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10 【雙橋】水風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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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3-10 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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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0 【雙橋】水風山月

#双桥出场十八周年##双桥十二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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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好像有誰在握著自己的頭髮，自髮尾向上，一吋一吋梳開，輕微拉扯的力度恰到好處，既予人一種正被悉心照拂的倦意，又不至於產生疼痛。紫荊衣微微睜眼，正好見到案上香骨竹簽燃盡最後一截，然而他還是不想起，一聲掙扎的呻吟從喉頭溢出，他下意識地又要拉起被子蒙頭大睡，卻被眼明手快地攫住手腕。
「別又亂蹭，教人白費力氣。」
紫荊衣終於看向那張金鎏影總是無奈的臉，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他撐著手臂直起身子，好讓身後人能更順利地為自己的頭髮盤結挽髻。金鎏影長他幾歲，已行了冠禮，束髮這事早做得順手。紫荊衣的頭髮滑順光澤，卻有幾綹顏色淺淡的髮絲總是蜷曲，怎樣理都理不直，一如它們主人的固執脾性。玄宗裡的同修說像海上浪湧的形狀，他喜歡這個形容，實則並沒有看過大海是怎樣的景致。然而玄宗上下，除卻曾遊歷四方的幾位師長，同樣無人親眼見識過海，只是憑藉書畫上的描摹想像海風捲起清澈的潮水，拍出紛至沓來的波濤，想來人總是對遠方有著憧憬渴望。紫荊衣有時覺得十分可笑，一如為求悟道而捨情忘情，可未通世情、未嘗情愛，哪裡還有東西可以割捨忘卻。
「外面下雪了吧？」他將簪子遞給了金鎏影，聽得一聲低低的回應後又忍不住笑著說，「你都練了一個時辰的刀了，蒼怕是還在睡呢。」
在模糊的銅鏡裡，紫荊衣心滿意足地見到裡頭那雙為了給他束髮而低垂的眼睛乍現出一瞬幽微的黯淡。

道境正如其名，以道為尊，而諸多派門之中又以玄宗為鰲首，多數父母幾乎是在兒女開蒙時便早早將人送來，望能開啟一點道性或仙緣，然而紫荊衣卻與玄宗大多數門人不同，是由他師尊親自收入門下。倒也不是看他骨骼驚奇，資質過人——儘管紫荊衣確實在術法上有超乎常人的天賦，這已是後話了——不過是一時惻隱。
據說母親產下自己那日，正逢日食。陰陽倒逆之刻，白晝晦冥，雞鶩皆歸，他偏偏卻選在那時出了母親肚子，於無聲天地間呱呱墜地。而打從第一個人在天穹和星辰的挪移當中發現規律和真理開始，囂囂塵世底下的眾生亦不可避免地自生滅萬物中尋求暗示與命途，誕生時的奇景，似乎是他降生後不明緣由多病多災的唯一解答，紫荊衣望著窗外天頂流雲，想與父母別離時，天空應也是這樣清淨的藍色，桃花初綻，柳色欣欣，年幼生命卻在顫抖的懷抱裡急遽消逝，在意識迷離之際，他恍惚聽見了悽愴的嗚咽，殷切的哀求，以及一聲嘆息，那陌生的聲音似乎說了些什麼，紫荊衣只依稀明白了「日蝕之子，體戚毀傷」八字，再次醒來時，已不見父母，只有一位清癯的仙者坐在床沿，溫言寬慰自己，其實當下他還很不明白身在何處，發生了何事，便在那時，清脆的叩門聲響起，薄薄的素紗床簾隨著乍然拂入的微風中騷動著，在這細緻寡淡的陳設之中，一道身影暈染著鎏金似的餘暉闖入視線。

「宗主，您唤我？」

後來紫荊衣自然明白了，偌大玄宗，自然還有赭衫軍那樣的奪目，也有黃商子那樣的凜然，卻再也沒有誰能給予他那一刻憧憬，他凝視著輕紗掩映中頎長俊秀的身影，彷彿光華閃灼的琥珀。宗主輕輕捏了捏少年剛開始握刀的指掌，上頭有一些青青紫紫的瘀傷，又將兩人的手心手背疊在一起，金髮少年感受到紫荊衣較低的體溫，下意識以指腹摩娑起了他骨節之上的皮膚，紫荊衣嚇了一跳，抬起頭正好迎上少年的微笑，然而他能感受到自己正被緩慢而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那雙和頭髮同樣是金色的眼最終又回到原點，盈滿了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紫荊衣看得再一次出了神，少年的眼睛是他全身上下最接近琥珀的一塊，清透明亮，光在裡頭熠熠爍爍，誰人的身影都映照不進。

直到那時，他才真正從頭至尾聽明白，軟紅十丈的一切都將離自己遠去，很奇怪，明明好像只是山上山下的距離，只是昨日今日的光陰，一切卻早已模模糊糊恍若前塵。於是紫荊衣只能全心投入這個嶄新的去處，他表現優異，經常贏得師長的讚許，卻也始終是個異鄉人。在這個優雅莊嚴的世界裡時間漫長、規範井然，紫荊衣深覺自己和這一切無緣，越寧靜，越念想浮世塵囂；越超然，越神往下土塵愛。他經常坐在山嶺看腳下縹緲鬱然的雲海，偶爾能見到錚明瓦亮的房頂在太陽照射下閃出點點金澤。何處才是真實，又何處不是人間呢？
而金鎏影便截然不同，他完全地、真心誠意地投入其中，無休止地奔向目標。金鎏影向來是個好師兄、好徒弟，聰慧、機警、從容爾雅又慷慨助人，至少在紫荊衣以外的所有人之間頗受讚譽，這樣說似乎有些不公平，畢竟紫荊衣幾乎是在他耐心的看顧下成長。金鎏影會牽著初來乍到的自己去藏經閣翻找不那麼無趣的至傳奇書，去後山聽不知從哪處傳來的、遙遠清潤的琴音；會在冬日撈起自己懶散倦怠的身軀，打理好凌亂的長髮，再裹上道袍扣起紐絆。金鎏影經常在這樣翻來覆去的擺弄中給他重述錯過的早課，愛緣是諸魔之祖，萬害之根。屢劫沉迷，皆為愛緣；多生墮落，總因愛緣......聽他此般唸著，紫荊衣便沒好氣道，都說有法有破，未將其中利害探嘗一番，既不知是甜是苦，是害抑或是恩，又如何看破。金鎏影不如紫荊衣機巧善辯，他愣了一愣，最後只好抬手拍拍懷中少年被衣衫蓋得厚實柔軟的後背。

親暱便是這般日復一日建立起來的，針鋒相對也是。他說，不肯割捨無法得到的東西，便是沾滯，是執迷，你執迷不悟，還想斷緣捨情，既到不了頂峰，人生亦過得全無樂趣，真是可惜，可惜。
大多數時候金鎏影選擇沉默，待到真正發怒了，也就是躲得不見人影，紫荊衣便再去找人，從後方摟著他石頭似的背影，說，「你命格屬金，名裡帶水；我命格屬水，名中有木。金生水，水生木，本來立意極好，可惜金與木卻是相剋，我只好先下手為強。」金鎏影嘆了口氣，心裡想的估計是究竟誰剋的誰，但他沒有拒絕紫荊衣貼上側臉的嘴唇。紫荊衣一面用手裡的冊子去遮掩從樹葉隙縫中漏進來的、又刺又暖的斜陽，一面將呼吸和低喃噴在他的耳廓。其實修道嘛，若能能做到富貴榮華如過眼，情冤孽海不沾身，便離得道登仙又進了一步，只是千般因緣，諸多難捨，就連神仙都能因一念思凡而被謫下世，而草木無情，總有凋零的一日，海亦會枯，石也會爛，那麼既已做為人，先體會情為何物，再去悟那仙真之境又有何妨？
紫荊衣總有許多自己的歪理，金鎏影默默地聽著，有時也會露出迷茫的神色，但紫荊衣的擁抱確實有種教人撒不開手的魔力。他身子骨差，長得慢，道袍比他的身量大上許多，觸感鬆鬆軟軟的，底下才是屬於少年的骨架，摟起來像毛絨過厚的小動物。兩人相擁的時候紫荊衣會將下巴靠在金鎏影的肩上，正好滿足後者那種被需要、被仰賴的渴求。他樂於在日夜相處中挖掘金鎏影不為人知的那面，喜歡揭開金鎏影端得凜然緊繃的面皮下對敬重和聲名的熱望。
紫荊衣伸指在地上先是畫了個圈，又畫了個太極圖，道，「你看，自無極而太極，無極不過是一團混沌，需得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才能有天有地、有這世間萬物，所以我來做這黑中的一點白，時時給你敲打刺激，你才不會太過無聊，不是嗎？」
金鎏影幾乎想都沒想就說，「你分明是那一點黑。」

然而無論是一點白，或一點黑，終究只能是一點，再多，便要似一筆黑墨墜入水中，一圈又一圈暈染出混濁的墨跡，無論再懊惱，終究是不可收拾、無法掌控。金鎏影向來不喜歡超出掌控的感覺，而某一天，自外回轉的紫荊衣——此時已是尹秋君了，一上橋就劈頭問，「你還記得藺無雙嗎？」
「記得，自然記得，三境合修時與蒼同佔鰲首的那人。」
「他死了。」
昭穆尊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原想問如何死的，但稍加思索便能猜到八九，當年白雲萍山不相逢一句，在道門誰人不曉，而如今狂龍一聲笑出關，練峨嵋身亡，這三人糾葛成一團亂麻的情仇終要被斬斷的，他嘆了口氣道，「真是情劫。」
尹秋君卻不太高興地皺起眉，「不對不對，只能說是情關。」他摁住昭穆尊持續書寫著的腕，半強迫對方抬起頭來直視自己，眼神裡很罕見地沒有戲謔、沒有嘲諷，他無比認真地說，「你知道他為何死嗎？因為他孤傲、自信、固執、心軟，無論有沒有動過情，那些弱點終究會為他招致敗亡。」
「人這一生，除了無可避免的衰萎和厄難，其餘死劫，不過都是源於自身罷了。」

尹秋君未曾想過，這句說給昭穆尊的話，最終卻是應驗在了自己身上。
當他倒入由溫熱的血和砂土和成的泥濘之中時，模糊的雙眼只能看見淺淡的雲朵，慢悠悠地飄了過去。他總是很喜歡雲，自在、輕盈，毫無壓抑的逍遙，然而人總歸是人，他記得時時刻刻敲打金鎏影、或者昭穆尊的念想，卻忘了自己也有執拗的慾望。他們的感情早在改容異貌那時起就同樣變得虛假造作起來，然而當昭穆尊用宏大的雲氣造出六極天橋，並向他伸出手時；當他們一同鑽研新的武學，為各自嶄新的兵刃取名雲天極刃和雲龍斬時，他卻隱隱有了渴望的東西將要實現的期待。
還真的讓他給剋死了啊，尹秋君想。
為什麼這一次不先下手為強呢？
因為......
因為......
尹秋君吐出最後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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