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7.28 【朱簫】回憶中的雨與雪（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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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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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0-07-28 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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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8 【朱簫】回憶中的雨與雪（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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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點……怪……】

一個輕微的意外，一個不小心，可以讓即使高立在雲端俯瞰眾生的非凡之人一瞬間跌入萬丈深淵，恍若石沉大海，從此悄無聲息。
銀鍠朱武就是在一個失神的瞬間，被人拿槍指著，狠狠地扣壓進敵營裡。

跟他同在一個小黑屋裡呆著的一共有四個人，一個是他的屬下，另三個只與他打過照面，不是一個連隊的。
他的屬下叫吞佛童子，此刻正陰沉地拿小石子在冷硬的地面上刻刻畫畫。可惜他對於吞佛童子究竟在畫些什麼一點興趣也沒有。就算他有興趣，將目光投過去，也看不清晰。

這屋子沒有窗，只有一扇鐵門，鐵門的中上方開了個洞，焊著五根黑色的鐵管，外面是可以活動的鐵窗。而那扇鐵窗現在已經關死了，連白天黑夜都難以分辨。

“喂，”“啪嗒”一聲，吞佛童子忽然丟了石子，朝朱武這邊坐近了一點，“如果明天就處決，你有沒有什麼遺憾？”
大家都是俘虜，無所謂上下級，多餘的軍階反而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朱武一直認為吞佛童子平日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口氣是在裝模作樣，今天更肯定了這件事。這傢伙骨子裡實則頗為狂傲。
“遺憾？你有遺憾？”朱武反問道。

“我嘛，我愛人還在家鄉等我。我想回去。如果有機會，我不擇手段也要逃出去。”

“……你還有愛人？這倒令人吃驚了。”朱武印象中，吞佛童子從來沒有參與過軍隊中任何與女人和酒有關的狂歡活動。

黑暗中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但朱武可以肯定吞佛此刻應該正得意地牽起嘴角在笑。
“抱歉，你還得再吃驚一次，我愛人現在才十七歲，是個少年。”

朱武一聽就愣了，正準備細問，剩下那四人中一個嘶啞的聲音響起來：“吵死了，閉嘴。”

本來相談甚歡的氣氛一下子冷卻下來。外面好像在下大雨，水從牆壁上滲進來，本來靠牆坐著的朱武忽覺背心一片濕涼，立即挺起背來，朝牆上摸了一把。
“這房子蓋得還真簡陋。”他嘀咕了一聲，不去理那個劍拔弩張的人。這種時候吵架，對誰都沒好處。

“叫你閉嘴。”那聲音又響起來。有點煩躁，又有點顫抖。

朱武想了一下，回道：“這位兄弟，你是不是受傷了？”

“與你何干？”

“我們是一個國家的公民，一個陣營的士兵，互相關心，理所應當吧。”

“你說夠了沒？”對面傳來鐵鍊“哐啷哐啷”的聲響，那人好像坐起來了。

“月漩渦！”這個聲音頗為清亮，似乎說話的人把方才那人拉住了。

“月漩渦？還真是人如其名。”吞佛童子冷笑道。他口中的“名”並非指月漩渦這個名字，而是月漩渦在他們連的稱號。這傢伙是個中級指揮官，為人冷漠暴躁，在戰場上常是沖在屬下前頭，一個人舉著槍掃射，被人戲稱作“戰鬼”。吞佛童子對月漩渦頗有不滿，實則是因為戰神是他的連長朱武，好端端一個戰鬼的稱號卻被月漩渦搶走了，他雖常受稱讚，卻什麼聽起來威武的名號也沒有。

“原來是月漩渦，聽你名字好久了。想不到這場戰役竟連你也被抓了。”朱武一時間心緒複雜，考慮著要不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報上來。

剛剛勸架那個聲音苦笑了一聲，道：“方才實在抱歉，他受了點傷，脾氣不太好。我叫冷醉，是他的副官。”

“你不必替我解釋。”

朱武頓了一下，壓下了報上名字的衝動。他應該是這間屋子軍階最高的人，若讓人知道了，多半遭殃。
“雖然是俘虜，但俘虜也得有俘虜的尊嚴，月漩渦，你要不要請人來看看。”

月漩渦“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大雨的聲音吵得朱武心煩，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被掩蓋過去。朱武覺得氣氛實在太遭，決定即使跟月漩渦吵架，也要說說話，於是便叫吞佛跟他繼續剛才的話題。

吞佛難得樂意地跟他分享自己的過往，從什麼時候離家，在車站跟人惜別，擁抱，到這幾年裡寫信吵架，巨細無遺地全描述給朱武聽。
月漩渦那時候似乎睡著了，也沒再說話。

朱武的手臂正隱隱作疼，這是以前的槍傷遇上了大雨天氣導致的。
他捂著手臂，一面冒冷汗，一面聽吞佛說話，一面想著自己的戀愛經歷。

他二十一歲上戰場，現在已三十三歲。參軍之前談過一次戀愛，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一來是因為戰場上沒有女人，二來他也不想連累良家婦女。大約還有第三個原因——他覺得自己的緣分已經盡了。

唯一那次戀愛談得頗為辛苦。他在愛情中是個很溫柔也很執著的人，但對方卻並不領情，分過一次手，是因為對方要結婚，後來女方的丈夫死了，他又找上門去，兩人又再複合。但緣分真的是很微妙的東西，來去都讓他覺得猝不及防。當女方再次提出分手時，他只能將這個歸之為命運，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緣分盡了而已。

到目前為止，他都懷著不如戰死沙場的自暴自棄的想法，卻不料自己在失神之間又被敵人給抓了起來。

吞佛童子此刻大約把他當王牌使了，只要有機會，一副就算出賣己方也一定要逃出去的模樣。

——他在吞佛童子懷著柔情蜜意地談論自己的戀情的時候，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雨聲漸停，門外的士兵低聲說了幾句，便打開了門下送飯的小洞。

黑漆漆的，吃飯還得用手抓。
可朱武此刻手疼得抬不起來。那顆子彈一直埋在他的手臂裡，到現在也沒取出來。

送飯那只手忽然被冷醉抓住了，外面的士兵一陣大叫，吼著要他放手，黑洞洞的槍口已經指了進來。

冷醉趕忙縮回手，大聲道：“這邊有人發燒了！我們要求見醫生！”

“混帳！不行！”說完那小門就哐當一聲關上了。外面好像還有誰在輕聲問話。

“月漩渦發燒了？他到底傷哪兒了？”

“小腿中了兩槍，再不看醫生，感染了就麻煩了。”

小腿中了兩槍。朱武可以想像月漩渦在戰場上撲騰著跌進沙塵裡被敵軍拖走的模樣。他正想說月漩渦殺了這麼多人，這邊的一定對他恨之入骨，準備嚴刑拷問了。此時鐵門又哐當一聲，竟整個打開了。

逆著灰暗的天光投入他眼中的人身材高挑，頭髮披散在兩肩，是銀白色的。他忽然注意到敵軍的黑灰色軍服比他們穿的暗紅色好看很多，領子豎得比他們的高，樣式也乾淨俐落，甚至有點時尚感。
現在是深秋，對方的軍服都是羊絨的面料，與他們這一堆破破爛爛的老棉衣實在不是一個檔次的。

“誰發燒了？”那人聲音平緩冷漠，簡單有力。

朱武手疼得厲害，眼裡有點模糊，加上逆光的原因，看不清對方的樣貌。

“這邊。”冷醉這句話說得短促，似乎並沒有料到敵方會真的找醫生來，他正要將月漩渦拉起來，忽而轉念一想，即刻道：“沒、沒人發燒！”說完“啪”地一巴掌將伸過來的手打開了。

進來這人因他態度的突轉而頓了一下。白色的髮絲簌簌地從他傾斜的肩頭滑落下來。

朱武方才也覺得要把月漩渦交出去，指不定這人就回不來了。但此時冷醉的態度無疑是自招禍端。
他搖搖頭，為這兩人感到惋惜。戰場上的死生本來就是常人難以操控的事，在這十幾年中，失去戰友這樣的事，連引他唏噓都做不到了。

——但他料錯了。

後面架著槍要上前來的兩個士兵被銀髮人止住了，他短短說了聲“沒事”，又轉過頭來，伸出手，道：“過來。”
這句話就是命令了。是敵人對戰俘的命令。

朱武覺得很荒謬，他在那一刻竟注意到這人的發梢有幾股頭髮粘在了一起，好像是被雨水打濕了。

雨聲漸漸停了，房間裡仍有滴滴答答的粘膩聲音。
朱武在疼痛中睡著了，又被鐵門的聲音吵醒了。

他是在察覺到有人扯開他上衣的片刻才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手電筒的燈光刺得他生疼。

“你幹什麼！”他驚惶地後退，兩手因被拷住而無法反抗，後背撞到了牆上，他有種進退無路的危機感。

“你也有傷？”

朱武一下反應過來，這人是白天帶走月漩渦的人。帶走了月漩渦，現在輪到自己了嗎？原來在即將失去生命的片刻，他還是不想死的。

“我沒傷。”他斬釘截鐵地否定道。

“你在呻吟。”對方簡短地說。

朱武的眼睛慢慢適應了強光，總算看清了這人的臉。這張臉讓他有種語塞的感覺。

他以前讀過不少書，大學念的是文學系，從某種程度上可謂文采斐然，念幾句詩都能招來一大群女孩子。但此時此刻，見了此人的面，他卻有種被人掐住脖子按住心臟的失神感覺，所有言辭都失去了本來的效用，顯得蒼白無力。
他是在後來才明白過來，這種感覺並非因對方長得有多漂亮有多令人意外，而是命運已走到屬於他的時刻，他需要付出感情的時候到了。

可惜立場對立的無奈蒙蔽了他的雙眼，他對此一無所覺。

他現在想起彼時自己的回答，也忍不住要想笑。
“我沒有。”那口氣放在回憶的洪流中裡，就像在撒嬌一樣。

對方沒有再多說什麼，繼續扯他的衣服。

他吼了幾句住手，但那人依舊絲毫不為所動。

“你住手！”他用拷在一起的雙手將人推開了，那人跌倒在地上，皺著眉頭愣了一下，居然招來身後兩個士兵將他按住了。

朱武有種奇詭的預感。像是自己有了貞操危機一般。
可當對方褪下手套，幾根冰涼的手指覆在他滾燙的手臂上時，他竟舒服得低吟起來。

他可以聽見吞佛童子低沉細微的嘲笑。一時紅了臉，趕忙低下頭來。
“混蛋！走開！有時間管我們還不如去看你們的狗腿子！”他思索著己方對敵軍的罵言，卻到最後也沒有下重語。
相較之下，他們這邊的人的確比敵軍要粗魯很多。這點也是他對自己這邊的人頗為不滿之處。他此刻或許正因這個人帶給他的斯文感覺而感到局促。

“我是醫生。對醫生來說，這世上只有兩種人：健康的和需要治療的。”那人將手收了回去重新戴上手套，站起來，居高臨下道，“你手臂裡面有顆子彈，若要它不疼只有開刀取出來。現在這樣放著對你也不會有很大影響，但以後是否會有問題就不一定了。雖然你不健康，但似乎也不迫切需要治療。看來你並不是個對自己的身體很在意的人。”說完那人就轉身離開了。

當屋子又回復黑暗的時候，月漩渦的聲音又響起來：“他人還不錯。”

朱武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月漩渦竟然還活著回來了。

後來又想起方才那人的話：對醫生來說，這世上只有兩種人：健康的和需要治療的。他在心底暗暗認同了月漩渦。
“你在描述一個敵人。”他如此對月漩渦笑道。

“敵人和他是否是個好人沒有關係。”

“那如果你已經認同他了，你還能對著他扣動扳機嗎？”

月漩渦冷笑一聲，“為什麼不？”

朱武沒再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手臂的疼痛讓他口舌乾燥，偏偏他兩隻手都被拷上了，想要如往常一般揉一下都不行。

“月漩渦，你為什麼要參軍？”疼痛的時候，睜開眼閉上眼都能看見黑暗的小屋子閃爍著一塊一塊的光斑，朱武覺得自己再不開口說點什麼，就會失去意識了。
他潛意識裡第一個想說的話題仍然是剛才那個軍醫。他很想知道，在這樣一個傷滿為患的地方，這個醫生怎麼抽得出時間來給他們看病；他還想知道，一個普通的軍醫到底要有多高的軍階才能對士兵頤指氣使，讓兩個粗暴的老兵畢恭畢敬。
但他覺得很荒謬，糾纏於這個人的問題，就像顯露了自己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所以他開口時又換了個話題。

月漩渦現在精神倒還很好，就算腳上有傷，也不妨礙他說話。不過朱武說的話題他一點都不喜歡。
“你問我為什麼參軍？”

“是啊，為什麼。”

“這還有得選？”月漩渦的笑聲如裂帛，讓人聽了發寒，“你是貴族吧。”

“哦，你不是？”這倒是第一次聽說。能做到月漩渦這種盡人皆知的地步的，實在讓人很難想像他家裡面沒後臺。

“選擇的權力並沒有給到平民頭上。”月漩渦淡淡道，“不過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我的確是一直都想參軍的。”他忽然停了下來，正當朱武要開口詢問時，他又道，“我想要世界和平。”

朱武哈哈大笑出來。本來睡得昏昏沉沉的冷醉也跟著笑了起來，吞佛從地上爬起來，正要說話，門上被人拿槍撞了幾下，隨後便聽外面的士兵吼道：“別吵！”

朱武收了聲，閉上眼，疼痛的感覺再一次襲來。

以往他都吃止痛片，現在沒了藥才知道，原來這種痛早在歲月的積澱中加深了。

他帶著某種莫可名狀的恍惚感，回憶起當時中槍時的情景來：

土壕裡趴滿了穿著暗紅色軍裝的士兵，槍桿扎扎實實地抵在他們的肩窩裡，側目望去就像是一堆被切得整整齊齊的五成熟牛柳，每根牛肉上都叉著一根黑鐵釺子。

七年前的他雖已有過令人麻木的殺敵經歷，但對於戰友的死別，他仍會覺得痛心。命令發動之後，那些黑轆轆的鐵釺一根一根地跌落進沙塵中，混亂的爆炸聲和慘叫聲如耳鳴一般連綿不絕。

他帶著厚重的防護面罩，丟過去一個炸彈，接著就看到無數場引爆，沙塵混同著鐵皮和血塊肉塊漫天飛揚，在時間和空間的跨度上無限擴張。而後他看到了勝利，看到了戰友在身邊倒下。

那一瞬間他唯一覺得無法理解的就是：為什麼要戰鬥。

不是因為誰搶了誰的女人；也不是因為誰攻佔誰的城鎮傷害了誰的人民。

戰鬥是無稽的、可笑的、不值得深思的。
是必須的，是一旦開始就永無法停止的。

如果停下來，沒有人不會去思索自己手上染過的鮮血究竟和正義有多遠的距離，和人之所以為人有多遠的背離。

朱武作為貴族子弟，選擇上戰場其實只是個玩笑——因為他失戀了，覺得生無可戀，還不如戰死沙場來得氣派，來得豪邁。
這樣看來，他的確不是什麼有遠大理想的人。
他沒有想過世界和平。
世界和平只是平民才有的渴盼。

然而在登上戰場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有多可笑。他每天跟人大聲訴說：
“我們要的世界就在我們手中，我們要和平，我們要在世界上每一寸土地裡種上屬於我們的花朵，我們要所有人都品嘗我們的果實。
我們要勝利。
從山的陰面走到山的陽面。
我們要掠奪！”
都麼可恥的話都能變成殺人的正當理由。戰場和屠場沒有分別，因為失戀而非被人煽動懷抱著信仰地邁入屠場，在士兵閃爍而兇殘的目光之中，他實在可笑之至。

最後一位倒在身邊的戰友忽然向他舉起了槍，他于驚慌中將自己交給求生的本能，不帶任何思索地向必然會死的戰友補了一槍。而後便覺有什麼穿進了自己的手臂，有什麼在身後轟隆作響，他一轉頭，才見咫尺之外正準備朝他開槍的敵人正被另一名戰友擊斃在地。

這是他一生之中犯下的無數錯誤的其中一個，但他從不願就此深想。也許當某一天死亡真的降臨，他會對蒼天懺悔，但絕不對任何個人表示抱歉。

但蒼天並沒有給他懺悔的機會，他卻無法克制地向自己低了頭。

第二天那醫生來給月漩渦打針的時候，朱武的手已經沒在疼了。

將醫療箱收好，那醫生接過士兵遞上來的小冊子，翻開了將他四人一一掃視看了一遍，而後把目光落到朱武身上，道：“銀鍠朱武，起來。”

銀鍠朱武吃了一驚。
他是在混亂中被抓住的戰俘，能夠顯示軍階的外衣早就被他扔在路上了，照理來說不會這麼快就洩露身份的。

“起來。”醫生見他遲遲不動，又再說了一遍，語氣仍舊平淡如常。

朱武不得已站起來，無法猜測自己將要面對什麼。

“跟我走。”說完，那醫生便轉過身去。

前天被抓來的時候還是深夜，看不太清晰這附近的場景。現在是清晨，在灰淡的秋陽之下，他總算能夠將這裡的環境看個一清二楚了。

這裡應該是戰俘營，四四方方的院子被灰色的兩層矮樓圍得密不透風，院子中央種了幾棵梧桐樹，還有個小池子，池子邊上有個小花圃，種著幾株朱武未曾見過的花，看起來頗為雅致。
他們所在的小黑屋朝著正東方。唯有他們對面的幾扇門並非鐵門，門上還有細緻的雕花，看來並非戰俘的住所。

他跟在那醫生身後，思索著也許這人不是軍醫。一般來說，軍醫都有自己標誌，而在這清晰的陽光下，他唯一能辨別的只是這人不是一般士兵。

他被人用槍抵著腰，跟在銀髮人的身後，走了一段很長的路，直到來到一個狹小的地下室入口，那人忽然停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又轉身繼續走下去。

他本可以在那一眼中讀出許多的資訊來，但因那一眼來得太過突然，他只來得及吃驚而已。

朱武從某種程度上可以算作是一個樂於沉浸於回憶的人。
除卻某些刻意的逃避之外，他對於回憶中的悲傷和歡樂都有著莫名的愛。

他被那個醫生帶入敵軍的地下實驗室的一年之後，死氣在戰俘營中蔓延開來。並非因為敵軍即將戰敗，相反，敵軍已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作為戰俘的他們只是在等待死亡。
然而誰也沒想到，死亡早于勝利降臨了，帶著慘綠色的腐朽氣息。
偏偏這個時候的朱武卻如獲蒼天之大赦一般，成為整個營地裡唯一閃爍著勃勃生機的人。

他記得那個時候，所有人都臉色蒼白，甚至於發青，就連他的醫生也是如此，惟獨他臉色紅潤光澤飽滿，恍如二十幾歲的青年。

“我可以知道這是要幹什麼嗎？”當日被帶入實驗室後，他被安置在所有醫療站都司空見慣的簡易手術臺上，刺人的光線讓他眯上了雙眼，他不禁抬臂去遮。

醫生在一旁將頭髮挽起來盤上，依次戴上帽子、口罩和手套，看了看周圍。

他也順著醫生的目光四下打量了一番。
他所在的地方只是個小隔間，三面都是玻璃，外面還有無數個看不清晰的小隔間。每間房裡都有人，和一些紅色的血一樣的東西。
如果說他沒見過這樣的基地，那也是胡說八道。他當時唯一的感覺便是，敵軍的生化基地實在比己方要乾淨整潔許多。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

“今天我先給你做檢查。宵，把他的手臂割開。”

那天他沒有受到什麼非人的待遇，那醫生反倒將他手臂裡的子彈取出來了。

之後的兩個月，他不斷重複地打針、吃藥，然後眼睜睜看著一大群人在他旁邊轉來轉去地觀察記錄。
偶爾也有被放出來的時候。帶著鐐銬，看那醫生坐在池塘邊發呆。

“醫學之發達並不能阻止疾病的蔓延，越是發達，新產生的疾病就越多。這個世上有許多生命編碼無法解釋的東西，銀鍠朱武，你也擁有其中之一。”

“我是學文學的。”朱武對於世界和醫學一點不瞭解，也沒有興趣，在他的腦中充塞著的只是一些無用的雜草。
“你給我注射了那麼多東西，可我的身體還沒有產生異變。”朱武試探著靠近他，在兩個士兵的監視中，大膽地坐到了他旁邊。

這幾日天色灰暗，一直在下雪。實驗室常有大量的廢血排出來。大約因為建造得簡陋，那些廢血常常會洩露出來，凝固在雪地裡。
戰俘沒有鞋子可穿，當醫生穿著黑色的高至膝蓋的筒靴啪嗒啪嗒踩在碎雪之上時，朱武只能裸著雙足在染有鮮血的紅白色園地裡行走。

醫生低頭看到朱武的腳，被凍成了紫色，仿佛繼續走下去就會斷掉的樣子。
“如果你產生了異變，這雙腳就將不懼嚴寒。”他平淡道。

“那聽起來還不錯。”

“跟我過來，”醫生忽然站起來，朝對面的房間走去，“沒事，你們不必跟來。”這句話是對後面兩個士兵說的。

朱武是在屢次跟他進進出出的時候才發現這醫生就住在對面的房間裡。
不過此刻要帶他進去，著實令人摸不透他的用意。

房門打開了，溫暖的氣息如春風般迎面而來，還帶著淡淡的蘋果香味。房間裡的陳設簡單舒適，地面鋪了灰色的羊毛地毯，上面織著一些塊狀的幾何圖案。
醫生讓他坐在沙發上，繞到吧台後面倒了兩杯酒，遞了一杯給他。
“焐熱了再喝。”說完便將自己那杯放到桌面，轉身進了另一間房。

朱武捧著酒杯，酒香因身體的熱度而慢慢散發出來，他陶醉地吸了一口氣，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喝過酒了。
這醫生對他的好讓他覺得奇怪。
沙發很軟，他已經很久未曾觸碰過什麼柔軟的東西了。這種兩人獨處的時刻，溫暖舒適得讓他興奮，甚至於不安。

在這兩個月的時間裡，他每日都在等待自己身體會發生的變化。但除了偶爾會發燒或失去意識以外，他仍如往常一樣健康。
他有時候會在實驗室聽到醫生跟其他人的對話。

“又失敗了？”

“不，是成功了。”

似乎對於那個醫生來說，失敗就是成功。這點令他覺得很有意思。
他每日有十四個小時呆在實驗室裡，一半的時間都在昏睡，其間究竟發生過什麼或會發生什麼，他並不知道。
而在這期間，吞佛他們三個也被不同的人領進了實驗室。四人只有在晚間才能重新聚首。然而那個時候大家都很累了，並不怎麼想說話，通常都是倒頭就睡。
到現在為止，四個人都沒有發生什麼異狀，一切都像昨天一樣平靜。
甚至於頹廢。
不用去想明天的戰役該用何種武器，也不用安排誰做先行者衝鋒陷陣，更不用將炸彈埋藏在某個士兵的腰帶裡，讓他偷偷潛入敵營。
飯菜剛好合口，不算太差也不會太好，總是定時送到，每三天會集體去浴場洗一次澡，一周換一次衣服。每天都能看到醫生對自己做不同的事，拿出不同的藥，一面聊聊西面的海灣北方的森林。
日復一日來來去去的生活，讓他、冷醉，甚至於月漩渦都失去了意志。甚至有了安於現狀的感覺。唯一到如今仍日日在牆上刻刻畫畫的只剩了吞佛，他想要回去的渴望只是與日俱增而已。

做戰俘的人生除了沒有自由以外，生活早可算是安逸。但實驗室的醫生卻因無休止的實驗而日漸疲乏。

今日似乎因敵軍獲得了一場大的勝利，整個營地都在放假，他被帶了出來，卻沒有去實驗室。只停留在庭院裡跟著他的負責人。
勝利的喜悅甚至施贈到戰俘的身上了。

當時坐在池塘邊上的醫生一臉的疲憊，似乎正在呼一口吸了兩個月的氣。
他將挽住頭髮的皮筋扯開了，雪一般的長髮瀑布一般滑落下來。朱武注意到，這頭髮又長長了，發梢甚至觸到了結冰的水面。

朱武很後悔自己沒有帶個DV或者相機一類的東西，光憑記憶將這樣的場景記下，連與他人分享、向他人炫耀的機會都沒有。

嘩啦啦的水聲之後，醫生從里間端了個盆子出來。盆子上方冒著騰騰的熱氣。
朱武看著這片迷蒙的熱氣後面那張瑩白的臉，忽然驚覺自己並不知道這醫生的名字。
而他卻知道了自己的。
這是一種令人不太舒服的不公平。

“這是溫水，不太熱，你泡一下吧。”醫生將水盆放到了他腳邊，而後坐到折角的沙發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啊？”這待遇未免太好了吧。

“我不重複說第二遍。如果你不願意，就讓它放那兒。”酒水刺激舌尖的感覺讓醫生皺了皺眉。

朱武依言將赤裸的雙足放進水中，凍到麻木的腳掌有了一點點刺痛的感覺。
“你對每個小白鼠都這麼好嗎？”

醫生將酒杯放回茶几，向後靠到沙發上，將後面的抱枕圈進懷裡，下巴擱在上面，半閉著雙眼，一副要睡著的模樣。看起來實在天真無邪，毫無防備。
這是對待敵人應有的態度嗎？
不過，朱武認為，無論是誰，面對這樣一個人，都下不了手吧。

“這算好嗎？”很久之後他才出聲道。

朱武聞言一愣，頃刻間簡直有了投降的衝動。如果他們的敵人全是這樣的人，他們哪裡還需要打什麼仗？
“我真是搞不懂你。”他無奈地笑道。儘量不去看慢慢開始將自己縮成一團的醫生。他好像真的打算就這樣睡覺了。
“你為什麼要我當你的實驗物件？”朱武不想讓這人就這樣睡著了，總覺得那樣會讓他覺得不安，進而發生什麼難以預料的事。

醫生對於他的打擾感到不滿，發出“嗯”這樣的聲音之後，過了半天才開口道，“我記得你。”

“記得我？”

“但凡看過的資料，我都記得。”

朱武總算知道開始的時候自己的身份是如何洩露的了。
原來這人還是個流動檔案夾。

“根據我得到的資料顯示，你在戰場上和在平日裡幾乎判若兩人。”

“這就是你選擇我的原因？”

“嗯。”

朱武覺得這個理由很無稽。腳上溫暖的感覺和先前喝下的幾口酒讓他昏昏欲睡。
他沒有覺得危險或者其他什麼，此刻也沒有其他的打算。

他想如果是吞佛，就一定會借此機會先把這個醫生制住，然後想辦法逃出去，而現在的他並不想這麼做。他沒有偷襲和利用別人的習慣。
所以他也跟著睡了。在柔軟的沙發裡昏昏倒下。

再次睜開眼，他看的不是暖黃色的燈光，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漆黑——他回到自己的小黑屋裡了。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些微的失落。

但下一瞬間，他忽覺自己的掌心握著什麼細長柔軟的東西。他用兩根指頭細細地撫摩過去，準確無誤地判斷出那是兩三根長髮。
這樣的長髮，惟獨那一個人才有。
他的頭髮怎會在自己的指尖？

朱武感到疑惑，心臟恍惚地顫抖著。仿佛被一種莫名的焦躁感撅住，帶著甜蜜的欲望和渴望。

“咦，有生理問題待解決？”吞佛童子從他變幻了幅度的喘息中得出這樣的結論來，語氣中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嘲笑。

朱武此刻並不想說話，也沒理他。

讀書的時候，朱武很喜歡一首詩，其中有句話如此講：“在沒有星的夜裡/在這個荒謬的塵世/享受你/你是我的生命，我愛你。”

朱武在黑暗中伸出五指，那久違的詩意仿佛再度降臨，他心中緩緩燃起一團烈火來。而這團火為他照亮了前方的目力所不能及的道路。

他似乎在長久的行屍走肉的狀態中獲得了新生一般，漸漸感受到生命的綠意。

他在想起那首詩的同時，赫然醒悟，這是愛情。

渴盼著將那個不知道的名字鐫刻在月光中，日日沐浴在月光下，如戰爭的傷痛一般橫貫了空間與時間，這正是神所賜予的愛情的偉大。

這個領悟，發生在他伸手觸碰吞佛童子曾常坐的那片石灰地板的時候。

進到醫生房內那天之後，又過了三個月。
那日正下著第一場春雨，吞佛童子在實驗室襲擊了他的負責人，披上對方的衣服戴著口罩和帽子逃了出去，從此去向不明。
剩下的與他同一間房的三個戰俘立即因此被視作危險人物，關於他們的實驗計畫因此做了大幅度的調整。

月漩渦和冷醉的負責人有了更替，參與專案也與以前不同了。而朱武在之後的整整三日都被晾在小黑屋裡，獨自思索自己破碎的人生。
第一日夜裡，月漩渦回來，他就察覺到事情有了變化。雖然月漩渦仍如往常一般沉默，但空氣裡的味道卻不同了。
直到冷醉回來，他猛然發覺，這兩人已經轉入了更為殘忍的實驗之中。
空氣中隱隱的血腥味讓他膽戰心驚地想起己方的生化基地。那種腐朽的、完全非人道的實驗場所。

之後的冷醉和月漩渦都很少開口說話，朱武也不敢去問。

直到三日後的清晨，鐵門打開之後，他忐忑的心才如巨石一般落到了地上。

“出來。”醫生還是那個醫生，除了眉間隱隱的怒氣和略嫌憔悴的臉色之外，沒有什麼大的變化。

他回頭看了仍然昏睡在地上的月漩渦和冷醉一眼，懷著一絲愧疚的喜悅跟了出去。

但這次醫生並沒有帶他回實驗室，反而走了一條全然陌生的路。曲曲折折穿過很多條陰沉的走廊，行至一扇單面玻璃門前，打開之後，朱武被士兵推了進去。

這是一間純白的四角屋，正中間放著一把鐵凳，凳子對面是一塊巨大的強化玻璃，玻璃那面放著一張長桌子，後面坐了四個人。人人胸前都掛滿了勳章。

“坐過去。”醫生走到凳子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眼中混合著憤怒、擔憂、以及決然的冷漠。

他頭一次在那雙淺色的瞳孔中看到如此多的情緒。就像那玻璃球的防護罩打碎了，被保護的情感統統流出來了一般。

他依言坐下，不去看對面的人，反而一直凝視著對他發號施令的醫生。他在之前就想好了，如果兩人還有讀獨處的機會，他將自己心中所想告訴他；如果他能逃離此處，他會牽著他的手，絕不放開。

“閉上眼。”醫生的口氣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告訴我你的名字。”

醫生略微吃了一驚，頓了一下，道：“簫中劍。”

朱武笑了。

醫生再次開口道：“閉上眼。”他冰涼的手指落到了朱武的脖子上，“睡吧。”

朱武在那時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叫朱聞蒼日的人如他一般坐在一間四四方方的白房子裡，接過簫中劍遞過來的灰黑色軍裝，於眾目睽睽之下脫了自己的囚衣換上。
簫中劍給他一把刷子和一桶紅色油漆，讓他在牆上寫：X軍永勝！
他投與簫中劍一個疑惑的眼神，但仍然準確無誤地照辦。

朱武對於朱聞寫敵軍永勝這樣的話多少感到幾分不適。這就像是在否定他多年的戰果和犧牲一樣。
然而就在他打算反抗的時候，朱聞蒼日發現了他。

簫中劍向他投來一個悲涼的眼神，而後讓朱聞來對付他。

他竭盡全力地反抗，兩人打得難解難分，甚至於兩敗俱傷，卻沒有任一方獲勝。

就在此時，簫中劍又喊了一聲：“停下。”朱聞蒼日便擦擦嘴角的血走回去了。

簫中劍在那邊摸摸朱聞紅色的頭髮，讓他睡下。而後朱武便見朱聞閉上眼睛，自己也跟著失去了意識。

朱武再次醒來的時候，仍然在那間小黑屋裡。
之後的生活又回復了往常的節奏。實驗的時間明明減少了，他卻覺得比以前更為疲憊。

春天一到，院子裡的花就開了。簫中劍看花的時候也會帶著他，甚至會如故友一般地跟他講自己生於何處，以後想去哪裡。

“我小時候最大的理想便是讓雪峰開滿鮮花，後來在山上遇到了一隻受傷的幼年棕熊，因自己什麼也不懂，沒能將它救活，所以便將志願改成了醫生。”

“原來你一直把我當野獸看。這麼溫柔的獸醫也還真少見。”

“溫柔？”

“是啊，你太溫柔了。簡直讓人想把你從這裡拯救出去。”朱武如自己所料的一般看他臉紅了。那淺淡的紅色染上他的雙頰，顯得非常美麗。

但很快那抹紅色就消失了。簫中劍眼色暗淡下來，而後自嘲道：“你不知道而已。”

如果一個以細緻的愛為每一件事物感到歡欣的人都不算溫柔，那這個世界大約只能是水做的了。朱武彎著嘴角開口道：“我相信我知道的。”

“朱武，你覺得這裡的生活怎樣？”他忽然站起來，直視著朱武的雙眸。初春的氣息縈繞著他垂落的發梢。

“說實話，對於普通士兵來說，比起我們軍營那邊，條件實在好太多了。生活很安靜，也不用因為槍炮的聲音而耳鳴。”

“你沒有發現，這樣的寂靜，其實是因為無法消散的死氣嗎？”

朱武笑了笑，“發現了，我甘之如飴。”

“你……”

朱武忽然上前一步，在後面跟隨的士兵過來之前靠到簫中劍耳邊道：“因為有你在。”而後立馬退到安全的距離，“這句話，吞佛走那日我就想跟你說了。”

簫中劍像是感到驚訝，又表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意料之中的挫敗感，表情非常複雜。

“怎麼？我有這麼差嗎？”朱武扭著眉頭苦笑道。

簫中劍搖搖頭，笑道：“還好。”

這樣的回答實在他意料之外。朱武按捺住心中澎湃的感情，狠吞了口氣，道：“如果條件允許，我此時此刻一定會吻你。”

“如果條件允許，我不會拒絕。”

朱武有種感覺，簫中劍實則是因為條件不允許，才敢如此坦然地承認吧。
也有可能，他覺得自己在說笑。

但無論如何，話說出口後，他是真的能感受到兩顆心交融的甜蜜。即使近在咫尺無法觸碰的痛苦恍如萬蠱蝕心般給予他非人的折磨和煎熬，但無論是相處還是分別，時時刻刻都如春天的感覺仍蔓延在他的身周。

他覺得自己是這個巨大的墓地中唯一盛開的小花。
這很可笑，但很真實。

只是他的幸福和幸運並沒有讓月漩渦和冷醉沾光。

夜裡這兩人的喘息聲已日漸沉重，他甚至會被吵醒。
終有一日，他開口詢問：“你們究竟怎樣了？”

月漩渦“嗯”了一聲，最終還是沒回答。

而冷醉卻在第二天早上被人拖了出去。那時候他的屍體已在這春末夏初萬物生長的時刻變得冰冷了。

冷醉的死讓朱武大為震驚，同時這整個營地都因此而騷動起來。

他本不會跟簫中劍談論這些事情，但還是忍不住詢問。

“那是個意外。上級雖然在封鎖消息，但這個營地快完了。”簫中劍很坦然地跟他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們研究的是精神異化，他們研究的是體制異化。我成功了，但他們失敗了。”

“你能說清楚點嗎？簡單點。”

“體制異化事實上並不會死人，只是一些類生物體的融合。意在加強人的戰鬥力，以達到耐槍耐炮的水準。但冷醉那個實驗在他身上發生了突變，打進他體內的藥劑轉化為病毒，他死之前就開始蔓延了。”簫中劍指指那個地下室的入口，“不過，他死之後才被發現。”
“目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消息洩露到整個營地之前，上級會想辦法將此地銷毀。”簫中劍忽然閉上眼甩了甩頭。

朱武發現，他的臉色較之往常蒼白了許多。
“你是不是也感染了？”

“應該是。”

“那我呢？”

“你沒事。就我看來，你沒事。總有人會免疫，這是正常現象。”

朱武立即上前，用被拷住的雙手抓住簫中劍的胳膊，道：“那你把我拿去做實驗啊！”

“朱武，”簫中劍忽然抬頭笑道，“你究竟是哪方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願意為敵人自我犧牲的人。”

朱武聞言便站直了，緊緊凝視著簫中劍，道：“我只是不想你有事而已。”

“我聽月漩渦說，你是因為失戀才參軍的？”

“對，我不想要世界和平，也不喜歡戰爭。這些與我無關。”

“可是你體內還有一個朱聞蒼日，他不這麼想。”簫中劍忽然用掌心貼住了他的胸膛，“他也想要世界和平。”
“我也想。”

或許正是這個朱聞蒼日在作祟。如今的朱武也會感謝那個三十歲的自己仍未衰竭的青春期。
他不關心世界、也不關心人類，只想在生命剩餘的時間裡享受愛，並因此前行。

那小黑屋中留下的足跡中，有人已逃走，或已獲得幸福；有人已死亡，尚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人正在等待死。
朱武煩躁地看著營地裡的士兵越來越少，甚至已有人開始往外逃——一半是俘虜，另一半是士兵；一半被打死，一半正等待病死。

到後來連月漩渦也不見了。

他沒有什麼宗教情緒，更無法坦然面對死亡。
實驗已經停止了，簫中劍因病整日仰躺在床上，仿佛降低消耗就可以活得更長一點。

已經沒有在看守的朱武坐在他床邊，為他端茶遞水，勸他離開。

“你說會不會是你給我打的那些藥劑之中有疫苗之類的東西？”他在某日找到了打開手銬的鑰匙，長久未曾舒展的雙手讓他分別抬起兩隻胳膊時有點生疼。

“那些藥我都有記錄，樣本也放在冷藏室裡，你可以每一支都拿來給我打了試試。”

朱武有點能夠理解簫中劍對這件事態度消極的原因。這個基地走向毀滅，或許正是他的希望。
“那如果你活下來，你就不再是這裡的人，你得跟我走。”

簫中劍的銀髮在柔軟的枕頭上撒開了，於暖黃色的燈光之下閃爍著柔和的光。
他聽了朱武的話，忽然有點發愣。

朱武趁他發冷的片刻，低下身去吻了他。

他在這一瞬間才發覺，自己對這兩片冰涼的唇瓣並不陌生。他將手伸進簫中劍腦後的髮絲間，對於那個或許存在的朱聞蒼日先他一步這個事實感到有些不滿。

初夏的風仍然涼爽，卻吹不散營地上方的沉沉死氣。但這樣的牢籠也有關不住人的時候。

一切的邂逅都是約定，一切的失敗都是勝利，一切的死亡都是自盡。
如果真的不想死，就不會死；如果真想在一起，就一定會在一起。
如果還剩什麼能夠拯救這虛妄的世界，那便是愛情。

【完】

自家院：輞川小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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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羽艾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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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0)

1樓發表於: 2010-07-28 09:5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長的文一口氣看完了!
多謝分享!

但有些不明白?
朱聞是朱武心中的另一個人格??

如果你要做一個好人,這麼就要做一個比壞人更壞的好人!
我想此人就是素還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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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皮

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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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51)

2樓發表於: 2010-07-28 11: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很晦暗的開頭，其實從頭到尾都在一種灰色的情緒中
卻吸引人一直一直往下看去......
結局很有想像空間，最後是找到藥了還是.....？
不論如何，就算肉體已死，他們的愛卻會永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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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瑪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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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30)

3樓發表於: 2010-07-29 02:2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心裡有一種很複雜的感覺

如果背景是殘忍、冷漠的世界

那朱簫二人或許是最溫柔、多情的角色

每個人參戰的理由不同

因為背景或當下的心境所影響

故事設定依然無奈

兩人的立場依然對立

結局說不上是悲哀或是歡樂

但是讓人有種希望從心中油然而生的感觸

在這一片死氣謹獻上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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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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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85)

4樓發表於: 2010-09-15 13:4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呼，我想回帖想了很久了……想了兩個多月了……真的……明天生日，決定今天開始到明天把這22年的帳都清了！】

回希羽艾亞
朱聞是被二哥做實驗分裂出來的人格~
然後這個人格和二哥有那麼一絲絲常人不知道的關係……噗

回臭皮
藥，沒關係的，一定能找到~
這篇是輝仔懷著寫溫馨甜文的偉大夢想寫下來的……
充滿了各種自認為很浪漫的語言…汗
不過好像還是灰暗了……淚

回血腥瑪麗
謝謝您的鮮花~
這篇給朱武加了很多浪漫愛情的因素，雖然好像不是很成功囧
個人性格比較偏保守，於是就在保守中漸漸變態了……
陰暗的背景格調一般來說對我比較順手，但希望能因此在這篇中更凸顯出朱簫浪漫閃光的愛情感覺
不過因為經驗的關係……還是被說沒有戀愛感
結局上是覺得寫得太明白好像沒什麼意思，於是就省略了，但他們沒問題，一切都會好的~

祝大家愉快~

自家院：輞川小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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