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28 【素钗】滞留（1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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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1-28 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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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8 【素钗】滞留（1F完）

【素钗】滞留

        上海下雪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大都是夹着雨淅淅沥沥地下，才落地就被车水马龙的路面化成了一滩泥泞的水迹，然后第二天再被凝成无情的冰冻，滑得人要命。至于真正的大雪嘛，素还真只记得08年下得那场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素还真年头刚升了正处级干部，这开年的第一把火就烧得他焦头烂额。他和秘书在市委里开了一整天的会，部署了一堆应急备案要落实，搞得人头昏脑涨。这头刚结束了会议，刻不容缓的走访行程又滚滚而来。素还真坐进车里，秘书告诉他接下来是去上海南站实地调研，路上会有点堵可以稍微眯一会儿。

        素还真点点头，他是累了，但他睡不着。上海已经下了几天几夜的雪了，路上也有了十几厘米的积雪。被轮胎碾了一天的路被抓出一道一道的痕迹，脏污的、泥泞的冰碴子被扫在路边已经不再洁白。路上的车子都开得很慢，一场雪好像把时间也冻得缓慢下来。车窗外相似的高楼和车轮底下沙沙的声响让人会错觉陷入了无限的循环。

        路过桂林路就看到上海南站这几个红字了。红绿灯口已经开始大排长龙，素还真不准备和返乡的人抢这条路，他嘱咐秘书小转弯绕远。方向盘刚往右打了半圈秘书就吓得惊叫起来，一辆快得不正常的自行车冲进后视镜里。双方都猛踩刹车，自行车主人也往右拧了方向，还好没撞个正着，但对方还是连人带车摔得滑了出去了。

        素还真心下一紧，赶忙叫上秘书一同下车查看。汽车的状况还好，不过蹭掉了一道漆，自行车的状况看起来就要凄惨得多，车轮还在滋滋地空转，后座上捆着的蛇皮袋子裂了口子东西散了一地。不过所幸那人戴了安全帽，看起来没有大碍。

        “你没事吧？”秘书正要上去扶他。对方已经踉跄了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人不做声只是在一件一件地收着掉在地上的行李，然后动作飞快地在蛇皮袋上又扎好了一个结。他看起来在赶时间，大约也是赶着进南站返乡的一员。

       秘书帮对方扶起自行车停到他身边又问：“你没受伤吧？”

       那人摇了摇头，转过身把行李再次捆上车的时候，素还真在后面刚好看清他的脸。他看起来不满三十，年轻黝黑的脸上有道很长很旧的疤痕，整整跨了他半张脸，那道疤凸起泛红把原来还算俊朗的脸割裂成两块。黄色的安全帽上印着“上海建设”，一件军绿色的棉袄旧得发灰，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合时宜的成熟。素还真也知道盯着人看是不礼貌的，但鬼使神差地就是看了半天。他去工地走访过，那里很少见年轻的面孔，按他们自己的说法，年轻人要是有别的出路，谁会愿意干这个。

        对方好似注意到了素还真的视线，扭过半张脸，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这是旧伤。”

        素还真当然知道那是旧伤，看起来就是很重的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他的疤太深了，深到一下子扎进了素还真心里，即使面对那张完好的侧脸也莫名让人肖想。

        秘书见人没大事，终于也松了口气开始念叨：“还好没事。你急什么啊，赶火车也不是这么赶的。还好只是蹭掉点漆。”

        男人点点头，连声说了好几次抱歉。他从外套内侧贴胸的口袋里翻出了皮夹，从一堆蓝绿的毛票里面抽出两张百元人民币递到秘书的面前。

       “这点也不……”

        年轻人口快，素还真笑笑上前拦住了秘书的口不择言，“人没事最重要，你赶紧去车站吧。”

        他透亮的黑眸看向素还真，嘴巴抿了抿像是欲言又止，显得有点局促。他沉默着把皮夹里的钱全都抽出来握在手里，一方车票被带了出来轻飘飘落在素还真脚边。素还真帮他捡起来，恰好看见车票上的名字：叶小钗。

        这就是他的名字。

        素还真把车票递还给对方，叶小钗却好像在思考什么一般犹疑了几秒，然后他把车票拿走的同时也把握在手里的钱，全塞到了素还真的手心里。似乎是怕素还真不肯收，他转身就蹬走了那辆自行车，骑出两米远了才回首朝素还真喊了声谢谢。

        素还真站在原地，突然才惊觉自己已经无意识地在心里念了好几遍他的名字。简直像是要把他记住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想要清醒，却发现眼前好像仍然是他回头看着自己的模样。他不知道叶小钗当时有没有在笑，听语气好像是在笑的，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嘴里冒出一行白气，遮住了他的嘴唇。

        他已经把他记住了，素还真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记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兴许是他的名字起得太好记了。

        原本只要等时间久了，素还真自然会忘记他的语气，再忘记他的模样，最后彻底忘记他这个人。但像是上天安排好似的，他们注定还会相遇。

        上海南站里滞留了有几万人，素还真跟着站长调研完站内各项应急工作情况已经接近半夜了。处理完了工作，素还真终于有闲暇停下脚步，他站在二楼的办公区看着大屏幕上几乎全停运了的时刻表。楼下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但因为几近凌晨候车大厅里的人流也相对静态下来，有人缩在椅子上睡觉，有人被子铺盖直接铺在了通道里。只有头顶的广播还时不时播报着列车停运的信息搅得人不得安眠。车站的层高很高，素还真站在这里顿时生出一份疏离感，他和这些殷切盼望离开上海的人们隔得好远，他们每一个都形色匆匆，看不清眉目。突然，他想到大约那个叫叶小钗的人也要在这里蜷缩一夜了。

        身旁的秘书突然指向一个方向，“诶？素书记，那个是不是蹭我们车的人啊。”

        素还真的目光几乎没怎么搜索，叶小钗黄色的安全帽和那灰绿的大衣就撞进他的眼里。叶小钗席地而坐倚在一个自动贩卖机旁边，他的头半耷着好像已经睡着。刚还在心里的人现在就突然出现在眼前，素还真的心脏突然跳得剧烈。他从前不信神佛不信因果，大约从这刻开始他也要抛却信仰去信命了。

        身体比脑袋先行动，素还真告诉秘书可以先走，自己则从最近的一个扶梯下到了候车厅。在狭窄的过道里需要不停地穿梭，他的步伐走得很急，生怕叶小钗在自己目光离开的几分钟里又消失在这几万人里。他侧着身体在通道里穿行，好几次落脚都步履不稳，还不当心碰到了几个路边的旅客，惹得人纷纷侧目。他没这么莽撞过，他是搅乱这一潭池水的游鱼奋力地拨开逆流，直到他看到了那个贩卖机才放缓了脚步。带着黄色安全帽的人还倚在那儿，他抱着双臂安静地在那里等待，就像在等待着素还真的到来一般。

        “叶小钗。”素还真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那双原本闭着的眼睛睁开朝他看去。瞬间，刚才还在素还真预备删除的记忆里的疤痕、嘴角、眉目全都被安放回原来的位置变得鲜活起来。叶小钗的眼睛里透着点讶异，他显然也没有忘记素还真，他惊讶着一天之内的两次相遇，也惊讶着对方已然知晓自己的名字。看到素还真走过来，他也跟着站起来。

        素还真解释说：“刚才在车票上看到你的名字了。”公平起见他笑了笑朝叶小钗伸出右手自报了家门，“素还真。”

        叶小钗握着拳头，几个指头犹豫地摩挲了几下最终还是摊开伸向了对方。素还真的手有点凉反而是他被风吹得红肿的手现在正发麻地变热变痒。他没怎么跟人握过手，毕竟工地上的人们也不是那么细究礼节的。他不确定把那种湿热的温度沾染到素还真手上是不是礼貌的，那种细微的灼烫感让他下意识地把手抽回，叶小钗自觉失了礼数，便主动寒暄地问起来：“你也是来坐车的？”

        “那倒不是。”

        出于职业需求，素还真一向都穿正装，叶小钗猜测道：“你在这里工作？”

         “嗯……算是吧。” 素还真点点头，应了下来。

        “那你知道什么时候能发车么？”

        “这个没人知道。铁路电网还在抢修，现在又还在下雪，最早也得等明天早上了。”

        叶小钗点点头，又恢复了沉默。他蹲下身双手环抱住了自己，他用双臂捂住胃里发出的咕咕声但还是被素还真听得清清楚楚。

        素还真不摆架子，也跟着蹲在他的旁边：“晚饭吃了什么？”

        叶小钗摇摇头，意思是没有吃。素还真有点惊讶，明明他刚调研过应急物资派发的情况：“站里不是可以领泡面吗？”

        “领了。有带孩子的，我看人家不够分。”叶小钗顿了顿说，“我还有点零钱。能忍。”

        素还真想起刚才叶小钗掏空皮夹给自己的钱全在自己的口袋里，心里不由地觉得荒唐，这座城市里还真有人靠一身正气活着的。素还真想过把钱还给对方，但当时那卷钱塞在手里的分量告诉他：拿好了，这是叶小钗全部的珍贵的自尊。素还真既然拿了便不敢怠慢，他也要拿出百分百的赤诚。

        “我家离这里不远，过去休息一晚，明天我再送你进站。”素还真知道周边的情况，宾馆、安置点早就爆满并不必这里好多少，于是干脆请人回家里将就一晚。

        兴许是从未接受过陌生的善意，叶小钗瞬间涨红了双颊，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这、这太麻烦你了。还是、还是不了吧。”素还真自然没给人拒绝的机会，自顾自扛起了叶小钗的行李就走在了他的前头。叶小钗愣愣地看着素还真往前走，蛇皮袋子在精致的呢子大衣上滚来滚去留下了灰扑扑的痕迹，就像一条肥大的蛞蝓扭动在华美的袍子上一样诡异。不相衬，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叶小钗快步追上去想说些什么。

        恰好素还真回头对着叶小钗粲然一笑，“这有什么麻烦，不要小看我啦。”

        追击与回眸，两个人的距离变得好近，视线交错的瞬间像是捶打通红铁块时铿然溅起的铁花，烧得眼前都亮了起来。叶小钗这才好好看清楚了素还真的眉目——他的眉毛是有个旋的。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呢？叶小钗自己也忘了。

        时钟指向12点的时候，厨房间的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锅盖掀开水珠一滴滴跌进锅里滋出雾一样浓稠的水蒸气。素还真盛了两碗汤圆出来，一人一碗。叶小钗一边吃素还真一边跟他讲话，他说上海人过年习惯吃汤圆，上海话叫圆团倒过来就是团圆。

        叶小钗心里暗自模仿着素还真的语调学念“圆团，团圆，圆团，团圆”。才用勺子舀起来咬了一口他就被烫痛了舌尖，甜蜜的芝麻心子挤破乳白的面团止不住地淌出来铺满了整个勺子，然后滴落，裹了猪油的黑色馅料就一粒一粒浮在了汤里旋转。他们那里也是吃汤圆的，叶小钗过去也会用家里的那个土灶烧一大锅汤圆，圆子是没有馅的，汤底是用红糖熬的。小孩子爱吃甜的，叶小钗就会特意往孩子的碗里再加几个甜枣子……

        “好吃么？”素还真问道。

        叶小钗的思绪被打断愣愣地点头道：“好吃。”

        调羹拨弄了几下碗里的汤圆，叶小钗突然对素还真说：“可以借我用一下手机么？我想打个电话。”

        素还真把手机递给他，他在按键上按了一串固话号码把耳朵贴在了听筒上。忙音嘟嘟地响着，透过手机散播在安静的空气里。过了一会儿电话接起，那头是迷迷糊糊的男声，听起来是刚过了变声期青涩里还带点沙哑。

        “喂，谁啊？”

        “少一，是我。”叶小钗两个手都按到了手机上。

        “干嘛？你知道现在几点嘛？”

        “没什么事。就是我今年可能晚几天回来，跟你说一声。”

        电话那头突然断了声响，过了几秒那声音听起来清醒了几分，“随你。干脆就别回了，来回还浪费车票钱。不如直接打钱给我。”

        叶小钗来不及接话。啪得一声，电话那头又重新响起嘟嘟的忙音。他低下头看着亮着的手机屏幕，按下了红色的挂断按钮。

        “谢谢你。”叶小钗把手机还给了素还真，嘴角扯了扯喉头发出了干涩的几声笑，像是为了道谢也像是为了故作轻松。

        素还真问：“是你儿子？”

        叶小钗点点头，嗯了一声。

        “多大了？”

        叶小钗思考了一下才作答，他在计算着儿子的岁数。他确实不称职，在孩子的人生中缺席了太多岁月：“……虚岁十四了。”

        素还真有点惊讶，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人竟然已经有这么大的孩子了。养小孩的事情上素还真没有资格说什么，但他依旧宽慰叶小钗，“孩子大了都叛逆，别自责。”

        叶小钗摇摇头道：“他妈走得早，是我没带好他。”

        说完他又继续埋头吃起了汤圆，上海的冷是会透墙渗进房子里的，刚才烫嘴的汤圆现在已经变得黏糊冰冷。叶小钗胡乱嚼了嚼咽进肚里。素还真看到他空了的碗起身说：“锅里还有，我给你热点。”

        叶小钗拉住素还真的衣服，抬起头看他。那双乌黑的眼底有了一片亮晶晶的水影，“谢谢你，素还真。”

        桌子椅子被他们撞得东倒西歪，分不清是谁主动的，他们吻到一块儿去了。嘴唇上干涩的死皮毛躁地刮痛对方，他们像是干渴的鱼要交换唾液来维持生存，牙齿毫不收敛地重重啃咬出印记像是要把对方拆吃入腹。素还真用力地抱紧叶小钗，他的身体绷得直直地颤抖。

        “关灯吧。”叶小钗吸了吸鼻子呼了一口气道。

        素还真背过身按掉了墙上的壁灯。叶小钗在夜色里自己脱掉了衣服露出赤裸的身体，黑暗里他的眼睛映着月光，是亮的。素还真去摸他的眼睛，然后依着面颊上凸起的痕迹摸了他脸上的疤。他们在黑暗里不管不顾地做爱，两副身体缠在一起快速地律动着，呼吸和叫喘喷出的热气黏在肌肤上激起一层层鸡皮疙瘩。素还真掐着叶小钗的腰深深楔入，叶小钗一只手覆在素还真的手上，另一只手捂着小腹疼痛地呼喊，他的腰在柔软的沙发上拱起又跌落。有烟花在窗台前不停地升起跌落，借着这一阵阵五颜六色的光，素还真看到叶小钗高潮的面孔，蓝色的眼泪，黄色的面庞，绿色的短发，红色的精液……他心头一动射在了他的身体里。

        烟火砰砰啪啪地放完，光又消失了，只有被惊吓到的电瓶车在滴嘟滴嘟地发出警报。等到喘息声和警报声都渐渐休止，素还真听见怀里的人说：“新年快乐。”

        明明还没过除夕啊，叶小钗的祝福像是这提前燃放的烟花，显得孤零零的。于是素还真轻吻他的肩膀回应他：“新年快乐。”

        叶小钗转了个身回头望着素还真，他开玩笑地说：“不会今年除夕要在上海过吧。”素还真也跟着他笑，却希望不只是个玩笑。

        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们的除夕应该是各自团圆的。

        第二天，列车陆陆续续开始恢复运行。叶小钗走的时候是素还真去送他的，素还真通关系下到了站台一直送他到列车门口。发车的铃声响了两次，叶小钗登上了火车，笑着跟他挥手。素还真赶在列车门合起来之前往他手里塞了个纸条，像叶小钗把钱塞他手里一样用力又快速。列车开始缓缓移动，素还真并没有跟着走，他看见叶小钗趴在玻璃上看他。他喊：“再来上海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他给了叶小钗一串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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