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07 【聖尋】忌情訣-002，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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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ena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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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0-06-01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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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7 【聖尋】忌情訣-002，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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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迎接這個並不完美的句點，他已經耗費數甲子的歲月。
自他的世界徹底崩毀那一刻起他便明白，這一天，遲早會來。
回首來時過往，儘管如此漫長，但就快了。
他終於就要，從那彷彿遭到詛咒的命運當中，解脫。

※

他從不相信，世上有所謂「巧合」這種東西。

即使眼下靜臥床塌等待重生之人，確實是他靈光一閃，順勢而為下的即興之作，他也未曾因此對自身抱持的論點，產生任何足以推翻的可能。

那就好比他從未想要弄死一步天履，一步天履之死，卻仍舊與他息息相關，密不可分那般，令人不由感到冥冥中自有牽扯。

其實哪一件事不是如此呢？

從雙極心源到蘭若經，雙佛並現到如意法，每一個階段的際遇變化，看起來都很像是偶發，可每一個偶發，卻又往往會在某些特定時候，穩穩當當地回歸至他所獨立創造的軌道之上。

何來巧合？

若真是巧合，任憑他再如何機關算盡，也無法將各種該發生與不該發生的狀況，都一一加以利用得如此順理成章。

又或者，他真該好好歌頌一下自己，竟然這般絕頂聰明？

別鬧了，真的。

所以他說，都是註定好的。

在他週遭所發生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成就一個唯一的目的而存在的。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讓他稱為即興卻已成定局的，一步天履的死而復生。

那件事，非他不可。

夜色淒迷，一抺靜立窗邊的頎長身影，正就著沁涼夜風仰首望月，湛藍雙瞳倒映的銀色月牙清晰可見，可那深邃沉靜的眸子裡，卻是教人怎麼也無法看清，它究竟負載著何等無以名狀的此時此際。

片刻，目光緩緩投向塌上那本該自舞台除名，現今卻又讓他給扯進來的非自願性角色之上。
算算時辰，不出一時三刻，一步天履便會自沉睡中甦醒。

在那之後他所要面臨的，就只有一道題。

一道由他本人親自設下的，只有是的是非題。

也是一道由他一手主導的，沒有選擇餘地的選擇題。

不意，令人不明所以的弧線浮上唇角，進而帶起一席似是而非的呢喃自嘲。

「聖蹤啊聖蹤，你真他媽的是個混帳。」

重整飄揚思慮，離開窗邊步行數履，乃至定立床畔，居高臨下凝視一步天履俊俏的五官分明，帶著幾許睥睨輕挑，然後，瀟灑一笑。

「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就這麼著吧，至少聖蹤可以保證該是你的，一樣也不會少。」

回首來時過往，儘管如此漫長，但就快了。
他終於就要，從那彷彿遭到詛咒的命運當中，解脫。

※

世人對邪影的認識，僅止於粗淺的表徵。

他們總以為，邪影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嗜血狂人，專以屠殺忠良為樂，卻極少有人清楚，隱藏在「邪影」二字之下所代表的真正意圖。

他是隱世的鉅鋒里密探，他是一步天履‧尋，他也是──邪影。

鍍造一個虛構的角色，在渾沌武林執行世人無從窺知全貌的非法正義，是為了貫徹信念，也是為了避免和人群有太多牽連。

為此，邪影的真身不能曝光；為此，所有的行動都只能隱匿在光明之下。

然後只要罪證確鑿，他就下手，從不猶豫錯手，從不駐足聆聽那瀕死的、或哭或求的偽善辯駁，更從來沒有想過，其實他也可以回頭。

一切都是這麼理所當然。

但卻有一個人，在他全然始料未及處，用那無懈可擊的完美姿態，將他身為一步天履與邪影兩者間的平衡，狠狠打壞。

聖蹤與邪影的百年之爭，是真。

在不知內情的尋常人眼裡，那不外乎是正與邪的對立，黑與白的壁壘分明，可若要一一探究其間，真相卻只會在出人意表之處顯現。

一夕之間盡滅西北十酋的出手金銀鄧王爺，曾有句名言流傳北方。

他說：「世上總有愚人，相信美化後的謊言」。

邪影，就是殲滅那謊言的絕對。

可一步天履卻不願相信，聖蹤或許也會是個「美化後的謊言」，於是平衡便在轉瞬之間崩毀。

那是百年之爭的起點。

百年之爭，百年之爭，爭的是個帶有私密色彩的尊嚴。
世人永遠不會了解，是什麼樣的弔詭存在於他們之間。

追逐聖蹤大半輩子，為的不只是密探責任與血案真相，他有太多充份的理由足以對聖蹤要求一個答案，一個必須對「一步天履‧尋」清楚交代，沒有任何模糊地帶的答案。

為什麼？

就只是一句「為什麼」。

當你不明究理的時候，那透著質詢意涵的「為什麼」，多半挾帶著排山倒海的糾結，將人緊緊圈在怎麼也解不開似的謎團之內。

在邪影的角色裡，那向來是一步天履極力排除的部份，因為這樣的私心，大有可能將他導引至錯誤方向，而他一直都清楚，那不該是邪影所屬的道路。

可它，終究還是發生了。

誰的錯呢？
問誰好呢？
答案，又會在哪裡呢？

都沒機會了。
半吋之差，陰陽兩隔，邪影也好，一步天履也罷，在現世，必然已成過往。

沒能手刃圖謀不軌的地理司，確實讓一步天履心有不甘，但能夠承其遺志，也有足夠能力令地理司伏誅者，比比皆是。

雖非本意，但既以自個兒的命做為交換籌碼，劍子仙跡就不會坐視，這讓一步天履相當確信即便尚在人間，地理司也沒能再囂張多少日子。

可聖蹤不同，大大不同。

至此，心像是給狠狠扎了一下。

思慮，在這一剎那乍然凍結。

下一瞬，飄飄然不受控地，滾動喉結，顫抖雙肩，自喉頭透出牙際，由小漸大，由淺入深，乃至讓那幾近悲鳴的嗤笑，充斥在他的周圍。

不解。

何以分明一縷亡魂，卻是為人方具的身動情動，都有？

人說，心存罣礙之人，便不得往向西方極樂，更無法順利通往地獄之門。

即便理由正當，雙手早已染滿血腥的他，也從來不存歸於前者的愚昧妄想，只是走在這條漫無邊際，彷彿永無止境的幽冥詭道，那理應為他敞開的地獄之門，如今又在何方？

如果說正因心存罣礙，而不見黃泉國度成地縛，那麼這一份罣礙，一步天履明白皆因聖蹤使然。

所以他笑了，只可惜了那笑是苦的，是痴愚的，也是教人心膽懼裂的。

「聖蹤……」不覺溢出唇畔的自語，已經無法傳遞。深褐色的眸子裡，駝著萬般難解的千絲萬縷，卻又不見一點焦距。

他不知道，是他吞噬了寂靜，亦或寂靜已然深入他的骨髓裡，可他卻比誰都還要清楚這一題，是他敗得徹底。

就這樣放棄嗎？
就這樣讓自己帶著滿身猜疑，在這四度空間裡晃蕩著無能為力嗎？

「聖蹤……」再一次喚出的名號比之稍早，又新添幾許力道。

不對，不對！

一步天履，曾幾何時成了個窩囊廢？

倏然而起的意志，如騰龍扶搖直上，不斷將那迷失的本質一再激化，直到終於讓他想起真正的一步天履，合該是個什麼模樣。

是了，這不就是一步天履嗎？

地縛亡魂又如何？既然天路無門，地獄不收，那麼何不以此姿態，重回人間大鬧一番？

反正再怎麼樣，事態，也不會糟過現在。

總是得找到聖蹤的，否則，存在心中百年之久的那塊殘缺，怕是永不得解。

儘管這就是一條全無指標的無盡長路，一步天履也不再彷徨迷惘，正打算將所思付諸實行之時，一陣不知由何而起，猶如鬼魅魍魎飄忽不定，時遠時近的幽幽笛音，於焉飄入耳際。

下意識搜尋樂音來源，卻在同一時刻發現身後，本該是一片黑暗的視線盡頭，赫然竄出一道光源。

那是什麼？

疑問盤據整個腦海，倒令一步天履躊躇起來。

撲朔迷離的笛音，永無休止似的，持續在耳畔嗡嗡作響。

彷偌觸手可及的那一道光，卻像是在指引著他正確方向。

是要我……往那去嗎？

僅止一念，一股強大的吸引力瞬即籠罩周身，無與倫比的黑洞效應，轉眼便將他狠狠拖入不明光源裡。

一步天履，絲毫不及反應。

「什──」

一字斷語過後，笛音、光源，乃至一步天履，盡數沒入一席黑暗無邊，再不復見。

※

就像是場可怕的惡夢。

當一步天履能夠再次視物之時，一身淋漓的熱汗，沁涼夜風的撫觸，室中瀰漫的輕煙，案上燃放的紅燭，在在都向他證明著，這是不容置疑的現世。

再將注意力集中自身，那滿佈晶珠的軀體，略顯紊亂的呼吸，胸中躍動的頻率，真實得不見一絲破綻。

所以首先，人皮石鼓的威力，可不是鬧著玩的，他知道。
其次，在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一切，猶在眼前，他也知道。

因此，一步天履自然不會笨到當他是福大命大沒死成，這必定是有人基於某種理由，又以某種方式，刻意令其死而復生。

可現階段，一步天履卻本能地排斥去臆測任何可能。

因為他記得。

他記得這一室淡雅怡人的薰衣草香氛，在自身的記憶之中，刻劃著什麼人。

他記得在很久以前，在他的世界未曾脫軌之前，那個人曾說，他生於終年地凍天寒，風霜飛雪的極嶺之巔，如果不是因緣際會離鄉背井，那麼他將沒有機會得以一見，那名為夏日的斑斕季節。

他說，他也曾經嚮往煦日之下傲然挺立的向日葵，可他卻又很快發現，那樣的光輝太耀眼，他不配。

他說，薰衣草帶著淺淺憂色的柔美，才是合了他的胃。

是他吧？

那個總是幹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又將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的混帳王八，這一回不知又是為了什麼，擅自令一步天履演出這離經叛道的復活戲碼。

雖是本能排斥臆測任何可能，偏偏所有線索在這節骨眼上，又全和那該死的傢伙不謀而合，一步天履，當真是乏透了。

莫名的煩躁捲上心頭，目光迅速環過四周，陌生室中不見那天殺的死人骨頭，一步天履被單一掀，顧不得這軀體仍在適應甫回生的麻慄，就這麼憑著天下無敵的毅力及豪情，一股作氣下了床。

總而言之，如果就是他，那麼與其在這傻等，倒不如自個兒去向他討個交代，否則若要讓他自動自發，那除非這動機尚不明朗的復活之舉，仍有長達百年的時效足以令他們繼續耗上。

深吸口氣定定神，一步天履站穩步伐，沒來得及讓腳步跨出，倏然劃破長空的高亢笛音，又將他的心神全數轉移。

這一聲有些刺耳的銳利，就像開演的預告鈴，猝不及防在一步天履的心上紮根，爾後行雲流水般絲絲流洩長夜的音韻，則有別於將他喚回現世的陰鬱，迷離中和著一點空茫，空茫中夾雜少許悽愴。

這是什麼樣耐人尋味的曲調？

透過笛音釋放出的，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千頭萬緒，帶著強烈的穿透力，深深感染仍不及適應這連串劇變的一步天履。

無意識的，像被催眠了似的，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的，一步天履邁開步伐，緩緩走向笛音流轉的那方。

離開空無一人的內室，走過幽暗長廊，來到飽受月光眷顧的正廳，再向不遠的前方，輕輕拉開緊閉的門扉。

月下，風中，蕭瑟空谷的盡頭，一抹即便化成灰燼也不會錯認的身影，就站在那裡，像是一幅畫，像是一首詩，像是……他正一心一意詮釋的曲子。

一步天履傻了。

他沒有辦法將那個人過去賦予的形象，和眼前如夢般的風雅同化。

時間、空間，心緒、意念，都在所有畫面進入視野的這一個時間點，同步凝結。

※

「地理司？」高高上揚的尾音，完整傳遞出他的疑慮，源自於正在樹上小憩之人。「怎麼突然問起他來了？」

「因為……」語未竟，略顯不耐地撓撓後腦，而後雙手扶腰，大腳朝向眼前的壯碩樹幹，毫不保留猛力一踹。

同一時刻，樹上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找他有若登天之難的友人，總算如其所願縱身躍下。

待這似乎從沒一刻正經的好友站穩步伐，並與其正眼相對，一步天履方才接續：「我懷疑他和蘭若經血案有關。」

「那麼聖蹤是否能夠以此推想，這事其實也和你有關？」將隨身的拂塵隨意往後甩，同時後仰的身軀，又一股腦靠向樹幹。

「應該說，不是全然無關。」視線，全力凝聚於當前，那總是噙著淡淡笑意的臉孔之上。

雖說是帶著相當程度的心理準備前來，奈何關鍵時刻，一步天履卻仍顯遲疑，畢竟這事牽連太廣，於他而言，更顯重要非常。

「那就是有關了。」唇畔的笑意不褪，神情卻在下此結論之刻，染上些許懸疑之色。

一步天履沒有答腔，名喚聖蹤之人也不再接話，兩人各自靜候著、觀察著、思索著，就這麼相對兩無言地望穿秋水，直到聖蹤終於一字打破窒人的沉默。

「尋。」

「嗯。」看似不著邊際的回應，其實正摒息等待某種或可釋疑的玄機。

「別管這事。」

「什麼？」一步天履怔住了。

「就是，別管這事。」

「這真是簡單明瞭。」語稍停，深吸口氣後斂色道：「但一步天履需要一個解釋。」沒頭沒腦誰聽懂啊？

「沒有解釋，就這樣。」

對一步天履而言，這是廢話。

勉力捺下性子，仔細推敲聖蹤、地理司、蘭若經血案這三者間的關聯，沒花他太多時間，一步天履便得到一個最有可能成立的推論。

「你在為地理司護航？」

「我拒絕回答。」

「聖蹤！」微慍的語氣，正意味聖蹤的說法之於他，還是廢話。

心知一步天履的耐性正因為自己面臨著巨大考驗，始終以著沒事人的姿態靠著樹幹納涼的聖蹤，終於有了動作。

「聖蹤不會害你。」緩步走向一步天履到幾可錯身，接著湊近他的耳邊，不疾不徐，一字一句道：「抽身，別管，自可天下太平，百利無弊。」

若有所思地停頓片刻，一步天履沉聲：「這算是忠告？」

「是。」

「所以關於蘭若經血案，你確實知道些內情？」

耳聞此語，聖蹤無聲抽離身軀，毫不畏懼地正對著一步天履的質詢，以笑代答。

「聖蹤？」

無言擺手，目光隨之落向沒有終點的遠方，佇立片刻後，舉步就走。

這一回，他是真的與一步天履錯身而過，再不回頭。

[ 此帖被晏雪在2012-01-09 20:34重新編輯 ]

水波粼粼山川間
無風無雲也無仙
月下人兒心何處
留有梵影雲渡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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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ena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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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1樓發表於: 2011-07-17 1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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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很遠。
當日聖蹤默然退席的背影，更遠。
時隔百年之後的今夜，他則近在眼前。

一曲既罷，尚不及消化那直搗心靈的旋律震盪，聖蹤一如往常溫文爾雅的嗓音，就在他的耳邊，蔓延。

「所以，我不就要你別淌這渾水嗎？」

猛地驚覺聖蹤居然已經悄聲無息竄至身後，一步天履無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語，也許無法分辨出自震懾亦或怒氣，但確實與嘶吼無異。

「聖蹤──！！」回身便對那張常年不變的笑臉報以老拳。

「我在呢。」微微側首，不費吹灰之力地接下正面襲來的拳頭，生性冷靜自恃的聖蹤，仍是一貫泰然自若。「不是假的，也不會再逃了。」

「原來你也知道──」既然右手受於箝制而不濟於事，那就改從左邊下手。「你就只會逃！」

「聖蹤實乃情非得已。」一個俐落閃身，又讓一步天履揮了個空。「那就與你日後礙於不得其所，便選擇捨棄一步天履的身份，轉而以邪影追逐聖蹤的決定同樣，皆屬勢情所向。」

言談間，聖蹤未曾鬆脫的手掌，有意無意地趁著這股綿柔流暢，順勢將一步天履的重心，恰到好處的帶往己方。
落語時刻，一步天履剎時軟化的身軀，則在自個兒懷裡仆個分妙不差。

一如聖蹤所想。

初醒的軀體，顯然不堪承受一步天履的動作過劇。
和他周旋這麼多年，甚至也走過一遭黃泉，剛烈的性子仍是沒一點收斂，情緒一旦上火，就難免有些瞻前不顧後。
設想，同樣的狀況若要是換做其他，一步天履可得賠上相當代價。
譬如交鋒於地理司，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只是為了這個就連條命也給丟了，又怎麼會值得呢？

「你果然猜到了……」無力地伏在聖蹤頸間，咬牙忍受身體各處傳來的陣陣撕裂，腦子裡轉的，卻全是聖蹤稍早那番發言。
「有點腦袋的都能猜到，否則當初找上聖蹤的就只會是邪影，而非一步天履。」
「那就是尋要的答案。」
「不如稍候再談。」
「聖蹤！」直覺認定聖蹤仍是迴避，語氣也就少了那麼點耐心。
「好了。」明顯感到手臂圈著的身體又在蠢蠢欲動，有意安定其略見浮動的心神，扶著一步天履後腦的右掌微一施力，輕而易舉便將他壓向自己。「我知道你急，但請稍安勿躁。」

對聖蹤而言，現下該留神者，除了一步天履的身體狀況，再無其他。
由頭至尾皆不曾放開的左手，便在此時移向一步天履腕上的脈動。

透過此番解析，一步天履終於明白至少現在，聖蹤並非刻意避而不談，仍想做些什麼以明其志的肢體，也就在此認知之下，悄悄退堂。

這個人總是如此。

明明可以說清道白，他偏偏就要拐上個彎。拐了彎不打緊，最讓一步天履嘔到快吐血的，就是這個彎，多半令他無法抗拒。
譬如蘭若經，又譬如現在這個，全身都在向他抗議的自己。

這就是聖蹤了。

連個簡單的關心，都吝於說明。
即便顧慮是對，也會將其間過程，盡數省略。
可能有頭，也可能有尾，就是沒有中間。
另種情況則是只丟下一句，他就要你抽絲剝繭，然後可供參考的線索，實在少得可憐。

「為什麼遲了？」

看吧，誰能告訴他，主語在哪？
這個人，老是這樣。

「什麼？」

「喚魂曲啊。」藉由脈膊確認一步天履並無大礙，又同時自他回應的口吻當中嗅到一絲無奈，柔柔的嗓音，因此帶了點戲謔的笑意。「本來是用不上的，但你遲遲不醒，聖蹤別無他法，只得以此為媒介，試著將你帶回。」那時間長到足以令他錯認，莫非失敗不成？

存在另一個世界的記憶畫面，自發性的在一步天履腦海重現，可那畫面卻因著身體的極度不適，而顯得肢離破碎。
不過稍稍放鬆，四肢百骸中未曾間歇的疼痛，便隨著潮水般不斷湧上的莫大疲倦，連番襲捲。
想思考蘭若經以來的種種疑慮，想著該從何問起，都力不從心。
可即便如此，一步天履也仍舊清楚那一段回世的情節，絕非重點。

「不重要，反正，你總歸是成功了。但是…怎麼辦到的？」順著語意，一步天履暫時只能想到這個問題。

撇開滿是疑點的蘭若經，單論聖蹤此人，其實一步天履明白的。
他明白聖蹤的能力，從來不用懷疑。
他知道他一直都很行，甚至死而復生這種絕對超乎常理之事由他做起，仍然相當具有說服力。
但有說服力，可不代表這事就不詭異。
關於這個復生的新題，不消說，仍得由聖蹤解謎。

「本家不傳之祕，一生僅此一回，就糟踏在你身上了。」

既為「不傳之祕」，再追問細節也屬多餘，但……
真是好一個糟踏，他求他這樣違倫逆常了嗎？
可是真的，連跟他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累了就歇下吧。」不曾間斷關注於他，也就不會錯過這細微變化。
「蘭若經呢？」居然該死的，連說話都開始感覺吃力。「你又如何？現在肯說真話了？」
「目前，你只需要好好睡上一覺，蘭若經之事，不急。」將一步天履打橫抱起，緩步向宅子走去。
「聖蹤。」心知自身狀況，確實暫不足以應付蘭若經的錯綜複雜，一步天履索性就放軟身軀，任憑打理。
「怎麼？」
「可別一覺醒來，又沒了人影。」
「不會。」
「是嗎？」百年間，前科纍纍，不得不謹慎以對。
「或許外出，但無須多慮，候著便是。」不著痕跡的，箝指往向一步天履身體的某一處，輕輕一點，好讓他暫且拋下一切，只管睡得香甜。

片刻後，順利將一步天履安置房中，目光，隨即落向窗外的遠方。

遠遠的，視野所及的盡頭，連綿山巒的最高峰。
那裡藏著一個祕密，一個永世深埋的唯一懸繫。

不堪回首的過往，亙久不變的牽掛，全盤俱滅的張狂，皆因有她。

正因如此，渡霞流，才足以令聖蹤長駐其中。
於是天地之大，再沒有任何一處，能夠停下他的腳步。

※

清晨，天，濛濛亮著。
徹夜未眠的聖蹤，不單為照看一步天履而守候。

卯時之初，相約之刻，他正摒息以待，那一位不只教人一見難忘，其超塵拔俗之氣，更是遠遠凌駕其上的絕代風華。

似是與之心意相通，聖蹤心念一至，備受禮讚的謎樣人物，旋即悄聲無息，翩然降臨。

同一時刻，聖蹤因此不覺莞爾。

「任何時候，你都是這麼貼心。」對著他和一步天履以外再無他人的四方空間，淡出一言，懸掛唇角的笑意裡，激賞無限。

這當然是正確無誤的判斷。

非凡人等非凡身，非尋常之人所能窺視，其銳不可擋之磅薄氣勢，若不將之收至底限，對仍處於初醒階段的一步天履而言，就無疑是種足以致命的威脅。
但瞧那不露半點破綻的技藝精湛，若非長年累積的默契感應，恐怕就連聖蹤也沒能察覺，他已經貼近窗邊。

須臾，確實收到清晰無比的訊息傳遞，聖蹤遂淺聲回應：「此乃肺腑之言。」停頓片刻，話鋒一轉道：「外頭的狀況呢？」

這可不是在跟空氣對話。
像不成文的規定似的，若非自覺令聖蹤視為必要，否則那舉世無雙的非人者，可從不輕易現身發聲。

「呵，風平浪靜嗎？」禁不住自鼻腔發出一聲輕笑，訕道：「就怕撐不過三日呢。」

幾個跑腿的小傢伙，若真以為把地理司刴一刴再丟進大海就能永絕後患，就能對他構成阻礙，未免也天真得可愛。
三日內，待一步天履之事處理妥當，他就要讓被大卸八塊的地理司，再一次重見天日。

儘管他該死，他卻仍有利用價值。
為他──雙極心源的本體，再多活一些時日，仍是必要之事。

稍後，來自非人者的關注之情，讓聖蹤一貫怡然自得的神色，更見柔和。

「無妨，倒是一直以來，聖蹤都讓你費神了。」此乃毫無一絲虛言，百分百的由衷感謝。

非人者所懸心的這一身傷，是聖蹤為了讓事件能如其所望而做的必要犧牲，值得。
可若沒有他，恐怕聖蹤仍得想方設法，才能從這層層疊疊的陰謀詭計當中，尋得一絲曙光。

例如琴絕絃的琵琶三絕。

人皮石鼓，聖蹤一點興趣也沒，可為了讓自身暫時排除在蘭若經嫌犯的名單之外，也為了能夠對野心勃勃的地理司有個交代，順勢接受劍子仙跡另懷鬼胎的請託之餘，他也必須用盡心機，讓自個兒在這一戰裡，瘋個徹底。

這事不好辦。

假瘋，他演不來，就算演得來，也太容易被揭穿。
想要真瘋，一個弄不好後直接找上地獄閻羅，一切便歸於泡沫。
何況瞬息萬變的戰場之上，務須全力應對琵琶三絕的聖蹤，也著實無暇再分神其他。

所以，他借用了那非人者遠優於他的極致術法，為已有百年根基護體的周身，再多安上一道強而有力的防護網。
術與技的抗衡，正面衝突下於焉形成絕妙平衡，就讓他瘋得恰如其分。

至於復原與否的後話，便用不著聖蹤來窮操心了。

天性良善的劍子仙跡，若見他為奪人皮石鼓而不顧一切自損其身，絕對不會悶不吭聲，且既為真瘋，也就更不用擔心，是不是會在變裔天邪意識之能的治療下遭到識破。

於是人皮石鼓一事至此，圓圓滿滿的落個天衣無縫。

還有更早的邪兵衛，以及日前的不望塵寰。

不望塵寰，也是個覬覦邪兵衛的小道之人。
如果可以，聖蹤真想讓他比照蘭若經血案，在不沾半點血腥的前提下來個借刀殺人，可綜觀整體局勢，這也不過只是痴人說夢的笑話一則。

多年培養的默契告訴自己，那得天獨厚的非人者，不會為他殺生。
排除此點不提，聖蹤本人也極不願意，讓這堪稱天地至寶的超凡之身，為他純屬私人取向的復仇大計，髒了自己。

所以他對劍子仙跡扯謊了。

什麼邪兵衛因不明因素融入佛劍之身的說法，全是胡謅一把。
其實那害人害己的鬼玩意兒，早在劍子將佛劍交予自身照護時，便讓那一再襄助於他的非人者給吸收了八成，只是礙於與地理司以物易物的協議，故不便對劍子言明罷了。

餘下的兩分留在佛劍之身，則是為了讓勢必再出江湖的佛劍，因邪兵衛而成為眾矢之的，且藉此一併免除地理司的懷疑。

當然，這就免不了要先對佛劍動番手腳。

此後，以如意法化為已被自身囚於瀚海的不望塵寰，進而奪取佛劍身上殘留的邪兵衛之力，不過偷天換日的障眼法而已。
此舉的真意之一，是讓地理司確信他所朝思暮想的邪兵衛，已掌握在聖蹤手裡；之二，則是藉如意法之助，將佛劍身上餘下的兩成邪兵衛之力，全數消化殆盡。

現今，八成的邪兵衛之力，仍在那非人者的體內孕化。
葬龍崗一役的連環逼殺，瀚海原始林內，不望塵寰陳屍周邊所飄散的邪兵衛，自然也是由那非人者所施放。

「真是，有勞你了。」話聲落下，有感而發的聖蹤，便對著非人者所佇足的窗邊，深深一鞠躬。

隨後，窗外即刻吹入一陣令人心曠神怡的清風，不住在聖蹤周身循環流動，似乎正回應著他確實銘感五內的毫不驕柔造作。

「這麼一點躬身禮，實不足聊表聖蹤的無限感激，何況接下來…」話未完，正身跺向一步天履所在的床塌，長指輕輕覆上他頸側的跳動，半晌續道：「尋還得勞你擔代。」

此後，無聲入心的語言，立時加深聖蹤唇畔的弧線。

「可不是。」伸手順順一步天履頰邊散落的髮絲，忖道：「約莫半日光景，尋便會清醒，所以還請你在那之前，將『無遺』先行取回。」

刻意加重的語氣，乃由於聖蹤此際所稱之「無遺」，也是個局。

曠古絕今的神兵利器，傳聞中犯下蘭若經血案的兇器，一正一偽，為佈局而各自安置在不同地點，如今為釋明一步天履，若不將正偽品分別置於其人眼前展現比對，就怕那太過直線的思考迴路，仍舊無法完整解讀。

「那麼…」

大事抵定，正想撤手時，似是讓聖蹤順髮的輕微撫觸給驚擾了，本該再睡上一陣的一步天履，在發出一聲宣告醒轉低呻後，也緩緩睜開了他的雙眸。

「嗯……」

頃刻，駐足窗邊的傳心人，轉眼便沒了蹤跡；室內沉穩過人的發聲者，則在落座床緣之刻，順道將一步天履和窗外的視線連結，擋個完美。

水波粼粼山川間
無風無雲也無仙
月下人兒心何處
留有梵影雲渡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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