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19 【蒼蓮】長川 1-12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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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qingm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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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11-19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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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9 【蒼蓮】長川 1-12 全

長川

CP：蒼X一步蓮華

章一

怒山盛妖。史載此地百年前曾曆聖魔大戰，山頂乃正道與異度魔界的魔族決戰之地。聖魔大戰慘烈非常，不僅方圓千里生靈塗炭，怒山亦幾近山崩石裂，早些年山中隨處可以見當時倒下的古樹，因為當時陰氣森重，沒有人肯去處理，現今都已經成了菌子的附生之地，這些聖魔大戰的見證就這樣長於地，又埋於地。
因著那場慘烈的戰事，怒山一度有妖氛濃重、人跡罕至，而當人世清平、異度魔界徹底退出歷史舞臺之後，才有高僧與道人來此地修復靈脈與淨化妖氛，令這個抗魔聖地重獲生機。倖存的精怪基本修為尚淺，懼怕日光，殺傷力不強，附近居民仍可趁著白日借道而過。
近來卻不知從何處來了只修為高深的妖怪，光天化日之下行兇傷人，白日上山打柴採茶的居民因此失了生計，正欲修書向最近的道觀求助，昆侖山道宗門下弟子正巧遊歷至此處，便自告奮勇上山一觀。

蒼揮起拂塵淩空畫了一個符咒，瞬間收了幾隻依附在山林草木之間的妖，與降妖圖譜比照一看，都是寄靈山水與人無害的低等小妖，便興致缺缺地放了。道門並不乏不問青紅皂白一概打死妖類的迂腐門派，然而道宗卻是教導弟子妖分善惡好壞，若能與人相安無事，不必趕盡殺絕，當然若是傷人行兇，自是定斬不饒。
蒼沿著曲折的山路繼續上山，一路感應著妖氣強弱——蒼的資質在道宗不算上乘，卻在感應妖氣方面頗有天賦，其他弟子尚需借助法寶兵器，他已能憑自身知覺來判斷了。他初入此山時，曾有一瞬感應到山頂妖氣最盛，再行幾步卻又沒了蹤跡，也不知是何緣故。按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為惡，這妖怪不僅得有上百年的修為，還該是自負好勝的脾性，一般不會刻意掩藏行蹤。然而他入山以後，那兇惡妖物麼的影子也沒見著一個。
空穀蛩音一響，迎面一個身著白衣的人走下山來，正是從山頂那處來的。那人手拈一串佛珠，身懷落落禪意，看裝束是帶發修行的僧侶。然而若無記錯，怒山之上是沒有佛寺的……那人抬頭與他對視一眼，分明是十分俊朗年輕的容貌，卻是發如覆雪，眉目間似有太古山河，走在這山色之中，反射天光如水。
僧侶眸色青碧湛然，端視蒼這一身道衣：“敢問這位道長，所為何來？”
蒼拂塵一甩，作了一揖：“受人之托，來此除妖。”
“妖物已入輪回，道長可以回程了。”佛者淺淺一笑，補充了一句，“是我親自除去。”
“這……”那妖物怎麼說也是上百年的修為，憑著經驗評估，降服它必將經歷一場惡戰，然而面前的佛者慈眉善目，清聖莊嚴，全不似經過一番血戰的模樣，蒼愣了愣，“那山頂……”
“那處封印奶聖魔大戰遺跡，與這只妖物無關的。”
“除惡務盡，我還是想上去看看。”
“此路直上山頂，往金光最盛處便是了。”白衣過客的語氣淡淡的，與道者擦肩而過時，流轉一股菩提香氣，周圍鮮嫩明快的景色仿佛突然沉著了起來，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湧上心口，道者略一愣神，回過神來，手上已多了一把油紙傘。
“收下它吧，到了山頂，就該變天了。”佛者的聲音飄忽而去，“雖說現世已無道魔之爭，道長還是小心為上啊……”
尾音收在山道拐角的地方，並沒有等待蒼心中疑問出口，那人便沒了蹤跡。蒼握著傘柄，望瞭望頭頂豔陽天，雖是心下狐疑，還是持了傘先往山頂去。

他將山間大路小路探查了仔細，還是沒有感應到狠厲的妖氣，要麼禍人妖物已除，要麼就是它將妖氣掩藏得太過徹底……這麼一想，他不由對那位佛者的身份更加好奇。
山頂有一處石洞，洞口石頭刻著的地名已經朱漆剝脫，看不真切。
洞中透出法陣特有的金光，道者端詳了一會兒，看那上面的符號與經文，是佛道雙修陣，歷時百年還有此法力，想來是為修為極高的長老設下的。
道者覺得那字眼有些熟悉，舉步上前，卻聞狂風忽起，烏雲密佈，天雷陣陣，百千年前殘留的血色和殺意仿佛一瞬蘇醒，手中的油紙傘忽然沉重不已。
他依稀聽得幾個字：“伏天王……”仿佛有什麼在吸引著他解開封印，到陣法中央去。
然而這佈陣之法久遠高深，遠遠超出他所能，佛道封印雖難以突破，也應該與人無害才對，為何——
匣中寶劍振動不止，蒼一瞬感應到妖氣大盛，卻又與初入山時感受到的妖氣截然不同，腦海中忽而無數畫面翻騰，他好像看到無數道光芒向心口直刺而來，卻又變得朦朧昏暗——
一陣天旋地轉，鏗然一聲，是寶劍落地，金光不見。道者昏迷在地，油紙傘的傘面全然碎裂，傘骨亦化作飛灰。
大雨傾盆而至。

章二

“你決意如此？”
“惡體不應再存於世間。他既因吾而生，理應因吾而終。”
“抱歉，若非吾……”
“對你之心，吾並未有悔。此念既生，懼怕無用，所造之罪孽，願以生生世世相贖——而此世因果該到瞭解之刻，助我布下這最後一道陣吧。”
蒼從來沒做過這樣的夢——他站在石窟之中，仰頭看面前一尊大佛冷然垂視的眼，洞外風雨不絕、驚雷陣陣，洞口吹來的猛烈的寒風幾乎劃破他的皮膚，他手持拂塵，默誦道決，一道道佛門聖印與道門符咒從他身邊匆忙升起，璀璨金光遮掩了視野，身邊人只有模糊的面目，卻把滿世界的金戈鐵馬遠遠擋在了外面。

醒來時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隔壁屋子傳來誦經的聲音。窗戶開著，大雨沒有止歇的意思，透過雨簾，隱約可以看見怒山的山峰。屋子的後院裡有一套石桌石凳，一株十分生得繁茂濃密的菩提樹，這個時節葉子已經由綠轉黃，像是大雨澆不滅的業火。帳幔隔開他在的這間臥室與外面的房間，床榻旁只有一把扶手椅，一張茶几，牆壁上掛著他的佩劍。身上的衣衫換過了一套，深紫色的道服烘乾疊好了就放在床頭。
“你醒了。”道者穿戴好衣物，屋子的主人剛好誦完經，不出所料，正是那日在山中有一面之緣的白髮佛者。
“昆侖山道宗門下弟子蒼，謝過大師相救。”道者起身行禮，並自報家門，“來日有緣，必當相報。”
“吾救人非為求報還。”來人卻搖了搖頭，“我感應到上山封印異動便返回查看，不想卻看到了你。”
蒼略微頷首：“蒼心有所惑，不知先生可否指點一二？”
一步蓮華看著他，點了點頭。
“恕在下冒昧了。”蒼抬起眼睛，紫色的眼眸猶如利劍，“第一個問題，你是人，還是妖？”
對於救命恩人，這算是相當不友好的開場白了，一步蓮華卻並未顯出不悅，只是沉默之後笑了笑：“你知道了。”
肯定的語氣。
“先前見面時我便有所察覺，先生贈我的紙傘，非是遮雨之用，原本是妖靈對抗封印結界的道具，才能為我擋下那封印的致命一擊。而我昏迷前感應到妖氣大盛，應該是因為你動了真氣……”蒼的目光落在一步蓮華手上佛珠，“我想你也並非什麼蓄髮僧侶，我在你身上感應不到妖氣，是與它有關吧？”
“一步蓮華確非佛門中人，只是命有佛緣而已。我修成人身那年，曾遇上一位高僧，一步蓮華之名，便是他所賜予。”一步蓮華眸中水光流動，“他贈我這串白玉天珠，只要我不妄動真氣，便與一般常人無二。”
“敢為那位高僧法號？”
一步蓮華雙手合十：“蓮華有幸，得一蓮托生大師庇護。”
蒼卻險些跌倒。
一步蓮華捕捉到蒼的表情變化：“你亦曾聽聞他之名號？”
如何不知道。蒼腹誹道，他可稱得上道宗中人最耳熟能詳的僧人了。
一蓮托生，佛門百年高僧，修為深不可測，亦是出了名的酒肉和尚，生性不羈，遊戲山水，同時也是道宗掌門的生平至交，道宗上下門人千余，就算未見真容，也久仰大名——
畢竟那是第一個可以讓他們的掌門掀桌的男人。
不過，一蓮托生渡業無數，他既願為一步蓮華遮掩妖氣，更以佛門高僧輩分賜名，那眼前人足堪信任，何況一步蓮華要對他不利，大可在他昏迷時下手，實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地設局接近又將他扛下山來。
蒼警戒之心松下了一半：“那妖物……真是你所殺？”
“他與我乃是同屬樹精一族，只是誤入歧途，走火入魔，我為他解除魔障，他便不再害人了。”
“你明知我是……為何自曝身份？為何要救我？”妖類理應厭惡或者懼怕修道之人，蒼這麼想著，斟酌著如何還開口才不顯唐突。
若真如夢境所說，山頂的封印便是他百年前親自設下，那麼面前的這只妖，與自己的那個夢境有幾分關聯？
“我並不能預知，你能看透我的身份啊。”一步蓮華卻是坦然一笑，“我入山朝聖或者祭拜故友，亦時常能‘撿’到行經此處被妖物所傷的行人，只是……如道長這般被封印反噬而昏迷的，我也是第一次見。至於救與不救，為所當為而已，道長不用多心。”
一步蓮華眼神澄澈如常，蒼想，或許真是自己想錯了罷，自己並非他救過的唯一一人。
一步蓮華見他若有所思，便主動開口：“你還有其他疑問？”
“不，沒什麼了……” 就算對方是師門舊人所識，蒼也不便交淺言深。
“那換我問你。”一步蓮華手中的佛珠轉過了一顆，目光閃動如碎金，“第一，你是人類，為何卻被佛道封印攻擊？第二，我帶你回來時，你於睡夢之中囈語不斷，是夢到了什麼？”
心中疑惑反被對方道出，蒼一時有些心驚，又不禁猶疑起方才的決定。
“是我唐突了，抱歉。”蒼方猶豫著怎麼開口，一步蓮華卻先收回了話，“夢境為何畢竟是你的私事，原諒妖類對封印之類總是有些好奇……”
“我夢見一個人。”蒼仰起頭，直直地望進一步蓮華明如秋水的眼眸之中。
我夢見百代滄桑，天地異變，生靈遭劫，所愛將離。
他教我佛道相依，他謂我天地慈悲。
我想知道他是誰。

章三

大雨十分配合地下了許多時日，蒼有充足的理由在怒山腳下的這處屋子多流連了幾天。他仍掛心封印之事，欲詳加詢問和試探，一步蓮華的回應卻滴水不漏，傳說典故一律不知，說那怒山之上的封印與他全然無關，而他與蒼，是妖與人再簡單不過的萍水相逢。
一步蓮華偽裝為人，氣度修養猶勝凡夫，蒼雖對夢境之事無法釋懷，言語往來後也覺一步蓮華值得交陪。他主動給一步蓮華打掃起了房子，算是答謝他相救與收留的恩情。
一步蓮華衣著樸素，屋子中的擺設卻是很講究，除卻禪房和臥室，還有藏書閣和廚房。不過對於妖物，泰半的東西都不是必須，古玩珍饈，山珍野味，都是那些被他救過的人送的。藏書閣的書架還是紫檀木材質，淩亂地擺著各種各樣的書冊，有佛家典籍、經書卷文、史冊卷帙、各色小說，還有幾本不太完整的琴譜。蒼把上面的書冊全都搬了下來，仔細地按照種類重新擺好。這樣的工作他在師門也經常做，自然駕輕就熟。他仔細地比較了書頁上的灰塵厚度，經文是一步蓮華親筆手抄，自然煥然如新，史冊和小說最薄，顯然最經常翻動，佛家典籍上灰塵累得最厚，蒼把它們整理上了最高層，心說那些把他當做和尚的人可真是誤會得深了。
“這也是別人送你的？”蒼翻出一本桃色小說，滿心獵奇地去問倒在躺椅上的一步蓮華。
“我自己買的。你可仔細別弄壞了。”
蒼不由開始想像賣書人臉上精彩的神情：“怪不得一蓮托生大師說你入不得佛門呢……”
“吾本非四大皆空的佛呀。”
蒼押了押那本小說的邊角，把它小心地放在以一步蓮華的身高伸手可及的那層書架上，他想一步蓮華高深莫測的外表之下，還……挺可愛的。

比起藏書閣，廚房裡積的灰還要厚些。五穀皆是濁氣，辟谷道門修行的一部分，故而蒼對廚藝沒什麼研究。一步蓮華也只會做幾樣素菜糊弄一下被他撿回來的人類，兩人心照不宣地五穀不進。不過蒼收拾完畢，還是從櫃子出一套青花瓷燒的茶具來。
一步蓮華看了一眼：“上個月救的採茶人送的。可惜，我不用喝茶也不會泡茶，暴殄天物了。”
蒼看到可以大展身手的東西倒是滿心雀躍：“我會呀。”
他仔細地沖洗了茶具，生火燒開了水。他隨身帶著從師門帶出來的銀針茶，一道道工序做得行雲流水，那套茶具終於物盡其用。一步蓮華欣然品茗，說他雖是水穀不進，口味卻天生刁鑽，非名茶不品，浮生際遇，總算遇上個懂茶的人。
蒼看他的眼神多一分笑意，又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
不論一步蓮華是何來歷，交個朋友總是不壞的。

一步蓮華的禪房裡橫著一張琴，琴名怒滄，比尋常古琴要輕得多。蒼才知道一步蓮華也是會彈琴的，一步蓮華說，聽多了不就會了？他待在山中長日無聊，故而去市集上收了琴譜，無師自通。
蒼卻是從小就研習樂藝，受過系統嚴格的訓練，雖然未斟極致，對音律總是比外行人敏感一些。他擦了琴身撥了兩下琴弦，就聽出音準不大對，便細緻地給每根弦重新調鬆緊校正音準。
一步蓮華難得露出有些憂傷的神情，輕輕說了一句，就說我怎麼彈，都和那個人不一樣呢。
蒼勾弦的指頭頓了一頓，被琴弦勒得疼了才鬆開。他早知道一步蓮華這般熱心腸又好相貌的人在塵世中有三兩親友，除卻一蓮托生那樣的高僧，還有隱于山林的術師，有剛正不阿的禪師，一步蓮華談起那些朋友的神情，或者無奈或者溫暖或者寵溺，但提起這個人時，表情卻分外不同。
“這張琴的主人，對你很重要嗎？”
“嗯。”一步蓮華坦然地回應試探。
一陣沉默之後，蒼又勾起了一根弦：“他……在哪裡？”
一步蓮華專注地看著那把琴，好像注視著自己的心上人，又抬起目光看琴旁的蒼：“他已經死去多年了。”
“啊……抱歉。”
蒼知捕捉到一步蓮華眼中一閃而過的倦意，慌忙低下頭去繼續調弦，他發現自己竟是有些怕被一步蓮華長久地注視，好像那裡藏了什麼妖異的幻術。而實際上，一步蓮華的眼神坦蕩明澈，帶著似乎可以洞悉一切的溫柔和智慧——一步蓮華既已經修成人身，想來也是好幾百歲的高齡，如果這張琴的主人是個人類，確實應該不在人世了……
他莫名想起自己夢中的那個人。他想，一步蓮華，你若真是我夢中人，卻不願回應我，便是因為這個張琴的主人嗎？
沉默之中調好了琴，一步蓮華輕輕道：“蒼，為我彈一曲好嗎？”
蒼這是第一次聽他喊他的名字，這是已經把他當朋友的意思。一步蓮華的嗓音溫潤如玉，落在聽慣樂音的耳朵裡，也是別致的好聽，這個要求于情於理都讓人難以拒絕，然而——
“抱歉，”蒼小心把琴抱起來，鄭重地交到一步蓮華手上，“你能再等我一年嗎？”
長身而立的少年與怒滄琴有著天生的契合度，優雅的氣質，好看的眉眼，這是年歲尚輕，琴技尚淺，韶華不可輕負，琴心不敢輕許。
他看著一步蓮華說這句話，又似透過一步蓮華對著誰說。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他尚不知，琴音失准，是因為琴中少一把劍，正立在怒山之巔。

章四

碰到怒滄琴的晚上，蒼做了第二個夢。
烏雲攢動，群魔廝殺，漫天血雨，他坐於陣法中心，橫琴於膝，弦音聲聲，似金戈鏗鏘，又似蒼穹泣血。兩把交相輝映的長劍插入身側泥土，鋏骨錚錚，應琴而鳴。
黑衣魔者解下兜帽，是與一步蓮華極其相似的面目，臉上暗彩繡文卻透著妖異和魔氣，嘴唇開合，吐出驚心字句：
“身分善惡兩體，已是逆天之舉，聖佛破戒動情，更是天地不容！六弦之首，你可知他因誰修為盡毀？又為何亡於我身？——是因為你呀！你該慶倖他有去無回，倘若今日他可苟活，他日如何見容於大日殿、見容于萬聖岩、見容於他所庇護的芸芸眾生！”
魔氛濃重，破空鎖喉，紅塵血色，生靈塗炭。萬古長夜中似有隕星墜落，他心口驟痛，腥甜之氣湧上喉頭。
“這個陣法是他最後的心血吧？他以為自己死後還能為你承擔罪業嗎？世事怎可能如他所願？天意難違……吾就讓他見見何謂天意難違——昔日他渡不了吾徒，今日一樣護不了你！”
魔火烈焰騰地而起，滅天獄龍衝破雲霄，遮蔽漫天金光璀璨。
佛道封印已出現裂痕。

蒼在猛然醒轉，冷汗已濕透了一身。
仍是半夜，連綿了幾日的大雨不知何時已經止歇。他只著了就寢時的單衫，輕輕推開房門，步入清冷庭院之中。更深露重，簷角殘留的雨滴扣在長髮與雙肩，蒼卻渾然不覺。
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端詳後院的這顆菩提樹，經歷過百輪歲月，根莖粗壯、枝繁葉茂、靈氣逼人，立于這群山一隅，也難掩高貴從容。一步蓮華是菩提樹精，雖然可以化成人身隨意行走，從同類草木之中汲取靈氣，最為舒適愜意的居所還是在這顆菩提樹裡，他不需要避諱身份，夜晚便乾脆就棲身回了菩提樹之中。蒼看著菩提寒枝風露，有些好奇一步蓮華的睡顏會是什麼樣子，又想著這像什麼話，一個被撿回來的人在臥室裡睡著，主人家卻在外邊風餐露宿——
可不讓一步蓮華不睡在菩提樹裡，難道要他和自己同榻而眠嗎？
想什麼呢……妖都在那裡睡了多少年了，以前一步蓮華救人回來也要裝出人樣，只要他想，總有地方躺才是。
蒼俯身拾起一片地上的菩提葉，運功蒸幹了上面的水滴。手中的菩提葉金燦如火，火光直燃上道者頰邊。蒼歎了口氣，把它輕輕藏入衣袖。
月光淒迷，星辰閃爍，四野清寂，微弱的光線映出菩提樹的影子，繞在他的腳踝上，溫柔纏綿，他低頭看著那一團柔和的倒影，說，你留我太久。我必須走了。
再不走……他苦笑一聲，會想永遠留在這裡。

一步蓮華醒轉的時候，蒼已經上路。一屋子的擺設都歸了原位，難為他深夜收拾卻沒有發出聲響。一封字跡端正、言辭懇切的辭別信壓在桌案，說師門有變故而不辭而別，來日定當登門致歉。末了還不忘提醒一句，沒了那紙傘護身，萬萬不可再接近山頂的封印。
蒼的行書玲瓏清秀，略欠沉穩大氣，筆鋒的走勢昭示著執筆人書寫時的急切和顫動，落在百歲樹精眼中，是真情是扯謊一目了然。一步蓮華眯起眼睛就著天光讀了一遍又一遍，沒有對少年道者幾近落荒而逃的舉動感到半分不悅，只笑說了一句，原來你年輕時寫字是這個樣子。
一步蓮華端來一碗水，將腕上佛珠解了一顆放入碗中，拈了個口訣，灌注了妖氣的菩提果攪碎了寧靜，水紋起了微妙的變化，過了一刻鐘，倒映出一抹淩厲飛揚的幽藍身影，一步蓮華隔空對著妙化寺中修佛的好友打招呼：“天子，別來無恙。”
善法天子剛講完經，在禪房裡望著這從前生帶過來的友人，略一蹙眉：“別客套了，找我什麼事？”
“遇見了一個有趣的人。”
“……是他？”
“怒滄琴不會錯認其主。”
“他現在人呢？”
“走了。”
“你沒有告訴他？”
一步蓮華雙目一閉，神情隔著水波更看不真切：“還不是時候。”
“那什麼時候‘是時候’？他是人，還修道，你卻是妖，你不告知他一切，如何得償所願？你在陰間受百八酷刑，行了刀叢，下了油鍋，最後潑了孟婆湯，不就是為轉世壽數綿延，能夠遇得到他麼？”善法天子說得激動，那一碗水幾乎要潑出來。
“誒，好友，靜心，靜心。”一步蓮華的手指下意識地觸碰了一下眉心，那裡有陰間受刑時刺下的罪紋，叫他去銘記上一世所有的記憶，“與上一世修煉梵海神擊所受之刑相比，那根本算不得什麼，何況行此一遭，我亦意外收穫五百年修為，完全不虧啊，好友實不必如此義憤填膺。”
“我只可惜你聖佛之軀……”過了一世，善法天子對一步蓮華所為所執仍是有諸般不解，卻也不改刀子嘴豆腐心，“你且記得，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他的記憶不全，急不得的。”一步蓮華閉上眼，還能見到上一世那個同名的道家先天頂峰仗劍翩然若仙的風姿，“而我，又幾曾強求過他呢。”

章五

離開怒山之後一個月，蒼去京城定做了一把琴。杉木為身，蠶絲作弦，琴身輕巧堅固，音質通透上乘。和師門教習樂藝所用的尋常古琴不同，他入琴行時便說，這把琴，他要帶上戰場。此後行走江湖，琴劍相輔相成，朝夕相伴，生死與共。
蒼的師尊德高望重，琴劍雙修，道宗門人也個個通曉音律，只是音律攻擊的攻擊力和範圍受根基內力影響太大，蒼這個級別的弟子，單單用琴還不足以防身，帶著樂器行走江湖只是徒增不便，故而蒼同輩師兄弟之中，他是第一個攜琴之人。
新琴制好的那一天，蒼撫琴低語，你因怒滄而生，又與明玥作伴，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煙波罷。

有了煙波之後蒼才發現自己很喜歡撫琴。他在前二十年的光陰裡都是無執無求，隨遇而安。父母說他身體不好送他來修道，他便來了，師尊要他學有小成時下山去歷練，他便去了。道宗弟子下山都是成雙結對，蒼原來也有結伴的師弟，不巧家鄉遭了瘟疫，師弟下山後第一站便懷著十二分歉意和蒼道別。蒼也只淡然一笑，說你安心照顧父母，要回山了我再來接你。於是漫漫長路，都是自己走完。
他經過一個小鎮時遇到過一個熱心腸的算命先生——說是先生，看起來也大不了他幾歲，明眸皓齒，墨藍色的長髮挽起紮了個小髻。從年齡看不怎麼靠譜，穿的衣服卻很有神棍的氣質，說什麼也要給他算一卦，不收錢，只因有眼緣。
蒼其實不怎麼喜歡算命，也不關心自己未來如何，好像看到未來是已經需要多大代價的事情。道宗上下只有掌門一人有著觀想未來的窺天術，卻從不輕易施為。然而他看著那算命的很面善，又隨遇而安慣了，便由著他去，算命先生左手不太靈光，只能扶著沙盤，蒼看著歪歪扭扭的圖形不明所以，那先生卻笑指著西北說，你往那裡去罷。
他沿著他的指示，走到了怒山，也忘了問，這算的是姻緣還是前程。

而今他從那裡出來，琴不離身，朝暮相隨，仿佛換了人生。仍是一介江湖過客，卻全無閒散遊戲心態。他拜訪過每個城鎮最有名的琴師，練就過最繁複綿密的樂曲，將金石音色譜入戰歌，禦氣於弦，揚琴為兵。又數入林沼險地，劍挑千百邪靈，將自己逼入背水一戰的境地，運籌佈陣，只為能求臨陣悟招的一瞬靈感契機。他原是天資極高的人，把每一日都認真地當做修行來過，不出三月便練成了琴劍相合之招，劍術琴技皆大有進境。
江湖人傳，昆侖山道宗門下弟子蒼行俠仗義，降妖伏魔，琴劍雙絕，膽色過人，頗有高人之風，只是獨來獨往，來去匆匆，尋常人難與其深交——這其中有些誤會，蒼並非難以相處之人，獨行亦非他本心所願，只是行程又排得太滿，每個地方稍作停留便往下一個目的地而去。若是行至河清海晏的城鎮，無妖可捉，無魔可降，除卻練琴，他就去書肆裡翻一翻史冊，尋找關於數百年前那場聖魔大戰相關的隻言片語。
聖魔大戰曠日持久，人與魔體質差異過遠，戰力生而懸殊。人族參戰，能全身而退者已是寥寥，而當年苦境釋道儒三教聯手，又牽扯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宗教機密，因此市井上流傳於世的文字，傳奇成冊者道聼塗説，忠於歷史者語焉不詳，就連英雄的名字，落於紙上的也大多是一個名號。
“怒山之役，末代聖尊者與六弦之首領兵迎戰，誅惡體，開封印，重創異度魔界第二殿兵馬。萬聖岩全體殉難，玄宗絕跡江湖。”
這已是他所能尋得可信的史料中，最詳盡的一段。
聖尊者，他念著這三個字，想起怒山腳下的那一株菩提，根莖粗壯，枝葉相連。
戰事已經很遙遠。他從字裡行間的無邊血色裡抬起頭來，入眼是大街上洶湧的人潮，入耳是喧囂的叫賣。他來到這個城鎮時已經入春，晴朗的天空裡能看到孩童放起的風箏，曲江水滿、繁花千樹，那是百年前的人們所不能企及的純粹和安寧。和那株菩提樹一樣，有根有末，有源有流。
史冊對末代聖尊者的生死並無二見，皆認為他犧牲於怒山之役，而對於六弦之首的生卒，卻多所保留，一說他那一戰他啟動了玄罡劍奇陣，與敵人玉石俱焚；一說他得蒼天庇佑，大難不死，只是身受重傷，從此退隱江湖。
蒼看著這白紙黑字虛虛實實，歎息掩卷。他明知史冊上不會有他所要的資訊，仍孜孜于滿卷浩繁中求索，因為他推測只要觸碰到與之相關的記憶，便能在夢裡尋回一點以前的記憶——他亦需要確定，在怒山腳下那一間小屋裡的所有夢境，並不是出自什麼幻術妖法。
請讓我想起全部，他在心裡說，我願知悉所有，亦庇護所有。
那天晚上，蒼第一次在夢中聽到了一步蓮華的名字。

怒山之巔，血光染雲成赤，六弦之首在霞光中傲然而立，手中怒滄琴弦無人撥動，仍舊顫動不已。
“襲滅天來，你根本一無所知。”
聲若金石，擲地有聲。水袖輕揮，兩把原本插於泥土之中的長劍上手，白虹劍光落地，法陣催動，竟歸複完好無缺。
青龍從劍陣中破空而出，將盤旋於山頂的滅天獄龍激撞粉碎，怒山四周金光湛然，山巔宛如通天之炬。
“一步蓮華自毀靈體，是為劇創你之肉身；受朱厭一刀，是為破你如來不毀之軀。你以為他因情墮落、身受苦刑而修為盡毀，卻不知這是一場精心設計。你以為與他半身融合就是勝利，才是太天真。我一早就知道他將一去不回，也一早就知道他不會輸。”
狂風拂卷他的淡色長髮，超然道者的眉目之間竟現出一絲悲愴的笑意，聲線轉冷。
“因為聖尊者，從未動情。”

章六

蒼回到了師門。
昆侖山在西方，傳說乃神仙所居、五帝所理，五嶽諸山皆在昆侖之四方、巨海之中，是以昆侖亦稱國山之母。此山千峰萬仞，氣候嚴寒，終年覆雪。白雪皚皚之下是劍痕交錯的山壁，山上多有修道之人結廬而居，而最大的修道門派，謂之道宗。
道宗以劍術與陣法為長，門內分劍部和術部，由不同的長老和師兄師姐教導。劍部主修劍式與機關法陣，術部主五行術法與養生之術，弟子在入門時便要在劍部和術部之中擇其一為主修方向。
蒼入道宗本是隨波逐流，不求長生不問仙道，只是從小體弱多病，想尋個法子好過一點，就被父母送到了道宗來。掌門看到蒼的時候饒有興味地對著他打量了半天，說你從裡到外從頭到腳其實都不是修道的料，昆侖山非你久居安身之地，但我看你很有眼緣，還是破例收下你，你想去哪部就去哪部罷，也別起道號了，蒼這個名字很適合你，蘊藏無限可能……不過以後被罰抄名字，你得自覺比別人多抄一倍哦。
蒼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選了劍部，畢竟禦劍舞劍威風得很，下山試練的機會多，課程還比術部少一半，適合偷懶。
雖然一開始有些不思進取，蒼生性隨和安分，和同輩弟子的相處算得上融洽，就是一身病痛沒少讓術部的弟子操心——他本來就體弱，入門之初時不時就心口劇痛、面色蒼白、四肢無力，嚴重的時候基礎劍式還沒有練好便暈倒了。醫術藥理是術部的專長，同輩的赤雲染師姐和白雪飄師兄經常給他送調理的丹藥，一來二去也和蒼成了要好的道友。
蒼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他回山之後的考評全部是甲等，從中階升等到高階。道宗弟子的服飾根據修為資歷而有所不同，越高階衣色越淺，樣式卻更為精緻考究。蒼過了考評，換了一襲雲紋銀線的淺紫色道袍，連發飾發冠一併換了，頗有幾分先天高人的樣子，教熟識他的人瞠目結舌。然而小小成績，在道宗的大環境裡也不足以激起什麼波瀾，師門中從來不乏志在修仙、天資聰穎又長年刻苦的弟子。何況天資再高，也受根基所限。饒是蒼這一年已竭盡心力，也還差得很遠。
升了等級，蒼要修的課程比往日多了一半，他猶嫌不夠，私下拜託術部的赤雲染和白雪飄給他補習醫理和琴樂。劍部和術部的丹房和弟子房都離得挺遠，蒼每日抱著書本和琴劍在偌大的道宗中來回跑著，竟像是要把修道當作終身事業一番。

“白雪飄說得沒錯，你學得太快了，我要教不動你了。”赤雲染校對了一晚蒼默寫的草藥圖譜和圖注，挑不出一個錯，不由揉了揉眉心，“術部都未必有人考得過你。你最近幾次考評都是甲等吧？”
蒼謙虛地糾正：“上個月的劍術是乙等。”
赤雲染托著腮：“真難以想像，幾年前你做早課時還動不動就暈過去呢。”
蒼報以歉意的一笑：“給師姐添麻煩了。”
“別叫我師姐了，你這麼學下去，再過幾年我該喊你師叔了。”赤雲染擺擺手，“劍部對醫理的要求沒有這麼高吧，你怎麼突然想學這些？”
“是我劍術修行遇上了瓶頸。”蒼歎了一口氣，“道宗心法我已經修煉至最高層，若要再以內力加催劍式威力，幼時的疾病就會再度發作。我想這就是師尊所說的先天根基不足影響劍術修為，雖然……雖然術部先前也無法根治我的病，我想著身體畢竟是自己的，如果我親自來鑽研，或許能有什麼突破也說不定……”
以他今世的體質，要行修道之路，果然還是有許多難關要過。
術部未能解決蒼的痼疾，赤雲染有些歉然，只能岔開話題安慰道：“其實單論天分你已經很驚人了，我見過的同門裡只有無雙師叔才能媲美。”提起藺無雙那位天生仙骨的道宗奇才，她的神情帶了幾分嚮往又有幾分黯然，“道宗成立兩百年才遇到這麼一個天才，三十歲就修到半仙之體，可惜他卻就此放棄登仙之路，離開師門雲遊去了，說是要去找尋什麼前生錯過之人……也不知道他找到了沒有。”
弟子之間交流感情，必然要靠師門八卦，除卻一蓮托生和道宗掌門不得不說的故事，藺無雙也常年佔據著八卦故事的主角，道宗上下誰不知道他有個夢中情人，大家把那神秘女子的身份從天宮仙女到異國公主對都猜了個遍，雖然藺無雙自己也說不出那人姓甚名誰面目如何。
然而藺無雙說，現下尚能記起些許過往，前生該是如何念念不忘，既然如此，縱使她已面目全非，我也能一眼認出。
“我可以理解無雙師叔的決定。”蒼眼眸中燭火跳動，說得無比認真，“師叔雖有仙骨，可總歸是人，人必有執，死亦難解。既然情根不斷，便難道法領悟，無雙師叔志不在修仙，早日抽身也無甚可惜的。若能尋到心儀之人，做一雙鴛鴦俠侶，何嘗不是美事一樁呢？”
赤雲染怔了怔，突然又問：“師弟，你也信前世今生因果輪回嗎？”
蒼淡然一笑：“原本是不信的。”
就像一步蓮華，原本也不信天命。
他說天命，他便信天命；他說因果，他便信因果。
他覺得自己比藺無雙幸運。藺無雙早生了十年，還在茫茫紅塵之中尋覓，他卻是先撞破了山水一隅裡的情根暗生。一步蓮華前世是否有情並不重要，他早已做了決定。
他要和一步蓮華再見一面——以最接近六弦之首的狀態。

章七

蒼再次來到怒山腳下的時候，是第二年的初冬。怒山氣候溫暖，冬不落雪，仍是花開葉落，一派自然。一步蓮華的居所裡整潔如新，只是裡裡外外都尋不見主人，後院裡的菩提樹葉仍是如火般金黃，蒼一抬頭，便望見枝幹上掛著一串佛珠。
他抱著煙波，抬起手去觸碰那串佛珠：“菩提樹，也要冬眠嗎？”
菩提樹枝搖了搖，化出一步蓮華的人形來，只是臉色蒼白如雪，身影也幾近透明。他對蒼扯出一個有點疲憊的笑容，便在菩提樹根坐下：“這個冬日我無法離這棵樹太遠，抱歉。”
蒼扣住他的手腕，妖類的肌膚沒有什麼溫度，卻還是讓他探查到內息的紊亂：“你受傷了？什麼時候的事？是誰傷你？”
一步蓮華搖搖頭，以他的修為，要傷他也是不易。
“你身上還有術法封印的氣息，”蒼扣緊了他的手腕，神色愈發急切，“是怒山頂上那處？”
一步蓮華不言不語地看著被扣住的手腕，嘴唇輕抿，算是默認。
“叫我不要去，自己卻跑去那裡。被自己設下的封印所傷，你——”
一步蓮華的目光銳利地掃過來，這句話的暗示再清楚不過。蒼有些尷尬地鬆開了手，想起化作飛灰的紙傘原本該是一步蓮華的護身之物：“抱歉……我尚未尋得可以替代那柄紙傘的東西。”
其實那紙傘只足夠保護誤觸封印的妖魔精怪，一步蓮華卻是沖著解開封印而去的，再來十把都無濟於事。
接著是一陣長久的沉默，還是一步蓮華主動開口：“我知道，我已不是聖尊者。”他閉上了雙眼，“然而有些東西……總歸要試過才會死心。”
看來他一直都知道。
蒼背靠著菩提樹坐下來：“那封印之中有什麼？要你這樣冒著生命危險去取。”
良久，一步蓮華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白虹劍就在內中。至於白虹劍中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我亦不知。”停了一停，又沉聲道，“那是當年你能修補破裂封印的關鍵，只有你知曉真相。不過看來，你的記憶也尚未恢復完全。”
蒼撥了一根弦：“那麼記憶完整的一步蓮華先生，可否賜教，聖尊者與六弦之首的真實關係為何？”
“琴劍知音，生死至交。”
“生死至交——會隱瞞他的好友這麼久嗎？”
“你過得好好的，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一步蓮華回頭看他，言語含笑，“清平盛世，你終於可以放下他的使命，亦無須再背負他的記憶。蒼便是蒼，不是六弦之首，沒有蒼生要救，沒有罪業要擔，可以過自己的人生。”
“我來見你，亦是在過自己的人生。”蒼把煙波收了起來，“而你，當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所有事自己擔，所有苦自己受，哪怕是把前塵宣之於口，也擔心被看作強求。
他想，自己前世真比現在強大得多，喜歡著一個不能追求的人，扛得住思念和離別，能夠以沉默和陪伴守護。把更重要的事放在心尖，仿佛懷慕的苦辛就會減少一點——畢竟他所歡喜的，也是這樣一個人。
“我離開此地之後，曾經路過一處佛寺。恰巧是佛誕之日，僧眾拈豆結緣，我亦得贈一顆舍緣豆。”蒼聲線放緩，“今世結緣，來生便不空落。然而今世若不握在手心，又談何來世呢……所以，我又回來了——不只是為一年前許下的承諾。”他走過來，目光灼灼，挽了一步蓮華的手臂，“不過你傷成這樣，我也無心給你彈琴，還是進屋讓我給你療傷吧。”

蒼學的醫理沒有治好自己，卻用在了一步蓮華身上。一步蓮華傷著，本是住在菩提樹裡更省力，不過蒼來了，他乾脆化成人形在屋裡躺著被照顧，只是比平日更嗜睡了。夜裡讓出半個床榻，蒼就在他身邊和衣而眠。
蒼也不是什麼神醫，道家術法與妖靈功體相克，妖類體質和人類有異，他不敢貿然運功療傷，也不願把他往城鎮醫館送，只能自己開了方子，去藥鋪裡抓了藥材回來搗藥煎熬，再盯著一步蓮華喝下去。
一步蓮華恍惚間地想起來前世他們也曾這樣共處一室，蒼為他療傷，外面江湖腥風血雨，天波浩渺的丹房卻是安寧繾綣，裡面的人懷著最乾淨純粹的信仰和愛念，可以交付彼此最脆弱的一面。

一步蓮華睡著的時候蒼就在旁邊溫書，他的課業本來就比別人繁重，從師門帶出來的功課不能落下。累了便彈一彈煙波——答應一步蓮華的事情他始終記著。
夢境也不全然是怒山之役。他偶爾會見到一個孑然背影，一片空茫天地，一處八角亭台，一簾婆娑落雨，寬大的水袖落在庭外，被風吹拂得水色搖曳。新墳舊塚，草木萋萋。定睛再看，卻見那漫天飛雨卻被琴音束在了一方天地之外，並未沾濕墓碑。曲調再轉，亭台邊竟憑空生出四色蓮花，葉瓣舒展，光若琉璃，似聆焚唱。
六弦之首歷經別離之後彈出的曲子，即使他毫釐不差地記下了音譜，也總是彈不對味。他每每想起一步蓮華談起怒滄時的眼神，對前世的自己竟有種難以言喻的嫉妒和豔羨。能與聖尊者比肩的是那樣一個超然絕塵風華無雙的人，而現在的他，又何德何能？
琴聲戛然而止，一步蓮華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他的身後，握住了他露出的手腕，帶著他的手按上了琴弦，說：“剛才這裡，彈錯了。”
蒼笑了笑：“是我走神了。”
“從前的我，除了寺廟中的梵唱，最熟悉的便是你的樂曲。”一步蓮華目光落在琴身上，“為何不用怒滄？”
蒼低聲道：“那不是我的琴……”
“他在此百年，就為等它的主人，你來了，反而不要它？”
他抬起頭，看見一步蓮華眼眸中自己的身影：“那你在此，又是在等待什麼呢？”
若你從未動情，若你五蘊皆空，若你超凡入聖。
為何放棄佛理梵音，為何蹉跎苦海輪回，為何不肯登渡彼岸。
為何煙火染身，執入紅塵？
屋內的火光溫暖明亮，照在一步蓮華臉頰上微微泛著紅，陽光和星辰在他眸中交匯，輕薄的唇線彎成一道：“我在等你來渡我啊。蒼。”

章八

薄紅霞光照進屋子裡，還是很溫柔的顏色。蒼卸了華冠，淡茶色的長髮傾瀉而下，一步蓮華的指尖握著那漫長的髮絲，悄然輾轉，說：“我還不曾給你梳過頭呢。”
“以前好像都是翠山行給我梳的吧……”
“後來呢，你有見過他嗎？”
“道宗的長輩中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當年先走的赤雲染和白雪飄都成了我的師兄師姐。他大概是去了不同的年代……你不也是嗎？一直活到現在，活成了個老妖怪。”
“不當老妖怪又如何見得到你？天底下那裡有那麼多巧合與緣分。唉，天子罵過我不知道多少回。”
“他還是這個樣子啊……”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做這樣的事，都不免有些緊張，話題天南海北地亂扯，把兩個人共同認識的人都挨個兒回憶了一遍，明明都不算年輕，卻都帶著少年人的青澀和不知所措。蒼哪一步都做得都很小心——儘管他的相關理論考評也是甲等，一步蓮華唇瓣溫軟，口中有清苦的藥味，周身的菩提香氣卻熾盛著把他包圍，白色散發落在他的胸口，像是翻湧的海浪。
一步蓮華的眉頭微微皺起，雙腿蜷起纏緊了人，他擅長忍耐與等待，與他受過的刑相比，這點疼痛不過蜻蜓點水，後續的感受卻是從未品嘗過的風月極樂，這種感覺很奇妙，孤獨行走了很久後忽然獲得了安逸，像是枯井中湧出源源不絕的活水。蒼是極其溫柔克制的人，即使是肩頸相挨、肌膚相親——他是真的極其珍重與喜愛他，一如自己待他之心一般。
蒼去吻他眉間的印記，圖案與梵文不同，一步蓮華沒有說那是什麼，然而直覺告訴他那與他有關。他伏下身去笨拙地問要不要換個位置？一步蓮華聽出他是捨不得他疼，便側過頭去咬蒼的耳垂，在上面留下半月的齒痕，咬字尚且清晰，嗓音因為方才襲來的快意有些變化：我可是個老妖怪啊，去……去上你這個先天根基不足的道士，萬一控制不住妖力，把你傷到了怎麼辦？
他畢竟是妖啊，再莊聖無邪，還是保留了撩人的天賦，何況是沉浸在愛欲之中。繞是清修之人，食髓知味，也情難自已。
燈光又昏沉了些，院中的菩提樹婆娑作響，樹葉被風卷起，堆在廊簷之下，零零星星地被觸動的寒風吹進屋子裡來。蒼合上眼，裹了被褥擁緊身邊的人，一步蓮華貼在他的胸口，被汗水沾濕的髮絲也貼在他的身上。

蒼最後一次夢見了怒山一役。
怒山之巔，他單手持著明玥，白虹劍立於陣眼，氣流澎湃流轉，長髮逆風飛散，而黑衣佛者已如風中殘燭——魔界援軍潰于正道伏擊和吞佛童子，襲滅天來亦身受重創。大地震動，
“你竟以自身元靈補全佛道封印……哈哈哈哈，元靈受創，怒山也將禁不住最後一次開陣了，怒山若崩毀，你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你說聖尊者從未動情，但你是喜歡他的吧？親手送他赴死的感覺如何？”
蒼冷然看著非魔非人的魔之尊者，不屈的意志仍在試圖動搖對手的意念，他的確元靈不全，又經過激戰，雖然在佛道封印之中占盡優勢，也已數次口吐朱紅。
“這是他此生心願，縱然萬般不舍……”蒼不懼不退，收起明玥，再次喚出怒滄，彈指撥弦，天波怒潮，琴音三疊，冷如冰泉，“——蒼唯有成全。”
他們年少相知，高山流水，他要渡盡蒼生，他就護遍世人。
他可以超然生死，我又怎會自囿於七情？
仿佛有所感應一般，怒山之巔忽然天降花雨，其潔猶勝冰雪，隔絕俗世煙火，猶如聖佛重生，是為天雨曼陀羅。
蒼嘴角微微揚起，他祭出咒法： “伏天王•降天一•玄天陰陽•七佛滅罪！”
漫天花瓣紛紛消散，仿佛是代替山體承受了陣法的衝擊力一般，怒山奇跡般地沒有在最後的封印之中崩毀。
撥雲見日，血雨已歇。
魔禍暫息，天地歸寂。

蒼從夢境中醒轉時，一步蓮華早已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邊，經過幾日調養，他的傷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開口便是：“你身體可有不適？”
蒼一時不解其意，只疑惑道：“這句話……不是該我問你麼？”
一步蓮華卻沒有理他話裡的調笑：“你說過，你自幼時起就有痼疾，那病症，在昆侖山下發過嗎？”
蒼仔細回憶了一陣：“發過幾次，不過都不嚴重，很快便過去了。”
“那，比之在昆侖山上發作次數如何？”
“不如在山上頻繁。”
“你兩次來此，修為大進，你修道之後，舊疾是否發作得反而更頻繁了？”
蒼吃了一驚：“你……你怎麼知道？”他就是因為這樣，劍術修為才苦無進境，去醫理上尋求解決之方，莫非一開始就找錯了方向？
“蒼，我昨晚方才察覺。”一步蓮華的手掌探進單衣之內，直接按在他的心口上，語氣半分欣喜半分憂慮，“雖然很微弱，你這裡……有妖氣。並且與我身上的妖氣全然不同。”
蒼屏住呼吸：“你是說……”
“我早該想到的……為什麼佛道封印會攻擊你，為什麼你修道門法術會有諸多不適，為什麼你天生對妖氣感應靈敏——因為蒼，你根本不是人類，你和我一樣，是妖。”一步蓮華的語氣很肯定。
“我昨晚的做的夢，或許也可以印證這點。”蒼略一沉吟，“當時佛道封印破裂，你已經先我而去，我只有以自己的元靈灌注白虹劍，讓它護住陣眼確保封印不碎。戰後我雖因天雨曼陀羅脫出，白虹劍仍遺落在陣中，轉生之時亦元靈不全。今世根基不足、妖氣微弱險些夭折……大概也是這個緣故。”
“既然找到了癥結，你回師門之前，先隨我去見一個人吧。”

章九

他們一起去的地方在北邊，靈氣豐沛，精怪妖類也更多，一步蓮華把白玉天珠收了起來，妖氣自然流露，路上的小妖小怪就自覺避讓開去，也省下蒼不少麻煩。
這座上不比怒山四季長春，此刻已經落起了雪，一步蓮華撐了傘，蒼的肩膀緊挨著他的，從後面望過去，仿若兩兩相依璧影入畫。傘是最普通的紙傘，不是他之前送給蒼的那一把也很普通，一步蓮華最擅長的術法就是接物承擊，當年怒山上的天雨曼陀羅是，這回也不過隨便拿了柄傘灌了他的妖力和術法，救得蒼一命，毀掉了無甚要緊，再造一把就是。蒼卻一本正經說他幫他尋個替代物件的樣子很有趣，他也就認下來了。
“你……你真要去找他？”蒼看著漸晚的天色。
“來怒山之後，我很久沒有去看過他了。怒山之事我本該直接問他，但涉及前塵，終歸不忍，何況當年你們立場不同，他所見的也未必是事實真相，我擔心受到誤導，反而耽誤了你。如今你既想起一切，這件事就非請教他不可。”一步蓮華的語氣忽而輕鬆，“說起元靈融合，世界上會有誰比襲滅天來更有心得？”
蒼咳了一聲：“我是覺得，他大概不太願意見到我……”
“他也不願意見我。”一步蓮華的腳步依然從容，“入一遭輪回，你已非你，他亦非他。你跟著我就是了。”

目的地是個小山莊，門口的銘牌上書菩提山莊四個字，入口設了結界，一步蓮華卻長驅直入暢行無阻。他走到木質的房門前，敲了敲門。
“來啦。”開門的是個陌生的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目很是清秀，開口的聲音卻有些沙啞，他看見一步蓮華的臉似乎很訝異，“誒，你……師父，有個和你長得很像的人——”
少年話還沒有說話就被提了起來，門就在他們面前“砰”地一聲關上了。
一步蓮華非常靈活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早就料到了會有如此局面。蒼默契地化出煙波，將精氣貫於其上，琴音與內中人聲形成共振，瞬間清晰。
“赦生，外面那兩個人很危險，尤其是那個白頭發的！你以後看見，無論如何離他們遠一點！”
“吞佛，你帶赦生去二樓做功課，沒有我許可不許下樓！動作快點，不要準備倒茶！”
接著是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在門外的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啞然失笑。
許久過後，門開了，襲滅天來站在門後，依舊是一臉不耐煩的神情：“哼，進來吧。”
一步蓮華略一頷首：“久見了，胞弟。”

異度魔界早已淹沒於歷史的煙塵，魔族轉生之後便沒有記憶，襲滅天來卻是非人非魔。一步蓮華在陰間受刑修業，除卻求得來世長生，也為半身消去業障，讓他下一世做一個徹底獨立的人，算是償還身分兩體的罪孽。
分割元靈之術，三教高人多少都會，然而將殘缺的元靈修補回來，卻屬歪道邪功。襲滅天來原本只是一步蓮華身上所化出的部分意識，在脫離原身之後意外擁有自己的元靈，化身具象的襲滅天來早與一步蓮華背道而馳，那元靈如何融入意識，唯有襲滅天來本人知曉了。
一步蓮華簡明地說明了來意，襲滅天來始終陰沉著一張臉，竟然直接身影一晃，蒼尚來不及反應，一道掌風就從他背後襲來。
一股妖氣灌入後心，蒼本能地要躲，卻是一步蓮華拉住了他。那股妖氣雖然強橫，但並無殺機，只是在四肢百骸的經脈之中大張旗鼓地搜尋著什麼。蒼忽感體內有兩股力量較勁衝撞，一時疼痛難當，那症狀就和初上昆侖時發病的感覺一模一樣，頓時冷汗不止，心口劇痛難當，不由自主的又向前一傾，直接倒進一步蓮華懷裡。
“在我面前，你不該下手這麼重。其他事情上我一直遵從你的意願，這件事就請不要任性了。”一步蓮華穩穩地接住蒼的身子，表情波瀾不驚，談吐卻有不怒而威的氣場，“畢竟，蒼也算是你的家人。”
這語氣，是根本沒打算對襲滅天來隱瞞他和蒼的關係。
“哼，自甘墮落。”襲滅天來不屑地哼了一聲，轉而對蒼語氣生硬地說，“你體內存在一個封印，把原本就微弱的妖氣封印了，所以你所修心法雖與妖類體質衝突，倒也幫你撿回一條命。”
蒼和一步蓮華對視一眼，為他封印妖力又授他道門心法保命，除卻蒼的師尊再不作第二人想。
“然而常年修道，你的體質已和原本的元靈不容，就算我此刻為你修補元靈，也是浪費元功。解決的辦法麼，衝開體內的封印，散盡道門一脈的功體。不過僅是受我一掌讓封印動盪，你就難受成這樣，如果封印解開，你會比現在更難受百倍。散去修為更是傷你肉體，回歸妖身之後，很長時間內，你連自保的能力都無。而以你的身體，甚至可支撐不到那時——”
一步蓮華問道：“如若維持現狀呢？”
“那自然可以。然而，人妖殊途，他體內的封印雖曾救他一命，卻也時刻耗損壽命，不僅道門修為受限難以進境，長此下去，他會比正常的人類更早死。”襲滅天來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那麼到時候要做好心理準備的，就是你了，大哥。”
“一切但看——”襲滅天來似有所指地轉向蒼，“你願意為一步蓮華做到哪一步了。”

章十

蒼站在那裡愣了半晌，連調息吐納都忘了，卻是一步蓮華接過話：“今天晚了，先去休息再考慮吧。”
襲滅天來的臉色更陰沉了：“我可沒說要留你們過夜！你的房間原來是給吞佛的——”
一步蓮華恍若未聞，直接扶蒼上了樓：“勞煩吞佛去和赦生到樓下的客房擠一下。蒼就不用給他另外準備房間了，睡我那裡就好。”路過的書房的時候，還放大了聲音，“吞佛，這樣可以麼？”
書房的捲簾被拉了起來，露出一顆滿頭紅發的毛茸茸的腦袋，卻是少年老成的聲音：“客隨主便。”
襲滅天來恨恨地一跺腳，感覺自己馬上要冒煙了：“吞佛，說了叫你不要理他！……算了，你還是帶赦生一起下來吧。”他轉而對著一步蓮華和蒼喊道，“我徒弟都還未成年，你們，你們給我收斂一點！”
蒼深刻理解了一步蓮華為何能與一蓮托生成為好友——讓人掀桌的本事，他們都是一等一的。

一步蓮華常年不在菩提山莊，房屋的陳設卻也沒大動過。繪著高山流水的屏風張開，把房間隔成兩半。一步蓮華點上了安神香，把燈罩被套換了一套，就出去忙其他的事。蒼坐在蒲團上調息吐納了一周天，體內兩股逆沖的氣流漸漸被壓制了下來，之後便望著炭盆上的爐火發呆。
一步蓮華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半分沒提封印的事，只問：“感覺好些了嗎？”
“嗯。”
“那，我來幫你洗個頭吧。”
蒼這才發現一日奔波，頭髮上沾了不少落雪，是該好好洗洗了，又想起那日一步蓮華握著他的髮絲說，我還沒有給你梳過頭呢。不由又面上一熱。
一步蓮華把他頭冠拆了，一叢叢浸在水裡，頭髮在水裡散開，燈光下像是河邊的蒹葭，蒼蒼茫茫。一步蓮華的十指插進髮絲，尋著頭上幾處穴道，不輕不重揉捏起來，有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師尊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那，掌門不可能不知，也許……當初給我送丹藥的赤雲染師姐和白雪飄師兄也知道。就算道宗多麼開明，收容一個妖當門下弟子，也是太驚世駭俗了。”
一步蓮華把蒼頭髮上的水瀝幹，一直手抓著頭髮，另一隻手用篦子從上到下一縷縷梳透：“嗯。”
“他們知道我是妖，知道我有朝一日終會離開昆侖山，仍然救我、護我、替我隱瞞。如此深恩，蒼縱然有如無雙師叔那般深的牽掛，卻又如何能如同他一般瀟灑，就此一走了之。”
一步蓮華仍是平靜聽著：“嗯。”
“蓮華。”
“嗯？”一步蓮華的動作停下來，手腕被轉過身來的蒼握住，一滴水落在水盆之中，攪碎了斑駁的光暈，蒼的紫色眼眸如水光瀲灩：“你也是擔心這一點，一開始才沒有主動接近我吧？”
“我向來尊重你的決定。”一步蓮華回握著他，笑容仍是溫柔，“你若繼續修道，我目送你到此世最後一刻；你若選擇為妖，我亦陪你從頭來過。你作何抉擇，是對是錯何因何果，一步蓮華與你一起承擔。”
蒼，我只要你知道，仙途杳渺或是青山紅塵，你永遠不會是一個人。
蒼身上一涼，道衣和散開的長髮一般落在了腳邊，他抱緊身前的人，把頭埋在他頸窩，沉浸在輕柔地菩提香氣之中：“若不是曾與你親近，我真以為，你都是這樣無欲無求。”
偏生是這樣貌似無欲無求的人讓他生出情愫，在前百歲前不知道哪一個花開葉落的瞬間開始。他想起上一世一步蓮華告別之後，他坐在懸崖邊上彈怒滄，就像他對他的感情一樣，立於深淵之側，隱於琴聲之下，散於天風之中。感情極端危險，外露便是弱點——那是亂世，千軍在前，命懸一線，他嚴防死守的一個界限。
他想一步蓮華該是成佛了吧，還有誰比他更接近佛呢？肉身渡凡間苦難，雙心證善惡因果。不料在輪回之中又遇見，煙火沾身，還是慈悲清冷的眉目，恬淡溫和的性情，吻在唇上卻如燃燒的火焰。蒼心緒焦躁時不如當初那麼溫柔，特別是他急切地想證明什麼的時候——而一步蓮華可以全盤接受和回應。他的眼眸裡始終有微光，像是天波浩渺的月光，像是菩提天池的水波，映照萬千大觀，亦讓蒼看見自己的樣子。
那是他兩世取捨的注解，他死而復生的信仰，他須臾百代的愛戀。
他曾為他走過無間，現下該由他做決定了。
蒼輕輕地說，蓮華，陪我回趟昆侖山吧。
一步蓮華說，好。

章十一

一步蓮華藏到了白玉天珠裡，他修為高深，又有寶物護身，昆侖山的仙氣對他無甚影響，只是他非道宗中人，和蒼在人前不便過從甚密，就這樣隱去身形。蒼把珠子繞在手腕上，走側面的山道，這裡是昆侖山妖氣最盛的地方，有許多修行有成的精靈妖仙，喜歡用風雷小法術捉弄路過的陌生人，法術都不致命，就是麻煩，故而一般弟子回山都不走這一路，蒼卻特地循著這條道來上山，一處處和一步蓮華講昆侖山的景致。
“你知道嗎，我曾想在這栽一棵菩提樹的。有心事便可以時時來找你。”
一步蓮華回道：“那我會很思念你的琴聲的，那邊的樂仙彈得實在是難以入耳啊。”
“我在遇見你之前其實也不怎麼喜歡修道，覺得那些術法劍式太枯燥，只是師尊師兄師姐都待我很好，我也沒有離開的必要，現下突然不能再繼續修道了，反而又開始懷念起來。唉，可憐我下山之前接連甲等的紀錄就此斷了。”
“那麼喜歡考試的話，我也可以給你當考官的。以後你不完成規定任務每天結印三百下，夜晚不准進屋……”

辭行比想像中順利得多。道宗掌門說：“我早說你從裡到外從頭到腳其實都不是修道的料，就是說你並非人類啊……你終於自己發現了，也找到了修復元靈的方法，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我還擔心你一根筋就這麼修煉下去，階位越升越高，那時候再暴露身份，就會讓我很難辦了。我見你面善，大概也是因為你為六弦之首轉生吧——”
蒼的師尊在插嘴道：“嗯嗯，玄宗末代弦首可是掌門師兄幼時偶像。”
說罷被道宗掌門瞪了一眼。
蒼仍跪在白玉磚鋪成的地面仍是惶恐不安，說：“是弟子不肖，總叫師尊與掌門為難……”
“道宗成立，本不求仙道，只為蒼生，你雖為妖，終有一顆道心，哪怕是廢了一身修為，到了天涯海角，仍是我道宗的弟子。你既承弦首之名，亦當有弦首護世之心。我與一蓮托生會想辦法替你解開怒山之上的封印，將那白虹劍歸還予你，唯望你莫忘初心。”
道宗沒有把蒼的名字從名冊上劃去，腰間的傳權杖他仍是隨身帶著，若師門有難，他仍會第一時間回來。他只對師門其他人說，他是身體有恙，不宜在昆侖山繼續修煉，要浪跡天涯另尋福地結廬，他身體不好人盡皆知，因而也沒有引起什麼懷疑。
蒼給每個認識的師兄弟都備了薄禮，最精緻的兩份自然是送到術部給最交好的赤雲染和白雪飄，他回山前和一步蓮華一起去市集上挑的。赤雲染笑說怎麼和無雙師叔走得一樣突然，莫非師弟也有了心上人？
蒼對誰都沒有說一步蓮華的事情，他的顧忌太多，那是他上了鎖的寶藏，鑰匙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有，他微微一笑，輕輕帶過道，山下的姑娘哪裡有雲染師姐這般知書達理才貌雙全？
白雪飄抱著蒼送給他的新琴，說師弟下山一遭回來，武學人品都如脫胎換骨。以後找到了新的去處，可要記得寫信回來。
一步蓮華在白玉天珠裡看到此情此景不禁莞爾：“你當他們師兄的時候，真是沒有白疼他們。”
蒼其實並不記得那麼久遠的事，不記得自己罔顧天命提前出關，只為求白雪飄一線生機；不記得自己四海奔波，只為解赤雲染身上毒患。他說，我只是知道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合該長命百歲，安穩順遂。

道宗掌門和一蓮托生三日後到了怒山，聖尊者和六弦之首一起留下的封印頗為複雜，他們研究了好一陣才解開。一蓮托生看到蒼手腕上的白玉天珠，笑得十分曖昧，說，這是那個妖怪……叫什麼一步蓮華的給你的吧？好好待他啊！
蒼的面子險些掛不住，只得說，大師說笑了。我們只是萍水相逢……
一蓮托生佛珠幾乎要敲到他腦門上，萍水相逢個鬼，此地無銀三百兩。

白虹劍身有所殘缺，歷經那麼長的歲月，卻沒有一處生銹，仿佛是因其中的元靈而被灌注了生氣，仍似當年一夫當關意氣風發的模樣，在塵世屹立了千百年之久。蒼的手指撫過劍身，說抱歉，我來遲了。
一步蓮華在一旁道，唉，早知道可以請得動道宗掌門和一蓮托生，之前何必白費那麼大力氣。
蒼提醒他，你的事沒完呢。快衝開我體內的封印，到時候若是你弟弟下手，他沒輕沒重的……
因果在前，上輩子是你殺的他，他當然不喜歡你。
蒼咳了一聲，他不喜歡我好像一半是因為你啊……
一步蓮華替他收好白虹，說，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你會很難過。
蒼說，我知道。這不還有你嗎？

妖氣和仙氣在體內衝撞的確難受，散去功體的時候五臟六腑撕裂般的劇痛，蒼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渾身亦全是冷汗，接連吐了好幾口血，然而在道家功體去盡之前偏偏不能做任何治療，只能靠原本就不全的根基強撐。
一步蓮華眉宇皺著，過去扶住蒼的身軀，任憑嘴角滲出的血染紅了一身。他們從很久遠前就是可以交付軟弱的戰友，像這樣的相互扶持也經歷過了無數次。可是蒼靠上去的時候分明感覺一步蓮華在顫抖，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厲害。
他嘴唇動了動，想要和以往一樣擁緊這個人，對他說，蓮華，別怕。
可是他痛得說不出話。意識如沉入水底，唯餘一片黑暗。

章十二

他在一條黑色河流的畫舫遊船的觀景閣之上，船上也點著安神香，和一步蓮華的房間裡一模一樣的香味。視野裡的景色卻很好，天懸星河，月落成霜，蒹葭蒼蒼，桂棹蘭槳，空明流光。他伏在怒滄琴上，旁邊沏一壺好茶，手腕上纏著繃帶，不記得是因為什麼傷到的了，傷口經過這一番動作，滲出了一些血。
一步蓮華坐在他身邊，金邊兜帽已經解了下來，容顏還是被吹起的月白簾紗遮得朦朦朧朧，他拉過蒼的手，將紗布解了，又重新包紮了一回：“好不容易得了養傷的假期出來遊船，你的手還傷著，就不要彈琴了。”
蒼把怒滄上的落花拂去：“落花流水，良辰美景，若無琴聲，總覺得少點什麼……唉，要是你也會彈琴就好了……我教你彈琴如何？”
一步蓮華遞過一隻白瓷杯，杯中熱茶還飄著一縷輕飄飄熱氣：“聽聞過六弦之首的琴樂，哪裡還敢妄動弦音？”
蒼接過那杯熱茶，氣態閑定：“你這麼喜歡聽琴，哪天我不在了可怎麼辦？”
聖尊者竟然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悠然道：“那，我去把你的琴撿回來，看看樂器是否有魂魄性命，隨你一同而去。又或者到你輪回轉世，能否比我先認出你。”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蒼記不太真切，他到今天才領悟一步蓮華給他的比他想像的還要多，從前是，現在也是。他們一同經歷過烽火狼煙魔禍血劫，千秋風雪捱過，互喚一聲好友，生死就不必諱言。他身渡紅塵胸懷慈悲，他眼觀天命心有長劍。蒼還未經歷過少年情事滄浪翻湧的壯懷熱切，就被潤物細無聲的春雨充斥了一生——也許因為他們都知道縱有長川容他們泛舟，江湖卻沒有如此平靜的一天。
他一霎心如擂鼓，不知是當時心緒還是入夢所念，只是面目埋在蒸騰的熱氣裡：“你怎麼和我一樣的毛病，喜歡收藏好友的兵器……”
“萬物皆有靈，劍猶如此，琴亦同樣。”一步蓮華亦自飲一杯，“好友，你又何嘗不是癡人。”
癡人啊……
那你該是佛門萬千信徒之中，最執之人了罷。

而那位最執之人正靜坐在菩提山莊的水潭邊，清晨的薄霧未散，晨露沾濕了白衣，白虹和明玥斜插在泥土裡。他不修劍法，卻記得蒼的劍招，百轉千回，極漂亮好看，心內卻有沒有把握，蒼醒來之後還能不能用原來的劍式。
蒼始終沒有把怒滄拿回去，他說這琴既是你尋來的，便送你了。人都是你的，再添一把琴有什麼要緊？蒼還是惦念著沒能還他那把傘，醒來後估計還要惦念他送出去的兩百年修為——一步蓮華早在蒼決定要上昆侖山辭行時就決定把修為分給他，否則他如何自保，又如何用一襲道衣隱藏身份？他們從上輩子開始就是這樣，人情送來送去，幾輩子都算不清。
也沒必要算清。
我們各懷天命，有太多的路必須自己走，走到了絕路也只能辟出一條新的，甚至走到最後發現只是累一身塵埃，那寥寥幾程可以並肩同行的時候，為什麼要放開手呢。
蒼昏睡了有半個月，散去功體的時候控制不住力道，把一步蓮華在怒山腳下的房子都給毀了大半，人也虛弱得一度失去了心跳，一步蓮華面無血色地把他送到這裡來，那緊張樣子襲滅天來說夠他嘲笑到明年。
元靈補全之後蒼還是沒有醒，一步蓮華就帶著兩把琴兩把劍去妙華寺內燒香。妙華寺在離菩提山莊很遠的另外一座山，時節已經是深冬了，空氣清寒如酒，入喉如刀，山路上積了厚厚的雪，他一個還剩三百年修為的妖怪走得都有些吃力，寺廟裡香客很少，他登上一層又一層的佛塔，靠著欄杆，看飛簷上滿目的銀白。
善法天子給他熱了一壺好茶，笑他，你竟真來求佛祖庇佑一隻妖。
一步蓮華雙掌合十，佛渡一切苦厄。何況當初贈我菩提天珠者，亦是你佛門中人。
最終一步蓮華還是沒有喝完那壺茶，黃昏到了，就要下山。
善法天子嚇了一跳，你一天之內趕這麼遠的路，下山又上山？
他說，蒼要是醒來找不到我可怎麼辦。
善法天子又好氣又好笑，我都要不認識你了，當他傻的嗎？算了，嫁出去的朋友潑出去的水。
一步蓮華竟然介面道可不是，這麼冷的天，他再不醒，潑出去的水都要結冰了。
善法天子呆了半天，回過神來一步蓮華都走遠了，默念了好幾遍吾佛慈悲。

水面上真的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一步蓮華揉了揉太陽穴，閉上眼睛，他想等冰化了，蒼總該醒來了吧，他們可以走水路去四方遊歷，去與世隔絕的海島，去海鷗棲息的城鎮，去找尋適合修煉的地方。
江海萬里，蒼穹碧落，萬里好風，那便是他們的江湖了。
一件大氅覆上雙肩，驚起蘆葦叢中水鳥，一步蓮華驀然抬頭，正對上一雙靜若深潭的紫色眼眸。
他說，蓮華，天亮了。

-完-

[ 此帖被yeqingmei在2016-11-20 17:1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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