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09 【黃羅】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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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5)

樓主發表於: 2012-09-09 00:54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9.09 【黃羅】鬼生

六月三十，午夜方過。他提起糨糊甫乾的圓燈籠，慢條斯理地掛上門口。夜半的風自屋裡向外吹，略過他最近削短的頭髮，屋簷下的孤燈迅速熄滅。

他在黑暗中靜默半晌，隨後將燈芯再次挑整點上。放眼遠望，家家戶戶門口一盞孤燈，點亮了這座鬼城。他看見無影的街道盡頭，那座朱漆斑駁的大門。

七月初一，鬼門開。
門前眾鬼或者攜家帶眷或者輕裝簡便地在門口排隊，等待守門人仔細核對身分後出門返鄉──故鄉，一個他們在心裡魂牽夢縈的地方──如果鬼也有故鄉。

他用與朱門同樣斑駁的雙眼看著那個程序不厭其煩地重覆，直到遠方染上魚肚白的晨光，才自漫長的沉思中移開視線。

依循他在陽世的習慣，他將自己略做梳理，臨出門又在荼白長袍上批了一件晨色短掛，上市場。市場上冷清清的，連平常賣糖葫蘆的小販都不見蹤影。

即便成了鬼，鬼依舊像人；或者該說，人本來就像鬼，不知怎地有一天開始存在於這世上，然後便開始想方設法地繼續存在下去，而滿足存在條件的事情大抵也就不過那幾個，於是這座鬼城一樣有市井，一樣有百業並分別士農工商。鬼城內的住民們大抵像生前一樣過活，而他卻染上在人世不曾有過的奇怪惡習：每天為了做飯而上市場。

提著菜籃，他看著市場外的木牌坊，上面貼著本月公休，木桌上放了一疊紙單。
他曾經拿來閱看，然後鬱悶。紙單上繪有陽間各地的鬼月慶典，意味十足明顯：七月放風啊，出門吃免錢的吧！甭做那撈什子的鬼飯啦！

羅喉低頭看看空蕩的菜籃，最後順手將它掛在常去的茶藝館門口。
這時間還很早，一路走來尚有零星鬼跡，但是茶館主人一大家子想必就已經舉家浩蕩的返鄉探親去了。
羅喉見過那驚人的陣仗，不得不說道門是真的愛熱鬧而且人鬼不太分辨，例如這家子，每次都是『弦首弦首』毛躁地樂喊著出門，月底又『師兄師兄』地哭著鼻子回來，叫人無言以對──若是每年都得這麼演上一回，在他看來還是相見不如懷念。

既然菜也買不成了，他便順著平坦的青石板大路穿過市集，往東走。
東北道的最盡頭，住著醉飲黃龍和他那一大家子倒楣神龍弟弟。

他走到他們家門口的時候，刀無極正站在前院吹笛，醉飲黃龍在門口擺午膳，一見他來，直招呼，「老友快來，剛好趕上一塊吃飯。」
「嗯。」他背著雙手站在門口，與停下吹笛的刀無極互相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這才走進院落裡。

刀無極第一天被送進鬼城裡來的時候，他被毀屍滅跡齊肩削斷的頭髮已經長到後背，那時他也正是在這院落。醉飲黃龍破天荒地痛哭了一場，著實把羅喉給嚇一跳──天知道他認識了這尾蠢龍上千年，哪次不是聆聽他那總叫人青筋直冒的哈哈笑。

刀無極被他大哥死攢著按在身上當抹布，反而換了一條龍似地，整個坦率不少。不但耐著性子安慰痛哭的人，還直接了當地向他道歉──當然羅喉不希罕什麼無關痛癢的道歉，死都死透了還能怎樣。
他當時定定地看著刀無極，一副嶄新的鬼皮囊，鬼城上頭發下來裝魂用的，一看就是個沒有全屍的死法，不是給什麼槍什麼刀搞死的。

「殺我的人並非黃泉。」刀無極倒是自己解釋了起來。
「吾知道。」他說，心裡頭分不清是安心抑或失落。

就這樣，他和刀無極也算是盡釋前嫌，只是他再也沒有讓他站在過他的背後。

「銀戎、星痕和御不凡都往陽間去了。」回憶完畢，羅喉與這兩兄弟，三人各據一方圍著方桌坐下吃飯，醉飲黃龍主動解釋起其他弟弟的下落，「聽說他們有個共同的好友，好像叫做香兒吧、陽壽將盡。」

「是霜兒。」刀無極在旁更正，「她是雅少家人，年幼時因為天下封刀的追殺，認識了漠刀和御不凡。」

「原來如此，看來這鬼城，估計是要越來越熱鬧。」醉飲黃龍點點頭，又想了會兒，「天下封刀不正是你在苦境的那個組織嗎？」

「……嗯。」刀無極和羅喉對看一眼，低頭扒飯。羅喉夾菜的手頓了下，神情古怪地看了眼前的蠢龍一眼。他曾經最欣賞醉飲黃龍不拘泥小節的灑脫，現在看來卻好像是個天然的白癡。

面對不明究理的老友，他用筷子指著桌上那一小碟辣子雞丁，「太辣了」
「喔，那是昨天御不凡炒的，他下手總是太重，你能吃多少算多少吧，要不要添飯？」醉飲黃龍說著再次給他碗裡堆上尖嘟嘟的白飯，又在他的皺眉下削掉一點。

醉飲黃龍很少上市場，家裡卻天天開伙。他們這一大家子還有個小弟在陽間，一日三餐、天天供奉，每個月初一十五還會梢來衣服轎子僮僕樂器有的沒的應有盡有。也多虧了這幾個油醋不分的大男人裡頭還有個御不凡在，這麼大個屋子才沒有被他們同樣油醋不分的弟弟送來的雜物淹沒。

「鬼市今天開始公休，你晚上要不留下？反正回去也沒人。」
蠢龍開始絮絮叨叨，剩下的兩人則是埋頭苦吃。

「不必。」羅喉把剩下的雞丁都拌進白飯裡，一口一口吃下去，他被嗆得眼眶泛紅，全都吃下肚後卻也痛快，「晚上，曼睩的兒媳婦會送過來。」

最初他並不知道君曼睩怎麼樣了，只是一股篤定的自信，那個孩子會在解除詛咒之後，過得很好。
天刀與漠刀是後來的兩人，但是從他們那邊他也沒有得到任何想知道的消息。
聽天刀說，曼睩回楓岫主人身邊去了，然後有天他又從市場路上偶遇的楓岫主人口中得到『不知所蹤』的消息。

「不知所蹤？」當時他手中提著一籃雞蛋，楓岫主人則蹲在路邊挑選黃瓜。
「嗯，她說要去退隱，不讓我送，也沒有再傳來消息。」
「喔？」
「也許她心裡，對我還是有所怨懟吧，」買了黃瓜站起身來，楓岫主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羅喉一眼，「這都是因為你。曼睩小時候多可愛啊！」

「楓岫，你到死前都住在寒光一舍嗎？」他問，眼前的人臉色一僵。
「你既然出門，家中可有保全負責顧門收信？」他再問，眼前的人開始支吾其詞。
「我說，到了你這個年紀，還是要留意老人癡呆才好。」他從籃子裡挑了兩顆雞蛋塞進石化的人的菜籃裡，「吃雞蛋吧，補腦。」

羅喉死後忽然覺得贏了。
雖然他活著的時候那股敗者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
他比別人多活了兩段莫名其妙的人生，卻從來不曾得償所願，不甘心的感覺一直停留在他的胸口，叫他不得超生。

開玩笑的。

他住進這鬼城的第一天，閻王像個導遊般給他作了鬼城簡報。
他領到一把鑰匙一張地圖，閻王說，既然成了鬼，就好好當鬼吧。

好好當鬼？羅喉當下困惑，那鬼當膩了之後又當如何？
閻王撫鬚看他，神秘一笑，就再回去當人。

原來就是這樣，陽世陰世，死死生生。
他們說他生前的功不抵過，過不抵功，莫名活了幾千年，回頭看嘆不過一場浮沉。鬼生大抵相同，沒事找事做，殺殺時間。

他的房子寬敞，獨門獨院，座落在鬼城中心卻不喧鬧，只是牆壁窗戶走廊廳堂處處都是古舊的款式，院落裡頭一株老槐甚至枝葉繁茂翻過了牆，染了一屋子雪白的槐花香。他一路走來看見其他鬼的居處，沒有別人的是這樣。

「這房子很早就在這，又大又硬，拆也拆不掉，總算盼到你這正主子。」負責領路的鬼差將門口的封條給開了，不再去碰那門。他將手放到那古樸老舊但又精巧的門環上，整棟屋子像是活起來似地刮起風，所有的門都開了。

「……哪來的房子？」羅喉生前並無血親子嗣，連死了都不見屍，更別說供人祭祀憑弔的墓塚。雖然他從不擔心死後何去何從，但他自己也很清楚這鬼房子不可能是公家配的。

「不知道，你這房的歷史比我全家加起來的鬼生都還長。」鬼差攤手，指著門前的石碑，「門牌上有字，我看不懂，你自個兒慢慢看吧。反正是供奉給你的，就算早了千年，是你的也跑不掉。」

鬼差打過招呼走了，羅喉彎身去摸那石碑上的鑿刻。
文字裡有陳舊而令人懷念的氣息，西域的圖文字他已經很久沒看見過。上頭遵循著古老儀式，刻有生者為死者求來的冥福，看著這比主人更早進入鬼城的祝願，羅喉才恍然有種自己已經死掉了的感覺。

初一晚上，他屋裡擺開一大桌菜餚。
雞鴨魚肉全都上來了，素果不說竟然還有鮮花，他開始發愁。

一開始其實沒有這麼誇張，不過就是普通的家常菜，五個碟子剛好五個味道，五味碗，全都是曼睩自己做的菜。
羅喉嚐過曼睩的手藝，不論酸甜苦辣一律都帶甜味，非常好辨認，所以當他將一筷子三杯皮蛋吃下肚裡，他馬上就知道。那孩子應該是過得很好，在某塊清靜的地方落地生根，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不缺了，這樣也就夠了。

像是要一口氣把君家歷代先人被奪去的陽壽過回來似地，曼睩這一拜就是數十年，年年拜，每年菜色都不太一樣。他吃過幾次油飯雞腿紅雞蛋，然後漸漸杯盤的數量越來越多，菜的口味裡更多了些不同的味道，於是他通稱這些孩子是曼睩的兒媳婦們。

人死後會到同一個鬼城嗎？羅喉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在這座城裡悠晃沒有任何限制，他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兄弟或者親人。他們說人死後就會去投胎，只有不能或是不想投胎的人才會住進這鬼城。通俗點的說法，就是陽壽未盡，塵緣未了。

羅喉納悶，他死得這麼瀟灑，連根頭髮都沒有留下，哪裡來的塵緣未了。

吃過飯後收拾收拾，他走到門口將昏暗的孤燈取下，油燭尚未燃到盡頭，把火苗給捻熄後，再仔細挑了燈芯，取來火摺子，點燈。

這燈要點一個月，初一到三十，用以招魂。

羅喉看著，想，也是真的是塵緣未了。
多少個七月，他伴著簷下孤燈，等一個人，或許該說，一隻鬼。

七月初七，七夕，美好傳說裡有情人相見的日子。
其實鬼也有鬼情人，在有情人必有閃光的狀況下，七夕夜裡的陰間比陽間更加不宜出門。只是忘川實在太邪門了，凡舉鬼戀人鬼夫妻鬼什麼的關係最好不要相偕往那裏去看風景，以免看到忘了身旁那個手牽手的到底是何方神聖。

因為這層關係，他往往在這天夜裡一個人走至城東郊外的忘川，看星辰，圖個清靜。

若是不能忘，忘川看了這麼多年也該忘了，更別提他還常常買河邊孟婆煮的楊桃湯。羅喉不懂，何以自己執念如此深重，看著忘川河畔水，只覺得更加纏繞。
那些辜負他也被他所辜負的世間事，比他所認為的更加深植在他記憶裡，像是一個別人的故事，迴旋反覆。每個結局都有個嚷著要和他一同下黃泉的人，還有一個被永遠虧欠的道歉。

七月十五，中元節。
這天陽間與陰間完全重疊，只是上下顛倒。
羅喉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在西海舊址的房間；正確來說，是天花板上。他抬頭看，陽世的人與物和他頭對著頭，猶如倒懸。

過往的天都脫離邪天御武詛咒之力，早已灰飛煙滅在風沙裡，此處是天都最初的源起之地，西海之濱。青藍色湖水面下森森白骨至今依舊，託虛蟜的福，他每年這時間都會回到這裡。

抬頭看著幾乎沒有被風霜歲月改變的忠僕忙進忙出，明明已經是滿桌的供奉，卻又在點香之後繼續張羅物品上桌，於是那些東西便開始隨著香煙裊裊堆疊在他床邊。
羅喉從一堆乾貨裡挖出自己的鞋穿上，趁著東西還沒有堆到走不出去，推開房門，迎面卻差點鼻子對鼻子撞上猛然出現的來人。

「黃泉！」猛然地退後，腳跟似乎踩進什麼柔軟的東西裡，他回頭將腳拔出，竟是一袋麵粉。「……」
「噗。」看著雙腳變白的羅喉，黃泉忍不住噴笑，「這豬頭拜什麼麵粉啊。」

羅喉無言。
為了不讓屋廊上充滿彷彿靈異現象的白腳印，他只好任由突然冒出來的男人將他抱起。

「你翹班了。」守鬼門的公務應該是一整個月吧。
「拜託，我只負責守一旬好嗎！」
「今天是十五。」羅喉提醒。
「哼！超時了他們自然要算我加班費，」黃泉冷哼，「向鬼借債可是很恐怖的。」
「呵。」
迴廊上的槐花飛散，雪白花瓣沾上他同樣滿是雪白麵粉的褲管，他忍不住去拉男人同樣雪白並且微亂的長捲髮。

黃泉瞇起眼，看著懷裡似乎心情很好的人，沒有計較在他頭髮裡做怪的舉動，「是說，虛蟜這家夥還真長壽，他們那族到底可以活多久？」
「是你太不濟了，黃泉。」他看了對方一眼，嘆氣。
「你懂什麼，我這叫英年早逝！」雙手都沒空，不代表沒輒，黃泉一口咬上羅喉的鼻尖，然後換來兩頰被左右拉開擰轉的回報。

同樣也是鬼月某一天的夜，黃泉出現在他的門口。
他站在門內，看著紙燈映影下同樣蒼白的年輕的臉。
燭火映在他臉上有若最初的月光，只是褪去當年始終壟罩週身的尖銳傷感，明明是鬼卻多了一絲人味。

「你怎麼死了？」
「誰知道，睡著睡著就…」黃泉抬頭看燈，他的口氣依舊很沉，卻很淡，「這燈，你糊的？」

他沒有回應，他看著他，跨過門檻，向他走去。
夜風隨著他的腳步穿出屋外，吹滅了燭火，整座鬼城都亮了起來。

【完】

花開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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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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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1樓發表於: 2012-09-09 21:5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我說，到了你這個年紀，還是要留意老人癡呆才好。」--- 這是以彼之道還之彼身

黃泉是壽終正寢的~ 這樣"有情鬼終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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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香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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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2-09-09 22:3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我笑了
反正來了就找你了
嗯嗯嗯
要幸福哦兩位^^
陽間難相守就陰間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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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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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5)

3樓發表於: 2012-09-09 23: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回 1樓(圓緣) 的帖子

給圓緣~
除了要還治彼身~
重點是還要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啊~(噴笑
其實羅喉也不是真的怨楓岫
只是難得佔一次上風~放過的才是傻瓜~XD

給蓮香襲玉~
謝謝你的花~
黃泉是睡死的沒有錯(喂)
雖然有點遺憾
但是平淡的後半生也許就是愛他的人對他唯一的期許吧~
而他基本上似乎從來不擅長叫人失望....<---勞碌命意味
別看他那樣
也許只是馬齒徒長強裝淡定哩~(偷笑

給九泉~靈隱~無關緊要~藍石~
謝謝大家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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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9 【黃羅】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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