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14 【溫俏|神蠱溫皇×俏如來】不可將命獻与怪物,7F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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繾殷l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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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4 【溫俏|神蠱溫皇×俏如來】不可將命獻与怪物,7F 完結

*《美女與野獸》，但溫俏，ooc預警

*
在昏沉而危險的雪林中跋涉三日，俏如來終於在凍僵之前找到了父親描述的入口。為了更好地看清前路，他用幾無知覺的手指將自己頭上的風帽撥下，凝結其上的一路風霜便撲簌簌地掉入他身後的積雪。
說是入口，卻並不見明顯的門，只是在積雪深林的某一處，竟忽而尋得雲霧蹤跡。俏如來謹慎起來，在深雪中覓著落腳之處，一步一步地向更深處走去，霧氣翻湧著將白色身影吞沒，再不見蹤影。
雪林中只是難辨方向，而身在霧氣之中卻是徹底失去方向。觸不可及的白色霧牆逼至身畔，在這片死寂的白茫茫之中行走，宛如與世隔絕。一切外物皆消弭無形，可以清晰感知的唯剩自己的呼吸，俏如來停下腳步，轉身回望，來路已不可見，身前身後皆是空茫。在心內最後念一次父親的名，他便毅然決然地向更深處走去。
根據史豔文的描述，踏入此處後便完全失了方向，而他能找到那座宅院，僅僅只是自己運氣好。俏如來不確定自己有無這樣的好運，只能依憑感覺繼續前行，又行了一天一夜後，他竟當真感覺前方霧中有龐然之物聳立。
疲憊的腳步轉向那一處，走得越近，那片陰影便越明顯，直到近在咫尺之際，手指能摸到石壁上的花紋，俏如來才放下心來。沿著外牆寸寸摸索，他用了很久才找到入口，在一刹那的停頓後，俏如來帶著複雜的情緒跨過了邊界。
一旦踏進此地，障目的雲霧似乎忽然放過了他，仿佛它們只敢在門外徘徊，並不敢侵入院門半分。俏如來重重喘息，呼出一片片白霧，細細辨認了片刻，他向著一側相對低矮的建築走去。
這裏果然是史豔文所形容的花房，沉重木門之後別有洞天，各色花卉密密匝匝開滿每一處，溫暖的空氣令他一身風雪逐漸消融。俏如來在花叢之中小心地走了幾步，忽然“咦”了一聲。
面前的一朵花上，棲息著一只粉紫色的鳳蝶，它的翅膀合攏，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裏，俏如來屏息凝神許久，才確認面前這只蝴蝶竟然尚有一絲生機。
“你是何人？”一個虛弱的女聲忽然在房間中響起，說話之人應很年輕，卻似身受重創，每一句話都說得很吃力：“為何你能進入此地？”
“在下俏如來，誤傷你之人正是家父，”俏如來微微側頭，避免自己的呼吸吹拂到那只鳳蝶：“依照約定，俏如來特來代替家父向你償命。”

*
數日前，中原與西劍流發生了一次正面衝突，史豔文作為中原一方的重要人物，自是眾矢之的。沙場凶險，在史豔文疲於應敵之際，西劍流那位姿容豔麗的紫衣女子抓準時機出手，若非一位勇士替他擋招，戰後身重劇毒命懸一線之人便是史豔文。
但這樣的偷襲之機也僅此一次，雙方各有傷亡之後，戰事暫時中止，史豔文帶著眾人回到中原休養，特地關照了那位為自己擋招的勇士，又承諾必會傾盡全力為對方解開劇毒。只是中原用毒之人不多，懂得解毒之人更是鳳毛麟角，史豔文苦於無從下手。見他愁眉緊鎖，劍無極欲言又止一陣，還是私下找到了他。
劍無極猶豫著說自己認識一位女子，她的主人是毒界高手，只是常年居於山中閉門不出，或許可以一試。史豔文自然不肯放過唯一的機會，追問道：“不知此人身在何處？豔文自該親身拜會。”
“他麼……呃……”劍無極相當頭疼：“這就是我不太想講這件事的原因，他一直待在深山之中，連我也從沒見過他，只是鳳蝶告訴過我位置，而且我感覺這個人相當變態……算了，不然你就當我從沒說過這件事好了。”
“君子一諾既出，自該傾力而為，怎可畏於困難。”史豔文並未被他所言動搖，很快準備好了行囊，連夜啟程前往山中。
依照劍無極所言，那個地方相當邪門，除非有那位侍女領路，否則外人斷無可能進入此地。不過史豔文的運氣一向不錯，雖然多花了一些時間，最終還是趕在天色徹底暗下之前，找到了那位傳說之人的隱居之所。看上去那裏已經荒廢許久，但史豔文踏入正廳時，卻發現內中窗明幾淨，桌上還擺了各式佳肴。
史豔文環顧四周，不見任何人影，卻聞一道聲音隔空響起：“史君子遠道前來，身為主人，本該親自迎接，可惜溫皇不便現身，失禮之處，聊以美酒佳肴賠罪。”
“溫皇先生好意，豔文心內感激不盡。”史豔文道：“然而豔文此行非為先生厚待，亦非為美酒佳肴，聽聞先生毒術天下無雙，豔文想請先生救治一人。”
“什麼人？”神蠱溫皇問。
“一位忠勇的正義之人，他為豔文擋招，不幸身重劇毒。不知此毒何名，豔文只好帶來他的血液。”
史豔文將一個瓷瓶放在桌上，對方並未收取，只令他將瓶內液體倒出。深色的血液沉在白色瓷盤上，神蠱溫皇道：“此毒溫皇可解，既是史君子開口求助，溫皇自無不應。調配解藥需要時間，在此期間，還請史君子回避。”
史豔文心頭一鬆，恭敬一禮：“是，多謝溫皇先生。”
他依言退出房間，靜立房外等候。深冬的天色暗得很早，院外的霧牆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變暗，廳中四周胡亂瘋長的植物早已枯萎，堆疊出的詭異陰影在夜晚顯得分外猙獰可怖。一旦入了夜，庭中便愈發寒冷，漫長的夜晚十分難熬，待到夜深之時，天空竟然開始落雪。史豔文立在門外等候大半夜，終是受不住山中寒氣，依照約定避開身後的正廳，隨便尋了一處偏院暫時避雪。
推開門時，史豔文才發現這間房屋有些特殊，室內溫度很高，空中馥鬱的花香纏綿地貼近他。眼睛早已適應了黑暗，史豔文四處看了看，室內姹紫嫣紅，到處都是不知名的花卉，料想此處應是此間主人的花房。
史豔文借著窗外的雪光四處看了看，忽然發現花房正中的桌上有一只琉璃罩，罩下還有一只蝴蝶，正奮力扇動翅膀撞向玻璃罩的邊緣。雪光微弱，看不清蝴蝶的顏色，只能看到它在那一處長久停留。
史豔文原本並不打算幹預，但他看了片刻，卻有些擔心那只蝴蝶或許遇到什麼問題，比如肢節不慎壓在了琉璃罩下，或者關在內中太久有些缺氧。憐憫之心既起，史豔文決定檢查一番。他走到桌前，輕輕打開了那只琉璃罩，蝴蝶的動作一頓，史豔文的耳邊忽然傳來一道女聲：“快退開！”
那聲音的語氣不對，史豔文一凜，運功迅速撤到門外。關門之前，他見到那只蝴蝶接觸到空氣的瞬間，身周便炸開一團煙霧，而它也同時變得奄奄一息。而關門之後，一柄劍架在了史豔文肩頭。
“蝴蝶是我心愛之物，擅動他人珍寶，非君子所為。”劍身極利極寒，身後之人的聲音亦極冷：“史君子，我用美酒佳肴款待你，對你有求必應，你卻殺了我的蝴蝶。如今你唯有以死謝罪，納命來吧。”
“豔文不知會造成這般後果，傷害先生所愛，實非豔文本意，”史豔文亦是自責，歎息道：“豔文亦知自己罪無可恕，甘願承擔後果。但還請溫皇先生暫且息怒，請你再寬限一些時間，讓豔文先將解藥送回中原，再回來向先生償命吧。”
劍身映著天色，二者皆愈來愈亮，大概是破曉之刻已至。史豔文察覺身後之人的氣息忽然一變，架在他頸側的長劍亦被收回，神蠱溫皇的語氣忽而緩和下來：“好吧，替你解毒本是我所應之事。史君子乃重諾之人，既然如此，解藥在正廳桌上，史君子拿了下山吧。”
史豔文長歎一聲，愧疚亦慶幸：“多謝先生成全。”
“記住，一命抵一命，若史君子毀約，溫皇便只好取他人之命代替。”神蠱溫皇提醒道：“能為史君子獻命，相信中原眾人也會感覺榮幸。”
史豔文無聲苦笑，並未答話，因對方曾說自己不便現身，亦不敢轉頭回望對方真容。他沉默著取了藥，再次承諾自己會盡快回來償命，懇請神蠱溫皇不要牽連無辜，便帶著解藥下了山。

*
按照鳳蝶所告知的路線，俏如來順利找到了正廳，他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簡明說清來意，便立在原地靜待對方出手。不過他等來的並非鋒利的劍氣，而是一道充滿玩味的聲音：“是史豔文讓你前來？”
“非也，代父償命乃是俏如來自願，晚輩出發之時，家父尚不知曉此事。”俏如來的身影依舊挺拔，紋絲未動。
“唉，天下間竟還有這般……之人。”神蠱溫皇停頓片刻，又問：“但你怎會進入此處？”
這話卻令俏如來困惑了，方才鳳蝶亦問過同樣的問題，不解對方用意，俏如來只好據實以告：“按照父親所言，俏如來穿過雪林，又走過迷霧，這才尋到了此處。”
“哈，趣味。”神蠱溫皇忽然笑了一聲。
“情恕晚輩不解前輩之意。”俏如來輕聲道：“不過……先生所言是‘一命抵一命’，鳳蝶姑娘雖受重傷，卻性命得存。先生若堅持取俏如來之命，是否有些不合情理？”
“有求於人時，就要懂得聽話。俏如來，如今你命在吾手，竟還敢與吾還價嗎？”神蠱溫皇問。他的語氣卻並不帶責備之意，似乎只是覺得趣味，或者僅僅是對來者的膽量感到好奇。
“自我進入此地，前輩久未動手，俏如來鬥膽猜測，若鳳蝶姑娘存活，或許尚有轉圜，俏如來還不致以命相賠。”俏如來道：“溫皇前輩是講道理之人，索賠過度，亦有損前輩風度啊。”
神蠱溫皇又笑了一聲。
從進門時起直到此刻，俏如來終於有了一種被注視的直覺，對方的視線似乎落在了他的身上，將他一寸一寸細細打量一番：“哎呀，褒獎卻又威脅，無非是要我吃虧，溫皇若再堅持，豈非失了風度？只是死罪雖免，你卻不能離開。鳳蝶是吾之侍女，她重傷至此，皆是史君子之過，你既為父還債而來，在溫皇替她治療期間，她的種種工作，便由你代勞吧。”
“是，多謝前輩寬宥。”俏如來鬆了口氣，對著虛空躬身一禮。
既是代理鳳蝶之職，少不得要向對方請教。只是鳳蝶奄奄一息，俏如來亦不忍細問太多，只詢問了大致的工作內容。鳳蝶的回答相當簡單：“主人會在日升之時起床，你需要提前準備好早餐，並在他離開臥室後及時打掃房間。”
“太陽在天穹之東時，主人會在書房看書，他不能在你面前現身，你要在他進入前泡好茶水，而後遠遠避開。”
“太陽進入天穹之西後，主人會來為我醫治，我身上有毒，在此期間內你千萬不要進入花房，去廚房替主人準備晚餐即可。”
“太陽完全落下後，便是主人練劍之時，刀劍無眼，你萬不可離開房間……還有，地下暗房很久沒打掃了，雖然主人幾年也不去一次，但那裏若是生了蟲會影響所有房間。俏如來，辛苦你將那裏打掃一下，主人備好了驅蟲之藥，你記得灑在角落。”
聽起來都是一些日常的工作，並無太多複雜之處，俏如來謝過鳳蝶，休息一晚之後，便早早起了床，按照鳳蝶的指導開始了代班生活。
他不知道神蠱溫皇什麼時候從臥室裏離開，不過第一次路過臥室時，那扇門是緊閉的，而等他擺好早餐再從這裏經過時，那扇門忽然打開了。俏如來頓了頓，敲了敲門，見無回應，便放心走了進去。
這裏的主臥相當大，也相當空曠，並不難打掃。俏如來整理了窗簾又擦了地板，最後從枕頭上和地板上找到了幾根頭發——有幾根是墨藍色的，有幾根是白色的，如果鳳蝶的主人是個人類，這樣的掉發量相當正常，但發色卻很不正常。
任何一種發色的人到了衰老的年紀，都不會忽然多出幾根完整的白發，原色與白色二者亦不會涇渭分明。衰老總是從原有的頭發褪色開始的，一定會先有一些半是原色半是白色的頭發，但俏如來手中兩種發絲的顏色都很純粹，難道鳳蝶主人的頭發是一半白發一半墨藍的嗎？俏如來有些疑惑。或許她的主人與她同樣，是某種人形與獸形自由轉化的造物，但俏如來想不出有什麼生物會有墨藍色的毛發，而且若是毛發，他手中的這幾根又未免太長。
俏如來有心調查此地的主人，並非出於算計利用，而是為了保命迫不得已。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神蠱溫皇對他知之多少尚不清楚，俏如來對這位神秘的前輩卻是一無所知的。無論是談判還是相處，這樣的信息差對他相當不利。懷著這樣的目的，俏如來在處理家務之時時時留心，試圖從細節中窺探到某些端倪。
不過他所察覺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習慣和細節，比如當他在傍晚進入書房收拾時，發現茶壺已經空了，而桌上扣著一本書，俏如來以為那是一本珍稀的醫書，整理時卻發現那只是一本民間流行的話本小說……除了此地主人很能喝茶，並且在閱讀方面來者不拒之外，他並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若只是如此，此間主人不僅並不恐怖，甚至有些可愛。
可是這樣的放鬆在俏如來踏入地下暗房之時煙消雲散。暗房之中氣息窒鬱，夾雜著某些古老的血腥氣息，俏如來通風許久才敢點燈。燈光亮起時，遍地閃爍著兵器的利芒。
腳下便是一把短刃，俏如來嚇了一跳，只差半寸他便要不幸踩上。不過待他將其拾起，才發現那只是一把斷劍，在折損前似乎經曆了一場惡戰，刀柄凝著早就幹涸的暗色血跡，鋒芒都被削鈍，實在不足為懼。
俏如來深吸一口氣，輕輕將斷劍放好，又去檢查下一把。他花了大半夜的時間整理，卻只整理了不到一半。這裏保存的所有兵器皆是不凡，劍身用料上佳，鍛造技藝雖是古法卻自有神妙之處，單拿出任意一把，皆有可取之處。如此精心鍛造的兵器，自該有可與之相配的勇士使用，只可惜這裏的每一把都是廢劍。俏如來整理時仔細對比過，它們皆是被同一種劍氣所傷，很明顯，它們並非此地主人的備用兵器，而是屬於他的戰利品。
沙場之上，劍在人在，劍亡人亡，而物既如此，人何以堪。俏如來有生之年並未聽說過世上有如此危險之人，但鐵證即在眼前，此間主人所殺之人數以千計，或許還皆是天下罕見的高手。
暗房之中燈火飄忽，俏如來只覺全身發冷，如墜冰窟。

[ 此帖被繾殷lqy在2023-03-31 17:5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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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a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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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2-19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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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设定很有意思，期待太太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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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laidiao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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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02-27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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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个凳子蹲一下，期待后续更新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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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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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03-04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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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个坑，跳进去，等待太太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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繾殷l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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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3-03-05 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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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
深山這隱秘一隅被白霧嚴密包裹，日與夜的交替很難清晰區分，俏如來嚐試了多種參照，才確認唯剩此地主人的作息可以用來精準計時。
在第二十四次替神蠱溫皇收拾過書房茶盞後，俏如來在自己的房間裏發現了一只木盒。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此，俏如來將其打開，內中是一塊隱帶木香的琥珀。杉樹的油脂早已石化，蜜金色的內部封著一只不知名的古老昆蟲，理應死去多時，但當俏如來將琥珀對準某一個方位時，昆蟲的尾部竟然發出了幽綠色的熒光。
“這是……”俏如來有些意外。
他不確定這枚琥珀是否與今日發生之事有關，思索片刻，決定先將它妥善收起。
今日他與神蠱溫皇對弈了一局——其實這種遊戲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不久前的某一日，俏如來依照鳳蝶的吩咐前去書房備茶，那道聲音忽然出現在他背後，詢問他是否會下棋，而後興致勃勃地令他充當自己的對手。神蠱溫皇依舊拒絕現面，每當俏如來落下一子，他便以“東二北十四”一類方位回應，自有俏如來貼心地替他將棋子擺在對應位置。
依據聲音傳來的位置判斷，神蠱溫皇一直離得很遠，俏如來不確定他能否看見棋盤，或許他只是在憑借記憶與俏如來下棋。即使如此，前前後後十幾場棋局，俏如來一次也不曾贏過。
這個結果並未取悅神蠱溫皇，比起贏棋，俏如來猜測他更期待意外的失敗，否則也不會一次次提點俏如來用盡各種手段扼殺自己的生機。今日這一局依舊以俏如來的失敗告終，投棋認輸之時，他聽到神蠱溫皇發出一聲歎息：“俏如來，這段日子以來，你雖有進步，終究還是不能令吾盡興。”
數十日相處，俏如來對山間這位神秘者多少有了些許了解，在不觸動神蠱溫皇之逆鱗的情況下，他永遠是個溫文有禮的人，甚至可以變得很好說話。聽他的話意中雖無責備，卻不乏遺憾，俏如來忽然開口：“溫皇前輩。”
“嗯？”房間內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神蠱溫皇的回應聽起來頗為敷衍。
“溫皇前輩。”俏如來再次呼喚。
“嗯。”
“前輩。”
“唉，俏如來，”神蠱溫皇說：“你有話便直說吧。”
“既是前輩詢問，俏如來便卻之不恭了。”俏如來道：“自從來到山中，晚輩心中有許多疑問，私下亦作揣測，如今欲向前輩求證。”
神蠱溫皇忽然有了幾分興致：“你想問什麼？”
“前輩醫術劍術皆屬世間佼佼，如此出眾之人，江湖竟無相關傳聞。一位強者，縱使隱避深山，亦難被世人徹底忘卻，除非有人刻意抹除他存在過的痕跡。因此俏如來有了第一個疑問，前輩究竟是何種身份？是人，還是非人？”
“哈，很趣味的問題，”神蠱溫皇問道：“你想求證之事，皆是關於吾嗎？”
“正是，俏如來亦知此乃前輩隱私，不敢冒犯。若是前輩不願談起，俏如來從此不再探問。”
“耶，無妨，你盡可以向吾詢問。”神蠱溫皇又將問題丟回：“對於這個問題，你是如何猜測？”
俏如來頓了頓，方答：“是，也不是。”
神蠱溫皇無意評判答案對錯，只道：“俏如來，你的回答，令溫皇大失所望。”
“判斷一個人，這是世間最難的事情，晚輩來此短短數十日，連前輩面目亦無緣得見，又如何敢斷言自己了解前輩幾分。”俏如來轉移了話題：“晚輩的第二個問題，前輩為何在此？四方雲霧來聚，狀似朝覲，實為囹圄，深山退隱，是不欲入江湖，還是江湖不欲令其入？”
“哈，你的第二個問題，依舊問得高明，”神蠱溫皇笑了一聲：“依你所言，將吾困在此地的，又會是什麼人？”
“俏如來鬥膽猜測，將前輩困在此地的，非是他人，正是前輩自己。”
“耶，錯了。你該知曉，吾並無呼雲喚霧之能。”
在俏如來不可見的地方，一道身影悠然佇立，羽扇輕搖，意味不明的目光穿透重重時光，注視著棋盤前端坐的白色身影。然而出乎神蠱溫皇意料，兩個答案接連被質疑，俏如來卻並未緊張，亦並未自亂陣腳，只繼續解釋：“非也，設陣者或許另有其人，但前輩既能讓鳳蝶姑娘自由出入，又如何不能令自身從中解困？前輩留在此地，或許有自己的原因。”
“若是如此，俏如來，你說，”神蠱溫皇的聲音悠遠而充滿深意：“吾留在此地的原因，又是什麼？”
俏如來沉默了片刻，輕聲說：“這也是我的第三個問題，但……可能的原因太多了，也許是遵守約定，也許是某些條件所限，也許當真厭倦紅塵……關於這一點，晚輩並無頭緒。”
“智者千慮，亦有一失，智慧並非萬能。身陷境外迷霧之時，你並非是依靠頭腦破陣。”神蠱溫皇說：“放下你身為智者的驕傲，也許便能猜到答案。”
對方似乎執著於他給出的答案，俏如來閉上眼睛，答得毫無底氣：“也許，前輩是在等待吧。”
想了想，他又補充：“晚輩擅自揣測，還請前輩勿怪。”
“吾早就講過了，你想要探尋，對溫皇而言自是無妨。”神蠱溫皇道：“但你仍要考慮清楚，一個人若知曉太多秘密，往往會將自己逼入險境。”
“多謝前輩提點，俏如來明白，只是，若晚輩放棄探尋，前輩不會失望嗎？”
似乎是迷茫之中一道靈光閃過，縱然轉瞬即逝，難窺全貌，俏如來亦是捕捉一二，於是思緒瞬間一清：“啊，原來如此……其實前輩亦希望我探尋這個答案吧？”
“為何是我，鳳蝶姑娘陪伴前輩多年，比俏如來更加熟悉前輩，前輩與其感情深厚，百般愛護，但她卻並非前輩選中之人……也許，鳳蝶姑娘已是世上最了解前輩的人，卻仍不夠了解前輩，前輩與她相伴，雖千鈞係於一發，卻不能確認她可以陪伴前輩走到終點。而在這條路上，俏如來或許可以走得更遠，若俏如來不再探尋，前輩豈非會寂寞？”
俏如來心內忐忑，他亦知曉自己所說的這番話有些危險——任何觸碰到鳳蝶的話題都很危險。何況他還在試圖碰觸怪物的人心。
他聽到神蠱溫皇笑了幾聲，而後他終於等來了對方的回應：“伶牙俐齒，不愧是史豔文的兒子，但很可惜，你猜錯了。與怪物談心凶險萬分，心中毫無把握，卻仍知不可為而為之，該說你無畏，還是該說你無智呢，俏如來？”
俏如來正欲開口，對方卻主動轉移話題，放過了他：“快到時間了，你去準備晚餐吧。”
“是。”俏如來鬆了口氣，起身將棋盤整理好。取走最後一枚白子之時，那道聲音去而複返：“對了，還有一件事，鳳蝶的醫治進程已至緊要關頭，吾之把握不到兩成，你還是早作準備，準備好……”
“將命獻給我。”
低沉的聲音近在咫尺，仿佛是講話之人貼在他的耳畔細語，講出的話卻極其悚然。俏如來心下一驚，倏然回頭。
房間一片安靜，只有他一人，而他的身後空空蕩蕩，並無任何有人接近過的跡象。

*
次日，俏如來按時前往書房準備茶水時，明顯察覺到書房異於往日。這裏不只他一人，還有另一道呼吸隱約可辨。
斟茶的動作一頓，俏如來輕聲問：“前輩？”
“今日不必煮茶，”神蠱溫皇沒有提起那塊琥珀和內中的異蟲，只道：“貴客臨門，俏如來，你代我前往迎接吧。”
此地竟然會有客至，實在匪夷所思。雖則心內疑惑，俏如來還是依言放下茶杯，走到院門等候。滿目白茫，四周皆是詭異的死寂，天地間寂寞如此，俏如來立在原地等候許久，終於等到霧中隱隱現出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只是看到來人輪廓，他便已是心如擂鼓，俏如來匆匆迎了上去：“爹親……”
“精忠？”來人一喜，“太好了，萬幸你平安無事。”
史豔文身上帶傷，面容疲憊，望向他目光卻依舊溫柔。他抬手在俏如來肩頭輕拍兩下，複又牢牢握住。
感受到父親手上的力度，俏如來歉意道：“是俏如來令父親擔心了。不過……當時情況緊急，為了保全父親，孩兒只能出此下策。”
史豔文微微搖頭：“這件事是為父之錯，怎能讓你承擔後果。當日醒來見你不在，豔文便知不對，急欲將你追回，只是中原戰事又起，否則爹親也不會來得如此之遲。今日爹親會與溫皇先生說清楚，精忠，你先回去吧。”
“爹親，戰火不休，這正是俏如來最擔心的。”俏如來輕聲說：“強敵在外，正需要有人主持大局，中原可以沒有俏如來，卻不能沒有史豔文。”
史豔文張了張口，卻是無話可說。
這些道理他又如何不知，他的長子聰慧過人，善解人意，卻也久居廟宇涉世未深，手段終究稚嫩。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讓俏如來回到中原，由他留下來應對神蠱溫皇。只是若讓如今的俏如來接替自己主持大局，非但於中原局面無益，也許還會令他自身陷險。史豔文理智尚存，斷不會為一己私心而如此不負責任，該如何做，他心內早已有數。再言堅持，未免虛偽。
“爹親勿急，孩兒在此多日，不也平安無事？其實鳳蝶姑娘生機未絕，事情或許尚有轉機。”俏如來寬慰著父親：“溫皇前輩正在書房等待，讓俏如來帶爹親前往吧。”
父子二人一路前行，俏如來將自己所知的信息與史豔文一一說明。片刻後他們在書房門前停步，史豔文無聲地歎了口氣，輕輕推開房門。
房內空無一人，桌上卻已備好茶盞，茶香氤氳間，熟悉的聲音響起：“史君子，請坐吧。”
“多謝溫皇。”史豔文艱難開口：“豔文今日前來，是為……”
室內靜了一瞬，神蠱溫皇先一步打破了沉默：“若你是為俏如來而來，大局與私情的權衡，恐怕史君子已有計較。吾所留路引依然有效，你離開時通行無阻，既是如此，史君子請便吧。”
“是……但這只是其一，豔文尚有一個不情之請。”史豔文躬身一禮：“西劍流一方有用毒高手，於中原威脅匪淺，豔文想請先生出山相助。”
沉默一瞬，神蠱溫皇大笑數聲。
“史豔文，你已欠吾一條命，還要向溫皇索求更多嗎？”神蠱溫皇語含深意：“請動溫皇出手的代價，你……付得起嗎？”
室內氣氛驟然一變。
高手若動殺機，習武之人皆有感應，俏如來心下一凜，擔憂地看向父親。
“豔文此舉，實是無奈。”史豔文倒也坦誠：“有任何條件，還請先生開口，豔文一定盡力達成。”
“很可惜，”劍拔弩張的氣氛轉瞬即逝，神蠱溫皇的聲音再度恢複成平日的溫和風趣：“溫皇閑雲野鶴，不願再沾紅塵，何況山野拙計怎敢獻醜，史君子還是請回吧。”
“溫皇先生……”
史豔文還要再勸，神蠱溫皇卻先一步開口：“史君子，吾可以明說，讓吾出山的代價，你承擔不起，中原亦是同樣。”
史豔文沉默片刻，歎息道：“豔文明白了，既然如此，豔文也不便強求。至於所欠之事……若是戰火終結，我會立刻趕來。在此期間，鳳蝶姑娘若有不測，能否請溫皇暫緩動手？”
神蠱溫皇的答案毫不留情，卻也在他意料之中：“哈，溫皇何時下手，能由他人說了算嗎？”
“豔文心內已有答案，只是……若不請求一句，實在於心難安。”史豔文再度看了一眼俏如來，便站起身來：“中原尚有要事，豔文先行告辭，溫皇先生，請。”
“將愛子抵在此處，歸途之上，史君子如何安心？”
史豔文腳步一頓，微微回身，聲音溫和，出口之言卻是無奈又決絕：“豔文舍得，溫皇先生卻替我不舍嗎？”
神蠱溫皇不答，史豔文轉身離開了。
書房重新陷入靜寂，俏如來神色平靜，俯身去收拾桌上一動未動的茶盞，神蠱溫皇再度開口：“俏如來，你的父親離開了，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有，”俏如來停下動作，輕聲說：“當然有，雖然有些為難，但中原臨危，俏如來仍想懇請前輩出手相救。”
“唉。”神蠱溫皇歎了口氣：“史君子人雖離開，卻將麻煩留在吾神蠱峰啊。”
“其實晚輩亦知，溫皇前輩不願出山，自然有某其理由，俏如來不會強求。”俏如來道：“只是，前輩的難處，不知可有俏如來力所能及之處？晚輩願為前輩分憂解勞。”
“哎呀，噓寒問暖，大獻殷勤，無非是要用人情騙吾出手。”神蠱溫皇一語道破。
知他並未生氣，只是閑聊與調侃，俏如來當然要得寸進尺：“心係中原，處處打算，俏如來不能否認。但想要了解與關心前輩之意，亦是發自真心啊。”
“吾講過，知曉太多，往往會將自己逼入險境。”神蠱溫皇道：“一夜時間雖然不長，要冷卻衝動卻也足夠。事到如今，你的好奇心仍未打消嗎？若是如此……”
“前輩？”聽出話中轉折之意，俏如來驚訝地抬起頭。
“今夜入夜之前，到吾的房間，與吾一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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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3-03-09 21:2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本以為要一年一更，能這麼快看到中太好了，
希望下不要太久。

頂端

aia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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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3-03-09 22:2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表白太太，看的很开心，希望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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繾殷l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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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3-03-31 17: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下】

*
天色未沉之時，俏如來依約推開了那扇房門。
來此之前他已預先做了各種準備，確保無論神蠱溫皇真身為何自己皆能鎮靜以對，不過當他打開門，所有的預料皆未發生。空曠的房間沒有點燈，一片陰沉的冷清，透過唯一的窗，只能看見院中堆滿植物的影——它們早已死在了不見天日的漫長歲月中，狂亂的生機已盡，只留下堆疊的枯屍。
俏如來不是第一次進這個房間，然而每一次進入，他的心中都忍不住浮出同樣的感慨——
真寂寞啊……
“前輩？”俏如來輕聲問。
無人應答，房間內似乎只有他一人。不過神蠱溫皇是守信之人，俏如來想了想，還是決定走進房間，在此等待此間主人到來。
每日過來收拾整理，俏如來對這個房間也很熟悉，踏出三步之後，他忽然發出一聲疑問：“這是……”
空空如也的榻上擺著一本書，它看上去陳舊而脆弱，實在不像一本普通的睡前讀物。俏如來猜測那可能是神蠱溫皇準備給他的。懷著謹慎之心又等待了片刻，房內依舊無人出現，俏如來不再猶豫，直接點起了燈，借著燈火翻開了書頁。
這更像是一本圖冊，一頁便是一張畫卷，用的還是非常古老的筆法，近似於森嚴神秘的壁畫，似乎是在隱晦地記錄某段古舊的曆史。盡管也有一些言簡意賅的文字解釋，俏如來依舊看得非常吃力，他不能確定畫中的各種元素是否含有隱喻，只能邊看邊猜。
“很久很久以前，在人類的城邦之外，有一個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怪物，三千年一醒，三千年一睡。沒有人知道它是從何時開始存在，人們將故事代代相傳，告誡後人它一直隱藏在世界的某處，從未消亡。”
“又是三千年過去，怪物再次蘇醒，這一次它感受到了漫長生命的無聊。一時興起之下，它偽裝好自己，混入人類的城邦……發現城邦內等級森嚴，城中眾人愚昧無知，所以盲從……他們各司其主，安居樂業，穩定而祥和。”
“它化身一位先知，找到了城邦之主。先知對城主說，你的城邦危險而脆弱，隨時可能毀於一旦……城主不以為意，大笑……'吾之城池固若金湯，吾之權力至高無上，吾之國祚萬年綿長。即使吾要殺你，也不過舉手之間'。”
“城主為自己的失禮付出了代價，怪物洞悉人心的脆弱……它將自己的血喂給城主的花匠，從此城邦內種出了毒草，飲血的一脈竊取了怪物的造詣，又將邪毒之術傳承給後人……”
“它將自由的好處教給女人和奴隸，將權欲的好處教給男人，在那之後，人類的城邦迅速崩潰……”
“女人們日日坐在河邊垂淚，多思的淚珠化成金砂，沉在河底。男人們將金砂打撈，製成鎧甲和利劍，用以自相殘殺，爭權奪利……城邦陷入混亂，很多年後，才勉強達成了新的平衡……”
“輝煌的新君砍斷了舊主的頭顱，加冕於……新的城主頒下命令，對禍亂城邦的怪物展開追殺。十名頂尖高手受命與其決戰，相繼戰死，再選一百勇士圍攻，亦全數被滅。人族的英雄被其殺盡，此後千年，人間再未出現過高手……”
“……恐懼之下，城主懇求大巫出手……奴隸，金錢與女子，誠意……深受感動……犧牲祭品……永遠困在城邦之外……”
“審判……兩大罪狀，算計與殺戮……詛咒……白日作為算計的化身存在，夜間作為殺戮的化身存在，永遠忍受分裂和寂寞的折磨……除非……”
俏如來眉頭微蹙，屏住呼吸，輕輕翻至下一頁。
“詛咒完成……將大巫秘密處死，此後再無人知曉封印的解法。大患既除，城主……愚天下以消弭算計，立律例以約束殺戮……從此，人類再次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讀完了嗎？”神蠱溫皇問。
俏如來一驚，迅速站起身。那道熟悉的聲音就在他的背後，但他沒有立刻回頭，只輕聲問：“前輩，這便是你要告知俏如來之事？這些記載……是你的過去嗎？”
“一切傳說記載，皆有失實之處，何者為真，何者為假，需要由你判斷。現在你的好奇心已經滿足，吾也該與你談正事。”神蠱溫皇說：“你想幫你的父親，溫皇可以放你離開，你尋求解藥，吾也可以給你。”
俏如來聞言，心中頓時一喜：“前輩既出此言，莫非鳳蝶姑娘已經無恙？真是太好了。”
神蠱溫皇肯定了他的猜測：“你所料不差。不過，若你選擇離去，書中的故事，也許會是你的未來。俏如來，你要慎重決定，否則有朝一日，你可能會後悔。”
慶幸與喜悅很快消散，俏如來冷靜下來：“後悔……？莫非前輩認為，俏如來將會懷念這段日子，還是，前輩希望我懷念這段日子？”
神蠱溫皇輕笑一聲：“哈，準確講，是未來的你，也許會懷念現在的你。”
“俏如來不解。”
“一旦踏入江湖，無時無刻不在面臨人心的考驗，被考驗的不只是你的心，還有他人的心。而考驗他人，是世上最危險的試探。”神蠱溫皇說：“一塊璞玉，經過世事琢磨，也許會脫胎換骨，但琢磨過了頭，成灰處與瓦礫無殊。你的選擇是什麼，俏如來？”
俏如來略作沉吟，依舊堅持自己的想法：“中原臨危，父親有難，我必須回去。前輩願意出手相助，俏如來感激不盡，他日若有需要，俏如來必……”
“耶，客套話省下，你既下定決心，吾也不會攔阻。吾曾送過你一份禮物……”
俏如來福至心靈，接道：“啊，是那枚琥珀？”
“正是，它會為你指明離開之路。今夜你先回房休息，明日一早，我讓鳳蝶解藥交你，你既歸心似箭，拿了便即刻啟程吧。”
“多謝前輩。”俏如來再次真心誠意地道謝。
萬事安排妥善，他本該依言離開，然而念及書中舊事，卻不知何故躑躅原地。猶豫之際，背後之人再次出言提醒：“天色暗了，俏如來，再不離開，你可要做好與劍者搏命的準備啊。”
“前輩說笑了，俏如來武功低微，不敢叨擾，先行告辭。請。”
那道白色的身影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門外。昏黃的燭光裏，一道持扇的影從黑暗中分離，悠閑地走到榻旁。
他站在俏如來方才站過的地方，拿起那本舊書信手翻了翻，便毫不在意地丟在了一旁。
神蠱峰的夜晚總是很安靜，靜得呼吸可聞，極適合休息睡眠。神蠱溫皇滿意地躺在榻上，安然入睡。這樣美好而平靜的睡眠一直持續到第二日清晨有人進來打掃房間。
不同於俏如來的禮貌客氣與退避三舍，今日前來之人隨意入侵了他的個人空間。窗簾被一把拉開，滿室為之一亮，來人借著透過白霧的朦朧光亮將蠟炬燃盡的燭台收起，緊接著是一連串茶杯茶盞叮叮咚咚的清脆響聲。
“唉，”神蠱溫皇歎息一聲：“你重傷初愈，仍需休息靜養，怎麼起來了？”
“免了，我已經好多了。”鳳蝶氣惱地說。
她似乎極其生氣，腳步不停走來走去，過了片刻，神蠱溫皇率先妥協：“是誰惹你生氣，鳳蝶？”
“你還問我！”鳳蝶怒道：“俏如來離開了，臨走前還對你百般感激。人間的一切毒物，本來就是你惹出的麻煩，你不主動收拾自己的爛攤子就算了，問題找上門來，竟然還趁機挾恩圖報，你……”
“非也，是吾帶來的麻煩，自然會負責到底。若非念及此，我怎會讓史豔文進入神蠱峰，又在他的身上留下路引，允許他自由出入。”神蠱溫皇道：“至於挾恩圖報，實乃欲加之罪，史君子失手在先，鳳蝶大人，吾實在冤枉。”
“你還騙俏如來，說你治好我的把握不到兩成。”鳳蝶繼續翻舊賬。
“耶，吾講的都是事實。對溫皇而言，兩成把握足矣。”
鳳蝶把手中托盤重重一放：“算了，你總是有理。但……你就這樣讓俏如來離開了嗎？”
“為何不呢？”神蠱溫皇反問。
“你明知他是特殊的人。”鳳蝶說：“鎖住這座山的是你的罪名，唯一的鑰匙是你摧毀的一切。可是幾千年了，再也沒有不存算計和殺戮之心的人出現，直到俏如來誤入。他是唯一的機會，我還以為主人會重視珍惜。”
“傻鳳蝶，吾若有心，什麼樣的詛咒困得住溫皇？”神蠱溫皇道：“吾所以留在此處，只因世間因果實在趣味，施下詛咒的人也預言了詛咒的破解，但究竟何時何人能將其打破，卻是未知。鳳蝶，換做是你，難道不會好奇嗎？”
“果然如此，就知道是主人的惡趣味。”鳳蝶哼了一聲：“有人想用莫名其妙的詛咒困住你，你卻玩性大發，將計就計，整天倒在這等著鑰匙從天而降。終於有一個合適的人出現，你卻又將他放走，我看你該被關一輩子。”
“耶，你這番話大傷我心。”神蠱溫皇微微搖頭：“還有另一個原因，俏如來未必是破陣的關鍵，一把找不到鎖孔的鑰匙，吾也不能強求。”
“這是強人所難。鑰匙為何需要有解鎖的意識？只要持有者知道如何用它開鎖就好。”
“吾若用他破陣，便不是因果，而是惡果了。”神蠱溫皇淡淡道。
“分明是你過於懶惰。”鳳蝶完全不被他的說辭所蒙蔽。
神蠱溫皇裝模作樣地歎息一聲，未再糾纏於這個話題。過了片刻，他又開口：“鳳蝶，時間快到了。”
“是啊，時間快到了。”鳳蝶轉過身：“這一次你想睡在哪裏？山上？湖中？”
“這一次，在吾沉睡之前，你離開吧。”
鳳蝶推合抽屜的手一頓。
這句話來得太突然了，她沒來由地感覺到某種與黏連的另一半剝離的恐懼。緊貼太久的二者總會漸漸融合為一，天長日久便是你中有我，強行分開只會留下兩個血肉模糊的創面。但她從不是個喜歡示弱的人，於是只將不安轉作憤怒：“為什麼要我走？我說過，要陪主人到最後。”
“人總是會變的。同樣的誓言，三千年後的你再次講出，已沒有三千年前的堅定。多年來你跟在我身邊，事事隨從，無需自己做選擇，如今卻不同了。”神蠱溫皇道：“有其他的關心，沒必要舍棄所有自封千年，再來面對醒後的物是人非。讓你離開，不是訣別，只是將選擇權交還於你。三千年後，如果你還記得你的誓言，我們還會再見。”
“我……”鳳蝶失語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真的這樣決定？”
“難道你希望我反悔嗎？”神蠱溫皇反問。
鳳蝶搖搖頭：“我希望你是歡喜甘願。”
“哈，”神蠱溫皇不置可否，只笑道：“去吧。”
“主人……”鳳蝶仍是心下不安，她向前走出一步，卻見神蠱溫皇再次閉起雙眼，只無聲地擺手。
那是一個示意她離開的姿態。

*
在封閉之日到來的五天前，鳳蝶收拾行囊離開了神蠱峰。出門這件事她並不陌生，以前她也會下山采買物品，或者只是想出去走走。只是這一次卻不再是去去便回，也許下一次踏入此地時，已是三千年後。
這樣漫長的光陰足夠幾度滄海桑田，冷眼旁觀世情輾轉，久了難免心生疲憊。所以神蠱溫皇給她留下了解藥——解除締命蠱的解藥。一旦服下，她將如常人一般在短短幾十年後死亡，此後世間被束縛在無限時間之中醒而複眠的，便只剩下神蠱溫皇一人。
雖已離開，心中卻還有惦念……鳳蝶歎了口氣，加快腳步向中原趕去。上一次進入中原已是許多年前，她不確定地貌與各處勢力有何變化，決定到了人族的村落先發信給劍無極接應，再行應變。不過計劃尚未成行，她便在江湖人的口中聽到了一些令人震驚的傳聞。
這些傳聞與她也有些關係，畢竟是關於俏如來手中的解藥。史豔文之子消失多日後重回中原，還帶來了藥物醫治中毒的俠士，效果顯著。據傳此藥能解百毒治百病，自然會有人升起不該有之心，而盜藥的結果，竟是造成另一種烈性蠱毒迅速蔓延。
能使非常手段竊物之人本非正人君子，遭受反噬自然有人懷恨在心，對此事以陰謀詭計揣測。經此一事，無論是解藥本身還是俏如來的風評皆受影響。又有人借機以俏如來優待戰俘之事大做文章，等鳳蝶一路趕到中原時，傳言已變成俏如來臨陣勾結外敵，受史豔文一掌所擊，脫出戰圈，如今下落不明。
無論傳言如何，鳳蝶是半字不信的。她與俏如來本人接觸過，深知俏如來心性，比起猜忌俏如來，倒不如猜測神蠱溫皇所給的藥物有問題。可是神蠱溫皇又實無必要這樣做……鳳蝶百思不得其解。
中原或許還有支持俏如來之人，此時他們必是眾人關注之焦點，難以外出尋人支援。鳳蝶並未亮明自己的身份，只隱於暗處，靠著多年來耳濡目染的情報梳理功夫推測出俏如來可能前往之地，逐一找過，終於在一片深林之中撿到了重傷昏迷的俏如來。
林深處不見人影，小心隱蔽行蹤應該不會太快被人發現，鳳蝶用自己帶來的藥物替他簡單處理過傷口，便升起篝火等待俏如來醒轉。
她在俏如來身邊守到後半夜，終於聽到昏迷之人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鳳蝶推了推他，又拍拍他的臉，那雙疲憊的眼睛終於緩緩睜開。
“這是……”入目的景色讓俏如來迷茫了一瞬，反倒是身邊的人給人的感覺格外熟悉，俏如來注視她片刻，已認出了來人：“是……鳳蝶姑娘？”
“是，你第一次見到我的人身，竟然能認出我？”鳳蝶有些驚奇，隨即又安慰道：“別擔心，你暫時安全了，我替你上了藥，你現在感覺如何？”
“我無事，倒是鳳蝶姑娘，你怎會來這裏……”重傷使俏如來的面容蒼白而憔悴：“你應該在神蠱峰才是。”
鳳蝶低聲解釋：“是主人讓我下山……原本我還在疑惑，他為什麼要在這種關鍵時刻逼我離開，難道救你也在主人的算計之中嗎？果然是假好心。”
“關鍵時刻……”俏如來抬起頭：“鳳蝶姑娘所指的是……”
“主人不是已將一切都告知你了？很快他就要再度自封。你傷得很重，我本該帶你回去，讓主人醫治你，但算算時間，就算現在出發，也來不及在神蠱峰關閉之前進入。”鳳蝶說：“這麼多年了，你是唯一自己走入神蠱峰的人，我還以為你可以結束這一切……算了，反正主人他也是自找苦吃。”
“怎會這麼快……”俏如來扶著樹幹，踉蹌著站起身：“我以為還有很多時間……鳳蝶姑娘，多謝你救我。”
“你要去哪裏？”鳳蝶隨他一起起身，追問道：“外面有很多人在搜查你的下落，你傷得這樣重，又能走多遠？”
“我要去神蠱峰。”
鳳蝶歎口氣，一把拉住他：“我說過了，即使現在回去，也難以在關閉之前抵達。別管他了，你有自己的人生，該做的是好好休息，養好身體回中原，洗清你的罪名。”
俏如來搖搖頭：“溫皇前輩多次相助，我本該回報。如今中原事了，而我亦受構陷，為免父親為難，短期間內不可能再回去。鳳蝶姑娘，請讓俏如來離開吧。”
“即使去了，你又能做什麼？”鳳蝶說：“如果你是能解開詛咒的人，相處這段時日，神蠱峰的結界早就解開了。俏如來，別以為自己是萬能。何況……引你離開的石頭已經碎掉了吧？主人並未在你身上留下路引，可見他根本不打算讓你回去。他還有千萬年的歲月可以等，連他自己都不在意，你又何必替他心急。”
“但鳳蝶姑娘也說，千萬年來，俏如來是唯一自己走入神蠱峰的人。若俏如來也未能解開，溫皇前輩還要等候多久？”俏如來依然堅持：“凡事總要一試。”
鳳蝶歎了口氣，也不想再勸：“算了，你若執意如此，我送你回去。但我不能陪你進入，神蠱峰即將封閉之時，也是封印力量最強之時，你自己小心。”
既已做下決定，時間又相當緊迫，鳳蝶也不再拖延，當下便拉起俏如來，趁著夜色趕回神蠱峰。雖是如此，當他們抵達雪林深處時，那重重霧牆也已加倍沉重地困堵前路，圍著中心那處劇烈翻湧。
俏如來向鳳蝶道過謝，孤身走入霧牆之內，這一次霧氣更重，比初至之時更難辨認方向。其實上對於一次自己究竟是如何進入這件事，俏如來亦是毫無頭緒。彼時他憂心父親與神蠱溫皇的約定，一心只想替父償命，別無他念之下的心自是堅定。而這一次，他與圍困內中的神秘之人已無非見不可的理由。
四周白霧迷茫，俏如來的心也空淨了一瞬。這一次，無論對方需要與否，他完完全全是為神蠱溫皇而來。
俏如來腳步不停，繼續向前，他想起自己上一次走到那片居所之時，曾沿著外牆寸寸摸索尋找正門。他的手指碰觸著院牆上凹凸起伏的花紋，似乎曾在某一處摸索到一些類似文字的痕跡，但那時的他急於找尋入口，並未過多留意那裏究竟刻著什麼。
“誠心跨出一大步……”俏如來閉起雙眼，回憶著指下斧鑿鏤刻的轉折頓挫：“迷茫之中亦有路……”
他隨心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聽到某些坍塌般的巨響。俏如來一驚，仔細辨認著聲音，循著巨變之處快步走去。
那一處扔在持續坍塌，似乎正在被某種未知的力量無情摧毀，磚瓦一應重重推倒砸落，一直要將全部摧毀殆盡。俏如來趕到那一處庭院時，已經分辨不出原有的路徑，只能躲避著下落的重物小心地深入。
他不確定神蠱溫皇此刻身在何方，從始至終他並未見到他的真容，即使對面相逢怕也不識其人，更不知他身量幾何、身形有何特點，要在一片廢墟之中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俏如來停下腳步，心念一轉，並未理會那些已經垮塌的房屋，只向受影響甚微之處尋覓。
竹林無人，山上無人，俏如來從湖邊經過時，忽然停下腳步。
霧氣蔽天，光線昏暗，湖中情形難以看清，這一處湖泊不知有多深。不過在一片摧山坼地的震動之中，這片湖卻平靜的出奇，湖面如鏡，微瀾不興。
直覺更早於推斷，俏如來不再遲疑，俯身撲入湖中。
身上的傷口雖經鳳蝶包紮照顧，沾了水卻又是一陣尖銳的疼痛，俏如來努力忽略周身的疼痛，但一路跋涉的疲憊卻無法消解。湖水浸濕染血的衣衫，任憑墮湖之人再如何努力，終究不可避免地向著湖底直墜而去。
俏如來停下所有動作，閉氣以待。外界的天崩地裂都已遠去，水下是另一個平靜無聲的世界，他的身體在片刻之後觸底，手掌似乎按在了什麼迥異於淤泥的觸感之上。
那是濕了水的衣衫，在一片寂靜的黑暗之中，隔著一層血肉，他摸到了另一個平穩而規律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暗無天日的湖底，在他看不清的黑暗之中，一雙深海般的雙眼緩緩睜開。
俏如來立刻動作起來，他摸索著對方的衣帶，試圖拉著對方浮上岸。只是傷重的身體連自保都無法做到，又如何帶起另一份重量，掙紮了許久，胸中氣息將盡，亦未能將身下之人移動分毫。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片平靜的湖泊終受波及，重物接二連三砸入水中，在重力吸引下緩緩沉底，只留下串串氣泡軌跡。
水下的世界連墜落之聲都是沉悶模糊的，俏如來在心內無聲地歎了口氣，這一處即將封閉，困鎖其中之人無法離開已成定局。他已無法再做任何努力，甚至很有可能，連他自己亦將喪命於此。
……不過即使可以離開，俏如來也不知將往何處。如今身上嫌疑難以抹除，中原暫時無法回去，而父親那裏一切平安，也無需由他掛念。最後想救的人就在這裏，救不了他，一起沉眠在此亦是不錯。只是他的生命短暫而脆弱，注定等不到下一個三千年，等湖中的怪物再次蘇醒之時，只怕他已身殞魂銷。
窒息感降臨之時，水中忽然有某種柔軟的觸感貼上他的唇，將一口氣緩緩渡入口中。在俏如來咳嗆之前，他的舌尖已是一痛複一麻，有毒素順著傷口侵入，很快又隨血液循環蔓延周身，填布重傷的經脈。
身體各處的疼痛很快被藥物麻痹，一只手臂將他攬住，帶著他迅速上浮，破水而出。
湖水模糊了視線，失重的身體尚未習慣壓力的驟變，磚瓦碎石已紛紛砸落。身側之人帶著他飛掠而出，避開搖搖欲墜的危險地帶，在山腰之處落身。俏如來努力站穩身體，一只手卻搭在他的肩頭，將他按坐在地。
背後幾處要穴被依次敲擊，曾因受創而封閉的經脈一一打通，瘀血逆著肺腑上湧至咽喉，俏如來將其吐出，因傷而沉重的身體忽然輕鬆了不少。視線漸漸恢複，俏如來起身看向面前，山下是一片廢墟，更遠處是荒蕪的山，積雪的深林，以及蒼鬱遼遠的灰白色天空。
“啊……”俏如來忽然意識到某些事實——那障目的白霧已消散無蹤。
“結界破了，那詛咒……”
“自然也解了。”神蠱溫皇道。
這一次他聽到的聲音近在咫尺，俏如來一驚，迅速轉身。
他見到了一張極其昳麗的面容，劍眉朗目，俊雅風流，實在很難與捉摸不透的神秘怪物聯係在一起。身側之人沉穩溫文，氣質出塵，遠甚江湖中多少風雲人物，那眉目之下的雙眼邃若深海，此刻它們正注視著他。
“啊……”俏如來遲疑了一瞬：“溫皇前輩，你……”
“哈，俏如來，”神蠱溫皇看著他：“你可知自己做了什麼？”
“你放出了一頭怪物啊。”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