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25 【迹冥】借月鉴心（天迹×地冥，三乘时期，首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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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3-25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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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5 【迹冥】借月鉴心（天迹×地冥，三乘时期，首楼完结）

一句話summary：他撲入一片如水月色，撿拾九天垂下的一線蛛絲。

cp- 天跡/地冥
by- 薪九
info- 三乘同修時期，但有片段閃回式時間跳躍。我流天地，十七/無神論私設有，和一點點鬼諦，字數約1w+

* 有小默雲提的「大師兄你雖然因功被策封為天跡，卻也一直陷入昏昏醒醒的狀態不甚穩定」這個狀態的設定（但具體操作起來比較像私設

#地冥七周年生賀# 【13:14】

*☼*―――――*☼*―――――

窈窈之冥的時日太過漫長，有時地冥在平靜中醒來會恍然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凝滯又膠著的循環，日復一日。

他們爭吵的次數太多，初時人覺臉上掛著謙雅翩翩的君子笑居中調停，後來學會了聽而不見反正爭吵內容大多與他無關，再後來終於有些忍無可忍深吸一口氣來找地冥「借一步」。

他是天地之爭的局外人，自然不知道本就尖銳洶湧的狂瀾之下還有不可見的深淵。那時他們還沒走到後來刀劍相向不死不休的地步，縱然勸解也不過是一些「天跡所言有理」、「你之考量卻也沒錯」、「三乘本該同心」的車軲轆話，到最後像是把自己說得口幹舌燥，頓足道，「我說了這麽久，你倒是聽一兩句啊？」

地冥皺著眉將視線往非常君身上移，那張臉上竟當真是情真意切的焦急神色，心下不免生出些荒誕。

這一架起因莫名，說來可笑，那本是九天玄尊所布置的課題，本意或許是想讓他們考慮極端情況下的危機，為同心共修打下些基礎。然而鬼諦一句「反正世人終歸都是要死的」激起了天跡的火氣，在人命與犧牲的問題上互嗆了數句，最終吵到「你若不滿大可現在就殺了我」上——這已是純然的氣話，聽得人覺趕緊叫停。

盡管未能和天跡吵出什麽結果來，鬼諦又在氣頭上根本不肯現身相見，於是無神論壓著脾氣聽了半晌調解，此刻心下煩躁不已，嘴上卻還在習慣性刻薄，「又有什麽可分說。天地不容豈止今日——不若你等神諭插入眩者胸膛那日再來相勸。」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擡高了，尾音尖銳得像是要劃破面前那張平靜溫和的臉。

慣做老好人的同修面上仍是不見怒色，只是輕輕嘆息一聲說地冥好友，你這又是何必呢。

這種感覺溫吞得好似用盡全力的一劍刺進粘稠的蜜糖裏，有種進退不得的尷尬，無神論無話可說，拂開非常君搭在肩頭的手，轉身離去。

門推開的瞬間看到站在院中的天跡，不知來了多久又聽了多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他還沒來得及換上那種對著天跡時故作兇戾的表情，面上神色瞬間竟顯得空白，而後不涼不熱道，「真有興致，堂堂神毓逍遙倒是學會聽墻角了。」

「誰要聽你墻角了。」他早已知曉這人脾氣冷熱不定，今天遇到的是性子不好相與的那個，天跡懶得多話，只是嗤一聲，又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強調道，「我只是來拿忘在這裏的東西。」

兩雙紫色的眸子交錯一瞬，地冥率先避開目光，哼了一聲，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未信，只站在人覺院中的籬笆前冷冷道了聲借過，擦著他衣角過要過去，卻被人跟在身後，亦步亦趨地往無人處走。直走得四境荒蕪樹影扶蘇，無神論煩躁地將面具向下壓了壓，於窈窈之冥詭譎的天色下站定，融於夜色的黑衣像是一株本就生長於此的枯木。

「便是人覺好友不與你談，我也想找你談談了。」天跡落後半步，隨之一道停下，開口時是閑淡語氣，地冥指尖卻一緊，嗓音緊繃，飛快地說，我跟你沒什麽好談。

那句話又輕又快，玉逍遙沒聽清楚，卻又一次感覺到那種無聲的緊繃和抗拒，像只緊扣不放的蚌。他的聲音放軟下來，比起解釋更該說是安撫，「我不想與你爭吵的，地冥。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他的固執與堅持，不明白那樣悲觀又冷漠的視角，同樣也不明白他生氣時的緣由。這個人仿佛生來就在迷霧，越靠近反而越覺迷茫。

是啊，你總是不明白。地冥沈默著，想起白日裏玉逍遙說起英雄時熠熠生輝的眼睛。無神論無法判斷這是否因為他從來出身光明，又或者只是一種來自世家的天真——就像商賈之家的孩子會渴望家財萬貫，累世勛貴的後嗣暢想著建功立業，武林世家的子弟從出生那日便踏在拯救苦境、做英雄大俠的道路上——「做英雄」三字何其輕巧，世人往往只得見鮮花著錦的輝煌，卻淡忘英雄背後從來少不了鮮血與犧牲。

說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罷，十七想，可我不願你站到那個註定付出所有、犧牲一切的位置上。

「那些都不重要。」地冥不辨喜怒地說，他看玉逍遙的眼神像是一條雨夜被拾起的蛇，帶著潮濕黏膩的水意，也含著陰沈危險的執拗。「你不需要明白。」

如果人生是一場早知終點的單行線，所有帶有希冀的可能都凋亡，末日十七連祈求來世的資格也沒有。他在玉逍遙的註視中覺出撕裂般的疼痛，恍惚間又看見一縷春風，一片楊花，一場皓雪，一鋒彎月。那人來時帶了無盡春意，將朔風換作東風，笑鬧間陪他走過一季歲月，看楊花紛紛如白雪，明月滿而又缺，缺了再滿，終有一天月色利如刀鋒，他如常靜默，聽玉逍遙說起離別。

總有人要去做拯救天下的英雄，末日十七無法說出不舍更無立場挽留，於是世界霎時失色，春風霜凍，楊花落盡，皓雪赤染，彎月成刀。

昨日相逢，呵蝶挽夢，飛雪似楊花。
今朝春盡，楊花似雪，孤影聞寒鴉。*

他此生的風花雪月都與玉逍遙息息相關……只是流年催白頭，再真摯的愛意都成了無人相吊的過往，他們註定踏上殊途之路，又有什麽可以再提？

見他悶悶不說話，天跡心裏起了點捉弄之心，借著擡起面具下沿的姿勢作勢要掀他面具。冰冷的金屬掀起一角，他飛快地捏了一下對方的鼻尖，嚇得地冥退了半步，本就僵硬的姿勢板成了硬挺挺的一塊門板。

白日裏郁氣盡散，玉逍遙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看你緊張的。好啦好啦，又也沒真掀不是？」說著趕上兩步，重新把手搭在了地冥肩頭，「你那張臉寶貝得緊，平日都不許人看，我知道的——」

像是長久以來對離別與遺忘的焦慮怨怒在這一刻都累積到了極限，地冥一把推開他，「你又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這句話高得近乎尖銳，他幾乎想像鬼諦那樣失控地尖叫出聲，可玉逍遙毫無怒意地看著他，那雙眼澄澈平靜，幹凈得一眼見底，甚至未曾因他驟起的怨怒而多生什麽波瀾，無神論深吸一口氣，在心臟收縮的劇痛中失魂落魄地輕聲重復了一遍，「……你什麽都不知道。」

你在我生命中的留痕太少又太多，卻什麽都不知道。當你再也不會踏入無明之淵的洞口後，當你早忘記楊花白雪之後的故友，只有我還固執地念著那段短暫相識的歲月，甚至沒有太多的東西來證明你曾經到訪過這片黑暗，仿佛一切都只是十七號垂死之際的妄想幻夢。他幾乎要對此生出怨懟，可是一方是賜予生命的帝父，一方是賦予希望的曙晨，末日十七思來想去只好恨自己。

尖嘯與蜂鳴在腦海中炸開，停下……快停下！地冥本能地想要擡手掩住耳朵，看到天跡探究的目光後生生壓住了動作，極不協調地將顫抖的指尖壓在面具邊緣，狠狠攥住鳳翼尖翹銳利的部分。他覺出一種令自己厭惡的虛弱，喉中好似又泛起鐵銹氣，壓下所有情緒後只丟下一句「眩者同你沒什麽可談」便落荒而逃。

「餵！地冥——」天跡的視野短暫搖晃了一下，一種熟悉的抽離感拴住了他的腳步，頭痛欲裂。

次日的演練天跡未曾到場，地冥對此不發一語，只作對方是爭端之後的避而不見，倒是非常君有些困惑地拍拍額角，「天跡好友怎麽睡到日上中天？」地冥並未理會，自顧自修行去了。

及至晚飯時分，天跡仍未出現，人覺的視線落在地冥身上，唇邊掛了笑，悠然道，「莫不是他嘴饞下山去了？」說著將腌篤鮮又盛了一碗，似是有些納罕，「難得，竟未邀你同行，也錯過了我這鍋上好的湯。」

聞言，地冥的筷尖頓了一瞬，口中鮮甜的竹筍驟然發苦，只是悶聲道，「誰稀罕。」究竟是稀罕一道下山同行的機會，或是這鍋燉了數個時辰的湯，他無法言明，非常君心知肚明。

第二日天跡未來。

第三日也是如此。

神泣的劍鋒與華傘交錯，地冥垂了劍，抿唇怔了片刻，往天跡平日站的地方再一次投出視線。

晚飯時他終於忍不住，極突兀地說，「窈窈之冥禁製未開。」

這話沒前沒後，換個人都不一定聽得分明。非常君卻知他是在說，窈窈之冥既然未曾有人私開禁製，天跡自然也未曾下山，如今他數日未來，是否生了什麽變故。他順手理順傘沿流蘇，將華傘靠在桌邊，心不在焉地應道，「果是如此，不知天跡好友這兩日如何了？」

動筷的聲音停了，地冥身形凝固，若他真是只貓，怕是此刻雙耳都會豎起來等非常君的下一句話。然而一身錦衣的同修似乎只是順口一提，重新把註意放回飯食之間，吃得津津有味。過了片刻，才若有所覺地擡起頭，笑盈盈對上地冥帶著森然冷意的眼。

—— 不如你我同去探望。

非常君覺得分外好笑。地冥在等他說出那句話，做慣常的老好人，可他為什麽要？大概是當局者迷，有時地冥藏情緒藏得不夠徹底，天跡與他之間的暗潮洶湧非常君並非全然不知。相比玉逍遙，或許他才是那個能更深一步洞察地冥所有矛盾掙紮、愛妒糾葛的人，甚至從那雙刀鋒般銳利的眸中品到恐懼與痛苦時，他近乎戰栗地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欣喜。

於是人覺面上一片平靜道，「玄尊此前也曾提過，若天跡有時情況有異，勿作打擾——待他安然回來便好。」

那樣明澈的目光落到身上時，無神論瞳孔微縮，面具分明還在，卻生出一種被人看穿的錯覺。靜默間地冥一言不發，只是固執地盯著他，像是一定要把某句話從對方口中翹出。

人覺故意躲開地冥壓迫性的目光，真心實意地說，「好友若是關心，何妨親自去看看呢？」

本就僵持不動的筷子被清脆地拍到了桌上，地冥的反應像是被人在尾巴上剁了一刀的貓，跳腳似的冷笑，這與我又有何相幹？說著起身而去，把人覺半真半假的挽留丟在身後。

那夜他坐在鏡前，鳳翼如飛的面具被輕輕摘下，落在木鏡臺上發出一聲輕響。沒了面具上金鏈的遮擋，頸側的一道紅痕再難遮擋。它曾有過淋漓赤色，足以將頸項整片劃開，而今看起來不過平平無奇的一道，似乎曾有的慘烈也能與歲月一並消融。

無神論註視著鏡中那張久未見陽光而顯得格外蒼白的面容，用濕帕一點點擦掉描畫出與原本走向並不相同的眉尾，而後是眼角招展如蝶羽的繪痕。現在這張臉露出了真正的底色，他將指尖探向前去，慢慢撫摸著平滑的鏡面，指尖一片冰冷，被觸碰的似乎是冰雪。

剝離「地冥」的名號與身份，還有那些玉逍遙不曾知曉的復雜名諱，所有虛無的偽裝層層脫落後，他又一次被扔回那片冰封雪地。

後來玉逍遙還去雲海寒峰上尋過他，末日十七蜷坐在冰雪中，似乎要與身後的山巖融為一體。

「坐在這裏不冷嗎？十七，看你搞得一頭一臉的雪。」他拍掉灰衣少年身上堆積的雪粉，又嗅了嗅他身上是否帶有新傷的血氣，看人不肯起身便轉身坐下來，解下披風撐在兩人頭頂，這才在狹小的空間裏湊過來貼了貼十七凍得冰冷的臉頰，「在看什麽呀那麽專註？你很喜歡這裏麽？」

我在看你。但即使把刀捅進心臟，這句話末日十七也不會講，他縮在鬥篷撐起的小小空間裏，稀薄的暖意來自身側玉逍遙的體溫，怔怔望向對方時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好似被蛛絲纏裹的蝴蝶，它在黏連的蛛絲間振翅掙紮，激烈得如同要從胸腔中躍出。

末日十七強作鎮定，輕聲說，你睫毛上落了雪。

雲海寒峰終年覆雪，他本就是冒著風雪而來，如何不會沾染？玉逍遙噗嗤一聲笑開，擡手抹了抹眼睛帶下一點薄薄的雪，融化的雪水給那雙濃紫的眸子蒙上一片水潤的光。他貼在十七身上，搡著對方肩頭晃悠了一下，又摟住他輕聲細語地說，「山上好冷哦……好十七，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吧？」

那語氣輕快地像在撒嬌，被他觸碰的地方也在發燙，末日十七狠狠咬住唇，無措地去抓玉逍遙落在自己腰間的手，體溫相接的那一瞬忽然明白，他似乎再也踏不回帝父訓導中那條註定的終途。

世人在話本子裏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卻分明明白了自己情從何來，又深如淵海。面具之下一般無二的面容與本屬同源的血液，降生煉獄的刻骨痛恨與手握曙光的短暫歡愉彼此矛盾交織，末日十七在此刻了然了自己的命運：即使無數次在火海中焚作劫灰他也肯再做一回跌跌撞撞撲火的蝶。為了能有與他並肩的一日寧願無數次的死去，用最慘烈的結局換曙晨一次相顧回眸。

末日十七偏過臉靜靜凝視那雙與自己同色的眸子，如同透過那片瑩紫的水晶望見許久之後屬於天與地的未來。

……或許便是此刻這般陌路殊途的模樣。

最後一次劃過鏡面，無神論緩緩收手，將冰冷的指尖攥回留有余溫的掌心。起身時他重新戴上了許久不曾用過的鐵面具，那是屬於末日十七的東西，現在——即使只有片刻——他不想做天地不容的「地冥」。

雖是同修，但三人未將居所建在一處，非常君選了一處平地搭院築屋，地冥選了僻靜幽深的山谷之下，而天跡沈吟未定，既想逐水得個自在，又覺得高處更有一片風光，最後將小屋建在了流水源頭的山巔，高得仿佛伸手便能觸摸流雲，真應了一句「高處不勝寒」。

往日總是天地不容，自然沒什麽常來常往的熟悉，但天跡居處在哪地冥自然清楚。披著夜色而來時，那處臨天而居的高閣鎖在禁製之中，一派生人勿近的冷漠威嚴。然而二人血脈同源，又同屬仙門根基，解開天跡的所設禁製不比摘下肩頭一片落葉更難。

憑借最後一線神誌折返並設立禁製自封於此，想來情況不妙。他悄無聲息地走進去，即使前來之前心底多少有些預料，真正看見天跡神誌全無躺在榻上，一絲微弱邪氛纏繞不散，在他眉間攢成沈沈黑氣之時，還是不禁心中一跳。

此前不論是曙晨追殺鬼麒主的消息或是誅殺冥霾邪滍的驚世一劍於地冥而言都是耳聞，在他仍在血海苦苦掙紮鍛造殉道之眼的時候，出身世家的少年已入寒峰貫世，命定般走上了當英雄的道路，而「英雄」背後代表犧牲的猙獰同樣在此時初露端倪。

天跡面上難得現出病色，襟口是一片暗沈凝固的血跡，整個人被邪氣凍得冰冷麻木，又因臟腑牽連的傷勢而燒得額頭灼燙，冰火交錯間只覺被劈成兩半，連心跳都雜亂。

幹澀衰微的呼吸聲中，無神論跪坐在榻前並指搭了天跡脈門，錯亂的氣勁在氣海內沖撞不休，他的唇微微翕動，吐出的唯有極低一聲嘆息。

這於天地二人間幾乎算得上難得的時候。往日裏天跡只要睜了眼睛，總是顯得尤為活潑熱忱，在他那裏仿佛讓另一人的話掉到地上會是種不可饒恕的罪過，有的時候會話密到讓地冥耳中生出嗡嗡的尖鳴。

但現在，他們之間終於有沈默了。

第無數次捂著耳朵等待耳鳴平息的時候，無神論忽然明白，那不是天跡的錯，而是靠近天跡時身體的本能反應。太過激動的身體將所有生理機能都拉到極限，以最高的敏銳來感知的相處時的任何變化。他近乎帶著一種緊繃到極致的雀躍期待與天跡的相見，每一次，每一天。

如同弓弦不該長久拉滿，這樣緊繃的狀態，也並不應該被保持太久——起碼不該是他這樣的積年累月。

眼前眩暈得仿佛能生出虛影，地冥聽見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現在他終於可以叫出那個被藏匿太久的名字，而天跡理所當然不會回應。

同出仙門的功體從兩人掌心相貼處緩緩自經脈向氣海延伸，地冥引著他再行周天、氣歸丹田，然而兩人相貼處的肌膚那麽燙，燙得幾乎滯住了他的呼吸。此時此刻世界的存在淡去，仿佛能給予人實感的只有這短暫相貼處的溫度，他渴望扣緊掌心，又始終克製地將其輕輕搭在玉逍遙手上，把自己僵成一尊紋絲不動的雕像。

氣海漸平，縈在玉逍遙眉宇不散的黑氣卻無太多變化。

無神論抿著唇，一點血從唇角漸滲而出，功成未久的殉道之眼在發燙，仿佛誘惑著他去窺伺更久之後的時間。尖銳的疼痛直鉆腦海，他狠狠閉一閉眼，在視覺封閉的短暫片刻看到山崩地裂的未來……原來山南海北並非世上最遠的距離，終有一日他會墜落三千丈，巖漿與烈火兇狠得像要燃燒整個苦境；而天跡封鎖雲端下臨無際，當真成了不染紅塵的仙人，從此雲泥兩別，再不相幹。

那是被探看到的、無法改變的命運麽？

地冥不知道，但他無法控製自己去想去恐懼，渾身顫抖的時候目光觸到玉逍遙，神思再一次從遙遠未來釘回眼前這咫尺之地。「先顧曙晨……」他喃喃地說，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面對現今的問題。

解決邪氛的方式其實很好理解，如同苗人煉蠱時會讓蠱蟲相鬥，以自相殘殺吞吃彼此的方式，選出一蠱之中最強大的那一只。無數次陷在生死之間又輪回再現的末日十七，未嘗不算一種出自屍身血海中的蠱，他無法被邪氛感染，甚至本就為誅邪而生。

平日遮得嚴嚴實實的袖子被挽起，這片肌膚因斑駁的傷而顯得有些可怖。鞭痕與刀傷的占比半斤八兩，前次的舊傷尚未痊愈，便已迫不及待增添一道新痕，深深淺淺錯落重疊，一道道都是掙紮過的痕跡。

究竟是在求生，還是在求死，地冥有時想不明白，這道道傷痕同樣說不出答案。每一次無限輪回之中，他都會看到紛紛重重的影，是因計劃而犧牲的亡魂，又或是前十六個屍骨無存的「同類」？那片為末日十七而洶湧的血海，其中本也充斥著他自身的血液。

他曾看著匕首劃過後翻卷皺縮的皮膚，看血液噴濺又凝成黯淡的紅……地冥本不畏死，也不吝惜己身，若是能救曙晨，放空全身的血液也並不是為難之事。

劍刃壓上去的時候地冥一眨不眨地盯著它，幽藍的光在蒼白肌膚上閃了一瞬，涼意只存在於呼吸那樣短暫的片刻，熟悉的疼痛與微微的麻癢自肌膚開裂的地方上下蔓延。

血滴下去的感覺像有人在他腕上放了將融的冰，冰塊被他的體溫暖化向下淌水，他的血也如融化般沿著消瘦的腕骨落在面前薄胎的白瓷茶盞裏，迸濺開艷麗的痕跡，像是枝頭赤紅的山茶被乍然斬落，整朵掉在白茫無垠的皓雪之中。

嘀嗒作響中，地冥出神地看著那一線血色。

被割裂的感覺這一次居然是不痛的，一點微弱不顯的麻與癢，他心裏很靜，或許是因為這次身在玉逍遙旁邊，又或許只是明白這一次受傷並非來自難受時的自懲。

曙晨。他喃聲念著，用小勺一口口將血液餵入那雙緊閉的唇，祈願般微弱道，快好起來……

然而昏迷的人只顧唇齒緊閉，幹涸的唇被血液濡濕染上異樣的艷色，翻攪的血腥氣中被餵入口中的血沿唇邊落下，本就被染紅的領口白紗再次洇出猩紅一片。

地冥持勺靜默片刻，捧起茶盞飲下一口血，在滿口血腥中俯身含住了那兩瓣溫熱的唇。

在冥霾邪滍余留邪氣的纏繞中，玉逍遙自覺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意識好似遊離在上空，被和煦的太陽曬得暖洋洋輕飄飄，又好似聽到縱身躍下那一劍時凜然略過耳畔的風聲。視野顛倒搖晃，有人的聲音模糊而細碎，顫聲喚著曙晨。

曙晨是什麽人？我……又是什麽人？昏沈的腦子不及細想，鼻腔裏湧入濃郁的血氣，口中也泛開一片甜腥，他本能覺出抗拒：這仿佛是在與旁人分享生命，世上又有什麽人可以親密到連生命都相分？一點模糊的柔軟褪去，他對此竟生出不舍——可他在不舍什麽？不舍這連名姓都不知的入夢者，還是不舍對方再一次被死亡吞沒？

等等，他為什麽要說再？

天跡的眼皮掙動起來，眼睫不斷顫動，似乎下一秒就能睜開，真正看到為他讓渡生命的來客，然而深重的倦意滲透四肢百骸，拖著他又一次下墜。纖長的睫軟弱地顫了兩下，意識再次陷入更深更暗的深淵之中。

衰弱的呼吸漸趨平穩，無神論的舌尖撬開那雙唇渡過最後一口血。此刻他們靠得這樣近，像是久未相擁般親密無間，地冥一點點擦凈天跡臉上殘血，心跳怦然之聲交融，他從未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心的渴望。

硬挺僵硬的脊椎像不可承受重壓般佝僂，心臟收縮到連呼吸都疼痛，無神論伏在床榻邊緣，把沾滿冷汗的臉埋在掌心深深喘息，呼吸重新穩定的時候他看到玉逍遙自床邊垂落的那只手——一只白皙但有力的手，修長挺拔的骨節讓它看起來極美，但指腹與掌心的薄繭又記錄著縱然驚才絕艷的天才也有的日日苦功，最後他的視線落在瑩透圓潤如月牙的指甲上，靜靜看了半晌。

現在的地冥有一雙同樣優雅秀美的手，比起持刀握劍看起來似乎更適合畫筆與簫管。但當年不是這樣的，在那段他只能如蟲豸鼠蟻般殘喘求生的時候，末日十七的指甲總是裂的，甲溝中填滿血痕。有時他的指甲因竭力攀上雪峰深深犁向山石而翻翹，有時握緊短匕刺透血肉後血液會浸滿指縫，還有時是他困獸般在小小囚籠的墻壁上一筆一劃寫畫著只有自己能明白的癡妄，寫到指甲裂開皮肉被粗石磨爛甚至露出小段白骨……但這對緩解焦躁無濟於事。

後來他醒來時十指被人細細包好，太過厚實的棉紗裹得兩只手像是兩只胖墩墩的白饅頭，末日十七怔怔望著兩只饅頭，覺得胃裏像是塞滿了什麽堅硬的東西，讓人覺得沈重而疼痛。

在他能夠把受傷的痕跡藏起來前，玉逍遙箍住了他的手腕，擡指在棉布饅頭上輕輕拍了拍。「你在畫什麽？」他輕聲問，語調很溫柔，像是聲音大一點就會嚇到十七一般。

墻壁上那一團血汙裏藏著他的真心，但沒人能看清囚籠內墻壁上那大團烏黑的血跡裏到底畫了些什麽東西。長大後的地冥覺得連「有些抽象」對於十七的畫作而言都算得上是個頗為委婉的評價，然而當時的末日十七竟真心實意覺得恐懼，那雙顫抖的眸子從烏黑的血跡落回到玉逍遙身上，狠狠閉緊雙眼搖了搖頭。

二人一時無話，山洞內極靜，聽得見火把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沈厚的松香與輕微的焦糊味並不曾讓此地不散的血腥氣好聞些許，反而寂靜再次加重了他的恐懼。

臟腑絞成一團，末日十七下意識把自己蜷起來，好像要借此逃避玉逍遙的問題。他聽到微弱的格格聲響，片刻怔忪後意識到那是自己正在打顫的齒關。雙手被包得無法動彈，只好將細瘦的手腕抵在唇上，稍一用力便咬得鮮血淋漓，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抵擋無法抑製的顫抖。

急促的氣流爭先恐後從咽喉深處擠出來，發出可怕的聲響。一陣陣浪潮般襲來的眩暈中末日十七想，我不可以讓玉逍遙發現……如果他發現這樣的喜歡會怎麽看我呢？僅僅是想一想對方不解或是驚愕的目光都足以讓他渾身發抖，他無法面對玉逍遙失望的眼神，更恐懼可能會有的鄙夷或厭惡，如果發生這樣的事，他寧願更早的死去。

那團雛鳥一樣的灰色蜷縮起來，玉逍遙聽出他呼吸不對，模模糊糊的呼吸裏帶著被哽塞住的尖叫，像是被硬生生捂住的呼救。

更早的時候末日十七就發現自己過度緊張的時候會覺得無法呼吸。

那一瞬間仿佛被扣在密不透風的瑠璃罩中，分明周圍都是空氣但他被隔絕在外——說來可笑，像是說把魚丟到水裏魚會淹死一樣——但是無論怎樣用力的呼吸，那些氣流就是無法在肺中存留，越是努力就越是窒息，麻痹的感覺從指尖末端向口鼻侵襲，他開始發顫，伏在地上掙紮的時候無法克製地流淚，口唇都因缺氧而變成紺紫色。

如果在遊歷海外的那些年真正碰到哪位靠譜些的醫者並恰巧目睹過他的發作，大約會告訴他這是驚恐發作或者過度呼吸，長久以來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以至於身體無法承受這樣極端的精神高壓。

然而沒有，所以地冥只好用自己的辦法解讀——那或許是他所背負的萬千血債凝出目不可見的怨魂之力，阻住他的口鼻扼住他的咽喉壓住他胸腔攥住他的肺臟，要拖著滿手血腥的十七號下地獄。

很多年後他成為一條不太成功的人魚，在缺水與心悸中體會到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呼吸困難，在窒息之中生出一種匪夷所思的熟悉，洞悉他或許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這樣的感覺。

但此時，還不用考慮太久遠的未來。一聲聲急促的喘息聲中玉逍遙蹲下身，把十七嚴絲合縫地環在了自己懷抱之中。一種潮濕鹹澀的水汽包圍住他，像是無人可知的海潮。細細密密的顫抖從兩人相貼的地方傳來，他撫著十七的背脊，一點點順平那些急促的氣流，甚至還有閑暇去想，我現在聽得到十七的心跳，心跳可比他的嘴誠實多了。

他不明白末日十七無緣由的恐懼，事實上從初識的第一面開始，十七似乎永遠在懼怕著什麽東西，為此掙紮躲閃，卻又徒勞無功，仿佛有什麽不可言說恐怖之物如影隨形地跟著他，最終會將人整個吞噬——而現在，他似乎已徹底放棄掙紮。

溫暖如水潮般包裹著他，這同樣是一種窒息，但與平日暴烈得如同要將人從內部撕裂的陰冷感完全不同，他甘願溺斃其中。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末日十七聽到對方的聲音，「你若不想回答，我便不再問。沒事的十七，別這樣，不要逼自己。」

呼吸未平，他靠在玉逍遙懷裏輕輕抽搐，摸索著把歪斜的面具一點點扣回臉上。昏迷的時候對方有沒有看清他的臉，他會發現這張臉與自己少年時全然一致麽？十七不敢問也不敢再想，玉逍遙將下頜搭在他肩胛，腦袋親密地靠過來，又說，我唱歌給你聽吧？

……什麽？

在昏沈的腦袋真正清醒之前，他便聽到了歌聲。公允來說，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天跡唱歌」這四個字都很難與優美動聽扯上關系，更多的時候或許該被評價為魔音貫耳。但聽歌的人是末日十七——多年後被天跡親口認證「戴著八百層濾鏡看人」——所以他真的覺得玉逍遙唱得很好，是舉世無雙的好。

一曲唱罷，玉逍遙用一種驚奇的語氣說，你沒再發抖了，果然我唱歌是很有用的！

這與是否唱歌無關，他所渴求的僅僅是玉逍遙的靠近。但十七沒有反駁，只是趴在對方懷中沈默。

自己一人時要花至少一個時辰或許還要伴隨更多流血才能平復的情緒被對方輕易安撫，十七覺得不好意思，更多的卻是酸澀不安。玉逍遙會來的時間太少了，有過這樣的溫暖只會顯得此後每一次沒有你在的發作愈發痛苦……或許哪日，我便不再能撐下去。末日十七怔怔看著玉逍遙近在咫尺的臉，眸色、面容、血脈乃至一切的來源正笑吟吟地望著他，他幾乎無法理解這樣正向的表達，嗡嗡作響的腦海在混沌中只冒出來一句話：我無法承擔失去他的後果，即使這只是一種虛無縹緲的可能。

呆呆發怔的時候，玉逍遙捧起他的手，聲音顯得很輕盈，「十七把指甲養起來好不好？這樣……這樣我唱歌的時候，你可以彈琴伴奏哦？」

究竟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那一日的記憶太過混沌，腦子因缺氧而發疼，末日十七不記得自己的回答。

反正後來玉逍遙沒有再談過琴的話題，像是那句話本就是信口而出，再後來連他本人也遺忘了這段過往，那些回憶糾纏不放的煎熬只余地冥一人獨享。

他真的學了琴，十指在黑白之間跳躍，如同翩舞而過的蝶，曲終的時候地冥想，我忘了問那支歌叫什麽名字。又想，算了……不必再問，我們本也不會有琴曲相合的機會。

況且，漂洋過海而來的鋼琴，也並非玉逍遙口中提過的琴。

後來地冥做過很多次關於玉逍遙的夢，從地獄回返人間的路太長，由得他懷揣回憶慢慢去走，而通往人間的最後一道關卡是永遠燃燒的火光，他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這究竟是在昭示他會投身火海與這個人世一道玉石俱焚，又或只是在說，末日十七此生不過一場過早註定的飛蛾撲火。

燃燒的火光中有焦黑的骨，末日十七並不敢想在他們成為骨骸之前是否有著與自己全然相同的面容，焚身的熱度漸次減弱，他終於撲進一片天光如雪……而後是轉冷的月色。

孤寂在夜色裏恣狂生長，像是在心中囚了一頭肆意吞吃的惡獸，將心臟撕得殘破淋漓。地冥默然註視天跡難得安靜蒼白的容顏，曾經潑墨般的長發隨年華褪成霜雪，無聲訴說相隔太久歲月後的人事皆非。

夜涼如水，月色亦如水。

初時他總覺得這樣的夜色該是動人，而今卻忽地明白這片水可是秋月之下的淥水，亦可是片羽不渡的弱水，沒人能只身趟過，獨留苦海泊舟。

涼薄月色裏，地冥側耳聆聽近在咫尺的呼吸，那輕而平穩的呼吸聲聲落下，如楊花柳絮拂過鏡湖，一點波瀾層疊擴散，整片心湖亦隨之而動。

做此前所有一切的時候，地冥覺得自己不帶任何私心，哪怕是將血餵給天跡這樣堪稱出格的舉動——但此刻，觸手可及的陰影中，卻忽地猶疑起來。

出身血海的殉道者跪在床邊，披了一身朦朧月影，皎然的月越過仙心藏玄垂落榻邊的手投下一段蜿蜒前伸的影，溫柔如菩提拈花，似乎等著被何人擷起。

那點縹緲的影落在地冥身前的地面，距他不過一寸之距。

像是佛教故事裏自蓮華處處的高天遙遙垂落的一線蛛絲，他不知道蛛絲的另一端會通向何方，不知道這樣輕飄的一縷絲能否承載貪心的千鈞之重，也不知它是否會在中途斷絕任人重新墜回無邊無涯的血獄，被焚身烈火燒得片羽不存。

沒有生在獄火中的罪人能抵擋這樣的誘惑。

地冥緩緩伸出指尖，觸碰了那片影的邊緣，像是重新牽起一段隔絕多年的情思。

—— 終 ——

* 中間改的是蘇軾的詩，原句是：「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 十七的panic attack是對前文的沿用私設，我流地冥理解+1

[ 此帖被xinjiuneko在2024-08-23 12:3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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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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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3.25 【迹冥】借月鉴心（天迹×地冥，三乘时期，首楼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