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4.24 04.24 [藏千]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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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rey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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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4-24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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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4 04.24 [藏千]飲春

千雪孤鳴接到俏如來電話的時候正值坐莊。

所謂坐莊，自然破風頭摸順風牌的好時機。在連輸兩盅的千雪孤鳴的眼裡看來，不消說，更是萬萬不可放鬆的時候。他一邊吹了吹自己的手掌心，使勁搓了搓後開始抓牌，一邊用肩膀和脖子夾著打電話。聽著電話那頭咋咋唬唬聲勢緊張，不像俏如來往日作風，千雪孤鳴自己給自己說明情況，大約是順手撥錯號了，唉，畢竟史家小孩正月也是很忙的，真是辛苦。他這麼想著，順手抓滿了四把牌，起牌一看，愣住了。

他抓了抓腦袋，迷茫地和牌友對視一番，急忙抓進一張新牌，試圖證明自己不是輸昏了頭。可看清牌面後不等千雪放空自己，電話那頭的紛擾之中兀得破空傳來一聲問候：“千雪，千雪，哎……”那頭的人似乎醉極了，說話像是豆腐里挑骨頭，找不準音節的落處，氣聲拖腔，像是人趴在他身上亂蹭一通肩頭邊嘆一口氣邊說著的話，夾雜玻璃相碰和拖拽桌椅的聲音，隨後是和來時一樣沒頭沒腦的忙音。下家又開始催千雪利索點：“人都點睡著了，愣著乾嘛？”千雪歪著脖子，舔了舔嘴唇，看著人把牌一推：“天胡了。”

千雪孤鳴乘著這手風頭，連莊不夠軟硬通吃杠上開花，終於轉虧為盈小勝五條摺合現金總計二百五十塊。他嫌太難聽，正月討彩頭，又猜了兩把骰子硬生生把兩百五十成功調整為兩百一。這才摸出手機把那通給他帶來好運的電話撥了回去。

應聲的是個大著舌頭打嗝的俏如來，他一句話分段講上好幾遍，試圖給千雪孤鳴指條近路。千雪感到好笑，為這股認真勁兒，也為俏如來這一年間難得的快樂。他起了玩興，邊熟門熟路地開車，邊有意學著俏如來盤不過舌頭的樣子和他打趣：“俏……俏如來，你你你，把羅碧……你叔父放倒啦？有點嘛水平喔。”俏如來勉力支起身子，想去去視窗吹風，還是平日里笑以待人的模樣，只是兩頰起紅霧，招子籠薄紗，一時找不準下一步往哪兒邁，來回幾個交叉步，又坐下回了酒桌，看著自個兒對面一模一樣的兩張臉，撐著頭老實點頭品評道：“千……雪先生，不是我……我放倒的。我是……嗝，迫不得已。今日父親終於和叔父……”俏如來餘光掃到有動靜，登時睜大眼睛去分辨誰是誰，對面掛在椅背上的其中一個兀得猛一垂頭趴在桌上，另一個聞聲抬起頭睜開一隻眼看了看，極力拉扯嘴角要擠出一個勝利者的笑，可惜力有未逮，又後仰過去。“哈哈，”千雪孤鳴聽著也樂，“誰終於贏了？”俏如來皺著眉頭認真思考：“是父親……不對，是……叔父？”他自己歪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兩人今日為了下廚一展手藝都扎起了頭發，年前叔父又被溫皇先生攛掇著染了兩鬢，如今兩人化作兩攤醉泥，你推一把我，我推一把你，像是為了一塊糖鬧得不痛快的倆兄弟，一個還想往另一個手裡的酒盃倒酒，另一個捂著酒盃口想躲。俏如來看得模糊，實在答不上來了，只好老實地跟便宜長輩千雪孤鳴交代道：俏……俏如來也……搞不清楚。”

俏如來答得含糊，千雪孤鳴卻已經聽得很明白。此時天地間小雨零星地下著，從車窗外往後疾馳的草木四處零落，若是路上有心人細看，可以察覺葉子正絲絲抽出新芽，積攢新葉新花新骨朵兒，正是入春的時候，城裡各處已漸漸暖了起來。千雪孤鳴喜愛從這條新修的省道往下直遛兒的感覺，從他常搓麻將的茶室開始，往下開幾步就是小蒼狼住的地方，那頭往祖宅還要個把鐘頭；再往下走是幾個私立學校——鳳蝶在那兒讀過，如今是七巧——地皮不大，房子蓋的倒是洋氣；下下個路口打個轉盤是他上班的路，直到頭再拐幾個彎就能到史家。街旁霓虹晃蕩進千雪孤鳴的車廂，又蹦跳出去了。前幾日千雪開著條路回家吃年夜飯時，兩側的鞭炮煙花拿出整年的勁頭給年味兒敬足了禮數，此刻倒是不吵不鬧，一路的平靜，正如千雪孤鳴清淡的目光。

千雪孤鳴輕而易舉地過了所有門禁，他的臉和這幾根手指頭上的指紋堪稱中原大地上有效期無窮的萬能鎖。俏如來原是執拗要下樓來接人，總不好意思讓千雪孤鳴這個客人一次又一次地被捲進來收拾殘局。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俏如來眼下是有心無力，能站起來挪到門口已是在極力弔起精神。他見千雪穩當地推門而入，手裡領著常備的湯粉，一副料事如神兼有備而來的模樣，心下鬆了一口氣，好似終於定心後被抽去了筋骨和力氣，眯眼一歪就要軟癱在地上。千雪孤鳴慣是個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俏如來後背和手臂，二話沒說攙著醉鬼回房歇息去了，饒是如此，在帶上門前不忘掖一掖被角。

史艷文此時千年龜狀慢慢抬起頭，接過千雪孤鳴遞來的醒酒湯，眸色微動，不禁移了眼，看向一旁閉目凝神的羅碧，忽而開口道：“小弟，你男朋友對我真好。”千雪孤鳴心下一懵，立刻撒手，醒酒湯差點全撒了：“什麼啊？”羅碧一聽這話，酒醒了大半。他原本解了襯衫領口，鬆散地靠在椅背上養神，此時猛地坐起來，瞟了千雪孤鳴一眼，伸手去打史艷文後背：“史艷文你講什麼呢？酒喝多了吧。”說完立刻主動端過醒酒湯，也不管大碗口上騰著的熱眼燙口，一口便悶了，那架勢好似仍在酒席上乾一碗又一碗的水酒。

史艷文睜大了眼睛，劍眉一垂，開口道：“不是小弟你方纔說的嗎？姚明月是你女朋友，千雪先生是你……”“史艷文！”“哎哎哎，是我記錯了嗎？千雪先生先喝杯茶吧，我看羅碧酒氣還未散呢。”

千雪孤鳴又氣又笑，見狀並不多問，轉身給羅碧又倒了杯溫水，隨手拉開他倆對面的一張椅子便松垮地坐下了。他左瞧瞧右瞧瞧，看史艷文紅撲著臉，湊近了碗口吹了吹，小口地喝盡了，又看羅碧也不變扭，接過水“咕嚕咕嚕”緩緩喝下，喉結上下幾番後就抬眼看向千雪孤鳴。“先說說吧，”千雪孤鳴先開口，自顧自地幫忙收拾起酒桌，一邊數著空酒瓶一邊說，“你們倆喝就喝吧，缺人也不叫上我，拉上俏如來算什麼事啊？”史艷文不等羅碧爭辯，酒色未下臉，當即道：“千雪先生，我和羅碧從初見拳腿相對，到如今同坐此處，不能說不是血脈相連，運道奇巧。正是闔家歡聚的時候，我兒俏如來也是來和他叔父一聚，高興高興……”“史艷文你閉嘴吧，”羅碧習慣性皺起眉，口氣中卻並無不快，打斷史艷文道，“分明就是硬拖兒子下水擋酒，非要扯上我。”史艷文接著道：“俏如來那也是高興，正月里一家人聚一塊兒喝個酒，並沒有什麼不好的，小弟，你說是嗎？”

瞧史艷文呵著酒氣，嘴皮子功夫仍是利索，羅碧從鼻子里哼了口氣，不再同他拌嘴。史艷文喝高以後得了便宜賣乖的勢頭一路高歌，吃了羅碧好些個白眼才收斂下來。千雪孤鳴與他倆同坐在一處，時不時笑著調侃幾句。這幾年兩家都過的是安生日子，羅碧還未和姚明月和離，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替她辦後事。店鋪外宅收拾妥當後，分居時住的兩棟房子原封不動，任史艷文安置好無心，自己仍是習慣在外漂泊，唯一有些不同的是過年會來見見史艷文。去年還問千雪孤鳴西洋參和蛋白粉如何如何，似乎是被史艷文逼著走了趟史家老宅，拜訪了老夫人。不過話說回來，羅碧哪是這麼一推即走的？他說完最後幾句後頓了頓，看了眼表，向千雪孤鳴問道：“都這點了了，走不？”

千雪孤鳴點點頭答道：“本想多坐些時候，你這麼說那就走吧……”他突然像是發現什麼似的，指著羅碧從他進門邊一直垂落的左手說道：“你那手裡拿著什麼呢，藏仔？”羅碧登時不出聲了。史艷文見狀忽起一聲長嘆，從自個座位底下撈出一個高腳杯的底座。若是需要更確切一些的描述，千雪孤鳴可以很誠懇地發言：一根圓底玻璃柄。

“你們乾啥啊，羅碧？”千雪孤鳴從史艷文手裡接過後小心地摸了摸斷面，將它倒置在桌上一轉，瞅著它磕磕絆絆地打旋子，忍不住笑著說，“怎麼弄的？”

“你問史艷文。”羅碧扯了扯嘴，把另一半玻璃杯交給千雪，沒好氣地說。

“小弟，我們一人一半已經分好了，怎麼能說是我的責任呢？”史艷文語重心長狀言罷，打了個酒嗝。

千雪孤鳴看兩個醉鬼你一句我一句有來有往，笑得肚痛。原來是史艷文敬了羅碧，眼看羅碧幾近飲盡，表示自己已到頂，只能再勉強喝半杯。羅碧一世強硬，哪有被占便宜的道理，站起來奪了高腳杯就要給史艷文滿上。一個不肯，一個不聽，你不肯撒手，那我更不能放，徑直掰斷了酒盃，兩人各抓著自個兒的一半後仰摔落在地上，紅酒撒了一地，史艷文從地上起來的時候順腳踢翻了三兩空酒瓶，前後幾番鬧出的動靜不小，這才引來了里間忙應的俏如來，也就有了抓大兒子陪叔父喝酒結果被率先罰下的故事。

羅碧看千雪咬著嘴唇微微顫抖，腰彎得幾乎要從椅子上滾下去，既想說都是史艷文耍賴不好，又想把自家兄弟抓起來，讓他要笑就笑，別憋著在那兒抖。他剛要開口時，千雪終於直起腰咧著嘴說道：“太久沒笑了，嘿嘿，哈哈哈我現在還感覺肚子痛。”他站起來拍了拍史艷文道肩膀，後者迷濛地看著他，補充道：“史君子，你放心，待會兒出了這門我轉頭就忘了。倒是藏仔，”他轉頭伸手在羅碧面前晃了兩下，見他看向自己，接著說道，“你終於在史艷文身上討回了一把！我真替你高興！”

史艷文粘在門框上看千雪孤鳴和小弟穿好鞋，仍舊黏巴：“走什麼啊？還有兩間房，都空著呢，千雪先生你要來都行，衣服什麼的也有，常備的，都沒人用。大半夜的乾嘛不過夜呢。”羅碧嘖了一聲，和史艷文擺了擺手示意他回屋睡覺。史艷文見了高興地張開雙臂揮了揮，像個少年郎送別友人般追出幾步，“下回再來”之類的話一直說到他倆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後。

“史艷文喝高了就會這樣，活蹦亂跳的，不多見。”羅碧坐上副駕駛，邊系安全帶邊同千雪孤鳴說。

“對，前幾回也沒這樣的，”千雪孤鳴邊開車邊反問道，“他吐幾回了？”

“兩回，”羅碧很快地說，口齒清楚得不似方纔模樣，“喝酒完全不行還硬撐，早勸他滾蛋了。”

千雪忍俊不禁，哎呦一聲，說道：“那你還灌他，藏仔你啊，明明也很高興。別說他，你其實也差不多了，再喝半瓶就要倒了。”

“我還沒得很，我的酒量可是跟你練出來的。”

千雪孤鳴詫異地瞟了眼身旁義正言辭說著的羅碧。根據他的經驗，藏仔這麼可愛直白說話的模樣只會出現在喝到五瓶的時候，也就是快斷片的時候。他心下啞然一笑，連聲說道：“是是是，藏仔酒量好啊，比溫仔還好，能跟我對殺咯。”

“廢話，神蠱溫皇喝多了還會哭，你那次還怨我打他，見鬼。”

“這話我倆說說就行了，你可別哪天被溫仔氣死說出去，史艷文這回也是。”千雪孤鳴多嘴了幾句。

羅碧哼了一聲：“不消你說。”他靜了靜，看千雪孤鳴認真開車的樣子，出言問道：“你是在不高興我喝倒了史艷文嗎？”

千雪聞言挑了挑眉，又礙於專心開車，不好轉頭，只好偏頭說道：“莫名其妙的，我哪來不高興？”

“那就是不高興今天正月還要接我，總之你不痛快。喔我知道了，”羅碧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篤定道，“麻將輸了幾盅？”

“呸呸呸，老子今天沒輸！風頭好得不能再好了！”千雪大聲爭辯道，“不過是有點不痛快，啊呀說這乾嘛，下一個路口你就要選地方睡覺了，哪邊？”

“沒地方去，去你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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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04-24 22:2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只見千雪低眉，笑著微微點頭應下。羅碧看在眼裡，並不打算強逼他講個通透。他不是纖細的個性，千雪的心眼又比酒瓶大，兩人相識至今早已熟知彼此，彼此的心思簡單得只用交換一個眼神，不必和小年輕談戀愛似的扣著字眼一個個問明白才安心。千雪孤鳴只顧專心開車，餘光瞄了眼副駕駛，羅碧閉著眼雙手抱胸，似是醉得困了，要假寐一會兒，便不打擾他。

說句實話，千雪孤鳴很高興羅碧願意放下一點什麼，亂七八糟的，他說不明白，很多他覺得自己明白的事清大多都沒法跟人解釋清楚，聰明人要考慮的彎彎繞繞太多了！

他只是覺得好。

千雪當初比羅家更希望他答應同姚明月的親事——羅碧太需要一個家了！千雪孤鳴知道的，即使他從不說出口。如今能找回一個女兒，又添一個去處，除夕夜有人陪著等敲鐘，千雪自然是替自己兄弟感到高興。此後也不常約羅碧出來跨年，好似自己一個客人打擾了好容易聚成的一家人。他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種家宴上，一坐心底就發毛，通身不自然，也許是因為自家很久沒有這樣吃過酒，不太適應。他更愛從一個酒局奔赴另一個酒局，推杯換盞之間呼出濁氣，醉了就一屁股坐在路邊數星星。如果這是羅碧指的那點不痛快，那應當是這段時間酒喝得少了，改天一醉方休。

羅碧竟真睡了過去，醒來時發現車停在加油站，發動機熄火，駕駛座無人。他一下車就看見千雪孤鳴蹲坐在油槍下的台階上，手裡轉著煙盒。他二話沒說，上前劈手奪過：“我看是你喝多了，要抽也要看地方。”千雪孤鳴從他手裡把煙盒摳出來，拿了根煙叼在嘴裡，也不點火，煙盒放回羅碧手心，把他的手指捲回去扣好，含糊不清地說道：“看你睡不清，我打算炸了這里把你嚇醒。”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對羅碧說：“來搭把手。”羅碧自助加油操作得很熟練，他不習慣有人替他保養自己的東西。提起油槍的時候空氣里散出熟悉的刺鼻氣味，千雪第一次跟他上車道時說汽油味很好聞，他那時並不理解。汽油味，煙草味，火藥味，酒精味，只是幾種味道，能區分彼此，也能必要時告知人前方的危險，喜好與否不會對它們有任何影響。千雪孤鳴從自助台沖回來，揮了揮手裡捏著的卡，向羅碧匯報道：“用這張，我剛充的，那張沒什麼錢。”羅碧也不說他什麼，略一思索密碼後便成功扣款。千雪孤鳴站在台階上墊著腳，像狗一樣趴在他背上等，邀功請賞：“誇誇我不？我搓了一個晚上贏到的油錢呢。”

“就你的麻將水平，贏錢輸錢全憑運氣。我是該好好感謝你賺到錢，好把車開回家嗎？”羅碧開玩笑似的諷了一句。“切，我玩了這麼久，就是輸那也是有水平的輸。”千雪看油快加滿了，便跳下來鑽進車里，等羅碧關上油箱坐進車里後，慢悠悠地講完後半句：“不過你要是想我少輸點，可以多去找史艷文喝酒。”

羅碧不解，覺得自己可能在不留神的時候又被史艷文擺了一道，多喝了一瓶紅酒。他從喉嚨里哼出一句困惑，任千雪孤鳴湊過來給自己整理衣領。從千雪頭頂的發旋上可以聞到很淡的汽油味，混雜著車載香水的味道，胡來的搭配，毫無和諧感的刺鼻氣息，很有千雪的氣質。“要不你給我打電話也行，”千雪瞧著羅碧此時衣冠端正，也假裝嚴肅地說道，“反正四捨五入你也是史家人，運氣肯定也很好。”“成天指望這種東西，千雪，你沒救了。賒賬還不清不要來找我。”羅碧覺得好笑，他要是運氣好，會是現在這樣……現在怎麼樣？從史艷文家裡喝醉了出來？羅碧感到一絲迷茫和困惑，這種感覺在他人過中年後常常涌起。五十多年，轉頭間的事，羅碧看了眼開車的千雪孤鳴，他眼神清亮地看著前路，路燈透過擋風玻璃，在他身上一行行掃過。他又仔細看了看千雪的耳畔鬢間，找不出一根白發。羅碧在心裡笑了聲自己，心道笨蛋不會變老，真好。他又笑了，這回是笑出了聲，沙啞的笑聲漾在車廂里，向更遠的地方蕩去，劃出圈圈水紋。

羅碧說的“去你那兒”一言可以有很多解讀，一般人會覺得這是要回千雪孤鳴家，和老友共敘舊情，一夕夜話到天明；稍微熟悉情況的人明白這位孤鳴家永遠的大少慣性漂浪，若無親侄子來電，絕不會回大宅，這話是要去一個兩人共知的隱蔽所在；只有極少數人———勉強算一個人吧，看在隨便誰的面子上，他某些時候是靠譜的———會聯繫上下文，說羅碧這是厭了。

千雪孤鳴知道，所以繞城幾圈慢跑到發動機自覺無用，才好停進加油站里，放任羅碧沉沉睡去，也得以百無聊賴地打量羅碧的睡臉，偷偷蹭過他眼尾輕顫的睫毛，正如現在他打量著在浴缸里似乎又睡去的羅碧。

羅碧的睡臉很平靜，皺久的眉宇間留下淺淺的川字印，他的眉眼輪廓其實並不咄咄逼人，帶笑看人時可以稱得上柔情似水，只是平日多用氣勢壓住陣勢，不知道姚明月，或者史艷文有沒有這個福氣。千雪抱著睡袍和毛巾一屁股坐在浴缸旁，斜倚著給羅碧編辮子。他沒有想到羅碧不在史家過夜，睡都睡了，再睡一晚也沒什麼不可以，不能帶藏仔去開賓館，即使現在正月里有空房，第二天起來也會被踹下床，千雪還掌握著方向盤時發散思路，逐個排除一切可能性，最後選了這處。

他用肩膀架住羅碧隨電梯上升的時候，感覺到保持打拳習慣的必要性。這兒平時沒有人住，一段時間會有人來打掃收拾，幾句話就能送到新鮮食材。時不時有人跟千雪孤鳴打聲招呼，借走開趴，或是做些別的用處，千雪不管，你給我收拾乾凈就成，不要等我回來從沙發縫里掏出蕾絲內衣。他沒有告訴那些人，這里最初的時候是住了一個每天做夢的人，醒來會用手揉搓一把自己的臉，然後握住千雪孤鳴的手，跟他說他又開了一槍，朝著他知道的、擁有的、愛過的所有東西。羅碧那時從不描述夢境，只是簡單說說這次是誰，是哪個他們認識的倒霉蛋腦袋被轟成一半，在牆面上流下。千雪孤鳴給出了醫生兼兄弟能給出的最好方案，又一次把他推上拳台。於是這間房只剩齊全的傢具，和陌生的男男女女。

一隻濕漉漉的手突然抓住千雪孤眠編辮子的一雙手，手的主人對著他打了個哈欠，方說道：“你扯得我頭皮要掉了。”千雪孤鳴切了一聲，連自己剛編好的三股辮一起，隨手輓起羅碧的長發，然後順手把懷里揉皺的衣物毛巾丟給他，站起來拍了拍手，背對著胡亂翻找著東西，說道：“我這是怕你在浴缸里睡過去。你現在喝了酒，不知道想不想吐，要是在浴缸里睡著，羅碧，你的死法就真不是被人尋仇，指不定是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羅碧正擦乾身體套上浴袍，聞言不禁乾嘔起來。千雪這才得意洋洋地轉過身，手裡拿著吹風機，一副姦計得逞的模樣。

羅碧垮著背坐在床上，千雪孤鳴單腿跪在他身後，一手揮舞著最大檔的吹風機，一手揉搓著手下的黑發，著急著睡覺。“時候不早了，明天我還要去上墳呢。”千雪扯到一次羅碧的頭發就解釋一回，羅碧被他的情緒帶著，困意更濃，迷糊著問道：“看誰啊？”千雪孤鳴最後騰了騰羅碧長發的發根，隨手把吹風機丟進床頭櫃，轉身和他面對面坐下，答道：“問這乾嘛？你要來嗎？”“不會是……”羅碧脫口而出，說完一頓，悄悄移開眼看向別處，臉色好像變得有些難看，像吐到虛脫後洗把臉抬頭看向鏡子時的神情。千雪孤鳴摸了摸他的長發，像是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似的，接過他的話說道：“沒事，藏仔。我再問你，你要來嗎？”

羅碧扣住千雪孤鳴的後腦勺，一手把他攬過來，輕咬著他的嘴唇。千雪有些不樂意，他今日送禮走了一早上，好容易搓把麻將，又要來收拾醉鬼，結果把自己也賠進去。他和羅碧交換了一個吻後，自己脫了上衣跨坐在羅碧身上，雙手繞過他的脖子撫摸著自己吹好的頭發，癟了癟嘴說道：“你不要拖，我乾不動了，想睡覺。”“盡量。”羅碧簡短地答道。他順著千雪背後的肌肉紋路向上攀附，直至握住他的後頸。千雪咬著牙感受羅碧的聳動，此時竭力後仰頭，脖頸線條綳直，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後腦勺的發梢蹭過羅碧的手。羅碧眯眼看著千雪，握住他的腳踝，讓他再貼近自己一點。千雪孤鳴迷濛的雙眼正對著他，水汽矇住了藍色的狼眸。羅碧再次雙手捧著他的臉輕咬時想到，自己的眼睛也是藍色的。

“我去了他會不會生氣？”

“只有氣死了這種說法，沒有氣醒了這種說法。再說了，我哥真要來討債，要找的第一個也不會是你，他來找你我就給你求情。”

羅碧下巴擱在千雪的肩上蹭臉，沒由來地說道：“那怎麼辦，他兩處都討不著債，那邊肯定也有人求情。”

“打親兒子打得肯定比親弟急，睡吧，別想太多，會禿頭的。”千雪抱住羅碧，鼻尖貼著鼻尖交換著呼吸，闔眼不作聲了。

羅碧是睡到自然醒的，一睜眼看清起居室的佈局後，他回想起了這是什麼地方。在夢里終於輪到他自己死了一回，是被人勒住脖子窒息死的，醒時發現千雪雙臂大開大合，橫過他的脖頸，一條腿搭在他腰上，幾乎捲走了整床被子，難怪他莫名覺得在夢里死的時候是嚴冬。他光著上身走進過到盡頭的衛生間，洗了淋浴。

頭頂上的暖風是設置好的，有人進入便自動打開，羅碧夾在暖風與冷水間，抬頭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望鄉向街道。晨間的亮光藉此灑進屋內，在隨百葉窗的振動緩慢地搖晃。他洗了很久也不見人來催，颳了刮胡須，穿上衣服，對鏡仰面撫摸自己下巴的時候，千雪孤鳴從他身後推門而入，弄了一碗牛奶麥片端在手裡。“我不吃這些。”羅碧從鏡子里看向千雪。千雪孤鳴舀起一大勺放進嘴裡，邊吃邊說道：“我知道，所以給你煮了面，現在在鍋里暖著。看你昨天的狀態，今天應該不會頭痛，不過以防萬一，給你備了碗蛋清，要是哪不舒服記得跟我說。”

“沒有哪裡頭痛，睡夠了很舒服。”

“那就好。”千雪又舀起一勺，正要吃時覺得不對勁，“你說什麼話呢藏仔。”

羅碧走過去，繞到千雪身後，借著他的手喂給自己，整口吞下去含在嘴裡咀嚼，而後評價道：“這種東西少吃點。”千雪孤鳴點點頭，兩人走過起居室，走過迴廊。羅碧端出面，抽了一雙筷子，看著面上鋪滿了頗厚的牛肉片，一側卧了個溏心蛋，說道：“沒想到你自己過了這麼久，刀工還是一樣的爛。”千雪孤鳴正在挑揀各種印刷信件和信用卡賬單。他拉出玄關茶座的一張高腳凳坐下，放下麥片碗，拆開那些賬單，草草翻閱著。他拆出信用卡賬單的信封，把紙捲成筒狀，從筒口裡露出一隻眼睛看羅碧邊嫌棄邊老實吃面的樣子。

幽暗的夜過去，隱隱的春雷停駐在遙遠的天邊。空氣中還有寒冷的味道，屋外的河流水聲喋喋，還有天光、流雲和喧吵的鳥雀，靜靜地疊著昨夜的世界。羅碧端起碗喝了一口高湯，看見千雪孤鳴正對著捲起的信封吹氣，嘟嚕嘟嚕地吹口哨。原來這麼吵人惱的還有個你。

千雪孤鳴認識羅碧的時候很小。站起來還沒羅碧腿長的小屁孩，攆都攆不走，膽大包天且認死理，稱呼卻是越發沒大沒小，不知什麼時候從“哥哥”悄無聲息地換成了“藏仔”，跌摸滾打間，轉個身幾十年便匆匆過去，因而時常忘了兩人之間的年歲差。兩人少年時都是俊氣挺拔，渾身使不完的勁，只是到了歲數後，有時透著酒水會胡亂談起十幾年前的故事，偶有當頭棒喝之感。

之後又突逢變故，命數像是拿劍存心要挑去每個人傷口結痂時悶起的膿皮，驚得人四肢酸麻刺骨，脊背直跳，喉頭竄上一口血，叫人萬不敢胡亂動彈，只是受著忍著，直到落痂留疤，最後好心地留你一個念想，便一臉和煦地踱步走了。從中得了教訓，就是命數越是一臉和煦春風，你就越是要死命在它身上找幾個漏眼兒，然後借天上疏下酒，飲盡春花與秋月，若是醉死風塵中，那最好不過，若是有人來喚醒你，不妨同他再討一壇酒。

“看你去了，在無端的追想中，

這就是為什麼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來，以新的火

摒擋我所嫉妒的時間的黑影。”

*結尾詩引自穆旦《贈別》

*蹲一個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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