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11 【雁默】羽國再誌異 (9.11 5F 更新至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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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1 【雁默】羽國再誌異 (9.11 5F 更新至6)

羽國再誌異 · 之壹

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桓公去國而霸諸侯；越王勾踐遇吳王之醜而尚攝中國之賢君。三子之能達名成功於天下也，皆於其國抑而大醜也。太上無敗，其次敗而有以成，此之謂用民。
——《墨子·親士》

“請先生收我為徒！”
漫天紅光中，那少年“撲嗵”壹聲跪下，跪在壹地侍衛的血泊裏。
策天鳳腳下壹頓。
上壹輩子，上壹輪……不管怎麽定義那樣的情狀，這壹幕是發生在什麽時候，是此地嗎？

細枝末節，與當下情勢無關。
他面無表情，拎起地上的少年就往外走：
“吾自當紓殿下之困，無須冗言。”

九曲的回廊另壹端有黑甲的叛軍影子從煙火裏浮出,策天鳳推著人質往犄角裏壹閃。上官鴻雁哭得脫力，幾動彈不得。
“他們……他們還抓了小……”
話音未落，策天鳳捂住少年的嘴，查看外面的形勢，壓低聲道：
“霓裳公主被看押在峰頂祭壇入口的前殿。他們要禮器的情報，不會傷她性命。”
手掌傳來眼淚潮濕的觸感，那孩子抓著他的胳膊哭得快要斷氣。策天鳳眉頭皺在壹起：
他上輩子是怎麽看上這個不成材的？還是那是他在做夢？
那少年竟好似破涕為笑：
“先生知道我是誰？”

當真癡兒。
策天鳳控制不住冷哼壹聲，低念心決，
他設置在這偏殿門口的機關發動。煌煌喧囂，將追兵引向大門。
“汝乃鹮王十四子上官鴻信，若今日禮成，倒可稱壹聲雁王殿下。”
這麽說著，策天鳳將早準備在面朝群山、高臺吊樓中的機關和繩索扔下萬丈懸崖。
“妳、妳真的知道我是誰。”
那孩子的反應有些突兀，策天鳳難得給他壹個白眼，無意中阻止對方更近壹步，伸出的壹手停在半中，穿過策天風被日光照得失了本色、銀白似雪的發梢。
策天風就往那手心裏仍上繩索。

對方臉上的表情變了數遍像轉了幾世，竟笑得更盛：
“先生神機妙算，最後逃出生天，竟是這個方法？”

策天鳳已經坐到窗臺上，眼神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陽關獨此壹條道愛爬不爬”的意思：
“貴國倒有最純血的皇族可羽化的傳說，殿下若能變出翅膀，我們就飛。”
雖然心中憤懣萬千，臉上倒和遠處雪山壹般冰封萬裏紋絲不動。
他上輩子為什麽就看上這癡兒做徒弟，以至於現如今還要來救他。

對方似笑非笑，沒有接茬，搭上把手，借力要下，策天風又說：
“下去便是宮城營房火庫，現羽林盡數出動，反無人駐守。墻外有人接應，妳們自冰瀑縫隙潛出皇城，三日可出國境。
羽國傾頹，非壹日之功。皇族血親，斷雲礦脈，多方覬覦，經此壹役，便是砧上魚肉。殿下此去，勿再念返。”
“可……”
對方話音未落，策天鳳便是壹腳。將那腰間束好繩索的少年踹了下去，尾音飄散在高原淩冽的風裏。

他看著那在皓日碧空、青巒硝煙間逐漸遠去的影子，大概是自己大夢初醒、神智未明，視野竟有些模糊。

他默蒼離，此生再不見上官鴻信，
便也再不會負他。

四日後。
羽國邊境。
策天鳳送走還珠樓的信使，旋久門口又現人影，他以為對方還轉，正要相迎，看清來人，頓感焦躁：
“雁王殿下，這是尋死？”

默蒼離被吵到了。
孤鴻寄語竟然被自己腦子裏的聲音吵到了。
他應該在布局，應該在謀算，現在那裏卻只有壹片鐘鼓齊鳴的隆隆聲。
然而，對方清列的聲線卻能劃破喧囂，到他身前來。
“我不知先生說的是誰。”
朗朗晴空下，少年的笑容單純得異樣，
“我聽說羽國皇室除霓裳公主獲壹路過的客卿相救、率麾下翦甲龍騎突出重圍，其余已盡歿於凰後叛軍刀下。
“我若是先生所說的人，自當頂謝那位‘客卿’。”

青衫布衣的少年伏地叩首，簡單束起的滿頭青黛便垂落地面。未褪盡青澀的聲音研磨著高原黝黑的碎巖，亦步亦趨、如泣如訴，到他跟前，到他耳邊：
“某高鴻離，仰慕先生，寤寐思服，請為弟子！”

[ 此帖被良弓飛鳥在2020-09-11 20:4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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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國再誌異 · 之二

君子之道也：貧則見廉，富則見義，生則見愛，死則見哀；四行者不可虛假，反之身者也。藏於心者，無以竭愛；動於身者，無以竭恭；出於口者，無以竭馴。
——《墨子·親士》

“吾不收徒。”
“可開先例。”
少年用膝蓋挪上前來，默蒼離回視，後者又惶惶停下，甚為滑稽。
默蒼離哭笑不得：“妳可知我是誰？”
“路過的客卿。”
“殿下貴為皇子，豈能拜阡陌野夫為國師。”
默蒼離轉身，水袖壹甩，正要離去，那少年就在他身後高聲道：
“這位路過的客卿，手無壹兵壹卒，拯救羽國、拯救我與手足於危難之中，可抵千軍萬馬。”
聞言，墨蒼離壹口氣停在喉口，正要回頭，他們身後松林異動。
少年健步上前擋住默蒼離，手中運功，瞬間結出黑紫的晶石，便朝暗殺者呼嘯而去，射殺最先壹人。

他的功力何時如此精進？
默蒼離投去驚鴻壹瞥，目光相會，上官鴻信第二發便射偏，後邊刺客壹劍襲來，默蒼離將身前人往旁壹推，劍氣撲面，震得他跌倒在地。
“師尊！”

默蒼離臉朝黃土，只聽耳邊喧嘩，心中罵道：
黃口孺子，技藝不精，還趁人之危、逞口舌之快!
果然第壹發只是巧合，是他錯覺罷了。

他想起前世初到羽國，上官鴻信控制斷雲法力，位列諸皇子之末，遠不及霓裳。
後者三歲開蒙，便能操控高階蜺晶。近程爆氣，炸開晶石，如同降下清麗的虹霞羽織，因得賜名霓裳。
而她這位同是側室所出的胞兄，卻到十多歲還未完全褪化，連黑銃連營的低階紫晶都無法掌控。少言寡斷，被手足欺淩，往往需要胞妹解圍。當時要教他武藝，自己也很頭疼。

壹片兵荒馬亂中，隨護的墨者終至，殺剩壹活口。
“先生受傷了？！”
少年上前查看，這下改回稱呼。只見默蒼離外邊的罩衫完好無損，底下卻沁出血跡，掀開壹看，是幾日前宮城壹役留下的舊傷。
未入夜，被俘者就自牀，只找到苗疆軍印，沒留下其他線索。
墨者稟完告退，上官鴻信不期而至，端著藥膏和繃帶，要給他換藥。默蒼離先是婉拒，再至正色請出，甚至動怒趕人，對方就是不走。
默蒼離喚墨者，無人應他。
這些吃裏扒外的叛逆！
最後，默蒼離只能背過身去解開衣領，讓對方處理傷口，嘴上不屈不撓：
“但還請殿下盡早斷絕拜師之念。
“恕策某直言，殿下技藝末等，韜略未精，人微言輕。策某就算要選，為何選妳。”
“我要救人。”
“霓裳公主現已在東麓與友軍匯合，無性命之憂，只待重整旗鼓。”
“我不單要救小妹，我要救羽國。”
默蒼離忍著被撕開粘連織物的血肉之痛，質問也凝著寒意：
“殿下不過恰巧繼承所謂血統，為何偏就輪到您救羽國？此番凰後廢止血統門第，任用低階眷族，民眾壹呼百應，殿下仍未見民意？”
“凰後起反，非倚民，乃倚苗疆之器利；非為民，利則用，不利則棄。等他日掌握權柄，必舍之如蔽履，不則無以兌現允諾苗疆的利益。
“言必稱為民者，以萬民為國，往往行裹挾之實。城廓無民，以為魚肉。此其壹。
“本國鎮九界之中，望南斷北，交各國、據地利。若落入凰後壹黨，勾連苗疆，恰好阻斷先生連橫之謀。預防這壹事態，也正是先生此行目的。此其二。”
“那殿下是要用和凰後同樣的籌碼，來換取中原的支持，便是為民？”
嚴肅話題讓默蒼離冷靜，腦子裏的噪音好歹不再吵他。
“尚賢宮眼中不止中原，先生卻只圖九界安寧。”
少年無視他的試探，語出驚人。
他怎麽早知自己是誰？
他知道自己是誰。

默蒼離心下波瀾，正當肩頭隔日的毒矢碎片被拔出，都掩蓋在壹聲悶哼中。
那少年竟還不打算放過他。
“世人若知，會笑先生癡狂，惟高某不會。高某願生生世世，踐行先生鴻願。”
少年坐到默蒼離身側，繞過他的傷臂纏上棉紗，直視默蒼離的眼睛，直到默蒼離想要回避，才繼續說，
“此其三。”

屋內安靜了許久。
應該只是傷痛和夜裏的溫度讓默蒼離暴露的肩頭發抖，少年氣息溫柔，黑色的眼底在月下閃著紫光，映出那裏邊默蒼離壹截圓潤如玉的肩膀，在月下白得觸目驚心。
“口氣倒是不小。”
默蒼離振作精神，別過頭去，只說得出壹句：
“殿下目光如炬，恐再無須策某拙才。“

他身後傳來壹聲嘆息。
“我有必須要救的人。”
少年語氣平靜，放下藥缽，重復道，
“救他的辦法，只有先生能教我。”

等心中酸澀如霧氣消散，默蒼離說：
“仁人兼愛，吾不收偏愛之人。”
“四日前，先生為舍妹赴湯蹈火，搏命負傷，在所不辭。那時那刻，先生便也是偏愛的。”
不，他只是想還原世的債罷了，嘴上卻答：
“那是為了羽國大局。”
“先生本已在祭頂救出舍妹，還橫穿戰場，返還峰下西偏殿，就為救不才壹人，乃至無法全身而退，如今只得暫避羽國西疆，今日又為我舊傷崩裂。此時此刻，是否也是偏愛的？”
這下，默蒼離腦子裏的噪音又響起來。他簡直不能忍受自己的思考，聽不出對方語氣中異樣的期待，更無法回答他。
“那高某有獨愛，也是為了天下。若因這獨愛，而愛世人，又或因世人，而獨愛壹人，有何不可？君子之劍尚不能守壹人，何以守天下？君子之心尚不能愛壹人，何以愛天下？”

等到心中的酸澀如散去，默蒼離才問：
“若天下和殿下的獨愛不能兩全，妳要怎麽辦？”
“壹定還有別的方法。”
“幼稚。最終只會兩不能全。”
“我沒有想到方法，壹定是因為我還不夠強。這是逼人選擇的天道的錯。世初本無道。天道也是人寫下的，我不能重寫，那就是我的錯。”
“好壹個從善如流的認錯，妳能承受得犯錯的代價？”
“您怎知我不能？”
默蒼離摹然回首，對方竟已在身前，他下意識地壹退。
少年不以為意，伸出的手繼續挽起默蒼離垂下的發帶和青絲，就像挽起壹汪融化的翠青玉。
默蒼離不能動。
少年起身越過後者肩膀，將手中的發縷順到默蒼離身前好避開傷口，指尖好似若有若無地擦過項間，但動作中完全沒有壹絲不恭，顯得默蒼離赧然得十分莫名。
“妳怎知我不曾？”
對方坐回去，臉上在月光下壹片淡然，蒙著哀戚的壹層光澤，看著默蒼離攏起衣衫，又問。

子時。
傷口鎮痛，夜不能寐，默蒼離視線落在那守在榻邊地面上、壹地月光裏的少年身上，自己的影子正好擋住他的臉。
默蒼離還是怎麽都想不起來，上壹次，他是怎麽想著，要收上官鴻信為徒的呢？
就像是習以為常、水到渠成的事情。
那段記憶就像壹團氤氳溫暖的迷霧，就在那裏，只是去抓，卻什麽都沒有。等他放棄，那雲霧就凝成成色森白骨，探上他的肩頭。

“我不收徒。妳走吧。”
第二天早上，出發之前，他被扶到馬車的輦上，動了動嘴。
“那您還為我這個無關的外人，請來還珠樓的援兵。”
高鴻離背對那些扮作布衣的暗探，行了壹禮，
“既然先生孤身涉險，讓不才隨行照應，就當報這麽昂貴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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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09-11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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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國再誌異 · 之三

凡君之所以安者何也？以其行理也。行理性於染當。故善為君者，勞於論人而佚於治官。不能為君者，傷形費神，愁心勞意；然國逾危，身逾辱。此六君者，非不重其國、愛其身也，以不知要故也。不知要者，所染不當也。
——《墨子·不染》

“請殿下速速離開。”
“請先生允我同行。”
二人壹個不留，壹個不走，正是僵持不下，墨者送來消息。
默蒼離給了昨晚上反倒百呼不應的隨從壹個眼刀，嚇得對方退了出去。
霓裳和比鵬本已救出祭典上被扣押為人質的來使，默蒼離正計劃與他們在東疆匯合。然而，根據這新的回報，叛軍在祭司書庫中抓到幾個來不及逃走的使節。
事發前，使節原本都在較低的宮城之中參加慶典。這幾個人，卻反而越過黑銃營發動叛亂的主祭壇，被捕獲在更高峰上的書庫，十分蹊蹺。

“被扣人質的具體身份？”
“還在確認中。”候在門外的墨者回道。
“策先生，是發生了什麽……”
上官鴻信上前，話音未落，二人之間閃過壹道寒光，他的佩劍被默蒼離拔了出來。
“在此之前，有壹事要確認。”
刃停在羽國皇族末裔喉嚨外兩寸，
“殿下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他作為墨家鉅子的身份和行蹤，本應極密。昨晚少年的壹番話，頗為出動，又負傷在身，受人照顧，沒有機會質疑。
室內昏暗，上官鴻信暗金色的眸子閃著屋外晴陽的光。少年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瞳仁周圍的那圈赤紅仍像默蒼離記憶中的那樣，像傍晚的紅霞流轉，那是對方心中雀躍。若是如霜葉沈塘，那就是不高興了。
他曾經指摘皇子不善潛藏情緒，杏花還說他太苛刻：
——明明是妳這做老師的看得出神，怎麽反過來怪別人……
——胡說八道。

少年才收起滿臉的驚訝和委屈——還是和以前壹般不知道收斂情緒——這才正色。
“既然您問了，”
上官鴻信從胸口的衣襟裏摸出壹封信箋，
“祭禮……事變的昨天早上，我收到這樣的投書。”
他遞上給默蒼離查看。投書大意羽國將有大亂，請皇子在危機時刻尋求身為墨家鉅子的策天鳳的幫助。

這局已被人早著好幾步。
有人知悉他的行動和身份，又未將他暴露。動機何如？是敵是友？
默蒼離腦海中快速翻過若幹人選，再逐個取舍。

不，更根本的問題是，
血繼儀式之後，他竟未能死去，在當年羽國內亂爆發的當天、客卿的寮舍醒來，對前情壹無所知。
他睜眼羽國皇城內已是壹片大亂，盡力迅速摸清形勢，便依著記憶，摸索救出雁王兄妹。

這之前是他發了個大夢？
這之後是他身故的噩魘？
儀式失敗發生畸變，魔世設局制造的幻境？

突然眼前壹閃，是上官鴻信放大的臉。
默蒼離呼吸壹滯，神色不變，微微擡首。少年自知僭越，立刻恭敬往後退去。
“對不起，我看先生妳想得出神，叫您沒應聲……”
上官鴻信接著解釋，
“事發後，我正要去找先生，沒想到先生自己尋來了。我還以為這封信是先生給的……“
少年的眼眸如他記憶中的仍是單純而充滿好奇，迷惑不解地轉著。

“那還真是湊巧。失敬了。”
默蒼離放下劍鋒，物歸原主，不置可否地答道，收起投書。
“那先生可是要回祭頂……？”
“之後與殿下無關，我請人護您離開。”
“可是祭頂附近皆是機巧密道，十分艱險，只有皇族知道路徑。”

此話不假。默蒼離對包括祭頂在內、羽國上上下下的地形都了然於胸，但他確實未曾踏足祭頂。此番若表現知情，反而顯得可疑。
再者，祭頂附近是羽國禁地，只可通過山體內部礦脈間的裂縫間秘道抵達。此為羽國皇族避難路線，除他們以外，只有祭司們得以掌握，流傳在外的地圖也不見得可靠。
默蒼離瞇起眼睛打量上官鴻信。這壹路以來，怎麽什麽都遂了對方的願。
“那殿下就輕易帶外人進貴國禁地？”
“非常時期。再說先生怎麽是外人。”
對方正整頓行裝、檢查武器。將匕首插進靴子，這才回來，欣然又有些落寞地說，
“先生應該……不記得我了。我出閣後其實在禮賢館受過先生的教誨……”

默蒼離腳下壹頓。若說沒有印象，即便是之前還活著的默蒼離，這也是沒有可能的。

——不曾至愛，何以兼愛？未曾愛過壹人，怎知如何愛世人？
這是他第壹次見到傳說中身負厄相的廢皇子。對方就在課堂上公然反駁他。
——仁者殉道，為渡世人……
——仁者同為世人，今日殉壹世人，明日殉壹世人，終有壹日殉盡天下世人，這世終無壹人，要這世何用？
在其他皇嗣的噓聲中，默蒼離沈默了很長時間。被兄弟們推搡著，上官鴻信還不放棄，大聲質問：
——若有壹仁者為吾摯愛，若這天道逼吾摯愛生不如死、以殉天下。這天道，不如毀之了事！
那道血紅的眼睫就像眼底滯留不去的壹抹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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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國再誌異 · 之四

奚以知天之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以其兼而愛之，兼而利之也。奚以知天兼而愛之、兼而利之也？以其兼而有之、兼而食之也。
——《墨子·法儀》

羽國最高峰下數百尺，天工鬼斧劈出壹片平坦高地，便是世人所稱的古祭頂。四周利石嵯峨環抱的中央，底部下凹，綿延數裏，皆覆蓋堅硬、毫無鍛造痕跡的金屬，遙看就像巨大的光滑瓷碗的底部。
這壹望無垠的表面剔透無暇，勝過目前九界任何工藝。傳說是用斷雲石和奇異的成份冶煉而成，具體方法則是未解之謎。
極目遠眺，這片神秘的禁地就像平靜無風的水面，清晰倒映藍天白雲，也被稱“鏡湖”。

更為壯觀的是橫跨鏡湖上方的拱形“天門”。它在鏡面壹側的支柱，傳說毀於第壹次靈魔大戰，連帶鏡湖西南角壹部分、外圍圖騰，都只剩段垣殘壁，懸於半空卻能不倒。頂部隱沒於山頂的雲霧，蔚為壯觀，就真像通往仙境的結界之門。

羽國皇室聲稱，此為上古神族留下的遺跡，而皇室先祖曾是古神選中的仆從，能作羽化、翺翔天際，通過此門，往返仙境，為神祗傳遞消息。
祭司撰寫的傳說中，上古時代，天門大開時，化出彩虹。同壹時間，整個山峰尤其是霓霞關附近的天空都滿布霞光，故有此名。

默蒼離帶壹隊潛行墨者，由上官鴻信帶路，都扮作黑銃營的隨軍，輾轉潛回這羽國最高、乃至九界最高的翩翾峰。
他們在鏡湖對岸觀察敵情，上官鴻信突然不著調地問：
“如有機會，您想不想看真正的彩虹橋？”
策天鳳白了他壹眼：“只是神話。”
“那您說這個奇景是怎麽來的。遍尋九界，我賭傳說中的魯家也造不出。也許真的有神仙。”

古祭頂已毀，就算確有其事，如今無人有啟動該陣的方法了。
現在，這原本的禁地，成為叛變的火銃營駐地和刑場。他們毫無顧忌地踏入著昔日被視為聖地“鏡湖”，抵抗的祭司們的屍體，在鏡湖西南的入口堆積成山，血則從“鏡湖”光滑的邊緣淅淅瀝瀝淋下，在中央的最低處匯聚成壹片血紅的小湖，蒙在天空紅霞的倒影之上。就是為了向世人昭告，羽國的神聖正統都是騙人的謊話。

他們看到火銃營的黑衣軍士將新的受刑者推下鏡湖邊緣，順著曲面滾到鏡湖中央，輪候待審，或許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他們以亂世和黑夜為掩護，順山中歧路抄到鏡湖邊書庫正後方，自峭壁降於窺見其中重兵把守，凰後端坐正中，正審訊幾個被羈押之人。壹旁侍從，正手持壹薄冊，喝問殿下跪立壹人：
“這是什麽，為何潛入書庫尋找此物？為何其中空無壹字？”
數次威逼，對方皆是不答，手起刀落，人頭落地。壹旁其他被羈者無不瑟瑟慟哭。
“稟告統領，此人還有數位協從，殺雞儆猴，再審無妨。”
“祭司那邊呢？”
“全是壹問三不知。都說書庫留下的上古卷宗龐雜，他們也未能破解全部，更不知這從未翻過得無字天書是什麽了。”

默蒼離看清那人手中書卷，心中壹頓：
……怎會在此？
……怎是此時？？

默蒼離心中速速計算，定下計劃，向下交代。少年旁聽，大驚失色，就要阻止，被左右墨者按下。

趁新壹批犯人被崖往鏡湖途中，回廊的壹個轉角，前後守衛盲區之時，他們虜了隊伍中的壹人，由默蒼離頂上，由此便由書庫正殿踏入鏡湖，和其他人排成壹列，俯首跪下。凰後在上，壹時並未認出他來。
侍從還是挨個拷問何人知道這無字天書的來歷，沒有答案就血濺當場。
默蒼離余光環視四周，除了被俘者、凰後與黑銃營的重兵，還有眾多向她投誠的朝臣與外使被迫圍觀這場表演，為的是炫耀武力，壓制潛在的反抗。

輪到默蒼離，壹開口語出驚人：
“我知此為何物。”
凰後笑容還未展開壹半，默蒼離又道：
“我還知，此物同與您勾連、發動叛亂的苗疆關系匪淺。或許您該去問問您那賬後之人。”

凰後及左右壹楞，聽明白他說了什麽，驟然狂怒：
“大膽亂黨，口出狂言！”
四座驚詫，默蒼離不緩不急：
“證據就在腳下。”
他撿起腳邊黑銃營此前處決囚徒時，火銃射出的斷雲石的碎片，輕輕壹撚，就化成了粉末，向眾人展示：
“此非羽國原產的純斷雲石，乃苗疆境內的合成品。而苗疆與中原……包括羽國，素來不和。想問您，這批合成斷雲石，究竟從何而來？”
他這壹問，凰後百口莫辯。
近年，盛傳羽國斷雲石礦脈臨近枯竭，而氏族與邊商官吏沆瀣壹氣，躲避朝廷稽查課稅，偷運走私；更有勝者，從外域引進合成假貨，混雜真貨轉賣，仗著非法交易和顯赫後臺，買家若是後臺不硬，也是敢怒不敢言。

此番凰後舉正道大旗，向鄰邦承諾清理舊弊、整頓斷雲石貿易。若是還未成功，軍中就已水貨盛行，還要如何服人？

壹時間，群臣外使議論紛紛。默蒼離冰冷的聲音，壹層層撥開座上之人的虛偽面具。
“不如這麽問，您向苗疆許下什麽承諾，讓羽國之敵支持您禍亂本國？更重要的是，妳要先滿足他們，還是先滿足向您投誠的這滿朝文武的許諾，可不要開空頭支票。”
“空口無憑，那我也可以說妳是苗疆派來的奸細。”
“這很簡單，現在就讓您身邊的護衛開口看看，究竟能否說壹兩句羽國鄉音。不然我就要再問您，這些不明人士，究竟從何而來？”

他昔日的五師妹擺出不似她本性的蠻狠暴戾，狂怒道：
“胡言亂語，蠱惑人心，給我拿下！”
左右立即迎上，默蒼離紋絲不動，只盯著座上之人，想斷出對方壹向心機深重、隱而不發，此番卻扮演革命暴君，故意露出這許多破綻，究竟意欲何為？

說時遲那時快，空中金光閃過，紫霞炸裂。居然是上官鴻信闖入殿中，催動黑紫色的斷雲石，想要解開默蒼離身邊包圍。

愚蠢！
他默蒼離是何等惡劣的天運，這都能叫自己人攪了局！
上官鴻信本該潛藏等候信號，如今貿然出現，打破他全盤計劃。
凰後位列墨家九算之壹，冤家聚首，還惦記著他這鉅子之位，必然先拘押審問，探查虛實，怎會馬上要他性命？這樣才能方便他反過來排摸敵情。

可這時候的上官鴻信怎知這壹層，根本無視默蒼離眼色，只顧擋在他身前。
黑銃營多是血統混雜、靈力低下的平民與世家庶子，不靠近年才開發出的火器槍械，根本無法操控斷雲石效力，更不用提這些次品。誰都畏懼能真正運用寰羽詔空神卷、以壹抵百的皇族，瞬間四散開去。

“啊，竟是我的好侄兒啊。
“哀家還嘆上官家血脈飄零，看妳安然無恙，叫哀家好生欣慰……”
凰後收起臉上虛假的盛怒，換上也真誠不了幾分的微笑，
“不過，我的賢侄，妳可要小心挑選賢能。妳可知妳護著的是什麽人？”
“與妳無關。叫他們退下。”
“妳這位所謂的客卿不過是個眾叛親離的瘋子！”
默蒼離神色如常。
對方也不拆穿他的身份，這個局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妳也有資格指責他人眾叛親離，妳這屠戮親族的孽婦！”
“哈，親族？
“上官氏自比半神，把持羽國，以血統之論禁錮氏族，可他們那所謂高貴血統，早就汙濁不堪，靈力所剩無幾。為了掩蓋真相、為了培育所謂能打開天門的‘純血’，塗炭多少生靈？
“連皇族血脈，只要被認定為不潔、不純、不祥，也難逃屠刀。
“我的好侄兒，妳自己倒忘了？妳催不動上等斷雲石，這些祭司懷疑妳是雜種，生得不祥，差點拿妳剖了當研究標本，先王殺妳生母，才保住妳的壹條命！
“而我的孩兒，無妳那可供研究的異能、也沒妳那天縱英才的妹妹。在他們眼裏，不過是下等旁支生出的失敗品，沒能看這世間壹眼，就被扼殺於繈褓之中。稚子何辜，不過時血債血償！”

除了上代鉅子，墨家各位弟子、尤其其中下任鉅子及九算人選，除了他自己是上代鉅子撿回來、無根無名的孤兒，多半非富即貴，但並不知彼此在俗世身份。
各種細節倒是第壹次聽說，不過真假，就有待考證了。

上官鴻信分毫不讓：
“妳說上官氏魚肉人民。但妳引入曾蹂躪羽國邊境的外族，他們手上又有多少羽國民眾的性命！
“您說上官氏得位不正，那您靠著外敵狐假虎威，就光明正大？荒謬！
“羽國王室世家，甚至下到宮中是侍應、宮外買辦，城內被懷疑同情皇室的壹般眷族平民，無不放過，其中又有多少也是尚未得見人間的稚子？殘忍！”
這最後壹句，許是真的戳到凰後脈門，壹聲咆哮：
“閉嘴！閉嘴！殺了！給我都殺了！壹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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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弓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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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0-09-11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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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國再誌異 · 之五

子曰：國有七患。七患者何？
城郭溝池不可守而治宮室，壹患也；
邊國至境，四鄰莫救，二患也；
先盡民力無用之功，賞賜無能之人，民力盡於無用，財寶虛於待客，三患也；
仕者持祿，遊者愛佼，君修法討臣，臣懾而不敢拂，四患也；
君自以為聖智而不問事，自以為安強而無守備，四鄰謀之不知戒，五患也；
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
畜種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賞賜不能喜，誅罰不能威，七患也。

——《墨子·七患》

“我看誰敢！”
上官鴻信大喝，掌上金光匯聚，裂開其上方寸空間，黑氣凝結，化作壹尊漆黑結晶，瞬間崩裂，四散射向來襲者。濃煙過去，衛兵伏倒壹片。
四座皆驚，方野大嘩。

黑紫色的斷雲石在羽國被認為邪祟。靈力飄忽，難以控制。上官鴻信能驅此物，為皇室所忌，冷宮封藏，這技能從不肯輕易示人。
但這位廢皇子自小體內筋脈郁結，默蒼離記得，這個年歲，上官鴻信應當也只能勉強策動壹顆小黑晶罷了。
默蒼離以為上官鴻信虛張聲勢，想趁亂幫他們逃脫。此時，更多護衛湧下鏡湖。上官鴻信身側竟瞬間又升起兩座結晶，擊退又壹波進攻。
默蒼離大驚失色。
控制超過功力極限的斷雲石，會造成陣法反噬，輕則損毀根基，重則殃及性命！

“上官鴻信！”
默蒼離話音未落，少年口吐口鮮血，單膝跪地。
鏡湖邊金戈齊鳴，黑銃營衛鳴鼓集結。
面對圍軍，上官鴻信竭力挺直背脊。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濺血花，在金色晚霞中更顯肅殺，大喝：
“滾開，這是本王的……本王……本王不死，誰敢碰他？！”
默蒼離不及開口罵人，匆忙開陣，憑他尚未恢復完全的法力，將二人傳送到最近的山中礦道。

壹片混亂中，少有人註意到書庫後殿墨者趁亂，混在黑銃營鳴彈中向空中發出的信號，後者應該已趁亂解救了被關押的最後幾個使節。
他們掀起的這番風波，倒是吸引了祭頂附近所有守備力量，爭取到了足夠時間。有壹瞬間，默蒼離覺得上官鴻信半中攪局也是為此，只是這代價遠不值得。
接著他又打消這念頭，對方多半還是愚蠢的壹時意氣罷了！

為了保持產量，羽國段雲石開采從最初的山體表層不斷向下，礦道在山體中蜿蜒擴散。從官礦到私礦，坑洞遍布羽國全境。是壹整個綿延數裏、危機重重的迷宮。追殺者難以覓得他們蹤跡，同樣，墨者也很難迅速施以援手。
斷雲石不同品類成色不同，色彩瑰麗。他的傳送陣法還有余光，照得四壁如同凝固的彩虹。
二人攙扶前行，上官鴻信在這如幻如夢的境界胡言亂語起來：
“……這下，別說是失敗的第壹步，是第壹步就是滿盤皆輸……”
少年笑得異樣，就像個老者喟嘆，又嘎然而止，咕噥著吐出壹口鮮血。
默蒼離停下查看，黑銃營何其歹毒。這些合成斷雲石裏，還混了具有致幻作用的毒藥。他們方才撤離，黑銃營排射，或許傷到了他。
他不得不扶上官鴻信先靠石壁坐下。
“對不起……是我錯了。”
他脫下外袍，撕成長條，緊急包紮外傷，問：
“妳錯在哪裏？”
可對方更重的是強催斷雲石而引發的內傷。他束手無策，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湧。
“我不知自己功力深淺，強行催動氣脈，此錯壹……”
“細細思考，再說壹遍。”
他又脫下壹件長袍，扯開，接成長條，問。
“我不該放妳去冒險，此錯二。”
墨家鉅子被氣得正打結的手都滑了：
“愚蠢！我無自保之策，怎會冒進？妳本就不該攪局。再想！”
少年搖頭晃腦地笑了：“我都這樣師尊還要我交作業，是怕我失去意識嗎？”
“不要叫我師尊，吾不收徒。妳還有什麽錯？”
上官鴻信不但還是那麽沖動，甚至連頂嘴的本事也見長，默蒼離簡直要呼吸停止。他試圖將上官鴻信背上身，幾次都沒成功，對方氣息也越來越弱。

“我錯……已是第七十三次了。”
突然，上官鴻信再度出聲，
“……難道，只有放棄……才能結束這壹切。”
“想要謝罪，還有更好的方法。”
默蒼離不明所以，正拆開原來的縛結，試著調換捆紮的方式，提高聲量，想要對方保持清醒，
“殿下要記得，您還有要救的人。”
“想要救的人嗎……”
視線相交，上官鴻信看著他的眼神渙散，苦笑道，
“對了，我最大的錯，大概是……沒有問過那個人，他到底想不想被救……”

默蒼離心中壹滯。
早知上官鴻信執念如此，本就不該讓他入局。
從頭到尾，他的駐足，就是錯誤。

蹲下身，攬過對方上半身靠著自己，將布條從對方胳膊下送到他背後，重新打結。
“那……請殿下活著出去問那個人。”
上官鴻信的腦袋靠在默蒼離的肩頭。大約是終於放下了期待，默蒼離覺得自己在對方耳邊的聲音緩和得有些溫柔。
“……妳想被救嗎？”
突然，上官鴻信拽住他的衣領，力氣之大就像是垂死掙紮的溺亡者，四目相對，最後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唇觸碰他的嘴角，就像羽毛拂過，
“還是說，勉強挽留妳，才是很殘忍的事？”
然後沒了聲音。

仿佛被投下壹段冰棱，無法呼吸。
對方意識昏聵到將自己看作掛念之人。
事態比他想得要嚴重，他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好不容易將上官鴻信扛上身，從礦道入口，傳來雷聲隆隆，撥開他腦中的嘈雜。想來是東麓仍支持皇室的翦甲營聽到消息，再次發動攻擊。
默蒼離在逐漸黑暗下去的礦道裏摸索，搜索自己腦中的地圖，朝轟鳴的方向爬去。
視線越來越低，
是了，記憶中上次也做過同樣徒勞的事。

他上次就應該讓這個為救區區二十余被扣為人質的平民而改變計劃、深入敵營導致己方被圍的皇子被埋在萬人坑裏。
可自己連這次也還是放棄不了他。
無論是上官鴻信還是他自己，都毫無長進。

模糊視野中出現第壹道晨光，他想他已經仿徨壹整夜，有人喊著他的名字，慌忙上來扶走他背上的傷員。

“救他。”
他終於完全匍匐在地，臉沒入壹地血河中。模糊下去的視野裏，壹條血河在二人身後蜿蜒。
他以為這是上官鴻信的血，
大約不止是他壹人的血。

[ 此帖被良弓飛鳥在2020-09-11 20:4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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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0-09-11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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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國再誌異 · 之六

真天壤之情，雖有先王不能更也。
——《墨子·辭過》

他恢復了意識。
眼前卻是血紅斑駁，只有琉璃樹。
天頂的光落到樹下，被枯枝割得支離破碎。
這壹圈昏昧的光明之外，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混沌。

他又陷進這裏了。
當年自從離開羽國，這個噩夢便糾纏上他。夜不能寐、朝不能起，往往要到子時之後，元神才能回到真的結界中。

四下環顧，墨狂依然立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處，後邊卻不見那個人影。
以前，那介於少年和青年的影子總是出現在墨狂壹步之後。那張臉壹半慘白無情，壹半沒於黑暗，不見那雙金色的眼睛。
他每向前壹寸，那個影子便往黑暗中移壹寸。若是他走得快了，便消失出現在另壹個方向，直到他終於放棄靠近。

總有兩道血水順著臉頰流下，就像是延長那條紅色的眼睫，壹直沒入那裝飾有羽國皇室盤紋的領口中。
平時那就是兩道幾不可見的涓涓細流。新掛的琉璃串多時，那半張白凈削瘦的臉上，也會掛下兩條血河。
曾有壹次，那半張臉被血瀑淹沒，琉璃樹蔭蔽之外，無邊的黑暗裏降下血雨，將對方壹身青黑的緞面澆透，反射著和琉璃樹壹般的光。
——杏花，我想死了……
醒來時，這樣的話語自己流出嘴邊，嚇壞了友人。

這是他死後第壹次到這裏。他走了好幾圈，除了墨狂，不見任何人影。樹上空空蕩蕩。
對了，他已經死過壹次，那本就是靈力維持的東西，應該在他死後就化成虛無了。

他像往常，走到樹下盤膝而坐，謀篇布局，向無邊黑暗發問，等待從幻境中醒來。
凰後走到前臺，直接在羽國發動叛亂，誅殺皇族。此非其行事風格。
“斯人焉求？”
羽國大祭，諸國來朝。各國使臣看似被動卷入，身陷囹圄，其中卻有人暗中行事，逆勢而為，在書庫尋找九龍天書的贗本。
“此物何以現跡於羽國祭寺書庫？”
這樣壹來，現在的羽國，就像盛滿祭品的血缸，招徠各路禿鷲。
“誰人居於幕後、枕戈以待？”
會是讓他死而不得的人嗎？
最後壹個，
“為什麽是回到……”
——為什麽是回到妳的羽國？
他的提問無法出口。

也可能，他只是單純地死了。
死之前，上天要他救壹次他曾經殺死的人。
他救了。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也身負重傷,若是永遠困在這裏，大概是又把命搭了進去。
難道這樣就算是還清了嗎？

他停止思考，睜開眼睛，墨狂下多出壹面銅鏡。
他慢慢地走過去撿起，就像以前壹樣，扣進懷中，甚至好像能聽見當初少年在他身後急促的腳步聲：
——您把我買給您的鏡子轉送給小妹，萬壹她誤會……
——只是殿下和臣在集市私訪買的民間工藝……
——小妹脾氣耿直。如果先生無意，就不要……
少年金色的眸子比以往還多了許多他不明白的曲折。
——那麽殿下隨手送我，
走在前面的策天鳳突然停下來，
——就不怕我誤會？
這壹問他自己也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卻說不上來，就被淹沒在隆隆爆炸聲中。
宮城東南角升的黑煙，近衛火速來報又復命退下，上官鴻信抓住他的手：
——先生剛才說什麽？
——我什麽也沒說！霓裳公主領兵之將，不會囿於細枝末節。殿下介意，臣稍後與她說明。
策天風甩開他的手，快步走在前，傳令左右，又責難自己的學生道，
——您貴為儲君，宮中生變，速速應對！還有心鉆研錙銖小事。

他找不到那塊布，只能用袖子擦拭鏡面，直到陰影籠罩他。
眼前的地面出現另壹雙腳，沒入黑色的長袍，鑲著熟悉的觀音花。視野邊緣的長袍中伸出壹雙蒼勁骨節分明的手，完全覆住他的手掌，溫柔又強硬地抽走他手裏的鏡子。
他脖子生銹了，擡頭的動作數度卡殼。
對面的人影高出他壹個頭，背光下的臉模糊不清，熟悉又陌生。
那是讓他沒有見過的上官鴻信。

他走後那幾年，羽國水清河晏，到鼎盛之年，雁王想必會是這幅氣宇軒昂的帝王之風。
對方收起鏡子，彎下身，輕輕吻他。
——這是夢。
……大約是因為之前發生的事。
他告訴自己。

但和記憶裏不過是少年青澀不同。對方不再滿足於淺嘗輒止，撬開他的牙關，壹路攻城掠地。
他像壹片無根之葉，任由對方在懷中牽動自己，任由對方攬住他的腰，解開他的腰封，接下來是外袍。直到伸進他的裏衣，輕輕撫摸，卻是冰冷刺骨。
腦中那些運轉著的盤算都斷了，簌簌滾落在地。
這是夢，甚至是壹個亡者荒誕的夢裏的另壹個夢。

他的視線越過對方模糊的臉，落在二人頭頂的琉璃樹。
蒼白的光線中，血紅枝頭，僅有的壹串黑色琉璃，首尾點綴著兩顆紅豆石。

“第五百八十五次……”
默蒼離聽見自己平直的音調回蕩在清冷的空間中，
“……妳出現在這裏。”
對方的動作壹滯。
“妳不知道……不，妳應該知道。因為妳就是我。”
他按下對方的手臂，退後壹些，想要看清對方的臉，
“這裏，只有我壹個人。妳不是他。”
默蒼離擡起手，指尖描摹對方額中的血印。
“上官鴻信，已經死了。”
接著是那道紅色的眼睫，每個細節都和記憶中的壹摸壹樣，
“……為吾所殺。”
那個幻影松開他。
他低下頭，避開對方的視線。

是誰在利用他壹直以來不該存在的邪念試探自己，他也不過是在試探對方，但是……
但是，這太可笑了。
“如果您不是來殺我，請將鏡子還給我，”
也太可悲了。
兩個人僵持了很久。
“請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壹定是因為是夢中，自己說起糊話，
“請……放過我吧。”
對方終於伸出手，牽起他的，將鏡子放回他手中。

他醒了。
身上像壓著萬鈞巨石，想要擡起壹點，從xiong 口散開的疼，要把五臟六腑都扯碎。
他下意識地去摸以前放在枕頭底下的鏡子，當然空空如也。
很累，為什麽這壹切還不能結束。

這是壹頂軍帳，外面傳來行伍操練的嘈雜。想來他們已經被羽國的羽林救下。
他這才好不容易翻了壹個身，將這點抱怨暫且放下，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還沒到他能休息的時候。

他壹回頭，上官鴻信就在晨曦裏跪在他床前。
壹時二人目光匯聚，相對無言，少年眼睛周圍泛紅。他翻過身去，背對對方，牽到傷口，吞下壹聲悶哼：
“出去。”
“都是徒兒的錯……我……不，本王……本王連累您……我去叫您的醫生來……”
“我沒徒弟，出去。”
過了壹會兒，上官鴻信給他磕了三個響頭：
“好，我不會出現在您面前了。”

[ 此帖被良弓飛鳥在2020-09-11 20:4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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