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27 【霞戬/赮戬/侠菩提&赮毕钵罗x龙戬】锦绣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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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5-27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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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7 【霞戬/赮戬/侠菩提&赮毕钵罗x龙戬】锦绣灰

-半架空王朝背景/有一点血腥和宗教方面令人不适的描写

-

上

皇后诞下储君的那天，妖市的九十六对白兔投火自焚，尸身在火中化作琉璃、玛瑙和砗磲。一百零八只白孔雀各自啖食了一百零八种毒虫，它们的尾羽染上毒血的碧色。宫女们端来送去的铜盆盛满血水，皇后瘫在一汪血泊中，半眯着眼睛，恹恹地说自己右边的肋骨好痛。这句话是结束她这一生的句号。龙漪听见婴孩如野猫叫春般恐怖的哭嚎时，皇后的眼珠浑浊，唇白似纸，浓得发黑的血浸透了一头棕发，泡湿了被褥床单。皇后的身体却变得苍白、僵硬，她死了。

没有人敢伸手抱过未来的储君，妖市的诅咒深深刺入人们的心底。稳婆心绪地道贺，陛下，恭喜陛下。龙漪没出声。稳婆心惊肉跳地说，是……是两位小皇子。

皇后的死原本是令人悲恸的，但是皇后诞下的是一对储君。禁忌的规定延续得久了便会成为诅咒，要是有人打破这个规定，祖辈订下的诅咒必会恶毒地降临在他们身上。孪生的诅咒令皇后之死变成恶毒的箴言，连带着奴仆的哀痛与泪水都淡去几分。两名尚未及笄的侍女抱着哭累睡着的皇子们，感到些许迷茫。年幼的她们不知道哪个孩子会是安抚诅咒的献祭品，年龄稍大的宫人在心底为小皇子叹息、厌恶、咒骂或同情，但是没有人会因此悲伤。

人们从灰烬里挑出那些兔子化作的珠宝，流光溢彩的石头是妖市最新的炙手品。龙戬受召前，曾受过他保护的商贩挑出一块最温润的玉石，说是要报答顾命大臣过往的恩情，请千万不要拂了他们的心意。

他收下它，朗声道谢，迈着急促的步伐入宫。

妖市的夜晚只有惨绿色的昏暗微光，龙戬每迈一步，夜色浓郁一分。他从商贩手中接过玉石时，天上飘浮着青黛色的云絮。当他走到宫门前，异兽模样的门环就像被水浇过一遍，鬃毛、眼珠和尖齿映出凉凉的薄光。宫门吞没了他的身影，连影子都看不到，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彻底入夜了。

宫中的长廊闻不到一丝血腥，扑面而来的清风夹杂着柳叶和春草的清新。龙戬看了眼怀中的婴儿，心里好奇：这么小的孩子，抱起来就像抽去骨头的羊羔，又软又热，呼吸细细的，在他怀中睡得安稳。龙戬低低笑着，怜爱地叹息。

龙漪要让他代自己处理掉这个不该存在的孽种，龙戬从未见过露出那副表情的皇兄。龙漪在那一瞬间像一个陌生人，无数个陌生人那样忌惮着妖市禁忌的虚谈。但龙漪是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他轻易地决定了另一个亲生孩子的生死，并交由他同母异父的皇弟去杀死这个孩子。

龙戬抱着小皇子说，请皇兄放心，我会做好这件事，不会使皇兄感到为难的。

他说完这句话，朝外面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回身问道：皇兄，先后的那些宫人们……

龙漪露出一抹微笑，这笑容令龙戬心底发寒。他曾在猎场见过皇兄露出相同的笑容，犹如渴血的幽灵。猎场上的皇兄狩到许多猎物，虎与熊的皮成为贩卖品，鹿和狼的头颅高悬祭堂，是一种荣誉的象征。此刻他怀中的幼子在龙漪眼中是猎场的猎物，理应溺毙或掐扼。

这件事从此只有你我知晓，明白吗？龙漪问他。

龙戬点了点头，又想摇头，硬生生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知晓龙漪话中所指的事情，但他完全明白那些皇后宫中的稳婆、太医和宫人面临着什么。他们的生命轻飘飘得犹如捏碎一尾苇草，而他们的不幸则是亲眼目睹皇后缩在被褥里面生下两个皇子，亲耳听见稳婆说的那句话。他走过长廊，觉得这里阴森，凄冷。仅仅一日，深宫朱红色的墙壁嚼碎了数十条人命。只有一个皇子能够活在世上，另一名则要一同被丢进这朱红色的深渊里。

龙戬想，这对他而言太不公平了。他也是皇兄的孩子，也是我的侄儿。龙戬杀过动物，杀过人，但是人高马大的敌国将士无法与脆弱柔软的小孩相提并论。龙戬拿出玉石，在心底对好心的赠石人致歉，折下一片边缘卷曲焦黄的菩提叶，叶身裹住玉石。他将它们投进妖湖，蹲在湖畔，一手托住逐渐苏醒的小皇子，一手探入水中，菩提叶完好无损地回到他手里。保持着包裹着某个东西的形状。

龙戬从叶面上蘸取玉色璨璨的粉末，在小皇子的额间画出青鸟的图案。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以后我也能很轻易地认出你。你明明什么错事都没做，什么经历都还没有切身体会过一遭呢。皇叔不会让你枉死的。

龙戬说着话，橘色的指甲尖轻轻点了点小皇子额头的青鸟。

外人说庸流萍寓的植物大多都流露着一股灰蒙蒙的颓废，秋冬未至，便在春夏之时过早地步入了衰老。从小在庸流萍寓长大的赮也这么觉得。

但是赮觉得外人说得不全对。龙戬每次来到庸流萍寓找他时，那些植物在他眼中便明艳可亲，像龙戬衣袖那一圈芍药花纹一样讨人喜欢；龙戬不在他身边时，他就觉得它们的颜色死气沉沉，花叶轮廓全部古板无趣。赮靠在妖湖旁边的桑树下算时间，一片一片慢慢坠落的桑叶令他有点心烦。赮不喜欢这些叶子，妖市的一切都没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但他喜欢桑树结出的果实。他的师父会把他摘来的桑葚制成淡紫色的熟水，喝着酸甜，牙齿和嘴巴不会变黑。

约定的时间过了，赮又多等了两个时辰，听到亥时的钟声响起，钟声钝涩，赮感觉耳朵里面一阵一阵的发麻。

看样子是等不到了。赮嘀咕了一句，声音被夜枭的咕叫盖过去。

赮知道龙戬的身份尊贵，是他暂时无法想象的尊贵。这一点是仰义告诉他的。他五岁以前，父亲还没死。后来龙戬教他写字，他央求龙戬先教他该如何书写父亲的名字，他想把父亲墓前那片平整的空白补上。仰义对赮说过，我有一个身份非常尊贵的朋友，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他极力掩饰的真实身份。他瞧赮对他所讲的内容兴致缺缺，含着烟雾对准赮的正脸吹了一口气。扑面的烟雾呛到了赮，他低头咳嗽了一会儿才抬起脑袋问，那个人为什么要隐瞒他的真实身份？

仰义慢吞吞地咽下哽在喉咙的苦痰，语气古怪地说，交朋友讲求真心相陪，攀炎附势的人只会在意他的权势。他碰到太多这种人，于是就多了分戒心。

原来尊贵也会带来伤心事。

这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仰义敲着烟杆问。

他想交朋友呀，但父亲口中的那些人更想和他的权势交朋友。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会很伤心的。

哦，那么你会怎么对待让你伤心的人呢？

我会像他一样，从一开始就不跟这种人当朋友。

伤心也是分很多种的，不是每一种伤心都这么丑陋，你以后会明白形形色色的伤心。但那是你要走的路，我恐怕没那个命数活到以后。

父亲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赮咳清嗓子里的刺痒，边往门口跑边说，父亲少抽点烟就能活到以后了。

赮回到家里，等了四天，没吃多少东西。第五天醒来之后，赮像一整天都没有钓到大鱼的渔民那样烦闷地自言自语，师父又出事了。

去年暮夏，龙戬消失了小半个月。在那之前他正带着赮到庸流萍寓的集市去游玩。初夏时宫中传出消息，太子殿下在花园里见到了云游四海的高僧。第二天太子殿下醒来，摊开右手，一枚夜明珠将掌心的皮肉照得鲜艳如血。

太子殿下将它抛入池塘，半天后，赤金双色的鲤鱼褪鳞化形，全部变成了白羽凤尾的鱼眼鹭鸶，像一串似雪似玉的水芙蓉。这些鹭鸶张合着紫色的尖喙吐出许多块畸形的翡翠，每块都有一个梵文的刻痕。太子殿下拾起翡翠块，按着上面的符号，无师自通地念出一句偈文。鱼眼鸶鹭将与生俱来的使命展现给命定之人，然后就凭空消失了。连一缕雾气也没有。

这个消息两月后才传至贫民区，赮趴在龙戬膝边，听他讲这件事，心里觉得荒谬，又觉得太子是个幸运的人。龙戬抚摸着赮像雏鸟羽毛一样软的头发，问他怎么不说话，是不喜欢这个话题么？赮享受他的抚摸，脑袋眷恋地蹭了蹭龙戬的掌心，心不在焉地说，那颗珠子听起来价值连城，赮儿在想太子想必是见惯了这样的宝物，所以才一丁点也不惊讶，还愿意把它喂进鱼肚子。

龙戬把手搭在赮的头顶想了一会儿，问道，赮儿，你愿不愿意陪师父去死物孩集逛一逛？

可以吗。现在这个时间，那里的人很多。

赮儿不愿去吗？

不是的。赮转过头，枕着龙戬的双腿说，赮儿只是担心师父你会不习惯，有时候连麻雀都嫌那里的声音太吵太乱了。

龙戬轻轻拨开挡住赮眼前视线的额发，像是撩拨无数条琴弦，动听的邀约一如玉碎凤泣的琴曲从指尖流泻。

来吧，小赮，小赮。我们走吧。为师可不是薄胎瓷，没那么脆弱的。

面具和斗篷遮住了赮的模样，他只在意龙戬亲手为他佩戴这些伪装的东西时眼底闪过的不忍。

赮从不赶街，他的衣食住行都是由龙戬一手安排的。他根本不必像以前一样费尽心思寻觅可供熟睡的洞穴；龙戬把他的舌头养回来了一点，他难再咀嚼发了潮的蘑菇和枯黄的野菜。这里的东西对他是陌生而新奇的。裁布和打铁的响声像一条裹着蚕叶的铁蛇游窜于市，四处飘散着奇异得难以形容的香味。宰杀的肉牲从内脏里面渗出的血气被干草、鲜花、冷茶热酒、木器与丝绸熏染了一整天日光后表面出现的温暖的味道所调和，削去了一沓沓叠起来的艳红的肉块那股令人想起古战场的气味。

感觉这里比以往热闹很多。龙戬说。

因为师父说的那件事嘛，宫里的人都觉得那是吉兆么？大家都觉得太子遇到怪事，或许是大难临头的凶兆，应该多置办点东西放在家里以防灾年。

灾年？龙戬的惊讶令赮吃惊。民间竟会将其视作凶兆吗？

嗯。不过太子的奇遇其实与我们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毫无关系。赮兴致不高地说，不过我很想亲眼见识到那群长了鱼眼睛的鸶鹭。

赮儿觉得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龙戬买来一面扇柄坠着狼牙的黑绢画扇，递到赮手里。

赮听出龙戬不善掩饰的真正的语气，他不明白为何这个话题会令师父感到不安。太子？太子……我没见过他啊。赮想到师父的身份之后莫名感到一点吃味的情绪。但是太子每天都能见到师父，赮儿很羡慕他。

嘘。龙戬突然紧紧攥住赮的手，他的手骨被攥得生疼，但是赮随着师父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并变得紧张。龙戬松开他的手，压低声音说，赮儿，我可能有一段时间没办法来见你了。你待会儿到糖鱼摊子买小鱼吃，之后立刻回家，不要再跟着我了。赮没及反应过来，龙戬已经快步挤入人群，像一颗米粒毫无留恋地跳进滚着热浪的稠粥之中。

赮再抬眼望去，觉得自己像一滴水珠，黑压压的人群是一滴滴汇聚成流的水珠。人们顺着这条街道涌动，街道像开刃出鞘的青铜剑，剑身如一面玻璃镜泛着垂暮的天色。每颗水珠都在镜面留下划痕作为淬剑的证明。

妖市的太阳有时流泪，落下的泪水在夜间凝固成霜，秋虫和绿蚕以此为食，剖开它们的腹部就能得到紫金色的丝线。轮到月亮哭泣时，整片天地寂静无声，眼泪静悄悄掉到地上，松软的泥土里面又会钻出能产紫金丝的秋虫和绿蚕。

赮每天都跑到桑树底下等待龙戬的出现，等了十六个昼夜。每天捏起一只秋虫，看清它们透明的肚皮里面缠成一团的丝线后再放走它们。第十七天的日与月不约而同一起大哭。赮还没走到妖湖，就看见龙戬站在湖边等待他，橘衣玄裳在阴雨轻呵的薄雾中格外显眼。师父！他扑到龙戬怀里，语气终于显出一点藏了很久的委屈，师父，赮儿好想你。龙戬拍着徒儿的后背温声说，我也很想赮儿。赮儿抱得太紧了，师父有点喘不过气，我们先回家吧？

雨势在门扉轻合的刹那间狂暴不已，雨点落到屋檐草地的响声像是斧头砍断榕树，榕树倒地尖叫。

龙戬坐在榻上给赮削梨，他似乎不擅长做这种事，一截又一截的梨皮堆成一捧淡黄色的梨花瓣。赮借雨水洗剑，站在门槛后面擦去水渍。龙戬喊他回来吃梨，赮就听话地坐到龙戬面前，咬住龙戬喂到他嘴边的梨肉。

师父手上的蔻丹掉了，怎么回事？赮问。

我忘染了。龙戬说，平常都是……

都是？

都是我教的学生心血来潮，特地挑个晴朗的日子，要帮我染蔻丹。

赮没说什么，他知道龙戬的另一个学生是太子，妖市未来的皇帝。他有时会感到微妙而迷惑的错位感，龙戬扶着他的手练字，龙戬的手也扶过一双将会佩戴开天皇戒的手。身份地位的差别在龙戬眼中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以后我可能偶尔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赮儿不用为我担心。

赮嗯了一声，心想师父不想说，那我就不问。等他以后愿意说，我自然也就明白了。

赮是在一整个月之后见到龙戬的。他起先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注视赮奔向自己，赮的手指在他的衣上抓出深深的褶皱，像无数道似无尽头的沟壑绷成笔直的线条。他担心这身衣服会被赮撕裂，更想好好看看挂念了整整一个月的徒儿的面容。龙戬无奈地轻笑，听来像极了忧愁的叹息。

小赮好像长高了一点，头顶都到我的下巴了。龙戬伸手扣上赮的肩膀，想推开身前紧紧抱住他不肯松手的赮。

可是师父瘦了。赮说。

搭在双肩的手指慢慢向下按，这是龙戬摆出师父的身份对他做出的提醒。赮不太情愿地放开龙戬，没有问他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次离开了这么久。赮挽着龙戬的胳膊回家，路上踮着脚尖和龙戬耳语，我差点以为算命先生的话灵验了。龙戬说，算命先生的话当然灵验。赮的脚步一顿，惊愕的问句还未说出口，龙戬说出未尽的后半句话。

算命先生说你是能为我带来幸福的青鸟，可以化消我命中的劫数。

算命先生说的是师父这一生需要收一个额间有青鸟印记的孩子作徒儿。

龙戬笑着戳了一下赮的额间，没用半点力气，像暖风轻轻吻过赮的额头。

赮儿，你不就是吗。

龙戬陪他直至深夜，刚打算走，赮扑过来搂住他的腰，师父今晚能不能陪陪赮儿，赮儿好想你。他一时拿不准赮究竟是在卖可怜还是在撒娇，这幅模样和语气令他想起太子。太子也曾请求他陪自己共寝一夜。太子仓惶地缩在龙戬怀中，雨夜湿润的凉意让他吐字间的气息犹如海面上随波逐流的初春浮冰。他说，外面打雷了，宫里到处都是血红色的鬼魂，亚父，你知道它们一直跟着霞儿吗？每次打雷下雨，它们就会从宫墙边角裂开的细缝深处把自己挤出来，瘦长扁平的鬼影，像把面团揉捏成弓弦一样。蓬头垢面的鬼，连父皇绞死的妃子们都是青面黑目的样子，像是被地狱的业火摧折得面目全非。她们生前多么美丽啊。到处都是它们恐怖的哭声，哭着求我希望我愿意超度他们枉死的魂魄。我想救它们，可是我无能为力。霞儿很害怕，亚父可以陪陪霞儿吗？

当然可以，龙戬说，不要怕，我会陪着你。

龙戬第三次突然失踪的同时流言四起。

有人说那一百零八只绿孔雀死了一半，绿翎变成一堆枯草似的细线，黄雀啄食了它们，会在死前呕出白色的血。不知与妖市的兵权易主有没有关系。皇帝收回了应天王戒，将蚁裳顾命押入牢狱，罪名是觊觎皇位叛乱未遂。相信的人不多，也有不少人偷偷咬耳朵，在茶馆酒楼窃窃私语那些捕风捉影的蜚声。不久后蚁裳顾命择日献刑丧命和珠绛百揆因故身亡的消息传开，夜里卖美人图和活人骨的商人扭头低语，难道是顾命与相国彼此勾结意图谋反么？同行说，不知道，或许吧。谁知道他们龙家的私事有多乱。

家中的大人都到海边去，要看难得一遇的皇室子孙处刑现场。邻家的孩子们嬉嬉笑笑着三五成群跑到妖湖玩耍，旁人的死亡暂时无法勾起他们的兴致。穿黄衫的姑娘邀请赮，她说，赮，你玩不玩翻绳、斗草，你愿意跟我们一起捉蛇制酒吗？

我不去。

阿爹说过毒蛇一到晚上就会昏睡，你放心，不会挨咬的。

赮从床底最里面的箱子翻出龙戬交给他的面具，漆黑的材质，月光直刺刺地打出白光，像一把白刃的戾气在昏暗的湖底闪烁。赮一边戴上它，一边说，你们去玩吧，我要去找我师父。

斗篷和面具隐去赮的面容。空气里全是海风与血味。赮在拥挤的人群中钻过像纸一样薄的缝隙，来到目睹行刑过程的最佳位置。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跪在地上，靴子被鲜血浸泡出妖异的墨红色。头发和皮肤白得像不时振翅划过天空的白鸥。但是他的十指似乎被能够腐蚀皮肉的液体溅伤，赮微微眯起眼睛，看清原本涂着蔻丹的指尖此刻是一片模糊暗沉的红。赮强迫自己不要收回视线，死死盯着完全覆盖了他头部的怪东西。仿佛是面具，却像生长在沼泽地的巨树一样阻断一切维持呼吸的器官裸露在外。

他的脚筋被挑断了吗？应该吧，全是血，连头发也沾到血了。他的真容很丑陋吗，干嘛要遮头遮脸的。这是琉金么？不只是琉金吧，琉金不可能有钴蓝的光泽。这身衣服值不少钱，你待会儿想跟我下海吗？你想扒死人衣服？能从海里找到龙戬的尸体也算难事一桩，他水性不好，你别信他胡说。

赮听着周围的讨论，安静地目睹龙戬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但是这似乎又是很迅速的一瞬间。上一秒人声似鼓，吵得赮心烦。献刑结束的下一秒，人群像是被冷风吹散的绒絮，纷纷飘向各自的路途了。

赮是最后一个离去的观众。他像一棵被海浪拍打的椴树，某种粗粝而凄凉的杀气为他招来了打量好奇或戏谑探究的眼神。他一个也没理会。直到身边空无一人，海面卷起汹涌的白色浪花，浪花撞到礁石拍出转瞬即逝的泡沫，赮如梦初醒地转身离去。赮的额间刺痛，似乎有什么浓稠冰凉的液体从青鸟标记那块溢出，缓缓流过他的鼻骨与嘴唇，像串绳断裂的玛瑙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地掉落。鲜血的腥甜随着玛瑙珠子的掉落四溢。他胸口发闷，用力地呼吸，胸腔的沉闷让他的心头愈发钝痛。

他重重关了门，摘掉面具，整张脸埋在斗篷投下的阴影内侧，双手颤抖着捂住自己的额头，没有血。

泛着灰光的海水淹没龙戬的时候，海面始终是近似鸦羽一样的暗蓝。

也没有血。没有血。但是赮在心底说我感觉我的眼睛耳朵鼻子牙齿和心脏都在流血。

他透过指缝看到了挂在壁上的长剑。龙戬亲手赠予他的兵器。

武器不是只能作为杀人的工具而存在的，剑不仅是用来伤人的，也能保护赮儿想保护的人。龙戬曾经是这样说的，右手很轻很轻地扶住赮的右手，一笔一画牵引着他写下即觉即念，一生一重。所以赮儿要好好跟着为师学武，好吗？

剑不止是用来伤人的更是用来保护别人的。赮想，可是师父，我唯一在意的人已经不在了。你已经死了，赮儿还能保护谁呢？还有谁值得赮儿去保护呢？

这把剑只能成为杀人的兵刃了，涂满仇杀的鲜血是它唯一的宿命。

赮取下那柄剑，藏在兜帽下的神情是一种阴郁的坚定。

我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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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5-27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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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戬/赮戬/侠菩提&赮毕钵罗x龙戬】锦绣灰

中

中原的月夜和平朔新月城的月夜相同，微风清新舒爽，鸟虫轻鸣，商贩车夫教书先生朝着家的方向慢慢悠悠或行色匆匆地踱步奔走。但平朔新月城的最后一个夜晚充满了新鲜的尸体与到处飞溅的血肉。刀光剑影毁灭了觥筹交错间的欢声笑语，较矮的枯树瘦枝挂满细长黏腻的内脏，血块玷汙了被压扁的花苞，它们原本的颜色像极了平朔新月城的公主那头淡紫色的长发。

赮毕钵罗手中造下太多杀孽的弯刀断了，他若无其事地拾起一把又一把被他杀死的那些人手中至死紧握的武器，若无其事地杀死一个又一个士兵，直至刀刃捅穿新月城旧王的心口。杀平民、贵族或国王，对于赮毕钵罗而言似乎没有任何区别。人死后都会变成一具僵硬肿胀的尸体，他能做的只是一刀利落地解决一切，头颅在刹那间点地是他对旁人最大的怜悯。

鬼方赤命说，从今以后此地就是红冕边城。赮毕钵罗坐在赦天琴箕身旁，静默不语地擦拭手中弯刀的鲜血。赦天琴箕问，你累了？赮毕钵罗收刀摇头，指尖血痂蹭脏棕红色的斗篷，他说，我想起你方才的琴声了。

我弹奏过很多次那首曲子了，你不是第一次听见。赦天琴箕说。

嗯。只是我回忆起一些旧事而已。

我们七元对彼此的过去还真是一无所知。

我要走了。赮毕钵罗说，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赮毕钵罗脱离红冕七元之前让赦天琴箕对鬼方赤命转达自己不会再回来，也不要派人找他。从此红冕边城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毫无瓜葛。他无心在意鬼方赤命是否找寻他的下落，末法广漠像是无垠的深海，游人的足迹会在印上的下一刻被沙石淹没。行走于此的活人犹如没有肉身的魂魄，留不下半点存在过的证明。他坐在天净沙上，身边脚下俱是冰凉粗粝的黄沙，心中所想始终停滞在龙戬死亡的瞬间。回忆里温柔的音容笑貌像黏稠的琥珀紧紧裹紧他的心，他从未忘却龙戬的模样。赮毕钵罗抓住想偷走斗篷卖钱的盗贼，云母似的亮片和红珠串在夜色里闪闪发光。他阖起眼睛，刀刃抵在盗贼的咽喉，刃尖寒光刺破了脆弱的皮肤，血痕很浅，很快就会变成贯穿脖颈的深度。但是龙戬在他心底对他笑了一下，他便移开刀子，冷声道，立刻离开，别再让我见到你。

门闩被人轻轻地敲打三次，沙子在月光下像一捧捧雪花。赮毕钵罗吹灭烛焰，门外的人说你不必急于握刀提防，我只不过是一名僧人。

请回吧，此地非是佛者应来的所在。

门外的人很轻柔地笑了一声，赮毕钵罗听着耳熟，但他确信自己从未结识过这个声音。门外的人说，亚父本来是想等冬天过去了再带我去见你一面的。

……你是妖市太子？

那样的称呼太生疏了。

赮毕钵罗将门打开，与他面貌相似的人披着一身月霜款款而行，背后一柄血色长剑，剑柄衔有一面根茎细长的叶片。轮廓像艳丽的荷花瓣。赮毕钵罗重新点燃蜡烛，坐在侠菩提对面，你是如何找到我的？侠菩提轻声说，这是对你我而言很轻易就能办到的事，你还记得妖市传闻中最难以证实的秘法吗。

侠菩提的话语听来高深莫测，但是赮毕钵罗在这句话说完后就明白了侠菩提是如何掌握了他的行踪。妖市皇族的血皆有奇效。他是割破自己的手指，以血代水擦拭镀了琉金的菩提叶，菩提叶上浮现黑色的梵文会解答他的一切困惑。倘若叶脉仿佛饮血般通红，只有被视作禁忌的孪生才明白这是象征他的灵魂并不完整，孪生是一分为二的两条魂魄。他无言告诉了赮毕钵罗当年的真相，被红墙吞咽的亡魂幽幽地徘徊在长廊数十年，却始终等不到应陪他们一同困顿深宫难得往生的二皇子。

赮毕钵罗沉默了一阵，然后听见侠菩提继续说，你说得不错，此地杀孽深重，非是我应存之地。但是我的命数和天命已尽。而我们的天命未了，我没办法完成的事只有你才能代替我办到。

什么事？

你要杀死八个人。侠菩提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我们的血都能让它告知你要杀的人姓甚名谁。他将金叶递给赮毕钵罗，又说但是其中一王命已死，我不知他是如何逝世的。

是平朔新月王吗？

是他。

赮毕钵罗接过金叶说，我已经杀死他了。

那就只有七命了。

赮毕钵罗点了点头，说，其实我不喜欢杀人。

嗯，我知道。侠菩提的姿态稍微放松了些，指尖搓揉一粒粒黑檀佛珠。我也不喜欢杀人，我们是一样的。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此程我不仅仅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侠菩提将佛珠转了一圈，神情在烛光摇曳的光彩下有点郁悒。

弟弟，你想知道亚父为何会失踪两次吗？

侠菩提说，我的生命在四岁的秋夜忽然苏醒。先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浑浊难辨，回忆起来只有一片虚无。我闻到一阵花香，像宫中垂暮的石榴花散发的气味。我意识到我趴在亚父的怀中半梦半醒。亚父抱着我站在城墙的台阶上，低头问我困不困。

再过半刻钟，天色就会慢慢变黑，到时候绚烂的灯火徐徐燃起，将妖市的石板路照映得像是一片片鬼魅阴冷的鳞片。年龄小的孩子总会沉迷于璀璨虚浮的景象。龙霞打着哈欠说不困，想要天黑了再离开。龙戬替他拨开垂落下来遮住眼睫的额发，涂着蔻丹的指甲也像是随着红光绿影而泛出美丽光泽的鳞片，一闪而过的亮光刺得龙霞眼睛疼。

龙霞与龙漪的见面时间很少，皇后失血而亡，龙戬陪伴他的时间最长。雨后的蚯蚓从石罅钻出来，软趴趴地躺在地上。到处都是潮湿的花瓣和蚯蚓，这条窄路的尽头氤氲着海浪似的水雾，和脚边那些快烂掉的花瓣一样苍白。蚯蚓一拱一拱地蠕动，龙霞不想踩伤它，走得慢了些，龙戬放慢步伐，陪龙霞走完他已走过百千次的青瓦小道。

龙戬的府邸在皇宫的不远处，那是开天皇祖将应天王戒与焚天戬交给他时一并赐予的遗物。龙霞小时候总是想去他的王府里待上几天，但是太子不能离宫。龙霞六岁那年有位声名远扬的高僧悄无声息地闯过层层近卫把守，在龙漪的面前郑重告知他，如果太子在十二岁以前离开皇宫就会被那些怨气冲天的游魂撕碎。后来龙戬向龙霞提起这件事，龙霞正坐在他怀中听他讲曾经远道而来一心弘法的禅师们的往事。山顶的雪竹冷翠在禅师口中仿佛只是路边寻常的土块石头，却是令人神往的。

龙霞说，那么霞儿不出宫便是了。龙戬一下下摸着龙霞越来越长的褐发，他问，小霞会不会觉得有一点难过呢？龙霞犹豫了一会儿，点点脑袋。有一点，他说。

妖市的宫殿是冰冷的，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角落偶尔会令龙霞感到恐慌。如果到了入夜之后才回殿，龙霞坚持点灯。灯焰能让他的心绪平复，灯焰在灯纸上摇晃的影子也能让出没于深夜啕嚎大哭的鬼魂们止住哭声，好奇地随其夜行。从宫墙的这端伴他行至那端。龙霞是宫中唯一能见到它们的活人。龙霞想，其实我有一点怕它们，但是它们不会伤害我。其中几只鬼主动朝他搭话，你是太子殿下，是吗。是吧。你能救我们。你能超度我们。其中一只面容沧桑的老者飘在空中恳求龙霞，您为我们这群可怜鬼诵经做法超度吧，胜造七级浮屠的积德好事不是你们皇室最爱做的吗？

龙霞发现人做了鬼以后仍会深陷痴欲恚恨。他在心底呢喃着困惑，怎么办呢，我真的不懂它所说的仪式法事。龙霞那时尚未接触十小咒，只会背一点经文。

抱歉，霞无能为力。他这般答复它们。

为什么？它们的眼神变得怨毒，不肯放过一丝希望地追问，你难道不是佛缘深厚的太子吗？

霞是。

那为什么？

霞非是能助你们解脱的法师啊。

它们又开始呜呜咽咽地哭，哭得越来越狰狞。你听过塞满半截刺骨的铃铛在安静至极的地方不停翻滚的声音么？龙霞可以忍耐这样的响声，他同情它们的绝望，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然而龙霞的耳膜在抗拒它们的悲伤。他的耳膜催促着快走快走快走，快走，快走。他的耳膜哀鸣着，针扎似的痛觉隐隐作祟。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霞不是僧人，不会念咒，抱歉，不要哭了。龙霞努力安慰着它们，说你们可不可以跟我走，我会带你们找到修为深厚的法师，拜托他超度你们的。你们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但是它们一听到离开之类的字眼，哭到沙哑的嗓子会发出更尖锐凄惨的泣音。无措中龙霞忽然意识到它们无法离开这面宫墙所及之处。他第一次发现鬼魂的眼泪像红豆一样，一颗一颗的，落到地上的响声很闷，像遣不尽的愁绪压沉了泪水。

他到了书房，龙戬惊讶于他的迟来，龙霞沮丧地说出他在前来途中的所见所闻。龙戬的神色变得忧虑，手掌捂住龙霞的额头，然后松了一口气说，还好，还好。

龙霞不懂他是在做什么。龙戬解释道有些孩子会在撞鬼之后受惊、发热，身体的温度无论用何种手段也降不下来，烫得像烧红的铁器。最终这些可怜的孩子也会成为……他说到此处便停住了。龙霞猜他是不愿让玄妙的言灵盯上我。亚父深知我们说出的话语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一语成谶。

霞儿没事的。他握住龙戬的手说。

龙戬牵着他的手来到书桌前，食指蘸了蘸涂过水的朱砂墨，在龙霞的额间轻轻点一下。龙戬说，虽然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洗去，但是朱砂驱鬼辟邪，这姑且算是我的祝福。我希望无法往生的幽灵们不会再缠上我的霞儿。

云游四海的高僧在龙霞十二岁的某天突然出现。龙霞与他交流了很多东西。法义、禅理、阿特曼、唵灵梵、五欲八苦、因缘业果、无常无明。他希望龙霞将来成为以己以法为岛屿，不以旁人为庇佑的人。他额上的鹿角流着金血，像蜂蜜或融化的蜜蜡一样澄澈黏稠。龙霞听得出他的痛楚有多么强烈。他与龙霞交流，每个字都是温润而虚弱的，仿佛从粉碎的胸骨里挤出来一缕缕气息。高僧说这是无关紧要的感受，以后你会遇见与我相似的人，而你未来会将我留下的重要之物传承给他的。龙霞在梦里见到无数燃烧的山林，鹿和鸟四散奔逃，焰火焚毁草木的呲声像游荡稠林间的山鬼的吟唱。他醒来，右手握着一枚凭空出现的珠子，像是火与灰烬与血红色的鬼魂交融而成的心脏。龙戬问他想怎么处理这颗珠子，他惊讶亚父好像很熟悉他昨日的经历。龙戬说其实这件事已经传开了，我是在宫外听到的消息，但是霞儿先前说过能看到鬼魂，亚父担心你会因此受惊。

……倘若它的机缘非是如此……龙霞轻声说，我会将它送给亚父。

龙霞经常会拜访皇后的旧宫，他将进入已故之人的宫殿视为一种礼节性的拜访。宫人们偶尔会阻拦他，说先后的宫殿或许至今仍有诅咒栖息，太子殿下，这太冒险了。龙霞问他们什么是诅咒，难道我是诅咒吗？他们惶恐地说不是，绝对不是。龙霞想说我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实际上我对母后的生前经历一无所知，你们不必如此惊慌，我不会责怪你们的。但龙霞知道他们需要的不是这句话。

你们离开吧。龙霞说，我只在外殿看看就好。

皇后旧宫的菩提树不饮甘露亦能生叶，光彩像金箔一样华丽。龙漪曾对龙霞说过先后生前做过一个梦，梦中的道路由金、银、珊瑚、珍珠、砗磲、蜜蜡和红玉髓铺就而成。先后走到尽头，一棵青绿色的树苗翠生生地插在棕红色的土壤里。她醒来后便在庭院的空地栽种菩提树，她死后这棵树仿佛饮食她的血肉般蓬勃地抽枝结果。龙霞记住了这个梦，每每靠近它，在树叶的绿荫下静坐时，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有一天他在那棵树下遇到了医官。龙霞没有见过他，但他从医官衣袖上的银色系带认出他是父皇身边的御医。御医蹲在菩提树下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令他混乱失序的呓语在寂静的午后显得诡异。

龙霞问他自己蹲在那里，汗已经浸湿你的衣襟了，是身体有恙么。

医官抬起头，神情是那样凄迷惊慌。他双手捂着脑袋，连声音也失魂落魄的。他说，殿下，它们跟在您身后，它们问我为什么还不陪它们。

它们是谁？

他没解答龙霞的疑惑，只是茫然地眨着眼睛。我没有误诊，他说，娘娘诞下您的那天我根本没待在宫中。我在我的宅邸里，听闻了我一半的同僚与认识的宫人殉葬的消息。我为他们烧了黄纸、檀木、金钗和银子，可是他们在梦里告诉了我殿下诞生那天发生的一切。您是妖市禁忌的存在，他也是。现在它们想带我一起到那桥上，想带我一起在阴府里受苦。

直觉告诉龙霞不应该去深究他口中的禁忌，也不要好奇那个他所指的是谁。他蹲下去与医官平视。桥？哪座桥呢，是乞巧桥吗？你刚才说阴府，难道是奈何桥？霞知道你在说谁啦，霞也看得见它们。不要害怕，只要装作看不见就好了。

龙霞摘下手腕上的菩提串珠，塞进他掌心里。这个你拿去吧，它能消灾挡厄，你比霞更需要它。

医官捏着龙霞的手串，喉咙里哼出闷沉而惊悚的音节。龙霞无法分辨那声音是哭是笑，只觉得悲凉。鬼讨人命，但无人为孤魂超度诵经，它们亦不能再入轮回，何其悲凉。

翌日龙戬在教课时沉重地叹了一声。在龙霞的追问下才委婉地告诉他昨夜有个御医自缢于宫中，死前曾在长廊墙面留下一句血书。他问龙戬那句血书的内容是什么，龙戬遇到不想说或不知应该如何解释的事情便想搪塞过去。龙霞没有追问，于是龙戬放下手中书卷问他，霞儿想不想到我的王府玩一天呢。

可以么？龙霞跟着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霞儿十四岁了，还没有出过宫呢。

可以的，皇兄也一定会同意的。霞儿坐在这里等亚父一刻钟的时间，等亚父得到你父皇的允许，我们就出发。

亚父比我更熟悉怪贩妖市的民间，龙霞后来对龙戬说，霞儿所了解的不过是那一日的走马观花。

龙戬一直对他说，霞儿以后要做个体恤百姓的君主。龙霞在马车上问他，众生皆是平等的，并无分别，但为何那个卖水果的商贩会对那名衣衫褴褛的孩子口出恶语，训斥他低贱？龙戬说这是妖市的阶级观念造成的，霞儿很讨厌这种行为么。龙霞点了点头。龙戬笑着说，所以霞儿以后要成为能够消弭歧视存在的好君主，到时候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那晚他蜷缩着身子侧躺在龙戬身边，梦见赤金鲤鱼化作的鱼眼鹭鸶，一如往昔那般美丽优雅，像一捧雪白的荷花。但有所不同的是它们只有一条腿。三对鱼眼鹭鸶在乳白色的湖水里颈偎颈头挨头地相互支撑，缺了伴的鱼眼鹭鸶摇摇晃晃地维持平衡，跌倒时展开的翅膀溅起珍珠般浑圆的水花，羽毛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上，再度强撑着起身的模样狼狈不堪。它看向龙霞，那颗仿若死鱼一样混沌无光的眼珠裂成两瓣细薄的嘴唇，在对它缓缓说着什么事情。那张嘴没有牙齿，声音是一团含糊的米浆。

龙霞从这个诡异的梦中惊醒，龙戬点了灯，坐在床畔，掌心贴上他的脸颊，问霞儿怎么了，做噩梦了吗，怎么流冷汗了？龙霞盯着他的双眼，这抹似蓝似绿的灰色此刻盈满担忧和紧张。他如实告诉亚父关于他梦到的一切，赤金鲤鱼，鱼眼鹭鸶，单腿鸟，黑眼嘴，以及那句话。龙戬的缄默证实了它所说的就是不久前自缢于先后宫中的医官临终前在宫墙上留下的遗言所表达的意思：妖市皇室为何会诞下孪生的血缘呢。

龙霞边抚上龙戬的手背边说，它们本不该葬身宫廷的，是霞儿的错。

你是在说曾经看见的鬼魂吗？

龙霞嗯了一声。

不是霞儿的错，孪生禁忌与诅咒之说更是虚谈。龙戬说。

龙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的孪生兄弟是不是还存活于世？

龙戬的犹豫令龙霞感到些许的忐忑。他耐心等待着，直到龙戬看起来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很庄重严肃地开口说道，他是你的弟弟，他在庸流萍寓长大，我也是他的师父。

霞儿想见他一面吗？

嗯，可是这会不会让亚父感到为难？

为师不会觉得为难，等天气暖和些……龙戬边摸着龙霞的头顶边若有所思地说，到时候亚父会选个合适的日子，带你去见他的。但是亚父希望霞儿不要告诉他你们的真实关系，好吗？他现在的生活很平静，这样的事实对他而言并非好事。

龙霞握住龙戬的手腕答应他，好，霞儿只站在亚父身边，或者躲在树干后面，远远看他一眼就好。

但是这件事他们都没能如愿以偿。龙漪派遣的密探透露了蚁裳顾命近来的行踪，离开皇宫与天厦名流的龙戬身边总是跟着一个戴面具的小孩，看样子似乎与太子的年龄相仿。开天皇二世宣蚁裳顾命入宫，让侍女把太子牵回自己的书房里打发时间，想去花园里坐秋千或跑到狩猎区自娱自乐都可以，总之不要打扰他与顾命大臣的谈话。龙霞离开前，龙戬面色凝重，与他擦肩而过时只是露出了一个略显软和的微笑，但那笑意中仍然充满沉甸甸的严肃。他看见龙戬发髻上的碧玉钗映着太阳打下来的白色光芒，形成一圈又细又小又薄的过于瘆悚的光晕。像是不详的预兆。龙漪身边的侍女恭谨地问他想去哪里，龙霞问她你要不要陪我一起赏花呢，或是观鱼？她神态如同所有年轻侍女那般低顺得惹人垂怜，她说，太子殿下莫要为难奴了。龙霞觉得可惜。宫廷束缚了她的轻灵，他记得她，她曾经没有这么死守规矩的。死守规矩的人就会变得不像人，像那些无人超度的孤魂一样悲哀。龙霞替她拂去飘落进她衣袖褶皱里面的花瓣，你回去罢，或是寻个地方歇息一下也好。他说，你要回禀父皇就说太子殿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学习《心经》，你这样交差即可。龙霞点燃的绿烛从午后烧至深夜，烛泪在银盏上堆砌成一滩长满青苔的雪山。《心经》的内容其实我早就烂熟于心，他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倒着默背它，在心里想或许我该学习十小咒，以便来日超度朱墙罅隙怨恨沉沉的鬼魂。第二支蜡烛烧了一半，皇帝决定要留顾命大臣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不得出宫半步。

龙霞叹息着吹灭烛焰，决定明天就开始学习往生咒。

龙漪的命令在他看来是对龙戬变相的软禁。他的父亲是个多疑的帝王，多疑似乎是君主的通性。龙霞无法妄自判定多疑是好是坏，正因他的多疑自己才不止一次从毒药膳的陷阱中逃脱，也正是他的多疑导致了他所依恋的亚父的悲剧。多疑让龙漪变得像它手中的提线木偶，有时候会从这些透明的丝线中衍生出猜忌与斩草除根的决心。

龙戬在那段时间里总是摸着龙霞的头发对他说要静心，亚父只是暂时重回故居，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他有意不挑明的意思是指龙霞笔下的字迹随着心思一同乱了。他在那时格外喜欢抚摸龙霞的头发，将编起来的辫子拆开，再由他亲手编起。

侠菩提说，我当时总是忍不住去猜想这是一种养鸟留下的习惯。就像我时常无意识地揉捏手中念珠。就像你，抑或说像你这样的杀手每次杀人之后都会细细擦拭腥脏的刀身剑刃，即便它并非原本的那把兵刃。

你问我为何知晓此事么？弟弟，我不喜杀人，但有时不得不动杀。每次我擦掉剑身的血渍，我便觉得无奈。你说佛者不应存于此地，但尘世间并没有纤尘不染的人。我们从唵诞生，最后又要回归唵。修行路途正是洗去罪业的正心明法之道，而罪业的痕迹是抹不去的。所以修行之路是永无止境的。即便得道，也需不断诘问自己的内心。

龙戬在宫里住了十七天，第十五天落了一整天的雨。天色从雾蒙蒙的瓷白变成阴森森的墨红。龙霞很害怕。他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龙漪仍然不肯给予深锁在宫墙之中的孤魂野鬼们一个痛快的解脱，但是他明白它们为何苦苦纠缠自己。可是我没有法器，解不开它们身上血红色的透明的魂锁。他这样想着，狂风吹来的暴雨在窗纸上敲打出疯狂的钧乐，在耳边恫吓着他。像是魂魄们弯曲的指甲试图戳破阻碍它们来到我身边的屏障。龙霞最终无法忍耐这惹人垂泪的动静，流着泪走到龙戬身前。他等了好一会儿，龙戬才醒来，因徒儿的存在而怔神，又蹙着眉问，霞儿为什么流泪，出什么事了？

亚父，龙霞问道，您要回去么？外头的雨很大了，您的鞋履会踩到泥滓和爬虫。

霞儿是希望我可以留下陪你吗？龙戬牵过龙霞的手，捏了两下他的手掌。

龙霞对他说我看见了它们，它们怨恨难休的扭曲的五官，它们的尖叫太刺耳太凄怆了。龙霞说我很害怕，也很愧疚，现在的我没办法帮它们于九泉之下安息。龙霞希望亚父可以像那些经雪不化经雨不落的琉璃瓦一样，可以常伴自己身边。

但是龙霞知道龙戬在那段时间总是有些焦虑。密探说他的双生兄弟似乎还活着，他趴在龙戬膝上休息时，会听到亚父轻弱的叹息。风很快就淹没了龙戬的叹息。

密探第二次向龙漪提及赮的存在时，龙霞又一次见到未来会有一段时日不得离宫的龙戬。龙戬站在花园开满刺桐的树下朝他招手，那些被风卷起的花瓣从龙戬身边飘到了灿烂的阳光里。他快步走过去，最后几乎像是在奔跑。龙霞握起龙戬的手，他说，亚父，霞儿还在这里，亚父。

龙霞希望这件事最终能有圆满的收场。无论是亚父遭囚还是赮被密探处理掉，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怪贩妖市的云雾有时候会散开，散成一阵阵柔软的夜风。龙霞坐在花园的秋千上，仰头看花。他的宫殿只有他不知名称的缀满薄红花苞的花树，他透过花树相互叠起的枝叶细杈交织而成的缝隙赏月，现在他已经学会如何与鬼魂们的哭嚎共处了。每个出现月亮的夜晚就来此地独自观景已经成为了龙霞的习惯。而龙戬又一次困于皇宫的那些日子，他每次拾花望月，身边都有龙戬相陪。龙霞扶住龙戬从背后搭在自己肩上的双手，他说，霞儿也为我那名兄弟的处境而忧虑，但是霞儿不愿在亚父脸上看到如此凝重的神情。他背对着龙戬，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感觉自己虚握着的绳索微微颤动，鞋尖轻轻地顶到每面灰石的间隙，龙戬推着他的后背，秋千缓和地摆动。霞儿，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龙戬又一次抚摸他的脑袋，在夜色里犹如浓墨一般的棕发。是我的过错，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的。我现在只是在想着关于你的事情，为师方才在想明天该教霞儿哪本古书了。

哪本都可以啊。龙霞整个人向后倒去，后背靠在龙戬的怀中，抬起头，笑意盈盈地注视他。只要是亚父想要教给我的，无论是什么，霞儿都能学会的。

第三次带来坏消息的人并非密探如鹰隼般犀利的情报。龙霞久违地梦到那颗浓烈似血的圆珠，它在龙霞的掌上四分五裂，从每一道裂纹涌出的灰蓝海水弄湿了他的手心。龙戬从他身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太久，而无论是怎样的旁敲侧击或委婉询问，龙漪都没有明确回答他。那些听来令人心慌的风言风语让龙霞有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有人对更高的位置虎视眈眈，饥渴于掌握更多的权力，那么龙戬会成为这些暗潮涌动之中的牺牲品吗。龙霞独自拨弄菩提念珠，在心底想，我以后真的还能再一次见到亚父吗，哪怕只有一眼。

最终回答他的是新来的老师那张生面孔与蚁裳顾命死于献刑的消息。

亚父呢？龙霞边问龙漪边往后退了半步，不太自然地避开老师的手。父皇，您真的对亚父判以献刑了吗？

龙漪的话像是投进湖底的石子。其实他没有听清龙漪的回答，他心神大乱，被游魂们虐待数年的耳朵此刻只能听见嘶哑的虚幻的鸦啼。龙霞又向后退了半步，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再……这句话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他深深地呼吸，再次开口时的气息有些颤抖、湿润。

恕龙霞无法谅解您的决定。

龙霞说着话，一步步地往后慢慢退去，眼神充满了某种深刻的哀伤与决绝。他从不对任何人刻薄，不会令任何人感到为难。可是如果他的心被伤害，被撕咬，流淌的血就像母后生前的梦中那么漂亮的玛瑙琉璃一样在他心中洒满痛苦，那么他会做出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举措。

龙霞离开怪贩妖市，再也没有踏足过故土半步。龙霞来到苦境，学佛布道弘法，但侠菩提永远都无法超度那面宫墙的亡魂了。

侠菩提的命运以一个血淋淋的裂口为起点，这道裂口绞碎了龙戬的性命，让龙霞走向另一条命定之途。

某天侠菩提带走一扇因他而折的蒲木，木刺扎破了他的手指，于是侠菩提用这些血讯问那片从妖市带走的金叶：龙戬是否真正死于献刑。黑色的梵文在叶面上浮现：

命为死所吞，无有法常者。

侠菩提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很久，直到梵文凝固成灰烬似的粉尘。他拂去它们，无事发生般继续前行。像是要抛下所有的前尘往事，缓缓走向菩提场。

烛焰流下的蜡泪越来越多越来越高。

赮毕钵罗始终不发一言。侠菩提安静而柔和地注视他，他面无表情地松开紧握成拳的左手，拿斗篷擦掉被掌心的汗水泅开的鲜血。他对龙戬的过去几乎是一无所知，侠菩提声调轻柔地吐露出所有埋藏在血红色的鬼魂、朱红色的宫墙、朱砂点痣和青鸟印记之下的真相，那抹他最熟悉最爱的橙花似的身影也随着停留在怪贩妖市的过往一同枯萎。

我之前问过他一个问题，而我没能等到答案。侠菩提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你只需听我说完我来到此地的最后一个目的便好。他取下身后佩剑，对赮毕钵罗说，它是菩提长几，我现在把它交给你，请你以此剑扫清心底的迷惘吧。

[ 此帖被begonia在2023-05-28 08:3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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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05-27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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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戬/赮戬/侠菩提&赮毕钵罗x龙戬】锦绣灰

下

戴上面具的男人自称深海主宰，是赮毕钵罗杀掉第二个金叶所示之人，持着沾满血污的菩提长几来到海边漱剑时遇见的怪人。

深海主宰是很奇怪的人。赮毕钵罗想，没有人会在满月的夜晚戴着面具坐在沙滩上眺望海洋。怪贩妖市一旦入夜，那些浓密阴郁的白雾总会嬉笑着踊跃，扰乱渔民的视野。许多往来与鬼牙屿的商人惧怕遇到怪贩妖市的夜雾，它的玩耍是他们葬身海底的前兆。妖市的浓雾将所有的东西掩盖了。而他在苦境的海洋只能看到一无所有的夜色。没有氤氲的雾气，没有喧豗湿冷的浪花，风平浪静的海面包容了一切，一切消融在大海与夜空的交汇线，一切都消失在这道墨色的直线深处。深海主宰眺望这片一无所有的风景，赮毕钵罗旁若无人地清理菩提长几的血迹，血光煞重的剑引起他的兴趣。

这是你的剑吗？他主动对赮毕钵罗搭话，没有得到答复。于是他走上前去，在赮毕钵罗身边默默观察着他手中长剑。赮毕钵罗。自报姓名的深海主宰语气复杂地唤他，像是在用牙齿慢慢慢慢地咀嚼这个令人费解的名字。

赮毕钵罗看了他一眼，随后继续注视着飘浮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细弱而显眼的血丝。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他边问边在心底惊诧，深海主宰的眼睛令他一时恍了神，这双眼睛令他恍然间误以为心中最重要的那人从曾经的岁月跨过生死鸿沟，奇迹般重现眼前。对方感到好笑似的讥诮他的困惑，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莫非你已将赐予你新生的恩人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深海主宰朝他挥挥手，环绕着指根的红戒指似乎很眼熟。与赮毕钵罗手中的菩提长几在这满月的夜晚闪烁着锋锐的血光。

赮毕钵罗最后一次见到这枚戒指是在红冕边城昏暗诡艳的宫殿里，鬼方赤命独自站在酷似戏台的高处，戒指比他被血浸透的肤色更暗沉。

鬼方赤命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们是我救起的人，我当然不会痛下杀手。但这枚戒指就是我的东西。

它不是你的东西。赮毕钵罗收剑转身，他现在不觉得深海主宰的眼睛与龙戬有什么相似之处了。他的眼神太疲惫又太冷淡，像是被摔碎又被拙劣地拼接黏合企图恢复原样的碧玉簪。龙戬从未在赮毕钵罗面前露出如此疏离的眼神。赮毕钵罗继续说，总之，你是想吩咐我替你办事吗。

如果我说是呢？

我已不再是红冕七元之人，你若是想单凭王戒命令我，那请回吧。

深海主宰笑了一声，他说，可我并非为了命令你替我做事而来。他掀开一角衣袍，只提起了一点。我需要继续待在那里休养生息，只是我没办法……在它们彻底脱落之前，我没办法再回到那里。他朝看不清颜色的海水投了一个毫无留恋的目光。如果它们碰到水了，我的皮肤就会长出像珊瑚一样的石头，我会永远被困死在海底的。

赮毕钵罗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深海主宰赤裸着双脚踩在沙滩上，从脚踝开始往上爬去的鱼鳞呈现出一种他难以言喻的颜色。他想起曾经亲眼目睹的钴锍金封。海浪与月亮给每片鱼鳞涂抹晶莹的光芒，像水晶一样玲珑剔透。他的视线回到深海主宰脸上，察觉到几分被压抑的痛苦。赮毕钵罗深知这样的痛苦是因极端的疼痛造成的，他又扫了一眼那两排鳞片，他想世间的一切大抵都是类似的。幸福永远是痛苦的变形，而美丽的异形鳞片也会带来相等的疼痛。

而这里对我而言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听见深海主宰莫名有些不快的声音，我需要你与我同行一段时日，你一定要答应。

他有些在意心里忽然浮现的念想，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对他人感到好奇了。赮毕钵罗发问，你刚才之所以行走得那么慢，是因为你脚腕的鱼鳞吗？

深海主宰不肯回答他。于是赮毕钵罗往后退了几步，他说，你自己走过来，我就带你走。

他从深海主宰每走一步时忍不住颦起的长眉得到了答案。

这是什么？

唐卡。赮毕钵罗看清深海主宰好奇的东西之后在心底叹气，他的指甲莫名裂开流血，有点疼。看到这张唐卡之后又觉得头跟着疼了起来，于是领着深海主宰行走的步子变快了些，你别碰它。

深海主宰很轻地吸了一口气，忍着痛说，它看起来不像彩缎，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材质。

这是人皮做的呀，老爷。商贩忽然开口道，这是许多年前一位长须如雪的高僧在自己身上写下经文，以水银灌顶，一张完完整整脱落下来的皮。这一卷有些损毁了，过去也被火星烧到了手指，但是它摸起来依旧柔韧，仿佛它是有生命的。您中意吗？

深海主宰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赮毕钵罗带他快步离开这条贩卖着奇珍异宝的商道，他想深海主宰未曾踏足苦境，或许有些东西不应让他看见。但是商贩说，不喜欢卷轴？那么请看看我家的宝石吧。身着异域绸衣的小孩们在听到这句话后像破壳不久的幼鸟一样围住他身后的深海主宰，叽叽喳喳地嚷着您要来看看吗？这里有很适合您的宝石！赮毕钵罗见惯这样的手段，他也曾用这样的手段在庸流萍寓艰难地生存。他想带身后那个给他不谙世事印象的人直接离开，但他发现深海主宰对小孩的态度出人意料的包容，即便是被半推半搡着来到摊前也没有抗拒，没有生气。赮毕钵罗走过去，眼前琳琅熠熠流光。形状奇怪的珍珠、彩色颇梨、含着一双蝴蝶的琥珀、雕刻成羽翼模样的碧绿玉佩。一个小孩子轻轻拉扯深海主宰的衣袖，他悄声说，您要是不满意，也是有暗货的。深海主宰问他什么是暗货。小孩子为他展示的商品鬼气森森，每件物什似乎都在凄厉地诅咒着所有人。他压低声音问，这是什么？小孩子说，这是那张人皮唐卡的部分内脏，总有人会痴恋收藏这种东西的。我们把它切碎了，就可以浸泡在这种黄澄澄的水里面，不会坏掉啦。

朱砂墨适合在你的皮肤上写梵经，一直观察着他们的商贩忽然开口，赮毕钵罗发觉他的视线锁定着深海主宰。你太苍白了，你的肤色像雪山之巅的积雪那样白，朱砂墨一定很衬你。
深海主宰无知无觉地抬手，指尖很轻地抚上面具下嘴唇的位置，轻声说，比怪贩妖市的东西还要古怪。

你也是妖市之人？赮毕钵罗在他耳边出声，声调难得起了波澜。

深海主宰拾起一串金线连起的吠努离碎珠，背对着赮毕钵罗心不在焉说，前尘往事你又何必在意。他指了指那枚羽毛模样的碧绿色的玉佩，对赮毕钵罗说，你有银子吗？

赮毕钵罗幽幽地说，不必了，你直接拿去罢。

深海主宰没听懂赮毕钵罗的意思，但他听见兵刃出鞘时恍若惊雷的轰鸣。赮毕钵罗扬起的红袍遮掩了他是如何在刹那间挥剑刺杀贩卖唐卡和宝石的商人。菩提长几不似其他杀器，在一剑封喉吞血啖肉之后变得杀意狂暴或阴冷，它只是很安静地刺破赮毕钵罗命中注定将要杀死的八人之一的喉咙，安静地蛰伏于骨血肉之间。就像一片漂亮的圆叶，看起来是那么的柔顺，哪怕用叶锋摩擦虎口也不会受伤。

深海主宰听见赮毕钵罗头也不回地说，你若是觉得可惜，待会儿我可以替你买一些纸马、锡箔、铜钱和谷草，你烧给他，当作是你手中饰品的报答。

这颗五官扭曲、神情惊愕的头颅在旁人的尖叫声中掉落在地，茫然无措地翻滚了几圈，最终挨在赮毕钵罗为深海主宰买来的长靴跟边。

赮毕钵罗重新背起菩提长几，红色的叶片遮住渐渐刺眼燥热的日光。

走吧，他示意深海主宰迈过那颗人头，你要去买我刚刚说过的东西吗？

深海主宰迟疑着摇了摇头，将东西放了回去。他说，你如果要杀他，大可不必在这么多的孩童面前……算了，与我无关。你衣服上沾了血，脸上也有。我希望你可以先清理干净。等它们凝固了，贴在皮肉上会很痛。

赮毕钵罗一边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一边说，先跟我走，离开再说。

他们维持着适当的前后距离走了一段路，此时回首已经看不见那两排如齿列的市摊了。脚踝的疼痛再次漫涌，牵动着心口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的步伐不自觉慢下来，赮毕钵罗在树影婆娑的荫凉中等他。

赮毕钵罗，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

你为何要杀了他，他曾与你结过仇怨吗？

这是我的事情，我的道路。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滥杀。

深海主宰平和地注视着他。这双眼睛与龙戬过于相似，却更冷情。赮毕钵罗思量了一会儿，继续说，实际上我继承了我的兄弟留下的东西，抑或说是使命，它会在恰当的时候告知我应该杀死谁。

你要一直不停地杀下去吗。

只需杀死八个人。

赮毕钵罗补充道：还剩五条人命。

深海主宰再一次回头遥望不见踪影的街衢，他想说倘若自己是那八命之一，他在完成想做的事情之前是不会束手就擒的。但是在这之后，他愿意将自己的性命献给赮毕钵罗，满怀愧疚的。

深海主宰什么都没说，深海主宰只是抬手扣紧自己的面具，继续跟着赮毕钵罗朝着未知的终点走去。

赮毕钵罗第二次在深海主宰面前杀人时，他显然温和了许多。深海主宰靠在一边旁观他沉默而迅速的抽剑刺入拔出的动作，没有四溅的黑血和滚落的人头，只有倒下的亡者死不瞑目的双眼。

赮毕钵罗转身发现靠在角落里的深海主宰，在心里想是不是走了太久太久的路了。深海主宰注意到赮毕钵罗的视线。他戴着面具，但赮毕钵罗听见了轻快的笑声。我等你很久了，深海主宰边走边说，他是第四个人，你的天命看来很快就能完成了。

那你呢？

你的意思是？

你的鳞片尚未掉落，它们如果一直都攀在你的皮肤上，你就不能像人类一样行走。

难道我现在没有两条人类的腿吗？深海主宰说着稍微撩开一点衣服下摆，他说，你看清楚，这可不是其他物种的腿。

我知道你曾经是长有鱼尾的海妖，如今你腿上的鳞片会让你的每一步都疼痛难忍。赮毕钵罗说，我最初以为这只是志怪故事的虚谈，但这段时间与你相处察觉到这并非杜撰。

深海主宰似乎满是嘲讽地低笑一声，哦，你还记得我一开始的模样啊。我以为那时你昏迷濒死，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赮记得你。赮毕钵罗说完这句话，在心里想，但我不愿记得你。你救活了我，我没办法追随师父而去了。

赮毕钵罗不认为重获新生是一种恩赐或奇迹。

他怀抱着美好的愿景赴死，而深海主宰无疑打碎了他生前死后仅存的心愿。再次睁开双眼的那天，赮看着侧躺在自己身旁不断呛水的琴箕，琴箕擦掉脸上的海水，看了他一眼，别来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与你们都没死。她是这样说的。千玉屑对他们的苏醒更是一无所知。鬼方赤命只会留给他暧昧不清的答复：你在好奇我们的恩公，那为何不自己亲自去找他呢？如果是你，他准会告知你所有想知道的事情。

深海主宰说海里有一种很特殊的蜉蝣，它们通人语，很聪明，长得像寄居蟹，一碰到陆地上的东西就会像阳光下的雪水一样蒸发不见。畸形的蜉蝣每到春天就有结伴自杀的习性。在赴死之前，会将自己的眼睛挖出，送给它们的母亲。这是很悲哀的死亡……但它们在自己的生命中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清醒地死去了。

如果人也能像这些蜉蝣一样，拥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世上就不会徒增遗憾与悔恨。赮毕钵罗说。

你是在抱怨我救了你吗？

命数有定，天意无常，赮毕钵罗无悲无喜。

你的师父一定不希望见到你。

赮毕钵罗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他说，你的想法与我无关，可是我想见到我的师父，即便他真的说过希望我可以珍重自己的性命。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我想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保护他，不准再有人伤害他。

如果你见到了你的师父，而他变得不再像以前的师父……深海主宰忽然问他，你还会这样想吗。

我的师父不会变。

可是你也说过，命数有定，天意无常。

无论会发生什么，赮只想回到师父身边。赮毕钵罗说。

赮毕钵罗杀死第五个人的那天夜色昏沉得令所有东西都消融在鸦羽似的阴影中。他睡得很不安稳，乌鸦的叫声格外聒噪，遮掩了可以放轻的足音。赮毕钵罗睁开眼，在黑暗里隐隐看见深海主宰灰绿色的眼睛，眼底闪烁着模糊而柔软的感情。他眨了眨眼，想让视线和思绪在半夜惊醒的朦胧失序中变得清晰起来。他马上就要看清这张没有面具遮掩的面孔了。深海主宰及时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闪动着宝石般密密麻麻的彩色光点的墨黑再次浸漫他的视野。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我真正跟在你身边的目的。深海主宰此时此刻的语调声线熟悉得令赮毕钵罗心底生疑。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是死于献刑的罪犯。我没有罪，但我的血亲捏造了罪名安在我身上，将我送入深海。我一个人在海底，无法呼吸，意识越来越混乱，海水灌满我的耳朵鼻子嘴巴，我的脸和眼睛都好疼。我以为我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我被海底的幽灵缠上了。曾几何时我的另一个徒弟扑在我的怀里向我倾诉着对鬼魂的恐惧，他见到血红色的鬼魂克制地跟在他身后，缠着他要他帮它们往生。海底的幽灵是白色的，就像妖市的太阳。它们像我救起你们一样给予了我第二次的生命。它们说它们无依无靠地飘游在海底数千年，一直在等待着像我这样的寄体。幽灵将我的心脏当做了女人的子宫，将那些能产出金丝线的秋虫和天红珠草的药液混在一起让我喝下，于是我要听从它们的指令了。幽灵对我说它们有很多想杀的人，首先从海里的人鱼开始，希望我能帮它们完成夙愿。我救起你和其他罪犯之后，幽灵说，你应该很擅长对付陆地上的人类吧？同袍相残是所有的生命最擅长的必修课，你已经杀死我们想杀的十八条人鱼了，我们会给你一双人类的腿，现在你去杀了我们所说的和尚吧，狼族的预言说他们将来会杀死能将我们从这片深海拯救出去的大人，他们不能留。你杀死他们之后就彻底拥有这双腿，你也就自由了。但我不曾想过它们要我杀掉的人是你和小霞。我打探到小霞的踪迹时，他早已圆寂，我想这是不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呢，对我诸多罪业的惩罚？他还那么年轻，却先我一步离世了。我对他……有些答案他再也听不到了。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伤害你们，然而我连想见他一面的心意都无法实现了。有时候幽灵操控着我，我杀死了十八条人鱼，他们深蓝色的血是冰凉的。但是它们不可能有机会操控着我杀死你，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你不该不听我的劝告，轻视自己的性命一心为我报仇。你额上的青鸟是我最初对你的祝福，其实你从未死去，我的祝福它愿意牺牲自己的灵识去拯救你。我点了你的穴道，没关系的，赮儿只要闭上眼睛入睡就好。一觉醒来，所有事情都会结束的。明天你就能离开这里，青鸟可以真正自由自在地翱翔了。赮毕钵罗，明日醒来不必寻我了。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如同你一样。我们不会再见了，赮儿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你是谁了。

深海主宰叹息着拿走菩提长几。

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师父！赮毕钵罗冲开穴道，手脚发麻，指尖的血色太淡。他焦急地冲向深海主宰的房间，推开木门，尾音与剑器跌落掉地的响声重叠。

赮毕钵罗向前走了一步，他说，师父，你是赮儿的师父，你是龙戬。对不对。

深海主宰没有回头。

伤口伤及要处了的话血就会流得很快很快很快。赮毕钵罗下意识地扑过去搂住摇摇欲坠的深海主宰，掌心一片湿腻。深海主宰低垂着脑袋，故意避开赮毕钵罗的目光，阖起眼帘喃喃低语，你不该来的，我不该如此冲动的。我应该，我应该……

你想瞒着赮儿，独自死去吗？赮毕钵罗咽下那些嗓音颤抖着哭泣的冲动。

鲜血溅落在菩提长几的剑刃，剑身凸起的金纹花饰看起来真的像是一朵朵胭脂红的菩提花。鲜血浇灌菩提长几的剑身，鲜血从深海主宰脖颈那道细而深刻的伤口汹涌地喷薄，连带他的话语也虚弱至极，犹如一触即碎的泡沫。赮毕钵罗俯身去听深海主宰越来越轻的声音，他听见深海主宰用着蚁裳顾命一贯偏爱的端庄语调说，我应该再次回到那片深海，神不知鬼不觉的，赮儿，赮儿会永远以为，我死在了那场恐怖的献刑中。

赮毕钵罗在他耳边嘘了一声，你先不要说话，师父，让赮儿先为你止……龙戬将沾血的食指抵在赮毕钵罗的唇前。明天日出你就找不到我了。他无奈地笑了笑，笑的动作逼迫更多更多的血浸透他的雪发蓝衣。

他想说很多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出的愧疚歉意思念与隐晦的爱意。可是何必呢。龙戬气若游丝地说给自己听。他顿了顿，又对赮毕钵罗说，那天的玉佩，后来我又找过，哪里都找不到。我原本是想等之后再送给赮儿的，然而，我……

然后他再也吐不出来一个字，抵着赮毕钵罗双唇的手维持着食指轻点的动作滑落，像他念念不忘的那块羽毛模样的玉佩无声无息地碎裂一地。

赮最初戴上酆都死箍时险些压不下滚在喉间的笑声。

他杀不了龙漪，就只好愧疚地去见师父。自己没办法替他报仇，但他不会让师父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边的。无论师父身处何方，他都会陪在师父身边的。

妖市太子离家出走，龙漪的等待遥遥无期。他戴着面具混入宴席，只差一点就能捅穿龙漪的喉咙，侍卫的手掌被他的剑刃刺透，喷出的鲜血落在他的面具上。

龙漪打掉他的面具，他的面容令龙漪的表情凝固了。

霞……不，不对……你不是霞儿，霞儿不可能刺杀我。他果真骗了我。龙漪喃喃自语，他没有如他所说那般杀死你，你不该存在，但我也不想杀死他。他本不该死的，说到底他还是我的弟弟，哪怕我忌惮他的兵权……

赮冷笑着说，说假情假意的虚言就是你的全部能耐了吗，说这些话就能让死神把他还给我吗？

龙漪的怔愣只有一瞬。他重敛神情，厌恶地凝视着被侍卫踩膝跪地的赮，沉声吩咐按律处理。判神殛为赮戴上酆都死箍。不用审讯了。他的罪孽深重，只有献刑才能惩罚他。

赮毕钵罗来不及洗去菩提长几的血痕，他抱着一具惨白的尸体行走过闹市，菩提长几的鲜红像是一条结痂又裂开的伤口流出的血液。他想带龙戬回到怪贩妖市，那是他们的故乡。他对怪贩妖市的感情淡薄，但是他能想到的归处只有那里。龙戬爱着他们的故乡。

他在船上用手指抹去龙戬唇上的血痂，像盲人一样不断地抚摸师父的五官。他叹了一声，含着泣音的，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痴愚，但是他的痛苦逼迫他在龙戬的脸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这张脸在他眼中与初见之时相比不改分毫。船身颠簸，赮毕钵罗到甲板上看了一眼，鬼牙屿的风暴骇人，但是他不怕它。现在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能让他心惊或忧虑的事物了。

赮毕钵罗回到船舱，床榻上空无一物。他想起龙戬那句气息奄奄的话语：日出之后你就找不到我了。船身不再颠簸，行动却变得温吞。抵达妖市时他才发现海面上漂浮着一片片鲜花，它们像轻轻托着这艘船，让他能在狂风暴雨中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乡。

赮毕钵罗在血唇码头停留了一会儿，他蹲下拾起几朵雪白色的海面浮花，犹如少时捧起龙戬如玉玼白的发丝。

赮儿会陪着你，赮毕钵罗抚摸着像水晶一样晶莹的花朵低语道，赮儿已无心那两条人命，我很快就会找到师父，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再也不用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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