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1.28 【溫赤】遲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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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pea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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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6)

樓主發表於: 2022-11-28 2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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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8 【溫赤】遲遲

01.

赤羽信之介離世的第三年，苗北再次迎來了大雪。

霜凋岸草，群山不語。狂亂婆娑的風雪中，劍者銀髮如龍，隻身走下縹緲峰。

02.

訊息是在收劍時得到的。彼時他剛剛結束與旻月才女的劍訣，勝負在半招間，四處雪光飛濺。

不在了，去世了，因公殉職了。腦海中閃過許多種說法，明明是得勝，在確定並非虛言後，卻莫名有種恍然的下墜感——任飄渺抿起嘴唇嗯了一聲，說知道了。

遙星公子遲疑著試探: 就這樣？

對方回眸: 要不然呢？最多去東瀛祭拜故人，說不定還能見到他從棺材裡冒頭。

但創下這一先例的其實是自己。十三年前西劍流之亂，赤羽也曾隻身上神蠱峰，親手掀他的棺材蓋，可能還說過什麼要命的曖昧話。待人走後，他才撥開沉沉灰土，頂著一張死人臉重回世間。

離開的腳步停了一下，他忽然意識到，和那個人相識竟也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03.

和赤羽信之介的關係算不上好，也說不上太差。對局的那幾年相殺過，對方真心實意想要自己死；後來兩人沙蠱傳音說起這回事，那頭傳來呵呵呵的笑聲，說現在也很想你死。

“但沒有最初那樣的誠意了。”

“赤羽信之介一向以誠待人。”

溫皇被拙劣的模仿逗笑，輕渺渺的笑聲漂到東瀛，也顯得不那麼真切了。盛滿清水的竹筒叩在石上，繼而是長久的沉默。這個時候他便心知肚明，軍師大人又在忙。

相比之下，自己確實算得上閒人一個，只能以旁觀者的姿態看著赤羽深夜伏案，將光與熱都留給西劍流。

小心過勞死。他這樣提醒了，對方倒沒生氣，掰扯起以後去仙山要做的事: 首先得去找月牙淚，當年在嵐的墓前就決定過的，欠伊一句抱歉；月牙嵐可能跟在旁邊，所以也要將小誠的情況如實相告；再就是愛靈靈，啊啊，還有總司……

溫皇看著赤羽一臉認真地提筆列名單，陰著臉說，怎麼不把默蒼離也加上，不是心心念念要見上一面嗎。

赤羽抬起頭: 言之有理。

有理什麼。溫皇氣得躺回椅子上閉眼，感覺自己先一步上仙山。

後來才知道，他竟是真的瞞了所有人，提前數月打點後事。在最初的最初，幾乎是所有人都或明或暗地來探聽還珠樓主的反應——竟是風平浪靜。反倒是當事人作出意外神情: 應當怎樣？外人慼慼焉如雲而散，留他一人立在亭臺中央，衣袂凜凜。不多時，風雨滿樓。

04.

閉關兩年，神蠱溫皇隻身下山，首先找到的是剛回中原不久的俏如來。

風雪太大，正氣山莊簷上厚厚一層白。年輕的鉅子已經比神蠱峰初見時要穩重得多，只是見到他時依然微微驚訝:“溫皇前輩……”

“不必緊張。”溫皇拂衣而坐，“吾只是來找你敘舊的。”

俏如來不答，默然望著他，等待下文。

“說說吧，你所認識的赤羽信之介。”

“……欸？”

俏如來愣了一下，繼而起身離開，不一會兒拿來了一摞書信。

意料之中的作風。溫皇抖開滿是摺痕的紙張，筆痕飄逸，從囑託說到希冀。俏如來說起他經脈盡斷的時期，赤羽先生來過中原，也到過苗疆。波詭雲譎，處處殺機，但那個人偏要先入局，一步踏漩渦。

某個昏暗的時段，兩個人身陷囹圄，也會苦中作樂。

“他提得最多的是你。”俏如來抬眼，正對上溫皇望過來的眼神，“……在被追殺時，說了很多。”

“要是當時你在就好了。”

溫皇發出近似輕笑的鼻音:“吾在，又能改變什麼？”

“很多。”

茶杯被放下，他想起來了。確實曾經有那麼一回，大概是西劍流敗退，赤羽最後一次上還珠樓時提到過。

“若有機會，你我是否有可能站在同一陣線？”

“也許吧。”

琴音渺渺，他聽完眼前人的覆盤，又一字字念出名字，禁不住陷入短暫的幻夢。對局人成為最佳搭檔，翻手為雲覆手雨，心有靈犀一點通。怎麼不算是酣暢淋漓。

原來有過期待的不止自己一人。

溫皇將信紙遞回去，眼睫低垂，神色忽然變得十分淡漠:“收好吧。”

“前輩……”

俏如來覺得他還應該說點什麼，在那張平靜的臉上，隱約閃過似曾相識的影子。

“其實你們——”

又歸於緘默。

05.

“好，停，很夠了。叫我單誇，單小樓，若實在記不清，直接叫採參客也好。”

今天本不宜出門。不速之客還頂著一張溫良的臉探聽今年參價，單誇睨他，說可是問得晚了，早幾年的話看在往日情分，還能送你一些，好為故人吊一口懸命。話剛落，溫皇笑意驟深，眼卻抬了起來。

他也不懼，帶著客人河畔漫步。林中枝椏錯落，偶爾落下一小團積雪。水面封成鏡子，並肩的身形縮成一卷枯葉，漂泊到鏡面上，映出朦朦朧朧的舊時影。

“你也是好硬的心腸。”單誇似笑似嘆，“他比你要勤快得多，百忙中還不忘給吾寄來一份補完的棋譜。聽聞伊走後，你竟不曾去往東瀛……”

溫皇答得淡然:“以何理由呢？”

對方訝然，語調一高:“溫皇做事竟要理由，是世道變了，還是人變了？”

溫皇羽扇轉手，肩側雪白的絨毛隨風而動:“這個問題你比我更瞭然——世事本就無常，又有多少在意料之中？”

碎雪過冰河，兩人談起默蒼離，談起赤羽，刃上血，空中火，皆是早世人一步踏入永恆。單誇昂起頭，淡白的天光透過疏疏枝頭篩下來，他無意識地伸手去摸，又被雲影隱沒。

路都是自己選的。單誇垂下手，側頭看向溫皇:“其實你該去看他一眼。這樣無端沒有結局，不覺得空茫嗎？畢竟你們之間……”

對方腳步一滯:“誰說的？”

這下徹底僵住。單誇啊了一聲:“不是嗎？”

溫皇抬扇擋開飛雪，聲音在風裡有些恍然:“怎會呢……”

只是惋惜赤羽軍師走得竟比我早。後半句咬得輕，但還是被聽進了耳中。

銀光停歇，新雪乍晴。安寧柔和的光暈漫開在樹林的盡頭，眼前又是一片新天地。單誇走進溫暖乾燥的茅草小屋，提出一籃黃參遞過去:“你就不同咯——你啊，會長命百歲。”

溫皇撫扇大笑，寂寥的餘音散盡後才道，競王爺真是記仇啊。

06.

兜兜轉轉還是回了還珠樓。鳳蝶在樓前替他換了披風:“找到答案了嗎？”

“難。”

溫皇往簷下一坐，看著熱茶悠悠騰起白霧，陷入短暫的沉默。霧氣氤氳面容，他將指節一下下輕叩著扶手，用了整整三年，時至今日，才終於有了故人已去的實感——他是真正離去了。

但是不對。手指支上額角，思緒開始飛湧。

給俏如來寄了信，給競王爺補了棋，甚至連鳳蝶都曾得到過他一點遺留的饋贈，一根精緻的和風發釵——血扇流的造物，釵尾淬了毒。唯獨沒有留給自己任何。

鳳蝶道:“為什麼不去一趟東瀛呢？”

他輕輕抬頭:“喔？”

對方來到身側，神色認真:“要偽裝的話，表情和言行起碼要相配。主人，閉關三年，你退步了。”

“唉呀，你倒是未變，依然嬌巧聰明。你說是嗎？鳳蝶。”

“你就當真從未想過……”

他不再回答，而是轉頭望向空曠清幽的樓閣。天下第一樓住過好多人，所以那個人在這裡留下的痕跡也並不特殊。

但確確實實在此同住過一段時日。身份遠，記憶深，月影澹澹，身前是散亂的棋盤。赤羽倚在樹下擁著夜色飲酒，切發垂散，眸光洳軟。太過安靜的畫面，他也未上前驚擾。倒是眼前人心思銳利，隔著樹影側過臉，輕輕舉了手中的瓷杯。

空氣中的酒味又薄又冰，杯中一捧瀲灩的月亮。溫皇走身後走來，說難得你會放縱入醉。

吾有醉嗎？赤羽微微闔眸，摺扇在手，晚風入懷。再睜眼時有梧桐葉落，朦朧裡竟也幻視成滿樹櫻花。櫻花，sakura。等反應過來，唇間已咬出了這個音節。

對方沒聽清，問了一句什麼意思。他聲音本來高昂，此時偏放得輕，引得溫皇湊過來，才捕捉到幾個陌生的發音。於是便跟著學，聲線低沉如河，卻難免怪異。赤羽笑起來，身子發顫往一側歪去，正好倒在他胸前。

——軍師大人真是一把火將吾燒得乾淨啊。

過近的距離，泥金摺扇抵上他的心口。自下而上的眼神，欲言又止。

……那時想說什麼呢？

“主人。”鳳蝶喚他。

“茶涼了。”

07.

冬夜太冷，難以入眠。好像出世入世都沒有什麼區別。

溫皇停在了蠱室前。

作為任飄渺閉關三年，這裡一直是交由鳳蝶打理。黑沉沉的門，黑沉沉的夜。最熟悉不過的地方，不知為何生出莫名的吸引。

思忖片刻，他往前邁出一步。

和印象裡沒有什麼不同。死了幾隻蠱，不過沒有多少灰塵。早先赤羽剛剛住進還珠樓，三番五次花心思要來這扇門後一窺。自己倒也樂意奉陪，次次得見他生氣又刻意抿唇，裝作無事的神情。哈。

輕笑在下一刻僵住。在某一排的蠱罐後，多出了不該在這裡出現的東西——與周邊事物同色，又放得高，一眼望去也難發覺。

是一枚小小的，溫潤冰涼的同心石。

光線動盪，星天旋轉，目光所及之處都如摧枯拉朽般扭曲崩毀。溫皇神色如常，由幻境自腳下蔓延，最終來到全新的意識空間。

相比起在地門的經歷，這回確實算不上很好的體驗。太黑，也見不到什麼熟悉的景物。他想起還年輕時苗北巫教的帳篷，燭火熄去，也是一般要命的死寂。

腳步卻沒有半分疑慮。溫皇信步向前，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也就無謂遠近。雖是如此——

“唉……是故意要我走這麼多路嗎？”

羽扇放下，一口氣長長嘆出。要見的人在眼前，河流橫亙二人之間，黑色的潮水奔流而過。

赤羽信之介迴轉過身，眼尾上挑，薄唇微壓，熟悉的不怒自威:

“神蠱溫皇。”

“用這種方式宣告勝利，不是好習慣。”溫皇走近河畔，水面上的倒影高冠藍衫，長髮如瀑。

赤羽冷哼一聲，鏡中朱發高挽，一片盪漾的紅與白。

“確實，真是大大出吾意料。你來得，太晚了——”

08.

溫皇打量著眼前深淵般的河水，想起初見時自己也是這般在無邊崖後等貴客親臨。

“所以，這也是試探嗎？赤羽。”

“這樣交談不是也很好？為何非要渡河。”

目光相撞，什麼人在等一個回答。溫皇沉吟片刻，他有許多種圓滑的迴應，男人是禁不起挑釁的生物，既已設局就要盡興，隔空喊話有失禮數……但通通說不出口。如鯁在喉。

他稍稍別過視線，眸中晦明不定:“如果吾說，吾執意如此呢？”

話音甫落，整個人騰身而起。赤羽仰起頭，明白以此人修為，渡河並非難事。藍影輕盈靈敏，眼看就要落地，卻在岸邊三寸收了功力，腳心斜斜踩上河沿，一把扯過硃紅衣袖往後仰。赤羽沒防備，被猛地拉入水中。

真是死了都不得安生！赤羽心下暗罵，撥開溼漉漉的發回頭，正對上他徑直釘過來的，再無掩飾的眼神。

鋒利陰鷙，平靜的怒意。

洪水從天而降，兩人衣袍盡溼，長髮纏至一處，鐵鏽般的深藍與猩紅。冰涼的窒息感，無由而生的狂躁。他被溫皇壓在水裡，喉頭緊扼，唇上又似吻。

溫皇衣衫漂散，整個人洇成一團幽暗的藍，面容卻縹緲又模糊，像困在水底的神話，藍色的，深淵的心臟。

“神蠱溫皇……鬆手！”

赤羽捉住他的手，冰涼得不像人間的溫度，一時竟分不清誰為鬼魂。要相殺有很多種方式，沒必要弄得這般狼狽。

糾纏，糾纏，至死方休。

至死不休。

耳邊傳來輕又涼的嘆息，辨不出語調。

“我來之前，去見了幾個人。他們都以為，你我之間……”

哈。赤羽打量他:“你怎樣回答呢？”

該怎樣回答？溫皇聽到失了規律的呼吸聲，不知是對方還是自己的。

頭暈目眩，水底有人牽住了他的手。

09.

上岸後，兩個人背靠著背坐在一處，黑夜裡有了一點迷濛的光亮。

“怪吾來得晚，你又何嘗不是走得太匆忙。”

身後之人長髮委地，赤羽辯駁道:“本師已將一切安排妥當，誰知你轉身閉關，不見任何人。又忙於劍訣……那人也讓你盡興嗎？”

“也”字倒有些別的意味了。溫皇彎起唇角，閉著眼問:“你也會在意這個嗎？”

“非常啊。”

該說是坦率得過分嗎……這樣的單刀直入，反而是佔主動的人不知所措了。

“你還沒有回答吾的問題。”赤羽側眸，一旁的切發遮住大半面龐，“此刻已無關任何輸贏，所以……”

“這個時候說，還有意義嗎？”

永遠不能忘懷，永遠不再回來。雙手交握也是夢中一現曇，睜眼便再無實感。

是不是先放棄就不會失望？

一縷水紋般的銀髮飄來，赤羽一怔，劍聲擦過身側。烏沉沉的鐵插入地下，劍身擋住二人相貼的面龐。

宿敵，知音，對局人，鏡中身。只用愛概括太單薄，多一點恨，一點審視，以及雙方隔河而望的冷冷打量。

“賭上性命也好，付出一切也罷。吾相信以你智謀，都在考量之內。”

任飄渺扣住他的肩，波濤般的銀髮蕩在他身前。呼吸相疊，眼睫交觸，像要融為一體。

“但是……但是。”

盛滿清水的竹筒。沙蠱傳來輕渺的笑意。清晨的縹緲峰霧氣極重。還珠樓秘密的蠱室。未完的棋局，疏疏月影下有人醉酒入懷。

費盡心機的如願以償。

十指交握，一方的指尖開始消融。赤羽輕輕笑道:“所以說……神蠱溫皇，太晚了。”

“不過沒關係，吾本就是專程來和你道別的。”

9.5

夜裡起風，任飄渺走至樓臺前，簌簌大雪迎面而來，不多時滿懷皆白。

死後的心意相通，算不算圓滿的結局？天上一枚細細的銀月，月下寂寞的劍者，獨自輕輕地拍起欄杆。

10.

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