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04 【戮史】Back In Bl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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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8-06-04 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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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4 【戮史】Back In Black 　　

　　戮史·Back In Black
　　他两指间夹一支烟，灰烬在玻璃桌薄薄浮一层，似乎未有多执着，至少史艳文走过去捏走烟后无甚反应。
　　收拢的手过于苍白，人比同年纪的少年瘦的多，起身却和他一般高。
　　年轻人的潜力不得了，调养一两年，半点看不出从前的病态，成日往家外跑，同新朋友混，要补偿被病房吞食的过往，浓墨重彩活上一遭。
　　史艳文随他，倒是小弟看不顺眼，就差没动手揪侄子衣领把人拎回家。史艳文只笑，被横眉冷对只说小空的童年空空荡荡，随时从人间烟火被抽离，满世界只剩纯白和酒精味，精忠存孝带花探望要留着，爱不释手。一朝病愈，他不忍，才装聋作哑。
　　说到底就是纵容。
　　双胞胎生来丧母，小空从小病殃殃，出勤岌岌可危，病的厉害索性休学。谁都说他没指望，后事一条龙推销上门，他尝试新疗法，居然好了，似中乐透不可思议，医生也惊奇。所有人惧怕镜花水月，史艳文待他比从前更紧张，到发现不对为时已晚。
　　史艳文忙公务，不算故意躲避，撞上却没想到。
　　精忠在外考察，发来的请教讯息尚未回，存孝同叔父一家旅游，没了他两个，屋子不是家，即便小空在，也不大像。
　　寻常人“家”里面，孩子不会对父亲有别的心思。
　　反思过哪里做的不对，惭愧，不对太多，只得设法弥补。
　　他是警察，是公务员，尽心为纳税人服务也为高升——开销不少，供房供学校供医院，单身父亲的日子靠爱发不了电，数字一串的存折最牢靠。他不动歪脑筋，以时间功劳换金钱，并不清高，理所当然。孩子有三个，大的早熟，小的懵懂，他自觉一碗水端平，小空却看他，用那双金色的眼，仰视到平视，咄咄逼人。
　　史艳文按灭烟就要走，小空抓住他，执起削瘦的腕骨，薄唇翕动，好似亲吻。
　　“难得只有我们两个，不肯和我说说话吗？是了，你当我是小孩，痴心妄想过了年纪会自愈掩埋，对不对？”
　　史艳文面不改色，心头只觉荒谬。
　　从未听说旁人有此种困扰，他无法求教，只能摸索如何与次子相处，方法大约不对，小空的脾气一天天古怪。
　　补习回来的存孝讲有时遇到二哥，卡在机车后座，手举高迎风欢呼，穿梭夜里的灯红酒绿，呼朋唤友，妖异非常。三子敦厚不善言辞，小空站跟前，史艳文才知千真万确，夸张没有，尚且不够。
　　小空聪明，在家在外几张脸，使用场合错位，打人一个措手不及。眉宇锐气化作实形，史艳文偏过头仍被刮痛，修长的手按住他的肩，落在脸上的柔软干燥冰冷，下一刻移到了唇。
　　是一个不带烟气的吻，绝不该发生。
　　有人说得不到爱，恨的感情更深，发怒无用，史艳文也没那精力，至多无奈。小空反倒更生气。他最不喜欢被怜悯，病骨支离时候是，情感无望时候亦是。
　　史艳文推开他，一声“仗义”开口，小空眉角浮上嘲讽的笑，勾起一旁的书包头也不回。
　　笑没错，过多解读一个表情，是观者心慌意乱。这只是相当普通的一次不欢而散。
　　玻璃桌冷光凄怆，史艳文看到倒映的脸同样，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好事盼不来，坏事躲不开，模糊的感觉成了真，小空跨出大门再没回来。
　　电视、报纸、广播、走访，一年又一年，可知人铁了心要蒸发，哪怕史艳文高升警司也寻不到行踪。
　　再见到却是有人敲车窗，玻璃下滑，视野里撞进的一张过分苍白、和存孝如出一辙的脸。
　　不该怀疑，根本不可能有怀疑，这就是小空，半边医疗纱布挡去眼，胳膊架石膏，是一位滑稽的英雄，凯旋并不在乎故里。
　　“哎呀，是位警司！”他瞥一眼警服大喊，身后有人吹哨有人喝彩，完好的眼睛含着笑，“我同人打赌，要和碰到的第三个警察换电话做好友，警司考虑一下？作奸犯科我不爱，正大光明守法良民，为口饭吃混堂口，无聊不介意作线人，很靠谱，很合算，而且可以给你打八折哦……父亲。”
　　越说越轻，最后几乎弯下腰，要贴着史艳文的脸，难得让他皱了眉，“史仗义，你在搞什么把戏？”
　　“警司，我叫戮世摩罗，同史家没什么关系。”青年眨眨眼，孩子气带点轻浮，手伸进来就夺史艳文的手机，“密码？哦……年份吗……果然。”输完号码按下去，没几秒扔回来，他挥手笑笑，“我走啦。”
　　代传话的司机才赶回，拉开门就紧张地问有没有事，史艳文摇摇头，让他驱车回办公室。
　　视野里他的孩子转去和人炫耀，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各异的夸张，调笑着融进生生不息的人流。
　　半途，有陌生号码呼入，那头劈脸一句，“那么几年，你有想过我吗？”
　　“当然有。”史艳文翻看日程，听到自称戮世摩罗的小空说，“你没有，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没有。”
　　“找个时间见面谈一谈，回家吧。”
　　“这是觉得我走错了路，要纠正人生轨迹？是送我去中学重读，还是大学夜班？哦，留在本港不大合适，送英国还是加拿大？史大公子是政坛新星，小公子子承父业，隐形的那个就说身体不好国外治疗去，反正也不是没有过记录嘛。”
　　史艳文不应承也不否认，“存孝一直后悔他没够胆拉你不要和那些朋友玩，精忠与他多谈，还是自责，又怪我不够关心你。”
　　“哈，他不懂。”笑声飘忽，无端鬼魅，低沉话音如同叹息，“我只是不要做史家人……你看不见我。”
　　——我只是你的三分之一，却用全部的自己爱你。
　　史艳文呼吸到了逝去的空气，潮湿而黏腻。
　　望来的金眸幽冷，任何表白都不该是这种眼神。他满含妄想，注定落空，以清醒的冷酷嘲弄心存侥幸的自己。
　　妻亡后，年轻男人的爱恋沉没黑暗世界。雪灰墓碑立起，身份转换，丈夫到父亲，一力抚养幼子，从无边角可说，无人不赞他情深，突然被拖拽出去，久违的罗曼史如斯荒唐。
　　于是他说：“仗义，对不起。”
　　掐灭仅燃一瞬的光，少年的脸可比窗外天空阴沉，靠着玻璃窗，波痕隐隐仿佛哭泣，如瀑落雨为他的一时冲动降温。
　　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他能给的不是这个孩子想要的，他想要的，很抱歉给不了。
　　闷窒铺天袭地，史艳文手一抖，不当心按掉电话，后悔地回拨，没有接通。
　　他储存号码，烂熟于心，小空两个字却再也没有亮起过。
　　直到今天。
　　双层玻璃隔音良好，隔绝本城六千万人熙熙攘攘。电台里女记者两片嘴，口气平板，提不起劲。
　　黑社会算不得新闻，没黑社会才算新闻，报社上下要没精打采失了抓人眼球的大头。可功劳全是同事拿，做连线有什么用？顶好能冲锋陷阵，贴到匪徒脸上问你姓甚名谁，嚓嚓拍照片两三张，卡点赶稿，写他悲情童年写他坠入歧途，横幅一展，机器赶印，收笔名利双收。
　　浮光掠影，人间烟火，捉不住的虚像终将归于无形。
　　史艳文被衣袖上冷硬的徽章硌到手，收回出神的目光。
　　浅淡白印没多久泛起红，开始发热。热意细微，星火微渺不绝，扩散开吞食可燃的肌肤，钻进深处要将整个人点燃——都是徒劳，血管里流淌的是搅碎的冰，盛夏里诞生，曝晒不融，寒意发彻肺腑。
　　他忍不住叹息，这一天还是来了。
　　戮世摩罗，戮世摩罗，抑扬顿挫四字，鼓膜震动，震荡直传心底。
　　他从来只见档案上文字，由柔软口舌讲来反应尚须几秒——是那桀骜不驯的青年，年纪轻轻混到社团二把手，事迹攒厚厚一叠，叫盯他的人咬牙切齿，总有一天要落实证据，将人送进监牢，结结实实坐满九十九年。
　　生命的本源挤压、收缩，柔软的血肉疾速跳动，像要努力撑破骨骼束缚。
　　这时间史艳文本该坐镇警务大楼，却坐在车上沉思。办公室冷气凉的过分，坐久了身体发僵，到现在也没恢复。
　　纳税人是沉默的羔羊，政府搞夏令节能给自己看，没事找事，恨不能琐碎小事都上公版，打发羊群里个别刺头。做事做事，没个好环境谁做事？说城北黑帮横行？难做呀，大家削尖脑袋往金融医疗互联网，谁愿来做卖力气动脑吃力不讨好还没前途的警员？薪条一横，三月不够寸土寸金一平米。
　　史艳文分派南城，金融城所在，本城门面，压力小事务琐碎，讲起来是美差。这次过后铁定保不住，他也不在乎，接到电话时就有心理准备。
　　手机闪烁两个字，小空，他的欣喜汹涌如潮。
　　陌生的男声背后隐约有警笛声，“您好，先生，这支电话只您一位联系人，可否与警方配合了解信息？”态度端正，口气温和，绝对将规章背的滚瓜烂熟，多加三分焦躁也不会被投诉，听到史艳文自报家门马上换称呼，半点卡壳不曾有，“失礼了，史警司，麻烦您往xx道，详细会发给您的秘书，一路更新。”
　　实在无可挑剔，要在自己手下，史艳文一定考虑予他晋升，发光发热，传授后辈靠谱经验。
　　如今的黑社会明面要占不少正经营生，城北乍看繁华不输南边。警车呜啦啦闷头往前冲，惹良好市民白眼，天热已经很烦，还吵的要命。警员走向顺网线爬出去，随电波散出去，有人大发雷霆，有人幸灾乐祸，只看倒霉的是不是自家人。
　　目的地不是戮世摩罗所在社团常活动的地块，引导史艳文的警员平头寡脸，手里拿一支普通手机，开口踟蹰，是先前的声音，“史警司，请问你们的关系……？”
　　“父子。”史艳文说完，心莫名一沉。
　　警员首露惊讶，专业素养立刻弥补，“谈判组员已同他接触，态度尚可。”
　　“要我劝他投降？”史艳文苦笑，“恐怕适得其反。”
　　好好的二公子不做，风里来浪里去，警员倒不怀疑，甚至怜悯——警司怎么样，还不是家庭不睦养出孽子？他居然对住公租领死薪水释怀，“还是要试试劝他配合，说是武器都扔下了，有希望的。”
　　对讲联通，风声呼呼，划过杂音，温和的男声反倒成了陪衬，“……拾到你电话，不好意思。”
　　“先斩后奏？无事，我不在意。先生有烟吗？谈话怎么能没烟抽，你我结一支烟交情嘛，电影不都这么演？”
　　谈判员列条件，戮世摩罗闲扯，颠三倒四，鸡同鸭讲。
　　史艳文上到顶层，跨出安全门，被光亮刺伤了眼。
　　“你们还真把他找来了，动作好快。”
　　对讲传来的话语通过电流有些失真，青年偏过头，还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你好啊，史艳文。”
　　史艳文拿过对讲，看着远处，“仗义，话他们都同你说过了，我不用重复。”
　　“不错。但他们应是要你以情动人，不说两句听听吗？我等待即将听到的深情呼唤，都快感动了。”戮世摩罗见他要走近，做了个手势，“别过来，过来就跳楼。”
　　史艳文环视一圈，哪怕他脚下扔下零碎武器，警员荷枪实弹还是不改，“我不会逼你，但他们给你考虑的时间不多。”
　　“不是早说过我叫戮世摩罗吗？我案底一堆，牢底坐穿，将功抵罪减减出来大概还没白头——是不是还得感谢你们？——我不要。”
　　他手一甩露出把枪，漆黑，秀气，一看价值不菲，可惜蠢人不懂机械的浪漫。
　　破空风声划过史艳文耳侧，戮世摩罗黑衣爆开飞溅血线，他晃了晃，喘气如破风箱，“这没子弹啦！幸好有预测，不然直接死了。”
　　一旁的谈判员面色顿变，“谁开的枪？！快叫急救！”
　　戮世摩罗跌坐在地，史艳文跑过去刚扶起被他用力抓住。仰起的脸几乎贴在一起，呼吸有血腥味，他笑问：“史艳文，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史艳文强忍手上的颤抖，沙哑地回答，“怎么可能不会？”
　　戮世摩罗喃喃，“这伤不够重。”
　　“不要说傻话。”
　　“父亲，既然你叫我仗义，这是仗义给你的回答啊。”
　　戮世摩罗抬起眼，满满是史艳文，从小到大，从未改变。
　　“我不会回去，也不想当什么证人，根本不在乎。我把这条命还给你，如果有来生……算了，还是不要有了，再做父子不好。”
　　戮世摩罗突然举枪抵在太阳穴大笑，“再见。”
　　砰！
　　喷溅的血滚烫，枪响无限拉长。
　　史艳文的时间与旁人错位，回过神满头冷汗，大口粗喘，像臂弯沉沉的青年附身，喉口充塞血腥。
　　终于可以带回小空，在他拖着三分之一的他死去之后。
　　即便不是史艳文想要的方式。
　　即便小空不愿意。
　　史艳文执起低垂的苍白的手，贴在唇边，一如许多年前这个孩子做的一样。
　　“我们回家。”

[ 此帖被xyzmiu在2018-06-03 22:5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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