听见背后脚步声急急回头，一看殇不患满面怒容，心里一惊，手下也失了力道，腿脚一软，眼看就要跪倒在地上。

殇不患几步上前接住少年，将人放在路边的石头上，一巴掌呼噜在浪巫谣头顶：“真有你的啊，伤着腿也拦不住你乱跑，”随即不解恨似的，又拿手指戳着小孩额头，“差点没被你气死。”他是真的动了怒，费了那么大功夫救回来，好声好气地安置了，本以为少年会乖乖听话，竟没想到浪巫谣居然还给他在百忙之中添一岔子。

原想再训两句，可一看浪巫谣低着头不发一语，白嫩的额头上他那两个指头印还泛着红，殇不患一口气梗在喉间，蓦然心软下来，于是他一撩衣服，蹲在浪巫谣面前，抬头看着少年，叹道：“行了，我脾气差该道歉，不该戳你脑门。但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偷偷溜走吧？”

浪巫谣心里也攒着一股少年人的硬气，别着脸不看眼前人。结果听殇不患一声叹，原本的坚持瞬间崩塌，化成绵绵密密的委屈，熔岩一般从心底颤栗至皮肉，逼得他红了眼眶，拉着殇不患的手写：“我是麻烦。”对他而言，这句话是多余的，然而却控制不住想说出来。好像是倾诉，是挑衅，是痛入腑脏也不管不顾的乞求。他一直想要成为足够勇敢的强者，面对环绕的牢笼，面对不可捉摸的命运，尽力抗争，为了按自己的意愿活。但他在宫中，见过许多场光明磊落或阴暗卑劣的死亡，他畏惧生死，亦不愿因自己而无辜剥夺他人生的权利。

浪巫谣终于抬头，和那双恳切的眼睛对视，更是觉得涩然。他继续写道：“你要走了，我会给你的朋友带来伤害。”

他的恩人皱得愁山一样的眉峰骤然松懈，随即笑了起来，“不会的，救你不是麻烦。”

殇不患看着面颊紧绷的少年，心里叹着气，这小孩果然心思重，不说清以后肯定不安分。浪巫谣的手腕很细，他一只手圈住还有空余，凸出来的那块骨顶着虎口。手指指腹饱满，指节分明，皮肤也十分细嫩，很像是贵族人家小公子才有的一双手。殇不患心内盘算着，慢慢开口：“……巫谣，我会告诉你我的来历，但你也得告诉我一些你的事，不然，我怎么想办法带着你？”

少年的手指在他掌中骤然抓拢，过了会儿，轻轻地划着：“我不能害你。”殇不患被噎了一下，颇有些苦恼地抓了抓鬓发，“这个……呃，我一个浪荡江湖的旅人，结下的仇家也不少，但你看，”他摇了摇腰间的兵刃，“我手里有剑，我不怕那些寻仇的，也相信自己够强。”

浪巫谣似乎是有些不解，蹙着眉问他：“你不畏惧死亡吗？”

“当然怕啊，”殇不患哈哈笑起来，他稍一扭头，将耳畔的散发甩到脑后，这动作十分随意，却难得看出这年轻剑客一点不羁的洒脱，“我随时准备好死，但也有胆量一直活。”

说罢，殇不患弯腰站起，没想到却一个趔趄，惊得浪巫谣急忙伸手要扶。殇不患五官挤在一起，对他凑出个古怪的笑：“嘿嘿，脚蹲麻了……”

浪巫谣刚准备去捡之前的木棍，却被殇不患拦住，“不用不用，”随即他跺了跺脚，一把抄起尚未回神的少年，颇为满意的笑起来，“抱你的力气还是有！”

于是，浪巫谣不知第几次窝在殇不患怀里，在心里悄悄地想他说的话，视线透过肩膀，看那影子被月光粘连着，合在一处渐渐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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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08-14 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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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之后殇不患果真留在了医馆，倒是老板不愿招麻烦，索性外出云游，只留下数名医生和几名药童。偌大一处院子，平日里热闹惯了，眼下骤然冷清，也叫人颇不习惯。

老板走后，殇不患没了吵嘴斗架的朋友，整日里闲得发慌，又不敢出去溜达，只好搬个小板凳同药童和伙计坐在一处，别人翻捡药材，他就在旁边将每日三餐的瓜果蔬菜洗出来一大筐。

浪巫谣尚不宜走动，便坐在房内，窗户敞开一角，他微微偏头，就能看见殇不患在院内“哗啦哗啦”洗菜的模样。后来被殇不患撞见，就把老板的躺椅搬到树下，浪巫谣便窝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削着木头做琵琶，殇不患在旁边洗菜，对他讲过去闯荡的经历。半月过去，两个人便把自己的过去互相抖了个精光，最后殇不患总结道：“等你腿好了我就教你打架，以后天高海阔随便你走。”

他问，“跟你一起吗？”

方才斩钉截铁的剑客倏地住了口，过了会儿才哈哈笑道：“我过得糙，你跟我一起还不够受罪呢。”

浪巫谣垂下眼睛，他觉得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便已经是痴愚了。路总归是要自己走，离别常事，人情最苦，这道理他本该懂。江湖广阔，只有那么一处属于这座院落，他们相对而坐，不去言道离别，却又心知肚明等待着分道的一天。

暮春随着最后几场雨悄悄去了，浪巫谣的琵琶也渐渐成型，只待上弦，少年人那点模糊不明的心思，也随着木屑落花，沉甸甸揉在一处，被雨水轻飘飘带走了。

近些日子，医馆又来了几拨不速之客，殇不患不敢让浪巫谣呆在院子，便人和几个药童塞在房间，自己拎着剑去外面撵人。

几个孩子和一个半大少年团在一处，小声地说话，有人一脸敬仰的将耳朵贴在窗边：“殇大侠好厉害啊，那些坏人都在讨饶呢！”

“是啦！殇大侠不仅武功高，平日里待我们也是很好的！”孩子们七七八八地数着殇不患的好处。浪巫谣在旁听着，心里觉得十分有趣。

说话间，有个孩子一骨碌坐起来，指着床头，扯了浪巫谣的衣袖问道：“这是你做的琴吗？”那把尚未上弦的琵琶立在墙角，浪巫谣点点头，把它拿过来递给那孩子。其余的几个也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感叹“真是好看，想必声音一定很动听”。突然，有人笑道：“哎呀！殇大侠好像也喜欢听这个呢！”

浪巫谣抬起头，开口问道；“他喜欢听？”

孩子们楞了一下，纷纷笑起来，“你怎么突然说话啦？真是吓人一跳，”随即，他身边的孩子拉着他的手臂道：“对啊，过了街角转弯，有个姐姐弹得可好听了，殇大侠以前总是去听的。”

他抿了抿嘴唇，还想说些什么，耳边已经听见殇不患的脚步声，果然下一刻殇不患已风风火火推门而入，大声道：“人走了！你们能出去了！”孩子们一拥而上，围着他闹一阵，便欢呼着去玩耍了。

房中只剩他们两人，殇不患坐在桌前“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茶，对他道：“别担心，都是些眼线，全打跑了，”说着还摇了摇拙剑。这模样落在浪巫谣眼里，竟看出点炫耀的意味，于是他也微微笑起来。

殇不患走到床边，看着他手边的琵琶，惊奇道：“这么快就做好了！你手还真巧。”他便侧身让出点地方，把琵琶递给殇不患。

坐在床边，殇不患摸着精致细密的花纹，手指放在琴弦的位置比划着，“我还挺喜欢听琵琶的。你知道吗，邻街有个姑娘，弹得可好听了。改天我带你去吧？”

他摇了摇头，在殇不患手中写到：“我给你弹。”

“你会弹？”殇不患很惊讶地瞧着他，随即摸着头发笑起来，“行啊！那我就不用出门了，现成的乐师身边就有。”

浪巫谣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推着殇不患下去，到柜子里给他找来丝弦。两个人并肩坐着，几根弦不一会儿就被浪巫谣上好，他把琵琶抱在怀里，手指按在弦上微微一动。

“嘣！”这声音非但不清脆，反而是个浑厚的男声。

他吓得一抖，殇不患已经笑倒在床上。浪巫谣把琵琶一扔，扯了枕头便丢过去。这人真的烦，好好听着非要配什么音呢，尽会捣乱。浪巫谣在心里咬牙切齿，又有一丝人前出丑的窘迫。

“哎哎，别生气，逗你玩的，”殇不患擦去笑出来的眼泪，在背后轻轻拉着少年编成一束的头发，捏着发尾在指尖揉搓，“我错了，道歉行吗？”

浪巫谣转身拽回自己的头发，狠狠瞪他一眼，一点不想搭理。这时，房间突然传来敲门声，殇不患扯着嗓子喊一声“进，”一道熟悉的身影便推门而入。

“殇不患，你又欺负小孩呢？”云游归来的老板一看情形，便开口揶揄道：“快三十了，还欺负小朋友，你丢人吗？”

说着，老板走到浪巫谣身前，捏着他的腿看了又看，笑道：“恢复得很好嘛！再过几天，满地跑不成问题！”

浪巫谣轻轻对老板点了点头，殇不患也凑过来，“小孩子骨头长得快，让我也看看，”却被浪巫谣侧身一挡，堵了个严实。

老板靠着桌子大笑，“巫谣，你该再骂他一句的！”殇不患挠了挠头，拍着浪巫谣的肩膀赔笑道：“来，快写一句‘不生气了’，是朋友就不记仇。”

他又没有生气，玩闹一会儿也就罢了。浪巫谣伸出手在殇不患掌中戳了一记，殇不患哈哈笑起来，“记得弹给我听啊！”

这两个人熟稔是真的，但写字交流又是怎么回事？老板越看越糊涂，“等等，你们怎么还写起字了？为什么不说话？”

浪巫谣一怔，身旁殇不患已经变了脸色，冲老板呛道：“你怎么当面揭人伤疤呢！巫谣他不是不能说话吗！”

“殇不患，一个月不见你傻了吗？他声带没问题，你怎么把人当哑巴啊！”老板也一脸不可置信。

“那……那是不是晚慧？”殇不患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老板倒抽一口凉气，“他今年十五了！”

殇不患一低头，浪巫谣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当初见面，因为浪巫谣不发一语，他便自顾自把人当成是哑的。“啊？这……这哪跟哪啊……”他很茫然的看了看浪巫谣，又看了看老板，好像半晌还没回神。

后者摇头叹气，“算了算了，你们俩自己解释，我是不管了，”说着便拉开门，只留一大一小在屋内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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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08-14 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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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那天过后，浪巫谣依然不发一语，必要时也只是写字，再没张过口。老板很是奇怪，私下里去问殇不患，殇不患却含含糊糊地表示，那是浪巫谣的私事，不便透露太多。老板止不住地酸他，敢情你倒是个不一样的，私事也就你能听。话音未落，便被殇不患一肘子捣在一边。

正烦得不行，殇不患一点开玩笑的心情都没有，相处这段时间，就算他再怎样粗心散漫，也察觉到浪巫谣对他似乎有些依赖过头了。一开始，他只以为是少年颠沛流离，没什么安全感，便不怎么挂心，因此医馆里伙计总爱打趣他像是个带着小鸡崽的母鸡。这般玩笑话，殇不患向来是“哈哈”一笑了事。反正一个人浪荡江湖是过日，在故友处停留月余也是过日，何况浪巫谣是他救下，帮人也该有始有终。少年虽然沉默了些，可相处起来并不无趣，这段时日倒是难得轻松自在。然而前些天，殇不患隐约察觉，浪巫谣对他的态度却是有些微妙。

热而沉闷的夏季，人也懒得动弹，只有稍微凉爽一些的晚上，殇不患才会在院内来回走上几圈当作消食。这天晚饭后，厨房里切了在冰水里镇了一天的西瓜，老板端了些去药堂里分给伙计，殇不患便去招呼浪巫谣。

大概因为炎热，浪巫谣这几天都是恹恹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坐在台阶上捧着块西瓜，漫不经心的咬着，半天还未吃掉一半。殇不患坐在他身边，吃得飞快，这人居然不吐籽，“咔嚓”咬下后连瓤带籽一并吞了。浪巫谣在旁边默默看着，只觉得光听这声音便是腹中已饱。

今晚少风，坐一会儿人便渗出汗来，殇不患一边抱怨着，一边动作麻利地将上衣一拉，系在腰间，露出结实的臂膀。“巫谣，你热不热？热的话你也把上衣解了，”殇不患说着，拿起蒲扇绕过浪巫谣肩膀，在他耳侧“哗啦呼啦”摇起来，“真不知道这夏天什么时候过去。”

浪巫谣口中还含着果肉尚未吞咽，一扭头殇不患已经脱了上衣在不停地打扇子。大片麦色的胸膛撞入眼内，浪巫谣像是被无数针尖戳出一身孔，密密麻麻不自在，明明光膀的是殇不患，他却觉得仿佛是自己被除了衣服扔到正午的日头下暴晒一场。蒲扇带来的凉风反而让他更热，手指无端用力，汁水便沿着指缝流了满手。

“热得脸都红了，过来我给你扇扇，”殇不患浑然不觉，“你怎么这样怕热啊？”

一滴汗水顺着额角滑下，他再也坐不住了。“腾”一下站起来，浪巫谣把西瓜一放，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房间。

“不吃了？……怎么走了？”殇不患被浪巫谣突如其来的离开弄得十分茫然，看着那略带匆忙的身影，又忍不住喊，“哎！慢点走！你腿刚好！”

一手捏着扇子，另一只手拿起剩了一半的西瓜，殇不患莫名其妙，“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也不吃完，真是浪费。”

吃了两口，殇不患咂着嘴唇觉得有些不对。刚开始还好好的，好像是他嫌热脱了上衣，浪巫谣才有些脸红。可能年纪小害羞？但大家都是男人，这不很正常吗。何况养伤的时候，医馆里伙计帮他洗澡，也没见他脸红啊？殇不患越想越觉得奇怪，正琢磨着，便听人问道：“小朋友呢？怎么没和你一起？”

老板吃着西瓜，转来后院找殇不患聊天，一进院便看见殇不患正光个膀子走神，却不见浪巫谣踪影，正心中奇怪，殇不患就看着他开口：“看我这样，你会脸红吗？”

冷哼一声，老板一口瓜籽啐到殇不患脚尖，扭头便走：“我看你有病。”

院内又恢复了安静，殇不患慢慢摇起扇子，皱着眉头叹气，刚才吃下的西瓜也堵在腹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猝不及防涌上心头，叫他心烦意乱，抓了抓头发，便拎着衣服打水冲凉去了。

浪巫谣将开了条缝隙的窗掩上，借着树影的遮挡，殇不患并未注意到这背后窥探的小动作。指间的西瓜汁早已被洗净，可一握手，那种甜腻粘连的感觉却依然鲜明。浪巫谣坐在桌前，烛光影影绰绰，晃得心也乱了。成熟男性的脊背宽厚，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分明，当这副躯体展露在他眼前，浪巫谣却发现自己下意识想去触碰，而不是闪避。

怎么会这样呢？他有些惊惧，想起以前在宫内，听见过几个宫女悄悄缩在一处，讲些女儿家的私密话，那时他还小，十分疑问，什么样算是心动呢？

女孩子们掩着嘴笑起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将他揽在怀里，笑嘻嘻地用手指绕着他的头发，就是有一个人，你想伴着他，亲近他，这一生只想与他共度啊。

隐约的，好像懂了些许，又好像一无所知，浪巫谣想着那相识不过月余的剑客，怔怔良久。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说罢也仅算一面之缘，迟早有分别的一天，他却头一次生出“不舍”。他对殇不患有种天然的信任，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依赖，仿佛同栖一枝的飞鸟和归于一处的江流。天高路远，山长水阔，浪巫谣心里生出些隐秘的期待，他第一次想同一个人一起，肩并着肩一路走来，脚印都叠在一处，穿山越海，踏浪飘帆。

胡乱忧心着，期待着，他趴在桌上睡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忽觉身体一轻，瞬间失重后便接触到柔软的床铺。朦胧间，又有人托着他的后脑，一点一点抽去发带。

浪巫谣迷迷糊糊的把头埋进枕头，少年时的情动，就这样轻轻被带入了梦中。

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被抛在脑后，浪巫谣的腿伤已好，殇不患每日清晨都会教他些武功，有剑招，也有基本的拳掌功夫。他学得很快，殇不患经常一边揉着他的头发，一边大笑“再过几年就能赶上我了”。浪巫谣挣扎着抢救自己被揉得卷翘的额发，别着头不理殇不患，心里却攒着一股气，这动作是还把他当孩子呢，他恨不得现在就长大，然后随着殇不患一起走，走去哪里无所谓，只随殇不患的心意。一个人的江湖是漂泊流浪，可和他一起，未知的跋涉也仿佛酝酿着一整路的生机与神采。

晚上，他们照例坐在阶上乘凉，溽暑快要消完，星月皎洁，夜色明朗，是难得怡人的天气。浪巫谣抱着琵琶，手指随意拨弄着，弹一首不知名的小调。身边殇不患却时不时抬手，弄得他走音好几次，索性停手，扭头看殇不患到底在做什么。

只见殇不患在怀中掏了半天，又往他身前递了递，揪出来一小团揉皱的帕子，手掌举到他面前，示意他伸手打开。浪巫谣费力地解开那打了好几个结的绢料，一副义甲躺在微微摊开的掌中。

殇不患嘿嘿笑起来，“我看别人都有这个……，”那只手掌又往他身前递了递，“你喜欢吗？”
浪巫谣轻轻从他手中接过，小心地拢在指间，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啊那我没白跑，”殇不患舒了一口气，少年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摆弄着新得的礼物，眼中是少见又难以掩饰的笑意，他思索再三，还是犹豫着开口，“巫谣，我该走了。”

浪巫谣尚在惊讶与欣喜中起伏，好像没听懂，懵懂着抬起头。

殇不患摇摇头，又慢慢重复一遍，“巫谣，我该走了。”

浪巫谣只怔了一瞬，那双平日里懒散随意的眼睛，如今满是认真，他从中看到了一片没有他的江湖。心陡然鼓动，他立即不安起来。

看着少年脸上仓皇无措的表情，漂亮的眉尖蹙成了小山，殇不患想起那个雨夜，被他救下后，浪巫谣也是这样的表情，如同失行孤鸟，跌跌撞撞扑进他的臂弯。他本不该停留，却在该要离开时第一次迟疑。对他而言，这个小朋友是特别的，特别到让他心生不舍，甚至想带着他一起走向自己的江湖。

殇不患背过身，长长叹出一口气。

浪巫谣听不得这样的叹息，他伸出手，急切开口。

“别走。”

两人都是一愣，殇不患猛然转身，浪巫谣微微张开的嘴唇颤抖，好像用了全部的力气才能道出一句情深意切的挽留。他面对着浪巫谣坐下，开口笑道：“原来你声音这么好听。”

浪巫谣没有回答，只是手指更用力地攥紧他的衣袖。

伸手把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去耳后，手掌停留在浪巫谣的肩膀，掌下的躯体温热，透着少年人的韧劲和生气，殇不患琢磨着开口：“你的身体已经好了，教你的那些招数足够你应敌，我也没什么担心的。而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浪巫谣身体一僵，嘴唇又紧紧抿了起来，他看得又无奈又心软，“咱们相逢便是有缘，就算别过，往后也肯定能再相见的……怎么又咬着牙不说话啊？”

“殇不患。”

“哎！你居然会叫我名字！”

“殇不患。”

“啊哈哈哈，要说什么？”

“殇不患。”

“……嗯？”

“殇。”

他挠着头发的手骤然停住，浪巫谣仰着头，固执地同他对视。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也可能在浪巫谣出现以前，他从未将这样的眼神放在心上。他们沉默着互相凝望，殇不患受不住这样的僵持，手指一圈圈缠着浪巫谣的头发，“怎么突然这么喊了？怪不好意思的。”浪巫谣的头发很好看，捏在手里像是匹冰凉顺滑的丹色锦缎，一缕缕绕着指节，发尾扫过掌心，殇不患呼吸一滞，告别的话，他现在一句也讲不出了。

浪巫谣慢慢松开他被攥得全是皱褶的衣袖，问道：“你去哪里？”

“嘿，”殇不患好像听见个玩笑似的，拍了拍浪巫谣的头顶，“从来处来，向去处去，哪里都好，”这样不着调的回答，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又碰见你了。”

这场离别太猝不及防，将他推向悬崖边摇摇欲坠，殇不患一句话又将他拉回，希望伴着绝望在峭壁生长，说不定走着走着，便相见了呢？浪巫谣突然间领悟，原来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最是折磨，他还没有熟练地掌握如何告别，也不会用场面话粉饰情绪。于是，他不管不顾去抓殇不患的手腕，“等我长大，去找你。”

“哎呦，这话说的，等你来找我，”殇不患曲起指节在他前额轻轻敲了敲，“那我就看看我得等多久了。”

“但是，我总是觉得，不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会再见面。”

夜空的星河流淌到了尽头，院中重归寂静，殇不患站起身，将浪巫谣拉起来，“时候不早了，睡觉去，小鬼不睡觉就长不高。”浪巫谣握着那方绢子，他以为殇不患便跟他一道回去了，却见殇不患往别处走去。

他伸手扯住殇不患衣摆，殇不患脚步一顿，回头笑道：“老板约我拼酒呢，”又伸出手将他蜷缩在衣角的手指包在掌中，另一只手在他颊边轻轻掐一把，“赶紧睡觉去。”

殇不患将他往房间的方向一推，转身向前堂走去，胳膊很随意的在头顶挥了两下。浪巫谣看着他的背影，隔着一层薄薄的绢料握紧了手掌。

这一夜浪巫谣早早熄了蜡烛，却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大约过了很久，他听见殇不患比平日里稍重的呼吸声，鼻尖也嗅到一丝酒气。他闭着眼安静地感受着房内的动静，不一会儿，呼噜声便响起来了。

浪巫谣掀开薄被，轻手轻脚下来，这间屋子他住了几个月，不用点烛也能行动自如。殇不患睡得很熟，呼吸间酒气浓重，低低的鼾声几乎没中断过。借着不甚分明的月光，浪巫谣在榻前慢慢跪坐下来，打量着这张面容。这人胡茬又没刮干净，发尾也有些干枯，看着粗心大意的，心思却截然相反，简直是嘴硬心软的翘楚。

浪巫谣迟疑了很久，才慢慢向前俯身，伸出双臂，松松的环抱着榻上酒醉的大侠。他轻轻屏息贴近他颈侧，就像落花飘落在已经飘落在地的花瓣上一样，少年一生中最初的吻就这样自然地落下，仅仅是嘴唇挨着皮肤稍微蹭了个来回，他的睫毛就已颤抖得如同鸟的羽翼。短暂的碰触后，浪巫谣缓缓站起身，殇不患依然一动不动沉睡着，他看了又看，眼睛里浮现出纯粹安然的笑意，他微微张口，无声地道了一句晚安。

重新躺到榻上，浪巫谣很疲倦，意识崩塌瓦解，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并不知道屏风之后，殇不患正睁开眼睛，伸出手抚上颈侧。

第二天醒来，浪巫谣从屏风看去，那边的床铺一片平整，他走去一看，被褥收拾得整齐，除了一丝未消的酒味，全然看不出曾有人就寝。那个酒醉未醒的剑客无声无息消失了。

浪巫谣安静地洗漱更衣，坐到餐桌前，看着桌上的两副碗筷，他也什么都没有说。老板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给他挟了一箸菜，道：“他今天一大早就走啦，托我转告你一声。”

他托着碗碟的手稍一停顿，慢慢开口，“我知道。”

见浪巫谣一副平静的模样，老板叹了口气，“你别怨他，也许不告而别，对江湖人来说才是最好的决定。”

浪巫谣摇摇头，把最后一点粥咽下，向老板微微垂首：“这些时间承蒙照顾，我该离开了。”

老板笑起来，“我倒以为你会再多留些时日，原来也这般性急，”他站起身，去柜里拎出一个包裹，“他不吭不响走了，不生气吧？”

微微一笑却并不作答，浪巫谣将那副义甲戴上手指，抱起他的琵琶，向老板躬身道别。

“拿着吧，”看着面露诧异的少年，老板将包裹系在他的肩上，拍着他的肩膀往堂前走去，“装了两件衣服，还有些常用的伤药。他一走，我便知道你也留不住。想好去处了吗？”

停在医馆门口，浪巫谣略微弯起唇角：“去往哪里都好，走着走着，就会遇见了。”

老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真是，真是……，”顿了半天，止不住摇头叹道，“行了，话不多说，你自己保重。”

浪巫谣行了一礼，又成了那缄默无言的旅人，顺着来时的街道离去。早上刚开市，街上挤挤攘攘，只他一个与这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老板倚着门廊，看少年渐渐消失在人群中，恍惚间好似又回到那杨柳抽絮的时节，一大一小顶着头白雪，在雨过天晴的时刻来到。如今，少年一个人巡着来路，走向未知的江湖，去寻找属于他的人间。

站了许久，风从堂前檐下穿过，老板打个喷嚏，回过神来拢了拢衣服，才忆起立秋已过，踏春而来的两位朋友也确实离开。夏天过去了，他摇了摇头，进了药堂开始整理药材，只把一声叹息留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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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renl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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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3-08-14 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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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浪巫谣去了很多地方，他游荡了很久，久到言灵寄物的天赋开始让他的琵琶有了生命，缄默少言的少年身边总算有了些声音。刚开始，他听着聆牙喋喋不休，有时也会出声争辩几句，后来，他认为自己的琵琶每日里的废言实在太多，便无师自通地将“闭嘴”二字简化为用力的一个扫弦。但聆牙似乎记性并不怎样好，常常是安静了一会儿，便又自顾自开口，还学会叫他“阿浪，”浪巫谣没有办法，偶尔也会接上一两句，时间一久，聆牙也知道了殇不患的存在。

于是，浪巫谣抱着聆牙，听能言善道的琵琶在他耳边假设出他与殇不患重逢的一百零八种场景，他走过黄沙弥漫大漠，在街头巷尾听过评书人口中的江湖，也曾坐在夜晚的崖边，对着一轮满月弹琴，清辉凝光在他的头顶倾泻开来，指上那副色泽鲜艳的义甲反射出晶莹的霜色。

曲终之后，聆牙问他，阿浪你今天心情怎么这样好。原本以为等不到回答，然而浪巫谣却是少见的坦诚，他说，他还没有听我完整弹上一曲。聆牙不依不饶，那你为什么看起来反而很高兴？

浪巫谣怔了一下，聆牙以为自己又多嘴了，没想到，常年表情冷淡的游吟诗人竟然低头轻轻笑了一下，虽然只是很浅淡很短暂的一个笑，聆牙却已经十分震惊，结巴着“阿浪阿浪”喊了半天，最后在熟悉的扫弦下闭上嘴巴。

他迎风屏息，脚下是巍然山川，头顶是倾泻的万里银河，而他在天地间浮游，身体和心都变得轻盈，仿佛下一刻就能顺着风翻山越岭，降落在那久违的人身边。他如同一只流浪的飞鸟，在殇不患的山头看见广阔天地，然后他飞向五湖四海，却依然眷恋着初遇时将他牢牢托住的那一座。

聆牙靠在浪巫谣的肩头，他年轻的主人神色安然，月光下甚至显得有些温和，他知道，他又在想那位许久不曾谋面的人。浪巫谣突然自言自语喃喃道，现在比以前更好听些。聆牙很识趣地没有开口，反正他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但是，看着浪巫谣无意识摆弄着义甲的手指，他想，也许那位独一无二的剑客特别在何处，也只有阿浪自己清楚。

后来，浪巫谣经历过许多事，杀过人，也救过人。这些断裂残缺的时刻，与那段连绵数月的记忆格格不入，仿佛是他风雨尘埃之外的避风港，他始终跌跌撞撞，起伏不定，但从不惧怕。他总是反复想起殇不患，他说他手里有剑，也敬畏生死，浪巫谣始终相信，所以仍然有澎湃的勇气和一往无前的执着，一生悬命，向死而生。

这一年的春天并不讨喜，倒春寒来得突然，山间更是冷了几分，林木枝桠积着一层薄雪，草叶上还悬着剔透玲珑的冰挂。浪巫谣便是在这样的天气捡到殇不患。

许久未相见的剑客此时趴在他的背上，伤腿还隐约渗出血迹。浪巫谣咬着牙一言不发，急匆匆去山下的笑医馆求故人相助。殇不患倚在他的左肩，前言不搭后语地一会儿讲自己怎么受伤，一会儿询问着他这些年过得怎样，显然是对这场十足意外的重逢异常尴尬，而聆牙挂在他的右肩大呼小叫，双耳苦不堪言，浪巫谣心里也十分烦躁，终于不耐地低喝：“闭嘴！”

噪音一同消失，只能听到殇不患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浪巫谣加快了脚步，心里为方才的失态懊恼着，犹豫着闷闷开口：“没说你。”

一瞬间的寂静后，殇不患清了清嗓子，试图再说些什么时，身边聒噪的言灵琵琶又开始吵闹，不停地问着阿浪就是这个人吧，你找到他不开心吗为什么不说一句话之类的。一路奔跑，熟悉的街道近在眼前，一直紧咬牙关的浪巫谣简短有力道：“吵！”

遭了训斥的聆牙终于闭上嘴巴，只是眼睛仍咕噜咕噜的打量殇不患。殇不患侧脸看了看仍然一脸不悦的浪巫谣，他又想起很久以前那个任他戏弄却从不会生气，只会蹙着眉发些小脾气的孩子，方才的些许隔阂好像都化在了他的眉尖。殇不患忍不住，“嘿”的一笑，却看到青年的耳根已随着那口轻微的吐息泛起了一抹鲜红。

进了医馆，才知老板出门远游，索性有几个曾经照顾过二人的医生尚未离去，匆忙收拾出了房间，引他们进入疗伤休息。待一切收拾妥当，外面的伙计端来了煎煮好的汤药，旧室逢故人，只不过角色颠倒，曾经的剑客卧在床上，青年沉默的在烛火下忙碌。

一室沉默，浪巫谣搅着蜂蜜，他闻着汤药的气味苦得厉害，便向厨房讨了蜜罐，正用小勺一点点舀着往温水里兑。

殇不患在无声的气氛中心里七上八下，看了半天浪巫谣并没有任何想要说话的表示，瓷勺和罐身碰撞的声音让他愈发坐不住，忍不住开了口：“……那个……好久不见，巫谣真是长高了好多……”奈何浪巫谣只是稍稍侧了侧脸，表示听见了，仍然嘴唇抿得紧紧。

这模样丝毫未变，殇不患一下子记起当年浪巫谣不高兴时，也是这连眼神都不肯飘一个的样子。他心里生出一点怜惜，感慨道：“都长这么高了……我刚遇见你的时候，就这么点大，”他用手比划着，被雨淋得湿透，脚腕细得都怕给你捏断，小鸟崽似的……一转眼都已经是大人了……”

殇不患笑着感叹，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那个在他怀里发抖的孩子，肩膀已经足够宽阔了。他想要多问一问浪巫谣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想要同他坐的亲近些，看看他眼中的江湖。

然而，耳边传来“哐”的一声，殇不患愕然抬眼，却见浪巫谣将罐子磕在桌面，一双眼睛平静的看过来，开口道：“说这些足够吗？”

“呃……我说错话了吗？”殇不患尴尬地停下，青年的眼神在烛火的映照下仿佛炽热起来，他才意识到，原来的少年已确确实实长大了，他不能完全揣测出他的心事了。

然而浪巫谣并未再说些什么，只是垂下眼睛收拾着桌面。聆牙却在一旁不满地冲着殇不患大叫起来：“喂喂！你算是什么朋友！阿浪找了你很多年，你总该对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不告而别！你不知道，我陪着阿浪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他身边有过朋友，他只有你一个！阿浪，你也应该坦诚一点，虽然你不说，但是我知道你也很想念……”

“咚！”浪巫谣用鞋跟将椅子磕在一边，一言不发地将碗递给殇不患，却别过头不愿去看他一眼。

“阿浪！”被打断一次后，聆牙罕见地没有立刻住嘴，反而更加大声，“不要固执了，有什么想法就应该好好说出来，否则对方永远不会知道你的想法！”

浪巫谣接过空碗，侧身站起避过了殇不患想要拍上他肩膀的手掌，“该休息了，”吹熄蜡烛，他抱起聆牙，绕过屏风将琵琶同行李放在一处，聆牙压低了声音：“阿浪……沉默不会让他更了解你的。”浪巫谣停顿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更了衣回到他边，殇不患为他留出位置，自己已经侧身对着墙壁睡了。他轻手轻脚缩进被子，看着眼前熟悉的背影，浪巫谣想起多年前他们相处的无数瞬间，他想不管不顾地把他扳过身，说他一直寻找一个人。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倾诉的冲动，这些年积攒下的只言片语在喉间涌动着，最后在舌尖徘徊，重归风平浪静。

他只敢将手指轻轻贴在殇不患的肩头，手掌也不敢放下，嘴唇隔着发尾落在背部的衣料，浪巫谣小心地呼吸，无处安放漂浮许久的心终于在轻微的接触中重新落地。

突然，手掌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握住，随即被压在床单上动弹不得，浪巫谣猝不及防对上殇不患的眼睛，原本应该在熟睡的人眼神清明，“怎么不睡？”

复杂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羞恼，狼狈，惊慌失措，他挣扎着想抽出手掌，奈何对方力量的绝对压制让他无法抽离，甚至无法掩饰神情。或许他也不想逃避了吧，不然，心内为什么还有一丝不愿承认的喜悦呢。

“我总该听到解释。”殇不患不容置疑地提出要求，逼得他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无意识的小幅度摇着头，嘴唇开合着，却吐不出一个完整字眼。

好像太严肃了，看着浪巫谣茫然无措的模样，殇不患有点后悔，这并不是一个故意的惊吓或质问，于是，他叹了口气，将压在床上稍有些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的颈侧，慢慢开口道：“那天夜里……我醒着。”

浪巫谣好似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自觉扇动的眼睫突然停住，张大了双眼看过来，神情惊愕，同他对视片刻，随即十分难堪地闭上眼，“……是我的错。”

殇不患失笑，“开口的机会那么难得，就不要浪费在道歉上了，”他重新握住满是冷汗的手掌，“睁开眼，虽然我年纪不小了，但还没到无法入目的程度吧。”

紧闭的眼睛终于慢慢睁开，浪巫谣只是飞快地转动了一下眼瞳，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向别处，“……你没老。”

尽管少年早已在他没有参与的旅途中长大，殇不患仍然看不得那双翡翠一样漂亮的眼睛里出现这种痛苦而不得解的情绪，他放轻声音道：“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不爱说话。有些事情，你不好好说出来，要人怎么明白？”

像是挣扎了许久，浪巫谣终于愿意看向他，手指也慢慢扣紧，只是那声音听起来依然很难过：“为了自己的心情，让你困扰……我不能这样做。”

“既然是两个人的事情，那我就有决定的权利。”殇不患在心里叹气，这么些年过去，他早就想了许多，对久违的青年，他有许多话想说，只是糟糕的重逢让他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如今，他总该给出一个回答。

“是……你早该拒绝……，”浪巫谣看着眼前让他追寻许久的面容，心里空荡荡的。

“嘿，别自作主张，”殇不患笑了笑，伸手轻轻抚平浪巫谣鬓边蹭乱的头发，“就像你选择沉默，我也可以选择接受。”

怔楞了一下，青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他挑了挑眉毛：“嗯？”

浪巫谣无意识地开合着双唇，整个人陷入一种惶惶不安的不真实。答案降临得太突兀，如同幻想的折磨，让他在热切的期望中又小心求证：“再说一次行吗？”

殇不患“嘶”的吸了口气，自暴自弃地那手掌捂住半张脸，道：“一把年纪了……给我留点脸，”然后他伸出手按在浪巫谣后脑，倾身将人拉到眼前，轻轻碰了碰额头。

作为回应，青年柔软的双唇贴上来，用一个吻来填补所有空白的年岁。跨越时间和山海，他们依然可以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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