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02 【迹冥】朔風不知春（天迹×地冥，無神論主场，原作向，3F完結，含本宣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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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9-02 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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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2 【迹冥】朔風不知春（天迹×地冥，無神論主场，原作向，3F完結，含本宣地址）

【跡冥|十一月仲冬】朔風不知春

cp-天跡，地冥（天地/跡冥跡無差）
by-薪九
其他- 時間線是破邪後驚濤前，奇夢人還沒出場。
有私設。願地久天長，歲歲無憂。

* LOF舊文搬運

————————————————————————————————————————————————————————————

天跡覺得地冥和自己心中可能橫亙著一道生死鑄成的浩闊山海。

即使此刻兩人近在咫尺，地冥坐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也依舊用著那張眉目清冷、與天跡肖似得如同對鏡般的臉。

初冬的陽光只餘寡薄熱度，透過層疊的樹影悠然撒落蒼白光斑，那人半闔著眼遮去大半神色，少了往日凜冽得近乎傷人的冷煞之氣，臉上神色似也柔和些許。

然而那只是因重傷而生的假相，當沉淵般的紫眸重新開啟，內中仍是幽邃無光的崖底，亦是難以逾越的堅冰。

畢竟被熾火傷了魂魄，縱以身為“玄黃三乘”的地冥之能也受損頗多，更何況他責任已了，只待在終末之刻化歸於無，玉逍遙翻遍仙門至寶才堪堪從黃泉邊上扯回差點一步踏入其間的人。

每日湯藥裏放了多少奇珍於天跡而言不甚重要，重要的是地冥始終未醒，也不曾有任何求生的意思，像是早已為自己設置好了劇碼的終章，再不肯回顧這無聊的人世一眼。劫紅顏站在氤氳的清苦藥香中，回身鄭重問他，“靈藥能救瀕死之人，可是逍遙，若他當真一心求死，你又能如何回天？”

說這話時祖奶奶就站在地冥榻邊，那人依舊昏沉，熾火燎燒的痕跡被天跡小心地擦過，顯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手上傷亦未痊癒，天跡捧起那只冰冷的手，修長五指上遍佈深可見骨的傷，手腕更是一道深刻痕跡，昭示著曾抽空他大半血液還與無數枉死冤魂的猙獰。

劫紅顏倚在一旁，眼看天跡拿著紗布把那青白瘦削的手纏成了一只飽滿豐厚的大饅頭，無奈地拍拍玉逍遙肩頭，直把人往外趕，“行了行了，這邊交我便是，你且去熬藥罷。”

天跡沒有反抗對方的動作，被劫紅顏連拉帶拽地趕出去，回頭又匆匆看了一眼。那人陷在堆疊的床被中，這樣的駭人重傷之下不聞一聲呻吟，仿佛只是一場安然長夢。但也正因他毫無反應，熟練得像是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傷，反倒更是令人憂心——以前兩人針鋒相對時尚無察覺，一次次被地冥牙尖嘴利氣得跳腳，直到發現那冷硬的殼子後面藏著的竟是末日十七，天跡終於後知後覺地品出了疼。

在地動山搖的石穴裏，心高氣傲初出茅廬的少年曾對末日十七大言不慚地承諾，“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可誰想仙衣眠雲一夢覺，恍然爛柯錯經年，當初那些未曾踐行的諾言與未曾送出的寄望，都成了一場令人心酸的年少荒唐。

到如今，只落了個時光暗換，物是人非。

地冥醒時距天跡帶他回雲海仙門已過了半月有餘，恰逢劫紅顏今日不在房中看顧，睜眼定定望著頭頂算不上熟悉的屋頂許久，終於自喉底吐出一聲自嘲的嗤笑。苦澀的藥氣塞滿鼻腔，地冥眸中並無再臨人世的喜悅，只有深重不過的疲憊與厭倦。他伸手向旁邊摸索了一下試圖坐起身來，然而僅僅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竟已耗去他大半氣力，額角登時見了汗。

左手不太靈便，似乎被什麼東西裹得過分嚴實。他垂眸望了一眼，層層疊疊、左牽右繞的紗布將手掌包得扎扎實實，好似不把一卷紗布都裹上去就不能表達對方的心疼與擔憂一般。

——那是一個他太過熟悉、卻已很久都不曾見過的習慣。

包紮手法來自玉逍遙，而包紮對象是當年的末日十七。

有那麼一瞬間地冥幾乎要失笑，然而唇角在翹起之前便沉了下去，他在驟臨的劇痛中蜷起身子，發出一聲緊繃的喘息。太過洶湧的痛苦讓他難以分辨是哪里在痛，冷汗暫態便浸透了重衣，在沒頂的痛楚裏地冥無聲張了口，卻沒有一聲慘呼，只有越來越壓抑不住的顫抖氣息爭先恐後，讓喘息聲愈發顯得狼狽。

哪怕再自欺欺人說什麼“在無數次輪回中早已失去了痛”，然而人乃血肉之軀，哪有當真不疼的？何況昔日練就殉道之眼時，無數次撕裂神魂的痛苦中他已痛得太久，實是疼怕了。

可九天玄尊是不許末日十七示弱的，所有痛苦的表露都會受到加倍的懲罰。所以他只好忍，似乎時日久了就能掩耳盜鈴的告訴自己“十七不會痛”，他在蝕骨的劇痛裏一遍遍重複，“末日十七願為帝父犧牲”，“十七不怕痛”……包括“十七可以替玉逍遙赴死”。

最後這句不是騙人，是如此苦難裏他最難得的真心。

面前的錦被上滴滴答答落了血，地冥怔了片刻才意識到這血似乎湧自他的口鼻，血液的鏽味充斥整個呼吸。他抬手蹭了蹭唇角，溫熱的血染得手背一片猩紅，卻有更多的血不受阻礙的噴湧而出，到最後連視線裏都只剩了模糊血色。

他抑不住嘔紅，在劇烈的喘息聲中垂死掙扎，整個人疼得痙攣，未被包裹的右手似乎碰到了什麼同樣冰冷的東西，他意識迷蒙，以指尖胡亂向上摸索著，在熟悉的觸感中認出了神泣的劍柄。

“別怕。”在他的靈識深處響起一道輕軟明澈的少年聲線，屬於末日十七的聲音仍是歲月不稍改的溫柔，那人近乎耳語般地說，“……死了，就不會再有痛了。”

他的手覆上冰冷的劍柄，而後攥緊了它，神泣森寒的劍意昭然，曾經自刎的舊傷在這一刻痛得鮮明，如同無聲的勸告。無神論靜靜闔起眼，在血色朦朧的視線中對心底的十七應了聲好。

神泣吻上他的脖頸，殷紅的血順著神泣瑩藍的劍刃淌下，死亡帶著見血封喉的甜蜜在黑暗中無聲蟄伏，等待與他永遠沉淪的時刻。

“住手永晝！”驟然一聲暴喝，縱橫的劍氣擊得神泣脫手而出，在陶瓷碎裂的淩亂聲響中，有什麼東西翻倒了，牽連起一片令人心煩的喧囂。地冥被劍氣掃過，猛地噴出一口血來，昏沉的意識隨著那人的聲音清晰起來，甚至還有時間異常清醒的感慨了一下如今這紙糊般的脆弱身體。

揚手召回神諭，天跡喘著粗氣臉色難看，心跳仍在胸腔中砰砰作響——任誰辛辛苦苦捏著鼻子在鋪天蓋地的苦澀味道中熬了半天的藥、端過來的時候卻看見病人準備舉劍自刎都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況且還是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從鬼門關生拖回來的故人。玉逍遙扶著額角崩潰道，“我不過一眼沒看住，地冥，你到底發什麼瘋？”

無神論華麗而繁複的頭冠在之前劇烈的掙扎中早散了大半，柔順的暗紫色長髮勾勒著削薄腰背，對他的話不做應答，只弓著身不住喘息。天跡還未升騰的怒意在看到床上散落的血跡後驟轉驚懼，急忙上前以掌抵住地冥後心，澎湃元功灌注經脈替對方療傷。

手下那具身軀的掙扎漸漸弱了下去，玉逍遙撤掌摟住了他，把人半抱在自己懷裏。地冥被迫靠在玉逍遙胸口，撕裂般的痛感似乎弱了些許，暖如春水般的勁力遊走過他周身經脈，絲絲縷縷驅散帶著寒冷的疼痛。

溫熱的帕子擦拭過口鼻，他知道玉逍遙在替他擦臉上的血，而後那條帕子覆在他眼睛上，遮住所有光線，也遮住他視線中的滿目血色。沉默的黑暗中，無神論感到玉逍遙的手拂過他的長髮，以一種異常溫柔的力道拆掉了殘餘的頭飾，又頗帶安撫地捏了捏他的臉頰。

大約是因為太痛了，地冥沒有掙扎，任玉逍遙隨意施為。而後聽到對方歎了口氣，對待某種小動物也似在他腦袋上胡亂揉了一把，“永晝，到底為什麼啊……”

那不是一個問句，似乎只是一句毫無意義的歎息。

在意識再次陷入深淵之前，地冥聽到那人模糊的聲音，“帶你回來……會讓你，這般難受麼？”

聽到後方響動的劫紅顏推門而入，先被滿屋血腥氣嗆得幾欲作嘔，而後便看到天跡懷中已再次昏厥的人。這次她看著地冥沉默了更久，久得天跡以為她不會再開口了。

終於，劫紅顏艱澀地說，“他現在的身體不足以承擔這樣沉重的傷勢，若你要救他……還有一個禁術。”

這次“冥冥之神”怕是真要變成“冥冥之魚”了。天跡卷著對方深紫色的發尾，起身把地冥放回榻上，柔和地撫過對方微紅的眼角，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就按您的辦法吧，祖奶奶。”

劫紅顏施術的時候天跡沒有等，還有無數世間大事壓在他肩頭不容逃避，連守在地冥身邊的片刻時光都像是觍顏偷來的。只是臨走時終歸沒忍住回望了一眼，看到地冥垂下的那只手被劍氣所傷，赤紅的血淌過煞白的肌膚，又順著指尖蜿蜒而下在床腳滴落成小小一攤。

紅得煞眼。

他把留聲之耳留給了劫紅顏，並在對方擔憂的神色中擺出屬於神毓逍遙式大大咧咧的笑容，“我走啦祖奶奶，下次回來您可要還我一個活跳跳的十七啊。”

在劫紅顏“你們一個兩個臭小子都不讓我省心！”的怒喝聲中，天跡一揮衣袖化光而去，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像是畫筆畫上去的，輕易便褪得一乾二淨，只餘大片沉默與空白。

“十七。”他輕輕念了一句，又搖搖頭喚了另一個屬於對方的名字，“永晝。”

等天跡終於能夠從冗務中抽身片刻的時候，地冥已經不在雲漢仙閣了，劫紅顏攔下了剛能起身就準備回無明之淵的人，把人拘在了天池旁的小院裏。

“即使從未好好在仙門待過，可這也畢竟是屬於你的地方，我好歹也算你們的祖奶奶，傷好完之前給我老實待著不許走！”

出乎她的意料，地冥這次沒有劍拔弩張地抽出神泣來個地擁獨日，或許也因為尚還力有不逮。施術剛過，青年臉上鱗片還未完全隱去，因與淚鮫融合而顯出一種非人的詭異青白感，地冥不過在池邊與她僵持片刻，便一甩魚尾沉回了池底，只有驟然炸開的水花彰顯了此刻分外糟糕的心緒。

“臭小子。”劫紅顏嘟囔了一句，轉身慢慢離去。

待天跡尋來時，看到曾經儉樸的竹舍外放著雕飾華麗的石椅石桌，其上擺放著精美的水晶酒器，瞧來如同盛著滿滿一杯月光，似乎是永夜或是瑟斯喜歡的風格；天池邊栽著不知名的花，在朔冬裏依然生機勃勃，肆意綻放著妖冶的花瓣，大約是血闇源頭的手筆；而他推門而入時，無神論半倚著床柱垂眼看著自己的手發呆，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他在對方的手背上看到了隱約的鱗片痕跡。

“永晝，我回來啦！”天跡刻意用最歡悅的語氣說，他等著地冥來提淚鮫的事，言辭刻薄地指責他自作主張，最好能兩個人痛痛快快的打完一架握手言和，他再去拿雲朵厚片哄得地冥不再介懷。

像往日無數次爭執後的那樣。

倚在床邊的人猝然一驚，無神論仰臉看來的時候，有水色鱗光從他臉側褪去，在見到天跡的瞬間，那雙濃紫的眸中滑過某種深不見底的悲哀，竟讓天跡無端心驚起來。

天跡已經做好了地冥當場暴起糊他一臉地煞王令的準備，然而橫在床邊的神泣紋絲不動。對方的神色是毫無生趣的倦漠，大概因為痛得連屬於地冥的架子都撐不起來，所以無神論只是無神論，他揪住衣袖的手顫抖到青筋畢露，語氣卻是冷靜的，甚至稱得上是兩人之間難得的平和，“玉逍遙……”

縱然更換鮫軀，干預輪回的天極之罰與怨魂熾火的灼燒之痛也並未完全痊癒，他在無休止的疼痛中艱難地換了口氣，儘量平穩地說，“眩者為這場戲已寫下最完美的終章：賢者救世、罪者受戮。玉逍遙，這樣的結局對你而言還不夠皆大歡喜？”

——“這場殉道之行已太漫長，為何不能任我沉於黑暗、化歸於無，一定要把我……帶回這個令人厭惡的塵世呢。”

“你在……說什麼瘋話啊。”燦爛到虛假的笑容從天跡臉上一點點落下去，他抿平了唇角，將唇線拉成一條生硬的直線，合了門一步步走向地冥。

其實那不是瘋話，天跡知道的。如果是瘋話，面前這人就不會有一雙如此清醒而厭世的眼。

長久以來，地冥渴求著死亡，他亦不是不知，然而還是捨不得。

捨不得末日十七少年時受過的苦；捨不得他這麼多年為任務而活不得解脫；卻也捨不得他的十七血海掙扎這麼多年，還未曾睜眼好好看過天光。

陽光被門扇阻隔，天跡緩步走進昏暗的室內，隨著他的靠近，血腥氣與苦澀的藥香愈發濃重起來，無神論坐在簾帳投下的大片陰影裏，仰頭安安靜靜的看著他。

這樣並不兵刃相向的時刻在他們之間近乎算得上稀罕，幾乎後來每一次的相遇都被他們搞成了不死不休，往昔溫柔的歲月成了刀口凜冽的血，他們各持利刃，在彼此間劃下不可逾越的鴻溝。

天跡終於走近了，在地冥身前站定，以一種壓迫性的姿態貼近了對方。地冥沒有退卻，仰臉與他對視，紫色的眸子中是重重冰封的湖。

“你在問我為什麼要帶你回這世間？”玉逍遙啞聲問，他逼視地冥，眸中怒意如燒，“……地冥，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聽聽這是人話嗎？”

“……”

“你是位列玄黃三乘的地冥、是寫下瑰麗戲劇的永夜劇作家、是神神秘秘的地獄魔幻師、是操控天命的命運規劃主、是主宰世人的冥冥之神——”一口氣說完那些長得饒舌的名號，玉逍遙劇烈的喘了口氣，他嗓音微顫，沉聲質問道，“那我的十七呢？我還欠他一個未履行的約定，你借我之手尋死，是在逼我親手殺了他嗎！”

話音落，地冥神色劇震，長久的苦痛試煉早已磨滅了他對於“生”的感觸。末日十七本就未曾真切的活過，就算活著也不過是作為玉逍遙的血元造生、是九天玄尊為任務而設的“工具”，那麼……就算死了，大概也，無甚可惜。

“我只是你血元造生的孽物。”地冥澀聲道，眼中痛色難掩，帶著對自身無法掩飾的厭棄，“不過是不可沾染光明的暗塵……”

那些自輕的詞句還未說完便被毫不猶豫地打斷了。

“呵，我還以為你能有點新鮮的。”天跡簡直要氣笑了，在無神論不及反應的瞬間，把人攔腰扛起架上肩頭，轉身就往外走。他一腳踹開了緊扣的門扉，動作算不上輕柔的把人按在了院中的石桌邊。

無神論被放下來的時候有些發懵，畢竟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粗暴的方式扛過他，仿佛在扛一袋……大米。被玉逍遙這樣一岔，他積蓄好久的情緒似乎泄了個乾淨，不免有些想笑，又被綿延不止的痛意壓下了唇角，重新繃緊了身子。

室外淡金色的陽光穿透重重樹影，給黑衣染上寡薄的溫度。地冥半闔起眼，抿唇不再言語。

把人安安穩穩放在桌子上後，天跡抱臂站在他面前，沉默地注視冬日陽光在無神論臉上落下的蒼白光影，第一次如此明晰的看到了橫在兩人之間那道難以逾越的隔閡。

那是名為“生死”的東西。

無神論抿著唇，神色冷漠。他知道地冥還在痛，雖然對於忍耐痛苦這件事對方也同樣足夠擅長。良久後，天跡歎了口氣，喚了那個久違的名字，“十七。”

地冥不答，天跡便抬手碰了碰他額角，如同許久以前對末日十七做的那樣，指尖順著臉側輪廓滑至臉頰，而後用大拇指輕輕蹭了蹭，像個親昵的安撫。

當初他摸到的只有冰冷的鐵質面具，如今是微涼的肌膚，但總歸是一樣的，也總歸都是那個人。

“十七。”他又叫了一次，終於拍上了地冥的肩頭，用更加認真而鄭重的語氣，“你帶著很多人的寄望，應該好好活著。”

他的話被地冥的冷笑打斷了，無神論挑起眉梢，慢條斯理地重複了他的用詞，以一種無比譏諷的語調，“……寄望？”

“你敢說從未期盼過我的死亡麼，天跡。”無神論垂著眸子，他說這話的口吻極平淡，似乎事不關己，眼角卻染了微紅的狠意，地冥語句平穩的復述道，“'與邪魔說感情，乃陷蒼生於不義'——不是嗎？”

“可你不是邪魔，你是雲海仙門的小師弟，是我的十七。”天跡急急出口反駁，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也是奉天願意不眠不休守了數個日夜盼你平安醒轉的兄弟。”

地冥唇邊嘲諷再抑不住，輕嗤一聲，出言刺道，“……呵，眩者需要嗎？”

“你！”天跡沉默片刻，簡直從未覺得這樣疲憊過，他闔眼歎息了一聲，而後低聲問，“你總要這樣——拒人千里、曲解別人的好意，是嗎，地冥？”

“省了吧，天跡。眩者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憐——”餘下的話不及說完，強烈的眩暈感驟然襲來，緊隨而來的是魚類長久缺水的窒息，地冥五指陷在衣袖裏，死死抓著掌下方寸的布料，一聲比一聲急促地喘息著，眼前是顛倒錯落的色塊，喉頭一甜，試圖強行把血咽下去，五臟內的燒灼感卻如影隨形，痛得他不禁顫抖起來。

“你走。”再抬頭時地冥臉上被冷汗浸透，唇角掛了血，猩紅的色澤在慘白的肌膚上鮮明得有些駭人。他依舊沒有從缺水的窒息感中緩過來，卻不願在人前示弱，強撐出一幅狠意用失焦的眸子瞪著天跡，帶著怒意的眸子卻漸漸泛紅。

先妥協的人終究還是天跡，因為瞪他的那人大口吐著血，前襟染得猩紅一片，硬生生把自己抖成了一只鵪鶉。在無神論急促得幾乎接連不上的尖銳喘息中，天跡輕而易舉制住對方微薄的反抗俯身抱起了他，而後行雲流水毫不猶豫的——把人砰的一聲扔進了不遠處的池子。

飛濺而起的水花後，有著幽微暗紫光澤的長髮在水中散開，發尾逐漸退成碧海般的藍，蒼白的肌膚覆著冷色鱗光，被迫與淚鮫融合的人無聲沉向池底，地冥的痛苦似乎同樣滲透了他的心臟，天跡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著對方一起沉沉向下墜去。

尚溫的血沾在他手上，玉逍遙的眼眼睛似乎被這樣慘烈的顏色燙到了，瞳孔驟縮，連帶呼吸也急促了一瞬。

這樣不合時宜的時刻，他竟忽而想起劫紅顏的話，“他畏生念死，你又何必……逼他如此。”

有隱約的猩紅色澤一層層翻湧，又很快稀釋在水中消失不見。

天池邊唯剩天跡一人，他手指攥緊，身姿僵硬，仿佛又重回自熾火中帶回地冥那日。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一個人身上原來能流出那樣多的血，那具人殼仿佛再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傷勢，無可挽回的崩壞，地冥渾身往外透著止不住的血，擁抱間連天跡的白衣都被浸成了色澤濃重的赤鏽。

傷在己身的時候天跡從來不覺得會有多疼，可現在重傷垂死的是失而復得的十七，地冥的痛苦便變成了纏緊他心臟的藤，每一次心跳都牽連出同樣的疼痛。

解開無神論厚重戰衣時天跡染了滿手溫熱的血，刺鼻的腥味縈繞鼻間，讓他幾乎再嗅不出其他味道。武盔下是早被浸透的一身白衣，沒了虛張聲勢的戰甲，裹在中衣裏的身軀瘦削得可憐。

似乎那麼多年的無謂時光都被抽去，地冥仍是那個他渴望保護卻未能保護、固執又脆弱的“十七號”。

在雲海寒峰天跡曾救過瀕死的末日十七，他把少年背在背後，兩人心跳相貼，亦能聽到那人輕弱的呼吸在面具中聲聲迴響。那時十七身量還未長開，帶著屬於少年感的青稚，無神論比末日十七高一些，抱起來的重量卻似乎與少年不相上下。

血衣解開後，天跡猛然睜大眼睛，手下動作亦放輕許多。他從未想過如此驕矜傲慢的無神論身上會有這麼多的傷。自肩背向下是層疊的鞭痕，有新有舊，層疊著在肌膚上撕扯出無法癒合的猙獰疤痕，那些傷深得刻骨，似乎猶自帶著新鮮血味，扯得他的心臟驟然酸澀起來。天跡把人放進水裏，然而太多的傷一次次將他替地冥清洗的浴盆染成令人作嘔的猩紅。

多年前他在血池中見到受刑的十七，而今這一池池血水似乎正在鑄成另一個讓人心驚的血池。

如此沉重的傷勢中，地冥靜靜閉著眼，並不畏懼死亡的迫近，如同等待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場酣然好夢。

其實無神論的眉眼與末日十七並不純然相似，總是一言不合就要地煞王令的無神論眉眼間縈著戾氣與陰鷙，還有末日十七從未有過的自傲與沉穩。此刻沒了裝腔作勢的偽裝，天跡終於在他臉上看出了一份來自故日的熟稔。

“永晝。”他輕輕念著這個名字，指尖滑過無神論眼角濃紫的暗紋，“……答應我，勿要輕易放棄。”

那時他以為能從這樣兇險的傷勢中把地冥救回來便是最大的難題，而今才發現怕是有更漫長的路要走。畢竟真正困難的從來不是如何帶地冥回到世間，而是讓他心甘情願停下腳步，留駐於此。

可是……

可是，充斥怨力的焚天赤焰中，在徹底陷入昏迷之前，那人曾向著眼前熟悉的幻象伸出手，無聲的口型，分明還在喚著“曙晨”。

長風徑過，吹得流雲舒卷，天跡一人佇立池畔，他向著池底的方向伸出手，做了一個虛握的手勢。

“永晝，這次我終於握住了……不會再放手了。”

天池寂寂無聲，沒有人回應他的承諾。

人間落第一場冬雪的時候，天跡又來了一趟雲海仙門，從天池旁的石椅上撈起了一只犯困的黑團子。與淚鮫相融兼之功體大損，地冥有些精力不濟，體溫較之以往涼了許多，似乎也比往日更畏寒了些，不過剛轉涼就已裹在厚重的黑袍中，天跡的手從兜帽毛絨絨的鑲邊裏穿過去戳了戳地冥的臉，嚇出來一只炸毛的無神論。

“玉逍遙！你！”神泣隨著他的動作氣勢洶洶的指向天跡，又被白髮仙人揮劍蕩開，天跡身子輕盈地躍開劍鋒所指之處，挑眉笑問，“我托小默雲帶給你的零嘴收到了麼？”

無神論根本不想理他，哼了聲道，“扔了。”

“不是吧——永晝你好狠心！”天跡故作誇張的在地冥耳邊喊，看那人氣惱的扭過頭瞪他，蒼白的面色卻終於有了兩分活氣，他一把拉住地冥不容拒絕的往外扯去，“走了走了，山下集市又要擺燈了，隨我一道去看看。”

其實默雲徽送過來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他一樣也沒捨得扔，因為那是天跡送來的，而地冥從不會真正拒絕玉逍遙……也正如現在哪怕並不想出門也依然被天跡拖走的現狀。

地冥沉默地跟在天跡身後，在微雪中把臉埋進斗篷厚重的絨毛裏。大約是顧忌他重傷初愈，玉逍遙走得並不快，兩人行至山腳時天色已漸暗下去，最後一線天光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下，濃紫色的霞光逐漸被墨色侵染。

眼前卻有新的光亮漸次鋪陳，來自山下的暖色燈火帶著花香、面香和炸物的人間煙火氣浩浩蕩蕩把天池的寒涼清冷沖了個一乾二淨。地冥只一抬眼便看到了天跡的笑，那人眼裏映著燈火微光，眼梢挑著明亮的笑意問，“怎麼樣，不錯吧？”

地冥沉默著點了點頭，眼前的天跡與多年前的玉逍遙重疊著，美好得像另一場幻夢。

許多年前，玉逍遙也曾與末日十七一同度過一場燈宵，他抓著少年微涼的手，語調是滿溢歡快的上揚，“走啦十七，我帶你去看燈！”

被他扯住的少年一句推拒不及說出，便被他風風火火的帶著往出跑，甫出無明之淵的瞬間，他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幽深曲折的洞口，身後是欲擇人而噬的黑暗，身前卻是溫暖明亮的陽光，末日十七握住了對方袖角，義無反顧的跟上了玉逍遙邁向山下的腳步。

冬節已過，人間新年其實未至，賣燈的小販卻已提前數十日擺好了攤，花燈匯成滿街燈火遊龍，分外熱鬧。蓮花團燈中映著搖曳的燭火，龍鳳花燈中照耀出一片恢宏氣派，更有剔透的琉璃燈盞將燭影折碎，落成一地耀耀清光。

在市井又喧囂的叫賣聲中，玉逍遙沿著街市往前走，絢麗的燈火在他眼中洶湧成一條光的河流，遠處飄來的雞腿香味勾得他牽腸掛肚，被他拉著手的少年不知被什麼吸引了注意落在身後不遠處，玉逍遙兩步趕過去，笑吟吟的重新牽起末日十七的手，“我的小十七看什麼這麼入神？”

灰衣少年從花燈上收回目光，玉逍遙的心忽而顫了一下。末日十七實在有雙太漂亮的眼睛，哪怕隔著醜陋厚重的面具也不能掩蓋分毫，此刻那雙瑰麗的紫瞳專注的望著他，仿佛這雙眼只能盛得下他一個人，玉逍遙只覺得——如同漫天燈火碎進那人眼中，溫暖得令人心折。

而後，那少年極輕地說，“我的識海……葬著所有為殉道之眼枉死的怨魂。他們因心懷不甘與怨恨日夜哭嚎不休，泣血之聲可達天日。”

玉逍遙一怔，尚不及開口，便見少年微微偏頭，那雙紫眸裏映著他的影，“……所以，我要很努力，才能聽見你的聲音。”

—— “能遇見你，我真的很高興……曙晨。”

那是末日十七少有的剖白，玉逍遙頓時被這樣直接而熱烈的話擊中，臉頰莫名燒紅起來，往日裏滿嘴跑火車能有許多不著調的話來調侃，此刻卻張口結舌似是往日的口齒伶俐都隨著方才的雞腿一起被吞吃下肚，心如擂鼓中嘴比大腦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大言不慚道，“我仙心藏玄玉逍遙如此風流瀟灑，又有誰能不喜歡呢？”

……玉逍遙你今天開口方式不對啊。在末日十七略微黯淡下去的眸光中，反應過來的大腦開始叫囂著找補，玉逍遙撓了撓頭，有些緊張地笑問，“對了，十七剛喚我什麼？”

“晨曦之光……曙晨。”末日十七輕聲地說，隨即小聲的補充道，“我覺得很適合……你不喜歡麼？”

“怎麼會呢。”玉逍遙輕巧地笑起來，眉眼皆彎，“那我可欠十七一個好名字了，要認真想想，下次告訴你。”

他看著少年漂亮的眼睛，猜想面具下是否也是色如春花的一張臉，又覺得未免輕浮了些，於是重新拉起對方的手攏起來暖了暖，“吃飯去吧？燈要等一會天全黑了才好看！”

說著就把人往飯館裏面領，末日十七並不掙扎，只是靜默地望著他笑，深紫的瞳子裏映著亮晶晶的光。兩人一道用了些茶飯，幸而這次帶夠了銀兩，並不需要堂堂仙門首徒再去後廚洗碗。

玉逍遙嗅到末日十七身上淡淡的血腥氣，知他身上帶傷，可少年對此一如既往的三緘其口，便也只好強作不知，他在飯館門口蹲下身，指了指自己的脊背，“上來吧。街很長的，天哥哥背你走。”

末日十七剛要搖頭，玉逍遙已向後退了一步，不容抗拒地停在他身前，少年只好依言趴上去，摟住玉逍遙的脖子，用腿環著對方勁瘦的腰，慌得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那人體溫暖洋洋的，像是他難以得見的陽光。

他聽到玉逍遙哼起了一支曲調輕快的小曲兒，若是默雲徽在這裏一定又要抱怨“大師兄你又走調了”，可末日十七既不知道原曲為何，玉逍遙這麼走板荒腔他也聽得開心，腦袋向前湊了一點，輕輕枕在了玉逍遙肩頭。

天色已漸黯下去，滿街燈火更顯矚目，星星點點的燈光一路鋪向長街盡頭，玉逍遙肩頭忽而一沉，餘光瞥見一縷鴉青長髮散落下來，垂在少年臉頰，也垂在他胸口的位置——那顆心突然就如揣了窩兔兒般不安分的躍動起來。

正巧旁邊的攤子就掛著白團團的兔子燈，玉逍遙買了一盞向後遞去，“小十七，兔兒燈要不要？”

末日十七從他身上跳下來接了燈，站在旁邊挑高了去看，宣紙做的兔子燈活靈活現地點著兩顆葡萄似圓溜溜的眼，還支棱著兩只長長的兔耳朵，中空的腹內戳著短短一截蠟燭，跳動的火光明明滅滅映在少年臉上，讓末日十七紫色的眸子似乎也亮晶晶得可愛。

玉逍遙終究沒忍住，扭頭極快地親了下少年戴著面具的眼角，溫熱的唇在冰冷的鐵面具上一觸即收，那動作太快，與其說是吻，似乎更像是不經意的觸碰。

末日十七一怔，微笑著抬手拂過被親吻之處的鬢髮，提燈向前走去。

然而那只兔子燈終究沒有留得太久，末日十七還來不及考慮燈被九天玄尊發現了會怎樣，街邊嬉鬧而過的頑童沒留神撞在他身上，晃動的火苗頃刻便燎到了宣紙，火舌舔上紙面又吞沒了白兔的燈骨，爆起的火光中，兔子燈迅速燃成一小團難以收攏的灰絮。

“……我的燈！”少年試圖把它捧回來，然而燃盡的紙灰被風一吹，少頃便被吹得四散，紛紛揚揚飄了他一身。做了錯事的頑童早已跑得沒影，末日十七怔怔望著殘餘的紙灰出神，卻有人在他腦袋上不輕不重的揉了一把。

“過幾天才是正日子，到時候我再帶你來看燈會，肯定還有更多更漂亮的燈。”玉逍遙揉著少年的腦袋笑嘻嘻地比劃著，“到時候我給你買個這——麼——大的！”

少年被他誇張的動作逗得展了笑顏，而後斂住笑，輕輕握住了玉逍遙的手，認真地說，“謝謝你，玉逍遙。”

然而末日十七沒能等到他那盞好大好大的兔子燈，他等到的是九天玄尊一次比一次殘酷的任務，一次比一次迫近的死亡，和再不曾回來的故人。

如今流歲又遷，末日十七變成了末日無神論，玉逍遙變成了神毓逍遙，他們隔著數重生死站回到往日故事的起點，天跡拉著地冥一起自孤絕仙峰重回了人間。

紛擾熱鬧的街巷上有燈火落在無神論眼裏，熠熠生輝，也只有這一刻，他的眼中仿佛盈著溫暖的光。

“既然我帶給你的零嘴都被扔了，那只好罰你陪我一起去吃了。”天跡輕快地說，他敲敲地冥肩頭，輕車熟路的把人往前帶，“然後，地老闆——你付賬。”

地冥輕哼一聲沒有拒絕，他跟著天跡向前走去，兩個人一同進了熟悉的店，聽玉逍遙熟門熟路的招呼，“掌櫃的，把好吃的都來一份。”而後指了指地冥，調侃道，“把所有的甜點都上到這位地老闆面前罷。”

許是店家更新了菜品，除了雲朵厚片，地冥面前林林總總擺了五六盤不同的甜點，聞起來甜甜膩膩，對面的天跡已沉浸於他的饕餮盛宴，吃得不亦樂乎。

地冥心不在焉的動著筷子，對面那人卻突然停下來，天跡咽下一口軟嫩的魚肉，開口道，“說來你只知道我留字為你取名'永晝'，可曾想過原因？”

“因為我希望你能夠脫離苦海，來到陽光照耀的人世。”不待地冥開口，天跡已飛快的自問自答，他凝眸注視無神論，輕緩又莊重的補了後半句，“卻也因為，於我而言，你亦明亮如晝。”

“……我？”地冥唇角下意識扯起了一個鄙薄的弧度，反駁道，“即便有些微光，也不過如同朔月般盡數被遮蔽，何來'如晝'一說。”

“你視我為晨曦之光，我為何不能珍你如晝？”玉逍遙反問，他想起少年漂亮的眼睛，盛著星星點點的燈火，便是再明媚的暖陽也不如他眼中乍現的溫柔。

“荒謬。”地冥決然斥道，在莫名的慌亂中，他冷了嗓音，生硬地說，“我只是依託血元造生之術而存的造物，你是光，該去普照你的苦境黎民、蒼生百姓，九州之下總有你無法顧及的地方，如我這般……”他頓了頓，刻意挑了個最刻毒的詞來，自嘲道，“這般手染無數生靈枉死之惡、本該天誅之人，本就是身處暗塵的影——影依託光而存，光明卻未必需要它如影隨形。”

這次的長篇大論後，玉逍遙反常的沒有跟他嗆聲，白髮仙人就那樣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與他相似的紫眸中唯有藏不住的失望。他見過玉逍遙無數種表情，那人天生就是跳脫性子，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臉上似乎永遠都是曠達灑脫，偶作怒色都是別樣風情。

可這樣濃烈的失望神色，他只見過一次，在日不落殿堂內，天跡捧了滿腔真心給他，切聲質問“為什麼要如此輕忽自己”之時。

地冥沒有再看玉逍遙，仿佛面前一桌餐飯突然之間就有了某種奇異的吸引力，他執箸夾起黏連著糖絲的甜藕不聲不響地塞入口中，以蜂蜜黏膩的甜味抵擋驟然蔓延整個口腔的苦澀。

筷尖在夾向雲朵厚片時被人用同樣的筷子截住了，玉逍遙架著他的筷子，平淡道，“既然紅酒會苦，甜藕也會苦，你難得喜歡的雲朵厚片就不要讓它也沾染苦味了罷。”

地冥頓了片刻，放下筷子說了好，起身以銀票結了賬，沒有再等天跡，轉身向長街盡頭而去。

身後的人喊了他一聲，叫的是“十七”，地冥沒應，於是玉逍遙塞掉了最後一口叉燒包轉身向街市另一邊行去。

朔風卷雪，吹得周身寒徹。地冥站在遙遙燈火裏回望了玉逍遙一眼，那人湊在老闆攤子前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連原本板著臉的老人都禁不住笑起來，花燈搖曳的暖光落在他臉上，映出無比生動的神采。

他忽而有些酸澀，分明末日十七是因他而生，世間卻只有“奉天逍遙”名滿天下。光與影只行於兩端，他們的姓名從來不在一處，更遑論什麼地老天荒。

正恍神間，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擦過地冥的臉，倏然回神卻見天跡單手拎著一只兔子燈懸在他眼前，支棱的兔耳還顫顫巍巍的搖晃著。

其實這盞兔子燈和多年前化作飛灰的那盞並不像，這麼多年過去連苦境手藝人的技巧也顯得精緻了許多，兔子短短一截的脖子上圍了一圈蓬鬆白絨，看著更胖嘟嘟得可愛。提著兔子燈的人領口也有一圈白絨，天跡穿著許久之前玉門世家的那身衣服笑盈盈地望著他，看起來就像是大兔子帶著小兔子，一起都成了精。

“你怎麼又生氣了，真的很難搞誒！”天跡晃悠著那盞兔子燈要往地冥手裏塞，嘴裏絮絮叨叨地念，呼出的白氣在寒涼的初雪中氤氳成小團的霧，“好啦，兔子燈都補給你了，我的冥冥之神是不是能露個笑讓我瞧瞧了？”

“……誰稀罕了。”地冥扭過臉避開天跡的手，袍袖一甩把手負於身後，玉逍遙還想逗他，卻聽這人的語氣已是不穩，忙朝地冥臉上看了一眼。

這一眼當真看得天跡整個人都愣了，無神論眼裏噙著淚，幽紫的瞳裏是晃悠悠的一汪水光，卻倔強的不肯落下來，連眼尾都被逼出了一點微紅的豔色，他不開口，只用這樣濕淋淋的眼睛瞪著天跡。

那一點促狹心思被他這一眼瞪得全都沒了蹤跡，天跡湊過去吻了無神論的眼睛，舌尖溫柔的舐過長而密的睫毛，微鹹的苦澀在口中化開。

無神論一滴眼淚，把他的心都哭軟了。

“堂堂大地冥，就不要這樣淚漣漣的了吧？”這句話天跡說得極溫柔，溫熱的鼻息灑在無神論臉上，他沒敢睜眼，只有睫毛在不安的顫動，如蝶翼翕動著掙扎。

天跡靠了靠無神論肩頭，隔著衣服握住了他的手，地冥垂下眼望著兩人衣料交疊的地方，手指僵硬的掙動了一下，到底沒捨得鬆開。

那只兔子燈最終還是被天跡塞進了兩人交握的掌心，在暖黃色的灑灑光暈中，他在無神論耳畔壓低了含笑的嗓音，“好吧，就這片刻，我不是天跡。”

——“我只當你一個人的玉逍遙。”

他們並肩走著，碎瓊落下的滿地晶瑩中留下一雙並行的足印。只是這一次，有人願與他攜手，或許便不會走向殊途。

街巷再長也終有盡頭，無神論望著二人交疊的袖角，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驟然空虛的掌心帶來莫名的失落感，地冥望著遙遙山道，忽而道，“玉逍遙。”

他抬手指著前面那座山，“我想帶你去看件東西。”

天跡不明所以，那似乎只是仙門之中一座不甚出名的小山，往日罕有人煙，此刻掩在皓雪之中更顯得灰撲撲毫不起眼。

他跟在對方身後，兩人一路自蜿蜒小路向上而行，朔冬裏草木不豐，便是到了山腰也不見什麼別樣景致。玉逍遙更覺疑惑，感到地冥肩背緊繃，似在壓抑情緒，也不好開口相詢。

待行至半途，地冥止了腳步，顧自道，“練成殉道之眼後，我曾試著找過你。”他終於在一棵枯樹邊停步，抬手撫上早已枯朽的樹幹，回首看了玉逍遙一眼，“從這個地方，可以看試劍臺。”

“哇——那你是不是被天哥哥練劍的英姿迷倒了？”天跡笑著調侃了一句，順著他的視線向下望了一眼，果然可以看到仙門的試劍臺。

地冥聞言冷笑一聲，諷道，“是啊，你揮劍對著十七說他'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英姿當真迷人——回去鬼諦就吵了個雞飛狗跳，把你的留聲之耳埋了說不要也罷。”

玉逍遙怎麼也沒想到他下麵要接的是這樣一句，不免愣住了，無神論面上的笑意已經斂了，一雙眸子沉沉望著他，忽而沒頭沒尾地說，“你總是這樣。”而後便向他伸出手來，理所當然道，“借你神諭一用。”

“幹、幹嘛啊？”話是這麼說，天跡還是拔出神諭並倒轉劍柄的遞給對方，無神論接過神諭時頓了片刻便毫無障礙地接過了這把曾經穿透他胸膛的劍，而後在天跡的注視下動作乾脆的把它插進了土裏，用神諭在樹下挖起了土來。

“喂！你也太——”天跡心疼的看著自己的佩劍，連忙上前把它從無神論手中接回來，討饒道，“好了我挖、我挖可以了吧！”

說著他蹲在樹下，任勞任怨地刨起了土，地冥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後，眼簾低垂地望著玉逍遙的動作，在那人奮力挖掘之下，不多時，土層裏便隱約露出個圓不隆冬的東西來。

看見酒壇輪廓的那刻，腦中便想起一段久遠的記憶。

在殉道之眼終成的那年，末日十七終於能夠離開困了他大半輩子的無明之淵，在奉行九天玄尊的殉道之路前，他曾往仙門找過玉逍遙一次。

說是“找過”，大約也不盡然，因為末日十七只是隔著綽綽樹影在遠峰上遙遙望了玉逍遙一眼。

試劍臺上劍影縱橫，一柄單薄的劍舞成了水潑不進的網，漫天都是冰藍劍影。他揮招之中鬱忿之氣甚重，劍鋒指處地裂山崩，轟然起了浩浩煙塵。

末日十七從未見過這樣的玉逍遙，不再是皎如明月燦如朝陽、亦不再是言笑晏晏隨性灑脫，他後來才知玉逍遙劍意中的鬱忿是為玉簫之死，當下只是下意識替玉逍遙覺得傷心。灰衣少年抱著那壇從山下買的酒，直愣愣的看了試劍臺許久。卻有一道磅礴劍氣向此處揮來，那人身形極快，隨劍勢急掠而來。末日十七倉促間來不及離開，只好折了身旁梅樹的花枝格下這並未盡全力的試探一招。

樹枝在劍氣下一擊即碎，爆裂的白梅花瓣零落而下，被狂風卷成漫天迷離飛雪，他聽到來人冷聲喝問，“什麼人！鬼鬼祟祟，藏頭露尾！”，飛落的白梅殘花中，少年看到仙門藍白的衣袍，而後是整齊的高冠黑髮，和那張他太過熟悉、熟悉到魂牽夢縈的臉。

只是此刻那人眼中只有全然的冷意與防備，玉逍遙凝神收劍，疑道，“……撥無為有，你會仙門招式？”

那雙眼中的陌生刺傷了他，末日十七說不出話，原本他想說“曙晨，我來找你了”，或者是“我替你買了酒，你高不高興”，可他一句都說不出來，只能怔怔望著玉逍遙，心臟仿佛被用力擰成了一團，疼得他幾乎見了汗。

——“我玉逍遙的記憶力可是一等一的好”。言猶在耳，說了不會忘記他的人卻已缺席許久，此刻更是兵刃相向恍如陌路。

“怎麼不說話？”玉逍遙說著前踏了一步，腳下一頓，似乎收到了什麼訊息，側耳傾聽後轉身便要化光而去。臨走前他看了少年一眼，肅聲道，“不論你到底是何人，此刻正是動亂之際，你不該踏足仙門。”

“……玉逍遙？”末日十七怔怔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半晌，似是疼得再也受不住，慢慢躬低了身子，跪倒在地，少年抬手摘了面具，茫然地摸到了一手潮濕。在他搖搖晃晃將要傾倒之時，有人接替了身軀的掌控，識海中響起一個微涼的嗓音，“睡吧十七，我替你。”

現身的無神論俯身拾起滾落一旁的酒壇，信手掂了掂，他站在梅樹邊遠遠望著其下的試劍臺，而後把酒埋在了梅樹之下，被劍風掃過的花早已凋落大半，在地面上鋪就一層慘澹的皚白。

而現在，那壇錯過多年的酒終於被它曾想贈予的人親手挖出，天跡拍拍手上的泥灰捧起這只小壇子想向地冥邀個功，卻見那人目光落在酒壇上，悠遠得像是穿過它落在了許久之前。

他聽到那人微涼的嗓音輕緩而鄭重地說——

“雖然遲了多年……我代十七，把酒送到你手上了。”

天跡從沒有覺得小小一壇酒能有這麼沉，沉得他幾乎抬不起手來。他沉眸去看無神論，那人蒼白的面容上掛著寡淡的笑，唇被抿得沒了血色，整個人像是繃到極致的弦。

如同長久以來的牽掛終於能夠交付，又如同，他在完成約定已久的承諾後，終於做出了……某種重大而決絕的決定。

一瞬間天跡腦內警報狂響，在無神論想要開口前驟然打斷了對方，斷然道，“跟我回去！”

無神論了然的看著他，那人眸中有著不容置疑的決然神色，像是早已看透了他。有時候他真的恨極了天跡這種該死的敏銳。

地冥歎了口氣，“沒有必要了，天跡。”他的語氣很平靜，講道理也似，天跡的心卻被他一句話牽起，愈發不安起來。他又一次張口結舌起來，嘴比腦快地找補道，“那酒呢？”

無神論似乎怔了一下，反問道，“酒？”

接下來的話驟然順暢起來，天跡舉起手中的酒壇，強笑道，“既然是這麼珍貴的酒，你不陪我一道飲麼？”

回應他的是令人不安的沉默，在天跡預備開口激將之時，地冥微微頷首道，“可以。”

天跡一把攥住他手腕，兩人下山時走了那麼久，歸程卻是移星換物倏忽即至，他抓著地冥站在天池邊，心臟因緊縮而疼痛。

竹舍前是永夜風格的華麗石雕王座，桌子上擺著瑟斯喜歡的精緻酒器，池邊的花在雪中堅韌的挺著花枝，血闇源頭侍弄花草的器具收在池邊，這裏分明滿目都是對方生活過的痕跡。

……你怎麼捨得呢，永晝。這句話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然而天跡重重喘了口氣，強自壓下所有紛亂的思緒，慢慢平復了激烈的心跳，拉著地冥一道在桌邊坐下。

啟銀刀輕劃，拍開封泥的瞬間玉逍遙恍然嗅到了當年的雪，冷香中有一枝梅芳橫逸，酒未入喉便已先醉三分。

當年無明之淵的初見，玉逍遙仙衣如雲、袍袖染一段梅香，雖被叉燒包的香甜混淆了，卻依然讓末日十七記得分明。那是他第一次生出不該有的渴望，第一次試著去渴求什麼，期待什麼。然而他日思夜想的小仙人再沒回來過，歸來的只有神毓逍遙，劍斬梅枝扯碎他一場無望舊夢。

神毓逍遙，終究不是他把酒論交、心嚮往之的故人。

剔透的琉璃器皿適合紅酒，但梅花入酒的佳釀當配雪瓷。天跡揮袖化出一對薄而透的雪瓷，淺淺倒了一盞。

酒是清透的淺碧，盛在雪白的瓷盞裏，有冷冽梅香撲鼻，半勾的月映在杯中，被晃成粼粼的影。他把盞子遞給無神論，挑眉無聲地催促著。

地冥並不推拒，接過酒盞仰首飲盡。帶著霜雪意味的梅酒寒涼如刀，穿喉而過時輕易把他捅了個腸穿肚爛。那酒並不甘甜，也不似白梅優雅，舌底泛起的燒灼感昭示著深埋數甲子的歲月，仿如把清甜的甘醴也釀成了見血封喉的毒。

他眼尾燒紅了一線，霧瞪瞪的眸子望見天跡遞過來的酒盞，唇角輕扯勾了個笑，說，“也好。”

而後又是一杯，他從天跡手裏接了三杯酒，待放下杯盞時燒紅的不止眼角，還有血色寡淡的唇。地冥唇上沾了一點殘酒，泛著微微的水光，烈酒在唇內側染出一點殷色，像沁著一線的血。

舉杯的手被人輕輕托住了，天跡止了他倒酒的動作，以溫暖的掌心貼在他冰涼的手背上，似是吐了口氣，像一聲有些沉悶的歎息，“永晝，你知道嗎，你以為自己才是唯一逐光的那個人……可我分明嘗試過無數次。然而每當我想靠近，你只會躲得更遠。”

“像永遠抓不住的飛火流螢，稍微靠近，便會散了。”

在地冥的沉默中，玉逍遙兀自道，“天底下有那麼多好玩的事、那麼多好吃的東西，還有那麼多有趣的人，這浩大天下由得我們慢慢去闖——”

地冥壓著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夠了。”

片刻沉默後，無神論垂眼看著手中的瓷杯，雪胎的杯子薄且通透，此刻盛了酒，也盛著滿滿一杯的月光。搭在杯沿上的指尖有著同樣蒼白的色澤，像是觸之即碎的白瓷，他沒有看天跡，清透酒液中映著他自己的眼，帶著走過漠漠長路的疲憊。

輪回幾度，他藉血闇之力一次次蘇醒重生，甚至分裂出狂魔七相來支撐令人崩潰的苦難。過往的記憶大多酷烈而痛苦，唯有遇見玉逍遙的短暫片刻真實而鮮活，他記得玉逍遙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就好似他用無數次的死亡終於換得了獨屬他一人的片刻天光。

然而玉逍遙終究不是與他共路的人。

向死而生的殉道者早在誕生之初，便已被劃下命定的終局。

這世間縱有諸般美好，也與末日十七並不相干。

“可是黃泉十三階太冷了。”借著朦朧的酒意，地冥極低極輕地說，“……只有我一個人。”

那句話太輕了，帶一點微弱的鼻音，輕軟的尾音被他自己掐滅在嗓子裏，無神論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像是要對著玉逍遙撒嬌。

“那麼，”玉逍遙就著地冥的手飲盡了杯中殘酒，在撲鼻梅香中，他席地而坐，第一次用仰視的視角注視對方，看到地冥緊繃的下頜線與血色全無的唇，他以肯定的口吻說著問句，“我的十七在怕黑麼。”

回應他的是無神論熟悉的冷哼。

鋒利的眼尾轉過玉逍遙翹起的唇角，地冥想要如常吐出那些嘲諷的字句，然而那個與他有著肖似臉孔的人忽地站起身來，微微俯身與他對視。玉逍遙一只手撐在他膝蓋上，暖融融的體溫透過薄衣沁進來，像是久臥冰雪的人終於遇到了溫暖的陽光，那溫度太溫柔，地冥突然就潰不成軍了。

“你明白嗎玉逍遙——”他急促地說了半句，激烈的語調便戛然而止，地冥嗓音一哽，再說不下去，他偏開臉避開天跡灼灼的視線，孤寂感如有實質的裹住了他，黑暗和寒冷再一次洶湧襲擊而來，沒頂的窒息感中酒杯從脫手而出，在清脆的碎裂聲中摔成了殘缺的數片，杯底的餘酒仍映著如紗如水的月光。

曾經有無數次他在以為會徹底死去的劇痛中醒來，深藏肺腑的痛感還生動的提醒著他上一次的死亡，自暗旸蘇生時迅速生長的痛楚也在血脈中蠢蠢欲動，他四肢百骸皆是來自亡者的深重寒意，只有心口一點血乾淨而滾燙——他在最妥帖最柔軟的地方，藏著少年時的玉逍遙。

也埋著他此生唯一的曙光。

末日十七在無明之淵的黑暗與痛苦中遇到了太過明麗的人，他就像玉逍遙口中的那只臭蝴蝶，撲騰著單薄的翅膀撲向明亮如日光的火燭，一場濃墨重彩的相遇就足夠燒得他五內如焚，身化劫灰。

他曾囿於長夢，夢裏是孤峰冷徹長風吹雪，然而醒來一睜眼便是玉逍遙乾淨的眼和一雙近在咫尺的溫暖掌心。過往漫長殘酷的歲月早把這場相遇磨礪成鋒利無匹的尖刀，末日十七一個人行於刀鋒之上，一邊是血海滔天末日禍劫，一邊卻是少年舊事情深意長，他哪邊都不敢放，只能抱著滿懷回憶，任杳杳往事把心淩遲成支離破碎的一汪溫熱。

他已經一個人行得太久太遠了，終有一日心底冰封的雪山轟然崩塌，六出蔽空的大雪飄搖而下，掩蓋了雪峰之上難得的暖陽。

大抵因他所渴求的太過遙不可及，就像長途苦行的駱駝遇到了那最後一棵不堪重負的稻草……在長久而痛苦的跋涉之後，他再也走不下去了。

而死亡，或許從不是令他懼怕的東西。

卻有人固執地一定要問個答案出來，玉逍遙認真的望著無神論的眼睛，想在那冰湖後的波瀾裏看出地冥的一點真心，他溫暖的掌心托著地冥蒼白的臉，而後，突然說，“十七，你在害怕什麼？”

湖面碎裂，地冥的眉間蹙起，啞聲道，“……你為什麼總是聽不懂別人的話。”

霧氣迅速在眼中聚集，無神論眼尾染紅，頓了片刻，一字一句清晰而明確地說，“我累了，玉逍遙。”

他的視線有些眩暈，眼前的天跡也模糊成一片藍白交織的影，無神論闔眸掩蓋了其中水汽，大約是太疼了，連額角都沁出了冷汗。在心髒竭力掙扎的窒息感中，他艱難地開口，“已經夠了……放我走吧。”

“放你——”天跡強行把最後兩個字的粗口咽回去，起身看著石座上的人，無神論因他的動作被迫仰起臉，他閉著眼，懸扇般的眼睫卻微微顫抖著，冷白色的月光下，頸上橫亙的舊傷更顯猙獰而兇惡。

天跡這輩子有三個冤親債主，等他好不容易還清了，卻發現自己還漏了一個——最大的債主分明是末日十七，他欠得太多了，隔著數重生死的糾葛，利滾利成無底深淵，不知道要還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可末日十七實在是世界上最好的債主，既不催還也不要息，他把天跡的白條珍重的藏好，恍若無事的出現在他面前，甚至小心得如同他才是那個欠了賬的人，被天跡追殺得遠走天涯都無一句怨言。

現在看來他實在欠末日十七的太多了，仿佛賣了全副身家也還不夠——只好用他的一輩子來抵債。

世上怎會有十七這樣的人。玉逍遙在心底歎了口氣，說認了吧，栽了栽了。

俯首吻上那道舊疤時，唇下觸及的皮膚輕輕顫了一下，曾經皮肉翻卷的慘烈傷口如今也只剩表層輕微的凸起，癒合過後的傷痕是比周圍更淺一分的嫩白，然而刀口卻還沁著昔日泣血的赤色。玉逍遙伸出舌尖自傷痕上溫柔的舔過去，隔著薄薄一層脖頸的肌膚感受著地冥心跳的搏動，像被攏在掌中的蝴蝶發出的激烈掙扎。

縱使疤痕在歲月中足以淡化，末日十七狠下心選擇自絕時絕望的情緒又如何能夠彌補？

玉逍遙摸索著拆掉了地冥的頭冠，而後是耳邊飛翼狀的硌手飾物，那些琳琅金飾落地時發出清脆的聲音，奏成一曲淩亂的歌。柔軟的暗紫長髮披散下來，映著微涼的月光。

無神論下意識伸手回擋，他厭惡一切會讓他在天跡面前顯得弱勢的事，然而鎧甲已全然被剝掉，天跡輕而易舉地擒住了他的手。

藏在黑衣裏的手腕瘦得伶仃，帶著大病未愈的蒼白，淡青的血脈在肌膚下隱現著。

——然而，那實在算不上是一個推拒的手勢。

天跡淺嘗輒止地吻過地冥指尖，聽到對方不可抑的發出一聲模糊氣音，輕吻上移，柔軟的唇落在了無神論緊閉的眼睛上。

而後他舉止輕柔的分開對方的指縫，五指與地冥交纏，將兩人調整成十指相扣的溫柔姿態，安慰地揉了揉對方手背。

“……曙……晨。”支離的聲音帶著再難壓抑的哽咽，無神論的眼尾已經暈紅了一片，在過分蒼白的膚色上顯得著實豔麗。心音鼓噪聲中，他的發絲擦過天跡臉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濡濕了它，沿著發絲滾落在他面上。無神論睜眼的瞬間，眼中凝聚的水汽終於落下，他仰視著天跡，看到白髮仙者的眼角有著同樣晶瑩的痕跡。

“放你走。”天跡重新開口道，嗓音沉重，透出一股不堪疲憊的心灰意冷，與地冥同色的紫眸定定地看著他，“然後讓我看著你——去死麼？”

“永晝，你可真捨得。”他苦笑著說，“在你心裏，我是這般冷情之人？”

鬆開地冥的手，在對方開口前抬指比了個“噓”，天跡拒絕道，“你不必開口，聽我說就是。”

接下來的那些話他說得很快，仿佛已在內心排演過千百次，話中每一個句讀、每一個聲調、每一句遣辭都重複得刻骨銘心。

“永晝，我不想再一次看你死在我眼前，還要說什麼'謝謝你，玉逍遙'的狗屁遺言，不想在你走後一個人去黃泉十三階翻你浩如煙海的書信裏是不是還給我留了隻字片語，更不想再聽什麼光與影、陽與暗本為對立的荒謬論調。神毓逍遙一顆心一邊盛著天下蒼生，另一邊滿滿當當便盛著一個末日十七。你是我此生至要之人，為何總要覺得我不在意你的生死！”

“阻邪神、護苦境，如今我欠著天下的業已還清，卻還欠著末日十七一項舊約未了。”

無神論神色劇震，他惶然想要去阻止天跡即將出口的話，然而玉逍遙已經不容抗拒的攬住了他，溫熱的額頭貼在他冰冷潮濕的肌膚上，極緩而極鄭重地說，“黃泉十三階黑暗無明——”

“我想帶你，回這光耀人間。”

靜默的呼吸聲中，兩人氣息交纏，額頭相抵，那是一個十足親昵的姿勢，也帶著異常濃重的安撫意味。天跡摟著對方削薄肩背，五指自柔順冰冷的長髮中穿行而過。

他聽到地冥在他耳畔呼吸的顫音，帶著低微的抽泣，玉逍遙摟緊了他，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那樣閉上眼，偏過頭與地冥交換了一個帶著梅花酒味道的輕吻。

“天哥哥不會再走了。”他這樣說，柔軟的唇還貼在地冥唇畔，帶著些微濕潤過的痕跡，“我的十七，不要怕——嘶！”

唇上傳來尖銳的痛感，而後是口中洇開微甜的血液腥味，玉逍遙一句“你屬狗的嗎！”終究沒能說出口，因為地冥回吻了他，屬於淚水的鹹澀瞬間侵略了難得的一點甜味，沒說出口的調笑也被鋪天蓋地的心疼所取代，他包容了地冥的眼淚，也同樣包容了這樣深刻的不安。

“永晝，我來履約。”天跡終於把那人抱了個滿懷，隔著堅硬厚重的戰甲和數不清的漫長年歲，縱使韶光暗換，無情時間早把少年的青絲換了白髮，然而只有一顆心，滾燙熾熱一如初時。

——在親手打破回憶織就的牢籠後，玉逍遙用一個吻困住了他，拖著那顆向死而墜的心硬生生重回人間。

但地冥妥協得心甘情願，也心滿意足。

多年以來他捧著再無人記的往事孑然行於血海，那是缺了一半的約定、也是失了信物的承諾，為了能繼續走下去，末日十七分裂出狂魔六相來承擔沉重得他幾乎再難背負的回憶，也讓註定殉道而死的人能繼續走下去。他終於能頂著與天跡相似的殼子與那人針鋒相對，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口出惡言；也能頂著乖順臉孔與天跡相交，去騙那人難得的一點溫情；他甚至能規劃好自己的死期，還在天跡面前裝得滴水不漏。

哪怕沉睡在心底的末日十七依然死死抱往日的約定不肯鬆手，但不論哪個地冥也都心知肚明這樣的約定早已過期，如同那張暈開墨蹟的借據一樣失了效用。

可是，終有一日，天跡對他說——他來履約。

承諾兌現的瞬間，地冥突然害怕了，這樣的“現實”太過美好，美好得如同一戳就破的“美夢”。

如同返魂香一般、令人在夢中色授魂與心猿意馬，醒來卻只有一爐冷卻香灰的畸夢。

無神論抬頭看著天跡，他還在流淚，濃重的紫眸中是不及褪去的水汽，像海面上經年不散的霧。

玉逍遙向他伸出手，承諾道，“十七，你怕的話，抬手摸一摸，我就在這裏。”

冰湖徹底崩碎，地冥已是丟盔棄甲。

“我疼。”終於，他這樣說，嗓音輕得像在示弱。他終於肯在天跡面前掀開冷硬盔甲的一角，讓對方看到內裏柔軟的真心。

在天跡一疊聲“哪里疼？”、“是舊傷又復發了嗎？”、“別嚇我永晝你說話啊”的手忙腳亂聲中，無神論微弱地笑了一聲。

他抬手緩慢而堅定地攥住了玉逍遙的指尖，而後把對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在末日十七曾嘗試過百千種自毀的方式中，也曾用雪亮刀鋒帶著快意穿透心臟，任由噴薄的血液濺落雪地綻成獰烈的花，剩一口餘息苟延殘喘，又一次次在天地交鋒中被扯得四分五裂。

現在，那顆殘破的心臟終於再一次有力的跳動起來，用與天跡相同的節奏。

縱使舊傷不會彌合，也許還依然無聲的淌著血。但他想，或許有朝一日他能夠學會怎樣帶著這些刻骨舊傷一道走下去……像玉逍遙希望的那樣，不再畏懼活著。

有滑落的淚沿著下頜弧度滴落在玉逍遙的手背上。

“永晝。”他握住了那雙冰涼的手，雖然眼角潮氣未散，但玉逍遙眼裏已盛滿明亮的笑，如同雪峰上升起的曙日之光，“不要求死，與我一起好好活著。我說過這浩大天下想同你一道去闖，半路失約可不是——”

無神論出聲打斷了他，“我餓了。吃的……還有嗎？”

天跡微怔。

那一瞬間無神論的面容仿佛與末日十七相重疊，灰衣的少年嗓音溫軟，眼眸彎如牙月，盛著清亮亮的笑，“你真的好會享受。玉逍遙……我還能再吃嗎？”

他忽而失笑，抬手抹掉了地冥臉頰的殘淚，“想吃什麼，雲朵厚片麼？”

“嗯。”無神論回了他一個淺淺鼻音。

“十七，走了走了——”天跡牽起地冥的手拖著對方往外走，那雙紫色的眼睛還未幹，但無神論唇角終於有了笑意，玉逍遙被吊得不上不下的一顆心晃晃悠悠落回了腹腔，又被蜜汁浸滿了，滿心滿穀都是齁人的甜。

地冥被他拽得有些踉蹌，卻沒捨得鬆開那只手，只從鼻間擠出一聲冷哼，嘲道，“堂堂仙門天跡，笑得像是白水異血病患者。”

天跡回眸覷了他一眼，他少年意氣的眉眼已帶了飛揚灑脫的笑，只作沒看到無神論飛紅的耳廓，含笑說，“是了，偉大的冥冥之神鮫人泣珠，好像也沒掉下來珍珠啊？”

“……你！”

“好啦好啦。”天跡推搡著地冥往外走，從小院出去的瞬間，有長風卷地而來，漫天白梅零落，他一怔，在風裏微眯了眼，回首看到遠天出露出極細的一線天光，融金般璀璨的色澤撕裂沉沉夜色。

—— 天亮了。

天跡匆匆而行的腳步停下來，些微天光裏，將掌心覆上無神論的眼睛，再次吻了他。

朔風過長夜，絕境綻芳華。

黃泉十三階太冷，他一個人孤寂地等了太久，孑行過雪峰冰河，凍到麻木的四肢早已忘了暖春的溫度，只好騙自己這麼久都習慣了，便不會冷也不會疼。

而現在，玉逍遙回來了。

他終於開始期待，漫長的仲冬過後，或有如晝春光。

—— 本篇終——

[ 此帖被xinjiuneko在2024-08-21 17:1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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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不知春【TE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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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終有一日，天跡對他說——他來履約。

承諾兌現的瞬間，地冥突然害怕了，這樣的“現實”太過美好，美好得如同一戳就破的“美夢”。如同返魂香一般、令人在夢中色授魂與心猿意馬，醒來卻只有一爐冷卻香灰的畸夢。

無神論抬頭看著天跡，他還在流淚，那雙暗紫的眸子浸了淚，便如絕好的紫晶一般。無神論靜靜伸出手撫上天跡的面龐，指尖滑過挺秀的眉峰，落在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眼眸上。

正如世間沒有兩片相同的雪花，若單論輪廓，地冥與天跡的眼睛其實很像，然而天跡半生瀟灑，連帶眼尾也帶了飛揚意氣，不笑的時候還帶兩分凜冽，如同生來就該睥睨天下，四海任行；無神論的眼睛看來卻更多情些，流暢的墨線在眼尾收束成柔和一筆淡墨，他慣半斂的眸子有瀲灩的光。

那雙濕潤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天跡，似乎想把這張刻骨銘心的臉鐫進骨血，或是地冥沉默得太久，天跡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輕聲問了一句，“永晝？”

寂靜中，響起如同鎖鏈崩毀時的一聲金屬銳響，天跡凝神去聽時似乎卻只是不經意間的錯覺。天池的水面泛起微瀾，平靜的水面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動。

地冥面色一冷，他只來得及抬袖掩口，臟腑內的痛楚已牽連成片，有血沿著他唇角落下來，染得滿口都是腥甜味道。四周的空氣仿佛被盡數抽離，肺中是難忍的刺痛，急促的喘息聲中洶湧而出的血與混亂的呼吸交織在一起，連呼吸都成了酷刑。玉逍遙神色驟變，抱起他便要往天池走，卻被無神論固執的扯住了衣襟。

“……曙……不，”無神論難受得說不出話，慘白的唇數度開合吐出的都只有艱難喘息的氣音，強烈的缺氧感中他顫抖的指尖痙攣著扯住了玉逍遙的領口，掌心的血在對方衣襟上蹭出狼狽的一團，五指收緊，他將玉逍遙扯向自己，而後狠狠吻了上去。

他動作太突然，天跡幾乎被他撞倒在地，乾脆就勢倚在池邊抱穩了地冥，掌心帶著溫暖的勁力沿對方脊骨向下，漸次撫過他冰冷的經脈，試圖平復這樣激烈的情緒。

厚重的血味霎時在口中蔓延開來，天跡猝不及防，被迫吞了一口血下去，頓時整個呼吸都彌漫著濃郁血味。無神論疼得整個人都在抖，他毫無章法地吻著天跡，像是要把自己的心都赤裸裸地捧到他面前。

分不清是血還是淚的溫熱液體蹭在白髮仙人臉上，在斷續的喘息和哽咽聲中，天跡只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被地冥這樣難得的脆弱揉碎了，只能一次次的撫過對方肩背，試圖傳遞一點微薄得……近乎無用的安撫。

“永晝……”他試圖開口，呼吸間濃郁的血味讓天跡也有了恍如窒息的錯覺，那個吻包含著太重的絕望意味，唇舌交纏間他又一次嘗到了淚，無神論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扯住天跡衣襟的手變成了輕抵，把臉埋進了天跡的頸窩。

之前極輕的抽泣終於變成了夾雜喘息的小聲嗚咽，天跡手足無措地摟著他，像捧著一塊稀世的琉璃，可這琉璃上已佈滿裂痕，隨意碰碰便要碎了。他撫著無神論冰涼的長髮低聲哄道，“永晝……我回來了。”

“永晝，我來履約。”

“別怕，我就在這裏。”

他翻來覆去的重複著，重複到那人終於平復下來，只有因缺水窒息而產生的喘息在耳畔急促的響著，天跡輕輕捧起地冥的臉，就著池水擦淨了他滿臉血淚交織的狼狽。

無神論臉色蒼白，褪盡血色的唇隱隱泛出青色，只有眼尾還帶著一筆鮮活豔色，冷汗把散亂的發絲粘在臉上，使褪去冷硬感的輪廓柔和的幾分，恍如見了山中豔鬼。

這一回天跡終於能夠把不再掙扎的地冥放進天池，他抱著那人一起邁入池中，被寒涼的池水激得連打數個冷戰，卻還記得讓地冥靠在自己溫暖的胸膛上，一只手攏了些水湊近對方口鼻，任由地冥將急促的呼吸吐在他掌心，又漸漸轉弱，終至平息。

無神論臉上沾了水，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詭異蒼白感，頰側顯出半透明的鱗光，在意識到這點的瞬間，地冥猛地自天跡懷中抽身而出，在水中迅速拉開了距離。

他重新開口時嗓音帶了鱗族特有的朦朧感，是較之往日更溫和的音色，然而地冥的神色卻平靜得近乎漠然，“玉逍遙，你看到了——”

冷紗般的月色下，地冥微微仰首，濕漉漉的發尾卷起幽藍的色澤，蒼白的肌膚帶著“非人”的珍珠光澤，那雙深紫的眸子帶著再深重不過的倦意輕聲開口，“你救回來的……不是你的永晝，只是個詭陋的怪物。”

在驟然響起的第二聲金屬碎裂聲中，地冥強咽下一口血，忍著體內的震盪不休在眩暈而動盪的視線中勉勵保持著平穩聲線，“這具身軀過分脆弱，甚至難以動武，無法完成帝父的囑託。”

池面波瀾驟起，地冥垂首掩去眸中悲色，切聲道，“往後我再難與你並肩，甚至隨影逐光都成了癡妄……你卻為此付出這樣多，當真值得麼？”

玉逍遙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你在說什麼啊？”他撥著水試圖靠近地冥，理所當然道，“不論你變成怎樣，都依然是我的永晝——當年想要救你脫出苦海的心情，也始終未變。”

無神論靜靜看著他，眼中是不知悲喜的荒涼，良久後像是終於妥協了，一點點向天跡遊近，毫無溫感的指尖擦淨了兩人交吻時天跡臉上殘餘的血痕。

“天池水寒。”他用鱗族溫柔微啞的嗓音說，“早些回去罷。”說著輕柔的環住天跡，將人從水底托起，緩緩推到了岸邊。

“不要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天跡強硬地說，然而被風一吹，堂堂天跡迎著寒風連打三個噴嚏，什麼氣勢都給打沒了，只好揉揉發紅的鼻尖，甕聲甕氣道，“你要保重自己，好好養傷，我會再來看你的！”

說著他站起來擰了擰衣袖上的水，大型犬甩毛似的抖了抖頭髮，看著池中的人又補了一句，“這次一定不會失約！”

寒涼天池中無神論靜靜望著他，目送天跡的背影消失在山道拐角，而後鬆開了扶在池邊的手，冷徹的池水沒過頭頂，他無聲落向水底。視線逐漸被沉沉水色壓過，水面上的那線光亮越來越遠。

然而這次他沒有向著幻象伸出手，任由自己向最黑暗沉去，無神論在寂靜的水底靜靜闔起眼，一動不動，如同陷入最深的沉睡。

月光終被水色吞沒。

在過了不知道多少年歲後，他終於等到了履約而來的玉逍遙，那張本已不抱希望的支票被兌換，帶著潑天的驚喜。

他在黑暗的深谷中等待了太久，玉逍遙是如同在崖頂遙遠的一線晨光，而他的承諾便是承載著希冀、能帶著末日十七脫離苦海的一線生機，哪怕只是條蛛絲也要被死死攥在手中。

然而……承諾是有時限的，時光太過無情，在終於能等夠到承諾兌現之前，他先松了手。

——他已，不再希冀著得救了。

……

再臨天池時，天跡發現池邊換了人，黑髮少年抱膝坐在池邊，下巴靜靜枕在膝蓋上看向沉沉水面，柔順的長髮順著他單薄的肩膀散下來，像一副寧靜又安然的畫。

那少年太少出來，天跡略微一怔，覺得與他相識的過往隔了太久，久遠得都像上輩子的事。但那畢竟是最被珍視的末日十七，天跡只看了一眼便覺心底軟成一片，含笑揚聲道，“小十七！”

“……曙晨。”末日十七回過臉看他，眼中茫然的神色還不及掩去，此刻見他過來似乎有了主心骨一般，起身猛地紮進他懷裏，帶著鼻音又喚了一句，“曙晨！”

天跡心下一懵，但還是先一步摟住了末日十七，輕撫著少年瘦削的肩背，輕笑道，“上來就哭，見到天哥哥就這樣開心麼？”

末日十七撚著他衣袖，片刻後抬起一雙盈著淚的眼，“曙晨……我好像，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曾經他的識海裏葬著日夜嚎哭不休的怨魂，狂魔七相出現後泣血之聲便被削弱，剩下了六相之間的鬥嘴與爭吵，末日十七已經習慣了血池怨魂的悲哭，更從六相的爭吵中品出幾分奇妙的熱鬧跟安心來。後來血闇之力悉數歸了一頁書，連帶為殉道而死的亡魂也終被度化，成了星星點點的光屑，他以為自己再不會聽到百鬼同哭的悲聲……然而並非如此，每至夜深，萬鬼悲哭再起，他從識海的角落探出頭來，看到無神論孤寂的背影。

他腳下仍是萬千怨魂的無盡血池，無神論執劍站在血池裏，臉上無悲無喜，任由怨魂自血池攀援而上。

終有一日末日十七一掌擊破這猙獰幻象，沖上去把人往外拖，看到無神論露在外面肌膚上帶著道道血痕。

“你為何仍被幻象所束縛？”少年輕軟的嗓音帶著不解，他抬手擦掉了無神論眼角的血跡，認真道，“曙晨已經回來了，我很開心……過往的一切，我都已不再懼怕。”

“你又何必因這樣的幻象而……自苦。”末日十七低低地說。

“並非幻象。”裹在重甲裏的人垂眸看了他一眼，無神論將留聲之耳遞到末日十七手中，平靜道，“這本就該是吾所領受的罪愆，殺人是吾、滅世是吾、干預輪回是吾，屢次設計曙晨也是吾。”

“十七，這是吾應贖之罪，卻與你無關。”他將手停在末日十七頭頂，輕聲道，“睡吧……十七，睡吧。”

視線徹底黑下去之前，末日十七看到無神論垂眸看了他最後一眼，那雙與他相似的眼眸中已無悲意，只有平靜與疏離，他薄唇輕啟，似乎與他說了什麼，然而末日十七已聽不清，只看到那人闔唇時唇角微彎，像個清淺的笑。

而後，他的識海似乎徹底安靜了下去，那些尖銳的兵戈聲與怨魂哀聲再也不見，他在空空蕩蕩的意識之境喚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卻同樣無人應聲。

在佔據聽覺的不再是血池怨魂的哭嚎後，末日十七第一次聽到來自世界的溫柔聲響，水波掀起微瀾時潮聲滔滔、雛鳥輕啼時稚聲唧啾、初雪落下時有某種晶瑩的聲音、連葉落都帶來清脆而輕盈的折斷聲。

此刻，末日十七自袖中掏出留聲之耳遞給天跡，低聲道，“這是他最後留下的東西。”

無神論即使身在局中，卻似乎永遠那樣抽離。天跡從末日十七手中接過曾屬於自己的留聲之耳，遲疑著將它放到了耳邊。

甫入耳中的是壓抑而輕緩的呼吸聲，天跡對他太過熟悉，知那人因不願表露而強忍痛楚，而後是極淺的一聲歎息，響起他熟稔的微涼嗓音。

「十七，往後吾無法再護著你了……人間自有明光如晝，會有人提燈照你前行。」

之後是大片的沉默，只有呼吸聲靜靜流淌，天跡舉著留聲之耳聽了許久的呼吸聲，久得仿佛無神論已不會再開口，他遲疑著準備放下留聲之耳時，終於聽到了留言的下半句。

「玉逍遙，我還你一個……乾乾淨淨的末日十七。」

那人的呼吸聲還響在耳畔，如同他仍站在天跡身旁，似乎他一轉頭就能看到無神論濃墨重彩的深紫眼眸與慣常微揚的下頜弧度。

然而天池之畔只有孤絕仙峰的寒意與水汽，平靜的池底再無淚鮫翻動的水波，連池邊那圈暗紅的花也悉數枯萎了，紛紛揚揚的雪粉中，天跡仰起臉望著蒼白的日光，想起昔日信紙上的決絕。

「我地冥、亦末日十七……只謝你一次。」

原來不論怎樣，他與無神論終究會走上同樣的結局。

他垂首牽起末日十七的手，勉強忽視心底大片空落落的疼痛，闔眼靜了片刻，澀聲道，“他自由了。”

無神論終於沉入了他渴求的死亡與平靜，任淚鮫吞噬他所有力量後脫出囚籠；他不動聲色的規劃好了自己的死期，還有心縝密的為末日十七鋪好了未來的路，要他好好活。

他曾以指尖拂過兩人肖似的臉孔，認真的好像要把天跡鐫刻進靈魂，噙著淚的紫眸裏是空徹的平靜，只有那個激烈的、充斥著血味的吻洩露了心底最後的情緒，天跡恍然想起天池中那人抬眸時沉默而安靜的眼……原來那便已是訣別。

再也，不見了。

有風送來一陣清冷梅香，玉逍遙輕輕托起一瓣殘梅，又被風吹得遠去，像零落的蝶翼。

留蝶夢中的那只蝴蝶終究未能飛過雪峰，也未及……見過春光。

—— TE 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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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09-02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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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不知春》後記：

不論是說著“不想再得救”無望自刎的末日十七、自毀傾向嚴重一心求死的無神論，還是後期笑著玩命的奇夢人，地冥給我的感覺始終是他「不想活」和「厭世」，這樣悲涼的底調下，玉逍遙確實是他此生唯一的“光”。

作為本篇，地冥在塵埃落定後不用再為血闇而活、為末日而死，能循著天光好好活下去。

而作為TE，其實是更符合我個人角色理解的結局。無神論能夠遵循自己的心意選擇死亡，而十七能夠得救，帶著玉逍遙的承諾開始他全新的人生。

六相本自脫胎於末日十七，而現在，十七病好了，有人提燈帶他走往後的路，去看看山河，看看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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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9)

3樓發表於: 2022-09-02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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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

4樓發表於: 2022-09-02 22:0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啊......這篇我之前好像在lof有看過！那時候就看哭一次，今天看了又哭了......無神論與十七說分離也不是，說是完全一體也不是，分別都受盡身心的折磨，最後一個奔向自己早就選擇的寂靜黑暗，一個回身擁抱到了從來不放棄尋覓等待的一束光，都是各自嚮往的結局，但也不完美。
天跡與其說是一道光來陪伴，不如長此比肩，他們是同一個高度的靈魂，沒有誰必須仰賴誰，誰必須仰望誰，缺少了對方都將痛苦，不再完整。

說了這麼多，結論就是，他們兩個一定要好好的，最後若是能一同退隱歸於安寧那就是最好最美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