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4【宁离】乘醉听箫鼓第51-60章（莫离骚性转）|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04【宁离】乘醉听箫鼓第51-60章（莫离骚性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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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nd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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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10樓發表於: 2023-05-02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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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慕容宁在折冲府待了数月，到了将近入伏的时节才被召回万曦。这段远离宫阙的时日里，少年的身形又拔高许多，肤色褪去养尊处优的白皙，步履之间比从前更添几分沉稳，初踏入明英殿便引来无数惊叹目光。御座上的慕容烟雨看着渐渐锋芒暗藏的幺弟一步一步走近，等人将要拜下之时，手中一本奏书忽然直冲着慕容宁头上飞去。殿中的少年不慌不忙，双手仍环在身前作揖，足下又轻又稳地退了半步，恰好令那一本奏帖落在手掌之后，他将拇指一收，便将文书稳稳当当地捧在手里。
“臣弟拜见陛下。”慕容宁将奏疏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地行完这一礼。御座上的慕容烟雨哼一声，并不让内常侍去将奏贴取回，对慕容宁吩咐道：“看看吧！”
“遵命。”慕容宁将手中文书一览而过，先看清这是云州市舶司呈报上来的奏书，接着才打开细读内中文字。云州临海，又与迟珀相去不远，为便利藩属国的进贡与少量货品的买卖，大旸多年前就在彼处设有三路市舶司之一，主掌往来船舶货品的征榷、抽解、贸易诸多事务。
自从与莫离骚商议过，他们有意促成大旸与迟珀的商贸往来，慕容宁便时常关心此事，偶有闲暇时还翻过几本迟珀的风物志。不过他人远在永庆府中，对营外诸多事宜皆是鞭长莫及，每回都得劳烦小公主亲自同陛下奏请。莫离骚有意成事，也难得勤快不少，前些时日问陛下要了许多人，几番磋商考校之后，最终将原户部度支主事米为州擢升为云州市舶使，主管司中诸事。米为州早二月前就已抵达云州，将原本几乎闲置的市舶司好一番整顿，一面芟繁就简，一面广纳贤才。可惜云州可用之人不多，市舶使不得不呈上奏疏，请求陛下将旧日数位同僚调拨云州，为与迟珀通商之事出谋划策。
这份文书写得极为规范齐整，慕容宁只看其中文字简明、条理清晰，就知此人堪当重任，而云州的市舶司也确是逐渐有模有样。少年最后瞥一眼奏疏最后的朱批，一面盛赞一面自谦道：“皇兄高瞻远瞩，离骚也为此操劳甚多，只有臣弟懈怠了。”
这点歌功颂德在慕容烟雨耳畔连一息停留都无，帝王目光沉沉地审视少年半晌，问道：“你这段时日在永庆府都学了什么？”
“臣弟所学多而繁杂，但获益良多，只怕不能一言蔽之。”慕容宁回道，“恰好臣弟有意整理一份心得，若是皇兄……”
“老子不看那些罗里吧嗦的东西！”慕容烟雨不听花言巧语，打断慕容宁后令他将云州的奏疏还回来，随即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命令道，“到武德堂去，手上见真章。”
“是！”纸上谈兵当然比不上真刀实枪地对垒，慕容宁被熏陶了这许多时日，自然也是与长兄相似的念头。武德堂中不仅有日常习武的大殿，殿后还有极开阔的一片园子，依着慕容烟雨的意思拟成不同山势地貌，有心人才知这实是大旸边境缩影，却时隔多年才有了用武之地。园中没有从前陪练的少年们，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训练有素的影卫，三十人一分为二，慕容烟雨与慕容宁各自领了十五人，以一人代一队，开始在山林中进行一场伏击与突围。
永庆府就在荆山脚下，因而从府中历练出的将官卫士皆擅长在山林中与敌军交手，慕容宁也不例外，其中尤以五百人或七百人的奇袭最为拿手。慕容烟雨虽有多年征战经验，遇上初出茅庐的少年也不见留手，一场校习打得又快又狠，不多时就靠着声东击西之术将慕容宁的两队人马拿下。初交锋便遇失利，慕容宁仍不改化整零的战术，辅以刁钻且变幻莫测的奇袭，也从慕容烟雨手中夺下数子。兄弟二人皆有一股血性，但慕容烟雨更为大巧不工，慕容宁则喜步步为营，便是同样战术用来也大相径庭。可惜少年毕竟未真正经受血战洗礼，也是技不如人，苦撑几个回合后仍以全军覆没收场。
“皇兄技高一筹，臣弟认败。”战果十五对五，慕容宁输得惨烈，慕容烟雨反倒还算满意：“记住你这段时日学到的东西，往后也不许懈怠。”
“臣弟明白！”慕容宁朗声应道。这番考校费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等慕容烟雨离开武德堂，慕容宁眼见天色不早，也加快脚步赶回崇德殿，预备着梳洗一番后再去立政殿。宁王殿下今日回宫的消息先前并无人知晓，等一人一马过了望仙门时才有人往崇德殿通禀，温平连忙令人准备着为殿下接风洗尘，总算在慕容宁从武德堂回来时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少年洗去一身尘土，换下从永庆府穿回来的旧衣，再出现在人眼前时又是久违的翩翩少年郎模样。这数月以来，慕容宁身形有许多变化，可新裁的衣裳鞋袜竟还是合身合脚，无比贴服。
“是皇后娘娘先见之明，知道大王去军中历练一回，必然能再长高不少。”温平殷勤地递上一枚新打了络子的玉佩，慕容宁接过后亲手挂在蹀躞带上，会心一笑道：“皇嫂一贯是心细的。”将自己打理妥帖的少年并不留恋久未居住的东宫，趁着日头还未西斜，又匆匆往立政殿赶去。皇后宫中是一贯的清雅幽静，入夏之后满目绿意盎然，连清风都比别处的更凉爽几分。慕容宁甫一穿过殿门，就有宫人上前问候，他并不让人通禀，问清莫离骚所在后便独自进入殿中，悄无声息地绕过明堂，直往后方的水晴轩转去。因上一回踏入立政殿还是上元之时，如今冬去夏至，暑热替了严寒，殿中各处均比慕容宁离去前见到的更明亮几分。他在路过一段回廊时见到种在廊下的一片凤尾竹，青碧色的叶片惬意地舒展，比起从前铺满园的月月红更多七分清爽，在炎夏迎着穿堂而来的一缕凉风左右摇曳，也是颇为可爱。
慕容宁一路且走且看，穿过几道月门，走过长长回廊，几乎要到立政殿最深处了，才瞧见“水晴轩”三字。水晴轩三面临水，本就是消暑之所，因而门窗都开阔敞亮，慕容宁隔着两丈远就已将轩中情形看个大概。他未见盛皇后的身影，倚在窗前贵妃榻上的只有莫离骚，另有一位伺候笔墨的女官，并着两位执扇的宫女在屋中。
将要入伏的日子，便是立政殿里也已有些暑热，殿中未放冰，仅有从湖上拂来的风中带着一缕清甜淡雅的芬芳。莫离骚年岁不大，可这“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一理倒是参得通透，三伏天里也少见汗涔涔的模样。公主不畏热，执扇的宫女自然无所事事，闲来便凑在轩窗前眺望湖中盛开的一池菡萏，悄声议论着哪一朵开得好，哪一片能结出多少莲子，又想公主喜欢清甜爽口的鲜剥莲子，再过不久就能吃上了。
一旁的宫女们掩唇轻笑，榻上的莫离骚却是秀眉轻蹙，手中一支朱笔偶尔点画几下，思量片刻后又添上几笔。她写写画画了小半刻，慕容宁就在门外看着她时而颦眉，时而浅笑，有些舍不得进去扰了这如画的景致。斜倚在贵妃榻上的少女将手中的文字批阅过半，忽然似有所感一般明眸稍抬，如水目光与一道灼热眼神不期而遇，意外地将少年丰神俊秀的身形映入眼帘。
“离骚。”等到这一瞬间的慕容宁未语先笑，随即迈步朝着水晴轩中走去。
“皇叔。”莫离骚唇边也慢慢漾开一朵笑花，而后一点点染过那张令少年魂牵梦萦的芙蓉面，直抵两湾清泉之中，将甜软的嗓音浸得能沁人心脾。仅仅是如此熟悉的一声称呼，顷刻间就将数月光阴弥平，要慕容宁生出他们从未分离的错觉。她将手中纸笔递给宋襄，单手撑着榻面直起身，绯色的裙裳随着放下的修长双腿滑落，一片片犹如莲荷初绽，是慕容宁今夏见过的最美的花。
“在看什么？”慕容宁踏入轩中，已偷得许久闲暇的宫女连忙端来椅子摆在榻侧，好让两位少年能挨在一处说话。莫离骚从绕到另侧的宋襄手中取回那一叠答卷，不客气地递到慕容宁面前：“看皇叔的‘大麻烦’，劳累我这么些时日，你也该自己瞧瞧了。”
“我才回来，现在让我瞧这些事可是两眼一抹黑，你不怕？”慕容宁嘴上这样说，落座后还是伸手接过莫离骚推来的卷子，慢慢翻看起来。
“皇叔看了就知道了。”将麻烦事交托出去，一身轻松的小公主轻转了转手腕，令人端来两碗微凉的酸梅饮。慕容宁接过后一口闷下，也不知有没有尝出其中酸甜滋味，莫离骚斯文地轻啜一口，眉目完全舒展开，一副好不惬意的模样。反观她身前的少年，从定睛细看写满白宣的文字开始，收敛了七分肃杀之意的眉头就再没松开过。

第二十八章

“皇叔为何一直皱眉？”莫离骚慢条斯理地喝下半碗酸梅饮，将手中的汤匙放下，明知故问。慕容宁轻叹一下，欲言又止：“她这……”宁王殿下进学多年，从开蒙第一日起，无论是讲学的、陪读的，即便只是个伺候笔墨的内侍，也都非泛泛之辈。而如今拿在手上这一份策试，莫说是尚文苑、同文馆的学子，就是永庆府的卫士也都能写出一张比它像样的答卷来。可就是这样一篇文章，竟能让素有才名的大旸公主亲自批阅，慕容宁忽然想起从前被林夫子批驳得一无是处的那些功课，此刻颇觉得伴读们着实有些受了委屈。
“可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功课？”他们自小一同长大，莫离骚哪能料不到慕容宁当下所思所想，浅浅笑意恰如暖阳飞上眉梢，在颊边晕开淡淡绯色，令整张面容如晚霞绚丽，“皇叔可不要拿尚文苑的伴读同她比较，这是迟珀王妹。”要求一位初来乍到的异邦女子精通大旸的经史子集，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是我过于严苛了。”慕容宁自省道。他实是平日看惯了莫离骚的锦绣文章，乍一眼瞧见这样生涩的文字，心里免不了带了些比较之心，忘了其中关键。而他手中的卷子已是迟珀王妹数月勤学苦练的成果，最初交到莫离骚手上的还不知是何等模样呢。想到这段时日让这位娇惯的小公主操劳了许多分外之事，宁王殿下不禁叹道：“辛苦你了。”
“确实是辛苦。”莫离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坦然地承了这份心疼。那日她给丛珏郡主出了十道策试，其人在内文馆的学堂里绞尽脑汁，里里外外折腾了十数张白宣，还咬坏了一支毫笔，最终也只答对两道算学与半道风物。至于另外准备的稍弓及十支箭，她确实也咬着牙逐一射出去了，可惜飞得歪七扭八，一支都不曾中靶。陪同的几位女官心有不忍，都在暗暗叹息，为这位颇有孝心的女子忧心不已，唯独莫离骚见这情形也不曾放弃，又要丛珏试了试臂力，确定迟珀郡主能拉开八斗的稍弓才算又拾起了些许希望。
为丛珏寻出路之事既是莫离骚起了头，她便一反懒散的常态，不仅为人安排了两位女夫子讲学授业，还找来同去了田猎的女官指点郡主的箭法，另外又请盛皇后身边的常柳女官传授几招自保的格斗技巧。有公主为她排布好一切事宜，下定决心的丛珏郡主便在内文馆里安心学习起来。而要让她能代表迟珀主掌与大旸的商贸事务，就得先让人将算学、律法与风土人情弄得明白。与此同时，莫离骚不仅不能落下自己的功课，也得对迟珀的方方面面了如指掌，忙得连每日午后的小憩都少了半个时辰。至于丛珏郡主，每日被文课武课和夫子布置的功课团团围绕，一睁眼都是大旸的文字，一闭眼就是画着红圈的靶子，苦练了几日之后，连执笔的手都在发抖。她着实有些苦不堪言，又知女夫子的讲学乃是她今后立身的根本，犹豫了两日之后也只敢壮着胆子向莫离骚求情，想要减免一些武课。
“有侍卫保护还不够吗？”丛珏郡主颇为天真地问道。公主殿下没有多劝，始终埋首在一本详解迟珀律例的典籍里，连头都不曾抬起，只有轻飘飘一句话：“自立自强，还是仰人鼻息，你可以选。”莫离骚一言一行都无苛责之意，偏偏这样的漫不经心才教人无地自容，丛珏想起自己不久前苦求于人的模样，再没有多余的话。
迟珀王妹在内文馆进学二月有余，因每日都与公主一同出入，便有传言说她得了盛皇后青眼，或许真有一日能够入主东宫。闲言碎语不过是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朝臣们并无一人相信风言风语，迟珀使团却渐渐笃信不疑，对丛珏郡主愈发恭敬起来。谣言虽是无稽之谈，于她而言却不是坏事，莫离骚虽要郡主自立，可也知晓迟珀新王必然会对王妹出使前的诺言有所计较，有这一道传言在，至少能为她多添三分倚仗。
“你便这样将我的名声卖了？”听罢莫离骚在书信中未曾提起的几件事，慕容宁甫一开口就有些阴晴不定。明知他绝无可能与迟珀王妹结为连理，坊间的流言蜚语也是计较不如放任，慕容宁仍是在这一刻动了几分计较的心思——不是与旁人，只是同莫离骚计较。她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戏言，难道是真的毫无芥蒂吗？
“皇叔介意？”小公主问得有些迟疑，神色间不由自主地透出几分小心来。慕容宁看她这副模样，心里堵得愈发难受。少年在心底默念几句时机未到，强提一口气压下喉间难言的酸涩，为一瞬的失态找了个借口：“只是玩笑而已，不必在意。你方才说准备什么？”
“再过几日，迟珀使团就要动身返程，还得为她准备些东西。”迟珀使团在万曦逗留了三个月，这两日开始为离京之事忙碌起来，丛珏郡主少了闲暇，连功课都显得笔触匆忙。她实在是还未学到家，但此时决不能半途而废，莫离骚便想要为她再操心一些。但不仅是为了丛珏的出路，更因大旸已为两位殿下的意愿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公主殿下素日不爱与人争胜，可只要胜负开局，就没有轻易认输的时候。
“原来他们要走了。”迟珀使团离京，再过些时候流言自会散去，想到此处，慕容宁总算舒坦一些，又问道，“你想怎么办？”
“不妨也派遣使臣前往迟珀。”莫离骚答道。若是派出使团，其一可以协助郡主办妥为两国通商之事，其二便于从旁指导郡主的课业，其三能让大旸对迟珀知之更深。如此一举多得的主意，可不是一时兴起就能做好的决定，她必然是早有盘算，十有八九已同陛下请示过了，却还是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让慕容宁当即忘了先前的不快，笑问道：“什么时候想好的？”
“大约，是……皇叔最后一次让影卫送信回来的时候吧。”莫离骚答得有些犹豫，慕容宁也不计较，又问：“你同皇兄说了么，可有适宜的人选？”迟珀既然派出了王妹与首辅为使臣，大旸也不能随便点检几个人就上路，再者这一路山长水远，万里迢迢，还有这许多事需要操心，人选需得是年轻有为之辈。莫离骚点头道：“主使官已定，余下还有几人，阿耶让我们商议。”
“那不急，等明日我拟个名录出来，我们再细说。”慕容宁将看完的卷子还到莫离骚手中，又让宫女端了碗酸梅饮来，边喝边说道，“你让人送去的迟珀风物志，我都看过了，果真和我们有许多不同，有颇多趣味之处，若是能有一日亲自去瞧一眼就好了。”少年对远方未曾见过的景致心生向往：“离骚可曾见过真正的汪洋？”
“有。”莫离骚轻轻颔首，“与连州相邻的涳州就依海而生，从前随父亲就任时曾见过。茫茫汪洋无边无际，远远望去靛蓝一片，大浪打来时飞起的花儿又是白的。涳州百姓多以耕种与渔猎为生，农闲时便有许多渔家驾着舢板逐浪讨生活。刚刚捕捞上来的海货能换个最好的价钱，因而他们都是夜里就出海，天色未明就开始叫卖了。”
“我至今最远也只去过永庆府，前月随张都尉往坝州走了一遭，你说的这些景色都只在书中度过。”慕容宁谋划道，“等再过几年，皇兄再度南巡的时候，请他允我们随驾去一趟江南吧。”
江南之地有许多好，莫离骚也颇为喜爱，因此并未反对，只是道：“那——到时候你去同阿耶说。”小公主想要坐享其成，宁王殿下哪能放她置身事外，赶忙将人拖下水：“我一人可不成。没有你在旁敲边鼓，皇兄才不是好说话的人。”
“要想让阿耶松口，那应该让阿娘去说。”见惯了陛下对盛皇后的宠爱，莫离骚才敢出这样一个主意，慕容宁一面笑一面奇怪道：“对了，皇嫂去了何处，怎么至今未见着？”来时虽交代了宫人不需通禀，可他踏入立政殿已有半个多时辰，盛皇后不该不知。
“阿娘在寝殿休憩。”莫离骚看一眼屋中的漏刻，“现下应当起身了。”
“这个时辰？”眼前这位公主殿下是个爱困的性子，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午睡至日落的时候，但盛皇后素来无此习惯，这就让慕容宁愈发想不透，不禁担忧道：“可是皇嫂身上又有什么妨碍了？入伏后暑气重，不如我们陪她到行宫住些日子。”
“算不上。阿娘现在也去不得行宫。”莫离骚思量片刻，委婉地回道，“往后年节，皇叔的压岁礼要多备一份了。”

第二十九章

“压岁礼？”慕容宁愣了一愣，起先以为是皇兄又从哪里带了个孩子回来，正想让莫离骚领着他去瞧瞧，片刻后忽然醒悟他们方才正说着盛皇后的事，面上神色顷刻间变换为惊喜交集，“皇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在信中怎也没提起过，我现在备礼可还来得及？”
慕容宁这小小的埋怨着实有些没道理，好在莫离骚也不甚在意，好声好气解释道：“前几日御医看诊发现的，说是还不足一个月呢。”
“原来如此。那我果真要有个小侄儿了，这真是……”宁王殿下也算是学富五车，此时此刻想开口却担心自己词不达意。家中即将添丁固然是天大的喜事，但皇嫂毕竟已非少年，许多女子在她这个年岁膝下早有孙辈，可她还是初次有孕，难免让人为她的身子担忧。
慕容宁所顾虑的，其余人在初闻此事时又何尝不是一般的念头。陛下甚至连片刻的欢喜都没有，只有满腔忧虑。女子孕育本就不是易事，每一回都是往鬼门关走一遭，就连前朝的年轻妃嫔们也有许多因此香消玉殒的，何况盛皇后近些年已不如从前康健。若不是御医说强行拿掉孩子会伤了母体根本，慕容烟雨怕是宁愿不要这个晚来的孩子，也要确保发妻安康。如今还不宜将皇后有孕之事昭告天下，但陛下早已下了口谕，一面让太医署去寻最好的产婆与奶娘，一面给皇后娘娘身旁另配了四位女医，要她们每日请脉问诊，时时陪伴身侧，务必将盛皇后照顾得妥妥当当，半点不能有失。
想着盛皇后午歇应当醒了，莫离骚从贵妃榻上站起身，打算往前殿去瞧瞧。慕容宁跟在她身后，心里又转过许多或许不当说出口的念头，有些神思不属。
“皇叔还是不想住东宫么？”轻飘飘的一句疑问从身侧传来，被猜到三分心思的少年倏然一惊，迟疑道：“为何这样说？”储君之事敏感，慕容宁纵有再多念头，也从未开诚布公地对任何人说过，莫离骚见微知著，比寻常人看的更多：“我刚入宫时，皇叔很欢喜。”初入长兴宫的莫离骚梳着两个总角，在传言中乃是慕容烟雨遗落在外的血脉，年岁还与慕容宁相仿，便有人言之凿凿称之为真正的储君，还引来朝中一番震荡。他们想为将来的高官厚禄争一份定策之功，汲汲营营的不过是些小利，偏偏风暴之中的慕容宁不仅对忽然冒出来的“敌人”毫无芥蒂之心，反而极为欢喜。
“人心易变，纵然我多年前有那样的念头，你又怎知我现在还是？”慕容宁提醒她人世险恶，切勿对久未相见的故人太过信任，莫离骚则反问道：“那，皇叔变了么？”
是否变了呢？慕容宁偏首细看莫离骚的脸，稍过一会儿又垂眸看她一双柔荑。眼前少女好似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又仿佛有些不同了，举手投足间更能牵动人心神。慕容宁又想，或许并非是她变得不同，而是己身心境变得不同了。少年沉吟片刻，坦然回道：“自然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是么。”莫离骚垂眸瞥一眼慕容宁挂在腰上的玉佩，接着问，“变得如何了？”
“变得，私心更重了，有更多想望。”慕容宁语焉不详，莫离骚也没再细问，只是叮嘱他：“皇叔理应有为自己思量的自由，但阿娘如今身子不好，御医说不可忧心操劳。”这是劝他纵然想提储君之事，也不急于这几个月，若是一定要说，绝不可让盛皇后操心。
“我明白。”
两位少年一路悄声说着话，等到了前殿，果真见到正在慢慢踱步的盛皇后。面上似乎更添几分慈和神色的女子见着他们未语先笑，随后招手让慕容宁近前细瞧。少年揣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站在皇嫂面前气都不敢大喘，半片衣袖被扇子吹起来也要紧张半晌，仿佛成了根直愣愣的木头，心神紧绷，比提枪纵马还要累百倍。
将慕容宁解救出来的是常柳女官前来告知晚膳备好的消息，正巧与陛下驾临立政殿的通禀混在一块儿。晚膳的备菜多迁就盛皇后的口味，兼着天气炎热，尚食局送来的都是清爽不腻口的菜肴。她们多年所学终于派上用场，恨不得每一日都给皇后娘娘做不一样的饭食，今日烹制了大麦山药粥、翡翠白玉虾、乌鸡汤等清爽滋补的，十余碗碟摆在桌上，还格外精巧耐看，滋味则调理得微酸解腻又顺口，让皇后娘娘能多用些，也正巧合了公主的口味。另有几道口味辛辣的热炒，是专给宁王殿下准备的。陛下则因行伍出身，口腹之欲颇为淡漠，并不在意吃些什么。
一家子和乐融融地围坐在一处用了晚膳，等餐后的甜品送上来，陛下也仍未离去。盛皇后午后休憩足了，用过膳后精神头不错，三人便在院中陪她纳凉说话，解解白日的气闷。慕容宁离家许久，即便这段时日送入立政殿的家书足有一刀之多，在亲长眼中看来也抵不过思念之情。盛皇后让他陪坐在身旁，又让人将灯送近些，好教她能将幼弟的面容看得真切。
“你也学着陛下报喜不报忧。信中从来也不说，在军中吃穿用度如何，冒着严寒晨起出操是否辛苦，进山校习狩猎有几分凶险。”许是多了身孕，盛皇后身上愈发母性十足，念叨着家常之事愈发让人觉得心暖。
“永庆府很好，吃穿用度比不上宫里，但也能吃饱穿暖。至于出操、校习这等功课，本就是慕容家的男儿应得的磨砺，也就说不上辛苦了。”慕容宁一面安慰着皇嫂，一面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大旸八百折冲府，恐怕再没有哪一个能比得过永庆府。府中将官卫士聪颖且勤奋，不说武艺与兵法，就连每岁耕种的收成都是遥遥领先的。我此回历练还有一点心得，正想请皇兄指正。”慕容宁和盛皇后说话到一半，又越过她看向另侧的长兄：“臣弟在永庆府中所见，诸位卫士均是寻常人，并非长有三头六臂，他们能有如此卓越功绩，别处为何不能效仿。若是有一百折冲府能如永庆府这般，军饷与国库之事皆不必担忧。”
“你想让他们如何效仿？”幼弟既提起了军中要事，又是如此有理有据，陛下便随口接了一句，哪知当即引来皇后殿下的不满：“陛下，宁弟才回来，就不能让他同我好好说说话么？”分明是慕容宁一时兴起，将话题带得偏了，可盛皇后的心也是一样偏的。莫名被埋怨的慕容烟雨将幼弟瞪了一眼，顺着发妻的意愿退让道：“依你，那就等明日再谈。”
盛皇后喜笑颜开，又同慕容宁说道：“宁弟再同我说说，你是怎么认清五谷的？”
“唉——离骚，你老实交代，你与皇嫂为此事笑了我多少回？”提起这桩糗事，慕容宁不仅摇头轻叹，将一旁的莫离骚牵扯进来。正品着酥山的公主殿下无辜道：“难道皇叔在出操时喷嚏连连了？”
“看来你果真念叨了许多次。”
“哪有？”莫离骚辩驳道，“皇叔孤身在外，我和阿娘自然是百般惦念你。”
百般惦念……
无论这一语是有心还是无意，所指的是哪一种情意，亲耳听得这四字的少年心仍是狠狠一跳，悸动不已。
“菀菀说得对，正是如此。”女儿将话说到她心里，盛皇后当即笑着赞同道。莫离骚得了盛皇后帮腔，已立于不败之地，回过神的慕容宁只好妥协道：“辨认五谷是张都尉与陈都尉教我的，不仅是府中栽种的粮食，卫士中还有人精通岐黄，能认得出山上的野蔬与药草，我学得可不少……”
既被揭了短，慕容宁也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随后更说了许多府中趣事，将盛皇后逗得眉开眼笑。他们今夜说了许多话，就像远游而归的孩子再度承欢膝下，并不因那位即将来临的皇嗣有所改变。将近人定时，说笑了一晚的盛皇后又乏了，陛下与女医们当即将她送回寝殿，留下两位少年在院中。慕容宁看一眼挂在天上的明月，又瞧着莫离骚面上略有倦意，便也起身准备折返崇德殿：“你也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再来商议使臣之事。”
“皇叔路上留心些。”莫离骚从宫女手中拿过一盏平安灯递上前，慕容宁笑着接过：“我省得了。”他不让内侍过手，辞别后亲自提着灯一路阔步向前，并未流连回望，却能感觉到少女的眸光落在背上，比这月色更温柔若水，令人心神荡漾。少年依依不舍地跨过立政门，正要往东宫而去，抬眼却见一道熟悉的伟岸背影。他心中生出些错愕，孤身在此的慕容烟雨回头看一眼，命令道：“随朕过来。”

第三十章

皇兄先前分明已陪着皇嫂进了寝殿，怎又忽然绕出来了，连内常侍都没带在身旁。慕容宁满心疑惑，脑海中悄悄转过一堆不着边际的念头，却不妨碍足上新靴被手中灯火照亮，沿着铺满月色的石径漫步而行。陛下显是要与殿下独处，随侍慕容宁的一干宫人当即知趣地停下脚步，不再亦步亦趋。兄弟二人仍是旧时的习惯，彼此默不作声地同行一段，直至四下再无闲杂人等，慕容烟雨才开口道：“往后你还住在崇德殿。”
平平淡淡一句话，与数个时辰前从莫离骚口中说出的仿佛是一问一答，教慕容宁心头轻轻一跳，本该有的讶异倒被忽然冒出的几分好笑心思遮盖过去，神色也更为从容。天子居于高位，文武百官的心思都难有逃得过慕容烟雨一双法眼的，更何况慕容宁这样羽翼未丰的少年。他自幼比旁人更加七窍玲珑，始终对似乎唾手可得的皇位心存顾忌，去岁田猎后总算有所转变，如今遇着皇后有孕，曾经的顾虑再度悄悄冒头，着实让陛下想要好好敲打一番。
“皇兄，这恐怕于礼不合。”慕容宁果真开口推拒了，略停顿片刻后又道，“于情，亦是不合。若是这样安排，将来皇侄要如何自处，臣弟又要如何自处？”
“你才几岁，就这样毫无斗志！”慕容烟雨不满他的推三阻四，劈头盖脸地骂道，“哪个教你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大丈夫不能志在四方，做事畏首畏尾像什么样子，十年的功夫把你带成瞻前顾后的缩头龟，老子不如把林禾沐扔去西北种地！”慕容烟雨毫无章法地怒骂一通，慕容宁知他脾气，半句不回嘴地听着，任凭兄长骂得畅快淋漓，将这几日的担忧与怒火一同骂出来。
“你还能担保来的就是个小子了？”胸中的憋闷被火烧尽，陛下回过头又哼了一声。这孩子来得着实意外，若他今日只是个寻常人，自然只需忧心发妻的身子，然后满心欢喜地预备着亲生子的降世。可在为人夫为人父之前，慕容烟雨还是大旸的帝王，统帅着无边疆土，治理着亿万子民，所思所想就不仅是一家之事。
“就算是，又能成什么气候！谁让他来得晚了，老子还能再等二十年吗？”帝王已年近耳顺，还未至昏聩的时候，但也知晓自己再无精力为大旸教养出一位合格的继任者，甚至，未必有足够的寿数等到那还未降世的孩子长大。慕容宁听得他话中有不详之意，不禁出声提醒，却又被骂了一句：“老子都没忌讳，你们忌讳个屁！”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男人，对生死之事看得明白，并不做千秋万岁的荒唐梦。若是依着旧例，即便将来是幼主继位，也并非不能让慕容宁摄政、辅政，但以今上所想，与其到时多一道麻烦，不如就让幺弟继位。至于他所虑的叔侄为权、利反目，在圣人眼中不过是杞人忧天。
“赵国公那里……”慕容宁担忧的又何止是一人一事，只是他这话一出口就察觉不对，不等慕容烟雨斥责，少年立即认错道，“……是臣弟失言。”
赵国公乃是盛皇后之父，当朝国丈，身上并未担有实职。他如今还不知女儿有孕之事，若是让他得了消息，未必不会联想到太子之位。对那位年岁相差不多的泰山，慕容烟雨并不在意，只提醒道：“宁弟，你的目光不该落得太近。”
“是，宁弟受教。”慕容宁轻舒一气，又笑道，“果真是离骚看得明白，才会劝我不要急于提起此事。”此刻提起那位小公主，兄弟二人间的几分沉重也散了。那孩子由他亲自教导多年，是什么资质心性，慕容烟雨自然一清二楚，并不意外她会有此一言，似贬实褒地笑骂道：“可惜是个懒骨头！”
慕容宁见他面上有几分笑意，趁势又劝道：“离骚所言有理，因而臣弟也想劝皇兄，暂且让一切维持现状。纵然皇嫂不在意，其他人未必能将皇位看淡。若是为此闹出什么动静让她烦心，那就不妙了。”
少年一字一句都恳切万分，亦言之有理，圣人忽然被反将一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后也只得妥协：“心眼这么多，趁早给老子用到那些刺头身上！”
“皇兄有令，臣弟自然尽力而为。”
三个人，两番谈话，总算是让崇德殿中维持一切如前。
两日之后，迟珀使团离京，大旸同样派出百余人，与他们一道前往迟珀都城。此回由陛下钦点，担当会盟使之任的乃是尚书左丞戴慧，余下三位副使分别出自鸿胪寺、户部、都水监，各有使命在身。使团出发当日，代陛下前来勉励诸人的乃是宁王殿下。又因通商与派遣使团之事皆是公主殿下一手推动，莫离骚的翠辂便也一同出现在正礼门，只是她人始终端坐在车中，并未真正露面与众人相见。
慕容宁一面与正副使交谈，一面往列成方阵的使团中着意瞥了一眼，果真瞧见一张三分熟悉的面孔。冯中甫，如今已是户部仓部主事，品级虽不高，但能被选入使团之中，足已窥见上官对其之认可。其人已是弱冠之龄，模样称得上一句仪表堂堂，站在人群之中姑且也还算醒目。慕容宁在出使名录上见着他的姓名后便让人打听过，冯主事至今未婚配，也不似其他王孙公子一般先配个侍妾或通房，好似一心只在公务之上。偏偏慕容宁格外留心，便瞧见他站在使官身后，有几回悄悄将眸光往莫离骚乘坐的翠辂瞥去。
宁王殿下在借机打量，亦有人趁此机会瞧他几眼。
大旸的宁王殿下，实是一位俊美无匹的少年，纵然还有数年才至弱冠，身量已逼近成年男子，不出数年必能长得高壮俊秀，只是不知谁能有幸成为他的良配。终于见到她曾一心想嫁的少年，丛珏郡主不禁心中暗暗感慨一声，但也仅此而已。她的心境与来时大不相同，再不愿做依附旁人的凌霄花，只愿自己能长成苍天巨木，不必仰人鼻息而活。正如公主殿下所言，她要留在迟珀，常伴母亲身旁，将来或许会与某位心仪的男子携手余生，但绝非当下，亦非眼前这位遥不可及的少年。
丛珏赞赏的目光在慕容宁身上仅有停留片刻，随后还是落在了那辆华美的翠辂上。她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双手紧贴，抬至与胸同高，掌面向前，掌心往里，而后朝着翠辂深深一拜，乃是一个极标准的拜师礼，以答谢公主这段时日的殷殷教诲。
数百人的使团，还有千五百人的护卫，带着大旸赐予的无数珍宝如长龙飞出万曦。慕容宁凝望片刻，回身之时忽然在翠辂的窗格上轻敲两下，沉声唤道：“莫先生。”
“皇叔有何事？”车中的少女懒洋洋地回道。
“没有。”慕容宁笑道，“只是想，离骚的学问，或许能通过她传到迟珀去。”
莫离骚并不居功：“那是前人的学问，本就应当属于天下人。”
“但你还授她自强之法，这可不是前人能教她的。”宁王殿下坚持己见，公主摇头道：“皇叔巧言强辩的能耐愈发让人不能招架了。”
“离骚，我真心夸你，你却拐弯抹角地贬损我，这究竟是谁巧言强辩？”
“这嘛，是谁呢？”
两国使团出了万曦，大旸与迟珀通商的诸多事务也渐渐步上正轨，这期间仍是莫离骚出力多些，盖因慕容宁从兄长那里另外领了功课，开始全心编写折冲府改制的奏疏。少年所见所知尚浅，但正因他还存有一份天真的热忱，人又年少机敏，还未被重利的官场磨圆棱角，许多天马行空的念头信手拈来，是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老家伙们最欠缺的。陛下准允他一切自由，即便是再荒唐的念头亦可畅所欲言，慕容宁便一心一意地埋首案牍，花了五日的功夫写出一篇足有万字的疏议。他停笔之后又反复斟酌多次，但每每读来仍觉得还有不妥之处，最终还是依着老法子——上立政殿与莫离骚商议。
少年拿着厚厚一叠疏议赶往立政殿，偏巧在立政门外遇着了内侍省的宫人，正要往殿里送东西。
“拿的什么？”
“是会盟使递上来的折子，要交给贵主过目的。”内侍恭谨地回道。
“戴慧？”宫外送往后宫的文书按规矩要先过一道内侍省，只是会盟使还未离开大旸地界，这时候送来文书是要说什么事？慕容宁心有好奇，猜想着或许与迟珀王妹的课业有关，便伸手拿过来：“小王正好要去见公主，可代为转交。”
“多谢殿下。”小小的内侍自然不敢违抗宁王殿下，即便此举不太合规矩，也只能任凭慕容宁取走那份文书。少年将东西拿到手中稍看一眼，鳞封上四个端正文字便映入眼帘，刺目至极。
——臣冯中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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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3-06-14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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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足有万字的疏议，又是慕容宁在折冲府历练数月后才写下的心得，莫离骚拿到手后亦颇为重视，几乎是逐字逐句斟酌过去，看得极为细致用心。慕容宁也不催促，撩起袍子在她对侧坐下，伸手从小几上盛着瓜果的瓷碟里捡起一只绿李，对着那张沉静的面容慢慢品着齿下的酸甜滋味，神思之中却始终有一个烦人的名字挥之不去。
慕容宁接连吃了两只李子，随后净了手、漱过口，等莫离骚将厚厚一叠白宣放下，才问道：“离骚觉得如何？”
“我于戎昭不过纸上谈兵，妥与不妥，还请皇叔多加斟酌。”慕容宁诚心前来征询，莫离骚也不同他拿乔，便有条不紊地将一人之见道出，“这份疏议之中，以我之见有四。第一便是考校之法，你欲以折冲府丰盈国库，农桑之事固然重要，但他们本为军士，行军作战之能亦不可敷衍，考校时要如何权衡，恐怕还得再行商榷。第二乃是防人之心，此法若是能够施行，将官与卫士就有深厚的师徒之谊，自古军中不乏结党营私之事，皇叔也要多加留心。第三并不在疏议之中，是岁前提起过的《均田令》，邕州之事绝非孤例，平南道二十州府之外也必有漏网之鱼，希望皇叔能防之未然。至于最后一点，应当无需我来提醒。”
莫离骚虽未明说，慕容宁却是心有灵犀，当即意会到她暗指的是哪一件事：“我明白。你说的，我都会仔细计较的。”少年将这些提点一一记下，待这一桩正事告一段落，才拿出他顺手捎进来的文书道：“对了，迟珀王妹让人送来一封书信，我来时恰好遇着，就替你带进来了。”那分明是冯中甫借着会盟使之名递上来的折子，慕容宁却说是丛珏郡主的来函，也不急于将书函递过去，正是算准莫离骚方才动了好一番脑筋，十有八九要犯懒。对坐的少女果真不追看，从果盘中捻起一粒梅子，理直气壮地要慕容宁为她读信：“她说了什么，这几日的功课如何？”
“我看看。”信主人既然有如此要求，慕容宁便堂堂正正地当着莫离骚的面打开折子。他一眼扫过满纸端正文字，瞥见来函末尾落款依旧是“户部仓部主事冯中甫”，心里不由闪过一丝轻讽，面上依旧八风不动。信中多半笔墨都在记叙丛珏郡主的课业，仅在字里行间不着痕迹地彰显撰文之人的劳苦功高，若是莫离骚亲眼过目，未必不能看出暗藏的心思。慕容宁不露声色，避轻就重，只挑着紧要之处念起来，往往是念上三两句就与莫离骚交谈一番，再起头又是另一段只谈正事的字句，冯中甫一番不知耗费了多少功夫的心思让他念得分毫不显。
“听起来，新的夫子授课应当是不差。只是一面要赶路，一面还不能落下课业，让她难以兼顾了。”丛珏郡主不得不随着使团返回迟珀，而她功课才有起色，路途中的数十日绝不能半途而废，辛苦一些也是难免。慕容宁如此安慰道，看着悄悄掩唇打了个哈欠的莫离骚，情不自禁地笑开：“可要我替你回函？”
这般辛苦事情有人愿意代劳，莫离骚自然顺水推舟，单手托着香腮微笑着看过来，懒声谢道：“皇叔能者多劳。”
“你费心这么久，我总要尽点力。”宁王殿下要写信，公主身旁的女官哪里敢怠慢，当即依着他的习惯安排好笔墨。慕容宁懒得再去案桌前，就在身前的小几上提笔，也便于莫离骚口述。他们先前已经就来函商讨过一番，少年落笔时胸有成竹，不花多少功夫就写出个大概，偷懒的少女只偶尔凑过来瞥上两眼，余下的是半点不操心，甚至得寸进尺：“皇叔处理起来如此得心应手，往后都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离骚，你真能心安理得吗？”慕容宁笑着抬头睨她一眼，莫离骚面上没有半点愧色，万般笃定地点点头：“当然是可以的，勤劳非是我的本性。”
片刻之后，慕容宁的回信已写到末尾，他忽然将笔锋稍停，同莫离骚商量道：“离骚，往后不如就让迟珀王妹亲自写函。既省了夫子的功夫，又让她多一点练习的机会，我们还能亲眼看到她苦学的成果，岂不是一举多得。”他这话说得句句在理，对她们而言确是一石三鸟之策，至多是公主殿下每回收到的书信文字稚拙些罢了，倒也不是什么正经妨碍，莫离骚没再多想就答应了。
“那我在末尾再添一笔。”征得了莫先生的首肯，代笔的宁王殿下从容地在回函的落款前又补上一句。他稳稳当当地写完最后一个字，让人将笔墨纸砚收走，再把足有两页的回函折好交给在旁伺候的宋襄，让她封好后经由内侍省递送出去。收信、读信、回函，一切事宜皆有慕容宁代劳，莫离骚由始至终连手指都没动一下，更没留心最初那份文书被宁王殿下悄悄收进袖中，并未留在立政殿里。
慕容宁捉刀代笔的回函送出之后，内侍省再递上来的就换成了丛珏郡主的亲笔信，那些在宁王殿下看来极为碍眼的东西再也没出现过。但他仍是不能轻易放心，还特意遣温平往内侍省跑了几趟，确保没有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暂且松了脑中紧绷的弦，将心思全放在陛下交代的任务上。
永庆府的一番历练于慕容宁而言只是开端。他自回宫起已不必再去尚文苑的学堂，但每日早起的习惯仍未改变，多出来的这几个时辰就依着陛下的指示，用来往返京郊的长风营。长风营与永庆府大有不同，乃是守卫万曦的禁军兵营，当中多半都是各地折冲府抽调来的卫士，身上担着护卫京城的职责，每日只管操练与执勤，并不做农桑耕种。将近一月的功夫，慕容宁往长风营跑了足有十七八回，上至各卫大将军，下至新来的卫士，攀谈过的人不计其数，也将疏议中的缺漏补充了许多。
这日慕容宁将增补完毕的《折冲疏议》递上去，刚领了一道旨意让他从明日起随慕容烟雨一同上朝，才出明英殿又被盛皇后召到立政殿里，说是要为他裁制上朝穿的公服，显然是早已知道了消息。过了最热的中伏之后，盛皇后的孕期也进入第三月。她近来胃口好了些，经女医与尚食局多番调理，面色渐渐转为红润，又因胎已落稳，不必再整日卧床歇着，闲来无事就看公主带着宫女们摆弄些小物件，都是为即将诞生的皇嗣准备的。慕容宁被宫人领到水晴轩时便见着满室忙碌的情形，他小心绕开几乎要堆到地上的细绢和各色的娃娃，和盛皇后交谈几句，随后便凑到莫离骚身旁探头探脑：“离骚，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开蒙娃娃。”莫离骚将手中的一只小卷轴写完，递给谢致儿拿去晾干，又从旁取了个新的来。慕容宁打眼一望，案上、几上、榻上摆满了憨态可掬的泥偶、木人、布娃娃，每一个怀中都抱着一只卷轴。他随意取来打开一只，只见其上以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视远惟明，听德惟聪”，又拿过另一只，看到的是“济济多士，秉文之德”，再多看几个，都是熟悉的字句，涵括了《诗三百》、《论语》、《尚书》、《谷梁》等经典。
“离骚……”大抵猜到她的用意，慕容宁却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莫离骚未曾听出话中迟疑，埋着头回道：“怎么了？”
“你是几岁开的蒙？”慕容宁给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捉着毫笔的少女抬起头，用笔端抵着下颌，努力想了想：“或许是，三岁吧。”她说话、走步都比别的孩子要早许多，就连开蒙也是一样，慕容宁又问：“便是用这些东西么？”
“嗯。”莫离骚终于听出他有话外之音，停了手迟疑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慕容宁无奈道：“我是四岁开的蒙。”这比起寻常人家子弟已是早了三四年，莫离骚微微颔首：“嗯，三岁四岁，相差不大。”
“我所学的乃是《三》、《百》、《千》。”少年又强调一遍，她这才醒悟过来，秀眉轻拧地看着笔下的文字：“这些……不合适吗？”
“离骚，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聪慧的。”慕容宁对这满屋子人只顾顺着莫离骚行事只剩满心无奈，看过一圈低眉垂眼的女官，最后看向盛皇后，“皇嫂怎么也不提醒她？”
“那有什么要紧的。”盛皇后笑着伸出手，示意她的小公主到身边来，而后安抚地拍拍少女的手背，“这还未出世的孩子未必不是菀菀一样聪慧的性子，即便没有她这样的天赋，玩乐时能学一些就学一些，等真正开蒙时也更容易，不必强求一蹴而就。”
盛皇后的道理一出，最终是慕容宁无言以对了。
“唉——皇嫂就会宠着她。”少年轻叹两声，对上皇后娘娘怀抱里少女狡黠的笑脸，到底也是一样地笑开了。

第三十二章

鼓声初动未闻鸡。
慕容宁起身之时天色尚未转白，万曦城黎明前的夜已被哒哒的马蹄声扰乱。平旦三刻，文武百官多已到了望仙门外，正三三两两地下马行步，规规矩矩地往东西阁门去，再依着品秩列队，等待宫门开启。东宫中的少年却是不慌不忙地洗漱更衣，束发配冠，又饮了一碗热酥酪才出发。自崇德殿往乾元殿，以宁王殿下的脚程只需两刻钟，他一路将步子迈得又大又稳，随行的内侍们一阵小跑才追得上。
未明天光中的乾元殿依旧巍峨壮阔，朱红门窗与光洁地面纤尘不染，在灯火映照下自有一股令人敬畏的庄严。身着紫色公服的少年一步步穿过第二回踏足的陌生殿堂，十年前被册封为亲王的记忆忽然回笼。他犹记得那一日殿上灯火通明，立在殿门处的高大门槛被提早卸去，满朝文武从殿内排到殿外，多得令人难以数清。慕容宁就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下独自走过宽敞的大殿，在年长他数十岁的堂兄面前行了新学的长揖礼。如今他走得还要更往前些，在开阔的御座之下，于百官的位次之上，新添的一把椅子，就在那里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平旦六刻，陛下临朝，鼓声又起，文武百官鱼贯而入，慕容宁望着御台下延伸至殿外的长长队列，忽然就明白皇兄为何偏点着今日让他前来听议。大旸有常朝与朔望朝，常朝乃是五品以上在京官员与陛下议事之朝会，而朔望朝则令京中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皆要列位，今日正是望日。
朝会中本也常有被宣召入京的地方官，多一把椅子少一把椅子都不该是稀奇事，偏偏今日这把椅子摆在了御台上，醒目得殿内殿外无数人都能一眼瞧见。宁王殿下已年满十四，上朝听议是该然之事，只是如今正是敏感之刻，陛下这一番安排不免让有心人暗自嘀咕。有人心安，有人心焦，但这都与慕容宁无碍。陛下只点他上朝听议，他就端坐在御座下首，专心致志地听。
大殿中许多面孔都是熟悉的，慕容宁曾在明英殿中见过多回，譬如头一排左起第五便是同中书门下三品卫华玄，他右后乃是吏部尚书冯理，再往后还有上月才右迁入京的新任太常少卿李雁尘。朝会时上奏亦有规矩，百官依品秩从前往后启奏，因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一干人等皆无可奏，头一个起身奏报的乃是尚书右丞方肃。
“……去岁西北十州因春日沙尘肆虐导致收成不佳，陛下开恩减了五成田税，但臣日前收到当地州府奏报，书言百姓存粮仍有不足。恰逢国储粮库到了换新的时候，臣奏请将这一批粮谷运往西北十州，以解西北粮荒之急。”
天灾乃是常有之事，尚书右丞的奏请也是有理有例可循，但陛下并未当即应允，而是点了几人起来问话，要他们各陈观点。慕容宁由始至终都只需“听”，听诸人或因派系之争，或因理念不同，或因利益相关，而将一件寻常的事辩出百种花样。加上慕容烟雨有意放任，这一桩事直到散朝都没有个定论。
慕容宁头一天上朝听议，短短一个时辰内就窥见了几处暗潮汹涌，陛下分明看到他若有所思的神色，偏偏什么都不问，只让人这一整日都跟在身侧学着理政，直至在明英殿用过午膳，午后又谈起了慕容宁前一日递上来的《折冲疏议》，将近晚间的时候一同去立政殿用晚膳。
自从盛皇后有孕，陛下每日必要抽出时间到立政殿陪伴，通常是与皇后和公主一道用过晚膳，再陪着发妻说说话，夜里多半就歇在皇后寝殿里，第二日一早独自去上朝。今夜用过甜点之后，陛下与娘娘相携去花园中散步纳凉，留下两位少年在水晴轩里说话。
“皇兄这一题出得难了。”提起这一日上朝所感，慕容宁直想摇头。莫离骚看他一副言不由衷的模样，直截了当地戳破了少年的伪装：“皇叔是知难而退的人吗？”
“这嘛——若是在他们面前知难而退，那也太过狼狈了，不如强人所难来得有趣。”慕容宁到底是不肯服输的性子，朝堂上越是暗潮汹涌，朝臣们越是勾心斗角，他越想让他们不能如意。只是他如今才开始听议，连启奏的资格都没有，一切还不能操之过急。少年笑得像只正要骗人的狐狸，一旁的莫离骚不禁露出果真如此的神色，不再为他做不必要的担忧，只问道：“皇叔的疏议如何了？”
“大致已经定好了。”为那一份疏议，慕容烟雨在午后与慕容宁深谈了一个多时辰，兄弟二人总算达成了共识，“不过我观皇兄的意思，应当是想等过些时候亲自去永庆府看看，与那些卫士再交谈一番。”
“应当的。”莫离骚点了点头，不经意间扫过慕容宁腰间的蹀躞带，看到他仍挂着近来总不离身的玉佩，瞧见上头鲜红的络子都有些褪色了，“皇叔不换块玉佩吗？”
“我喜欢这个，为何要换？”慕容宁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看去，拇指在光泽莹润的玉佩上轻抚过，一副好商量的口气，“但若是离骚送我一块新的，或许就换了。”
“这有何难。迟珀多金玉珠宝，等两国正式通商，我就让郡主寻一块最好的玉，皇叔想要什么样式的都可以。”眼前的少女好似格外不解风情，慕容宁看她一眼，无奈叹道：“不必这样费力了，我还是中意这一枚玉佩，过些时候给它换个络子就好。”
被宁王殿下婉拒的迟珀玉石，数月之后却在万曦的达官贵人之间掀起了一阵风潮。彼时已至深秋，经历了半年多的悉心筹备，万曦与迟珀的第一回通商总算是不负众望。第一批运来的一千石稻谷走陆路送往粮荒的西北十州，一百石的海盐留在了平南道，余下的珠宝和染料则送到了陪都沐阳与京都万曦，短短几日就被富商巨贾们抢购一空。而盛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到迟珀后，丛珏郡主还特意遣人送来两匹火草布。火草布是以西南之地特产的火草制成的衣料，一人辛苦数年才能得一匹布，触手柔软又颇能防寒保暖，制几件衣裳给即将在春寒料峭时节降生的皇嗣再合适不过。
说起皇后娘娘腹中还未降生的孩子，那小家伙似也知晓自己来得晚了，这些时日长得颇为急切。自从显怀之后，盛皇后的肚子几乎是吹着气一般鼓起来，还不足六个月的时候便与临盆的妇人相差不远，令女医们着实担心了好一阵，每日三次请脉听诊，又加紧与尚食局改了盛皇后每日的餐点，这才让娃娃长得稍慢了些，否则等到足月的时候，皇后娘娘可要遭不少罪。
等瑞雪降了两轮，日子晃晃悠悠地就进了腊月，又是一年最忙碌也最热闹的时候。今岁盛皇后再没有精力过问俗事，连着年节的赏赐、宫人的外放、内外命妇的问安，再就是最紧要的国宴，里里外外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了公主殿下一手操持。盛皇后本想将常柳与其他几位常用的女官留给她帮忙，也被莫离骚推拒了，只因她们最知皇后娘娘的习惯，将这些人留在她身旁服侍才能让人放心。
“座次先不急，等陛下回来之后再商议。”莫离骚看过了光禄寺、尚食局对酒水菜肴的安排，将另一份国宴座次的排布折子放到一旁。陛下每年腊月都会召一批驻守在外的将领和地方父母官回京，如今才进腊月，还有些召令未送出去，座次便不能定下。为了折冲府改制之事，陛下昨日就带着宁王去了永庆府，若无意外，要等到明日才能回来，莫离骚便想着等他们回来之后再问。
公主殿下在东暖阁里忙了一个上午，等口中感觉到三分干渴，抬头一望就瞧见屋中的滴漏已指到日中二刻，忙问道：“阿娘起身没？”
随着腹中孩子越长越大，盛皇后身上的不适也日益增多，腰酸、腿肿都是家常便饭，即便有女医每日为她按揉，也是治标不治本，不等孩子生下来，这份苦难是过不去的。更难捱的是揣着那么沉甸甸的一个孩子，夜里就无法睡得安稳，她已有多半个月没睡过一夜整觉。好在如今天又转冷，立政殿里四处都安排得暖和柔软，皇后娘娘若是犯了困，在任何一处都能躺下小憩，只是这样一来饮食难免要不规律，莫离骚便会多上心几分，陪着她一同用餐。
“婢子去瞧瞧。”宋襄放下理好的文书，转身往暖阁外走去。她才撩起门上挂的挡风帘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有人匆匆忙忙地往此处小跑过来，边跑边急切地大喊道：“公主，娘娘临盆了！”

第三十三章

“宋襄，她说什么？”莫离骚猛然听得这一声喊，眉头突的一跳，连忙扔下朱笔起身朝门口赶去。盛皇后这才七个月的身孕，晨起的时候还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就临盆了？焦急的少女步履匆匆，宋襄根本来不及回她，一旁拿着狐裘的女官一阵小跑也没追上，只看着莫离骚一眨眼就走出暖阁，恰与前来传信的宫女撞了个正着。
“公……公主……”连跑一路的小宫女和公主迎面撞上，着急得来不及请罪，只顾拽着衣襟急喘着喊道，“娘娘，娘娘临盆了！”
“阿娘在哪里？”莫离骚扶着小宫女的肩让她站稳，比她还长一些的少女连忙吞咽一下忍住气喘，抬起头来回道：“娘娘在，在寝殿里。”
“女医和产婆呢？”公主又追问。
“女，女医在娘娘身旁，常柳姑姑已让人去请产婆了。”盛皇后忽然临盆，眼下她身旁必定一团乱，单靠几位能干的女官也是分身乏术，莫离骚脑中才转过这念头，立刻回身安排道：“宋襄，致儿，领着人往皇后寝殿去，一切听常柳的安排！”她吩咐完身旁的女官们，将报信的小宫女往宋襄怀里一推，也不管那件险些要披上来的狐裘，穿着略显单薄的袄裙就奔到立政殿门口，将守在暗处的影卫唤出来差遣道：“皇后临盆了，马上派四人到永庆府去寻陛下，余下的将立政殿守好，不能有任何差池。”
“属下明白！”被慕容烟雨留下守护立政殿的影卫足有二十人，领头那一个出来接了公主旨意，当即开始安排人马，一面骑快马往永庆府急追而去，一面分散着将偌大一个立政殿防得水泼不进。莫离骚嘱咐完这一头，伸手将水色长裙的提起一截，踩着软羊皮的靴子就往立政殿深处跑去。
皇后的寝殿外几乎乱成了一团麻，宫女内侍们排起长龙，水盆、火盆、霜炭、绢布、棉布、剪子、烈酒、老参汤……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一一从外往里递送，喊话声、脚步声、磕碰声混杂在一处，令莫离骚还未见着盛皇后，一颗心就高高悬起了。心焦的少女疾跑到寝殿门外，正往里递着热水的内侍见着她来，连忙错开脚步往人跟前一拦，低眉垂眼地劝道：“请贵主留步。”
女子生产之时多有血光，寻常是不让无关人等进入屋中的，莫离骚对这规矩略有耳闻，又因对接产之事一窍不通，忍了一忍后便暂且停在屋外等待。她才在门外徘徊了两回，随即就听着一声尖细的痛呼穿过重重门扉传到屋外，喊得人心头一颤。莫离骚年幼时所见颇多，可也未曾遇到过女子临盆，只知这非是易事，听到这极痛苦的一声才真正有所领悟。
“公主莫慌，有女医与产婆在里头，娘娘一定吉人天相。”忙过一阵的谢致儿终于逮住机会，替莫离骚披上件和暖的狐裘，退开前又轻轻握了握少女冻得冰凉的手掌，予她少许安慰。
“我明白。”莫离骚定了定心神，强忍着心慌在门外来回轻踱，听着殿中传来的痛苦呼喊愈来愈清晰。后来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盛皇后的声音渐低，小公主心底瞬时升起了几许期盼，捉着一旁的女官便问：“致儿，可是要生出来了？”
谢致儿细听了片刻，低声回道：“公主，娘娘恐是还未开始。”
“将近一个时辰了，竟然还未开始吗？”莫离骚一惊，“那要到何时？”
“这……我阿娘生妹妹时疼了足有一日，之后才生出来的。”
“竟要一整日？”少女秀眉紧拧，神色惶惶，“阿娘怎么撑得住？”她又往门内眺望一眼，仿佛看到盛皇后精疲力竭，只得低声哀哀的模样，当下又提步要往里去。
“殿下，您不能进去。”守门的两位内侍往中间一靠，恭敬地垂着头，身体却是严严实实地拦住了莫离骚去路。
“让开。”小公主耐心全无，看似柔柔弱弱的少女随意抬手一拂，竟一把将两个内侍推开了。不等旁人回过神来，她步子一迈闪身就进了殿内，谢致儿见状也连忙跟上去，唯恐有什么差池。
皇后的寝殿颇大，可莫离骚才踏入殿中，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立政殿本就有地龙，如今又额外加了一堆烧着无烟炭的炉子，便将屋中烤得彷如盛夏。她一路走一面将狐裘解开，直走至最里的寝房，见到四位女医与两位产婆都围在皇后身旁，忙问道：“阿娘怎样了？”
“殿下怎么进来了？”女医先是一惊，被莫离骚皱眉一瞧，连忙收了声迟疑道，“娘娘的状况……恐怕有些不妙。”
“如何不妙？”莫离骚走近几步去看盛皇后此刻的模样，口中仍在追问，“要人手还是要什么，太医署还有哪位御医能接生的？”皇后娘娘口中咬着裹了丝绸的软木，双手紧拽着从梁上垂下的青色缎子，即便有宫女在旁擦拭，面上身上仍布满热汗。女医正解释着盛皇后因是初产，宫口开得过慢，只怕是要遭不少罪，那头的产婆便欣喜地喊出声：“有了有了！已开到四指了！”
“是无碍了吗？”莫离骚跟着那欢喜的叫声略松了口气，女医却仍不敢大意：“寻常是要开到十指才够，公主若是能留在殿内，还请多多鼓舞娘娘。”她说完后不敢再耽搁，对着莫离骚匆匆一礼，又回身一同去忙碌了。小公主听话地走到产床前，歪着身子坐在床头，伸手揽住盛皇后的肩，在她耳边低唤了句阿娘，轻声道：“你一定会平安的。”
听到呼唤的盛皇后仰起头，眼睫上挂着的不知是泪是汗，使得双目都迷蒙了。她这一生从未经历过如此的疼痛，身体被活活地剖开一般，骨肉亦被撕扯着分离，整个人仿佛在鬼门关里打着转。她在恍惚中听到轻柔的安慰，攥紧的手掌教人慢慢分开，随即是少女纤长的五指握上来，与她的手指紧扣在一处。掌心被勒出了的红痕好似被安抚了，她想对着担忧的小女儿露出一点笑，可是下一波的剧痛很快袭来，令人分不出多余的神思气力，只凭着本能抓紧所有能抓住的。
扣在手背上的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中，有道道鲜红冒出来，莫离骚紧握着母亲的手，由始至终都不曾放松片刻。她亲历过许多死亡，也曾亲手了断过敌人的性命，却是第一回见证新生命的降世，才知道生比死要困难这许多。掌中这一只手比所有刀枪剑戟都沉重，她用上全身的气力牢牢拽住，不愿她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走脱出去。
盛皇后疼到入夜才勉强开到七指，人已力倦神疲。好在产婆身经百战，几回指点着守在一旁听令的宫女送来易入口的滋补汤水，由公主亲手慢慢喂进去，让皇后娘娘能撑下去。莫离骚始终不离左右，手上臂上除了抓痕之外，还多了几道喂食留下的齿痕，都在往外渗着血红，看着格外触目惊心，只是谁都无暇去顾及。
再两个时辰后，宫口终于开到了九指，正是紧要的时候，听着母亲哀嚎大半日的孩子却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了。莫离骚蓦然感觉到掌中的力量一紧又一松，疲累不堪的女医们神色慌张地对视一眼，赶忙振作精神让人送更多的热水来。常柳已知情形不妙，急忙将早早切好的老参片取来塞入皇后口中，又叮嘱着公主多唤娘娘几声。莫离骚听得她们低声念着“胎位偏了”、“血出得太多”，看到血水被一盆盆端出去，一只布满血痕的手用力按在盛皇后心口，生生为她将那一口气强行留下。
这夜的立政殿灯火通明，殿内殿外所有人都忙得昏头昏脑，莫离骚低声呢喃得下唇裂开数道口子，呼吸间满嘴都是腥甜，只顾着将所有气力都用给那个还未降世的孩子，头昏眼花之时还听着产婆喊着“娘娘再用些劲”，谁都没注意到远在永庆府的帝王顶着风雪一路纵马夜奔而归。
慕容烟雨快马疾步匆匆而来，一身气势冷厉如刀，震慑得所有意图劝解的宫人纷纷往两侧退开，任凭他破了帝王不入产房的规矩，从莫离骚手中接过了盛皇后柔弱的手掌。他的手宽厚有力，带着多年戎马留下的粗糙痕迹，另有一种与炭火不同的暖热，能给人极大的安慰与力量。
寝房中并无多少变化，偏偏所有人都振奋了精神，女医和产婆的喊声，宫女们凌乱的脚步声，一道一道传出门外。唯一被留在殿外的慕容宁心急如焚，他与七八个时辰前的莫离骚几乎一样无措，在那一道门前来回转了小半个时辰，几乎要将鞋底磨穿。
折磨人的暗夜愈发冷寒，在北风吹落无数飞雪的时刻，终有一道不多嘹亮的稚嫩哭声传来，有人用沙哑的嗓子欣喜至极地喊道：“生了！陛下，娘娘，是位皇子！”

第三十四章

将近十个时辰的生死徘徊，盛皇后在鬼门关里外绕了无数回，终于将这个心急的孩子带到世上。当稚弱的哭声响起，所有人都由衷地松一口气，面上飞起欣喜之色。莫离骚紧绷的心弦亦是骤然失力，人也如下弦的弓一般，眼前浮起一片乍白乍黑，深深闭了闭眼才再度看清满室灯火。刹那欢喜之后，寝殿内又迅速忙碌起来，两位女医同产婆一道照料筋疲力尽的皇后娘娘，另两位则带着女官与奶娘小心地替小皇子擦身断脐，谁都不敢疏忽大意。慕容烟雨一面握住发妻的手，一面点了几位女官上前，要她们将容色苍白的少女搀扶回寝殿休息，再传令太医署着人来治莫离骚手上的伤。
此处有天子坐镇，余下之事确也不需她操心，莫离骚从宋襄臂上借了七分力站起身，缓缓迈开僵硬酸麻的腿，离开前先到乳母身旁看了眼那哭声细弱的孩子。红扑扑皱巴巴的婴孩才被擦去面上脏污，眼下与他高壮伟岸的父亲，或是秀美窈窕的母亲皆不相同，不知将来会长成什么模样。莫离骚稍看了一会儿，待身上的酸麻消退大半，才往殿外走去。
紧闭的门被打开，屋外冷冽的风扑面而来，吹得在屋内烤了大半日的莫离骚身上一个激灵。在殿外盘桓许久的慕容宁脚步一顿，转头迎着敞开的门扉望进去，便看到鬓发微乱、一脸倦容的少女被众人簇拥着缓步走来。
“离骚！”少年回身上前两步，精疲力竭的莫离骚闻声抬头，轻飘飘的目光落在慕容宁面上，露出一点清晨花露般的浅笑：“恭喜皇叔，是个侄儿。”
“我听着了。”慕容宁没瞧见她藏在衣袖下血痕斑斑的手，便也回了个安心的笑，“都平安无事就好。”
“嗯，皇叔也是。”早前已降过两场大雪，今日也有细雪纷飞，从永庆府通往万曦的路必然艰涩难行，影卫出发时姑且还是白日，陛下携着幼弟却是顶着漆黑夜色赶回来的，能在鸡鸣前后抵达，人与马的辛苦都可想而知。慕容宁在折冲府历练许久，夜里行军作战是家常便饭，再见莫离骚这般心神俱疲的模样，更不觉得己身有多少疲累，便不再耽搁她：“我无碍。你快回去歇着吧。”
“嗯。”莫离骚略一颔首，这句回得几乎无声，显是已累得气力全无。慕容宁与她只有两步之遥，强忍着没伸手去扶，双目却时刻随着少女起落的脚步移走。他眼见莫离骚勉力迈步跨过门槛，心已高高提起，且来不及出声示警，她就因足尖勾着裙摆用错了力，人如玉山一般往前倾倒。
“离骚！”
“公主！”
惊慌的喊声接连而起，慕容宁赶忙抢上前将人拦在臂弯里。少女柔软身躯与他的衣袍一触即分，慕容宁还未感觉到多少分量，尚未真正落入怀中的莫离骚就被好几双柔荑环抱着，往后倚在了谢致儿身上。这一下踉跄虽不曾真正磕碰到哪处，头昏脑闷的少女仍是受了不小影响，双目紧闭地枕在人肩上，一双眉头止不住地轻颤，引得旁人也心惊胆战。
“扶好公主。”从拥挤的人群中抽出身来，身量更高挑些的宋襄跨过门槛走到前头，令人扶着莫离骚趴到她背上，稍一用力就稳稳当当地将浑身脱力的少女背起。宋襄走得又快又急，惊惶的众人更不敢耽搁，朝着忧心不已的慕容宁匆匆一礼，便簇拥着往公主的寝殿去。
小皇子降生的消息在天明之后就飞速传遍皇城内外，旁的赏赐还来不及决定，陛下便先下令暂休朝七日，让忙碌中的满朝文武多了一丝喘息之机。比起万曦城里的一派喜气洋洋，长兴宫中的庆贺不仅尚未开始，就连预备诸礼的宫人都显得格外克制，盖因小皇子来得太过急切。
皇后娘娘高龄产子，还遇着胎位不正和大出血，能母子皆存已是天佑，不可避免地折损了大半元气，非得好生将养数月乃至数年不可。早产的小皇子也是同样，虽因前几个月长得急切，比起其他不足月的孩子略沉一些，可也毕竟是仅有七月就呱呱坠地，身子娇弱无比，如今也还在产房里与盛皇后一同被女医悉心照料。至于莫离骚，则是陪产时消耗太多以致心力交瘁，离开皇后寝殿时又遭冷风一吹，当夜便惹了风寒之症，已发了大半日的高热还未退烧，手上那些看着触目惊心的抓痕反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皮外伤了。
三位贵人同时抱恙，太医署便成了皇城之中最为忙碌的一地，每日请脉问诊、熬汤制药不敢有半点轻忽。一盅盅熬制好的汤药流水般送进立政殿中，熏得满室皆是清苦药香，好在收效总算喜人，生生用无数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将勾留不去的病鬼、无常砸出门去。
纵然皇后与小皇子贵体皆有不便，但该有的“三朝洗儿”、“满月”、“百日”之礼仍是照常安排下去了。正是年关将至的时候，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本就全都不得闲，如今又加了这样紧要的任务在头上，许多人都只得值宿在官中。好在原本也就是来年二三月的事，无论典礼或者赏赐的一应用物都是早早就备好的，再忙也是有头有绪地推进着。
小皇子降生不过五六个时辰，盛皇后母家便来了人探望。陛下仍在立政殿中陪伴妻儿，除宁王殿下之外，长兴宫内再无第二人能腾得出身来待客，慕容宁便在命妇殿里代为接见了盛家的来客。
因男丁不便入宫，此回前来的乃是皇后之母赵国公夫人，还有被敕命为淑人的长嫂。赵国公夫人年事已高，对名利等身外事看得颇淡，只顾关心女儿与外孙平安，即便早有使者前去送了信，同宁王殿下问起时仍是事无巨细。慕容宁一面与她交谈，一面留心到陪同而来的王淑人始终默不作声，目光之中藏有遮掩不全的审视与敌视，便知赵国公一家果然如他先前猜想的那般，总有人对东宫之位耿耿于怀。尤其皇后今日诞下的乃是陛下的独子，若是将来顺利继承大统，作为外家的盛家便富贵更上层楼，颇受陛下看重的宁王当即就成了他们飞黄腾达路上的绊脚石了。
王淑人来前应当被耳提面命过，因而并未开口妄言，只是她毕竟养尊处优惯了，又不曾在宦海打磨过，眼一动、嘴一撇，就将心思表露无遗。慕容宁只作不知，耐心地与赵国公夫人攀谈许久，还让人将她所说的调理之方仔细记下。盛老夫人有拳拳爱女之心，可惜皇后娘娘还在疗养的紧要时候，她也只能暂且回去，等三朝之日再入宫探望。
派人将赵国公夫人与王淑人送回府中，慕容宁转身去了立政殿，一来是将母亲的关爱转告给盛皇后知晓，顺道让御医瞧瞧老夫人留下的调理之方是否可用，二者便是借机探听一下小公主的病况，以此稍微宽慰己心。下令辍朝的慕容烟雨其实也不得轻松，陪在皇后寝殿里仍要翻着诸人呈递上来的疏议。他左面是终于沉沉睡去的发妻，右面是被乳母喂过两回也正在安眠的小皇子，因而连翻动纸页的举动都倍加小心，伺候笔墨的宫人更是大气不敢出。
慕容宁借宫人之手来递了份文书，离去时拿了慕容烟雨的手谕，将原本由莫离骚主持的国宴事宜都接了手，还得替陛下往外朝递些消息，顺带着召见一下原本要单独面圣的各地官员们。少年忙过正事，随即依着私心往公主的寝殿前绕了一圈，同殿内服侍的宫女们问了问她的病况。
“御医说是过于劳累，要静养几日。”莫离骚病得不轻不重，只是颇有些熬人，御医才欣慰她高烧已退，哪知刚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女官又急急跑来说公主起了低热，人也浑浑噩噩地不知饮食。
“皇兄与皇嫂如今不得空，离骚若是有什么需要，你们只管给她。要是做不了主的，就来问小王。”无论年少时有多么亲密，心中有多少焦急忧虑，在皆已逐渐长大成人的当下，慕容宁也不能不顾礼节地擅闯进去，只得在她殿外留下殷切叮嘱，再为她将劳心之事处理妥当。
忽然诸事加身的宁王殿下随后再没闲暇思虑太多，外朝内殿的大事小情都需他拿主意，里里外外许多人也等着他去接见，连着两日忙得脚不沾地，每日饮食歇息至多两个半时辰，往立政殿去也是匆匆忙忙，早晚两趟过问莫离骚病情的半刻钟都是用休息的时辰换的。
就这般一日如三年地操劳下来，慕容宁再见着莫离骚，已是小皇子洗三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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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23-06-14 21: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三十五章

小皇子虽是羸弱，但在悉心照料之下也安安稳稳地活到了第三日，三朝洗儿之礼便如期而行。因在皇后临盆之时就得了消息，宗正寺好赖多出一日准备的功夫，一大群人起早贪黑忙了三个晨昏，总算是做了还算万全的准备，腊月初六一早便遣人往万曦城中的各坊市，赶在坊市开禁的时刻向百姓派发陛下的赏赐。
慕容宁这日仍是起得极早，洗漱更衣之后稍用了些热汤饼，之后便先往立政殿赶去。顾念着盛皇后凤体不便，小皇子也仍稚弱，陛下特准三朝礼在立政殿举行，这一日往来后宫的男丁女眷将多达数十人，如何安排使者引导避免节外生枝就是一桩马虎不得的事情。即便已有内给事率宫人安排妥当，慕容宁仍万分小心，非要亲自走一趟才觉安稳。他看此间确实万事稳妥，便转身直往明英殿而去，将今日新递上来的奏疏整理一番，寻常可由他代为批复的当场批复，若有不能决断的，便记下后再呈去给陛下。
晨起后的两个时辰在忙碌中眨眼而过，慕容宁在食时五刻从明英殿疾步返回立政殿，正往皇后寝殿赶去时，恰好于途中瞧见众人簇拥中的莫离骚。匆匆行来的少年一眼便认出那熟悉背影，足下紧追几步赶上前去，与闻声回首的少女四目相接。
“离骚。”慕容宁乍一眼看到莫离骚面色红润，欣喜中稍有惊诧，待走近些再细分辨，才发现她双颊上的浅绯乃是薄薄一层胭脂。原来莫离骚昨夜刚退了低烧，晨起梳洗时瞧见面上的苍白病色，想着今日毕竟是喜庆的日子，便让人用胭脂浅浅地润了一层，显出些健康的颜色来。她天生丽质，素来是肤若凝脂、眉如墨画、唇似丹点，身上除了应季而换的冷暖二香之外，一贯是没有脂粉的香气的，慕容宁头一回闻到一缕略甜的脂粉气息，恍惚觉得从她身上传来的香味似乎也变得淡雅几分，竟显得甜而不腻了。
“皇叔。”莫离骚疲惫的目光在慕容宁面上稍停一会儿又垂下，继而用病后沙哑的嗓音低回了一声，巴掌大的玉面被火红的狐裘衬着，比平日更加我见犹怜。慕容宁行到她身侧，与人并肩缓步往前，柔声关切起莫离骚的病情与这两日的饮食，得到的答复虽简洁，但无一疏漏。两位少年在宫人簇拥下往立政殿深处而行，行至皇后寝殿前的最后一座侧殿时，慕容宁瞧见特意为小皇子悬在门左的长弓，不禁笑道：“不知皇兄给侄儿起了什么名。”
若是依着旧礼，小皇子需在诞生后三月内取名，通常是由宗正寺去查阅宗室同辈之名以防有同名的，并初拟几个释义吉祥的名字备选，最后一并进呈陛下御览，由天子定夺。但他听闻今上早已与皇后殿下商议过，二人要亲自为独子取名，只是这孩子来得早了些，也不知是否定好了。
“已经定了。”莫离骚也望见了那张悬弓，唇边有带着两分疲惫的笑容闪过，“叫胜雪。”
“慕容……胜雪。”这名字从齿间一过，慕容宁便领悟到它从何而来。今上讳烟雨，皇后名云岫，慕容胜雪四字正合了帝后二人的姓名，而以胜代盛，更是期盼他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皇兄果真还是对这孩子满怀期待的。慕容宁瞬间解出小皇子的姓名由来，明白兄长的用心与期盼，笑意更深地赞道：“好名字。”
“确实。”莫离骚亦颔首。寄托父母之爱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这间挂着长弓的侧殿便是举办三朝礼之地，其中也已烧了许多炉子，将宽敞的屋子烤得温暖无比。因就住在宫中，两位少年是来得最早的，余下的宾客要等到隅中初刻由宫人一同迎进殿内。三朝礼需鼓乐、设宴，太乐令早两刻钟已领着乐工到殿中准备，莫离骚入殿后先瞧一眼全数就位的洗三用具，接着再绕出去，往前到皇后娘娘的寝殿去探望。那地方慕容宁去不得，便仍待在侧殿中，等着宾客到来。
过了不多时刻，捧着赵国公府上所赠之礼的宫人鱼贯而入，紧接着慕容氏与盛家的亲眷也被内侍引领着列队进们。赵国公夫人记挂了女儿三日，进侧殿的门都未曾踏入，直往盛皇后的寝房而去。两家的女眷不甘示弱，纷纷紧随其后前去献殷勤。女眷们往皇后的寝殿去，留下的男丁也同慕容宁一样留在侧殿里，或是耐着性子端坐着，或是上前寻宁王殿下攀谈。赵国公膝下虽已有数名孙辈承欢，但这位身份尊贵的外孙可不能与一般孩子同日而语，今次来参加小皇子的三朝礼，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他身旁的盛国舅也笑得慈眉善目，看得出是真心欢喜。慕容宁与他二人交谈几句，无论心中究竟是如何计较的，至少面上不曾带有一丝敌意，与王淑人倒是不同。
皇后的寝房中聚了不少女眷，先去的莫离骚便独自退出来，回到侧殿后选了个稍远些的位置坐下。她还在病中，故而不愿与人挨得太近，尤其是皇后娘娘与小皇子，都只远远地看着，唯恐将病气过给他们。慕容宁的目光追着那窈窕的身影移走，盯着人略瞧了一会儿，许是太过明目张胆，不多时就被莫离骚察觉，回了浅浅一笑。
稍后吉时至，陛下亲临，乳母也抱着小皇子一同出来见宾客。小小的婴孩比起莫离骚初见时已长开了几分模样，虽双颊还缺几分圆润，姑且也算白嫩讨喜，身上裹着火草布制成的襁褓，睡得颇为安稳。宾客们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伴着悦耳的丝竹鼓乐之声，三朝礼正式开始。
长兴宫内已有数十年不曾举行过三朝礼，这一回也不那么循规蹈矩，众人欢欢喜喜地围坐在一处，一旁是乐工奏起的庆贺之声，面前便是洗三的金盆。三朝洗儿身用的水也常有讲究。以虎骨水为浴，至老无病，乃是大吉；以猪胆汁汤为浴，终身不遗疮疥；还有用柑仔叶、龙眼叶并铜钱煮水为浴的，又有别的说头。小皇子生来羸弱，今次便用虎骨煮水汤浴，期盼他能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人。
洗浴既毕，小皇子穿上外祖家送来的新裳裹回襁褓中，由乳母送回寝房中让皇后娘娘过目，陛下则亲自赐下洗儿果子、金银钱、银叶坐子、金银铤子等物，连着女医、产婆、乳母、立政殿中的宫人、太常寺派来的乐工都得了丰厚赏赐，随后又往立政殿外撒了许多新铸的洗儿钱，随意宫人拾取，使得殿内殿外皆是欢声笑语。
洗儿之后还有祭祖、拜神诸事，小皇子不能抱出屋去，便由宗正寺卿亲自敬告先祖与诸神，请求尔等庇佑慕容氏的新生儿。莫离骚精神不济，宗正寺卿离去之后也同陛下奏请过，由宫人护送回寝殿歇息，慕容宁只来得及看到她离去前投来的一道目光，随后便要陪着前来祝贺的宾客进入早备好的宴席之中。
在三朝礼上见的那一面似乎稍解了几分相思，细究起来又恍惚是饮鸩止渴。随后的数日间，慕容宁总会于忙碌中想起那张薄施粉黛的姝丽面容，就连为从迟珀返回的使团置宴洗尘时也盼着她能在身旁，听着冯中甫遗憾公主不能在场的言论也不觉刺耳，只想着这本该是莫离骚的功绩，合该是她来听使团们转述迟珀对大旸的盛颂，对两国通商的美誉，亲眼看看使团从迟珀带回的新奇物件，再言笑晏晏地喊一声皇叔，理直气壮地将一堆劳力的事务推到他身上。
许是因今夜的洗尘宴上饮了太多的酒，慕容宁回到崇德殿便觉得神思有些昏沉，在书房稍坐了片刻，才发现案上未批完的有关国宴的文书不见了。
“小的去问问。”送来醒酒汤的温平听得宁王殿下的疑问，连忙放下汤盅往屋外寻人问话。慕容宁坐在椅子上，盯着在案桌一角盛放的达木兰瞧了会儿，仿佛瞧见莫离骚醉酒时面上的霞色，耳畔隐约还能听到她娇憨的醉话。少年正有些想入非非，不知趣的内侍很快赶进来回话道：“小的问过了，那些文书是公主早前着人来取走了，说是大王近来太过操劳，国宴之事还是由公主过问就好，请大王每日多休息些时候。”
“离骚，她的病如何了？”慕容宁今日起身后就去了明英殿，处理过政务又接见了回归的使团，晚间宴请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候，便没抽出空去立政殿转一转，也不知莫离骚境况如何。
“立政殿的姐姐说是已转好不少，不必再整日卧床休息，饮食也恢复了大半。”温平似乎猜到慕容宁会有如此一问，立刻回禀道。这话显然是莫离骚特意让人留下的，就为让宁王殿下安心。
“这样么……”慕容宁端起汤盅将醒酒的热汤慢慢饮下，心底慢慢品过莫离骚的这一番关心，眉眼间不由得泛起几分笑意，更不忍拂其心意，“既然如此，我今夜就早些休息吧。”

第三十六章

天禄十七年的岁末，招待群臣的国宴依旧在明德殿开了席，御座旁却少了一道陪伴多年的身影。许是因为尚在安养中的盛皇后未能相陪，陛下宴饮的兴致并不高昂，开席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起身离去，独留两位殿下陪同群臣守夜。
国宴年年都有，今岁却与往昔大不相同。单说端上席面的山珍海味，其中不仅有从迟珀采买而来的，亦有大邬、金暔、孟埠等藩国进贡的，让不少朝臣命妇都见了个新鲜。但比起五味俱全的珍味佳肴，别有风味的绿蚁浮金才是最受众人青睐之物，一个个推杯换盏之间欢声笑语不断，似乎饮来或清冽或浓厚的扫愁帚真就扫尽了一岁的忧愁，令人欢畅不已。
这厢大理寺卿伍公从刚刚退下，那头领旨赴宴的折冲都尉张明在又端着酒樽过来了。慕容宁在永庆府时得他指点颇多，如今见面也甚为亲切，
“祝愿殿下福庆初新，寿禄延长。”柏州张氏数代诗书传家，张都尉自小耳濡目染，行止中兼具了文臣的儒雅与武将的豪迈，言语恭敬、行为洒脱，一杯酒也喝出了一坛的气势。慕容宁笑着饮下这一杯敬酒，手一抬，将人请入身旁的坐席之中，添了一杯回敬道：“多谢张都尉送来的大礼，陛下与小王都十分欢喜。”
满朝上下罕有人能得宁王殿下这一敬，张都尉受宠若惊，忙将酒樽举过头顶谢道：“标下分内之事，殿下言重了。”
“这一杯酒，张都尉受得起。”慕容宁诚心致谢，便先饮为敬，张明在见状连忙跟上，也是杯空酒尽。一少一壮接连痛饮几杯，仿佛回到在荆山脚下与众卫士高歌庆贺的时候，足以推心置腹说些肺腑之言。然而慕容宁并未开口多说什么，张都尉也知机地不妄言，见左右还有人想要敬酒，便识趣地起身告退。宁王殿下应一声好，目送人离去时不经意地往前侧瞥过一眼，瞬时又转向尚书左丞戴慧，好似并未瞧见镇军大将军正在与何人共饮。
有人殷勤，有人摇摆，有人倒戈，在这一场国宴的觥筹交错之下，许多事已变得与从前不同。无数人蠢蠢欲动，为利益，为权势，为许多他们早已经握在手中但永远不能满足的东西。他们或许觉得自己做得隐蔽，又或许本就肆无忌惮。今日是岁末除夕之夜，纵然说了些稍稍逾矩的醉话，又怎会有人去计较？但愿意听的，总能让想听的过耳留心。
这一场国宴便是朝堂的缩影，不仅位高权重的身旁总有人来来往往，就连不在朝中的莫离骚也逃不开诸多应酬，短短两个时辰送走了十余位替丈夫前来旁敲侧击的外命妇，小公主脸上早已连笑意都见不着了。
满朝文武如此行事，其实也是无奈。自古以来，揣测上意就是为臣之道，偏偏今上的心思总令人猜不透，便让许多朝臣惴惴不安。若按莫离骚所见，陛下并非没有手段谋略，只是着力之处与那一干人所想的并不相同，故而他们不愿轻信。皇权至高无上，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之肝脑涂地，父子成仇、兄弟反目的先例不计其数，越过亲子将皇位传给兄弟的虽不是孤例，但人之常情仍觉得父死子继才是正途。小皇子降生以来便受了颇多宠爱，陛下不仅休朝多日全心陪伴妻儿，为他三朝之礼还大赐天下，可在这种种偏宠之外，竟让宁王殿下行太子监国之实，让人更加猜疑不定。
帝王心思莫测，宁王那里不能问，而公主素来受宠爱，许多人便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在有心人眼中，莫离骚不仅仅是受宠而已。从未有哪一位公主能如她这般，小小年纪就得了三千户实封，又曾在尚文苑进学，连与迟珀通商之事都交她牵头，若是某一日陛下让她上朝议政，恐怕也不会让人奇怪。
仅是前来关心盛皇后凤体的魏国公夫人才走，莫离骚面上难得的浅笑还未散去，王淑人又带了幼子前来向公主敬酒。她倒不曾打听什么，只是手中牵着的那孩子有些骄纵过头，在母亲与人说话时东张西望，还悄悄伸出脚，似乎想要踩一踩莫离骚衣上垂落下来的禁步，待莫离骚一眼扫过，又撇开眼睛装作无辜。
“拜见公主。”等王淑人将她名义上的表兄弟带走，端着酒盏的下一人却让莫离骚感觉有几分面熟。微醺的少女不言不语地瞧他半晌，总算想起这张脸来：“冯主事。”
“正是臣。”冯中甫手中的酒盏不曾举起，规规矩矩地说道，“臣是来同公主致谢的。”
“有什么可谢的？”不耐烦的公主语气也变得随性，冯中甫在心中遗憾一叹，低声道：“今次走出万曦，往来迟珀的路途中，臣长了许多见识。若非公主一力促成两国商贸，臣难有这样的良机。”
“你瞧见了什么？”莫离骚被这话头勾起了兴趣，给了冯中甫三分好脸色，面前姿态恭谨的青年便如实回道：“臣随着使团出京之后，一路沿着官道前行，其中的驿馆大同小异，直至到了西京沐阳，所见的风貌才大有不同……”
冯中甫厚着脸皮侃侃而谈，只要莫离骚不显得厌烦，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仿佛不知身后还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他虽因故被逐出过尚文苑，但学问在同辈之中已是佼佼，这万里长途跟在尚书左丞身旁学了许多，讲起不同的人情风俗还算有趣。莫离骚端坐着听了半晌，忽然侧首往东张望一下，冯中甫追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目之所见是正在与林禾沐交谈的慕容宁。宁王殿下似乎并未瞧见此处，唇边噙着得体的浅笑，不时微微颔首，显是对林夫子所言大为赞赏。
“臣有些碍眼了。”冯中甫自嘲道。自从看过那封慕容宁代笔的回函，他已打消了对公主的奢望，只是在宴席中见着俏丽的少女烦不胜烦的模样，还是想要为她略尽些微薄之力。
“冯主事并未做错什么。”莫离骚回首望来，神色柔和，只是不知为了谁。冯中甫心神一凛，让自己切莫生出妄念。眼前这朵高岭之花他无力攀折，还是远观便好。
“那就好。”遭了无数眼刀的青年笑叹一声，终于端起手中持了许久的杯盏，朝莫离骚敬道，“臣告退，公主请便。”
莫离骚伸手在杯沿上轻碰一下，斜眼往另侧的高位望去，慕容宁似乎正等着她这一看，恰好举起手中酒樽，同她遥敬一杯。
这一夜在无数暗潮汹涌中缓缓逝去，伴着大朝会的钟声响起，近十年来最劳心的一场国宴总算落幕，但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元硕祭天之后不久就是正月初四，又赶上了小皇子的满月，宫中仍要为他庆贺一番，莫离骚便是在此时忽然察觉，赵国公府上往宫中走动频繁了许多。从前只是年节时候会进宫探望的王淑人，在小皇子诞生之后就隔三差五地出现，时常还要带着她那才满十岁的幼子。
王淑人与盛国舅共育有四子，乃是两男两女，除幼子外皆已婚配。她近来常在立政殿，又是公主的长辈，自觉能在莫离骚面前说上话，某日便将孩子往人面前一推，朗笑着怂恿道：“你不是说有功课不明白么，还不趁这机会向离骚姐姐请教一番。等你长大了，学问若是还赶不上公主的一半，传出去是要让人笑话的。”仿佛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一旁拢着千金裘的盛皇后脸上的笑忽然就淡了，对暖阁里的众人安排道：“离骚，本宫有大嫂在这里陪着说话，你就先去忙陛下吩咐的功课吧。”
莫离骚机敏地应声而动，盛皇后又转向那坐不住的侄儿：“泉儿正是好动的时候，让他这么陪着我们枯坐也是为难。常柳，你带着他去武德堂找几个孩子陪着玩耍，仔细别让他磕碰着了。”
“是，娘娘。”常柳当即领命，盛楚泉一听有人陪着玩耍，也不需人交代，乐颠颠地拽着常柳的袖子就往外跑，反而被一手拽住了胳膊，只能由得人做主。
王淑人心思虽多，真计较起来都浮于表面，还以为盛皇后只是不喜吵闹，继续安安稳稳地陪坐着，又聊起了被她惦记上的小公主：“离骚也该是时候及笄了吧？”
“是，下月上巳便该加礼了。”说起小女儿的及笄礼，盛皇后面上又露出一抹浅笑。她早些年就已经着手安排此事，笄礼所需的笄、朵、凤冠、元服等用物全都选了最好的匠人制作，只等上巳那日为莫离骚增光添色。盛皇后正想得入神，王淑人又败兴地开口道：“娘娘还未考虑她的婚事么？”
“她还小，不必着急。”
“也是，这样乖巧的女儿，确实也舍不得让她外嫁。”王淑人附和地笑一下，仍是意有所指，“若是能长久留在身边就好了。”
“确是如此。”盛皇后漫不经心地笑道，眸光轻转，不知在思量什么。

第三十七章

皇后娘娘似有些心事，话说至此便显得神色倦倦，再没有下文接续。她不愿多谈，两个稍大些的孩子又都被支走了，西暖阁内霎时就安静下来。被冷落的王淑人终觉得有些手足无措，想开口又怕说错话，一双因不曾体验过苦楚而显得略有几分天真的眼眸东睃西望，竟不知该落在何处。盛皇后将人冷置了片刻，待回神瞧见小皇子的乳母正理着衣裳，便朝抱着孩子打量的女医问道：“小胜雪睡了吗？”
“还没呢。”颇有些年纪的女医笑道，将乳母刚刚喂过的小皇子抱到皇后娘娘跟前，“才吃饱，这下正精神着。”
“倒不如离骚那样爱困。”盛皇后心里正想着她的小女儿，脱口就将相差十余岁的姐弟放在一块儿比较，不等旁人提醒，自己便先笑起来了。她展颜一笑，王淑人当即松了口气，凑过来仔细打量这位盛家的外孙，满口夸赞道：“这神气的模样，果真有陛下的风范。”
“哪有这样胖乎乎的。”盛皇后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碰了碰小皇子的脸，那孩子就咧着还没冒牙的嘴朝她笑开，很是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惹得整个西暖阁都和乐起来。皇后就着女官的怀抱逗弄了一会儿孩子，稍过片刻还是亲自抱到怀里掂了掂，认真地叹道：“长得沉了。”从腊月初至今，母子二人都仔细地养了两个多月，盛皇后落地后的精神自然是不如前，这孩子每日吃吃睡睡倒是长得白胖红润。许是心疼母亲生他受了不少罪，小皇子平日也不吵不闹，醒着时若是被亲近的人逗一逗，还能咧着嘴傻笑几下。
“这时候长得快些才好，说明身体康健。”王淑人毕竟有四个孩子，只谈养儿育女之事倒不至于出错，盛皇后复又与她聊得好似颇为开怀，将先头那一点不曾道明的不快遮掩了。若没有多余的心思，娘家长嫂陪着闲聊本是件高兴的事，可惜王淑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着实太多，偏偏又藏不好，便让人有些败兴。
被盛皇后支开后，莫离骚直至客人离去前都不曾露面，而盛国舅的幼子被带着去武德堂耍得尽兴，早将母亲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离宫回家的途中只顾着说些骑射打闹之事。毕竟是自小溺爱到大的孩子，王淑人也不忍责骂，只能念叨着：“下回再这样忘形，就让你父亲上家法罚你了。”却不过是一阵耳旁风。
送走了吵闹的客人，盛皇后让人将睡着的小皇子送回寝殿，直至身旁没有闲杂后才同常柳问道：“如何？”
“和娘娘料想的一般。”常柳跟随在皇后娘娘身旁多年，深知其心，领着盛小公子去玩耍时已从他嘴里套了话，王淑人果真是打了好多的算盘。但她这时候只想着让盛皇后别为此太过劳神，便帮着王淑人说了些好话：“毕竟是娘娘的侄儿，想要亲上加亲也不是什么大的错处，娘娘莫往心里去。”
“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我……”盛皇后垂眸轻叹一下，常柳看她有些多愁善感的苗头，赶忙劝道：“母女连心，公主必然和您是一样的念头，您何必多想。”
那孩子确实贴心，可越是如此越教人不愿她受委屈，因而盛皇后更加左右为难，对着心腹的女官深深地叹道：“且让我再斟酌吧。”
皇后殿下这一斟酌好似就没了下文，随后每日除了将养身子之外，过问最多的就是公主笄礼的种种事宜，唯恐小女儿的成人之礼有丝毫的不妥当。莫离骚对着她有十足的耐性，单是笄礼上所用的佩饰与华服就试了不下七八回，旁的事宜也是任凭皇后娘娘吩咐，让她享尽了打扮娃娃的乐趣。
“这花冠还是要成双成对的花树才好看，缀的珍珠也得换些更润泽的。”盛皇后左瞧右看，总觉得为莫离骚的笄礼新置的发冠有些缺憾，当即起了性子，让人将她私库中的珠宝取来配用，“迟珀去岁不是进贡了好些珍珠么，都去拿来让王司珍仔细挑一挑，务必要选最好的。”皇后娘娘有旨，长兴宫中无人敢不从，闻言都立刻走动起来，至于公主的衣冠早已逾制之事实在是不值一提。毕竟连陛下都已破例告了太庙，要她在上巳当日于乾元殿行笄礼，令五品以上朝官同观，那才是险些让御史台众人写断百十根毫笔的大巫，可惜谁都无法违抗今上的旨意。
立政殿里热闹了大半个月，自元正的休沐之后再未踏足过的慕容宁忙里偷闲，总算在上巳前往彼处跑了一趟，正巧见到莫离骚又如娃娃一般坐在椅子上由得尚服、尚功局的女官们摆弄。
“皇叔瞧什么？”等皇后娘娘转身去与人商议她的翟衣要加什么花草，莫离骚悄声同一言不发的慕容宁问道。宁王殿下将人细细打量一番，由衷赞道：“你这样，很好看。”
“可是，头上很沉。”公主殿下又压低了声音，几近耳语一般悄悄叫了声苦。她头上本只有皇后能戴的十二树花冠用最上等紫磨金编制，又缀了红宝石与白珍珠充作花蕊，佩饰的钿、钗、博鬓亦是同样精雕细琢，一眼望去流光溢彩，且与那一双翠色眼眸相得益彰，着实令人移不开目光。既舍不得不看，慕容宁索性大大方方地瞧，也以气音回她：“皇嫂就是这样细致的性子。”
想起上一回如此兴师动众的情形，莫离骚笑道：“我记得，皇叔加冠时也是这般。等将来小胜雪长大成人，阿娘还要再操心一回。”
这厢两位少年说起旧时趣事，不禁相视一笑，那头常柳陪着盛皇后定好了翟衣上新增的花草，也笑叹道：“等上巳的笄礼过后，再有十日就是小皇子的百日宴，宫中许多年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一晃眼就是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两个都要长大了。幸而宁弟的冠礼加得早，放到现在还怕有些忙不过。”盛皇后正赞叹着，忽然间心有所感，好似想通了什么，对着掌下的翟衣欲言又止片刻，兀自摇头笑起来，“先将这一件事做好吧。”
皇后娘娘有心做好一桩事，那自然是方方面面都能十全十美。况且这一回是帝后联手，双双为公主的笄礼逾制，莫离骚的这一场成人之礼不负众望地震撼了满朝上下，短短的半日功夫，许多出自百官之口的惊叹之声就传遍了整个万曦城，在往后许多年里都为人们茶余饭后所乐道。亦是从天禄十八年上巳这一日起，大旸好似又起了些风向，不仅人人皆知颂心公主如何得帝后万般宠爱，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妄言今上实是有意立公主为储，令其成为大旸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皇太女，但也不过是被笑骂几句胡言乱语，无人去认真计较。
及笄后的日子于莫离骚而言与从前仍是大同小异，不过是为皇后娘娘多分担了些，又从陛下那里领了些不大紧要的政务，好教帝后能有更多闲暇陪伴小皇子。她这一头添的活计只让每日的休憩少了多半个时辰，也不劳心劳力，好似无关利害，朝臣们只当是陛下对她的嘉赏而已，真正让人觉得紧要的，是慕容宁在入伏之后加领的沐阳牧一职。
西京沐阳乃是大旸陪都，位处国境西南腹地之中，在三千余里外万曦与京城遥相呼应。将沐阳定为陪都乃是大同三年之事，距今已有一百六十余载，彼时的目的有三。一因西南乃盐铁重地，国中七成盐铁产于彼处；二因发于沐阳的淮水联系西南与东南，商贸往来极多，每岁上缴的税金可占国库两成；三因大旸与迟珀结盟共抗戎狄，边境驻军需有后方驰援，而万曦太过遥远。
亲王领沐阳牧乃是惯例，但沐阳从未作为亲王封地，而受封的亲王若是不能留在万曦，便要早早就国，因而沐阳牧从来都是虚职。如今这一个虚职偏偏被慕容宁做成了实官。沐阳在万曦城东南的平康县中设有州府，宁王殿下隔三差五总要到州府中看些东西，从政务到民生，连百姓打官司的状书都能逐一翻阅。少年敏而好学，但凡遇着不解的公务，便向诸位属官请教，若是答得不对就会追根究底。起初被揪着错处的参军主簿们虽有些忐忑，但也未太过担忧，直至两月后的司士参军被陛下革了职，人人都赶忙绷紧了一张皮，不敢口出妄语，不敢一知半解。
沐阳的州府设在宫外，从望仙门出宫后，还要沿着朱雀大街朝南路过五个坊市，再向东穿过兰陵坊，直至平康县。慕容宁但凡出宫，不仅去州府中处理政务，也常往各坊市中走，看百姓如何生活，听他们平日有何抱怨。不时还买些宫中不常有的小玩意儿，收在袖里带回崇德殿，等闲暇时送去给莫离骚。另有些质朴的玩物，则带给已经能满地爬动的小皇子。
将近秋夕的某日，慕容宁刚从州府回宫，才过望仙门不远，就见一队宫人手捧着画轴从前方走过，好似要往藏库去。领头的几位内侍宫女瞧着有些面熟，慕容宁略一思量便想起他们是在立政殿听令的，不禁奇道：“这是做什么？”各殿常挂的画在不久前才换了新的，旁的时候若是忽然出现这样多的画轴，还是从立政殿里搬出来的，必然是有事发生。慕容宁心底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跟随在侧的温平机敏地回道：“小的去打听一下。”
忠心的内侍当即匆匆来去，拦下打头的那位问了几句，不多会儿就跑回来了，只是面上神色几多犹疑，看得慕容宁语气微沉，言简意赅地追问道：“怎么说？”
“都……都是些画像。”一贯口齿伶俐的温内侍忽然期期艾艾起来，顶着宁王殿下灼灼的目光更觉难以启齿，极小声地回道，“是……皇后娘娘令人找来的。”
“画像。”宫中用到画像的机会不多，慕容宁心中已有猜测，面色愈沉，“谁的画像？”
“是……是京中适龄的，官宦子女的……画像。”温平战战兢兢地回道，后半句的猜测再给他三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口，而慕容宁的脸色已沉得能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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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画像。
宫中若是出现宫外之人的画像，不外乎是为了两件事：太子、亲王选妃，或者，公主择婿。那一群宫人手中所捧画像既是男女兼有，那便是同时要为宁王与公主择偶。此事已经盛皇后亲自过问，就与从前捕风捉影的猜测大不相同，若无意外发生，十有八九是有意尽快为他二人定下婚事，或许数月之内就能完婚。
思及此，慕容宁猛然慌张起来。
离骚的笄礼才过去数月，为何就忽然着急为她择婿？离骚她知情吗，愿意吗？
想到莫离骚或许已陪着盛皇后看过那些男子的画像，甚而从中择了某人为婿，慕容宁就片刻也忍耐不得，当即拔足直奔着立政殿而去，将一众垂首敛眉噤若寒蝉的内侍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少年的脚程极快，又是一路全力奔走，仅仅两三刻钟的功夫就穿过了前朝与中朝，再加紧几步便望见了立政殿外那道熟悉的殿门。
宁王殿下行色匆匆，留守立政殿的宫人抬眼就见气势汹汹的少年迎面而来，误以为宫中出了要紧之事，顿时心惊肉跳，连忙朝着慕容宁迎上去。
“殿下……”领头的陈掌苑甫一开口，便被慕容宁恶狠狠地瞪住，急声追问道：“皇嫂与离骚在何处？”
“娘娘？”陈掌苑被问得一愣，惶惶不安地回道，“娘娘不在殿中，公主也一道出门了。”
“她们去了何处？”乍闻她二人都不在，慕容宁霎时心急如焚，唯恐盛皇后是已看中了哪家王孙公子，这就领着莫离骚去借机见一面了。幸而陈掌苑又回道：“云州新运了一批蝶尾赤鳞鱼来，团在一处看着颇热闹，娘娘与公主便带着小皇子去太液池瞧新鲜了，走了已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那便是看过画像后不久，连着小皇子都一并被带出去，显然是一时半刻不急于回来。想通这关节，慕容宁当即转身，往太液池追去。少年来去匆匆，什么都没问清的陈掌苑糊里糊涂，稍过一会儿总算教她捉着晚到了几步的温平问道：“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怎么都这般慌张？”
“……无，无事。”温平知晓她必然是见过了宁王殿下才有此一问，但殿下的心思绝不可声张外传，他便借着疾跑后气息不匀之状含糊地遮掩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殿下可是在里头？”
“殿下去太液池寻娘娘他们了。”陈掌苑如实回道，温平心中哀叹一下，也赶忙掉头直奔太液池。
太液池在长兴宫中居北，从立政殿过去又要小半个时辰。慕容宁一路急追猛赶，等他赶到时，偏又遇着皇后一行已渡船过湖，往西北而行，去禁苑踏青了。
“殿下若是有急事，不若让小的去备车，也能走得快些。”太液池的掌固见宁王殿下神情急切，赶忙殷勤道。慕容宁望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水面，想起莫离骚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思量片刻后令人备了车，却是往明英殿而去。
自从孕育了小皇子，皇后娘娘凤体大不如前，慕容宁停在太液池畔略一思索，便不想再去引她担忧。为他与莫离骚选妃择婿这等要事，陛下不会不知晓，只要能让今上改了主意，也算是目的达成。
慕容宁忽然求见，正在批阅文书的慕容烟雨虽允了他面圣，心底仍是奇怪：“你来做什么？”为公主择婿之事他暂且不便直言，慕容宁只好拿自己说事，向陛下请求道：“请皇兄斟酌，臣弟如今正是要潜心进学、学以致用的时候，纳妃言之过早。”
“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盛皇后前几日才与他说了此事，今日刚刚看过一些画像，没想慕容宁竟然就已经得了消息，慕容烟雨不由得带了三分好奇。少年即刻回道：“臣弟进望仙门时遇着了送画像的宫人。”
“不想纳妃，是真的心无所属一心向学，还是你另有意中人？”既然不是有人故意走漏消息，陛下也不多计较，难得地和颜悦色，“如今也还只是在参详，你心仪的女子不是大家闺秀也无妨，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徒，小户人家的女儿亦可为妃，直说就是。”
直说……
如何能直说。
陛下越宽宏大量，慕容宁越苦涩难言。他心怀的是如此为世俗所不容的欲念，一旦宣之于众，便要惹来无数口诛笔伐。若仅是他一人承受又有何惧，可流言蜚语哪里能辨得好歹，教人怎么忍心让莫离骚也被牵连。慕容宁本想再等一等，不料一切都来得如此匆忙，让他措手不及。
少年沉默不语，慕容烟雨心中已生出疑窦，只是仍耐着性子等待。慕容宁喉间堵着一口气，心绪几番起伏，最终只得又复述一遍：“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并非小户人家的女儿，臣弟只是眼下还不愿纳妃。”
“不纳妃，你要做什么？”慕容烟雨终于放下朱笔，正眼瞧着慕容宁，“宁弟，什么事任性不得，你该知道！”
“臣弟不过十五，离骚也才及笄，皇兄何必这样着急。”陛下似乎不给人推拒的余地，情急之下，慕容宁一时失口将莫离骚带进来，“况且，离骚本就不愿出宫，不想离开皇嫂身旁！”
眼前的少年忽然提起盛皇后与莫离骚，慕容烟雨不知想到什么，语气顿时也变得冷硬：“由不得你任性！她要嫁，你要娶，没得商量！”
“皇兄当初不也是年近不惑才遇着了皇嫂，为何非要逼迫我们！”话已至此，少年干脆分毫不让，开始向御座上的帝王据理力争。在旁伺候的内常侍听出兄弟二人话中已有火气，一场似乎夹着宫闱辛秘的争吵不可避免，连忙领着殿内服侍的宫人悄悄退出去，亲自守在殿门之外，做一个眼盲耳聋口哑的木头桩子。
慕容烟雨被逼问得火气上涌，朝着慕容宁猛拍案桌：“老子让你自己选妃你还不知好歹起来！再啰嗦就随便给你挑一个，等中秋过了就完婚！”
“我不娶！”慕容宁也气上心头，对着慕容烟雨发了犟脾气。兄弟二人各执己见，竟像两个不足十岁的孩童一般毫无章法地争吵起来。今上铁了心要给他们指婚，先将适龄的官家子弟都罗列了一番，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镇军大将军的幼弟、吏部尚书的第三子等等，林林总总十余人，似乎哪一个都能成为莫离骚的良配。慕容宁听得险些气火攻心，口不择言道：“皇兄若是一意孤行，我便带着离骚逃婚！”
“你敢！”慕容烟雨先是一怒，随即听出言外之意，不敢置信地追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
带着莫离骚逃婚的话一出口，慕容宁便知再没有回旋余地，可他面对着长兄惊愕面容，心中竟也并无后悔。少年心动本就难以掩藏，慕容宁暗自忍了这许久，一遭吐露秘密之后反而倍感轻松，缓声曼道：“我心仪的女子只有离骚，此生绝不娶第二人！”
少年的告白掷地有声，慕容烟雨闻言却是怒不可遏，猛然又一拍桌子，朝着慕容宁怒骂道：“反了你了！林禾沐教了你这么多年，就教了你这些？！你要娶她？你凭什么娶她！她叫你一声皇叔，你天天就是这么惦记着她的？！”慕容烟雨越骂越是气急，随手就抄起手边一方砚台对着慕容宁猛砸下去。堂下的少年眼睁睁看着那一片墨黑飞来，始终不闪不避，任凭上好的龙尾砚砸在腿上，碰一声闷响之后又落在地上，磕得砚石飞溅、墨色遍染，在他衣袍上落了一道道乌黑。
慕容宁不声不响地挨了一下，慕容烟雨的怒火像是骤然被泼了盆冷水，火势瞬间落下去半截。他气得头昏脑涨，想着敌人的千军万马都比这一个不听话的小子好应对，一时半刻竟也不知要怎么处置，便朝着人高声喝骂道：“滚回去，没有老子的命令不准出来！”
“臣弟告退。”帝王有令，慕容宁强自从容地行了一礼，口中所答的却不是领命。今日既已将话说破，结果或许是适得其反，让陛下更急于为二人各自婚配，但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方才所言也并非是气话，只是不知莫离骚心中是怎样的念头。慕容宁忍着胸中的一股气走出明英殿，虽不再步履匆匆，但一身的狼狈也教人看在眼里，一干内侍默不作声地紧随在后，即便是温平也不敢擅自开口询问。宁王殿下如此闷不吭声地走了一刻钟，脑中满是应对之策，不料竟在半途遇着了先前遍寻不着的人。
一群女官内侍簇拥之下，莫离骚与抱着小皇子的乳母同乘在皇后的苍辂之中，拉车的两匹役马分别由人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哒哒而行，唯独盛皇后并未同他们一道。不久前才对着慕容烟雨剖白了对莫离骚的情思，此刻偏巧遇着了她，慕容宁心中不由得波澜起伏，用略颤的音唤了一句：“离骚。”

第三十九章

以彩绘缯帛装饰的车驾缓缓停住，车上的莫离骚由宋襄搀扶着款款步下，而后亭亭袅袅地行至慕容宁面前。她已长得高挑窈窕，身量比一般的女子略高一些，绯色衣裙于行走间轻轻随风飘起，恰如出水的芙蓉，有着最清丽美好的颜色，只一眼就足以让人心动心折。慕容宁在一株桂木下驻足，凝望少女渐渐接近的身影，好似连慌张的心都一同平静下来。
“皇叔的衣裳怎么了？”莫离骚行至近前，一眼便瞧见慕容宁外裳上大片洇开的墨渍，秀眉轻轻一收，显出几分担忧来。这是方才与陛下争吵中沾上的乌黑，慕容宁不愿让她知晓内中详情，更不想要她为此伤神，便随口遮掩道：“不碍事，砚台碰掉了而已。正要回去换衣裳吗，如此恰好就遇见了你。”
慕容宁一路行来已平复了些纷杂心绪，见到莫离骚后立即伪饰出一副如常神色，任少女如何仔细也不能从他面上瞧出什么不对，轻易就信了这说辞，展颜笑道：“云州送来了许多蝶尾赤鳞鱼，阿娘一时兴起便领着我们去太液湖上泛舟，这才从禁苑回来。”此处距离立政殿已不太远，莫离骚便让车驾先行将小皇子送回去，她与慕容宁则沿着路慢慢地走。
“皇嫂怎么没与你在一起？”车驾之中不见盛皇后身影，慕容宁不免稍觉奇怪。
“阿娘游过太液池后觉得累了，就先上岸回去休息，我带着小胜雪去的禁苑，让他瞧了两只才降生的狍子。”提起还在襁褓中的小皇子，莫离骚神色愈发柔和，“皇叔还不知晓吧，小胜雪今日能叫人了。”
“是么，看来虎骨水洗三确有成效。”听得这消息，慕容宁不禁开起玩笑来。他那位小侄儿被无数人悉心呵护着，如今已顺利长到九个月大，比起足月的孩子似乎也不差什么了。虽说稍微聪敏些的孩子在八九月时都能开口唤人，此举其实不足为奇，可这毕竟是自家的孩子，谁人瞧着都觉得多了三分可爱聪慧。
“叫了好多声阿娘，让人连赤鳞鱼都没心思多看，只顾着哄他开口了。”莫离骚笑得眉眼弯弯，身上好似带着一层柔和的微光，让慕容宁不由得走了神，心底暗自浪潮汹涌——离骚若是为人妇为人母，定然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可那些凡夫俗子又凭什么能站在她身旁？
想到陛下若是一意孤行，莫离骚于不久后就要成为别人的妻，与旁人生儿育女，慕容宁不曾真正平静的心仿佛又被架在烈火上烧灼，又急又疼。身旁的少女浅笑细语，仍在说着游玩时的种种趣味，好似浑不在意即将来临的嫁娶之事，少年望着那张最熟悉的面容，终究是没能忍住打断她的话，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离骚，你不要嫁人！”
“皇叔说什么？”莫离骚偏首望过来，面上露出几分诧异神色，慕容宁这才发觉她或许对选妃择婿之事毫不知情，突然又忐忑起来。少年掌心后背霎时冒出无数冷汗，神思飞转间连忙亡羊补牢道：“我是近来忽有所感。天下皆知皇兄为你在乾元殿办了如斯盛大的笄礼，至今还听得万曦人人都在谈论公主如何受宠，若是出降必能得无数封赏，定然会引来有心人大献殷勤。但他们并不知晓你是怎样的人，图谋的只是这份隆恩圣眷，并非想要真心待你，你万不可轻信。”
这一番虽是情急之语，却也是肺腑之言。慕容宁这些时日出入万曦，所见的纨绔甚多，说他们攀龙附凤并非信口雌黄，莫离骚认真听过，却仅是浅浅一笑，柔声回道：“皇叔多虑了。”
多虑，指的是什么？
她以为嫁娶之事乃无稽之谈，还是早就相中了东床快婿，觉得他杞人忧天？
莫离骚没有多说，慕容宁望着她清丽笑颜忽然不敢再深究，唯恐从她口中听到另一人的姓名，见她为别人展露动人笑颜，因而直至分别之刻也没有得到答案。今日第二回见到的立政殿已在眼前，宁王殿下几番欲言又止，不知内情的公主行了个万福，便由人簇拥着往殿内而去。慕容宁目送那道倩影渐行渐远，直至被门扉遮去了一身艳色，才依依不舍地回身往崇德殿走去。
陛下既有口谕，宁王殿下便谨遵圣意，自回来之后就在崇德殿里闭门不出。他人虽不曾迈出殿门半步，但宫外之事仍能指挥若定。
“有几件事，你替小王去办一下。”慕容宁一回到崇德殿，连脏污的衣裳都来不及换，就钻进书房提笔疾书起来。他先写了封信函，盖上宁亲王的私印，又另外下了份手谕，落款则是沐阳牧，而后一并交给温平，同这位心腹仔细交代道：“你亲自出宫，把这封信送去给卫华玄，手谕送到平康县给司士参军廖君时，之后再去见一个人。”
慕容宁压低声音吐出一个名字，温平于惊诧中略一抬头，又飞速地埋得更低。他无从知晓殿下去明英殿做了什么，仅能从少年的反应猜测这对天家兄弟的见面并不愉快，被托付的几件事不见得好办。跟在慕容宁身边已有十年，温平深知此生荣辱皆与之息息相关，即便手中的书信再扎手，他也只能小心地揣好，闷不吭声地拿上令牌就往宫外去。
崇德殿中的少年正在为他与莫离骚各自的婚配之事操心，不知情的盛皇后闲来无事，第二日午间又令人将前日未看完的画像从藏库中取来，这回只专心相看各家名门闺秀。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她也不在屋中闷着，就让人在院中的树荫下支了几张长案，将数十张画像逐一摆开。莫离骚午休后起身，与抱着小皇子的乳母一同往院内寻皇后娘娘，一照面便瞧着她满脸苦恼。
“阿娘在看什么？”
“正好你来了，快过来帮阿娘挑挑。”盛皇后仿佛险境遇着了救兵，连忙朝莫离骚招呼一声，左右为难道，“你说，给宁弟选个什么样的姑娘好？”
已行至长案前的莫离骚闻言声息一停，眸光不由得垂落下来，扫过案上形色各异的仕女绘卷。手旁这一张描画的是魏国公家的五娘子，莫离骚曾在国宴与探春宴上见过，长得颇为端庄秀丽，绘师精妙的笔触也只显出她五分颜色。公主殿下不言不语，伸手拿起五娘子的画像细瞧，隐约想起她同慕容宁应是只差两个月，可谓年岁相当，笑起来时脸颊上有两个甜美的梨涡，人也大方得体，做宁王妃似乎没什么不妥。
“你是替他相中景霜了？”景霜乃是五娘子的闺名，盛皇后与魏国公夫人交好，对她的女儿也颇为熟悉，此刻却是有些叹息之声，“景霜是个好姑娘，只是与宁弟或许未必合适。”
莫离骚不知为何不妥，只是放下画像轻轻摇头道：“我并未替皇叔相中她。”
“再瞧瞧吧。”盛皇后松一口气，让人将李景霜的画像收起，又去瞧下一个。
“阿娘看就好了。”莫离骚不想多瞧，推拒一声，隔了半晌又补了句，“选一个，皇叔喜欢的。”
“你这孩子。他连面没见过几回，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盛皇后笑言至此，忽然顿一下，猛然醒悟宫中多年传下来的选妃之法甚为不妥，更与她的本意相去甚远。“是我心急了。还是等宁弟有闲暇的时候亲自选一个吧。”皇后娘娘失笑一下，朝着身旁的人摆摆手，让她们将画卷都收起来。
“嗯。”莫离骚朱唇轻抿，几乎无声地应道。
兄弟二人争吵后的两日，慕容烟雨似乎仍火气未消，并不曾解了慕容宁的禁足令。这两日殿外无人看守限制，慕容宁始终不曾轻举妄动，可他不动，崇德殿里却没有一人能闲着。温平每日在外奔至少六个时辰，为宁王殿下传了数不清的消息，也往宫里带了许多情报。
“这些就足够了。”被勒令闭门的第三日午后，宁王殿下整理了衣冠，违抗了陛下的旨意，往袖中揣了些东西就直奔向立政殿。盛皇后此时午歇已醒，正在院中逗弄着四处乱爬的小皇子，让他从一头爬到另一头。小胜雪手足并用，在铺了彩绸的草地上吭吭哧哧地来去，等扑倒母亲怀里再开口唤几声阿娘，惹得皇后娘娘喜不自胜，总要把孩子抱起来亲几下。如此和乐融融的景象，慕容宁也不忍打扰，还是小皇子伸出手咿呀两声，盛皇后顺势回头才瞧见了身后的少年。
“大忙人终于得空过来了？”盛皇后取笑道。下头的人被陛下特意叮嘱过，因而都不敢在皇后面前胡言乱语，她才不知慕容宁这几日都在崇德殿里，不如从前一般忙碌。慕容宁勉强一笑，一面走一面取出袖中的物什，递到皇后娘娘面前：“我有一物想让皇嫂过目。”

第四十章

“是什么？”盛皇后将孩子放回彩绸上，接过慕容宁递来的一本面上空无一字的簿子，信手便翻开了。与封页不同，内中微黄的纸页上以端正的蝇头小楷写满了墨字，盛皇后看一眼，紧接着又连翻了数页，面上的笑渐渐淡了。
王言秋，户部尚书第二子，年十七。天禄十六年五月廿三，结识歌伶兰香儿，宿三晚。天禄十六年七月初九，得新欢佟娘子，收入府中纳为妾室。天禄十八年六月廿一，纳妾室张娘子。七月十九，佟娘子诞下一子。
张万里，鸿胪寺卿独子，年十九。性暴烈易躁怒。天禄十五年端午，因赛龙舟失利，当众与人斗殴，致人受伤落水，赔钱三千贯。天禄十七年上元，因同人争抢花灯，致保宁坊失火，赔钱一万贯。
顾关鹄，燕国公幼子，年十九。好博戏，挥金如土。天禄十八年上巳，一日掷金万贯。
……
盛皇后只看了片刻，随后便合上册子，对慕容宁道：“进去再看吧。”她扶着常柳伸来的胳膊站起身，令人将小皇子带上，便率先朝着殿内走去。四处爬走的慕容胜雪正在兴头上，忽然被人抱起来，满面都是茫然疑惑，但盛皇后此刻无暇顾及他，只一心寻个隔墙无耳的地方，将慕容宁递来的簿子看完。
这一本足有百页的簿子捏在手中颇有分量，其中所书的种种更是价值不知凡几，若是能让留名其中的每一人知晓，他们想必是甘愿奉上无数重金，以求莫要被写上一笔一划。这簿子的安排着实用心，由始至终一人一页，前半所提的每一位王孙公子年岁皆在十五至双十之间，随后是年过弱冠不及而立的，最后则是一群垂髫之上志学之下的，每一人近三载间的许多作为都被细细罗列出来。
家中是否有侍妾，家外是否有红颜知己，膝下有几多子女；身有恶疾否，人有不端否；学识如何，武艺如何，品行如何；可曾与人有过口角，奉上致下能否尽心……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便是让本人来此，也不能说得更清楚。
白宣被一页一页慢慢翻过，盛皇后花了多半个时辰逐字逐句读过，神色逐渐冷淡，直至最后还挂上了几许厌倦。慕容宁见她如此神情，心下悄悄叫了一声好，面上还不敢放松。皇后娘娘看过最后一页，将书册一合，在手中卷成圆筒状，对着慕容宁长叹道：“想不到，偌大一个万曦，竟无一人是良配。”
“我倒以为不是多么坏的事，离骚本也不愿离开皇嫂。”这屋中除了他与盛皇后，便只有一个常柳，慕容宁尽可直言无忌，“再者说，无论多好的人家，也比不上养育她多年的双亲家人。”
“你都知晓了？”盛皇后听出内中关窍，慕容宁也不遮掩，轻轻颔首坦诚道：“前几日无意中知道的。”
“菀菀倒是这样说过。”皇后娘娘攥紧了手中的册子，容色显出几分忧虑，“唉，只怕将来我早走一步，不能一直为她做主。”
“皇嫂担忧这些还太早了。”慕容宁压着少年心事宽慰她，脑中仍是不由得闪过几个念头，心底忍不住涌起一阵酸涩，长长呼吸两下稳住声调后继续道，“若是有一日她真有了意中人，届时再议婚嫁也不迟。即便皇嫂不好为她出头，也总还有我在，必然不能让离骚被人欺负了。哪怕她一生都不出阁，始终都是大旸的公主，无论如何都不会受半点委屈。”
少年一番肺腑之言有无数真情流露，盛皇后即便不知他真心为何，也听得微微动容，半晌后终于露出一些笑意，关心起手中这份详尽的提醒：“你是何时准备的？”足有百余人的名录，内中所载巨细靡遗，不像是一朝一夕能得到的结果。慕容宁摇头轻叹数下，一副深恨朽木不可雕的模样：“这几日才让人收罗来的，实在是他们品行堪忧，所以没费多少功夫。”慕容宁说的不是虚言，只是并未告知盛皇后，此事不仅有卫华玄一份功劳，甚至还得了另一人的鼎力相助。
自小看到大的孩子，既是慕容宁亲自递来的消息，盛皇后早就坚信无疑，不愿再谈这一群纨绔子弟，神色复杂地问道：“你呢，又是如何想的？”
慕容宁等的正是这时候，立刻不紧不慢地回她：“皇嫂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果真如此。”盛皇后总算露出一点笑模样，“我原本也想为你挑一个好女孩儿，但菀菀说，还是选一个你喜欢的才好。宁弟可有意中人？”
喜欢的……
被问个正着的少年微微一愣，心中忽觉得茫然。莫离骚究竟是何意，慕容宁始终捉摸不定，她仿佛在意，又好似不在乎，心思彷如云后的桂魄，教人看不清、摸不着。他略一恍神，想起盛皇后还在等着答案，掩去失落假作无意地笑道：“我才这点年岁，又何必着急。”
“你们啊，都有自己的主意了。”盛皇后本也是玲珑剔透的人，瞧出慕容宁有几分言不由衷，但也以为是少年的人的矜持，便不追根究底，“那皇嫂就不多操心，顺其自然吧。”她一言既毕，又举起手中的簿子，面色为难：“这东西……”
“皇嫂若是想再细看，留着也无妨。”慕容宁以进为退，盛皇后即刻满脸嫌恶道：“我要它做甚。”
“那就让宁弟处置了吧。”慕容宁伸出双手，盛皇后便将册子放在他掌中，看少年收好后仍不禁感慨万分，又有几分后怕：“多亏你有心。”
“我是她皇叔，做些分内之事而已。”
私自离开崇德殿的慕容宁办过正事后也未离开，仍留在立政殿中与盛皇后闲谈，偶尔逗弄几下正牙牙学语的小皇子，又拿着莫离骚做的开蒙娃娃与他玩笑，直等着听到影卫回禀后急忙赶来的慕容烟雨踏入屋内，好整以暇地叫了声皇兄。
慕容烟雨先瞟一眼发妻浅笑的面容，背过身后又怒瞪慕容宁一下，强忍住想要发作的脾气。他这几日着实气急得紧，灌了满腔火气，然而一个字都不能说给外人听。若事不关己，还能和发妻关着门嘀咕两句，偏偏此事最要瞒着的人就是盛皇后，可让陛下好一通烦恼，连饮食都比常日少了一多半，直想唉声叹气。
慕容烟雨为此心烦意乱数日，此刻再见慕容宁，却看少年毫不惊慌，面色如常，便感觉极不痛快。盛皇后没瞧见他骤变的脸色，在陛下背后关心道：“宅家今日忙过了？”
“今日政务不多。”慕容烟雨不能说明来意，只好扯了个谎，盛皇后信以为真，笑盈盈地劝道：“那就好好休息一下。”
“不急。有一段时日没考校过宁弟的功夫了，朕和他去武德堂比划一下。”陛下不好在皇后娘娘面前发作，只能暂忍着满腔怒气，打算到武德堂再将这小子好好教训一通。圣谕一出，慕容宁不能推拒，便在皇嫂的叮嘱之中随着皇兄离去。
出了立政殿，慕容烟雨在前方一阵疾走，势如雷霆，慕容宁紧跟其后，也如一道疾风吹过。兄弟二人进了武德堂，慕容烟雨也不等人站定，猛一个回身就赤手空拳地朝着后头的慕容宁打去。他的人与拳掌都气势汹汹，慕容宁心知正面相抗难以取胜，便转而学起莫离骚转劲卸力的招式，身法步法都提得极快，想以巧对强。
今上一生对敌无数，眼前少年所学在他面前不过尔尔，即便心思灵动，拳来脚往之间也不见多少优势。慕容烟雨一拳刚猛，一拳勇武，慕容宁出招只分逃得开与逃不开，被打得轻与重之别。以切磋之名交手足有两刻钟，慕容烟雨直打出满腔郁结之气，最后将慕容宁猛摔在地上才舍得收手。
少年的肩背在光洁的木板上狠磕一下，霎时间有些气喘不匀，缓过片刻后瘫在远处哑声道：“皇兄不必着急，皇嫂并不知情。”慕容烟雨不轻不重地哼一声，为他总算还有些分寸留了点情面，没再上手教训一顿。慕容宁从地上站起，又道：“皇嫂已经想通，决意让离骚的婚事顺其自然。”
“她不嫁别人，也不可能嫁给你！”慕容烟雨仍不松口，慕容宁心里自有盘算，但他更知自己如今羽翼未丰，多说多错，口中逞强亦收敛不少：“不嫁便不嫁。她不嫁我不娶，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你是要绝嗣吗！”陛下当即高声怒斥，宁王声调平缓却振振有词：“皇兄不也不在乎子嗣之事，甘愿后宫二十年无所出，如今怎么反过来为难我了？”
“你！”这事实无可辩驳，若不是滑胎之害更胜于生产，小皇子都未必能降生于世，慕容烟雨回不了嘴，只得用权势强压道，“中秋之后，你就给老子滚到沐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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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沐阳与万曦相隔三千余里，即便是一路快马疾驰，走一个来回也要十多日的功夫，若是如之前的使团那般行走，单程则要走上十二三日。慕容烟雨突然做出如此安排，不禁令人怀疑，他是否要借此机会将两位少年强行分离，再筹谋其他。而一旦依旨离开万曦，慕容宁无召便不能轻易返回，京中若是出现任何变故，他不仅鞭长莫及，稍有妄动都是抗旨不遵。
“皇兄请放心，臣弟定会如期而往。”慕容宁沉默半晌，终于闷声回了句话，却是字字诛心，“臣弟知晓，对离骚的这份心思不容于世，她大抵也没有如此荒唐的念头，一切仅是我一人痴心妄想罢了，大丈夫敢作敢当，所有责罚我愿一力承担，请皇兄万勿迁怒她。一桩婚事关乎女子一生命运，那些纨绔子弟确不是她的良配，公主出降之事还请三思。”他说得如此可怜，慕容烟雨竟听得有几分心软，只是一转念便醒悟幺弟用的又是一招苦肉计，而且还带上莫离骚一并说话，当即恶声恶气道：“又不是把你发配去苦寒之地永不回朝，装什么可怜！还有公主出降，皇后都被你说服了，现在给老子装什么可怜！”
慕容烟雨骂得大声，也着实有些气苦。这决定做得突然却不仓促，也并非是心血来潮。慕容烟雨将慕容宁派去沐阳，本意是为了折冲府改制之事，至于是否有旁的私心，圣意不可揣测。西京左近亦设有三处折冲府，分别名为安泰、定平、方圆，皆是千五百人的上府，虽比不得永庆府，但平日里也从未出现过入不敷出的状况。特意选择沐阳，便是要给慕容宁一个循序渐进的机会，先到上府中练一练手，为将来往八百折冲府推行新制铺路。
自古以来，但凡变法、改革之举从没有一帆风顺的。这于国有利之事乃是大旸的千百年之计，却会触动许多人的私利，若是过于急切求成，极有可能适得其反。如今陛下还未真正下旨，他们纵有不满也值得暂时隐忍不发，但只要慕容宁稍有动作，届时朝内朝外的热闹可就非同一般。今上提前数月为宁王加封沐阳牧，还选了一个司士参军杀鸡儆猴，也是教他将来多一份倚仗，更便于行事。
慕容宁知晓兄长这一番用心良苦，双手拳掌一碰，对他行了个军礼：“臣弟必不辱命！”
“做不好就别想回来！”慕容烟雨冷嗤一声，言下之意是慕容宁办妥了此事便可回京，少年听惯了他骂骂咧咧，只管捉着紧要的消息入耳，旁的就当是过耳风，丝毫不在意。即便陛下还未谅解这份不伦执念，但至少不会再强行安排公主的婚事，那慕容宁所求就已达成，其余奢想也不急于一时半刻之间。
事已至此，慕容宁的禁足令也已不再必要，兄弟二人打过一架后，他便随着慕容烟雨折回去立政殿。既然已放下公务，先前又到皇后娘娘面前点过卯，陛下索性暂且抛开政事，难得地歇上小半日，今日就不再回明英殿。
立政殿里比他们离开前还要欢快几分，莫离骚已醒了午歇，手里拿着慕容宁先前逗过孩子的开蒙娃娃和小皇子玩着你找我藏的游戏。慕容宁才去了心头一块大石，此刻见着莫离骚更想与之亲近，当即上前凑个热闹，两个少年厚脸皮地以大欺小起来，却也笑闹得欢畅。慕容胜雪经多日练习，如今已能清楚地叫出阿娘，他的皇叔与皇姐又开始教他叫阿耶、阿姊、皇叔。阿耶二字最顺口易学，而三人中他与阿姊最亲近，因而这两个称谓都能跟着人模糊地喊出个音，唯独慕容宁的皇叔二字拗口，远不是他一个乳牙才冒头的小东西能学会的。慕容宁强求不了也不在意，点着莫离骚手里的娃娃逗他道：“等抓周的时候，你就只管去抓阿姊的娃娃吧。她给你做了许多，将来可有得你叫苦的。”
莫离骚听他如此恫吓孩子，不满道：“识文断字是好事，皇叔怎么能说苦？”
“哎呀——莫先生所言极是，是学生失言了。”慕容宁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当即对小皇子改口道，“你阿姊的学问多着呢，小胜雪今后可要好好地学。”
“让菀菀做小胜雪的开蒙先生，这可太大材小用了。”正与陛下一同饮茶的盛皇后听到这一句，想起那些开蒙娃娃手捧着的书卷，不禁掩唇笑道，“还是等他长得再大一些吧。”
“确实还是再长大些才好。”慕容宁也忍俊不禁，“小胜雪可要记得皇嫂对你的好。”
还不满周岁的慕容胜雪自然听不懂大人们的玩笑话，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跟着声音转了几圈，最后还是伸手去扑莫离骚手里的开蒙娃娃。
一家五人在立政殿中过了个闲适的午后，等用过晚膳之后，趁着晚间徐徐微风怡人，帝后亲自抱着小皇子，绕着水晴轩后的青湖漫步。盛皇后有些私房话想对丈夫说，便将两位少年支往另一个方向，等彼此都瞧不见身影了，才对慕容烟雨道：“我这几日瞧了许多画像，可左右都挑不出个合适的，不如就将宁弟与菀菀的婚事暂且搁置吧。”
慕容烟雨早已从慕容宁那里听说了她的决定，眼下偏还要装作不知情，平静地地追问：“是看乏了？”
“也不是。只是觉得，孩子们的事，总是操心不完的，他们现在也都还年幼，婚配之事不如顺其自然。”盛皇后并不多说那些王孙公子有多么不好，陛下也不多问，顺着她的话回道：“此事本就该你做主，你定了就行。”
“我呀，还是想把他们留在身边，多陪陪咱们。好不容易养了这么大，还没有享够天伦呢，怎么能便宜别人家。”皇后娘娘想通之后，也为自己先前数月的苦恼感觉可笑，陛下见她如此开怀，犹豫一下还是提醒道：“宁弟那边，我还有安排。”
“中秋之后，我就要去沐阳了。”一湖之隔的小径上，慕容宁恰好提起了同一桩事。陛下并未在晚膳前后宣布此事，宁王殿下仗着公主不知情，就想先用它试探一番。莫离骚的脚步慢了三分，轻声问道：“何时回来？”
慕容宁人还未走，她就盼望着归来，不能不令少年心下一喜，强忍着雀跃的情绪，继续装模作样：“归期未定。”莫离骚又想了想，找了个颇重要的借口追问：“能赶上小胜雪的抓周么？”慕容胜雪生于腊月初四，抓周宴距今还有三个多月，慕容宁在心里盘算一下永安府的状况，再推算到将要去的三处折冲府，确实不敢保证：“我且尽力。”他如此谨慎，莫离骚略一思量，便知慕容宁往沐阳去是为何：“是为了折冲府改制？”
“你果真能猜到。”宁王殿下露出欣慰又得意的笑，“已花了一年多的功夫准备，是时候试一试了。”莫离骚对此事参与不多，但慕容宁的《折冲疏议》是她帮着提点修改的，心中仍有个轮廓，大抵推算一下：“此时安排下去，若一切顺利，明年春耕时便能见着收效了。”
“正是，皇兄应当也是这样想的。”让慕容宁八月十五之后出发往沐阳，这应当是早就算好的时机，只是陛下原不打算这样快就告知他。宁王此行是去办如此紧要的正事，莫离骚再有不舍也都收起了，只叮嘱他万事小心。慕容宁得了满意的答复，心中的渴求又悄悄冒出头，同莫离骚玩笑道：“可要我先替你去云州瞧瞧？”沐阳与云州倒是相去不远，有两日功夫就足够一个来回，慕容宁想着可以藉此给莫离骚多鱼雁传书几回，但公主殿下却是摇头：“百闻不如一见，将来得空我要自己去的。皇叔若是有意，自去就是，可不要拿我作伐子。”
“我竟然不知，离骚是如此看待我的。”慕容宁显得颇为受伤，莫离骚则是满面无辜：“我有说什么吗？”
“没有吗？”慕容宁反问她，片刻后恍然道，“你这是激将法，想让我请示皇兄，让你能一道前往。”
“皇叔会错意了，我才不要陪着你长途跋涉呢。”怕累的公主殿下当即否道，慕容宁偏不让她如愿：“你要这样说，我倒是真想让皇兄指派你同行了。”
“皇叔且不闻：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
“怎么被你一说，我倒像是好心作恶了。”慕容宁哀哀一叹，拱手告饶。他此去沐阳，为推行折冲府改制，人必然要常在军中，莫离骚是万不可能同往的。不说陛下不会答允，就是慕容宁自己也不敢把她带入有分毫危险的地方。两位少年你来我往说的都是戏言，只是无人认真去计较，口中仍是针锋相对地开着玩笑。

第四十二章

纳妃选婿之事暂且被搁置，禁足令解除后的慕容宁又迅速忙碌起来。此时距离秋夕的三日假已仅剩六天时光，他在出发前有许多事还需准备，但一早最紧要的仍是照例起身上朝听议。宁王殿下缺席了先前两日的朝会，百官心中虽有疑惑，但因宫中没有丝毫消息传出，许多人便只当他是因病缺席。镇军大将军田云飏私下有些不敬的猜测，但还未等他想方设法去求证，第三日就见着慕容宁如常现身，还被陛下点着问了对长州海水倒灌一事的看法。
海水倒灌，水中咸盐会将良田败坏成荒地，长州自古以来便深受其扰。慕容宁在众人之后被点出来问了一句，但他对此事并不精通，因而也是与先前数人一般建言依旧例行事，铸堤防水。与旁人不同的是，慕容宁还多提了一句，说是听闻大邬也常遇着此类麻烦事，或许在修筑防海潮的堤坝上有什么良策，可遣人前去学习。
今日朝会上并无旁的要事，因而仅是半个多时辰便散朝了。陛下起身离去后，诸人便各自回去处理今日的政务，慕容宁本也要从大殿后方的内门转去明英殿，临行前却被田云飏叫住了。
“殿下前两日未来早朝，诸位同僚都颇为关切，如今看殿下一切安好，也就安心了。”年过半百的大将军言辞恳切，原本白净面容被刻意蓄的短髯衬出几分威严，慕容宁往上轻瞥一眼，却见着了不同的心思，客气地笑道：“多谢田将军挂心。只是前几日在不慎伤了脚，如今已无碍了。”
田云飏恭敬道：“请殿下务必保重好身体，大旸的未来都牵系在殿下身上。”
“田将军言过了。”慕容宁笑得更谦逊，“大旸的未来与你我都有关系，但这其实还是牵系在天下人身上，我等都是天下人罢了。”
“殿下言之有理。标下粗人一个，才疏学浅，方才胡言乱语，还请莫要计较。”慕容宁四两拨千斤，田云飏面上也不显半分尴尬，当即就坦然认了错。
“怎么会。”紫袍的少年一副不计较的模样，只是也懒得与他再打什么机锋，便将今上搬出来，“陛下还在等小王，先告辞了。”
“殿下慢行。”田云飏礼数周全，等慕容宁从殿后的内门离去，才转身出了乾元殿。
明英殿中当日的那点混乱早没了痕迹，慕容烟雨手边的砚台也已换了新的，跟随他多年的内常侍柴青见着慕容宁时神色如常，仍是恭敬从容又带几分慈祥，仿佛那日守在门外时什么都没听着，少年也与他一样问好说笑。今日朝会上的奏报不多，明英殿里用得着慕容宁的地方更少，陛下急于处理的也是昨日积压的公文。没过多久，慕容烟雨就将无所事事的慕容宁打发出门，不愿看他在跟前碍眼。
宁王殿下已有三日不曾出宫，乐得多些功夫往沐阳的州府中同诸位参军安排一些事务，但他穿过中朝后却并未急奔向望仙门，而是先去了一趟尚书省，谢两个人。慕容宁此回寻卫华玄帮忙，用的并非亲王的身份，而是借了莫离骚亡父莫知方的几分薄面，请他为昔日同僚之女的婚配之事把一道关。卫相也果真义不容辞，连夜调出许多卷宗查看不说，为免节外生枝，还亲自提笔将所查得的消息逐字写下。纸上所书虽不能堂而皇之地外传，但诸人品性皆已在卫相心中有所评判，今岁的考课中必会有所体现，往后的任用也将受影响。慕容宁亲自登门致谢，虽不是往他的府邸中去，也足够卫华玄诚惶诚恐一番，连忙推辞不敢受礼。
“知方兄品行高洁，公主亦是天纵之资，如何能让这些金玉其表之徒钻了空子。”莫离骚少时得他援手才能幸免于难，卫华玄心中确实也将这故人之女当作晚辈看待，提起婚事不禁又说了几句题外话，“原本我有一小侄，也以为品貌才学勉强能拿得出手，但看公主如今的才干，实不能用寻常男子来拖累她。”
卫华玄只是有感而发，慕容宁勉强一笑，岔开话题道：“卫相对云州可有什么指点？”
“指点不敢当。”如今的云州与从前大不相同，单一个市舶司就足够令人瞩目，卫华玄自然也是多有留心，但他所为并不是迟珀的那些货品，而是更长远的打算，“若是公主还要用什么人，臣倒是能引荐一二。”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慕容宁欣喜道，“离骚为此事劳心甚多，想要的不仅是每岁几笔的大买卖，但旁的打算还缺人手，可巧卫相这就雪中送炭来了。”
“不敢当不敢当，陛下早有嘱咐，此乃臣分内之事。”卫华玄当即提笔写下十数字，对慕容宁道，“这几个名字，还请殿下过目。”
“小王记下了。”慕容宁仔细将几人的官职姓名记好，随后便起身告别，不再打扰卫华玄办公。
慕容宁在尚书省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出来之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平康县，一入府衙就令人将沐阳所有田地纷争的案子整理到一处。有司士参军的前车之鉴在，整个州府中无人敢怠慢宁王的旨意，得了令后迅即加紧忙碌起来。自从被定为陪都，西京沐阳每季的文书卷宗总是要再誊抄一份，仔细运来万曦存放，以便随时勘察。如今慕容宁要的东西虽然繁多，但衙中主簿根据文书索引，查找起来也不困难。无数卷宗被翻出来送到慕容宁面前，他也不让人过手，亲自一目十行地看过，挑出其中紧要的放在一旁，计较着等稍后再细看。
一列列端正的蝇头小楷掠过慕容宁眼底，为少年心中的高塔添砖加瓦，而长兴宫之中，也正有数百文字正让莫离骚拧眉细思。
公主殿下面前一份加急送达的文书来自几千里外，是云州市舶使米为州呈递上来的，其上所书已让莫离骚烦恼了好一会儿。米为州在奏报中陈述，他上月与从属走访云州，无意中查到了几件并未在市舶司进行过征榷、抽解的货品，恐怕已有人为了逐利铤而走险。从前大旸并不以迟珀之物为奇，即便有达官贵人、巨商富贾心怀喜爱，却因两国不曾通商，偶然得了什么珍奇也不敢大张旗鼓地示于人前。如今有官家行商在前，加之人人都对那些珠宝染料趋之若鹜，自然会有人浑水摸鱼。
此事最初是为了给丛珏郡主一条出路，再就是希望能充盈国库，后来有陛下着人从中提点之后，莫离骚自然也想过，下一步便是要允许两国民间大量通商。只因事关重大，一来要留心边境百姓纷纷弃农从商，反而造成乱象；二来准允买卖的货品、抽解的标准等等皆还在商议之中，便没有贸然推进。
莫离骚不言不语地独自思量半晌，末了将米为州的奏疏收好。
“公主不回函吗？”谢致儿已将笔墨安排好，没想到公主竟然一反常态。
“先不急。”莫离骚回道。此事干系不小，她不急于这一时半日的回复，想等着慕容宁从宫外回来，再与之商议一番。谢致儿似懂非懂，只奇道：“少见公主如此为难的模样。”
“我方才显得为难么？”莫离骚端过怡口的紫苏熟水轻抿一下。
“是呀，眉毛都这样拧起来了。”谢致儿伸着两只手指在面上比划着，滑稽的模样先将自己说笑了，莫离骚看她那模样，不知不觉也跟着笑起来。
“这样才对。”谢致儿放下手，大大地松一口气，“近来公主总是不如从前开怀，婢子还怕是出了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莫离骚不解道。谢致儿抿着唇摇摇头：“这嘛，婢子可不敢说。”
“原来你还怕被罚。”莫离骚熟知她脾性，一语中的，“宋襄又叮嘱你什么了？”
忽然提到宋襄的名字，谢致儿连忙往左右瞧一下，看清她人确实不在近处，才扁着嘴委屈道：“襄姐姐不让我多嘴。”
“那你又不听她话了。”莫离骚提点一下，倒不好奇这二人说的什么事。她又不是两三岁的懵懂孩童，自己的心事又怎么会不知晓，哪里需要旁人来提醒。谢致儿没有她们那样细腻多思，但也不是眼瞎耳聋之辈，该看的都能看在眼里，手掌一对又恢复了笑脸：“不过呀，昨日陛下与殿下一来，公主就开心了。”
莫离骚笑一下，慢慢地品着手中的紫苏熟水，不再接话。她看着被搁置在一旁的奏疏，想到昨日才在说笑中推拒了慕容宁的好意，如今说不准还真要劳烦他跑一趟云州，一时间也暗自失笑。晚些时候再提此事，十有八九要被调侃几句，不过她在慕容宁面前总是理直气壮的，也不在乎再口舌争锋一回。

第四十三章

自隅中到日入，慕容宁在平康县停留了大半日，整个府衙上下四十余参军、主簿、主事齐上阵，将二十年来涉及田地纷争的卷宗一本本翻找出来，送到宁王殿下眼前让他过目。自小习武又在军中历练过数月，慕容宁在长案前端坐五六个时辰，过眼的卷宗足有四百余起，挑出的摞起来也有半人高，起身时只撑了撑筋骨便一切如常。反观其余人等，除却几位行伍出身的参军，多半都累得手足发颤，难以支撑。宁王殿下无奈地摇摇头，也不再指望他们能出什么力，索性让温平带着内侍将他挑出来的卷宗装入布袋中，捆在马上暂送入宫中，等第二日再逐一细看。
慕容宁踩着宵禁的鼓声回到长兴宫，穿过望仙门时，闭门鼓已擂响了四五百声，整条朱雀街上除了巡夜的卫士，再没有多余的人。已到了黄昏时刻，宫中也安静了许多，慕容宁回去东宫用过推迟了两个时辰的晚膳，随后又往书房去看了几份最在意的卷宗，直至人定三刻才起身沐浴，而后便歇下了，这一日就没再腾出功夫去立政殿。
自古以来，凡涉及田地便易起纠纷，尤其沐阳与万曦不同，西南之处多山林盆地，一片能耕种的良田常令人趋之若鹜，更不乏以构陷或强占等手法夺人田地者。慕容宁前一日已在府衙里筛过一道，但挑出的卷宗也仍是不少，好在这日赶上了休沐，不需早起上朝，他让人去向陛下通禀一声，而后就在书房里独自忙碌起来。
此去沐阳是为了折冲改制之事，其中必然要牵扯到军田的分换，慕容宁未雨绸缪地先钻研起西京的农田，防备着之后被人刁难。他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连午膳都是让人送到书房，匆匆用过几口又捧起未看完的卷宗。宁王殿下这一入神便直忙到晡时前后，随身服侍的温平被人叫出门片刻，回来后带来个消息：“大王，立政殿来人了。”
立政殿三字一入耳，慕容宁当即回神，追问道：“谁来了？”
“是宋姐姐。”温平实比宋襄还要年长几岁，但他自小就懂察言观色，也不吝在女官们面前卖个乖讨些怜爱，因而立政殿许多人都被他唤一声姐姐，尤其是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身旁几位心腹，称呼起来都颇为亲昵。慕容宁听出他指的是莫离骚身旁的女官，即刻放下手中事务道：“将人请进来吧。”
在崇德殿的明堂稍坐了一会儿，随后就被温平领到慕容宁书房，亲耳听到宁王殿下问她所来为何的宋襄颇有几分忐忑。慕容宁这几日难以得闲，这是莫离骚前日听过消息后便能预料的，因而遣宋襄前来只是递个话，让她的大忙人皇叔得空时去一趟立政殿便可。崇德殿里能在宋襄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招待她的宫人又因她是公主面前的红人而留了个心眼，特意请了温平出来，温内侍又是个最明白宁王殿下心思的，连忙就把宋襄往慕容宁面前请。
“她既是有事相商，小王这就过去。”莫离骚着人来请，慕容宁哪还有什么心思看陈年的卷宗，让宋襄稍待片刻，换了身衣裳便与她一同过去立政殿。
只是奉命去送个口信，折返时却把人一道带了过来，宋襄到公主面前回禀那刻还有些惴惴，好在莫离骚并无责备，对着慕容宁奇怪道：“皇叔不是正在忙？”
“看了大半日累得眼花，正好出来走走。”慕容宁也知道自己这一趟跑得太殷勤，便随意地找了个借口，“你这里又是何事？”
“一桩可大可小的事。”慕容宁既然说了眼花，莫离骚便不让人将米为州的奏章拿来，只吩咐着给他煮一碗明目的桑叶熟水，而后慢条斯理地将市舶司发现有人借机私卖迟珀货品一事说了。
“他们胆子倒是不够大，还未闹到万曦来。”慕容宁笑着端过冒着热气的桑叶熟水，慢慢地用杯盖拂去上头的白雾，已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莫离骚听出他隐有几分遗憾之意，轻瞥一眼后也端起自己的杯子：“在沐阳就能卖出大价钱，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虎口探险。”
“言之有理。”云州境内既然已发现这样的事，不需莫离骚开口，慕容宁就已决定走一趟，但少年心中还有其他盘算，因而故意拿乔道：“离骚，替你走一趟云州并非不可，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皇叔想开什么价码？”莫离骚早猜到他必要为前两日的揶揄寻仇，仍旧一副十拿九稳的姿态。慕容宁看她这模样，无奈笑道：“你是拿准了我”
“市舶司不独是我一人的责任，皇叔为此出力不也理所当然吗？”
“若我说不愿呢？”
莫离骚摇头道：“皇叔，坐地起价可不好。”
“罢了，我这一时半刻也想不出该给你开什么价码，先记着账，等想到了再说。”慕容宁给自己留了个可进可退的余地，莫离骚小心地不上套：“皇叔不可占我便宜。”
“你可有人撑腰，我怎么敢。”玩笑说过，慕容宁话锋一转，“独我去一趟云州也不能治本，此事还要有其他应对。”
莫离骚马上追问道：“皇叔有什么好法子？”
“你这是拿定主意要偷懒了？”
“等你出门了，我可有得劳心，此刻歇一会儿又何妨。”莫离骚说得太过天经地义，慕容宁倒不是治不了她的耍赖偷懒，只是想一想又舍不得，便妥协道：“不若就趁着中秋，让皇兄着人下旨，先将消息放出去，杀一杀他们的气焰。”
“那就劳烦皇叔了。”公主只有一句简单的谢，但她即便连这一句都不说，慕容宁也是心甘情愿的。宁王殿下在立政殿消磨了些时候，后来到底还是被书房里的卷宗牵着，再坐一会儿就离开了。
余下数日时光一晃眼便从指间流走，是团圆亦昭示着分别即将来临的中秋如期而至。大旸的秋夕不置国宴，但无论高官小吏，只要通过了前一岁考课，皆能在假前领得一份额外的嘉赏。这日天朗气清，明亮的玉轮早早挂上了天际，立政殿的前庭里也已有祭坛就绪，正是为了当夜的秋暮夕月之礼。
日者，阳之主；月者，阴之宗。因而祭月之事以皇后娘娘为主祭，陛下亲自担当赞礼，宁王与公主皆为执事，在月升之时领着宫中女子一同祭拜。祭礼之后便是欢庆的时候，各式瓜果点心被分下去，人人都能品尝一口丰收的滋味。
中秋之日亦是怀思之时，莫离骚生长自南方，自她入宫伊始，尚食局每岁准备的饮食就多了几味连州一带独有的小点。盛皇后与她一般爱甜，对此也颇有偏好，祭月后正端着一碗清甜可口的冰心燕窝慢饮，一旁的小皇子便也好奇地往母亲怀中张望。
“小胜雪也爱吃甜。”想到这孩子的口味许是随她，皇后娘娘手中一小匙的冰心燕窝顺势就喂过去了，小皇子当即双唇一抿，半点不漏地砸进嘴里，好似回味无穷。他口中甜甜地叫着阿娘，想让人再喂几口，哪知盛皇后并不纵容：“今日吃得够多了，不能再贪嘴。”
慕容胜雪不满地朝着那一碗远去的冰心燕窝伸着手，皇后娘娘心坚如铁，只让人骗他喝些清水下去，再不给半点甜。小皇子带着嘴里残余的微酸委屈地扁扁嘴，转头瞧见正在近处赏月的两位少年，当即裂开嘴朝着人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他这些时日被反复教过许多次，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清楚地叫出一声阿姊。莫离骚不知他别有所图，听到呼唤立即转过去，伸手摸了摸小皇子已长得颇浓密的头发，对慕容宁笑道：“等皇叔回来，小胜雪当能唤你了。”
“有你教导，我不担心。”慕容宁从桌上取过一角香瓜，在小侄儿羡慕的眼神中慢慢咬下。他也不知一旁有两道灼灼目光在期盼，只往远处瞥去一眼，见陛下并未留心此处，便依旧心安理得地与莫离骚说笑。
夜渐深，月愈凉，立政殿的赏月宴在人定前后渐渐散了。慕容宁正想着明日就要动身，心中万般不舍，莫离骚忽然递了个香包过来。
“送我的？”香包虽不是什么传情之物，可她能有这份惦念的心意，已足够令慕容宁喜出望外。莫离骚微微颔首：“我听闻沐阳天候与京中大有不同，这一路前去也会遇着许多热毒蚊讷。丛珏先前同我说过，也留下了避毒的方子，我就随手试了一下。这一只应当能用上一旬，等到了沐阳之后，皇叔让人拿着方子，找间大药铺就能抓齐。”
“你有心了。”慕容宁抓着那只绣着登梅喜雀的绯色香包，唇角压不住上扬的弧度。
“我不过是借花献佛，免得皇叔又看中我的禁步。”莫离骚似乎是抱怨，唇边浅笑所述的却另有一番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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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两尺余的长箭离弦疾驰，少女扣着弓弦的手指似乎松得稍晚了些，以致那一支雕翎还未近靶就已能看出偏了许多。她先前在这一座浮桥上已做到十九发十九中，众人皆盼着能看到最后一箭正中红心，见此情形心中不由得遗憾一叹，一身赤红戎装的莫离骚却头也不回，身如飞凰一般从最后两块浮板上掠过，迎着阵突来的北风踏上对侧的河岸，落地刹那便听得四周惊呼喝彩声似浪涛澎湃，正是第二十个靶面被借了风力的利箭击中红心。
留下如此精彩的一箭与二十发全中的战果，莫离骚面上不见得意之色，她高高束起的乌黑长发随着奔走而向后飞扬，红色戎装在寒风中似燃烧的赤焰，整个人便如靶子中那一点最耀眼的艳色，吸引着无数目光追随，见她跃上马背孤身疾行，一路过关斩将，将所有对手都远远地甩在身后，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了这场校习中的最后一个魁首之位。
天禄十八年的葭月廿一，不仅是常在京中的朝臣，就连大旸数万禁军都见识到了这位公主的非同一般。
随着所有拔得头筹者各自领了封赏，第二日的校习也就到此为止。红衣骏马的少女在鸣金声中拽着马缰回首，穿过一群身长八尺的卫士，带着无数欣羡的目光停在陛下身侧。今上难得面色和缓，亦不吝夸赞一句做得不差，公主回了声谢，宠辱不惊的模样不禁令人想起另一位少年——在前年的校习之中，以舞勺之龄得此殊荣的宁王殿下。
同在一处的诸位将官正交头接耳，齐齐感慨着后生可畏，不查有道略显不安的目光从远处投来，在居中的镇国大将军面上一扫而过，瞧见兄长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悄悄地退得更远了些。旁人都未想起，被公主力压的少年英杰之中还有大将军的幼弟，就连田云飏似乎也不放在心上，与同僚交谈片刻之后便前去恭贺殿下夺魁，随后欣然前往慰劳大军的晚宴。
“你可看到了？”喧闹之声渐渐远去，另一道威严之音从前方传来，莫离骚收回落在浩浩汤汤的方阵中的目光，肯定地回道：“是，我瞧见了。”
“很好。”慕容烟雨满意地颔首，驱马往前而行。
时已仲冬，距慕容宁离京三月有余，又到一年大军演武时节，慕容烟雨特意点了莫离骚同行，难得的是此回还有盛皇后带着小皇子伴驾而来。今次田猎所选之处在万曦西北五百余里外的濯水旁，因而不仅是最后一日的冬狩，皇后与公主的仪仗三日之前就随陛下的圣驾一道离宫。莫离骚在此听了第一日的讲武，见识了第二日的大军校习，甚至在慕容烟雨的授意中亲自下场，出手力挫所有年岁相近的王孙公子，问鼎了无数人向往的英杰之位。她这两日跟在慕容烟雨身侧，头一回见到数万兵士一同操练、一同对敌的情形，也深深为那震天动地的气势所感染，记住了守卫万曦的五万禁军，更遥想了护卫大旸的更多兵士，以及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少年。
校习之后，陛下要去与将士们同贺，莫离骚也要回去与皇后和小皇子一道用晚膳，父女二人就在回营的半途分道而行。公主领着随行的十位女官向北而行，不多时就见着立在濯水河畔三四里之外的连片帐篷，她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等候在旁的卫士，随即走进主帐旁的另一顶大帐中，预备着先换身衣裳再去见皇后娘娘。
“阿姊！”莫离骚才穿过帐门，腿上就有一团分量不轻的粉蓝色扑上来，正是守株待兔多时的小皇子。将满周岁的慕容胜雪已能轻易地扶着人站好，一早听到她们归来的马蹄声就拽着乳母埋伏在入口处，等见着莫离骚便欢喜地喊起来，兴致勃勃地探头去看帐外的高头大马。
“小胜雪，不可以乱跑。我去换件衣裳，晚一些再陪你玩耍。”莫离骚在裹得圆咕隆咚的小皇子头顶的虎头帽上轻拍一下，进帐内换了身干净柔软的群袄出来，再将等待许久的皇弟抱起来，往隔壁大帐去见盛皇后。
因有皇后娘娘同行，主帐特意用布帘隔了内外，公主抱着小皇子径直走进去，一眼便看见半坐卧在榻上的盛皇后。她在抵达濯水的第一夜就惹了风寒，虽及时服用汤药驱了寒气，这两日依旧有些咳喘，因而也不让小皇子随她同住，交给了莫离骚照看。
“阿娘。”本就高兴的慕容胜雪见了母亲更是咯咯笑起来，但盛皇后怕过了病气给他，便只是在榻上摆手笑一下，等人稍待了会儿就让带出去：“领着小胜雪出去玩吧。”
“是。”皇后娘娘有令，宋襄当即走上前，从公主怀里接过小皇子，想将他带着到外间去耍。哪知这孩子年纪小小，性子却有些执拗，平日里就不是谁的怀抱都乐意待着的，如今能跌跌撞撞地走上几步了，更不肯轻易让亲眷之外的人抱，即便莫离骚松了手，他也不愿挨近宋襄的怀抱里，咿咿呀呀地非要下地自己走。机敏的女官隐约听懂小皇子的童言稚语，便弯着腰扶住他一双短胖的胳膊，让他亲自迈步往外走。正冬的天气已十分冷，濯水旁更常有寒风刺骨，慕容胜雪身上一层套着一层，裹得像个圆鼓鼓的棉球，而他腿虽短，但被人扶着时胆子极大，走起来倒是不慢，模样很有些滑稽可爱。盛皇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仿佛一颗球在地上滚动，忍不住掩着唇笑起来：“小胜雪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不像阿耶吗？”莫离骚的表情也未收敛，粲然一笑艳丽无匹。
“若要说起来，确实不太像。”盛皇后方才笑得厉害，这会儿又轻咳两下，莫离骚连忙轻抚着她的背问常柳：“阿娘今日的汤药准备了吗？”
“已经熬下了，等娘娘用过晚膳就可以服用。”常柳一面回着，一面将放在炉子旁的温水端过来，盛皇后被服侍着吞下半杯温水，平了气息后摆手道：“不碍事，今日咳得少了。可惜我总算来了这一回，还不能出门走走，也不知你在田猎场上什么模样。”
“和平日没什么不同。”莫离骚安慰道，“等下回我陪阿娘去秋狝，天气也好些，想看什么都可以，还能骑马跑一跑。”
“再来一回跋山涉水的，我可不行。”要等下一个秋狝也得是两年后了，莫离骚三言两语就盘算到那么久远，盛皇后不禁要笑她天真可爱，只是忽然间想到慕容宁说她其实不愿离宫，又改口道，“那就去秋狝吧，让陛下选个近些的地方。”
“好。”莫离骚也开怀地应道，“阿娘想看，我就和皇叔再比一场。”
“宁弟可不是吃亏的性子，你这样招惹他，仔细着被反将一军。”皇后娘娘这样说，实则也想亲眼见一见他们意气风发的模样，面上始终笑意不减。
突然被编排的慕容宁远在千里之外，还不知自己被如何惦念，全副心神都放在即将开始的一场校习上。此举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在离京前就与陛下商讨过，又特意选在今冬田猎的时候，为他的改制之举助一份力。此刻沐阳城外的群山中，安泰、定平、方圆三处折冲府的四千五百卫士齐聚，虽不如天子冬狩那般声势浩大，但四千五百人经过重新编排，也显得颇有模样。
随着一声号角长鸣，五百围场的卫士分两路沿山麓行进，慕容宁则亲自领着另外一千兵士往山顶进发，余下三千人一分为二地原地待命，待明日一早才能开始争夺蚕山上的高地。宁王殿下率领的一千人负责驻守山顶的高地，因而比那三千人早一夜出发，一来看看这群卫士夜行的能耐，二来也是提早做好准备，以便明日一早在山上以逸待劳。
沐阳周边的山势比荆山要陡峭复杂许多，蚕山又以林木茂密著称，数千人隐入山中就像石沉大海，能藏得没有丝毫声息。西南的仲冬比万曦要和暖不少，这时节山里仍有许多禽兽出没，日落时刻忽见一群披坚执锐的卫士潜入山内，纷纷振翅拔足往更深处逃去，唯恐落了人口腹之中。蚕山山径陡峭狭窄不便走马，卫士们需得亲自背着干粮与兵器爬上山去，就连慕容宁也不能例外，始终在长长的队列前端和普通卫士一样徒步而行。
“报！”在小径上跋涉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着天色已乌黑一片，前方探路的斥候忽然疾步折回来，停在了慕容宁身前。
“有何消息？”昏暗天色让人看不清少年波澜不惊的脸，却能听到他沉着冷静的声音，斥候一面急喘着，一面带着惊讶回禀道：“殿下，前方有人！”

第四十五章

折冲府这两日要在蚕山校习的消息早已放出去，为防明日有人误入被伤，慕容宁特意安排了五百卫士连夜围场，没想到斥候竟还是发现了有人在此。
“什么人？”慕容宁虽觉奇怪，但足有千人的长队不能轻易停下，因而他们仍旧沿着山路上行，只将步速放得稍慢了些。斥候一面同行，一面低声回禀道：“属下所见有两人，一位年轻女子与一个七八岁的男童，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据斥候所述，昏迷的两人中，年轻女子脚上有一个捕兽夹，伤口周围勉强敷了药止血，而她身旁的男童左侧脚踝上有些肿胀，好似是被毒蛇咬过后又被人吸了毒。两人周围遗落着镰刀、药锄和背篓等物，或许是进山采药时不慎遭遇了不测。再看他们的样貌与年岁，极有可能是姐弟。
“可是在正前方？”慕容宁又问道。
“不是。”斥候将发现他们的始末仔细道来，“属下在前方探查时望见了落在路边的一只鞋履，随着被压倒的野草往南找了片刻，在一株山茶树下才发现的二人。”山中不乏蛇虫鼠蚁、飞禽走兽，他们既已昏迷，若是置之不理只怕会凶多吉少。慕容宁正想着要如何处置，紧随在他身侧的一位卫士立即开口请命：“殿下，卑职愿前去查看。”
这位主动请缨的卫士名为吴里，乃是慕容宁在永庆府历练时手下的五位火长之一，三个多月前新得了一道调令，与另外四十九位同袍陪同宁王殿下前来沐阳，并被分散到三处折冲府内，如今已在安泰府中升任队正之职。一千人夜行的计划不能因此事耽搁，受伤的百姓也不能不救，此法已是最妥当的，慕容宁当即令吴里率十人同往，又叮嘱道：“小心为上。”
“殿下放心！”吴里双拳一抱，从队中点了一火卫士，随即跟在斥候身后前去寻人。
偶起的一点波澜并未阻碍长队的行进，大约是两刻钟后，吴里所率的卫士就将那二人都带回来了。昏迷不醒的女子与男童分别由两位身体强健的卫士背着，卫士的兵器与干粮则有同伴进行分担。慕容宁不曾细看，只让随队的军医前去诊治，并将人交由吴里负责，打算先将他们一同带到山顶，等明日的校习完毕再送回山下。
蚕山上山石奇峻，山势多变，就连山顶都颇为局促，一行人在黄昏末刻登上制高点，借着一点淡薄月色打量，轻易便看出这确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驻守一方要在校习之中以一千敌三千，地形就是最大的变数，端看指挥者如何利用。慕容宁与新任的安泰府折冲都尉陈齐在山顶绕过几圈，仔细将周遭地形熟记在心中，而后回到驻扎之处独自做了一份排布图，却在完成之后就收起了，不曾拿去与陈齐商议。因他此回非是负责行军打仗的将官，而是校习的考官，只需将诸人的应变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待胜负分出之后再行定夺，万不能插手三方的争夺战，以免失了公平。
待慕容宁收好笔墨，又稍过了些时候，陈齐也与几位别将、长史商讨出一套排兵布阵的法子，开始将挤在山顶的一千人分派出去。因山上各处地势险隘，怪石巨木颇多，陈齐便调出了足有二百人，并下令以十人为火，着他们分别埋伏在明日两路攻山人马的必经之路上，余下的八百人则以两火为一簇，两簇结为攻守同盟，成为应敌的主力。
还在永庆府时，陈齐等人曾在慕容宁的安排之下，受到长于兵法的张明在教导，如今运使起来颇为有模有样，很快便将整个蚕山山顶布置得固若金汤。待所有人都就位，陈齐亲自在峰顶立了一支长竿，挂上面青色旗子，而后令众人就地休息起来。
这一队中虽有慕容宁这样的亲王同在，但这数月以来，宁王殿下始终不显骄纵之气，眼下也不让卫士额外替他准备休憩之所，只挑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块，随即坐在树下闭目养神。一身戎装的少年倚着树干，双目轻阖、呼吸平缓，整个人好似已经熟睡，其实心中还有许多事情在慢慢计较。
慕容宁到沐阳已将近三个月，所有的功夫都耗费在三处折冲府之中，答应莫离骚走一趟云州的诺言还未践行。不过公主前月的来函之中也有提及，说是市舶使反馈回了新的消息，在将要开放通商的消息颁布之后，云州境内的走私之事已有所减少，反倒难以摸清那些牟利之徒的路子。慕容宁盘算着校习之后的闲暇，想着是时候抽空走一趟了，若是办不好云州这桩事，可就没法从那位公主手里讨得他想要的代价。
想到了莫离骚，又想起她在出发前曾问过归期，希望慕容宁能赶上小皇子的抓周。彼时的少年回了一句尽力而为，如今再掐指一算，发现距离腊月初四只剩下十余日的功夫，必然是赶不及了，说不准连今年的国宴都要错过。幸而抓周的添礼早已备下，只等当日让莫离骚为他捎带上就好。
远处已传来了阵阵鼾声，独坐的慕容宁仍未生出睡意。他伸手按一下藏在护心镜下的香包，那已淡得难以闻见的花香药香似乎仍萦绕在鼻底，让人愈发惦念起远在万曦的莫离骚，不禁在阻碍他回京的几个罪魁祸首头上又记了一笔。等校习完毕，就是时候将沐阳城内的大户们都料理一遍，才好安安心心地出发前去云州。至于军田的安排，也要快刀乱麻。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思考过，慕容宁渐渐地迷糊过去。或许是鸡鸣前后，他隐约听得一道尖锐的童声，只是稍一侧头，藏在一旁的影卫就低声回禀道：“是救回的那二人醒了，吴队长已去料理。”既然有吴里处置，自然不需慕容宁多操这份心，少年嗯了一声，又继续闭目浅眠，耐心地等待着日出来临。
冬日的金乌总是姗姗来迟，慢悠悠地将金色华光洒落在山间水畔，唤醒天地生灵。
田猎的最后一日是众人狩猎取乐之时，不必再如前两日那般早起，可惜莫离骚帐中多了个活泼好动的慕容胜雪，睡个懒觉的盘算早早就落了空。公主坐在镜前梳妆之时，小皇子也不甘寂寞，非要趴在人膝上，抓着一缕玄青长发不放。
“你又要做什么？”莫离骚拿着一缕发梢轻扫过小皇子的脸颊，那小小的孩子痒得咯咯地笑起来，嘴里一时叫着阿姊，一时叫着阿耶，也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莫离骚逗了他一会儿，想起答应过慕容宁要教会这孩子叫皇叔，便又在慕容胜雪面前用重音念了两遍。年岁尚小的孩子不解其意，但颇为亲近的阿姊如此示意了，他这些时候也照着学过好多回，不刻便清晰地念了两遍皇叔，这才使得莫离骚深觉满意，还让人端上一小盅的冰心燕窝，换回被小皇子攥在手心里的乌发，之后用了些早膳便赶赴猎场。
濯水旁的猎场比尧山上的更加平坦开阔，文武百官在此尽可恣情驰骋。然而昨日才出过风头的莫离骚并无意张弓，将箭袋与稍弓往马背上一挂，便松垮垮地抓着马缰，任凭骏马慢悠悠地踏着步，在地上寻着还未枯败的野草。慕容烟雨看出她又犯了懒，但也放任自流，没有只言片语的不满。今上是这样的态度，余下的众人当然没有一个敢上去打扰的，倒是给莫离骚留了多半日的清静。
莫离骚在濯水旁吹了大半日的风，到午后就觉得有些头疼，才想调转方向回大帐里歇一歇，行至半途就遇到马背上的猎物已多得挂不下的镇军大将军兄弟，被血腥味熏得感觉额角的筋脉开始猛烈跳动。
“没有公主看得上的猎物吗？”双方本离得不远不近，田云飏偏要带着幼弟田云翚上前来问候一声，腥味就更浓郁地冲过来，莫离骚捉着缰绳的修长手指裹在麂皮制成的皮尉中，慢慢地收紧了，冷淡地回道：“天寒地冻，不想伸手。”
“公主真是至情至性。”田云飏朗笑一下，看出莫离骚不愿多谈，知趣地让开路，“那臣就不打扰公主赏景了。”他拱手告退，田云翚在兄长身后也一抬手，紧接着就策马离去，似乎一刻也不愿多留。
被这样一打扰，莫离骚也不急于回去休息，反倒往后喊了一声：“宋襄。”
“婢子在。”始终不离左右的女官驱马上前，恭敬地回道。莫离骚嗯了一声，又问她：“你这几日可曾见到过田将军的公子？”宋襄略想了想，摇头道：“婢子不曾见到，似乎并未前来田猎。”
“这样么。”莫离骚看一眼兄弟二人远去的身影，又想到那位理应继承田云飏爵位的田公子，心中转过一点念头，却没再说什么，只管往营地慢慢行去。

第四十六章

蚕山上的战斗从天方破晓直打到日上中天，四千人在密林之内鏖战许久，口中的呼喝声从足以震天到渐渐仅余喘息之力，原本的迅猛攻势转为狼狈闪躲，若非手中所持的都是木刀钝箭，只怕山上早已血流成河。慕容宁在山巅之上居高临下，将整个战场都收入眼底。一位原属定平府的校尉穿梭在人群与草木之中，想要找到麾下的队正，将被打散的兵力重新聚集起来，却不意斜地里有位敌对方的卫士持木刀直劈下来。校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脚下慌张地踏着避让的步子，卫士则算着拿下一个校尉能在这场校习中换来大量的奖赏，愈发步步紧逼。一追一躲之下，校尉一个不慎被木刀打中了胸口与手臂，本就站立不稳的昂藏身躯随即往后倒去，在狼狈地摔倒在地之前，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捉住了后颈，甩向另侧的杉木。
“殿……殿下？”童校尉在树干上轻磕了一下，回过头先瞧见了站在身后的慕容宁，再顺着少年的目光往下瞥见一块尖利如刀的石片，就立在他方才险些倒下去的地方。手持木刀的卫士自然也是望见了那石刀，想到若不是宁王殿下赶得及时，自己险些就要酿成大祸，连忙俯身请罪：“小人……小人不是……”
“与你无关。”慕容宁伸手拦住他即将拜下的身躯，抬头看向童校尉，对卫士安抚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并未做错什么。”那卫士回头看看仍心有余悸的童校尉，见对方也未显责备之意，这才算是放下心来，对慕容宁谢道：“多谢殿下！”
“回战场去吧，这个战果小王替你记下了，不会少了你的封赏。”宁王殿下笑着拍了拍卫士的肩，遭遇峰回路转的青年憨厚一笑，在离去前朗声回道：“遵命！”
等身着皮甲的卫士斗志昂扬地离去，侥幸捡回一命的童校尉从杉木前走过来，单膝着地对着慕容宁行了个大礼，拜谢道：“谢殿下救命之恩！”
“你是小王麾下干将，救你是应当。”慕容宁对这举手之劳不以为意，一手捉着童校尉的臂膀将人提起来，一脚将那石片从土中踢出，让其平躺在地上再无威胁，最后还不忘取笑道，“你这‘人头’可是已被拿下了，歇着去吧。”
“是卑职学艺不精，心服口服！”童校尉又勉强拱手一礼，随即扶着在战中被木刀砍到的手臂行至一旁的战圈之外，与其余被判出局的同袍们并肩而坐。
“你也被殿下救了？”已歇了好一会儿的李校尉看到童校尉满脸懊恼，早早出局的一点闷闷不乐也散了，童远野听得如此一问，不仅赧然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这是眼瞎耳聋了。”
“怕什么，老子和你一样聋了瞎了，还比你早一个时辰呢。”李飞羽故意拍了拍童远野被打出淤青的胳膊，嘿嘿笑道，“回去后好好练吧！”
“出操习武自然是要的。”童校尉正色道，“我听说陈都尉在校习之后要选人教授戎狄之语，不知要如何才能被选上。”
“我倒是想向王长史请教绘制舆图之事。”李飞羽往远处眺望，瞧见正率领十余影卫穿梭在战场中总揽全局的少年，口中又嘿了一声，“自寻烦恼做什么，要我看，殿下必然早有安排，咱们等着听令行事就够了。”
慕容宁在蚕山上为校习忙碌之时，莫离骚在濯水之畔则显得太过无所事事。她沿着这一条路慢悠悠地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所乘的骏马几乎将沿途的枯草都啃光了，远远地已看到营地里大帐的轮廓，忽有一道声音从侧边传来。
“公主。”身着深青朝服的青年骑在马背上，手中抓着缰绳对莫离骚行了一礼。出神的少女轻轻回眸，望见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孔，不费力地认出了来人：“冯主事。”
“正是微臣。”因出使迟珀有功，冯中甫在这一岁中已连升两级，由从八品下的仓部主事擢为正八品下的都事。但因大旸的八品官皆着深青色的官服，莫离骚也不会留心一位小小主事的升迁，因而还唤他冯主事。冯中甫也不去纠正，任凭她如此称呼着。待发觉公主正在看他仍满着的箭袋，比从前稳重许多的青年坦然笑言：“臣对骑射着实不甚精通，所以就不献丑了。”冯中甫颇有眼色，况且一早前来就听闻公主昨日如何力挫群雄，因而绝口不问莫离骚为何也不去骑射玩乐。满怀心思的少女看他姑且算得上顺眼，又想起此人在国宴时还算能说会道，忽然问他：“你可知道田将军府中状况？”
按理说冯中甫仅是个八品的户部都事，只有朔望朝时才能走入乾元殿，而田云飏乃是当朝肱骨，不是他能妄议的人物，但向他询问的人是莫离骚，冯中甫自然只有知无不言：“臣略知一二。”
“是哪一二？”莫离骚追问着，冯中甫略想了想，道：“就从镇军大将军孤身从戎开始说起吧。”
田云飏少时家世并不显赫，其父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兵部员外郎，田氏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辗转多个折冲府，数次在边关出生入死换来的。如今的镇军大将军乃是从二品的武散官，空有品阶并无实权，但在二十余年前，田云飏手中曾统领过十万大军，便是十多年前也有担当过左卫大将军一职。以莫离骚所知，其人在军中依旧颇有威望，不少中郎将、都尉都蒙荫于他，想要一呼百应也非是难事。将田云飏为何忽然被夺了职事官一问暂放一旁，公主接着问：“你可识得田公子？”
“鹤林兄较我年长几岁，平日里受他照顾颇多。”
“他也在户部？”父亲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儿子却做了个文官，着实有些意思。冯中甫不知莫离骚心中所想，老实回道：“鹤林兄已是右司郎中。”
“他几多年岁？”
“正是而立。”
“原来如此。”若没有父亲的庇护，凭着真才实学能在而立之年做到从五品，足够称得上一句年轻有为，就不知这位田公子究竟与乃父关系如何。莫离骚还想再问，冯中甫却听得有人往这方向来，连忙请罪道：“公主，臣该告退了。”她与谁交谈都无避人的必要，但也知冯中甫为何顾忌，因而对青年的离去未加拦阻。等那片深青离得稍远了，莫离骚也径直驱马往前，奔着营地所在而去。
主帐里的盛皇后正与常柳玩着双陆，忽见莫离骚从帐外走进来，才挨着榻沿就娇气地枕到了母亲的腿上。皇后娘娘任凭她耍赖，柔软的手指拂过少女冰冷的面颊，柔声问道：“怎么回来了？”
莫离骚翻了个身，伸着手去拨弄棋盘上的棋子，闷声嘟囔着：“乏了。”
“没意思？”盛皇后隐约猜到她为何觉得无聊，笑意已经悄悄爬上眼底，随后果真听到莫离骚说：“一个人没意思。”皇后娘娘心疼她，当即安抚道：“晚些时候问问陛下，宁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早呢。”他们时有鱼雁传书，莫离骚自然知晓慕容宁还得在沐阳耽搁好一段时日。盛皇后无奈，只得摸了摸她的脸颊，同她说些旁的事分分心。大概是说人人到，没多会儿帐子外又有动静，常柳去瞧了一眼，回来赶忙提醒道：“陛下回来了。”
在冬狩半途突然离场，慕容烟雨从前可不会做这样的事，这回多半还是放心不下独自养病的发妻，正撒娇的莫离骚猛然领悟到这一点，连忙从盛皇后膝上爬起来，借口要带小皇子去骑马，给帝后夫妻留下独处的空间。
随着金乌西走，这日无论濯水旁的冬狩或蚕山上的校习都入了尾声。以慕容宁本意，原该是全军当场盘复校习中的种种长短，好让卫士们记得更加深刻，但这山中还有外人在，也不能捂着人耳朵不让他们听，只好让诸位将官清点整合人马，等回营之后再行细说。
这一场校习与真正的厮杀相去不远，许多卫士身上都带了轻伤，还有不慎失足伤了腿脚的，则由同袍搀扶着跟在队伍之中。被救回来的两人也一并被带到山下，慕容宁一路都在与几位都尉校尉说话，早将那二人抛到脑后，等吴里前来请示才想起还有这样一桩事。
“问清他们家在何处，好生地送回去。”看到卫士背上还有个年轻女子，慕容宁又嘱咐道，“向他们家人好生解释明白，切勿生出什么误会。”
“卑职明白！”吴里领了命，正要率人分道而去，远处那女子忽然从卫士背上挣扎下来，双膝着地朝着慕容宁跪下，高声呼喊道：“求宁王殿下为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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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3-06-26 2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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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那女子的呼喊近乎声嘶力竭、字字血泪，教周遭的一干卫士听得明明白白，面上皆显出了错愕之色。被跪拜的慕容宁侧身抬眼扫去，俊秀面容上微讶的神色骤然一敛，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往中间一送，那神情惊得原本背着女子的卫士直觉事态不同寻常，蓦然回神与同袍一起捉着她的胳膊将人搀扶起来。哪知一声未停一声又起，另一人背上的男童听到长姐的哭喊，顿时也委屈地尖声哭嚎起来，挣扎着要往她那头扑过去，却被人牢牢按住肩背，以免因妄动而伤上加伤。两道声响此起彼伏，直传到百余米开外，将无数目光都引得聚到了此处。
突起的变故使得场面顿时显得有些混乱，一众训练有素的卫士们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猜测，但都不曾开口妄言。领头的将官们见此情状，连忙让诸位队正、火长将各自所辖的人马整理好，再上前向慕容宁请示。
“不急，且让众将士原地稍歇一会儿，陪小王听听这二位有何冤屈。”慕容宁抬手压下三位折冲都尉的回禀，穿过人群向后走去，直至停在那双目垂泪的女子身前七八尺外。少年长身玉立，身披的明光甲又为俊朗面容多添一份威严，模样格外沉着稳重，教人难以相信才是舞象之年。喊冤的女子单手掩面强忍住抽噎，继而听得一道略沉的嗓音朗声说：“你不必惊慌，这些都是我大旸的将士，忠勇无比、嫉恶如仇，你们只管将实情道来，若有什么冤屈，必将得到一份公道。”
“是。”语中犹带泣声的女子颤声应道。她面容端正，略有几分颜色，又受伤痛折磨了一日，面色惨白很有几分可怜的模样，看得一些旁观的卫士已然心生同情。既然是要说话，扶着女子的两人便重新将她背起，走了几步送到路旁一方尚算平整的石块前，要人坐在上头将实情慢慢道来。在她央求之下，慕容宁又让卫士将那男童一并放到路旁，使得姐弟二人能够依偎在一处，彼此都有一个慰藉。
“小民姓张，惊扰宁王殿下实在是无奈之举，但小民一家所受冤屈求告无门，还请殿下为小民做主。”张氏女仔细拭去二人面上泪痕，缓过了心中悲痛，终于开口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她姐弟二人名为采闲、熙明，世代居于沐阳下辖的琅西县，家中原有祖父母、父母与姐弟六人，因祖父与父母格外勤奋，因而家境尚可，日子过得平静和乐，人人安分守己。张太公在多年耕作之后被分得了二十亩良田，这原是一桩喜事，哪知却因它惹来了风波，最后还落了一个家破人亡的境地。
“我家的田地与郑氏的族田相邻，他们看中了这难得的良田，竟然不顾法理地派人强占了。”说起一切的祸因，张采闲不由得又低泣起来。被占了田地还不算完，她父母在护田之时双双被郑氏的爪牙打成重伤，祖母于惊怒之中溘然长逝，祖父也为此气得一病不起。数月之后，喊冤无门的张氏夫妇因伤重不治而相继离世，治丧之日还有郑氏族人上门看笑话，其中一位子弟相中了披麻戴孝的张采闲，竟是当场着人要强抢她入门，幸而有邻人襄助才让仅余的祖孙三人幸免于难。如今他三人借住在阜城县的族亲家中，这两日张太公又染了风寒，姐弟二人才想进山采摘些药草，没想到双双遭难。
张采闲说得可怜，在场众人却是各有心思。一些已为她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能将恶人绑了伏法，一些则心怀疑惑，为她出现的时机与所遭遇的种种。慕容宁不远不近地站着，身上披着一层将落的红色霞光，并不急于说什么，只朝着哀戚的张采闲问道：“你可识字？”
“略通一二。”张采闲低声回道，慕容宁略微颔首，随即让王长史将方才所录的文字拿来给她看：“你仔细瞧瞧，事情可是这样的？”
王长史下笔极快，几乎是一句不落地将张采闲所述都记在了纸上，她捧着还有些墨迹未干的文书细细看过，末了伸着手指着其中几句小声道：“这几处，有些出入。”
慕容宁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只让人将笔墨给她：“有何处不对，你尽管勘误。”
“是。”张采闲低应一声，接过王长史递来的细毫便埋头修改起来。待她将五六处的不妥重书了一遍，慕容宁又问：“你们家中可还能住？”
张采闲为难道：“我听闻那些恶徒已强占了屋舍，只等着我们回去就要拿人，因而有一段时日不曾回去了，不知如今状况如何。”
“大旸的律法岂能让恶人如此嚣张。”慕容宁身上还加着沐阳牧一职，过问此事天经地义，当即便做了安排。他派出一火卫士，要他们先将张氏姐弟送回阜城县的族亲家中，之后留下四人在周围看护，余下六人则前往琅西县打探情况，待他查明一切后再行定夺。
“这……”张采闲仍是犹豫，慕容宁淡然道：“你不必担忧，此事小王必会追查到底，这些卫士也能护你一家周全。”
宁王殿下做事当有其道理，张采闲自觉仅是一介草民，不敢过多地争辩，只好轻轻咬着唇，为送他们回去的卫士指明方向。
这一桩冤案来得突然，慕容宁如今才听了一面之词，因而并不妄下结论，只安排了人手前去打探消息，随即便与余下的四千多人先回去离蚕山最近的定平府，将这两日校习之中的优与劣剖析给众位将士知晓。都尉、别将、长史、兵曹、校尉等人皆被点上台去畅所欲言，直说到将近黄昏还意犹未尽，但宁王殿下早已安排了犒劳众人的宴席，便让他们稍加收敛，等一众疲乏的卫士们歇息好再深说不迟。
三处折冲府为筹备这一场校习已忙碌月余，如今总算迎来一个圆满，慕容宁不仅给他们安排了一日的假期，还从私库中拨出一笔不菲的银钱着人备下大量烈酒佳肴。开阔的校场上很快架起一丛丛篝火，啃了两日干粮的数千人聚在一处，捧起碗碟端好酒盏，不多时就笑闹成一片。
既是劳军的宴席，慕容宁自然没有缺席的道理，将官们更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一个个拿着酒碗提着酒坛就开始往宁王面前凑去。这一班人可比国宴上的群臣放肆许多，连敬酒的由头都懒得多想，只管将倒满酒的海碗递上前碰出一声脆响，仰头就闷下去了。
那厢陈都尉才架着酒劲上头后非要给殿下说书的王长史告罪离去，这头童、李二校尉也拿着谢恩的说辞过来了。慕容宁对着满面通红的童远野看了眼，笑问道：“童校尉肩上的伤已然痊愈了？”
童远野猛然想起军医的嘱咐，磕磕绊绊地回道：“呃……不碍事了。”
“高大夫真是妙手回春。”慕容宁似笑非笑地在他面上瞥一眼，童校尉连忙认错：“卑职知错，卑职妄言了。”
“即便是小伤小痛亦不可大意，往后喝酒的日子还多着呢。”慕容宁找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将童校尉的敬酒挡回去了，余下的李校尉却不好打发。
“远野兄等下一回吧！”李飞羽在旁哈哈一笑，挤上前去同慕容宁碰了碰杯盏，“这一杯谢殿下救命之恩！”他先痛痛快快地饮下一大碗，又斟满一海碗烈酒敬道：“这一杯谢殿下指点！”豪气地闷了第二碗，李飞羽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闷着嘴赧然道：“第三杯谢殿下能来沐阳！”已有七八分醉意的李校尉长得笔直，双手将酒碗举得颇高，慕容宁听得这话忽然开怀一笑，主动与他碰过杯沿，终于也痛饮了一杯。
宴席持续到了后半夜，一群酩酊大醉的壮汉互相搀扶着回到营房，几人挤在一处就胡乱地睡了，也不怕天寒地冻。还清醒的卫士随着都尉将营地内外巡过一圈，确保篝火已熄灭，众人皆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地各自回去休憩。
已连着两日不曾好好休息，慕容宁回房后却不急于入眠。他脱下身上的铠甲，换了身和暖轻便的衣裳，而后点亮屋中的油灯，在灯火下铺开笔墨。少年今夜也饮了不少烈酒，执笔的手指偶尔微颤一下，为原本银钩铁画的文字更添几分张狂。他落笔胸有成竹，先将此次校习的成果写成一份规整的奏疏封好，接着又另取来泛黄的宣纸连笔疾书，所陈却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先是《蒹葭》，继而笔锋一转写了满纸《采葛》，最后又默了半篇《离骚》，及至收墨前才提了一笔张氏女自陈的冤屈。候在门外的影卫并不知宁王殿下奋笔疾书了什么，只管将封好的奏疏与鳞鸿收入怀中，趁夜便送去驿站。
自沐阳往万曦的邮驿每日日出一刻便出发，纵然他们一路上并无耽搁，等莫离骚收到这一封信函仍已是十日之后。

第四十八章

来自沐阳的奏疏经多人之手，一路畅通无阻地送抵明英殿，当内常侍柴青亲手将文书递到御案前，正在批阅奏章的陛下迅即放下旁的事务，率先细读这一份等待了多日的奏疏。从宁王殿下抵达沐阳开始，这三月间始终消息不断，每隔两三日就要让邮驿跑一趟万曦，将他关于《折冲疏议》施行后的诸多体悟及在西京所见弊端如实呈禀陛下。因而慕容烟雨身于千里之外，却见沐阳三军如在眼底，对幼弟的指点更是分毫不差。
看过这一回校习的优弊辨析，慕容烟雨当即提笔在旁写下批复，句句精简字字紧要。陛下用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处理这一份奏疏，待答复完毕后将其交给内常侍，要他尽早再着人送回沐阳，忽然又问道：“他给立政殿也送信了？”
“是。”柴青不敢深思，只是如实答道，“与殿下的奏疏一并送来的，此刻应当已送到公主手上。”
“心思倒是不少用。”慕容烟雨低声骂了一句，想起慕容宁临行前说的那些话，到底还是忍住脾气没再发作。柴青低眉顺眼地拿着有陛下批复的奏疏退出去，所有不该听的话都当做过儿风，一个字也不往里头钻。
慕容烟雨停笔之时，慕容宁的另一封鳞鸿确已被交到了莫离骚手中。公主殿下早看惯了粗糙纸面上偏浅的一笔墨字，今日打开鳞封后敏锐察觉这一封信与往日略有不同，她将信纸拿到面前轻嗅，果真闻到一丝浸透了纸页的酒香，再展开叠得不甚齐整的信纸细看，便对其上张狂潦草的文字心中有数。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先是《蒹葭》，再是《采葛》，最后的半篇《离骚》东一句西一句的，若要说莫离骚看不出慕容宁是什么心思，那就太过自欺欺人，只是有许多事、许多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她看过那些藏着少年轻狂妄念的文字，并未急于提笔写下回函，仍如过往那般将慕容宁的文字妥当收好，等着明日小皇子试晬之后再与他细说这段时日的琐碎。
暮冬的第四日，慕容胜雪终于满了周岁，帝后为其在延光殿备下了试晬礼，依旧请了慕容氏与盛家亲近的亲朋前来。
被盛皇后冷了几回后，王淑人或许是长了记性，也可能是被盛国舅管教着，这段时日便不常进宫，但她对小皇子仍是亲切，又因为亲自养育过四个孩子，最知道如何与这样的婴孩相处，见面不久就哄得慕容胜雪眉开眼笑，让盛皇后与赵国公夫人面上都有几分开怀神色。一同前来的赵国公与盛国舅则是陪在陛下身侧，与几位郡王聊起了才过去不久的冬狩。顽劣的盛小公子此回被父亲带在身旁，面对着威严赫赫的陛下丝毫不敢妄动，只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往四处张望，待看到晬盘里抓周用的弓矢，眸中顿时闪起了光亮。
因小皇子身体康健，皇后娘娘比去岁也精神许多，抓周宴自然而然地比洗三和百日要热闹许多，殿中欢笑之声不断，直至抓周开始也不曾停下。帝后二人有心，给小皇子的晬盘里备了弓、矢、纸、笔、玉器、金匙、银盒、犀杯、饮食玩物，再就是莫离骚曾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开蒙娃娃，以代无数经典。
被放到长案上的小皇子大抵知晓自己要做什么，独个儿坐在上头也不吵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随即扶着桌面站起来。他学走路已有两个多月，几乎是一天一个模样，如今比起田猎时又更稳当不少，不需人扶着也能从长案一头慢慢地走到另一头，让照顾他的女官与乳母既欣慰又担忧。帝后与公主却不着急，由得小皇子左顾右盼半晌，看着他最后似乎是走得累了，又一屁股坐在晬盘前，两只短短的胳膊用力张开，将整个盘子搂了个满怀。
旁人还在不解其意时，盛皇后最先笑起来，让常柳与乳母去将小皇子连着晬盘一同抱过来，点着孩子的额头嗔道：“你就是贪多。”
“拿了就要学，小胜雪往后可就辛苦了。”莫离骚轻叹着摇头，也不知是怜悯还是幸灾乐祸，主位上的慕容烟雨眉梢一动不动，火上浇油道：“既然是他亲自选的，再辛苦也不能逃避。”
几位长辈都欺负着小皇子听不懂，抱着个大盘子的慕容胜雪仍是乐呵呵的满意模样，更惹得宾客们欢笑起来，谁都没去在意，晬盘中并未按照规矩放上印与符。
小皇子的抓周礼在一片欢笑声中落了幕，随后便是午间的宴席。慕容胜雪被喂着吃了些长寿面，不久后就在乳母的怀抱中睡着了。宴席散去前，莫离骚无意中瞧见盛小公子偷偷地蹭到常柳女官身侧，拽着她的袖子似乎是央求了什么事，常柳笑着摇头推拒了，盛楚泉失望地松了手，略一转身偏对上莫离骚的目光，连忙做贼一般溜走了。
日昳二刻，延光殿中的宴席散了许久，小皇子也从午睡中醒来，咿咿呀呀地闹着要人陪着玩闹。乳母将他和抓周时抱着不放的晬盘一同带到东暖阁里，小皇子乐滋滋地将那些金玉之器一把把拿出来放到莫离骚写字的案上，等过会儿又欢喜地摆回去，一个人就能玩得不亦乐乎，但公主若是有一时半刻不看着，他就会不满地叫着阿姊。
“你这脾气，比皇叔小时候还要难缠。”莫离骚拿起晬盘里的一把小小的金弓，空着手拨了拨金线制成的弦。
“皇叔？”慕容胜雪年纪尚小，慕容宁离宫百余日，他只隐约还记得是有这样一个人，样貌年岁都模糊了。
“这是皇叔为你准备的。”莫离骚将金弓放到慕容胜雪手上，看着一旁才写完的回信，声音低了几分，“他如今人在沐阳，应当，是在忙碌吧。”
慕容宁说忙也不忙，比起往日片刻不得歇的状况，当下领着一群人走在田地之间确能称得上无所事事，说起缘由，还是拜十余日前偶然救下的张氏姐弟所赐。昨日近晚，焦急等待了一旬多的张采闲终于耐不住性子，央求保护他们的卫士向宁王殿下通禀一声，期盼能得一个回应。卫士如实回报了消息，这才使得慕容宁一早就带了陈都尉、王长史、吴队正与一队卫士从安泰府出发，随即沐阳府辅、琅西县县令、阜城县县令及麾下属官三十余人也闻声而动，等多方人马聚集到张采闲口中张家被强占的田地前，险些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经几方十多日的明察暗访，这一桩夺田伤人案的真相其实早已厘清，慕容宁等到今日才有动作，就是要张采闲亲自开口。一行人到了地方，慕容宁随着那引路的女子又沿着狭窄的田埂往前走了几丈，而后低头看一眼界石被移走后留下的凹陷，甫一开口就让张氏女面色骤然煞白。
“小王已查过，这一片良田并非是张家的。”
“这……”张采闲抬头仰望眼前衣着华贵的少年，满面不可置信之色，仿佛看到了官官相护的黑暗。慕容宁并不理会她，只说了一句跟上，接着带上将近百人的队伍又往西南方向绕了四五里，指着眼前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说道：“这一片才是张家的田地。”
“小民，小民不明白。”张采闲显得疑惑重重，得了指令的王长史当即拿着一份田契走上来，仔细地为她解释道：“依律，同晖三年，尊祖父得永业田二十亩，天禄元年，令尊亦分得二十亩，因而张家共有永业田四十亩，就是眼前这一片。除此之外，张家原有口分田百六十亩，因令尊亡故而收归，如今仅余尊祖父的八十亩，是往南而去的那一片田地。你先前领我等前去所见的，乃是令尊最初被分得的永业田，后为便于打理，由尊祖父做主与相邻的高家做了交换，此事在府衙有载。”
王长史一通说下来，张采闲已听懂了七八分，犹犹豫豫地问道：“那我家的田……”
“郑氏确实擅改田界，挪动界石。”王长史继续道，“经勘测，他们从张家占走的永业田共十二亩。”
“可是先前的界石……”
“先前的界石是高家与郑氏一同移走的，高家因故急需一笔银钱，于年初擅自将永业田卖给了郑氏，此举已触犯了律法。但因与此案无关，傅县令将另行调查。”
事已至此，王长史所言已极为清楚，张家虽有冤屈，但所陈并不属实，有诬告的嫌疑，张采闲想到此处，不仅颤声低语道：“阿翁并未告知我。”
“换田之时你年岁尚小，尊祖父未曾告知不足为奇。事后尊祖父又遭不幸，自然无法对你交代太多。”旁观至此的慕容宁忽然开口替张氏女找了个由头，原本生出了些心思的沐阳府辅、琅西县县令立即又老实地垂下头。
“至于伤人者……”慕容宁话未尽，后方的傅县令忙殷勤地回道：“那七个恶人已被缉拿归案，包括要强娶民女的郑氏子弟也已缉拿，待查明真相后必将还众人一个公道。”
“如此甚好。”宁王殿下微微颔首，“有劳傅县令秉公办理了。”占田之事已确定为真，若是打人与强娶也非虚，身为琅西县父母官的傅县令实是有许多失职之处，慕容宁当下却不见丝毫问罪之意，好似要轻轻揭过，傅县令除了力表忠心外哪还敢有二话。那头君臣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站在王长史身旁，终于有望大仇得报的张采闲却是低垂着头轻咬下唇，不见半点喜色。

第四十九章

在场的人足有近百，却似乎无人窥见张采闲面上的异状，她在深深一礼之后便掩去了所有不甘之色，任凭慕容宁将此事随意安排，等着下一个吩咐从少年口中说出。不仅是张采闲在等候，顶着暮冬寒风前来的一众官吏也消去了心中的惴惴不安，开始生出了莫名的期盼，哪知慕容宁最后一句便是叮嘱琅西县令秉公办案，随后敛了和悦的神色，再没有多余言语。
少年亲王样貌俊朗，带着几分和善笑意时，整个人便显得温文尔雅，但他若是收了那分刻意展露的浅笑，眉眼间的凌厉就如开锋饮血的刀剑，能将窥视的人吓得心神不宁。他突然不再说话，锐利的眸光轻轻一扫，似乎已看出周遭的百样心思，教傅县令不由得退了半步，再也不敢近前，才落定的心又慌张地提起来。
宁王殿下似乎还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又或者是另有打算，安排过张家之事后并不急于打道回府，反倒沿着狭长曲折的田埂慢慢往前走。他不发话，谁都不敢擅自离去，因而一众人渐渐在仅容一人独行的田间小路上排起了长龙。领头的少年挺拔的背影远在数丈之外，落后他半步的是折冲都尉陈齐，二人走得颇近，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张采闲有意探听，但王长史、吴队正与其余卫士一个不落地紧随殿下之后，连崔辅与傅县令等人都无法靠近，她也只能勉强缀在队伍之中，一步不能逾越。
陈齐在慕容宁身后亦步亦趋，确是与他正说着话，更是满心不解：“殿下，郑家究竟是如何打算，咱们来了这许多人，他们竟连个话事人都没露面。”
“不想见，或者不敢见，谁知道呢。”慕容宁对此早有预见，淡然笑道，“若不用些手段，小王恐怕是见不着郑家人。”
“这是何道理？”陈齐怒道，“他们欺男霸女藐视律法，行事还如此嚣张，当地的父母官竟也不闻不问，难道是被买通了？”
“稍安勿躁。”宁王殿下不急不恼，“是与不是，还等查明之后才能知晓。”
“可要标下先去将郑氏的族长带来，让殿下审问？”
“不必着急。”慕容宁拦住摩拳擦掌的陈都尉，“现在不见更好，小王眼下也没有闲情逸致陪他们枯耗功夫，等手上的事情办妥，就是他们上门求见的时候了，这一伙人究竟有什么神通，就等到时候见分晓。”
知道殿下这是另有安排，陈齐便不再忿忿，慕容宁又与他叮嘱道：“我明日要去一趟云州，这里就交由你看顾，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尤其，不可闹出人命。”
慕容宁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沉沉如山，陈都尉听出殿下意有所指，霎时心生一凛，虽未回头张望，但心中已跳出了张家三人的模样。郑氏若是狗急跳墙，除掉张氏祖孙三人乃是最轻易，也最便捷的手段，届时大可来一个死无对证，许多事便会不了了之。古往今来，多少贫告富都是如此收场，如此看来，张郑两家这一桩案子果真远未到结束的时候。陈齐自觉想通了关窍，当即压低声回道：“标下省得！”
看他那模样大概还是一知半解，慕容宁不得不多交代一句：“不只是张家的。”
“这……”陈齐一时语塞，脑中将这句叮嘱反复思量，渐渐地收了声响。
似乎总算看够了这一路萧条，慕容宁最终停在张家的口分田的界碑前，让人将惴惴不安的张采闲让到面前，对她承诺道：“你放心，这一桩事小王会管到底。只是律法不能有丝毫儿戏，单凭你一家之言就给人定罪也无法服众，因而还需一段时日查明真相。郑氏毕竟是大族，虽不能说人人皆恶，但小心一些总是不会出错，在事了之前，你祖孙三人继续由这些卫士守护周全，若有什么状况，尽可让他们回禀陈都尉。不知你们之后是想回到旧居，还是仍住在族亲家中。”
慕容宁言语如此亲和妥帖，事事周全让人难以挑出半点错处，张采闲不禁面露愧色，直言不敢当，又道既然傅县令要彻查此案，张家自然是回到旧宅更便利些，便回他：“小民愿意回家。”
“可。”慕容宁允了她的愿望，又另外点了一火卫士护着张家，让已守了他们十多人的几人暂回营地休整。
将沐阳的案子暂交给陈齐看顾，慕容宁第二日就领着影卫与半队人马前往云州。他们天不亮就出发，快马加鞭赶了一日，日落之前便进了云州地界，看到了率人守在界碑处的米为州。市舶使等这一日已有数月，一见着纵马而来的慕容宁便殷勤地迎上去，险些被扬了一脸土灰。
“下官云州市舶使米为州见过殿下！”米为州原是个面白无须的书生，如今不仅晒得肤色黝黑，身手也灵活许多，轻易避开了马蹄起落时带起的尘土，朝着宁王恭敬一拜。慕容宁从前虽未见过他，但也听莫离骚提起过数次，知晓他每一次货船到港都会亲自前去查看，到云州数月就不复从前白净的模样了。
“市舶使如此不辞劳苦，难怪市舶司日进斗金。”双方既见上了面，慕容宁便不再急于赶路，从马上翻下来后乘上了米为州备好的车。面对这份夸赞，米为州却是愧不敢当：“陛下与公主委臣以此重任，若不能肝脑涂地，臣有何颜面回京面圣。可惜，下官监察不力，还是出了漏舶之事。”米为州在户部做了多年主事，年过不惑忽遇伯乐，当即连升多级成了正五品的市舶使，自然是尽心竭力，恨不能事事亲为。为了消除后顾之忧，他在上任之初就将全家一并带了过来，在云州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始终兢兢业业，没有一日懈怠，除去防不胜防的漏舶，也有一番拿得出手的政绩。对如此忠心的人才，慕容宁并不苛求，还替莫离骚宽慰了几句：“小王的来意，市舶使应当是知道的。”
“是，公主早有吩咐。”米为州看一眼渐渐转暗的天色，对慕容宁请示道，“下官与几位同僚略备了些薄酒为殿下洗尘，不如今夜就在云州稍歇一晚，明日正好有船舶靠岸，届时殿下再随下官登船一观。”
早前经卫华玄推举的几人已到云州一段时日，慕容宁也想借机见一见他们，也就不抢这一夜的功夫：“就按着米市舶使的安排来吧。”
又是一年年关将至，莫离骚比起往年又更忙碌了，今次操心的却不是什么喜事。原是今岁濯水以北格外天寒地冻，万曦城在前不久落了场大雪，一夜间便冷了许多。城外的屋舍在雪落前特意做了修缮，一些老弱也被安置到城中的百善堂，却没想到有几位外命妇竟接连撒手人寰。昨日稍晚些时候，定原郡夫人与望松郡君的讣告前后脚送入宫中，都说是因年事已高，在雪落之后染了风寒，没熬几日就走了。虽说以两位老夫人的年岁而言已算得上喜丧，但年关之下发生发生这样的事，家人的悲痛仍是可想而知。莫离骚点了使者前去吊唁致奠，并送上丰厚的赙赠，歇一口气又要将许多事情重新安排。
屋外寒风凛冽，好在东暖阁里仍是暖融融的，莫离骚提起笔才写了几个字，就有宫女前来禀报：“公主，温内侍求见。”
“让他进来吧。”自从慕容宁离京，温平这数月间往来立政殿就少了许多，莫离骚心里稍觉奇怪，隐约猜想着或许不是什么好事。等候通禀的间隙里，温平已在殿内烤了好一会儿暖火，但莫离骚见着他时便看到了其人肩背袖口上仍有大片的湿润，不知是冒雪走了多久，而他虽竭力遮掩了，神色仍有藏不住的慌张。
“小人见过公主。”温平在这一声之后再没有开口，只是乞求地看着莫离骚，公主猜到是有大事发生，当下心领神会唤了宋襄一声。常伴公主左右的女官极有眼色，不需莫离骚再做交代，当即将暖阁里服侍的宫人都遣了出去，连着她与谢致儿都走到第一道门外，守着不让人擅闯。
待此间再没有多余的人，温平随即双膝一屈就在莫离骚面前拜倒。少女入宫多年，从陛下到皇后也少有让人这样跪拜过，不免吃了一惊，诧异道：“温内侍这是做什么？”
温平又俯身拜下，不敢抬头，面朝着地哀声乞求道：“求公主救小人一命！”他这模样定然是遭了什么大事，因宁王不在宫中，便求到公主这里来。虽知他应当不会作奸犯科，但世事无绝对，莫离骚并未一口应下，只开门见山地问道：“前因后果，你起来细说。”
温平自觉犯了大错，始终不敢起身，仅是从五体投地转为直跪，接着颤声道：“定王府，失窃了。”

第五十章

“定王府……”虽不常听人提起，也不曾亲自去过，但莫离骚对定王府却颇有印象，不仅因为那是慕容宁的亲王府邸，还有她身旁的许多小物件，原都是定王府私库中的珍藏，一年一年地被宁王殿下用着各种由头送过来，如今已在公主寝殿里占了半壁江山。
慕容宁在定王府长到四岁，因父母皆薨而被陛下带回长兴宫教养，那座府邸在他敕封亲王之时就已经一并赐下。府中虽没有主人居住，但经慕容烟雨恩典，从前供奉定王的长史、司马、典军、亲卫等等都不曾撤走，许多宝物钱财也照旧收在王府的私库里。随着慕容宁年岁渐长，身旁也有了得用的人手，便渐渐换掉了几位年事已高的主事官，私库就是在两年前交给温平打理的。
据温平所言，定王府的私库有三道门，通常有四人值守，另有二十人的卫队巡守，外头两道门的钥匙在两位典军手中，最里头一扇门的三把钥匙，一把在他手里，一把慕容宁亲自收着，还有一把收在了宫中。平日里三道库门都是紧锁的，但凡有财物出入均要过多人之手层层查对，因而几十年都不曾丢过东西。这段时日慕容宁不在京中，温平便得了许多空闲，又正巧赶到年末，便想着提前些时候将府库全部清点一次，他万没想到，这一查才发现定王府竟然失窃了！
温平颤着声将许多无关的前情也一一道来，莫离骚见他已是六神无主，耐心听了片刻才问：“丢了些什么？”
“丢、丢了定王妃留下的一把海棠纹玉梳背、一支金镶玉步摇，还有二十只共一百八十两的金饼。”且不说丢的物件有多紧要，单说王府私库失窃就不是件小事，便是不治他一个监守自盗的罪名，看管失职这一错就已逃不过。看在多年追随的情面上，慕容宁大抵不会重罚，可此事若不能妥当处理，温平必然再不能留在崇德殿，这就无异于要了他半条性命。
“可曾报官了？”莫离骚不是娇养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公主，明白一百八十两金是个什么数目，况且那还是为祭天特意铸造的金饼，非是普通金锭。正是知晓兹事体大，温平才如此惶恐，垂着头嗫嚅道：“小人不敢。”
如今不是苛责他的时候，莫离骚也未生气：“有人守着吗？”
“是，典军已带着三百亲事将王府内外都守住了。”温平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回话也终于有了些气力，莫离骚心中实则早已有了主意，于是接着为他安排道：“你先遣人去报官，我往明英殿走一趟，稍后便至。”
公主这时候去明英殿，不外乎是因为要出宫，就不知是否会将失窃一事如实告知陛下。温平虽还有些惴惴不安，但此时能有莫离骚出面做主，他高高提着的心顿时落下大半，也不再担心脑袋上悬着的铡刀。松了口气的内侍朝着公主再拜一下，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去，抓紧让人到京兆府报案。
两年多前出宫被刺杀过一回后，莫离骚出门再没有减过仪仗。她让谢致儿领着人去做出宫的准备，又特意嘱咐不必惊动皇后娘娘，随后几笔将手上的折子批过，交给宋襄亲自送去内文馆给文夫子，再换了身外出的衣裳，便往明英殿去请一个手谕。
陛下正烦恼着东北雪灾之事，听得公主说要出宫，顿时分了心：“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定王府有些状况。”莫离骚语焉不详，慕容烟雨听她提起定王府，更觉得奇怪：“你是哪里来的消息？”
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莫离骚还未亲眼看过，便不想惹得太兴师动众，于是委婉地对陛下提醒道：“阿耶还有许多政事要忙，这点俗务何必过问？”
这就是被嫌弃多管闲事了，慕容烟雨不由得冒出这样的念头。定王府与宁弟有关，她去那里，是受人请托，还是自己有什么打算？日理万机的帝王突然为家事走神，不经意间就想得远了。莫离骚是怎样看慕容宁的，慕容烟雨没问过，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人或许不是完全一厢情愿，好在无论如何，眼前这个绝不会当着他的面来一句“非皇叔不嫁”。手头还有许多政务压着，慕容烟雨不想自找生气，只是皱着眉在心里暗自嘀咕几句，随即就给莫离骚拿了手谕，另派出几个影卫跟着她的仪仗，以策周全。
“天黑之前必须回宫。”
“遵命。”
莫离骚出宫的机会本就不多，定王府更是头一回来，好在几座亲王府都与长兴宫离得不远，公主的仪仗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抵达了定王府正门，见着了严阵以待的王府亲事们，随即就被翘首期盼的温平殷勤地迎进去。
连日的暴雪已经停了，外头却还冷得厉害。莫离骚身上挂着燃起沉香的金色小球，衣裳外披了件带兜帽的珍珠色貂裘，行走之间隐约有光彩流溢，几乎要与周遭景色融为一体。定王府虽无主人居住，但内外处处都看得出用心养护的模样，庭院中有耐寒的树木常青，池面上飘着载了积雪的浮冰，前往私库的路上清扫得干干净净。
私库位于王府西路靠内的琅轩殿之中，莫离骚才随着温平走到殿外的月门处，就看到库门外已候着许多人。她打眼一瞧，靠着衣着认出其中多数是京兆府办案的官差，就连京兆尹明珂亦在当场，却除了一位长史外再没有旁的王府属官，好似是迫不及待要避嫌。未等莫离骚走近，高大魁梧的京兆尹便先遥遥行了一礼：“下官京兆府眀珂见过公主。”
“不必多礼。”私库所在似乎比外头还要冷些，莫离骚不愿多话，“明辅可看过库中状况了？”
“此为宁王殿下的私库，臣不敢擅入。”眀珂直言不讳，莫离骚微微颔首，示意温平在前领路：“明辅带着人同我来吧。”
“喏。”眀珂升任京兆尹这十年来，京中最大的盗窃案是富户刘氏家中被人里应外合偷走了一千两银，但在定王府的二十枚金饼之前也不值一提。他着实有些惊奇，哪一个胆大妄为的竟敢偷到定王府头上，而且挑的都是些不易销赃的物件，也不怕招来杀身之祸。
穿过私库外的三道门，内中其实还分了七八间屋子，依着类别放了珠宝、字画、银钱等物。将人先领进西起第二间屋子，孟长史亲自拿着两盏灯点亮屋中的灯盏，温内侍则随手带上门旁的一把木梯，将它斜靠在北侧贴着墙的一面架子上，爬高两步后取下放在架顶上的一只檀木雕花盒子，亲自捧到莫离骚面前：“这奁盒里原本收着一支娘娘从前赐给王妃的金镶玉步摇。”
盗窃御赐之物是重罪，这窃贼若是只为求财，为何还要特意来拿这样一件首饰，难道是女贼，又或者他要顺手拿去送给心上人？若是窃贼转赠他人，获赠之人也极有可能被牵连入狱，其实并非明智之举。明珂心中霎时转过许多念头，但未急于陈词，听着莫离骚问道：“步摇是什么模样的？”
“账册在此。”这库中的每一件珍宝都曾经绘师描绘造册，温平正是在对着账册盘点之时发现的失窃，随手就将那一页送到莫离骚面前。待公主看过了步摇，他连忙又往后翻过几页，指着上头的图形道：“这是另一把失窃的玉梳背，原放在东面的架顶上。”
“好。”莫离骚微微颔首，不等明珂开口，就对温平吩咐着，“你立即着人将两张图多描一份，交给京兆府。”
“小的明白！”温内侍一路小跑着去让人找当初绘图的画师，京兆尹在请示过公主后在几间无窗的小屋外探查了一番，又让长于办案的官差来仔细找一找线索。莫离骚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动作起来，等明珂走到眼前才问：“明辅以为如何？”
“下官以为，贼人是有意要窃走玉梳背与步摇的，金饼仅是为乱人耳目。”
“如何说？”
“下官方才问过了，这屋里只有钗环首饰，而失窃的金饼是放在东起第三间屋内。”明珂站到架子前，将手高举过顶，朝着架子虚碰一下，“公主再看，步摇与玉梳背皆放在高处，以下官的身量也并非触手可得，贼人若非身长九尺，恐怕也得借着梯子才好拿取。且这两物彼此间隔甚远，贼人若是求财之后随手带上几件首饰，绝不该是此二者。”
“确是如此。”莫离骚亦赞同。明珂更大胆地猜下去：“此种迹象来看，窃贼像是为人指使，另有目的。求财才是顺便，却不想被发现了。”还有二十余日才到岁末，定王府往常至少要再等十日才会将府库的账物进行核对，要真等到十日之后才发觉，十有八九是什么都查不到追不回了。
“要破获此案，明辅想怎么做？”
“下官正有一个打算。”明珂顺势而上，对着莫离骚拱手道，“某想要先查人，而且，就从王府内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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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17樓發表於: 2023-07-04 23: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五十一章

谁会有这样的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王府的层层守卫，悄无声息地潜入私库之中，如探囊取物一般盗走珠宝与钱财，直至多日之后的盘查才教人发现？坊间确有些名盗、大盗之流的传闻，但失窃的人家从未有这样严密的守卫，更不会不留痕迹。此案初看天衣无缝，但以京兆府官差多年经验观之，极有可能是内鬼作案，或者里应外合、内外勾结。
“依下官以往断案所见，仅凭外贼极难做成这件案子。”莫离骚特意出宫一趟，自然是为了查一个水落石出，明珂在她面前便不讳直言。论理说，拿着最后一道库门钥匙的温平其实最有贼喊捉贼的嫌疑，但他人并不常在定王府，对府中的守卫、巡卫交班更不熟悉，况且其人乃是有品级的内侍，又是宁王殿下面前得用的心腹，只要行事不出大错，足以一生高枕无忧，实无必要如此铤而走险。温平上一回来定王府，乃是冬狩结束后的葭月廿五，奉宁王殿下旨意前来领一张金弓为小皇子抓周添礼，彼时已近月末，他就顺道与几位主事一同清点了整个私库，确定那时还未发生失窃之事。等十多日后的今日一早，温平本想趁早将私库的账物再查核一通，若是没有出入，今岁便算是有个交代，哪知几人进门不多久，先是查到两只空空如也的奁盒，随后又发现酎金有缺，便连忙找来长史与典军，让人封锁整个王府查找失物，结果一无所获。
京兆府众人比公主仪仗更早抵达定王府，明珂便用那二三刻的功夫在王府内转过一圈，与今日值守的数人随意攀谈过几句，这些消息就是他无意中问到的。莫离骚听过诸般辨析，心中亦有一番判断，但是此案既已交给京兆府，她便不急于妄加干涉，只问道：“明辅想在何处查问？”
“下官以为，在王府内即可，就不知是否方便。”明珂仿佛突然留心到一旁还有人在，这才侧首仔细去看一言不发的定王府长史，但其实眼角余光早已暗中打量他许久。亲王府长史是从四品上的职官，许多人穷尽一生也登不上这样的高位，按说是没有监守自盗的理由，因而明珂与公主谈起案情的种种时并未避开他，但其实也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试探。
孟良面上不见任何异色，听到明珂要求极为配合：“王府失窃非同小可，亦是下官疏忽职守，公主与明辅能过问此事再好不过，有任何差遣只管吩咐。”
“不敢。”孟良毕竟是宁王殿下的从属，明珂不愿轻易得罪，也客气地回道，“就请孟长史在府中找几间相邻的屋子，免得众人在外吹得瑟瑟发抖。”
“如此安排理所应当。”孟良举着手中的灯盏，朝着库门外一让，“请公主与明辅随孟某来。”
在王府中问话，而非将人带回府衙问讯，这是明珂给宁王殿下、给定王府众人的几分面子，几位主事者怀着投桃报李的心思，兼着有公主亲自在府中坐镇，查问的准备便顺顺当当地安排下去了。在定王府供职的人手极多，哪怕不算护卫王府的亲事与卫士，余下的也足有近百人，京兆府的官差便是人人都有三头六臂，想要在公主回宫前将这数十人逐一问过话，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好在明珂心中早有谋划，不过片刻功夫就着重选出了十多人，并拟了一份名录拿给莫离骚过目，请她定夺：“还请公主示下。”
纸上所列共一十五人，有拿着钥匙的典军、有负责采买的主事、有誊写账册的都事、有打理王府的花匠，最意外的是竟还有一位巡夜的更夫，这些人乍看平平无奇，细想才知其中利害，若对定王府没有几分了解，极难在眨眼间就从数百人中挑出他们。莫离骚隐约猜到明珂要如何断案，浅笑道：“明辅对万曦应当是了如指掌。”
“不敢当。”明珂谦逊一谢，“万曦乃下官职责所在，只是平日里走动得多了，因而记在了心里。”
“就照着明辅的意思办吧。”既是要做镇山石、定海针，有些话还得从莫离骚口中说出才最妥当。明珂得了她的首肯，当即轻舒一气：“多谢公主。”
看过私库又做了几番磋商，转眼就已是日昳后半，待孟良将问话的屋子备好，明珂便将左膀右臂几个得力干将分开，他这京兆尹也亲自带着位主簿，就开始查问府中的花匠。莫离骚幼时曾在公堂之后悄悄听过父亲堂审疑犯，当下听着明珂的查问，轻易便品出了不同。
这些时日可有外人到访？
近来可有去过宴请？
府中谁人出手最为阔绰？
虽说窃贼求财只为顺便，但能特意偷走两件皇后娘娘赐下的钗饰，定然也是被人许了重酬，才会冒险一搏，明珂便朝着这方向细问下去。他问得跳脱，许多问题常常前后不搭，有时还会反复做同一问，用以比对他们的说辞辩证真伪。
——倒是与父亲从前办案时颇有不同。莫离骚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微微走了些神，等她回过神来，头一位花匠已被请出了屋子，换了刘典军进来。
查案讲究细致耐心，明珂更是问得巨细靡遗，不多时莫离骚就听得乏了，便在温平与谢致儿的陪同下起身往庭院中走走。定王府是慕容宁幼时住过的地方，多年来始终保持着当初的模样，连栽种的花木都不曾换过。莫离骚稍有几分好奇，不惜冒着冷风将里里外外都转过一圈，看过慕容宁幼年顽皮地在树木上刻下的痕迹，也看过他亲自垒出来的碉堡，还有许许多多细微的痕迹，等天色几乎完全转暗才回到厅中。
“明辅问好了？”主簿已将文册收起，明珂也疲惫地捏了捏眉眼，听到莫离骚的疑问后忙端正了姿态回道：“今日只是开始，还有许多事，从他们这里问不出答案。至于失物方面，贼人盗走首饰若是另有他用，恐怕不会轻易流出，因而下官准备从金饼入手。祭天所用的酎金与普通金子有所不同，即便绞碎了，也瞒不过工匠的双眼，只要他敢用，就一定会被捉住马脚。”
“那我就等着明辅的好消息了。”天色不早，莫离骚不能在外久留，便让温平这几日暂且跟着明珂，万一追查时遇着什么阻碍也好及时回禀，由她出面协商。这样一句承诺便是扫除了京兆府的后顾之忧，明珂连忙谢道：“下官一定追查到底。”
平日安静的定王府忽然热闹起来，京兆府的人马与公主的仪仗都走了一趟，不过半日功夫，王府失窃一事便在万曦城中传开了风声。坊中的留言乘风而起，明珂对此心知肚明，非但不加以阻止，还派了人混到那些游手好闲之辈中，借机打探些消息。远在云州的慕容宁还不知晓家中遭了贼，正在市舶司几位属官的陪同之下前往云州最热闹的瓦舍，却并非为了看戏听曲，玩闹取乐。
宁王殿下亲临云州一事早前并无消息与征兆，慕容宁来前只告知了米为州一人，并嘱咐不得外传，因而直到他将整个市舶司转过一圈，又去码头亲自验过一艘货船，最后率着一队人马去往瓦舍，整个云州官场才后知后觉大事不妙。
“颜公！颜公！”云州司马不顾刺史府使役的拦阻，一路从大门直奔到后院，将正枕在爱妾腿上的云州刺史颜孤鸿惊醒：“发生何事，如此咋呼？”
“宁、宁王殿下，到……到云州了！”司马祝觉成满面涨得通红，声息也是断断续续，颜孤鸿被吓得突然跳起，忙抓着他的领子追问道：“你说什么！殿下在何处？”
“去……去了城西的，瓦舍……”
“遭了！”颜刺史猛力一拍大腿，当即抛下不知所措的爱妾与慌乱不已的佐官，往屋内去寻他的官袍与官帽，且大声喊道，“萍娘！让人备轿！”
云州不同万曦一般有严格的宵禁，每逢入夜之后，城西的瓦舍里反倒更显热闹。这里有戏曲杂耍、歌舞娇娘，是云州城内有钱人最趋之若鹜之所。这样的欢闹喜乐之中，忽有一队威风凛凛的卫士纵马挎刀而来，其中四人行至万春勾栏前就下了马，齐步穿过神色惊惶的人群，二话不说就将一位正在寻欢作乐的男子拿下。
“你们是哪里来的恶徒，光天化日想做什么？”被卫士架着拖出门外的男人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虽是疾言厉色地怒吼，听来却是声弱气短，仿佛命不久矣，“你们可知我是谁，哪来的胆子抓我？王法！还有没有王法了！？”
“抓你正是要与你好好论一论大旸的律法！”一道不怒自威的喝声从头上落下，将挣扎不休的男人说得一愣，不由得抬头闻声望去，只见赤红的灯火之下，骑在高头骏马上的锦衣少年意气风发，对着他扬声斥道，“市舶司依大旸《关市律》拿你，有什么想争辩的，到公堂上说个明白！”

第五十二章

满是歌舞之声的瓦舍里突然闯入一群高大魁梧的军士，一言不发就将其中宾客架走，除去其人愤怒不解的骂声，余下众人竟是只顾着悄悄张望，连上前问一句劝一声的都没有。他们并不知发生何事，等听得门外骑在马上的少年一句轻喝，心中才有几分恍然，待一行人离去后便迫不及待地议论纷纷。
“那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动手？”有常在勾栏里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满心惊奇，同行者伸手指了指地，又指了指脑袋上的巾帽，语焉不详道：“难道是，有人要……”
“哎，不可妄言，喝酒喝酒！”前者已然意会，却知此话一出怕是要招来祸患，连忙一把抓住同伴的手放在桌上，招呼来叫卖茶点酒水的商贩，为桌上再添一壶绿蚁浮金。这二人能忍得住口舌之快，勾栏中也有胆大包天的当即就讽道：“三品又怎样，妻舅又如何，这大旸仍旧有能治得了他们的！终于能教这扒皮鬼也尝尝厉害了！”
被慕容宁着人拿走的正是云州刺史的妻舅余沐春，其人在云州为恶多年，欺男霸女、夺财占地、伤人害命，可谓是罪大恶极，只因有一个在当地做刺史的姐夫，便是犯下多桩罪行也有人遮掩，多年来始终逍遥法外。旁观的百姓虽不知降伏他的是何方神圣，但既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强行架走，便不会是泛泛之辈，想来这恶霸到底是等到了报应，面上不敢高声喝彩，心中实则已拍手称快。
余沐春被捉得突然，慕容宁也不与他耽搁，让卫士将人捆了就匆匆架走，未在瓦舍中做片刻停留。等得了信的颜孤鸿匆匆赶到，所见就只有两个不知所措的仆从，如无头的苍蝇一般在坊市外乱走乱转，问起话来也只会说余相公被捉走了，到底去了何处却是没个头绪。
“颜公！颜公！”可怜奔走了许久也不得喘一口气的祝司马总算拖着步子追到上峰，被人扶着断断续续道，“他们……他们应是，应是在市舶司……”
“市舶司！？”颜孤鸿一听便暗叫不妙，心中焦急更甚，站在原处一时不知是否还要追上去。两年之前，市舶司还形同虚设，云州百姓十个有九个不知那是何处，可就是短短一载之功，整个西南道十六州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市舶司瞬时变得门庭若市，登门拜访的官商不计其数，偏偏陛下亲自指派的市舶使米为州为人迂腐至极，每日除了公务便是公务，油盐不进得很。
米为州对漏舶之事暗访许久，究竟是哪几艘船漏舶，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为何能卖到那些富商巨贾家中，全都早早摸得一清二楚，便是幕后指使者也已有眉目，却碍于其人背后的靠山，始终没能把人揪出来，才会这般期盼着慕容宁前来。宁王殿下抓人也并非凭着身份无的放矢，乃是人证物证俱在，且还抓了个现行。前日他与米为州去了一趟码头，盘查了赶在年关前靠岸的那艘货船，果不其然从存放谷梁的仓房中搜出了未经抽解、征榷的珠宝染料等物，总算是来了一回人赃并获。
却说颜孤鸿在冬夜街头左思右想许久，末了还是先回了一趟府衙，带上十几个衙役后再赶赴市舶司。他才到市舶司门外便朗声求见宁王殿下，慕容宁正等着人自投罗网，听到通禀后即让人将颜孤鸿领到明堂中。
“颜刺史。”坐在堂中品茶的慕容宁先开了口，为臣的颜孤鸿已有不敬之嫌，赶忙上前行了个大礼：“下官拜见殿下。”
“起来吧。小王若是没猜错，颜刺史前来是为了一个人。”慕容宁不与他卖关子，颜孤鸿起身后也将草草打下的腹案道来：“殿下明察。沐春是下官妻弟，人虽游手好闲、荒唐无状了些，但素来胆小怕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胆小怕事？”慕容宁哂笑一下，“小王怎么听闻他恶行累累，手上至少有三条人命，这一年间收买船工，借漏舶之举大肆敛财，已经人赃并获。这样也算得上是胆小怕事吗？”
“这……这……怎么可能……”
“余沐春身犯数罪已是证据确凿，颜刺史要为其脱罪，难道是说幕后还有旁的指使者，他仅是从犯？”慕容宁言语中颇多陷阱，颜孤鸿为官多年哪里能听不出，若是再强行为这坏事的妻舅作保，只怕要把自己也拖下水，届时不单是余沐春难逃罪责，连他这云州刺史的位置也岌岌可危。思及此，颜孤鸿心一横，硬着头皮辩驳道：“但市舶司并无职权拿人问罪。”
“颜刺史此言不差。”慕容宁不见怒色，反倒赞同了颜孤鸿的说辞，然而不等他心生侥幸就将话锋一转，“漏舶之事妨碍的乃是民生大计，此案该发往京城，做一个三堂会审。”
三堂会审，乃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一同出面，颜孤鸿区区一个云州刺史，手伸得再长也到不了万曦城里。他心里一时又气又急，可也不能对着慕容宁发难，只好低声下气道：“请殿下开恩，容下官与沐春见上一面，回去也好对他阿姊有所交代。”慕容宁突然发难，颜孤鸿担心余沐春在牢狱之中口不择言，只能尽力寻找机会让他稍安勿躁，好教他知晓，即便是真被问罪，只要还有人能在外周旋，才有可能让所有人幸免于难。颜刺史心中有众多盘算，慕容宁听得他的请求后已是和善一笑，不无遗憾道：“颜刺史来得晚了。案犯刚被押解上京，此刻应当已出了云州地界。”
“这……”宁王殿下有备而来，这一出更是雷厉风行，颜孤鸿枉为云州刺史，竟是步步都落在后头，什么谋算都落了满盘空。他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市舶司，只觉得仕途就如这天色一般昏暗无光，回到家中当夜就起了一场大病，连起身都极困难。
云州的案子颇为顺当，在京兆府上下三日的忙碌之后，定王府失窃的珍宝似乎也有了眉目。听闻这消息，愁眉苦脸多日的温内侍面上总算浮出几分喜色，对一副若有所思貌的京兆尹笑道：“明辅稍候，我这就去回禀公主！”
“有劳温内侍。”明珂将手中的信报一合，对着温平稍一拱手，便见着年轻的内侍满面喜不自胜的模样，连匆匆的步履都带上无比的轻快。等温平将消息传入立政殿，莫离骚果然要往京兆府去，只是还未出殿门就遇上带着小皇子的盛皇后，被幼弟迎面扑在了膝上。慕容胜雪这些时日总爱在宫内走来走去，只是幼儿腿弱，御医不让他走得太多，皇后娘娘也只在每日午后陪着他走动玩闹一会儿。从前他被大人抱在怀中，所见与大人们一同，如今自己走在地上，就能瞧见许多新奇的玩意儿，扑在莫离骚身上时瞧见她腰上垂下来的禁步，伸手就要去抓。
“这可不能拿。”盛皇后见他要使坏，连忙捉住小皇子的手，在他肉乎乎的手背上轻拍一下，沉声教训道，“女儿家的东西，小胜雪可不能随便伸手。”
“阿姊，阿姊。”年岁尚小的慕容胜雪不解其意，口中连声呼唤着莫离骚，被皇后娘娘抱住圆滚滚的小身躯带得离莫离骚远了些：“就是阿姊的也不行。”
“小胜雪还听不懂罢。”见到一个孩子在眼前慢慢长大，莫离骚才知普通孩子该是什么模样，皇后娘娘让人将小皇子抱起来，对她笑道：“听不懂也不能疏忽，从小就要管教好，等大了些才不会无形无状的。不过呀，你这禁步也真是招人，从前就丢过一回，这又被当作玩具了。”
才不是丢了呢，分明是皇叔强行夺去了。莫离骚心里悄悄地反驳一声，但到底没说出来给皇后娘娘知晓：“阿娘，我要出宫一趟。”
“怎么这时候出去？”盛皇后不解道。
“有些琐事要办，仪仗都是齐全的，天黑前就能回来。”她这段时日操心的事颇多，盛皇后也不忍多问让人多费心，便只嘱咐道：“去吧，早些回来。”
时隔三日，公主的仪仗又出了望仙门，沿着扫净积雪的街道一路直奔西市旁的京兆府，很快便见到了等在府衙外的明珂。恭候多时的京兆尹上前隔着车门行了一礼，道：“回禀公主，下官今早接到了线报，已有失窃的两件首饰的下落。”
“在何处？”想着失物应当不在府衙之中，莫离骚便没下车，明珂果真一派往外走的架势：“下官怕打草惊蛇，因而只遣了人在近处小心盯着了，请公主移步，随某前往。”
“那就劳烦明辅引路。”
“喏。”明珂轻应一声，骑上衙役牵来的骏马就行在了公主仪仗最前。
一行人从京兆府前出发，往南途径升平、靖善两坊，在安定路上行至尽头再折向东，继续走上将近两刻，最后进了怀德坊。跟在公主身侧的温平瞧见那熟悉的坊门，心口猛一跳，犹豫半晌后还是策马上前同明珂私语道：“明辅可是找错了地方？”
明珂并未侧首看向温平，语气则十分笃定：“线报所言正是此处。”
在温平的惴惴不安之中，明珂最终停在一道极其寻常的廊亭之外，莫离骚遥遥望一眼那挂着枯藤与积雪的木廊，朝着前头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回禀公主，这里是……是小人的妹子的落脚之处。”不等明珂开口，温平压下心中惊怒，回身便朝着莫离骚坦诚道，“但小的绝无可能做出这等背弃殿下之事，请公主明鉴！”

第五十三章

眼前情势突然翻天覆地，温平怎也料不到这一桩案子时隔数日竞是查到了自己头上，当即也顾不得那许多，只想在公主面前为“兄妹”二人辩个清白。引人来此的京兆尹始终不言不语，不仅未曾拦着他，连莫离骚先前那一问也默认了温平的说辞。车中的少女眸光轻转，将两人都瞥过一眼，并未改变最初的看法。这骤然明朗的案情处处都透着不寻常，尚且不宜轻言妄断，因而她只平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似有几分为难，温平犹豫一瞬，而后才答：“邓兮。”
那女子姓邓，与温平并不同姓。乍闻这名姓，莫离骚便知那并非他的亲妹子，而应是他的心上人，就不知二人是否真正结了亲。按理说，内侍省的侍人不得婚娶，温平此举已有违矩之嫌，也不知瞒了多久，有多少人知晓，也难怪他直至前刻还不敢将全部实情道出，如今才给自己引了祸患在身。
身旁最得用的内侍在宫外的这番作为，皇叔知情吗，还是已然默许了？莫离骚心中转过几个念头，对着身旁伴驾的女官低语几句，宋襄便从车内步出，款款行至已翻下马背的明珂面前请道：“公主请明辅借一步说话。”
“不敢。”京兆尹对这一请早有预料，当即随着宋襄往莫离骚的车驾而去，原在翠辂两侧的宫人纷纷退开几步，连着温平在内都不敢探听他们说话。
“公主请讲。”身为外臣，明珂恪守礼节，只站在车驾前隔着道挡风帘子与公主说话，莫离骚不计较这些，便稍扬了声问他：“明辅是如何得知失物在此的？”
“是一位里正家中传来的信报。”要细查失窃案，单凭京兆府的人手远远不够，而万曦一百零八坊的坊正、保长、里正才是京兆尹最能倚仗的力量。任务悄悄派发出去，京兆府接连数日收到许多似是而非的线索，等细查之后才知都是误会，唯有怀德坊这一条消息说得有模有样，所述的两件首饰也与失窃的极为相近。
明珂隐去了线人的姓名，只将前后因果细说，莫离骚听罢之后又将宋襄叫道跟前，先低声同她耳语几句，最后吩咐道：“去吧，切勿吓着她。”
“婢子明白。”宋襄领了公主旨意，从随行的女官中又点了两位行事稳重的出来，在温平诧异不解的神色中结伴朝前走去。看出公主安排的京兆尹伸手拽住还愣在一旁的内侍，低声提醒道：“温内侍，暂且退几步吧。”
“这是……”温平战战兢兢地随着仪仗往后撤至无法轻易被院内的人瞧见，正想同明珂问个清楚，就见那人已走到莫离骚的车前，他心中犹豫一二，终究也一并走过去了。
“我越俎代庖一回，还请明辅见谅。”失窃案既然交给了京兆府负责，这时本该是明珂派出官差前去传唤邓兮，莫离骚顾念她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独居女子，便做了更温情和缓的安排。这一桩差事颇为吃力不讨好，眼下能有公主为之周旋，明珂哪里还会在意这微不足道的地方，倒不如说是乐意至极：“公主安排妥当，下官并无异议。”
“那就好，我们原地稍候吧。”
浩浩荡荡而来的一大群人都退到了后方，只有三位女官前去敲门，应声而来的则是位双十年华的女子，虽非绝色，但双颊圆润、弯眉笑眼，令人观之可亲。独居在此的邓娘子原以为是近邻前来走动，开门后见到三位脸生的宫装丽人，一时时有些惊讶：“几位是……”
“我名宋襄，如今在公主身旁当值，”宋襄如实向她表明身份，浅笑着问道，“不知能否与邓娘子进门说话。”公主身边的人，那就是同样在宫中当值的，邓兮想起聚少离多的温相公，对着宋襄三人的神色略有几分不安，但末了还是微微颔首，将人让进门内。四人在小院内待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之后仍是邓娘子亲自将来客送出门，闭门前还往远处张望几眼，险些瞧见躲在暗处的温平。
“她屋中确有一支金镶玉步摇与一把玉梳背，婢子分辨不清，隐约瞧着与失窃的那两件颇为相似。”宋襄将在邓兮家中所见一一回禀，跟上来的温平满脸不可置信：“这，这怎有可能？”
莫离骚一眼看过去，对着惊诧万分的温平微微摇首，面色不喜不怒，他即刻惊觉自己太过心急，连忙垂首下去等着公主问话：“是她亲自拿出来给你们看的。”
“正是。”宋襄回道，“婢子依着公主的交代，进门后先与她攀谈几句，随后便将实情告知，邓娘子惊讶不已，然而并无隐瞒，极客气地将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看了看，还说了两件首饰是如何来的。”
“是怎样来的？”
“邓娘子说，三日前有人上门，说温内侍特意托人带给她两件首饰，算是定情之物。”邓兮并不知那是定王府的失物，却能瞧出它们精美无比，必然不是普通物件，她知温平乃是宁王殿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因而对首饰的来源没有生出怀疑，但如此贵重的物件她也不敢往外戴，生怕露财之后招来祸患，偶然与人提起过一回，也是遮遮掩掩的，如今格外懊恼自己太过疏忽大意，给温相公招来了麻烦。听过那一番话之后，宋襄没有贸然同她索要失物，只让人等着温平上门，再亲自与他核实此事。
“温内侍。”莫离骚没有多言，温平已然意会，对着翠辂长拜一下：“小的明白。”
等着温平拿回失物的间隙，莫离骚又思索起三日前这线索，明珂也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信报之中并未提到三日前这时机，但它偏偏极为值得说道。定王府分明已经失窃多日，就在此事被发现后不久，失物便如此巧合地被送到了与温内侍交好的邓娘子手中，若看不出这是栽赃嫁祸、挑拨离间，明珂也不可能坐上京兆尹的位子。他不仅窥见了阴谋的端倪，且是在初闻消息时就已察觉不对，但未免落人口实，才特意请公主来一趟，由莫离骚来挖掘出后续真相。
“今日多谢公主。”
“不必。”莫离骚不讲虚礼，只问真相，“明辅还有什么打算？”
“失物只寻回了一部分，贼人也没有露面，下官还是要从酎金入手。”明珂回道，“熟知酎金锻造的工匠已经请来，或许不久后就能有所收获。再就是，今日这条消息，也是不可多得的线索。”
“可。”明珂有真才实学在身，莫离骚自觉不必太过操心，等温平将失物拿回来，与明珂辨过真伪后就拿着东西先起驾回宫。
他们原是要拿这东西做什么呢？公主伸手轻抚装着两件首饰的盒子，心中疑惑更甚。大费周章地从定王府偷走东西，难道只是为了嫁祸给一位小小的内侍吗？皇叔人不在京中，倒是没少被麻烦事沾染。莫离骚心中暗叹一下，发觉望仙门已在前头，便将多余情绪压下去，不教人轻易看出端倪。
远在云州的慕容宁倒不察自己身上有多少麻烦，他听人回禀说颜刺史突然一病不起也只是冷冷一哂，换了身便服又走了一趟城外的折冲府，想仔细瞧一瞧云州的官场是否真已经乌黑一片。
宁王殿下的行踪不会轻易被人知晓，听闻余沐春被拿下的云州司马提心吊胆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就赶去颜刺史府上，却吃了顿闭门羹。
“颜公这是何意？”祝觉成对着堵在门前的家丁质问，那凶神恶煞的壮汉言语倒还算客气：“颜相公病得神志不清，大夫说他再受不得半点惊吓，这段时日最好是不见外人，专心养病，祝司马请回吧。”
“不见人？”突闻上峰得了急症，祝觉成却是惊惧更甚，其中还有几分埋怨与愤恨，怪颜孤鸿想要独善其身，更恨自己为何不能也这样一病不起，不必再战战兢兢，但他无论如何也进不去面前这道门，思前想后又转去了市舶司，在门外徘徊了一个时辰，险些将铺地的石砖都磨秃一层，最终还是没胆量进去。
慕容宁在云州滞留了五日，快刀乱麻地将漏舶的祸首之一拿下，之后两日明面上并不为难当地职官，甚至与他们全无往来，每日只在云州城内走动，看此地民生如何，暗中实则早给吏部去了函，言明在云州发生的种种，要他们遣人前来细查。此函一出，便意味着颜孤鸿脑袋上三品大员的帽子再戴不了多久，云州官场也要有一回大震荡。
五日期满，慕容宁启程返回沐阳，除去病得就差一命呜呼的颜孤鸿，云州大小官员都前来相送，营造出好一副君臣相得的场面。宁王殿下同他们虚与委蛇两句，之后就以急于赶路为由，推了送行的酒宴直接率领卫士踏上回程。
“殿下，张采闲在营外痛哭。”少年在路上奔驰大半日，才从云州回到营房中坐着还不到一个时辰，王长史就赶在天黑前递来了新消息。换了身常服的慕容宁面上似笑非笑，好似还有几分嘲讽之色：“她又哭什么？”
王长史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回道：“标下方才听了一耳朵，似乎，是想请殿下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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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樓發表於: 2023-07-04 23: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五十四章

“果真是，殷勤又不见外。”慕容宁将还未铺开的笔墨搁下，霎时间神情莫测，也不知是愿见或不愿见。王长史跟随这位殿下已有一段时日，又亲身参与了郑张两家恩怨的调查，心底明白此事不简单，因而也不多话，只安静地等着慕容宁的吩咐。少年思量片刻，脑中转过几个念头，同耐心等候的左膀右臂问道：“你这段时日与张采闲接触不少，对她可有什么看法？”
“标下与她打了三回交道，交浅言更浅，所见未必全面，只觉得这位张娘子胆大心也大。”寻常人即便遇着了什么麻烦，哪敢三番五次地来麻烦宁王殿下，王长史想起些近来查到的许多微末之事，又轻叹一下，“也不好说是否真不知行事的章法，与郑氏的田地纷争，若不是殿下让人先去细查过一番，或许就要被人反咬一口，张家也落不得半分好。”
“胆大是真，心大可未必。”慕容宁长在天家，纵然没有身陷争权夺利的泥淖，所见的阴谋诡计也不会少，自有一份识人的天赋，寻常人还骗不过他，不过少年眼下不欲多谈那败兴的人，便将更深的话题一带而过，回到眼前这一件事上，“让她进来吧。”
“是！”王长史得了指令，起身往营房外走了几步，找来门外值守的卫士，让人去将大营外的张采闲领进来，回头又看到慕容宁闭目沉思的模样，忽然冒出主动请缨的念头：“殿下一路奔波劳累，稍后的局面不如就交由标下应对？”
王长史此言一出，慕容宁顿时睁开眼，显出几分兴趣：“你这段时日可是有什么收获？”
“标下所查得的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只是刚方才听到殿下的提点，突然间似乎有所领悟。”王长史谦虚道，“稍后某若是有言语不妥之处，还请殿下予以指正。”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方才说了田地纷争，转眼就不将细枝末节放在眼里了？”慕容宁得理不让，王长史因一句过谦之言被教训，连忙拱手告饶，总算让上峰放他一马，“那就瞧瞧你这段时日的收获罢。”
“标下得令！”王长史得了这一个表现的机会，当即就用心准备起来。他一时皱眉一时踱步，在心中将近几日新查到的东西整理一通，等听到隐约的脚步声与哀戚的抽噎声，又连忙正了正衣冠，似乎对即将开始的交锋迫不及待，“人来了。”
张采闲受伤的脚还未痊愈，行来时的脚步一轻一重，显得略有些拖沓狼狈，被领进来后愈发泣不成声，对着慕容宁哭道：“请殿下救阿翁一命！”柔弱的身子随即盈盈拜倒，却被早有预料的王长史拦住，往一旁的凳子上搀扶过去：“张娘子坐下说吧。”
木凳冷硬，离着慕容宁足有一丈多远，张采闲拭去泪水小声抽噎几下，好不可怜地过两人，声音神色愈发拘谨。慕容宁见过她三面，两次都是哭得双目通红，这回只稍微一瞥就移开目光，任由王长史问她：“张娘子急急而来，可是尊祖父有何不妥？”
“阿翁他……大夫说，阿翁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说起伤心事，张采闲才忍住的泪又汹涌而出，王长史等她哭得自己渐渐收声才接着问：“哪里的大夫，可曾说他还有多少时日？”据张氏姐弟所言，张太公卧床已一年有余，因家破人亡、囊中羞涩而未能得到悉心照顾，身体每况愈下，今冬天寒，老人家上了年岁熬不住也是寻常，张采闲为此几多自责：“大夫说，或许……或许熬不过小年了……”
“既是性命攸关，你为何今日才来？”王长史语中兼具急切与不满，张采闲不自觉地用手指绞住袖口，垂着头露出几分难堪，眸光则悄悄往慕容宁那头瞥去，见少年仍是无动于衷的神色，辩白愈发小声：“我以为阿翁能挺得过，况且……况且已劳烦殿下与诸位太多，本不该再来打扰……”
“你想让小王如何做？”慕容宁终于如人所愿地开了口，只是这一问颇不客气，张采闲面上显出几分难堪，含着泪道：“医治我与明弟的那位军医……”
“军医只擅金疮之伤，尊祖父这病症，恐怕无能为力。”王长史拒绝得并不委婉，张采闲的心当即沉下去，随即又听他说，“偌大的沐阳当有不少名医，还是尽快去延请一个吧。”王长史想着，张家若是有请得起名医的钱财，就不该求到宁王殿下面前，便不吝为人分忧：“救人要紧，诊金我可先为你筹措一些，余下的事等尊祖父好转再说。”
王长史的安排已经极为妥当，然则慕容宁还是不满：“你那点薪俸能做什么？先从小王的账上支八十贯钱给她，你亲自送人去找沐阳最好的大夫。”宁王殿下离京之前从定王府私库上支走了一笔不菲的银钱，这数月来都由王长史代管，前些时候犒劳三军花费了一些，账上还留有不少，王长史即刻从善如流地应了。张采闲哭了一刻钟，最后只记得木愣愣地拜谢一下，便被人急匆匆地领走，要赶着天色全黑之前进城寻医。
暮色四合，灯雪辉映，公主的仪仗在入了黄昏后才回到立政殿。莫离骚亲自拿着两只木盒子走过几道门，不料竟在明堂上遇着了等她回来一道用晚膳的盛皇后，手指顿时紧了紧。
“下回阿娘先用就好，不必等我。”莫离骚不动声色地将装有失物的盒子递给宋襄，机敏的女官也状若寻常地接过，当即亲自送回到公主的寝殿，丝毫未引来皇后娘娘的怀疑。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年关前照旧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为了夜里能回立政殿与妻儿同宿，陛下晚膳就在明英殿独自用了，今日莫离骚又出了门，盛皇后独自对着满桌佳肴也没有胃口，就将晚膳推迟了一个时辰，直至女儿沐雪归来。
“小胜雪呢？”莫离骚接过一碗熬得色泽奶白的萝卜鲫鱼汤，将身上的寒气驱散几分，盛皇后也同样地捧了一碗，很有说笑的兴致：“白日玩闹疲累，吃了些羹汤先去睡了。”
“等他再长大些，立政殿怕是都不够他走动的。”莫离骚想起小皇子满地跌跌撞撞乱跑的样子，暂且将满心的案情抛开不予理会，眉目间又多添了三分柔和笑意，盛皇后无奈地摇头笑道：“他可比你好动多了，将来读书时还不知能不能坐得住。”
“总会有法子的。”公主有些坏心眼地笑开，皇后娘娘想到她的开蒙娃娃，笑得眼尾显出几道极细的纹路：“那我就等着名师出高徒了。”
陪着母亲用过晚膳，又与她在暖阁中坐了好一阵，莫离骚亲自将精神不济的盛皇后送回寝房，出门之后却是没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又去了东暖阁等一个人，顺道将出宫半日落下的事务处理一番。
“公主让温内侍将邓娘子送到定王府安置，可是有人要对她不利？”宋襄今日亲自见过了邓兮，对那亲和可爱的女子心存几分怜惜，又怕温平违矩一事将来要牵连她，不禁多问了几句。莫离骚想的则是更紧要的一件事：“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们既能知晓她与温内侍关系匪浅，又轻易找上门，一计不成之后难保不会再生一计，用什么手段可不好说了。”
能选入宫中的女子少有真正吃过苦的，更不曾见过杀人害命这等凶恶之事，莫离骚只是暗示一下，宋襄的面色就转白了几分：“究竟什么仇怨，要做这样的事？”
“等温内侍回来再说吧。”
温平拿着莫离骚的手谕将邓兮送到定王府安置妥当，要她这些时日千万小心，约好等失窃案告破之后再来细说，将人稍加安抚后就连夜赶回长兴宫向公主请罪。他进了立政殿后听闻公主已在东暖阁等候多时，连身上的冷气都等不及烤化就直奔而去，一进门就想跪下，被莫离骚用言语制止了：“崇德殿新添的规矩吗？”
被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没能跪下的温平站在莫离骚面前讪讪道：“小的违矩在先，失责在后，对不起两位殿下。”
“是否对不起皇叔，等他回来后你亲自去问，温内侍并无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莫离骚并不在意温平的违矩，天理人欲不可强夺，只要邓娘子知情且甘愿，不曾受到任何欺瞒与欺辱；失窃之事他确有责任，但也称得上是无妄之灾，若为此落下重罚，只怕要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仇者所快。慕容宁在东宫十余载，温平始终跟随左右，早已得了普通宫人所没有的信任，堪称心腹。若是这样一个心腹突然背上了不忠不义的罪名，即便慕容宁再想留他，也再难重用如从前。
既然如此，这一桩案子真正的目的，难道是为了剪掉宁王殿下的羽翼？

第五十五章

将邓兮留在定王府乃是莫离骚仔细考量后做出的决定。若她是被牵连的无辜，在有亲卫守护的王府中安身，自然比一人在外独居要稳妥，要是她别有用心，身处重重看守的高墙之内也难以脱身。邓兮会不会是那个真正的窃贼，费尽心机接近温平，从而拿到他不离身的定王府私库钥匙，再行栽赃嫁祸？不知温平心里是否有怀疑，但莫离骚与明珂确有如此怀疑，但真相还要等调查后才知晓。
渐渐崭露头角的少年还未太过得罪什么人，若说有何处能引来针对，无外乎他的身份与所行之事，此二者均关乎国之根基，计较起来必将牵连无数，莫离骚思量后决定暂且放过不提，仍从小处着手：“还有什么人，知晓你与邓娘子关系？”
这也是温平一路都在苦想的问题。他原本也没有如常人一般娶妻相伴的念头，与邓兮相识更是意料之外，更知晓此举不合内侍省的规矩，这一年多来始终小心遮掩，无论如何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究竟是哪一个时候走漏了风声：“小的已思前想后许久，仍是没有头绪。”
眼前人满脸懊悔之色，确实比任何人都显得急切，莫离骚不欲为难他，但也有意要他长长记性：“此事紧要，任何线索都不能疏忽，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一一罗列出来，再让明辅仔细去排查，他行事有分寸，不会冤枉什么人，你大可放心。”
“小的明白，明日一早就将名录交给京兆尹审阅。”温平不敢再轻易跪拜，便深深垂下头，对莫离骚郑重承诺，更是期盼失窃案能早日告破，才不枉他这些年所得的信赖。
温平原只是苣州冉县路边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打从记事起就在街头乞讨为生，无名无姓，不知来路不见去处。五六岁上下时突然被人带回家中好生养育了数月，原以为是遇着了好心人，哪知转眼就将他当做替罪羊送入掖庭，替人受了一回罪。那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这一出偷天换日的手段不久便被识破，温平得还清白之身，但也不愿出宫再做回乞儿流落街头，便恳求掖庭令让他留在宫中做事，陛下因他年幼无辜而开恩准允。温平在一干宫人之中称得上机灵聪敏，十岁时得了一位内教博士的喜爱，用心教导算学之术，才能以一技之长被选入立政殿听候差遣，进而被皇后娘娘送到年幼的宁王殿下身旁听令。温平颇有自知之明，深知帝后是看中他孑然一身、忠心耿耿，如今他已非孑然一身，就更怕背上不忠之名。
莫离骚从未问过温平的来历，尚不知他身上还有这样一重纠葛，但既然是崇德殿的人，她必然是要先尽力保下来，无论是否有过错，都要等慕容宁回来亲自发落。
“我与明辅已商议过，年关已近，宫中事务繁多，你这几日就暂时不去京兆府，名录写好之后送来立政殿即可。”察觉出公主另有安排，温平顺从地应道：“小的明白。”他犹豫一下，又厚颜恳求：“定王府那里，恳请公主费心。”
“邓娘子那里，你不必担忧。”莫离骚似是允诺了，“若无他事，你先回崇德殿去吧。”
“是，小人告退。”温平躬身一礼，慢慢地退出门外。莫离骚看那始终低垂的头，便知他今夜必然无眠，而一向早早入睡的公主也在东暖阁内耽搁到几近深夜，将晚归的陛下都引过来了。
“定王府丢了什么东西？”盛皇后不知莫离骚为何出宫，但连公主身旁的影卫都是他指派的，慕容烟雨自然清楚发生了何事，只是没有过问太多。
“阿耶？”公主方才正在走神，被突然的声响打断了心底的犹豫，轻舒一气后如实道，“丢了些首饰和酎金。”
慕容烟雨闻言极为不解：“贼人偷这些做什么？”
“是啊，偷这些做什么呢？”莫离骚也是一般的疑惑。
“还没查到？”
“首饰找回来了，酎金还在追查，至于窃贼，明辅手上有些线索了。”真正行窃的是谁还没着落，但经询问与排查，定王府的内应已经在明珂眼前露出了马脚。
“你不想告诉宁弟？”慕容烟雨看到她在案上铺开的纸笺上只有几个已经干涸的墨字，便猜到莫离骚在这里迟疑什么，哪知他这样一问，反倒让人立即找了个借口推脱：“皇叔现在不好分心。”
“使坏的人还管他好不好分心？”慕容烟雨对这说辞嗤之以鼻，莫离骚犹豫一下，不得不赞同他说得有理：“那就听阿耶的。”
“你们自己的事，说不说和老子没关系。”她这是明目张胆拿自己做筏子，慕容烟雨才不让她如愿，说完话转身便走，似乎只是瞧见东暖阁至今还灯火通明才进来看一眼，确定女儿无事之后就不多操心了。
这夜东暖阁内的灯又多点了两刻钟，莫离骚在人定前回了寝房歇息，同样奔波一日的慕容宁还在营房里挑灯疾书。漏舶案的处理自然是要同莫离骚细细说明的，再就是他头一回不能陪在宫中过年，就给远在京中的兄嫂侄儿们备了些礼，还要劳烦人替他做好安排。少年写给心上人的书信极为用心也极为随心，正事与私事混杂在一起，偶尔还有些玩笑与无关的琐事提及，天南海北犹如他们素日闲谈。慕容宁才从云州回返，有许多事想要让莫离骚知晓，洋洋纚纚写了六七页还意犹未尽，最后又抱怨她的回书总是太过精简。他先将满腔情愫抒发一通，等待给陛下写奏疏时又截然不同，当即多了几分为人臣弟的自觉，遣词用句都收敛许多，连落笔都藏了锋芒。
云州的折冲府有颇多弊病，与刺史颜孤鸿有染不提，更有一点让慕容宁深觉不妥——他们擅自做起了买卖。三年前，由折冲都尉做主，将白云府的二十顷营田作为质押，向云州富商借了八千贯银钱当本钱，在城中做起了多种买卖。这些商铺每月能赚得的钱财不少，但因心思走偏，营中的耕作所得就寥寥无几。这些钱财中有大约三成被分给了卫士们充作军饷，更多的则流入几位将官手中，同时借口收成不佳，向国库索要了不少银钱粮草，用以安抚卫士们。因而云州城外一个不起眼的中府，卫士每月分到手中的饷银竟然不逊于永庆府。这些都是慕容宁去过白云府，又独自走访云州民生时探听到的消息，而他前往云州虽是得了陛下首肯，但原只是为了漏舶一事，不便插手整治白云府的种种不轨，只能将所知呈报陛下，让朝中另派人前去细查。
慕容宁停笔不久，纸上的墨字还未完全干涸，为张太公的病症奔波大半夜的王长史总算回来了，见着殿下房中还有光亮，便径直前来回报。
“事情办好了？”
“一切妥当。”王长史坐下后长叹一声，“但即便是沐阳最好的大夫，也只能为他延寿数月。”
“有这样严重？”这状况着实出乎意料，不仅慕容宁感觉惊讶，王长史在亲眼见到那位张太公之前也没想到他真是濒死之态：“大夫说他早有沉疴在身，即便不遭逢这场变故，也最多是再撑三年五载而已。”张太公年少时曾随军征战沙场，后来脏腑受创，不能再提刀纵马，这才回到沐阳重做农夫，此后经半生劳碌，家中薄有资产，一家六口也算安乐祥和。王长史将听来的故事转述给慕容宁，口中颇多唏嘘。
“他曾身入行伍么……”
王长史不曾听到慕容宁的半句低喃，缓过心情后又以颇为揶揄的语气开口：“张采闲与标下也说了些话。”
“若是胡言乱语就不必说了。”
“自然不是胡言乱语。”王长史笑道，“她说殿下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是陛下愿意，她可为奴为婢。此女形貌脾性都不差，若不是……可惜了，可惜了。”
“你是觉得如何可惜了？”慕容宁早有预感会是这样的调侃，当即拖长了音反问，王长史听出这话背后的不怀好意，立即警觉地连连否认：“不可惜不可惜，标下累得糊涂了。”
“我还以为，王长史是离家太久，想念家中美眷了。”
“确实有几分惦念。她嫁给我五年，相聚还不足半载，家中许多事都要她费心操持，标下心中有愧，好在前来沐阳一切顺利。”王长史话说一半，这是暗示殿下在回京后允他回家探望，歇上一段时日，慕容宁看他还算有分寸，也就放人一马：“若是沐阳一切顺利，上巳前你就能陪着尊夫人去清漳园宴饮游春了。”
“那就先谢过殿下了！”有慕容宁这句允诺，王长史当即喜上眉梢，心中恐怕已盘算起要如何安排。犯了相思的少年看那欢喜的模样，霎时间涌出无比的歆羡，于他而言，这样坦然在人前道出对莫离骚的恋慕，那一日尚有几分遥远。

第五十六章

因有宁王殿下过问，琅西县令再不敢轻忽张、郑两家的案子，但对惯于左右逢源的傅渊而言，这桩案子着实令人难办。郑氏乃是当地大户，往上数代也是出过几位将相的人家，他一个小小县令还未必被人看在眼里，而宁王殿下虽为张家做主了一回，话里话外却不见多少偏袒之意，傅县令起初便有意往中说和，让郑氏多赔些钱财，请张家饶几条性命，双方各退一步好求个两不得罪。他苦思冥想好几日，对这主意还颇有些自得，哪知说给家中夫人听过之后，反而惹来一通好骂：“殿下让你秉公办理，你何苦多来那些花样。他郑家权势再大，还能越过天去吗，你一个吃官家饭的大老爷，怕他们作甚？这沐阳城外还有几千的精兵在，将来都是殿下的亲兵，郑家就是想做什么，也得多掂量掂量。再说了，你还想在这小小一个县令的位子上蹲到告老还乡那天？你要真这样没出息，我明日就和离回家再嫁别人，省得到老了都拿不到一个诰命！”
“诶诶——夫人教训得是，教训得是……”傅县令素来耳根子软得很，被夫人这样一骂便连连认错，隔日就派出多位衙役四处走访严查真相。
经多日细查与审理，两家夺田伤人案渐渐明朗，郑氏在强占张家田地之后，确实曾有七人动了手，将前去说理的张采闲父母围打一通，致使二人重伤不治，于事发几日后就相继离世。而那位想要强娶张采闲的郑氏子弟颇有些来头，乃是现任郑氏族长的亲侄儿，行事一贯飞扬跋扈，但凡看上了哪家女儿就非要强抢回家不可，才二十有三的年纪，竟已娶了六位妻妾，没名分的更是多不可数。
案子大抵是查明了，但涉案的犯人要怎么发落，傅渊仍是不敢妄断，他思前想后许久，还是大着胆子去了趟定平府，希望能请动宁王殿下前去听审。慕容宁倒是意外地好说话，听到卫士的通禀后特意腾出一盏茶的功夫，与这位惴惴不安的琅西县令见了一面，对他查明的真相也有几分赞许，却推拒了听审。
“小王还有公务在身，着实不便前去，傅县令继续秉公办理即可。”少年亲王在傅渊眼中已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即便耳中听到的是褒扬，心里也不敢有丝毫自满与松懈，面上神色就显得格外一言难尽。慕容宁倒不是故意敷衍为难什么人，而是他确实已离京许久，为了能早日将沐阳三处折冲府改制之事办妥，赶在对王长史戏言的上巳前回到万曦，近来几乎是废寝忘食，自然不愿为一些琐事来回奔波，虚耗功夫。傅渊区区一个六品县令，哪里能强求宁王殿下移步，被拒之后也只好诺诺应声，直言不敢打扰。慕容宁乐得他识趣，见着人退出门前还提点一句：“莫忘了郑氏私买良田一事。”
私买良田……
傅县令稍稍一愣，想起张氏女最初认错的那二十亩良田，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宁王殿下或许未必偏袒张家，但对郑氏必然是不喜的。郑氏为富不仁、横行乡里多年，也到了顺应规律走上衰落之路了。
“是！”傅渊终于真正体察了一回上意，也生出一点将功补过的念头。若是能借此机会将郑氏彻底扳倒，不仅能除去后顾之忧，对仕途必然也大有助益，为夫人挣一个诰命便不是痴人说梦。有了如此目标，傅县令行事总算能定下章法，他翻出厚重的《大同律》，依着其中规定将夺田伤人案中动手的七人逐一做了判罚，有六人被判了杖五十至流放三千里不等，余下主谋一人则无可辩驳地落了个绞刑，只等着刑部三复奏无误后便可行刑。
张、郑两家的案子乃是一桩恃强凌弱的冤案，案犯均能被严惩，坊间无不拍手称快，连着傅县令也被一些百姓称作青天，早前始终稳如泰山的郑氏却终于坐不住了。
“殿下若是不愿见他们，标下这就去将人打发了。”陈都尉的祖父与郑氏的某位尊长有旧，便被辗转着求到了面前，望他能在中间递几句话，让殿下高抬贵手一回，但陈齐既能被慕容宁相中，从万曦带到沐阳做了折冲都尉，自然不会被那点无关紧要的旧情蒙蔽。慕容宁闻言果然只是冷冷一哂：“他们是将小王看作门前的石狮子，想见就能见的？”
“标下明白。”陈齐当即意会，转身便出了营地，去与那位在寒风中苦等许久的郑氏族老周旋几句，随后客客气气地将人原样请走。
夺田案宣判后没几日，傅县令接着又查起了郑氏子弟强抢民女这几桩旧案，因其人曾花银钱做了不少遮掩，几位受害的女子又已成了他的妻妾，真相便更难挖掘。好在傅渊认定此案关乎往后数十年的前途，便不吝花费心力，连着沐阳府辅都被说动，成了他查案的倚仗。
傅县令为了前途风风火火地忙开，郑氏也开始花招百出地应对，为防张家被人上门迁怒寻衅，慕容宁便让那一伙卫士暂还留在他们祖孙三人身旁。但就在腊月十七那日，卫士突然传来了张太公过世的消息。
“这是什么庸医！出一次诊要价一贯钱，竟然才七八日就将人治没了！？”乍闻张太公仙逝，为他寻医问药过的王长史当即怒不可遏，撸着袖子就要去找大夫算账，还没出门就被慕容宁喝住了：“他是因何而亡？”宁王殿下面色沉沉，回来报信的卫士被看得心神微颤，低头闷声回道：“是我等失责，他在深夜趁着家人熟睡，在房梁上自缢了。”
张家毕竟有个未出阁的女眷在，卫士们即便值守也只在前厅与屋外，断不会往后院去，若是寝房中有什么动静，才会隔着院墙问一声，但张太公独自走得悄无声息，连夜里与他同屋的孙儿都没听着半点声响，卫士们就更不能察觉，还是今早张采闲前去查看祖父病况才瞧见了悬在梁上的身影，惊叫一声后便昏厥过去。
“这……分明还了他家清白，为何突然寻了短见？”王长史百思不得其解，慕容宁闭了闭眼，要他省下无用的念叨，带上高大夫与影卫直奔张家而去。
两进的院落里外静悄悄一片，虽不曾挂起素白，却已让人窥见了满目死寂。慕容宁迈步往后院走去，一进门就瞧见从梁上垂下来的一段麻绳，借此了结性命的张太公则早被放下，为人安置在他生前所用的寝具上。已从昏厥中醒来的张采闲抱着昏睡的幼弟跪在祖父身前，神色一片木然，连高大夫越过他们往前查看张太公遗体也似无知觉。定平府的军医高竹探着身，本想打开张太公的口舌细看，但瞥见木愣愣跪着不动的姐弟二人，便只细细查看了他的喉颈，随后走回慕容宁身旁，在人耳边低声回禀道：“确是自缢的。”
“嗯。”慕容宁极轻地应了一句，接着王长史便走近来，强行将张熙明抱起，再将从一早跪到现在，半点米水都未进的张采闲搀扶起来。好端端的一家人，短短的时日里就只剩下两个年岁不大的孩子，王长史心里颇多感慨，便也明白他们为何连祖父的身后事都不曾张罗。
张采闲浑浑噩噩，被人扶着往外走了几步，似乎渐渐醒过来，挣扎着似是不愿与祖父幼弟分离。王长史正要劝说，慕容宁忽然道：“让他们留下吧。”
“殿下……”
“……殿下？”张采闲仿佛才瞧见慕容宁也在屋中，猛然回身便对着少年跪下，任谁伸手也不肯起来，用嘶哑的嗓子哀求道，“小民……小民求殿下最后一件事……”
“你想求什么，为何是最后一件？”见着张家如此凄惨的情状，让慕容宁对她也多了几分耐性，张采闲则是垂着头惨笑一下，面上没有半道泪痕：“小民一家……已厚颜无耻地麻烦了殿下这许多，不能再拖累诸位。”
慕容宁听出她话中有古怪，追问道：“你要做什么？”
“求殿下开恩，让明弟追随左右，无论当牛做马，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她为幼弟求一个出路，却不去看那个被卫士抱在怀中的孩子，言毕后立即俯身拜下。慕容宁察觉不对，猛地上前半步，迅速抓住她送往喉间的手。看似柔弱的女子，这一瞬竟有那样无匹的力量，险些教慕容宁抓不住，让那一支削得尖利的发簪在她脆弱颈间刺出一点红痕。
“殿下！”利器坠地的声响仅有一瞬，候在四周的卫士连忙围上来，将意图自尽的张氏女与宁王殿下分隔开。慕容宁看着眼前那张绝望的面容，突然想起许久未见的莫离骚，她也曾经历如此苦难，但并未屈服，更无轻生之念，但她也绝无可能用此轻视一位被逼入绝境的女子。若是莫离骚在这里，必然会伸出手，为人分开眼前云雾，要她遇见一片柳暗花明，就如同丛珏郡主那般。
慕容宁捡起落在地上的木簪，慢慢行至张采闲身前，轻声问这位有血无泪的女子：“你身上还有什么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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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3)

19樓發表於: 2023-07-04 23: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五十七章

腊月廿十，年关愈近，宫中也愈发喜庆起来，要挂的宫灯、要换的桃符已分派至各宫各殿，只等着扫尘完毕后即可将旧物替换了。旁的宫殿早在前几日已逐一清理过，今日宫人们要合力打理立政殿与崇德殿，于是皇后娘娘一早就带上公主与小皇子，连着一群女官去了太液池畔的蓬莱阁，要在那里煮茶赏雪。
太液池在今冬第三场雪落下前已上了冻，此刻从高楼上望下去，仿佛瞧见一面打磨得透亮的巨大银镜，四周装饰着精心修饰过的花草木石，好似能将天地都纳入其中，让见什么都稀奇的小皇子惊叹连连，恨不能亲自下去摸一摸。可惜外头着实冻得厉害，皇后娘娘怕孩子乱跑受了寒，望见琉璃窗上结了一层冰霜，便捉着慕容胜雪幼嫩的胖手往上轻轻一按，让他记得这冷冰冰的感觉，短短的胳膊不住地往后缩，被冰一下的手掌也连忙藏到母亲怀中，再不想着往外跑。
蓬莱阁中赏雪的屋子也烧得暖热，窗前的炉子上正煮着去岁从梅瓣上采下的雪水，封好后在树下埋了一整年，初沸时就有微甘气息溢出，置入一枚渠江薄片后瞬间便可见到茶汤浮出透亮的金红，香味纯正浓厚。
“果真是好茶。”自从怀上孩子，直至小皇子满了周岁，盛皇后为将养身子，有近两载不曾喝过这些发酵过的茶，如今端起茶碗一时还有几分感慨。小皇子坐在母亲与姐姐之中，一同闻着醇厚的茶香，口中吃的却是更为甜润的燕窝粥，双唇开阖之间能瞧见已经冒了尖的几颗小牙。母子三人在蓬莱阁消磨了半个晨间的时光，午膳也摆在了阁里，等陛下一同来此尝尝以八珍熬煮的暖锅。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暖意融融，如此差别令人愈发渴睡，午膳后不久，盛皇后便带着小皇子在里屋暂歇，陛下则特意把公主叫到一旁，与她说起一桩事。
“宁弟昨日遣人往吏部送了一封函。”
“说的什么事？”
“他为你去云州查的漏舶案始末，其中牵连不少。”慕容烟雨背着手，眉间折痕似乎又深了许多。莫离骚略一揣测便想明白他的话外之意，微微颔首道：“阿耶放心，这桩事我会处理，稍后还要出宫一趟。”
“你这来来去去的，一月出宫的次数都快比宁弟还要多了。”慕容烟雨只是颇为习惯地随口说了一句，哪知莫离骚当即回得让他接不上话：“皇叔若是能早些回来，这些劳心的事自然有他为阿耶分忧，何必让我受累。”
“走了，出宫的事你自己安排。”陛下扔下最后一句，借口要去处理政务便离开了，莫离骚目送他走出蓬莱阁，收回眸光时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忽然瞧见在池畔徘徊的身影，开口将宋襄唤过来。
“他怎么在这儿？”认出那是谁，宋襄一时也有几分惊异。
“为了邓娘子。”莫离骚不必多想也知道温平的心思，转头对宋襄嘱咐几句，又让人去将冻得耳鼻通红的内侍领上来。
只因莫离骚一道指令，温平便安安分分地在长兴宫里等了十日，平素连崇德殿的大门都不太迈出，比起闺阁小姐还要深居简出。但他又着实牵挂被独自留在定王府中的邓兮，忍耐多日后还是跟到蓬莱阁来，想向公主求一求情，只是临到眼前又生出许多顾忌，便独自徘徊在太液池畔。
“……让人帮着递几句话就好。”温平小心翼翼地说了自己所求，仅是想要当日见过邓兮的女官帮他去定王府看看，再传两句话让人安心。莫离骚看他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便知若不是慕容宁亲自发话，温平是无法对此事释怀的。
“你想与她说什么，亲自去吧。”既然是无用的安慰开解，莫离骚也就不费那心力，只管做好手上应做的安排即可，温平起初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直至谢致儿上来在他后背上拍了拍，催促道：“公主要出宫了，还不快跟上。”
莫离骚出宫似乎已成了家常便饭，但她在尚书省还是稀客，故而仪仗还没进门，卫华玄便听闻了消息，连忙出来亲自将人迎进去。
“卫相。”
“下官见过公主。”卫华玄礼数周全，莫离骚反而不喜：“卫相何必与我客气？”
“礼不可废。”即便与莫知方交情不浅，多年前又曾与公主共患难，卫华玄也始终不忘为臣应有的礼数，这回也是先将人请入座中，待闲杂人等都散去了才笑开。莫离骚入了座，抬眼打量一下他这屋子，不免好奇道：“卫相觉得，刑部与兵部有何不同？”从汝州调入京中后，卫华玄先是任了兵部尚书，可还没等将位子焐热，又被陛下调到了刑部，还给他另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因此虽只是三品，却已称得上一句位高权重，同僚见之便称之为相，并不提他的尚书之职。陛下这番安排似乎别有用意，只是无人能猜得透，卫华玄对此从来绝口不提，便是与知交好友小酌的时候也没有只言片语透露，此刻对着公主殿下也是一般回答：“某以为并无不同，依律依章做事即可。”
“嗯。”莫离骚并不以为这是敷衍，反而颇为赞许地微微颔首，卫华玄猜到她前来的目的，开门见山道：“公主是为了宁王殿下的信函来的？”慕容宁的信函送去了吏部，莫离骚本该去见的当是吏部尚书冯理，不知为何却找到了卫华玄这头。
“云州之事，卫相多有关切，这一回也要劳烦了。”莫离骚对他敬重却不客套，早前卫华玄相看的几位年轻职官也都在云州渐渐得了重用，公主麻烦起这位尊长来，也是一副不见外的模样，卫相自然只能回一句分所应为。莫离骚在刑部耽搁了将近半个时辰，出门时偏遇见了镇军大将军的公子，还有跟在他身旁的冯中甫。
“下官户部右司郎中田关守见过公主。”田关守字鹤林，关守二字寄托着田云飏盼他子承父业的期望，他如今与友人间却是以字相称为多，所以田猎时冯中甫在莫离骚面前提起时也只称之为鹤林兄。两人朝着公主皆是一礼，规规矩矩地没有半点逾越，莫离骚的目光在田关守身上稍停片刻，应了一声后并未多作停留，仍是直奔向定王府。
遭遇一回失窃的王府如今防卫更甚以往，但公主的仪仗自然是与旁人不同，不必经历种种盘查，温平跟在莫离骚身后一路畅通无阻，直至来到邓兮暂居的小院中，听到一声吩咐：“有什么话，尽可当面细说，不必着急。”
“多……多谢公主。”温平喉间一哽，强忍住涌上心头的酸胀，谢过莫离骚后便往西侧的厢房走去。谢致儿从未听闻有哪家女子愿意与内侍结为夫妻的，好奇地探头瞧了瞧，隐约瞥见门中露出的半边柔婉面容，正想再看得仔细些，忽然被宋襄用手指点了点颈侧，便讪讪地回过头，悄悄地瞥一眼公主，又朝着宋姐姐做了个鬼脸。
虽说出宫本意是要往京兆府去见明珂，但莫离骚既允诺让温平与邓兮相会，就不急于这片刻功夫，只是他二人总有一份愧疚在心中，见面说了几句话后就克制地各自收敛心神，不敢在屋内耽搁太久，免得误了公主的正事。
“怎么就说完了？”谢致儿正悄悄与宋襄猜这对有情人难得相会，又是这样患难之际，不知二人要耳鬓厮磨多久，温平却是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让她在惊异之余又颇为气愤，直言他不懂怜香惜玉。
“只是几句叮嘱而已，不需多少时间。”温平素日里就不敢招惹立政殿的女官，眼下在谢致儿面前更是气弱，莫离骚从不强求什么人，当下就道：“我有些话想问邓娘子，劳烦温内侍在屋外稍后片刻。致儿你也是，在门外等着就好。”
“喏。”
“哦。”谢致儿原本还想趁机进去好好打量打量邓兮，却被莫离骚一句话灭了苗头，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厢房的门一开一阖，当即闷闷不乐起来，但眼下没人有心思去哄，她的不欢喜更是转眼就被好奇分了心。公主想同邓娘子问些什么？不仅谢致儿一门心思想知道，就连温平心中也忐忑不已，只是二人都不敢有半点不轨，即便已被百爪挠心了，也仍乖巧地守着紧闭的门，彼此面面相觑又不得解答。
半刻钟后，西厢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宋襄从两扇门中探出半个身子，嘱咐温平速去寻一位精通人像的绘师前来。
“要绘师做什么？”得了任务的温平拔腿就跑，留下谢致儿踮着脚尖想越过高挑的宋襄往里瞧，可惜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为了破案。”宋襄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把探头探脑的人按下去，教训道，“你啊，在外头好生等着，别不安分。”
“诶——怎么还要等啊。”谢致儿不满地嘟囔一声，很快又捂住嘴，往后退两步躲开宋襄的指头。
邓兮不擅丹青，但她记得当日送去首饰之人的样貌和衣着，若是能绘制出来，京兆府便可按图索骥，莫离骚这才让温平速去找人。等到绘师上门，依着邓娘子所言仔细落笔，前前后后废了许多上好白宣，这一幅几经修改的人像才算完成，再由莫离骚亲自带去京兆府交给明珂，希望能对破案有所助益。
也不知是否就是那突来的绘像起了什么作用，隔日一早，定王府长史孟良亲自拿下府中负责采买的一位主事，将人交给领着官差等在门外的京兆府少尹，而京兆尹明珂也总算在小年之前勉强交了半份答卷上来：
——窃贼，寻着了。

第五十八章

之所以说明珂交上的仅是半份答卷，乃是因为窃贼确实寻着了，其人却没能顺利归案，案子也并未完全了结。
窃贼死了，且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言及此，明珂面露愧色，叹息连连：“不知是否不慎走漏了风声，下官才领人寻上门，还不等问出一句话，那贼人就早有预料一般，当场举刀自尽了。”
连日以来，京兆府依着明珂的指示，沿着酎金的线索一路追查，最终在两家首饰铺子里寻着了失窃的金饼，但彼时的金饼已非原本的模样，而是被人改作首饰，言称是摔坏了，才折价转卖出去，若非有经验老道的工匠一眼看出成色不对，此销赃之法足以称得上隐蔽。再循着那几件首饰往下追查，最终有位名为柳长生的屠夫浮出水面。
柳长生是位极寻常的屠夫，时年三十有三，妻子早丧后并未续弦，才满十岁的独子寄养在城外的静山寺，除了一手堪称庖丁的屠术，在左邻右坊眼中并无任何殊异之处。定王府中与柳长生常有往来的，便是那位负责采买的主事。
调查至此，案情勉强算是豁然开朗。未免夜长梦多，京兆府打算兵分两路，由少尹前往定王府将此事告知长史孟良，请他协助办案，京兆尹则亲自前去西市旁的永和坊，准备将柳长生捉拿归案，仔细审问。明珂不曾知会坊正与里正，领了京兆府中的二十精壮官差便直奔柳长生家中，哪知一行人抵达后所见便是一间门窗大敞的屋舍，屋内院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主人家就端坐在堂屋里，似乎连衣物都是特意换了新的，好整以暇地就等着人上门。
堂屋里铺满白亮天光，明珂才与柳长生对上一眼，还不等开口问他身份，那面貌忠厚的男子便歉然一笑，紧接着袖中突然落下一把锋薄的刀，被他轻巧地捏在指尖，随即灵巧的手腕轻轻一转，让刀刃往颈间飞速走过，眨眼间便是大量鲜红喷薄而出。
柳长生那一刀下得又准又狠，直将整根喉管都切断了，没等京兆府的人上前去救治，四处喷溅的血已有不少往内没入喉管，使他在几声“咯咯”的杂音后顷刻就没了呼吸。柳长生由始至终没有吐露只言片语，待明珂领人查过他家中状况，除了整整齐齐收在床下的十九枚半的金饼，旁的线索一概不见。他究竟受何人指使、是否还有同伙、出售金饼换来的银钱去了何处，全都不得而知。
定王府失窃案背后定然还有主谋，但柳长生一死，线索几乎就此中断。那位采买主事确是柳长生的内应，但也仅是被他以五百贯钱收买，在案发之前悄悄将人带入府中一回而已，其余的事情全不知情。明珂虽也让人去接着追查柳长生的家人与过往，但观他行事如此有准备，必然也会将尾巴扫得干干净净，因而并不见乐观。唯有一点，就是在事发之后，邓兮被请去京兆府帮忙认了尸，确定柳长生并非当日将首饰交给她的人，这才算是又多了条线索。
“是下官无能。”费了如此多的心力与人力，最终查出的几乎是一桩悬案，明珂深觉愧疚，从最初听闻失窃的消息开始，莫离骚就知此案不单纯，对这结果也不意外，反而劝慰他：“阴谋藏得了一时，藏不住一世，真相总会有大白的一日，明辅不必介怀。倒是柳长生的孩子，还是要加紧功夫去寻找，免得被人斩草除根了。”
明珂听到这句提点，霎时心神一凛，连忙起身告退：“下官这就派人暗中全力找寻！”
亦是这日稍晚的时候，历经十多日奔波，云州漏舶案主谋之一的余沐春被押解入京，由卫士亲自交到了卫华玄手中，暂收入刑部大牢，等待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商定之后择日开审。而在这岁末之际，朝中可谓是一波未尽一波又起。腊月廿三，宁王殿下揭露白云府抵押营田、私自从商、军政勾结多项罪名的奏疏紧接着送到了乾元殿，让陛下在早朝上发了好一通火，从冯理骂到田云飏，连着兵部尚书与几位相爷都没躲过一劫。
“是臣识人不清，用人不善，请陛下允臣……”白云府的几位都尉都是镇军大将军的旧部，出了这些几近谋叛的罪行，他仅仅被迁怒已是陛下顾念过往的情分，田云飏便想要亲自前去云州将功折罪。但慕容烟雨并未给他这个机会，亲自点了大理寺卿出列：“伍公从！”
“臣在。”年近天命的大理寺卿俯身领旨，慕容烟雨怒声道：“此案交你全权负责，若是跑脱一个，唯你是问。”
“臣遵旨！”
即将是阖家欢庆的时候，吏部、兵部、大理寺的多位职官却是一散朝便开始召集下属安排手头公务，又令人往家中传话，让夫人们为他们收拾外出的行囊，当日就领着几位属官与仆从，驾着车马匆匆离京赶赴云州，生怕晚了半个时辰，就要被陛下削了顶上乌纱。但即便走得如此匆忙，他们也没忘了叮嘱一句，家中自今日起闭门谢客，除国宴与祭祀之外绝不许外食外宿。
拜宁王殿下这一奏所赐，不少人的这一个年都没能过好，而今岁的国宴上缺了许多熟面孔，余下的个个都束手束脚，公主也不用再被人敬得醉眼朦胧。
度过了一个难得安静的岁始之月，乍暖还寒的卯月里，堆了一冬的冰雪迎着春花渐渐消融，太液池里又有游鱼摆尾，万曦城外再见燕子裁春。盛皇后闲来无事，竟从二月初就开始操心上巳时要办的探春宴，兴致勃勃地为公主选花、制衣、置办新的首饰。
“阿娘也要去吗？”莫离骚看到她还为小皇子准备了外出的行头，因而有了猜想，盛皇后笑着颔首：“许久没有去过清漳园了，正好小胜雪已经长这么大，也可以多出宫走一走。”
“那是该好好准备一下。”一家人出门踏青与独自前去应酬当然大有不同，莫离骚当即就对只去过一回的探春宴生出了期盼，心里暗暗可惜慕容宁还未从沐阳回来。不过，他再晚也应当不会拖到入夏之后，那今夏还来得及一同往北郊行宫避暑。
每岁的探春宴日子都有些不同，今年恰好赶在了上巳这一日，魏国公夫人一贯喜好出门玩乐，往年的探春宴总少不了她的身影，今次也不会例外，只是来得要比从前晚许多。因她家的五娘子李景霜正巧在前几日满了十六，一早就先去祠堂中办了笄礼，皇后娘娘虽未亲临，但也派人送去了贺仪。
隅中过半，魏国公夫人领着两位女儿及一双外孙抵达，面上依旧是喜庆的笑模样。魏国公李堃夫妇育有三子二女，二女儿李景月已成亲多年，膝下一双儿女乃是龙凤胎，比慕容胜雪略大两岁，见着小皇子都很是喜欢，在与皇后娘娘行过礼后便凑到公主身旁，想和小皇子一同玩闹。
“五娘过来，让皇后娘娘看一看。”这头莫离骚身旁绕着三个孩子，那厢魏国公夫人将小女儿领到盛皇后面前让她细看。
“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盛皇后想起数月前还拿着她的画像看过，温柔眸光忽然往公主与小皇子那头瞥一下，很快又收回来。魏国公夫人笑道：“可不是，也是该给她说亲的时候了。”
“何必这样着急。”盛皇后此刻倒不赞同了，“这样好的孩子，年岁也不大，多在身旁留一留才舒心。”李景霜不敢当众反驳母亲，但看她对着皇后娘娘所言微微颔首的笑模样，显然是对这言论颇为认同。既然提起了孩子的婚配之事，盛皇后就想起慕容宁曾给她看过的那一本册子，也不忍这样一个看着长大的女孩儿被送入火坑，当即借口想往四处多看看景，便让魏国公夫人陪着她随意走走。那头李景霜也拽着李景月的衣袖，和阿姊往旁走了几步，避开人说起了悄悄话，大抵是想让她帮着劝说母亲，别急着为自己安排婚事。
不愿多走动的莫离骚留在了原处，和小皇子的乳母与几位女官一同看着三个孩子，让他们玩闹在一起。季春的微风吹来园中阵阵芬芳，眉目温柔的少女忽觉身后有人靠近，随即发间被簪上一朵不知什么模样的花，有淡雅的清香萦绕而来。
不是谢致儿，更不是宋襄，也非是其他常在面前走动的女官。身后这人身上有一种药草的气息，隐约觉得熟悉，一时间却又记不起在何处闻过。
“阿娘？”莫离骚试探地唤了一句，身后人却没有回应。少女心中突然悄悄一跳，生出了些许不知名的忐忑，一晃神后才慢慢地侧身回首，青碧的眸中倏然映入一张俊朗的面容，阔别许久的少年对她笑道：“离骚，我回来了。”

第五十九章

慕容宁回来了。
就这般不声不响、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莫离骚眼前，一时间竟教她手足无措，微扬起的殊丽面容上惊异与欣喜交错，剪水双瞳中泛起微光莹莹，如斯清晰地映出那位令她挂心许久的少年。直至真切地见到慕容宁这一刻，分辨出他身上那道熟悉的药草气息，莫离骚的心口莫名地急切跳动起来，以致面上晕开一点不易为人察觉的霞色，丰润的朱唇不自觉地轻抿，当即借着起身回转的动作撇开眼，不再与人对视。
“皇叔何时回来的？”少女语低声柔，好似浇了乳酪的樱桃，入口既甜且软，轻轻咬下就是无比鲜美的滋味在齿间溢开。慕容宁的眸光追着她脸上一片浅浅飞红移走，信口回道：“刚刚才到，还未来得及回宫。”
“昨夜是宿在定州吗？”两位少年在亭中相对而立，莫离骚将人打量一番，望见慕容宁袍角上还有赶路时沾染的风尘，便知他必然已纵马奔驰了许久。从南安门出万曦往沐阳，头一个驿馆就在定州，快马走官道只需两个时辰即能抵达，因而莫离骚有此猜想，况且清漳园正在城南，从沐阳回来必会路过，她以为慕容宁是恰巧在途中听闻了消息，这才停下来入了园子，哪知少年却道：“并非如此，我们昨夜宿在永庆府了。”
“永庆府？”从沐阳回万曦，若非特意绕路，否则没有哪一条路能途径永庆府，皇叔怎会从那里回来？莫离骚满面不解之色，先前的些许羞涩已被忘在脑后，又是那般专注地看过来，清澈眼眸之中仅有慕容宁一人的身影，更让少年移不开眼，亦舍不得在这时候说些扫兴的话，抬手为她扶好发间那一朵娇艳牡丹：“不急，回去再同你说。”
“好。”莫离骚微微颔首，头上钗冠玉英尽皆轻颤，仿佛春芳熠熠。
后方的亭中忽然多了一道人影，聚在一处玩耍的三个孩子中不知是谁先瞧见了，好奇且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即三个娃娃纷纷张望过来，最年幼的慕容胜雪发觉莫离骚并未同先前一般远远地瞧着他们，而是正与人相谈甚欢，当下就生出不满，立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亭子跑去，想看看究竟是谁来分走了皇姐的心神。
“阿姊——”小皇子拽着牵住他的乳母一路小跑，一声呼唤的尾音拖得极长，果真令莫离骚偏首笑看过来。
“小胜雪。”簪花的少女伸出手迎了一下，小小的孩子便扑进她怀里，又急切地扭头去看一旁的少年。慕容宁此刻亦是一副浅笑的模样，俊朗面容在小皇子眼中似有几分熟悉，让慕容胜雪少了不满，生了疑惑，仔仔细细看了半晌。
“这是皇叔。”莫离骚提醒道。慕容宁离京时，慕容胜雪才九个多月大，而宁王殿下一走就是半年多，小皇子能对这位皇叔还有些许眼熟已是极为不易。好在两位少年分别前有过约定，这段时日以来，莫离骚不仅教会慕容胜雪要如何口齿清晰地念出皇叔二字，平日里也没少提及慕容宁，小皇子当即听话地叫了一声：“皇叔！”随即稚嫩双臂忽然分开，做了个不知是什么的动作，引得莫离骚笑意更深：“正是送你小金弓的皇叔，小胜雪还记得要怎样说么？”
“嗯，嗯……”小皇子用力地点点头，笑得格外天真可爱，口中还有脆生生的一句谢，“多谢皇叔。”
“等你长得能抓得起稍弓，皇叔就带你去猎场试试。”慕容宁放下茶盏，将沉甸甸的小皇子从莫离骚怀里接过来，当即对他许下承诺，更不忘将一旁笑意盈盈的公主带上，“不过啊，论起骑射的功夫，恐怕还是要你的皇姐亲自出马。”才一岁出头的孩子哪能听懂这些，慕容宁分明是拿着小侄儿作伐子，故意逗弄莫离骚。
“皇叔又自作主张了。”公主的言语仿佛有些不悦，但观她神色却是半点恼怒都不见，于是宁王殿下有恃无恐，愈发得寸进尺：“离骚，你赢了我可是有目共睹的，怎么我认了罚，你反倒不认这一场魁首了？”
“皇叔谋算多，我若不小心些，只怕又要落入你的圈套。”莫离骚振振有词，慕容宁立即喊冤：“我出宫一回，你就要给我挖一个坑，究竟是谁落入圈套了。”
“本就是你惹来的麻烦。”莫离骚薄嗔一下，想起定王府中的波澜，也是不愿在此刻坏了人兴致。久违的欢笑时刻，慕容宁一面与心中挂念许久的人说着话，一面拿着点心逗弄小侄儿，不知不觉地将碟中微甜的透花糍吃了不少，莫离骚瞥见这状况，随即关心道：“皇叔用过午膳没？”
“尚未，倒是要把你的点心吃完了。”慕容宁吞下手中半块细豆沙馅的透花糍，在宫人端来的盆中净过手，又与莫离骚确定小侄儿能吃这点心，总算给被戏弄许久的小皇子掰了一角，让他慢慢地含咬着。他们一行在天不曾亮时就从永庆府出发，路上没有半刻停歇，才能赶在日中前后抵达清漳园，自然是没顾得上用膳。好在尚食局为探春宴精心准备了许多佳肴，莫离骚见着天色已近午，便令几人前去将皇后娘娘与魏国公夫人请回来，余下的则就地开始筹备午膳，不多会儿便在亭子里摆开了一桌山肴野蔌。
在园子里绕了半个时辰的盛皇后满脸笑意，同行的魏国公夫人却好似不那么欢喜，与宁王殿下见过礼后，便想领着女儿与外孙先行告退。李景月的一双儿女对新得的小玩伴颇有些不舍，李景霜沉静双目也在莫离骚身上停了片刻，但最终还是都依了外祖母与母亲的意愿，随她离开了。
“宁弟赶得真巧。”见到归来的慕容宁，盛皇后自然也是无比欢喜，拉着人前后好一通打量，想看看他在外许久，是否将自己照料得妥当。
“皇嫂，我一切安好。”长嫂如母，盛皇后这些年也确实如母亲一般悉心照料他，慕容宁在她面前十分乖巧，等人看过了、安心了，伸手搀扶着皇嫂坐下，自己才一同陪坐在侧。皇后娘娘抱着将脸上细豆沙拭净的小皇子，见慕容宁确实安然无恙，便也有心思关心其他，双眸一转还开起了两位少年的玩笑：“菀菀头上这花真好看，还是宁弟选得好。”
“阿娘怎知是皇叔选的？”莫离骚颇觉惊奇，盛皇后当即笑话她：“宫中养了那么多牡丹，你何时簪过了？这一枝难得开得如此之好，若不是宁弟，只怕又要浪费了。”
“能为皇嫂分忧，宁弟诚为荣幸。”看到慕容宁这一副至诚至信的模样，莫离骚心中突有灵光一闪，同盛皇后求证道：“阿娘早就知晓皇叔今日回来？”
“哎呀——宁弟不曾与你说过吗？”被女儿一语点破了真相，盛皇后才不管先前是怎么帮着隐瞒的，当即满面含笑地把人卖了。莫离骚自然不会与她为难，便转头看向慕容宁：“皇叔为何瞒着不说？”
“这……”慕容宁摆出一副无辜又不可思议的神色，“我竟没有说过吗？”
“没有。”莫离骚万分笃定。
“那定是我回家心切，一时疏忽了。”常被人暗中腹诽心机深沉的宁王殿下找的借口难称高明，只是神情着实恳切，好似他确实无意隐瞒，也并非为了给人一份惊喜，以期看到莫离骚这幅喜出望外的模样。但若不是他有意阻止，一旁的侍卫宫人哪会不言不语，任凭他悄无声息地行至莫离骚身后，偷偷地簪上一朵盛放的牡丹。
“原来如此。”这话也只能骗一骗不足三岁的小皇子，但莫离骚确实为慕容宁的归来而深觉欢喜，因而也再无计较的心思。
待几人和和美美地用过午膳，头顶高悬的赤轮散出更热烈的春晖，晒得料峭春寒尽散，微风拂来舒适宜人。玩闹许久的小皇子吃饱喝足，很快就坐在母亲膝上犯了困，盛皇后也不让乳母将他抱走，素白的手掌轻拍着孩子后背，亲自哄着他入睡，又对莫离骚嘱咐道：“既是难得出宫，也别总在一处坐着，宁弟，你领着菀菀先往四下走动走动，我陪着小胜雪先歇一会儿，稍晚时候带他去寻那两个孩子玩耍。”
“好，那我们往九曲台去看桃花，皇嫂若是有事用得着我们，让他们沿途去寻即可。”盛皇后如此美意，慕容宁当然不会推拒，当即站起身朝着莫离骚伸出手，微笑着相邀道：“公主殿下可愿赏脸，陪小王一览点点飞红雨？”

第六十章

那一只手宽厚匀长，指节分明，掌上带着经年持缰握剑留下的痕迹，是一种与慕容宁锋锐俊朗面容截然不同的模样。莫离骚轻轻抬眸，如水目光在其上略微一瞥，纤长指尖在端得极稳的掌心稍稍一碰，仅借了半分力便匆匆收回。那一点温凉柔滑的指尖不经意地从慕容宁掌中掠过，好似一只警觉的白鸟，不肯轻易为人停留，使他费了许多心力才克制住收拢五指的冲动。
“那就有劳皇叔领我尽览此间盛景。”乌发螓首的少女展颜一笑，慕容宁突觉残留在手心的微微麻痒直钻入心里，教他不得不紧紧地握掌为拳，令甲缘嵌入皮肉中才能止住那一股足以拨动心弦的酥麻。
“不胜荣幸。”慕容宁如愿以偿，与翩然起身的莫离骚一同向皇后娘娘行了一礼，随即并肩走出悦花亭，直往远处一片妃色花海而去。上巳乃是众人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节日，清漳园中多活水，又是句龙降临万曦时最先踏足之处，因而每逢春日总有游人如织，其中尤以九曲台最为热闹。
清漳园之水皆引自绕城而过的安泰河，在园中西南一角经九曲十八弯，绵延足有数里之长，或以青石铺路，或起长廊庇荫，妆点许多奇石珍木，而成九曲台。九曲台两侧栽有千株桃树，盛放之时铺开连片灼灼花海，教人一眼望不到边际，若是恰逢春风拂过，点点飞红当即飘飘如雨，几欲迷人眼。
九曲台中游人颇多，除却一般的士人百姓之外，亦有不少世家子弟与大家闺秀，不久便有人认出了结伴而行的宁王与公主，虽不见他们身旁有卫士或宫人跟随，却也不敢轻易上前打扰，多只在远处遥望。慕容宁头一回来探春宴，又是如此风度翩翩的模样，一路行来已引得不少待嫁女子芳心萌动，而落在莫离骚身上的目光亦不遑多让，更有甚者早在她及笄前就动了心思，当下生出几分蠢蠢欲动，但又顾忌宁王殿下凶名在外，更怕如盛庭玉一般被当众奚落丢了颜面，踟蹰半晌还是不敢妄动。这一众人各自做着千秋大梦，并不知晓陛下早已打消为宁王与公主各寻佳偶的念头，外人无论想要尚主或入主东宫，全不过痴人说梦而已。
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极为热切，若是换作从前，慕容宁必然要为此不快，今日却不想因他们坏了与莫离骚游玩的兴致。话虽如此，比起园中次第绽放的芳菲，少年的目光更多仍是流连在一旁的少女身上。
“连州的桃花要开得更早一些，有些在这时节已经凋谢了，冒出满树碧绿，看着也颇为可爱。”长兴宫中奇花异草颇多，但无如此繁多的桃菲，时隔多年再见如此美景，不禁令莫离骚想起幼时在连州所见。虽还未亲眼瞧见，慕容宁已从书画之中窥到三分江南水乡的温和柔美，想来与他身侧的少女定是相得益彰的，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打趣：“你记得如此清楚，可是一见着花开，就开始惦念着盛夏的蜜桃，冬至的桃脯？”慕容宁知之甚深，是戏言也是真话，被说中七分心思的莫离骚不曾辩驳，依着他的话慢慢回忆起久违的滋味：“连州仲夏有梅雨，结出的桃不如定州甜美，但制成的桃脯不仅晶莹剔透，滋味也是酸甜得宜，别处都比不上。”
“与云州的海棠脯比起来又如何？”
“我还不曾尝过海棠脯，皇叔去云州时可曾品过？”这等蜜饯小点，宫中其实总是有准备的，只是莫离骚从前无意，所以并未尝过，慕容宁也摇头：“我在云州可是来去匆匆，哪有这样的兴致。”
“皇叔走这一趟，可是掀起了滔天巨浪。”去岁暮冬，慕容宁在云州停留了五日，原只是为莫离骚走一趟市舶司，没想到后来竟又牵连出云州刺史与白云府所行的种种不轨之举，让云州官场好一顿震荡。赶在岁末前被派去调查真相的大理寺卿伍公从至今未归，莫离骚于月前从慕容烟雨那里听得一些消息，怕是有不少人要落马下狱，甚至丢了性命。此话若是深究，那就非得耗上几个时辰不可，但他们说好了今日不谈公务，慕容宁便将话锋一转，引开了莫离骚的心思：“不过，米为州倒是托我给你带了些回来，就在行囊中。”
“那等回宫之后尝尝。”既是特意为她千里迢迢带回来的，莫离骚自然不会推却这份心意，慕容宁方应了声好，忽然停住脚步，往稍远处眺望一眼，面上带了些揶揄的笑。多迈出一步的少女也随即侧首看去，目光尽头乃是一对举止亲昵的男女，观模样应当是夫妻。
“是相熟的人？”莫离骚好奇道，慕容宁轻轻颔首：“是王长史与他的夫人。我答允他必让他们夫妻在上巳团圆，总算没有食言。”也正是这一句承诺，亦让慕容宁生出了与莫离骚上巳同游的念头，更是早早就给盛皇后送了一封家书，请她费心张罗，最终如愿与心上人漫步在花海之中。
“皇叔果然早有谋算。”莫离骚何等机敏，当即就抓着了慕容宁的小盘算，“难怪阿娘突然想来探春宴。”
慕容宁不予否认，而且振振有词：“春日晴好，你也应当出来走走，宫中的景色毕竟单调了些。”
“沐阳的春色应当更盛，皇叔可去看过了？”
“或许吧，可惜我急于回京，无暇观览。”沐阳天候远比万曦和暖，营中播种的冬麦于半月前已陆续收割，慕容宁每日所见便是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田，心里记挂的除了这数月辛劳能得什么成果外就只有尽早回京，哪里会有多余的功夫去看什么花红柳绿。等验过三处折冲府的收成确实远胜过往，总算能对陛下有所交代，慕容宁便带着王长史等人匆匆踏上归途，一路上皆是归心似箭，几乎是日夜兼程，更不留心周遭景致。慕容宁说起这一月的忙碌，谈到路途中的辛苦，不仅是不遮不掩，甚至有意将他对万曦，对长兴宫，对立政殿，乃至对莫离骚这个人的思念之情如数倾吐。
被人这般有意无意地表白心意，莫离骚却好似浑然不觉，她仅是往前快走两步，在慕容宁面前转过身，仔细去看他棱角分明的面孔，片刻后偏着头道：“依我看来，皇叔倒还精神奕奕。”
“若非如此，怎么能同你再走上几个时辰？”慕容宁并不计较她的若近若离，甚至还有心说笑，莫离骚等着人赶上来，轻旋足尖偏转过身，不满地嗔道：“我可不要走那么久。”
“好，不走那么久，等你累了我们就回去。”莫离骚自幼受慕容烟雨指点，刀剑骑射全不在话下，哪能是走几步路就累着的，但慕容宁这般哄了，她也就这样听了。二人漫步走过九曲台，接着绕到望月潭泛舟，随后又往北去文昌阁看了斗诗会，不知不觉地走过大半个清漳园，盛皇后始终未遣人来寻。
“阿娘莫不是忘了？”莫离骚望一眼天色，已是晡时过半，再不回宫就怕要晚了，慕容宁猜测道：“皇嫂也难得出宫，许是游玩得太过尽兴，一时不曾察觉，我们先回去吧。”这安排妥当，莫离骚当即应了声好，便随着慕容宁往回走。
悦花亭里，盛皇后与几位国公夫人确实相谈甚欢，小皇子也醒着，正在众人看顾之下同几位年岁相近的娃娃玩耍，场面一派和乐融融，也让加紧脚步归来的两位少年相视一笑。
“怎么就回来了？”盛皇后不曾留心天色，还以为他们只离开了不足一个时辰，被魏国公夫人提醒后恍然一下，知晓是自己忘形。莫离骚看她有淡淡懊恼，等那些仕女相携离去，便挨到母亲面前撒娇道：“若是早知道阿娘正聊得欢喜，我们就不急着回来了。”
“你要是有这样重的玩心就好了。”皇后娘娘当即拆穿女儿的安慰，拍了拍她的手臂，“天色不早了，回吧。”
来时是皇后娘娘领着公主与小皇子共乘翠辂，回程时依旧如此，只是车前还多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上的骑士俊朗不凡，正是伴驾而行的慕容宁。几人玩乐一日，身上都有些许倦意，小皇子乖巧地偎在母亲与阿姊之中睡得格外香甜，莫离骚被他带着也有几分倦意，神思正恍惚着，忽然听到盛皇后问：“你身旁可还缺人？”
“一二年中还是足够的。”这一年多来，后宫中不少事务都交由莫离骚决策，盛皇后亲自过问的已不多，而常在莫离骚身旁听令的女官皆比她年长几岁，最年长的将近花信之年，确有归家婚配的念头，但余下的都更愿留在宫中。不过盛皇后既然提起此事，必然是有其用意，莫离骚便顺着问：“阿娘有什么安排？”
“这嘛……”皇后娘娘难得犹豫，停了片刻才道，“五娘子似乎想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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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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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