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24 【日月】爺爺的老時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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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千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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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5-06-24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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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4 【日月】爺爺的老時鐘

兩個小蘿蔔頭，蹦蹦跳跳牽著手，跑進爺爺的房間，他們看著爺爺正專心仔細保養著一個看起來年代頗為久遠的大鐘。

在他們還小，爺爺還能抱起他們的時候，爺爺抱著他們坐在搖椅上，一邊大腿坐一個，搖椅搖晃晃，老人一字一句緩慢說著久遠的故事。

大鐘在爺爺剛成為小嬰兒來到這個世間的時候，嶄新地來到爺爺的第一個家。

那個家，坐落在樹林的邊緣，在偶有腳踏車和三輪車來往的道路旁，寧靜而美好。

爺爺不記得小嬰兒和小小孩時的事情，但他記得，在他五歲時，看見一個留著白長髮，頭上綁了個圓髻，圓髻上飾著精緻古樸的髮簪，髮簪上的紅色流蘇和那可愛的蓬蓬瀏海跟著小男孩搖晃腦袋的動作也一齊擺啊盪的。

小男孩穿著件很適合他的黃衣，皮膚白皙的像是爺爺母親身上常常戴著的珍珠項鍊，那十分好看的珍珠。

爺爺初見那個雙手捧著書，蹲坐在大鐘旁，搖頭晃腦小聲唸著書本上內容的小男孩，只看了一眼，十分好看這四個字就出現在他腦裡，只看了一眼，他就喜歡上了這個一發現自己竟然看得見他，嚇得一躍而起，在慌忙中消失不見的小男孩。

爺爺永遠記得，在小男孩跳起的時候，他頭上的髮簪因突然太大的動作而鬆落了，髮簪就這麼發出輕輕的聲音落在地上，就好像小男孩驚呼時發出的，經過壓抑的小小聲響。

爺爺更記得，那小男孩，沒了髮簪固定頭髮後的樣子，一直一直，都沒有忘記。

爺爺叫素還真，據說曾祖父替爺爺取這個名字時，深感當時代的氛圍──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於是他給爺爺起名還真，希望爺爺在未來無論歷經怎樣遭遇，都能不失心中那份真。

但曾祖父自始至終都不知道的是，他這兒子，其實心中常有一些透不得光的心思，總叫被這心思盯上的人頭疼不已；比如那時，他撿了小男孩掉在地上的髮簪，然後吃飯睡覺去哪都帶著。

他不是沒注意到，那小男孩站在暗處，遠遠看著他的樣子，也許，就因為看見了，所以他更加故意。

那小男孩，有著一雙讓他日思夜想的眼睛。

在素還真中學的某一天，和同學去聽戲，他在看座上，看那台上濃妝豔抹的伶人，也有著一雙相似的鳳眸。

但素還真覺得，還是那在記憶中，在那白淨臉蛋上見著的眼眸，更讓人印象深刻，叫人念念不忘，難以忘懷。午夜夢迴，總會見到那在古老大鐘旁，靜靜等著，一雙鳳眸直往他看來的小男孩。

小男孩說他叫談無慾。

在素還真撿了髮簪的三天後，在一次素還真刻意招搖地經過大鐘的時候，比素還真小了半顆頭，散著一頭長髮的談無慾突然從大鐘裡冒出來，一句無賴就往素還真身上撲。

談無慾也不去搶素還真手上的髮簪，只一個勁兒地搥打著那個被他壓在地上的人。

談無慾很生氣，這人霸佔自己的東西就算了，還每天、常常帶著東西招搖地走過來又走過去，這不是欠揍是什麼。

於是談無慾狠起勁地打，直到打著打著，他覺得氣差不多消了，才發現，那個被他壓著的男孩，睜著圓圓的大眼睛，眼裡閃動著亮光地看他。

那男孩，有張好看的臉，眉毛上還有著奇特的漩渦。

他百歲才修得人形，一百六十歲頭髮才漸漸花白。兩百五十歲時，身長只拉高了那麼一點點，頭髮卻已全白。

三百歲時，他被雷劈了。

那時，他幾乎靈光散盡，身形在潮濕的土壤上明滅，在他以為自己就要從這世上徹底消失的時候，一聲蒼老的哎呀闖進了他的世界。

來人留著長長的白鬍子，頭髮和他一樣白得徹底，雖臉上佈滿皺紋，但從身形動作看得出極為硬朗。

老人看不見他，只是直直地走近那被雷劈過，有幾處還冒著煙幾處透著被雷肆虐過的焦黑，他的本體。

老人站在樹前細細觀看，嘴裡喃喃著可惜。

談無慾聽不清這人之後又說了什麼，心裡只有種感覺──或許這不會是結束，然後他就在模糊不清的意識中闔上眼，沉沉睡去。

等到他再張開眼睛，第一眼所見，他的本體有一部分成了座大鐘，另一部分，他動用了術法，卻半點都感受不到。

失了那部分，他的法力變得極其微弱，勉強能再化成人形，卻不能離開本體太遠，行動從此受限。

談無慾看著這座讓自己非常陌生卻又覺得熟悉的大鐘，心裡沒有不平與憤恨。

「好吧。」這兩字從他嘴裡輕輕淺淺溢出，然後他手掌翻轉間，一本透著古味十足的書，出現在他掌上，那是森林裡，某位年歲更加悠久的樹長老給他的。

那位樹長老說，「樹精五千歲才得登仙，明天我就五千歲要去渡劫啦，這本書留給你做點念想。」

談無慾還記得當時，樹長老將書交給他後，突地湊了過來，呵呵兩句告訴他，這書是盤古開天之書，別隨便讓人瞧了去。

「這真的是盤古開天之書麼？為什麼字像是鬼畫符一樣，都看不懂呢？」

「………」談無慾瞅著這個坐在他身旁，臉上有著奇特眉形的男孩，雖然他想反駁，但其實，連他自己也看不懂長老寫的字，但還是覺得這麼隨意批判自己長老的男孩有些可惡。

早知道當初就別心軟，狠狠揍個夠才是，就當談無慾這麼想著，別過臉挪開些許距離打定主意不想搭理這人時，那髮簪上的紅色流蘇晃動到眼前。

他想起亦或是根本不曾忘記──那一個午後，有個男孩被自己壓在地上猛打，除了眼睛一瞬不移地盯著自己外，男孩的雙手，沒有護著身上任何地方，反而是雙手緊緊捂在胸前。

男孩保護的，是被男孩霸佔了三天，那原先戴在自己頭上的髮簪。

記憶中的畫面，如今想起還是鮮明，談無慾偷偷轉頭看了眼素還真，看著他雖然嘴上發著牢騷，但表情還是極為認真地看著書，談無慾撇了撇嘴，哼了一聲，原先挪動了半吋距離的身體，又悄悄地移了回去。

素還真在談無慾的頭觸及到他肩膀時，嘴上無聲地露了一個笑，然後在談無慾抬頭看向他前，迅速地將笑容收拾起。

這時候，素還真六歲，談無慾三百零六歲，他們自那天不打不相識起，已經朝夕相處了一年。

談無慾發覺，自從成了大鐘，損耗一部分本體後，他的法力逐漸在消失，但是身體的成長卻在加快。

他仔細看著素還真，素還真也看了過來，笑著和他對望。

「你長大了。」看了片刻，談無慾就這一句話淡淡地吐出。

沒頭沒尾，但素還真笑了，「嗯，你也一樣啊！」說完，將書塞進談無慾手中，站起來，拉著有些愣的談無慾起了身後就邁著小小步伐往屋子深處跑去。

素還真拉著談無慾拐個彎，進了個門就是客廳，再跑往位於客廳對邊的小門，竄了進去，來到一處走廊。

「你看。」素還真再拉著談無慾往前跑了小段距離，停步在一處牆角邊，其中一面牆的邊緣，從上到下，劃了幾條短橫線，他說，「你看最高的那個，是母親昨天為我量的，旁邊那矮一些的線是給我妹妹量的，對了，無慾……」

素還真一手抓著談無慾的手，一手指著牆上線條比比說說，忽然想到什麼的往後看去，「無慾，我也幫你量好麼，這樣你就知道自己多高了！」說完，沒等談無慾說好或不好，他直接將談無慾壓直在牆上，掏出口袋裡時常帶著的鉛筆，在談無慾頭頂上畫了一痕。

「你看。」素還真畫完，將談無慾摟了過來，手指著他新畫在牆上的橫線，笑得一臉開懷。

但只高興了一下，忽然覺得不對，他伸出手托起談無慾自被他摟在懷裡就一直低垂著的頭。

「無慾……」素還真看著懷中的人，看著不知何時蒼白了一張臉，臉上還冒著一顆顆的汗，一雙鳳眸微微閉起又忽地撐開，那嘴唇也是乾得發白。

素還真不懂，明明方才還好好的啊！

「無慾、無慾，你怎麼了啊？」素還真很害怕，他從沒遇過這樣狀況，驚慌地拍了拍談無慾臉頰又搖了搖身體。

「別晃……」一出口的聲音，虛弱地彷彿已經大病了幾天。

「無慾。」

「……只是太遠。」

談無慾撐出力氣說完這四個字，頭就重重地靠在素還真胸口上，雖然還有呼息，卻極微弱。

素還真其實沒對談無慾說的話聽進多少，他對談無慾的身體狀況驚慌不已，卻在快放聲大哭前，忽然想到那座大鐘。

這一年間，他沒問過談無慾從哪裡來，怎麼在他家裡，對於談無慾是人是妖還是鬼，或許年紀還太小也或許是不在意，素還真從沒想過要探究。

他只是很喜歡這個黃衣白長髮的小男孩陪伴自己的感覺，而那小男孩，總在自己單獨在大鐘旁時出現。

每次出現，總是趁他不注意，在他身後拍拍肩，等素還真一回頭，就看著談無慾梗著張臉的站在大鐘旁。

時間久了，他終於弄明白，談無慾的表情並不等於他的心情，有時候是真高興，那臉也是憋著悶著不見笑。

現下談無慾昏過去了，素還真第一時間想到那口大鐘，彷彿覺得只要帶談無慾回到那裡，懷裡的人就會沒事。

於是他半攙著談無慾，急急往回跑，等終於回到大鐘旁了，素還真一個放鬆，腳步不穩地跪坐在地上，手上卻還是緊緊抱著談無慾，「無慾、無慾，你快醒醒。」

素還真的聲音裡已含著童稚的哭音，但眼淚始終沒掉下來，因為談無慾在素還真滿眶的眼淚只要再積一滴就會整個潰堤的當下，他醒了過來。

醒來第一眼就看見積在素還真兩眼眶的晶瑩，談無慾虛弱地手往空中輕輕一翻揚，一條手帕就被他握在手中，他別開眼，臉比方才還多了點紅潤地轉向一旁，他說，「擦擦。」

「嗯。」素還真看見談無慾真醒了過來，開心地咧了大嘴在笑，那眼淚卻沒管住地一滴一顆往下掉，全落在躺在他腿上的，談無慾的衣服上。

談無慾看著素還真那掉不停的眼淚，又看著他接過手帕就呆住不動的模樣，皺了下眉頭就搶過素還真手上的帕子，直接往素還真眼上按去。

但他卻發現，他越擦，素還真的眼淚就掉得越兇。

最後他終於受不來的將帕子丟向一邊，「你……」到底怎麼了？問話還沒問完，就被素還真一把抱進懷裡。

談無慾本想掙扎，卻聽見素還真一聲接著一聲說著──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他沒了動作，就任由素還真把他緊緊抱在懷裡，任由素還真的眼淚弄濕了他大片肩頭。

自此之後，素還真就沒再提過要談無慾跟著他四處探險，他總陪著談無慾在大鐘旁消磨一整天。

素還真的家人，看著自家兒子總捧著書或帶上畫具，在大鐘旁待著就是一整天，從無過問，自素家太爺爺而下，素家的祖訓與家規始終都只有一條──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時間如同長河，在兩小無猜間流過，素還真在他七歲生日那年九月，上了小學。對小孩子而言，有個新鮮的環境可以探索，該是歡喜的，但對素還真而言，卻是他人生中頭一次感受到，思念的辛苦。

他從沒忘記，他被家人帶著走出門的第一個早晨，談無慾也站在一旁送他，有家人陪著，素還真連湊進說上幾句話都不行。

他只看著，談無慾一個人站在照不到光的角落裡，頭低垂著，看不見臉上表情。

可畢竟是小孩子，思念歸思念，學校的生活是多采多姿的，又搭上素還真這麼個混世魔王天性，才上學第一天，他就交上好多朋友成了孩子間的霸王。

那天回到家，他照樣把功課和要復習的課本全抱到大鐘旁，那裡早已安了讓他能在大鐘旁舒適讀書寫功課的小桌小椅。

素還真放下手上的東西到書桌上，稍微整理了下，一抬頭就看見談無慾站在大鐘旁看著他。

素還真心下一歡喜，忙挨了過去，和以往一樣對談無慾摟摟抱抱，嘴裡說著今天在課堂上發生的種種趣事，說個沒完。

後來談無慾終於不耐煩地出了聲，「你說夠了沒有？」

「噎……無慾你怎麼這麼說呢？我只是想把我經歷的都跟你分享，而且一整天都不見你，我想跟你說話……」

素還真的聲音裡透著無辜，話語裡明白的想念，談無慾卻好像全然感受不到那般，他掙脫素還真的手，站開一點說，「但我就是不想聽也不想和你說話。」

談無慾這話一說出，環繞在他們周身的氣氛從煙硝降到冰點，素還真抿起嘴不說話了，他轉身走到書桌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卻又裝得十分專心地做著功課。

但其實，他邊寫著字邊偷偷拿餘光瞅談無慾，這時他才發現，怎麼談無慾的身體像是罩了層薄紗般，有些模糊看不清呢？

這樣的想法一出現在腦子裡，下一秒就被素還真甩出念頭裡，他在心裡告訴自己──無慾才不會消失，會陪自己一輩子的，沒事。

再來過了兩天三天，素還真看著談無慾，逐漸正常了起來，雖然還是少給他好臉色看，但是看著看著，一點都不模糊了。

素還真暗自欣喜，臉上卻露了餡，而談無慾看著素還真的表情，他不讓對方察覺地偷偷嘆了氣，他看了看大鐘看了看掛曆又看向素還真，腦子裡響出的，是自他能清楚感知這世間以來，第一次飽含愁緒的聲音──我能夠陪你多久？

談無慾就這樣在忐忑愁懷中，陪素還真走過小學六年。

素還真家住得偏遠，要上中學得上大一點的城鎮。素家五代從醫，素還真父親在顛沛流離後帶著妻子在這城鎮開了間醫藥鋪，行醫至今已十年，拋不下病人，退而求其次地取個折衷的方式，就是讓素還真去借住在遠城的親戚家，直到讀完中學六年。

素還真站在書房裡，看著那坐在書桌後的椅子上，明智果斷威嚴十足的父親，他發現自己一點反駁的立場都沒有，只能無異議地接受安排。

素還真用了一整個月的時間和談無慾話別，但談無慾都是愛理不理的模樣，對素還真任何話，一概淡然處之，好幾次氣氛弄得僵了，談無慾不說話，素還真也扭頭回房間，半天沒見人影。

談無慾原先還能到走廊邊上，盼著望著素還真從走廊另一端走過來的身影。到了這一兩年，他跨不出第六步，只能在離大鐘五步遠的距離，低頭看著地毯那繁複華貴的刺繡。

他倔強地沒有哭，但也不再去盼望素還真的身影，他知道，自己遲早要習慣，在大鐘旁，等不到素還真的日子。

後來，他們在彼此漠視中分離，素還真踏出門，看也沒看談無慾一眼，他沒看見，談無慾在他踏出門的那一刻，忽然看向他的背影，那眼神裡充滿濃濃的哀傷。

初中三年，一來要適應新環境，二來素還真受到老師們的青眼有加，除了課業，還被分派了許多工作，弄得他頭兩年的長假都回不得家。

但他每個月皆不忘寄上好長一封家書，在信末總要求家人在看完書信後，把信攤開在大鐘旁的書桌上，過幾天再收進抽屜裡。

家人雖不解，但在素還真父親一句無傷大雅下，允了素還真要求。

到了初中的第三年寒假，照理說，他該待在學校裡，為半年後的大考做準備，但這一年，素還真說什麼都要回家一趟，他總覺得，有些東西堵在他心口上，堵得發慌。

死賴活求著，終於在老師點頭父母同意下得以回家，本來都已計畫好，卻在出發前夕學校出了些事，老師留他下來幫忙，這一幫二阻地，在寒假收假前五天，他才從火車站搭車回家。

光是車程，就得耗上兩天，也就是說，素還真只有一天的時間待在家裡。

老師曾勸過，讓他打消了回家的念頭，但素還真堅持，老師也只得放行。

於是火車呼嘯過，素還真終於回鄉。他沒先去醫藥舖拜見父親，而是徑直回了家，在家中前屋後院地找談無慾。

他沒在大鐘旁看見談無慾。

素還真困惑不解甚至感到傷心難過，第十次他從大鐘旁走過，這一次，他感覺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下，他很是高興卻刻意冷了張臉的回頭望去，本想好好教訓這故意躲著他的談無慾，但卻在轉身的那一刻，臉上一僵，廳堂裡，除了他，哪裡還看得見別人。

素還真的心一丁一點慌了起來，直到他聽見，大鐘旁的地上，有細屑掉落的聲音，湊近一看，只見許多細屑堆成一個又一個字。

我在，只是你看不到我。

素還真瞪著地上那些字，心臟彷彿被鐵鎚狠狠招呼過的疼痛，他艱難地吐出為何兩字，聲音裡都有著藏不住的顫抖。

他看著那些細屑開始崩落分散，細小的一點點的，逐漸重聚。

因為你長大了。

素還真看著重組後的字，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住，指甲都已刺入皮膚劃出血痕。胸口因為急促的呼吸，上下劇烈起伏著，他無法接受，怎樣都無法接受。

他用腳踢亂了木屑，九年多來第一次，他對著談無慾失控大喊，「我不信！」他吼完了這三個字，圓睜著眼看向如今再也瞧不見身影的地方。

對著一片靜寂，死死等不到回應，他頹然地軟了氣力，坐倒在地上，雙手抱著頭，「為什麼？為什麼？」一句一句不停重複。

忽然間，素還真似乎想到了什麼，跳了起來往書房走去。

他走得很急，急得一把撞開書房的門，連門都沒帶上燈也沒開的，就在書房裡滿架子地翻找。翻過一本丟一本，這是他這輩子做過最折騰書本的事。

書房的動靜大了，引來管家，管家看著被丟得滿地的書，還以為遭了小偷，差點沒昏過去，卻在開燈後定睛一看時，發現是他家少爺回來砸了老爺的書房，當下他真的很想昏死過去。

但管家沒真的昏，而是盡責地上前攔阻，左一句少爺別這樣，右一句少爺你輕點，但素還真哪裡肯理他，繼續找著翻著丟著。後來管家沒法，只好趕忙派人去醫藥鋪，請回老爺。

素還真的父親在半刻鐘後回到家裡，氣喘吁吁，上氣快接不來下氣，由此可知，管家派去的人，有多加油添醋，一進到醫藥鋪，拉開嗓子就喊──少爺瘋了。

素老爺進了家門連藥箱都來不及卸下，直直走向書房。

而那從頭到尾，沒離開過大鐘旁的談無慾，聽著書房動靜，看著素老爺疾走而過的身影，他搖頭輕嘆，嘴裡輕輕說了句──冤家。

談無慾一步一吋緩緩移動腳步，承受著身上越漸加重的不適，當他終於走到書房門口時，已是冷汗涔涔；但他仍舊未停下地繼續蹣跚而行，彷彿隨時會倒下。

走著聽著，談無慾聽到素還真對他父親說話，用著自認識以來最為無禮也最是激動的語氣說著。

「父親，您為我取名還真，就是希望我能還本歸真，但現在，孩兒有愧，我怎麼樣都找不到方法，怎麼樣都還不了真……」見不到我最盼望的人。

素老爺平靜地看著這個快與他一般高的孩子，眉頭不皺，怒氣不起半分，他開口說，「你心中有結，要解，得靠你自己。」

素還真聽了，還想再說什麼，卻在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左手，讓人用力握住。他沒轉頭看去，他知道是誰，於是在那感覺來得那麼突然時，緊緊握起左手。

他閉起嘴巴，眼睛直視父親，心逐漸在平靜。他清楚地感覺到，略帶冰涼的觸感漸漸在掌中消失。

但此刻素還真的心卻不再翻騰，只因他知道，他握住的盼望，還在。

這天接續下來的時光，素還真都坐在大鐘旁，無笑無悲也無言語，家人擔心，卻都在素老爺一句──他必須靠自己走過，阻了上前關心的腳步。

而素還真不是沒感受到家人殷殷關切的心情，只是現下，他只想把握分秒，陪在談無慾身旁，儘管此時再也看不到碰觸不著。

他看向自己還緊握著的左手，那片刻的心有靈犀，成了他最大的支柱。

高中三年，素還真如常忙碌，但終於得以奔波在家裡與學校之間，每到長假，二話不說揹起行囊，趕了夜車還鄉。

這三年在平靜安和與不停忙碌中渡過，素還真回家的時間，白天都在醫藥鋪幫忙，自小在父親栽培下，對中醫已是底蘊十足，但素老爺只說了尚待磨練四字就打發了素還真去做跑堂。

素還真做跑堂，除了站在藥櫃前，看藥帖抓藥，素老爺還讓他跟著做了搬藥曬藥等等雜工，一切從基礎，溫故知新。

有一天晚上，素老爺拿了本冊子給素還真。那時的素還真正坐在大鐘旁，雙腿平放，腿上攤開本書，見著父親來就要起身行禮，卻被按住，他父親從懷袖裡取出一本冊子，拋下一句──接續寫，轉身回了房。

那本冊子，是素還真父親親筆所寫，記載素家五代行醫所用醫方，並非原本。

戰火在二十年前呼嘯過，醫方原本毀在燒殺劫掠中，素還真手上這本，是他父親花了五年時間，一橫一豎憑著記憶寫下，如今交到素還真手中。

素還真一樣將冊子攤開在腿上，一頁一頁小心又慎重地翻著紙張，來到空白處，他遲遲不動作地停頓好一段時間，直到他聽見身旁，木屑挪移的聲音。

你怕了？

素還真轉頭看去，看著這句話，由衷笑了。

「有你在便不怕。」

我什麼都幫不了你。

「你在。你在這就好。」說完，素還真閉起眼睛，他在心中描摹，那個與自己差不多高的身影，容顏經已模糊，那雙鳳眸卻還靈動如昔。

他伸手，依稀感受到一點冰涼落在手上，他的臉緩緩靠近，一吻傾相思。

他仍然閉著眼睛，「何時能再見你？」語氣裡，沒有哽咽不見沉重，卻有著深刻體會過的人，才能聽出的，化不開的傷心。

高二那年寒假，某一天夜晚，素還真在大鐘旁等到晚歸的父親，兩人長談了一整夜，談無慾靜靜站在素還真身旁，看著這個自己陪伴等待許久的男子，在為自己的未來做爭取。

而那位父親，平靜的波瀾不興的聽著兒子娓娓道來他的志向與抱負。

「中醫雖博大精深、傳承數千年，但對有些病兆仍舊緩不濟急，父親，我想學西醫，將東方醫學與西方醫學融會貫通，父親，我想救更多的人。」

一場父子間的促膝長談，一句想救更多的人，讓素還真父親決定放下素家五代所行醫道的桎梏，同意了素還真。

「那本醫方冊，可開始寫了？」

「目前已成十頁，正想請父親替孩兒看過。」說完，素還真遞出擺在桌上的醫方冊。

素老爺接過，翻至素還真所謄那十頁，字句都細細看過，末了，他闔上書冊，將書冊交予素還真，拍了拍兒子的肩，忽然朗笑了幾聲。

「很好。很好。」

談無慾看著素老爺道了兩次很好便不再多說的走離，他看著素老爺遠去的背影，似乎能感覺到，幾許堅定又幾許如釋重負。

當日深夜，素老爺獨自來到祠堂，他未焚香，只靜靜站立，最後他看著祖宗牌位緩緩說，「素家有此承襲，祖宗們當可安息，子孫深信，還真將為素家醫道走出更寬廣的路。」

大學七年，忙碌未曾停。

素還真在懷安賃了間房子，租金全靠在小診所打工及日後在醫院實習所領工錢，清儉度日，心情卻極為安定，因為每當他回到家，一打開家門，就能看到大鐘靜靜立在浮動幽香的八坪大空間裡。

歲月靜好與他來說雖有仍遺憾，但他相信自己所感覺到的──他能在擁抱時，感覺懷中冰涼，在親吻時，冷冷的柔嫩覆了上來，儘管張開眼睛，都只有他自己一個，但他深信談無慾自始至終都在。

時光推移，素還真終於畢業，在畢業舞會隔日清晨，他跌跌撞撞跑進家門，衣衫不整。

談無慾不必湊近無須說明，他的心在漫天酒氣在寂寥中冷了下去。

木屑四散在那句──你需負責，讓我還鄉──後，素還真空了心的看懂了，一句對不起全哽在懊悔難言裡。

一個月後，大鐘被安穩地送回老家，那個初見素還真的位置上。

三個月後，素還真成婚，娶了同校文學系畢業的才女為妻。

再過了五個月，一聲嬰啼響徹那原本只有素還真與談無慾的家，孩子早產，母親在生產中撒手人寰，只留了續緣二字當那孩子名字。

無論聽了幾次，故事總在這裡停頓，兩孩子總追問，後來怎麼了，但素還真總是微笑著，孩子尚小，看不懂那笑中深意，卻敏感地同時靜默了。

現在兩小童，站在門前，看著已經年邁的素還真，那滿佈皺紋的手，在保養工作都完成後，一吋一吋輕撫著大鐘，他們聽見素還真說，「對不起，讓你等了那麼久。」

孩子倆互相看了彼此，覺得不該打擾，卻沒忘記父親的交代，於是齊聲喊了爺爺，在素還真回頭看過來後，畢恭畢敬說了句，「父親說開飯了，讓我們請您去飯廳。」

「好、好、好，你們先過去，爺爺再一會兒就過去。」

素還真含笑看著這兩個在八年前領養回來的小孫子，在行禮後轉身離去的背影，眼中有滿滿地寵溺。

他像以前那樣，靠著大鐘坐在地上，只是身子骨不如從前靈活，只能緩緩動作。他將全身的重量全抵在大鐘上，他仍笑著，話語在滴答聲中逐漸微弱。

「是不是很像我們？」

「呵呵，我懂，像我們不好，他們該和和樂樂一起長大才是。」

「孩子叫我吃飯呢，你說我該去麼？」

「也對，不能吃空不是，就這樣離開也好。」

說完，他閉上眼睛，笑得一臉得償所望，手垂落身側，在平靜中溘然長逝。

…………………

……………

………

……

…

原本已歸寧靜的空間，談無慾的身形完全清晰可見地站在大鐘旁，此時的他，不再是素還真幼時所見的童稚模樣。

白髮如瀑，束上高髻，記憶中的鳳眼仍在，只是臉形更為清瘦，白皙的皮膚在一身玄衣的襯托下，增顯無暇。

那在素還真記憶中所見的稚氣已不復見，留下的是經過歲月沉練的清冷。

他有些不耐地踢了踢素還真的腳，「你還不出來麼？」

談無慾這話一出，一聲輕笑自素還真體內傳出，隨後就見素還真身形飄渺地從他還靠坐在大鐘旁的身體裡站起，他來到談無慾面前。

談無慾看著這個越見清晰的身影，情緒漸漸無法穩定，緊抿著雙唇不發一語。素還真見談無慾這模樣，半句話也無說地將談無慾摟進懷裡，他說，「從哪裡虧欠就從哪裡彌補，無慾對不起，我不會再讓你失去。」

聽了素還真言語，談無慾在素還真懷中努力平復呼息，「我有要讓你彌補嗎？」聲音裡帶著哽咽。

「或許你不需要，但我想，無慾，那麼多年過去，我想你了……」說完，素還真不讓談無慾再有回應的空間，他將對方再更摟緊，二話不說吻了上去。

深情綿長的吻，傾盡衷曲。

兩唇分開後，談無慾有些無力地軟在素還真懷中，素還真輕柔地拍撫著他的背，憐惜疼愛都道不盡此刻他對談無慾的心情。

待談無慾氣息平穩後，他牽起他的手，說道，「對不起，讓你等了百年孤寂。」

「你明明才活了八十九歲，何來百年？」

「呵呵……」但笑不語，素還真牽著談無慾緩緩走離那個最初也是最後生活著的地方。

他們一同走上黃泉路，聽那晨鐘暮鼓細訴他們相思相親不相見卻又彼此相守的故事。

【全文完】

[ 此帖被雪千瑩在2015-06-24 11:5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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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

1樓發表於: 2015-06-27 12: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又見道友發日月糖了~開心開心。
很有意思的設定，大概是人類×物靈？有一種老老的談師弟和小小的素師兄的感覺hhh。
外面的世界再美好最後也比不過師弟身邊←感受到了這樣的感情。
話說師弟是樹精，會跟素某人一起上黃泉么0.0
開頭師弟大揍素還真一通大快人心【並沒有】讓你讓師弟等那麼久
最後道友好勤快啊~\(≧▽≦)/~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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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8)

2樓發表於: 2015-06-27 14:5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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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樓rzyx于2015-06-27 12:49發表的 : ! o^Ic`FhS
又見道友發日月糖了~開心開心。 t{=i=K3
很有意思的設定，大概是人類×物靈？有一種老老的談師弟和小小的素師兄的感覺hhh。 ,F}r@
外面的世界再美好最後也比不過師弟身邊←感受到了這樣的感情。 b8cVnP
話說師弟是樹精，會跟素某人一起上黃泉么0.0 ?{j@6,
開頭師弟大揍素還真一通大快人心【並沒有】讓你讓師弟等那麼久 0h:G4
....... B<+pg

對，就是老老師弟和小小師兄，然後個頭竟然差不多!!!!
畢竟這的師兄是人類，有他該走的人生和責任要去完成。
至於樹精麼，其實他被雷劈後來成了大鐘，就比較傾向物靈那一塊了。
然後是一個會長大但不會變老的物靈xDDD
一同上黃泉路是我省了很多道程序的小私心，至於去了地府會走去哪裡，
咳咳，只有他們兩個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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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24 【日月】爺爺的老時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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