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01 【宁离】the Last Moonlight。（21F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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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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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9-01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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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1 【宁离】the Last Moonlight。（21F完结）

< Prelude >

定平城里的人都知道，慕容家出了个不爱摸枪的少爷，行十三，单名一个宁。
说起这位少爷，最为城里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第一次拒绝摸枪时说的话。
“大哥。”时年四岁的慕容宁这样对慕容烟雨说，“我不要摸这玩意，我要弹钢琴。”
钢琴？音乐？十三少喜欢的竟然是这个吗？那种被和平年代的纸醉金迷滋养出的贵族艺术？
这样的喜好未免太任性，也太不合时宜了。
彼时彤衣才入慕容府，天知道她在听到这句话时，担了多少惊，又受了多少怕，以至于到了今天，彤衣还能记得被冷汗浸透衣衫是个什么感觉。
原因不为别的，只因十三少说出这话时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慕容烟雨——那位以铁血手腕著称的军阀统帅。
慕容家从军是家族传统，慕容烟雨是第六代家主。说是将军，不过是一种安抚，慕容家六代从军，枝繁叶茂，根系深稳，早已成为镇守一方的军阀。将军？山大王？土匪头子？说什么都好。慕容家从军只为心中道义，这也是一种传统——他们不做违背道义的事。
近些年，战乱频生，地区与地区间小规模的摩擦不断，但定平城依旧安稳。但明眼人都知道，没有永不被战火波及的城池，也没有在战争中永远能安稳下去的地方。
这就是二爷、四爷、五爷、十二爷，甚至九小姐都相继投军的原因。在这样的背景下，十三少被要求参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就在众人都以为慕容烟雨会因为慕容宁的任性而大发雷霆时，慕容烟雨却只看了一眼被推开的枪，再看向慕容宁时，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既然如此。”慕容烟雨对自家二弟说，“那就给他一架。”
末了，又在慕容意远快走出门时，添了一句：“要最好的。”
这样的决定，这样的话，都不是慕容宁年纪最小也最受宠可以解释的。当年慕容宁并没有想得那样深，他只是因大哥愿意送自己一架钢琴而开心。在钢琴被搬回慕容府时，整座宅院都轰动了，因为慕容宁刚一坐下，就弹出一支连慕容清自己都不记得旋律的无名小调。
慕容宁说，这支曲子是清姐上次回家时哼的，他觉得很好听，觉得这样好听的曲，一定要在第一次摸钢琴时，好好弹给清姐听。
于是很快，整座定平城又都知道一件事。
十三少有一种独特音感，对任何旋律都可以过耳不忘。这样的人，被统称为天才，天生就该与音符与乐曲作伴。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慕容宁的名字便以另外一种形式为众人所知。天才、音乐家、未来可期的钢琴师——人们不吝用能想到的、最好的词汇来形容这位天赋极佳的慕容少爷。即使他在钢琴以外的地方依然是个混世魔王，喜欢强人所难，有着难以让人招架的少爷脾气——定平城里的人，也大多都喜欢他。
原本大家都以为，这样的慕容宁，应该会成为颇有造诣的音乐家，至少不会走和兄长们一样的路，而是可以过上另外一种生活。
但世上的事，哪里有什么原本，又哪里有什么以为？
当战争打响，走入硝烟中的人。
当一曲终了时，坐在钢琴前的人。
接过枪的人，坐在琴凳上的人，决定成为保护者的人，还有做出选择的人。
那些人都是谁？都有着怎样的面孔？是慕容宁吗？还是其他人？
悠扬的音符流泻在月光里，缭绕在穹顶中的琴曲，恰是贝多芬的《月光》。
指尖落在琴键上，曲音，曲调，曲中人，曲外人，颠倒错乱，无人遵循既轨。
转折的节点，齿轮的合碾，故事的起点，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慕容宁六岁那年的夏天开始说起。

< Chapter 1 >

音符清澈如琉璃，在午后阳光下，像撒在地上的水晶玻璃珠。
那是一种西洋舶来的新奇玩意儿，早几年还在定平城内引得居民追捧。时至今日，这玻璃珠虽不会再如刚出现时那般昂贵，可能用这珠子穿起一张门帘的，还真的只有慕容府而已。
透明的珠儿将白灿的日头打出七彩的影，风吹得门帘微响，帘子里的琴声也如玻璃珠般蹦跳。彤衣打从花园经过时，便知是自家少爷在练琴——这是慕容宁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琴音，彤衣已经听惯，但在才入慕容府不久、还只是个小杂工的元劫七这，便是每每听见，都要好奇地去扒门偷听。
每到这时，彤衣便要承担起揪住这皮小子耳朵，把人带离小院的任务。这间院子是慕容烟雨特意开辟给慕容宁的，里面放着入府才两年的钢琴，装潢也更偏于西洋风格，用来当做十三少爷的练琴房。
在府内供职超过一年的人都知道，慕容宁练琴时，最忌旁人打扰。彤衣在把元劫七带走时，忽然觉得，一心练琴，甚至连枪也不愿摸的十三少，在这个军阀世家里，会不会有些孤独。
但这是一个下人该考虑的事么？
彤衣摇了摇头，用力拧住想要趁机跑走的、元劫七的耳朵，刚要规劝些什么，就看到有人从垂花门中过。
那不是……？
“大爷。”彤衣松手，向来人行了个万福。
“十三呢？”
慕容烟雨话音刚落，便听到从远处流出的音符跳音。
“又在琴房？”他问。
彤衣在点头时，轻轻嗯了一声。
“知道了。”
说完，他便又如来时一样，一阵风似地往小院方向去了。
“彤衣姐，彤衣姐！”元劫七在慕容烟雨走远后，才敢偷偷抬起头，“大爷带着的那个小跟屁虫是谁啊？”
这问题问得再好不过了，因为彤衣也不知道。
但彤衣却知道，慕容烟雨这次离家远行，不是去游山玩水、交际应酬，而是去打仗。
可战场具体在哪，同谁交火，战况如何，彤衣却不清楚。然而只从方才低眸前的那一眼，彤衣便知道，那个被慕容烟雨带在身边的孩子，不是定平城——甚至都不是慕容家势力范围之内的人。
又能是谁呢？
彤衣听着清透如琉璃的琴曲，陷入短暂的迷茫。

※

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慕容烟雨正推开琴房的门。
坐在钢琴前的、神采飞扬的男孩，正是他才满六岁不到半年的十三弟。
慕容宁的手在完成乐曲时微微扬起，像乘着一缕和煦的风，于空中划过一个过分优美的弧，最后落到慕容宁膝头。
在提出想要弹琴的要求后，慕容烟雨便为慕容宁请来最好的音乐老师。从四岁，到六岁，不过短短两年而已，慕容宁已能把琴弹得有模有样了。
未来可期。
想到今日回城时听来的评论话，慕容烟雨做了一个决定。
“十三。”
“大哥？”慕容宁本还垂眸沉浸在琴曲里，听到慕容烟雨的声音，忽然就睁开眼，开心地迎了过去：“你回来啦？二哥呢？五哥呢？清姐呢？”
小孩子的问题像糖葫芦串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出，但慕容烟雨只应了一声嗯，是对“你回来了”这句的回应。
见慕容烟雨态度如此，慕容宁嘴上虽还问着，但声音却渐渐轻低：“……还有二嫂，她这次有没有回来看我……”
“他们几个会晚些回，你二嫂还在闭关修佛，这次不回。”
眼见慕容宁脸上露出些难过，慕容烟雨皱了皱眉：“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于是慕容宁便假模假样地胡了一把脸，本就很淡的惨淡神色瞬时淡去：“我没哭，大哥莫要冤枉人。”
慕容烟雨懒得与他计较，侧身从后面捞来一个人，半推半引地带到慕容宁面前。
那是一个看起来没有比慕容宁大多少的孩子，黑头发，白皮肤，一双静如碧潭的眼，眼尾细长飞挑，应是府中老人们常说的美人桃花眸。
“他叫莫离骚。”慕容烟雨一边说，一边摘下军中标配的黑皮手套，“从今天起，就住在这里了。”
“诶——”
慕容宁把尾音拖长，很好奇地打量着对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那名叫莫离骚的同龄人看了慕容宁一眼。
“男的。”声音也很好听。
“你几岁了？”慕容宁又问。
“八岁。”
“比我只大两岁？”慕容宁忽然注意到了莫离骚的手，“诶？你……”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虽未长开，但有骨有肉，指节修长，手掌的宽度也正好。慕容宁也有一双很漂亮的手，但与这双手相比，却略微显得逊色了。
——你的手，是天生适合弹琴的手。
老师这样称赞慕容宁的手，可慕容宁却觉得这句赞美，应转赠给眼前人。
后面慕容烟雨说了什么，慕容宁并没听清。
他只记得，慕容烟雨说，这小子用五枚石子打中五名士兵的脑袋，每一枚都打中同一个位置，是一名天生的神枪手。
慕容宁下意识就想出言反驳，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怎么可以当一名神枪手？
谁料，慕容烟雨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恁爸是在战场上捡到他的。”
慕容宁不明所以。
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慕容宁大惊失色。

“他还伤了你二哥。”

※

打伤慕容二爷这件事，莫离骚其实没有什么印象。
他只是去捡石子、拿木棍，然后顺着身体的本能反应，去驱赶那些想要靠近自己的人。
那些人中，或许就有那些人口中的“慕容二爷”吧。大概，应该，或许——莫离骚并不是特别关心。
出现在战场也不是他的本意，而他所出身的城市，原本也不是弥漫着战火与硝烟的样子。
莫离骚出身道域，那里曾是以注重文化、崇尚艺术的城市，人们也都以从事音乐、美术、文学、舞蹈等业为荣。莫离骚所在家族是城中极负盛名的音乐世家，在战争打响前，每一代都会有惊才绝艳的音乐天才出现。然而，战争改变了一切。当族中最后一名音乐家被流弹射中，第一名丢掉乐器、拿起武器的族人出现，这个家里，便不再有音乐出现。
孩子们不再被允许碰拿乐器，代替钢琴、小提琴、长笛、竖琴、琴筝、琵琶的，是木棍、铁棒、步枪、手枪、软鞭、冲锋枪和刀。
战争摧毁了乐器，却无法摧毁音乐，更无法摧毁被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和声音。莫离骚被慕容烟雨带进慕容府，在拐过一个又一个回廊，迈过一道又一道门槛后，忽然就被一道声音吸引。既美妙，又清透，像从前族中某位长辈偷偷塞给他的糖果。
跟随慕容烟雨往院中去的过程，就像剥开一颗糖的包装纸。当房门被推开，琉璃珠帘被拨动，他看到了那颗糖果，晶莹的、剔透的，在阳光下，流出蜜一样的光。
美丽而庄严，悠扬又动人。
莫离骚看着那架只曾远远看过一眼的庞然大物。
这就是钢琴……
静如碧潭的眼有一刹那的波动，但他已习惯遮掩，很快就把这点波动消湮无形，却在回答那个小少爷提出的问题时，眼神低掠过对方纤长的指尖。
那就是音乐吗？
莫离骚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渴望。

——我还想听。

[ 此帖被朔16在2021-10-21 20:5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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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1-09-01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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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军队，都是能改变人灵魂的东西”……太太写得太好啦！

我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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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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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1-09-03 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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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因副统帅慕容意远有伤在身，无法长途跋涉，所以远征军回到定平城的日子，比原来预期的要晚上三五天。
慕容家治军严苛，宽出来的这三五天，也只用来让慕容二爷拾回清醒。他被莫离骚一木棒打中后脑，人没多大事，就是当场昏了过去，醒来后又因肿痛未消，时不时要晕一下，所以回到家时，慕容意远还是一副病人相。府医是世代供职于慕容家的名医，在九姑娘慕容清的拜托下给二爷仔细检查过一遍，坐下来时，腿都有些发麻。
没什么大事，就是需要卧床休息一段日子，不长，半个月足矣。
府医这样说。
慕容家其他人松了一口气。
半个月？好吧，虽然不是很长，但也够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与慕容意远关系最好的九姑娘慕容清特意去探望他。
“二哥，你功不可没，大家都会记住你的牺牲的。”
慕容清想绷出一张严肃脸，但弯成月牙的眼却出卖了她。
慕容意远翻了个无奈的白眼。
“我躺了，你们就可以不用去训练场。”慕容二爷早就看穿了自家妹子的小心思，“要谢别谢我，去谢那个大哥带回家的小子吧。”
“是是是，可要好好谢谢这孩子。一棍子下去，全家放假半个月！六哥说一定要留一壶最好的酒给他呢。”
“老六的酒？”慕容意远表情有些古怪，“那孩子还没成年呢吧？”
“没，我问过了，才比宁弟大两岁。”慕容清伸出两根手指，“二哥，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有被八岁孩子放倒的一天吧？”
慕容意远揉了揉被绷带包住的额头：“是没想到。这孩子前途无量，难怪大哥会如此看中他。”
“看中他的可不只是咱家大哥。”慕容清一脸神秘，“我看宁弟对那孩子也很有兴趣。”
“十三弟？”慕容意远有些诧异。“他又做什么强人所难的事了？”
慕容清皱了皱鼻子，说：“那倒没有，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
“你又知道了？”
“我又知道了。”
慕容意远有些无奈。
“二哥，我们打个赌。”慕容清笑得有些狡黠，“在你病好之前，宁弟和那孩子一定能玩到一起。”

※

当慕容清还在和慕容意远打赌时，慕容宁还在练琴。
琴声叮叮咚咚地淌，指尖随琴键翻飞，在黑与白的世界中轻灵舞蹈。
今天弹的，是贝多芬的《月光》。慕容宁会的曲子已不少，但他唯独钟爱这首《月光》曲，甚至喜爱到每天都要弹一小段的程度。今日不知为何，他想完整弹完这支曲，可就当慕容宁才沉浸在由音符编织出的幽静夜色时，一束目光便落在了慕容宁手上。
目光是比月光更引人警醒的东西，流畅的琴曲登时停止。慕容宁拧眉抬眼，刚想向在窗边的偷听者发作，就发现出现在窗边的不是元劫七的吊梢眼，而是一双静若潭水的美人桃花眸。
这双眸子的主人，慕容宁可不陌生。但即便如此，十三少仍是不能容忍有人在他练琴时偷听打扰。他没有合上琴盖，也没有站起，甚至还保持着一只手留在琴上的姿势，伸出另一手，指向那双桃花眸。
“莫！离！骚！”慕容宁大声喊出那人名字，“你偷听我练琴！”
谁料，莫离骚却把头歪了歪，而后摇了摇。
“没有偷听。”他反驳道，“我又没躲起来。”
慕容宁登时语塞。
莫离骚说的没错，他的确没躲，只是琴房的窗户开得高，莫离骚身高不够，只能扒着窗台，看起来鬼祟，可神情却十分坦荡。
许是一个姿势维持的时间长了，莫离骚觉着，索性双臂一撑，侧着坐上窗台，在正要翻身跳进屋里时，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看向慕容宁。
“你是不喜欢让人听吗？”他又歪了一下头，“那我走了，回见。”
说完，就要照来时般原路翻出去。
慕容宁哪里见过这样自说自话的人？他一个字还没说呢，话就全让莫离骚说完了。什么不喜欢让人听？什么没躲起来？慕容宁瞪大了眼。他看到那只撑在窗台上的手，白皙、纤长、骨肉匀停，慕容宁不知怎的就又想起那句话——那句原是老师赠给他的评，他却在第一次见到莫离骚时，就想转赠给对方的话。
“你——给我站住！不对！停住！还不对！”慕容宁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让莫离骚停下翻窗离开的动作，眼看莫离骚就要走了，慕容宁情急之下，按着琴键，猛地站起。

“莫离骚！你给我回来！”

钢琴发出形同呻吟般的怒吼。不只是因慕容宁的话，还是嘈杂低沉的钢琴声——莫离骚不再往外翻了。
他回过头，转过身，看着慕容宁。慕容宁生怕他反悔，便轻着呼吸，一错也不错地回看着，两人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莫离骚才慢吞吞从窗子上落下，但他也只是站在临窗的那一块地方上，没往前挪动一步。
“你——”
慕容宁有些反悔，但话都已说出口，十三少从没有过食言而肥的先例。他咽了两口空气，像是要把尴尬和拘束也一并咽下，坐回琴凳上，又往旁边挪了一挪。
“你过来。”
莫离骚走过去，站在慕容宁身后。
可慕容宁却白了他一眼。
“傻站在那做什么？”十三少拉住莫离骚的手，有一种好不容易抓住了，可不能让你逃的意味。
“坐过来。”他拽了一下莫离骚，却没拽动，“我又不会吃了你！快坐下，坐！”
莫离骚看了一下慕容宁，又看了一下那架由桃花心木制成的黑漆钢琴，垂眸思索片刻，便依言坐下了。
慕容宁这才放开莫离骚的手。
“好听么？”他按下一个音。
莫离骚点点头。
慕容宁笑了一下，单手按出一个音阶：“那这样呢？”
莫离骚又点了一下头。
这一次，慕容宁两只手都放在琴上。
然后，弹出了《月光》的第一小节。
等音符落定后，莫离骚主动开口。
“好听。”他说。
“想弹一弹吗？我是说，你也来试一下？”慕容宁抬起手，把钢琴让给莫离骚，“这架琴我从没让别人碰过，你可是头一个！”
可面对这份殊荣，莫离骚脸上却有半点受宠若惊的神色。
眼前的世界皆尽褪色，只有黑与白整齐罗列在那里。似浸碧潭的眸底漾出些波样，透露出些渴望，但，莫离骚却没伸出手。
他摇摇头：“我不会。”
不会？
慕容宁挑高眉角，在下一刻，他便露出一个自豪、骄傲，又有一点小得意的笑。
“不会没关系！”他又拉住莫离骚的手，虚虚握住，一起扶在琴键上，“我教你就是了。”
莫离骚睁大眼，他从没被如此对待过，无论是在家族中，还是在道域里，从没有人愿意这样主动去握自己的手。
一只手上覆着另一只手，同样的手指纤长，同样的骨肉匀停，同样的手掌宽度。
唯一不同的是，莫离骚比慕容宁要白了一点。
桃花流水垂而复抬，莫离骚看向慕容宁，在那双金澄如湖泊的眼里，他看到被打理干净的自己。
“好。”
他答应了。

※

当初慕容宁学琴，基本指法用了一天时间就学会。这已是令人惊叹的速度，按照那位以钢琴为生的老师的话来说，慕容宁已是一百个人里都很难见到一个的天才。
天才……天才吗？慕容宁并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直到，他见到了莫离骚。
慕容宁瞠目结舌地看着莫离骚的手，看着翻飞的手指灵巧而富有力量，流畅的音阶从他手中流出，一个错误都没有，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变了个调来弹奏，甚至还按出自己没教过他的和弦。
基本指法，慕容宁只教了他一遍。一遍过后，莫离骚便能依循记忆弹奏出一模一样的阶音；两遍后，他便开始开拓新的音域；三遍之后，他已能用音阶来弹悦耳动听的旋律与和弦。
这是天才，真真正正的天才。慕容宁虽不愿意承认，但面对莫离骚进步如此飞快的事实，他也不得不去承认这件事。
莫离骚……比他更适合弹琴。
挫败、懊恼、不甘心——这些令人垂头丧气的情绪，实则只存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随之而来的，是遇到同类人的欣喜与释然。
莫离骚应该弹琴，有这样难得天赋的人，怎么可以不弹琴！有一道声音在慕容宁心中回响，让他冲动地又一次拉起莫离骚的手，将其并拢着握在手里，激动到有些颤抖着说：“离骚！我教你弹《月光》好不好？”
坐在他身边的人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你叫我什么？”
“离骚啊。”话出口的瞬间，慕容宁才意识到这称呼的过分亲昵，但他却骄傲着，不肯承认自己脱口而出时的欣喜。“这样叫你不行吗？”慕容宁微微扬起下巴，“难道我们不是朋友？”
“朋友？”莫离骚又歪下头，想了一会儿，“可是，我们才见过两次。”
“两次已经够多了！二哥总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一见如故！”慕容宁没放开莫离骚的手：“离骚，你喜欢《月光》吗？我教你弹，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弹《月光》了。”
“月、光……”莫离骚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有清亮亮的东西流淌，倒真似映入满眼眸的月光。
他看向慕容宁：“是你今天弹的曲子吗？”
“对。”慕容宁重重点头，“就是你今天偷……你听到的那一首。离骚，你想学吗？”
“嗯。”莫离骚把头轻轻点了点，“我想学。十三——”
他忽然住了口，想了一下，又再抬眼，却是换了一个称呼。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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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1-09-05 2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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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当府医一边满意着自己的治疗成果一边拎着药箱迈步离去时，慕容烟雨推开房门，告诉一脸懵然的慕容意远，今天开始恢复训练。
今天？今天？！
慕容意远透过木窗看了一眼夕阳无限好的天色。
“大哥。”他咽了咽口水，“天都要黑了，太晚了，今天就算了……吧？”
慕容烟雨拄着一根花梨木手杖，不动如山地看向慕容意远。
这成功唤醒慕容意远刚参军时的经历，过于惨痛且壮烈，以至于在军中有“儒将”之名的慕容二爷登时从床上坐起，对着慕容烟雨行了一个军礼，头也不回地奔出房间。
“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十二弟！”
他和报菜名一样，把参了军的弟妹从头到尾喊了一遍，声如洪钟。
“训练场集合！”
“还有莫离骚，”慕容烟雨出现在慕容意远身边，“把他也叫去。从今天开始，他要和你们一起训练。”

※

莫离骚被叫来时睡眼惺忪，可当慕容烟雨把他扔进训练场，他便是另外一副模样。
训练场向来都是很可怕的地方，可对慕容家的人来说，训练场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而有慕容烟雨在的训练场，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想去的、地狱一样的地方。
铁血军阀的名头并非空穴来风。慕容家的训练素来以高强度、高难度、低完成度著称。正因如此，慕容家所统帅的军队才会在战乱时期保持一等一的战力，于乱世中护得一方太平。这一切，慕容烟雨功不可没。
而这份功不可没被用在莫离骚身上，就变成一种折磨。
八岁的孩子，身体还没张开，就算莫离骚已比其他同龄人高了，手脚也长了不少，但要完成和成年人一样内容和强度的训练，就要吃力很多。
跌倒，爬起；又一次跌倒，再一次爬起。
慕容意远在场外看着半人高的孩子不停重复着摔与起，面露不忍，不由得侧过眼，看了看慕容烟雨。
大哥果然不愧是大哥！面对如此惨状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当莫离骚又一次从两米高的障碍板上跌落，慕容清抢先跳下器械，想要将莫离骚扶起。
“清妹。”自进入训练场后便一言不发的慕容烟雨忽然开口，“不许帮他。”
伸出去的手缩了一下，然而慕容清仅是抿了下嘴，手还是要伸过去，却被另一只手推开了。
“莫离骚？”
她惊讶地看着莫离骚，还有那只推开自己的、布满伤口和尘土的手。
“我没事。”八岁的孩子擦去脸上泥灰，望向慕容烟雨时，双眸仍是清澈见底。
“师父。”他这样称呼慕容烟雨，“继续吧。”

※

看起来是个对什么事都很不上心的孩子，可在训练场上，却认真得不行。
就连一向对外人嗤之以鼻的老五，也对莫离骚刮目相看。
他太倔了，倔得格外要命，倔到哪怕跌出伤口，摔到满身泥土，也没有一句抱怨，喊过一次停。
八岁。在场众人，没有一人在八岁时就被慕容烟雨扔进训练场。哪怕是天赋最高、得到夸赞最多的老五慕容危，也是在过了十岁生日后才第一次踏入训练场。
可莫离骚才八岁，第一次参加训练，就一声不吭地完成全部训练内容。
这在经常飘荡着哭爹喊娘声音的训练场里太过罕见。即便如此，身为教官的慕容意远，却生出另外一种担忧。
虽然担着师徒的名头，但过于严苛的师父难免不会被弟子记恨。慕容意远知道慕容烟雨的打算，也真心珍惜莫离骚的才，于是便在训练结束后，主动找上莫离骚。
“给。”他把一个拧开的水壶递给莫离骚，“累了吧？喝口水。”
莫离骚看了那个水壶一会儿，接过后拉起一截袖管，用没弄脏的地方擦了擦壶嘴，然后小小地喝了一口。
擦壶嘴的小动作让慕容意远噎了一下，但他是兄弟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性子也更温和，便没有在这点小事上生莫离骚的气。
“这一壶都是你的，再喝一点。高强度的训练后需要及时补水，否则第二天容易爬不起来，嗓子也会很难受。”
说完，他把递还过来的水壶推回去：“喝吧，没事，大哥不会说你的。”
莫离骚犹豫一下，点了点头，又喝了几口。
“你别怪大哥。”慕容意远在莫离骚喝水时温声说道，“大哥坐在那个位子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挑中一个接班人来培养，自然是要比对常人严厉。”
他见莫离骚并没有多大反应，正打算再推心置腹地好生劝解，却见莫离骚把壶盖仔细拧好后，又擦了擦壶上落的土。
“我知道，”莫离骚眼眸清亮，看向慕容意远时，眼底的坦然都无比清晰，“师父这样做，是对我好。”
慕容意远才张了张嘴，又听莫离骚说。
“我可以的。”
等回到慕容烟雨身边时，慕容意远向他复述了一遍方才的对话。
“大哥，你捡回来的这个娃娃，了不得啊。”慕容意远咋舌道。
慕容烟雨睨了他一眼，手仍拄着花梨木杖，望向天上的星。
他说：“能把你一棍子打晕的娃儿能差到哪里去？”
慕容意远噎了一下。
“大哥……”他万般无奈地看向慕容烟雨，“就别拿这个揶揄我了，好吗？”
慕容烟雨垂下眼，转身离开时，留下这样一句话。

“丢人现眼，好好想想等悬箫回来你怎么和她解释这件事吧。”

※

日子好像还和寻常一样过，只不过莫离骚每天都会被慕容烟雨提走，再回来时，便不知为何，又每每换了一身装束。
慕容宁问时，莫离骚只说是自己去了训练场，刚开始时慕容宁还颇为不满，觉得莫离骚应该多花些时间在练琴上，哪怕只是在旁边听自己弹，也好过在土堆中摸爬滚打。
但这些话，慕容宁也只敢和莫离骚抱怨一下，不敢真闹到慕容烟雨那里。
为了能和同为天才的莫离骚多待一会儿，十三少决定曲线救国。
他延长了练琴的时间，从莫离骚被带走时就开始弹琴，一边弹琴一边等，等到夕阳微红时，莫离骚便会循着琴声回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某天莫离骚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双白色的手套。
那一年，慕容宁十岁，莫离骚十二岁。
“手套？”十三少挑眉看向莫离骚的手，目露嫌弃：“哪儿有戴手套弹琴的啊？摘了摘了，看着碍眼。”
谁料，莫离骚却摇了摇头。
“脏。”他说。
脏？什么脏？屋子里不是可以用窗明几净来形容吗？
慕容宁旋即反应过来。
难道他说的是……我的琴脏？！
慕容宁瞪大眼，十分不可置信地瞪着莫离骚。他想：我这琴每天都擦，不知道有多干净！这都还嫌脏？！莫离骚你有毛病吧？！洁癖也不至于洁癖成这样啊！
但这样又是哪样呢？作为被府内下人嚼了半年多舌根的人，莫离骚作为被捡回来的养子，当初可没少被人背后支摘。
来来回回说的，也就是那么几件事，什么喝水还要擦瓶口，别人吃过的东西也绝不碰一口。无非就是嫌莫离骚太爱干净，洁癖到令人发指，作为一个本不属于慕容家的人，却比任何一个慕容家人都要穷讲究。
当然，这些闲言碎语，最终都被彻底压下，可慕容宁或多或少还是听到过一些，起初并未在意，但不曾想，莫离骚的洁癖居然洁癖到了他的琴上。
想到这，慕容宁有些生气。
于是他便一屁股坐下，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理会莫离骚。
五分钟过去，莫离骚没有出声。
慕容宁开始感到不耐。
十分钟过去，莫离骚还是没有主动开口。
慕容宁有些沉不住气了，却还是梗着脖子扭着头，坚持不去看莫离骚。
十五分钟过去了，琴房里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慕容宁最终还是憋不住偷回过一点头，用余光飞快往旁边瞄了一眼，只是一眼。
怎么回事？
十三少不禁有些疑惑。
离骚怎么了？
慕容宁想不明白。
我才是被嫌弃、应该低沉生气的那一个，可为什么嫌弃琴脏的人，会露出这样莫名低沉的神情？
或许是被桃花眸中的情绪牵动，慕容宁摸了摸自己，发现那点生出来的气竟然都散了，化成一种不忍。
“算、算了！”十三少很不熟练地主动开口，“本少爷大度容人，不和你这个小洁癖计较！你……”
说到这，慕容宁才转回头。
“上次教给你的曲子你还记得吗？”他转移话题的技巧十分拙劣。
但莫离骚却很自然地接过话头。
“记得，舒伯特的《小夜曲》，C调。”他在等慕容宁先摸琴。
“那我们今天试一试D调的。”慕容宁把手扶在琴键上，眼梢一挑，示意莫离骚也跟上，“来吧？D调《小夜曲》。”
莫离骚嗯了一声，把手放上，在无需言语的默契里，四只手同时按下，奏出优美又和谐的婉转琴音。

※

练琴结束，莫离骚回到自己的院子，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就钻入卧室。
房门被关好，弹簧锁也被扣紧，窗子留了半扇，因为全都关上会有些憋气。
等这一切都做完，莫离骚便站在屋里，他没有躺，没有坐，只是发呆似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回神。
他此时才想到把手套摘去，可不知为何却频频失败，打滑了好几次。
在第七次尝试后，那双手套才被成功脱下。莫离骚看着那双修长、有力、得到过慕容宁无数次称赞的手，那双手被月光照得很白，白到透着苍青，像从不负担鲜活生命的纸。这不是莫离骚在今天看到的第一份苍白，先前分明在训练场上看到过，曾经鲜活而柔软，可在一声枪响后，便成了他所看到的苍白。

※

“今天的训练内容是打活动靶——离骚，你先来。”
莫离骚还没明白活动靶的具体含义，便先听到慕容烟雨的话，于是便乖觉地向前迈出一步。
然后，慕容烟雨塞给他一把枪。
“师父，这是？”
花梨木杖重重拄地，莫离骚听到一声刺耳尖锐的响，随即一个白绒绒的团便出现在视线中，蹦跳着往场边的草丛里扑。
这团毛球莫离骚并不陌生，那是被养在慕容府后院里的兔子，春天才下了一窝，见风就长，如今那一窝小的，也就眼前见到的那么大。
那就是，活动靶？
莫离骚吃了一惊，他虽能在训练中刻苦，可毕竟是出身世家的娇养子，哪怕曾被家族驱赶着奔赴战场，但却枪都没摸过，更不要说杀人。
“师父，我不想杀生。”
“现在不杀，以后也要杀，没差别。”
莫离骚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离骚。”慕容烟雨又喊了一下他，“开枪。”
枪口被反复举起，又数次被放下。
莫离骚始终没有扣动扳机。
“莫离骚。”花梨木杖又拄在石板地上，“开枪。”
他回头望向慕容烟雨，却在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中，看到坚决、不容置疑、以及由不得他去更改的东西。
莫离骚垂下眼，看着那双拿住枪的手。
随即，他又看向场边绿草里，若隐若现的白色绒球。
银光划出一道弧，定格在与视线齐平的高度。莫离骚举起另一只手，托住冰冷坚硬的枪托。
蓝天，白云，艳阳，和雪白的兔。
他看到手指扣动扳机的样子，如此用力而坚定，像按下一枚最难按的琴键。

砰。

一树飞鸟被惊起。
白兔凋零。

※

回忆戛然而止。
莫离骚握住自己，双手紧紧交握着，感受着掌中传来的、后知后觉的颤簌。
他想起那架被精心爱护过的琴，忽然就把眼闭起，嘴唇动了一下，说出一声很轻、很弱的话。

“——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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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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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1-09-07 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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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莫离骚的手套一戴就是几年，中间没有一次摘下，这让慕容宁险些就要忘记那双手在不戴手套时又是个什么模样。
一开始，慕容宁还是看不惯莫离骚戴着手套弹琴，但凭他如何劝说，费尽口水、磨痛嘴皮，莫离骚仍还坚持戴着那副手套——雪白的、柔软的、紧紧包住手的手套。
后来，慕容宁也就习惯了，不再莫离骚来时惯例揶揄，只在玻璃珠帘被撩动时便向旁边一挪，空出半张琴凳给莫离骚坐，然后一起弹奏上一次的练习曲，中间很少交谈。
训练的次数变多了，时间也慢慢变长。慕容宁从未问过与训练相关的事，只是弹琴、弹琴、再弹琴，做一个有音乐天赋的人应该做的事，不过问与音乐无关的任何细枝末节。
直到那个慕容宁第一次踏足训练场的夜晚。
那一年，慕容宁十四岁，莫离骚十六岁。而那一天，莫离骚来到慕容家已整整八年。也就是说，那一天是莫离骚的生日，也就是在那一天，慕容宁终于知道被那双手套盖住的究竟是什么。
伤痕、灰土、鲜血与疼痛，还有……

一双只有他才读得懂的碧水桃花眸。

※

那天，慕容宁本来准备了一个惊喜。他从来没送过别人东西，莫离骚是享受这份殊荣的第一人，所以慕容宁有些雀跃，甚至开始想，莫离骚收到这份礼物时，又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其实，用脚趾想也想得出，素来以疏淡漠然著称的莫离骚，应该不会有太鲜明、或太明显的情绪。
应该——只是应该，他在收到这份礼物时会张开嘴，然后抿起嘴角，再叫出自己的名。
宁。
再然后呢？
慕容宁想不出了，理应还有“谢谢”，或者“我很喜欢”这样的后续，但他并不想听莫离骚说这些，那些话，莫离骚也对哥哥们说过，像是一种礼貌的客套，听不出有几分真心。
那，慕容宁想听什么呢？他也不清楚。或许，是一些不一样的话吧。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慕容宁推开色泽温润的琴盖，把手放在琴键上时，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礼品袋。
里面装着他认真准备过的礼物，送给同样有音乐天赋、同样天才的莫离骚。
一首曲子的时间……应该够了吧？
保持着这样的想法，慕容宁按下第一个音。
随后，便是琴曲如泉水般流淌，可一曲完毕，珠帘还没被人拨动，于是慕容宁又弹了一首，却依旧没等到他一直在等的人。
《小夜曲》的C调、D调、F调都弹过了，接下来是《致爱丽丝》、《蓝色多瑙河》、《给爱德琳的诗》，还有《爱之梦》第三首降A大调独奏曲。
在《月光》的第一乐章响起时，慕容宁抬手，琴音消止。
十三少在斜照余晖中站起。
怎么还不来？
慕容宁掏出一只银色怀表，看了看时间。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干脆去训练场找离骚吧！慕容宁想，清姐说过最近训练任务突然变重，连她都有些吃不消。
要不，去的时候顺路去厨房拿一盒点心带过去？
慕容宁收回往右边迈出的脚，转身往训练场的方向走去，夕阳与琴房都被留在身后。
还是去训练场吧。
他想到了什么，嘴角勾出一抹笑。
“嘿嘿，离骚，想不到本少爷会亲自去训练场堵你吧？”慕容宁自言自语着，暗自窃喜。
“害我等了这么久，看我怎么罚你！”他拐过一个树影葱茏的回廊角。

“我们走着瞧！”

※

慕容宁知道训练很苦，否则慕容家人不会一谈到训练便闻之色变。但他却不知道，原来训练会这样辛苦，艰难、疲累、高难度，且慕容烟雨就在旁边监督，每犯一个错就要被呵斥，还要用更多的训练次数来补。
从远远听到训练的动静，到找到一个合适的隐蔽处藏好——在这短短不过五分钟的时间里，已有四人被罚。
慕容宁没有经过训练，隐蔽藏躲的技术都不好，但他很有自知之明，深知不可离太近，也不可做出太大动作，故而只露出一只眼睛，去在一帮灰头土脸的人里找到莫离骚。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慕容宁就看到了莫离骚，只不过他看到的莫离骚，却是被狠狠摔到地上后，比其他人还要灰头土脸的狼狈。
“起来。”慕容烟雨沉声开口。
莫离骚喘了一下，汗珠从额边滑落，沾湿鬓发。
“给恁爸起来。”
莫离骚用手背抹了一下脸，迅速撑身站起，又向慕容烟雨发起“攻击”。
然后，就又被打倒在地。
指尖沾了泥土，掌心被石子割破，但莫离骚仍一句抱怨也没有，这次连抹脸的动作都省去，又一次攻向慕容烟雨。
一次次地摔倒，又一次次地爬起。
他看着他狼狈、凄惨又倔强的模样，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不该这样，那双手不该这样……
莫离骚再次被掀翻在地，双手再度变得脏污，鲜红开始沁染，有血逐渐渗出。
慕容宁知道训练很苦，却不知道这样苦，也不知道莫离骚竟然在这样高强度的艰难里，摸爬滚打过八年。
他和他隔得很远，但慕容宁却看清了莫离骚的脸，上面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东西。
没有疲累、没有抱怨、没有倦惰与痛苦，什么都没有，和在琴房弹琴时的莫离骚大相径庭。
胸中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慕容宁收回视线，脚却踩到一片叶，发出一声很清脆的响，声音不大，却让莫离骚有所察觉。
他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只看到一片黑幢幢的影。
有树、有草、有眠鸟，却没有人。
莫离骚能察觉到的动静，慕容烟雨不可能没有察觉，但慕容烟雨连头都没回，双手拄着花梨木杖，沉声说道：“继续。”说完，那根木杖便敲了一下石板，又道：“再来二十次。”
莫离骚回过头，爬起身，手指用力握了握，捏去一些痛楚。
然后，他又攻了过去。

※

等到训练结束时，已经过了该吃晚饭的时间。
仆人早就把晚餐送到房间里，可莫离骚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坐在桌边，宛如一尊质地晶莹的大理石雕像。
今天训练的强度超乎以往，不仅在平日的训练基础上加大动作完成数量，还增加了双人格斗实战环节。
莫离骚的对手是慕容烟雨。这是出乎众人意料，却在莫离骚本人的意料之中。强大、严苛、不近人情，慕容烟雨并不满意莫离骚的攻势，将本来规定好的五十次进攻硬增加到一百次。
等到莫离骚第一百次重摔落地，训练场上的灯都已亮起。其他人早已离开，被留在场地里的只有莫离骚，还有作为莫离骚“对手”的慕容烟雨。
“明天，还是一百次。”慕容烟雨拄杖转身，“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师父，我明白。”
他拍拍尘土，撑身站起，在将垂在眼前的一缕发拢到边上时，面不改色地这样回答。
然后，莫离骚便回来了。
在将训练时的情景回忆过一遍后，莫离骚才积攒下收拾好自己的力气。他站起身，脱下衣物，用水擦去身上泥土。洗时，难免会碰到伤口，这让莫离骚唇线咬紧，却还是忍痛把自己都洗干净。
贪懒又怕疼，可是在慕容家的训练场里，莫离骚却从不会因累与疼而多抱怨一个字。
他拿起放在洗漱台旁边的梳子，沾上水，梳去灰土，再拿过一根崭新的红色丝带，把抹去狼狈与凌乱后的头发重新扎好。
干净的衣裤，干净的鞋，还有那双白色的棉布手套。
莫离骚做好了去琴房的一切准备，但在临出门前，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很晚了，宁是不是已经不在琴房了？
有些失落，但又有些不确定，莫离骚回头看着一口都没动的饭，抿着嘴唇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万一……宁还在呢？
这一份万一如丝，更如索，牵引着他向前走，从阒静昏暗的院落踏上灯影幢幢的青石板路，原来，只需要一步的距离。

※

当莫离骚走到琴房外的小花园中时，发现屋子是暗的，没开灯，但门却没锁。他拨开一丛水晶琉璃，轻声走进，发现窗户也敞开着，月色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铺下一片轻薄脆凉的光。
果真是月光如水，而在这水一样的光华里，慕容宁坐在钢琴前，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没有弹琴，也没有看谱，明明听到玻璃珠帘碰撞的声音，却还是安静，安静到令人诧异，甚至都有点不像慕容宁。
但莫离骚却神色如常地走过去，发现琴凳早已被留出半边，明显是一直在等自己。
他坐在慕容宁身边，正要打破这段沉默时，慕容宁却突然拉住莫离骚的手。
突如其来的痛让莫离骚下意识想抽回手，但把手抽回的动作却被一些顾虑压制，并没有让莫离骚暴露。
他原以为慕容宁是要抱怨些什么，譬如为什么今天这么晚，你让本少爷好等云云。已想好的措辞陈累在胸，可慕容宁却连一句话也没有，沉默到连莫离骚都察觉到异样。但就在莫离骚刚要开口之际，捉住他的那只手却忽然收紧，停在上面的目光也隐带强硬，慕容宁的另一只手伸了过来，竟是要去脱莫离骚的手套！
强维持住的镇定被撕碎，在慕容宁用行动表明出意图时，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也都处变不惊的莫离骚，第一次露出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生动表情。
他显然不愿意，脸上写满抗拒，却因怕会伤到慕容宁，而不敢全力推拒。这样未尽全力的挣扎当然不会取得什么效果，只有桃花眸中涟漪乍起，波光推荡，水花四溢，传递到眉心。
手套被扯开一点，随即又被拉回去，然后再扯开一点。一人志在必得，另一人却束手束脚，于是这场少年人间的拉锯没有持续太久，慕容宁瞅准机会，甩脱禁锢的同时用力一扯——莫离骚便失去了继续抗争的意义。
什么遮掩都没了，当手套被摘下的那一瞬间，慕容宁在那双桃花眸里，看到一种令他心痛的狼狈。
白皙、修长、骨头匀停，但却满布伤口，不再细腻，也不再完美的手。
慕容宁仍还抓着莫离骚的手，只是手指微微松开了，不再那般坚持。
“离骚……”
莫离骚垂下了眼，默默把手抽回，又默默从琴凳上站起。
“你给我站住。”
才要迈出去的脚被收回，莫离骚很听话地站在原地，背对着慕容宁，没有抬头。
“转身。”
莫离骚转过身。
“坐下。”
莫离骚又坐回到刚才坐的位置上。
“手给我。”
莫离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慕容宁又握住那只手，毫不犹豫地就要带着他往钢琴上摸。
莫离骚自是不愿，挣扎拧动着身体，要把手抽回去。
可那只握住自己的手却十分有力，有力到无法挣脱开去，这让莫离骚抿紧嘴，眸中波光激荡，忍不住低声呼喊道：“宁！”
他头一次叫得这样慌急。
“离骚，离骚！”
慕容宁连着叫了他两声，见莫离骚还在挣扎，便用上全部的力气捉住对方。
“离骚，你听我、你听我说。”他也将嘴抿紧，好似如果不这样做，便会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滑出：“不脏，离骚，不脏的，我都好好擦过了，你弹，你来弹。”
混乱中，莫离骚的手被按在了钢琴上。没有手套隔着的触感很奇妙，细腻而微凉，有一种恍若隔世的熟悉。
所有的挣扎都停了，慕容宁按住莫离骚的指，动作小心又轻柔，像第一次教他弹琴时一样，带着莫离骚按下一个音。
单调、贫乏，并无后续，更不成旋律。可落在莫离骚耳中，却是比所有乐曲都要悦耳的天籁之音。
“离骚，你看……”慕容宁没有松开手，“我真的没骗你。”

※

“宁，这是什么？”
莫离骚接过那只礼品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却没有拆开。
纸袋是时下很流行，却也很难搞到手的洋红色纸袋，上面印着暗金色的纹，封口处打着一个红白色的蝴蝶结，蝴蝶结有点丑，不像是外面商店打包出来的货。
慕容宁偷瞄了莫离骚一眼，有些故作姿态地扭过头。
“你拆开看看就知道了。”他说。
“我可以拆吗？”
“这不是废——”慕容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中途改了口，“送你的礼物，你拆开就是了。”
拆开礼品袋的声音很慢、很缓，慕容宁好几次都想回过头去看，但又有些骄矜地正过脸，不表露出丝毫雀跃与期待。
“这是……”莫离骚从纸袋中抽出一沓纸，“乐谱？”他细细研读着，却没有把曲子哼出。
慕容宁有一点小失望。
“如何？”他还端着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喜欢吗？”
莫离骚却没有回答，眼神一行一行地向下逡扫，一页又一页，很快便将这一沓纸读完。
随即，他把乐谱又放回到礼品袋里，手又扶在钢琴上，阖眸沉吟一会儿，手腕一沉。
那支并不算长的乐曲，便以一种轻灵而悠扬的姿态呈现在慕容宁耳边。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定时，莫离骚抬起手。
“这支曲子，很有宁的风格。”
慕容宁这才从音符交织出的幻梦中回神，再抬眸时，正看到莫离骚弯起一双眼，嘴角微微勾抿，正对着他笑。
“我很喜欢。”那双桃花眸中涟漪乍起。

“宁，谢谢你。”

不知为何，慕容宁忽然觉得脸上烧热。这再平常不过的两句答谢堪称平平无奇。但那些为谱曲而苦恼、发愁、绞尽脑汁的辛苦，却都随着这两句话而消失殆尽。慕容宁别过眼，有些压不住唇边窃喜，却又还要装出一副小大人似的镇定姿态，清了清嗓，笑着回了一句：“这没什么了不起。”
等到尾音散去后，他又轻声补了一句。
“喜欢……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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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1-09-09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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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离骚……离骚！”
莫离骚把窗户拉开，慕容宁正站在窗外，一只手扶在框上，另一只手正打算推窗。
短暂一瞬的扑空没有让十三少面露窘迫，他很自然地收回手，咳了一声，清了清嗓，而后对莫离骚说：“离骚，陪本少爷去买个东西。”
上次，好像也是让他去陪着买东西。
上上次的理由又是什么？莫离骚忘记了。
“宁。”莫离骚轻叹了一口气，问：“这次你又缺什么了？”
慕容宁显然噎了一下，眼神游移过一圈后，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五线谱纸……吧……”
“上次才买了二百张。”
慕容宁咬了咬唇。
“我还想吃粽子糖。”
“厨房里还有。”
“我想吃的是城东点心铺卖的那个！”
“彤衣正好要和管家一起出门采买，宁可以拜托她带回来。”
慕容宁显然有些不高兴，他把两只手都拍在窗框上，砰的一声，轻土飞扬。
“我就是想让你陪我出门！”慕容宁紧拧着眉，“去，还是不去？离骚，给我一句准话。”
莫离骚有些无奈：“宁，我该去训练了。”
对于这件事，慕容宁从来都避而不谈。他见莫离骚还没有动的意思，索性隔着窗，拉住莫离骚的手。
“不给话，我就当你默认陪我出去了。”慕容宁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曲解，颇为得意地笑了笑，露出半颗并不很尖锐的虎牙。他拉了拉握着莫离骚的手：“走，离骚，本少爷请你吃桂花酥。”
腕上的手与窗外的阳光同样温暖，可莫离骚却想到训练场，想到未完成的训练，还有慕容烟雨无言的期望。
他犹豫了。
“宁，我还是……”
“走。”
慕容宁不容拒绝地又拉了他一下，眼中写满“不管你答不答应你必须陪我去”的话，莫离骚又看向他握住自己的手，唇微微抿紧，随后便缓缓松弛。
“宁，先放开我。”
慕容宁以为他不愿，手便握得更紧，谁料，莫离骚却又说：“你隔着窗子抓住我，我没办法出门，宁。”
慕容宁由惴转喜，松开手时，嘴角不禁扬起，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我跟你说，这个桂花酥是它们新推出的产品，我听元劫七说过好几次了，说有多么多么好吃，多么多么难买，多么多么老少皆宜，我早就想试试了……”
莫离骚被勾住脖子，被破听着慕容宁口不停歇地兴奋絮叨。他眉间仍蓄着无奈，走出小院前，还不放心地朝训练场的方向看了一眼，在被慕容宁带着继续往前走时，又很轻、很轻地叹出一口气。
算了。
他们一起走出慕容家的大门。

而另外一边的训练场里……
“大哥，那个……”想到即将要说的事，慕容意远有些难以启齿。
“离骚又缺席了？”
慕容意远瞄了自家大哥一眼，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慕容烟雨却连眼皮都没抬。
“又是十三做的？”慕容烟雨又问。
慕容意远在心中默默叹出一口气，又艰涩地点了点头。
原以为是雷霆将至，谁曾想，慕容烟雨依旧没露出半点怒气。
“开始吧。”慕容烟雨将另一只手也搭在花梨木杖上，“强度照常。”
慕容意远应了一声，刚准备把今日的训练内容交代下去，就又听到慕容烟雨对自己说。
“今天早上送来的消息，看了？”
慕容意远回过头：“大哥指的是云岫村又有山匪扰民的事？”
慕容烟雨没出声，算是默认。
“那件事的话，我正打算训练结束后去布置。”慕容意远说，“云岫村的山匪规模比寻常山匪要大，应当是战争扩大的影响，流民增多，总有人不想通过正当途径讨生活。不过大哥不用担心，这种规模的山匪还不用劳动大哥来，到时我拨出一千人的队伍就……”
“我亲自去。”慕容烟雨打断了慕容意远的话，无视掉对方眼中惊诧，缓缓睁开眼。
望着远处一棵逐渐开始染上金黄的银杏树。
“带回家训练了这么多年，总要看看成果。”他说。
慕容意远仔细一品，忽然就领会了慕容烟雨的用意。
“大哥是说，让莫离骚……”
慕容烟雨一挥手，慕容意远及时住口，转身继续监督训练去了。

※

慕容宁脱去莫离骚手套已是一年多前的事。这一年多里，除了年岁上的增长、头发上的留长、莫离骚不再戴手套弹琴外，唯一的不同就是，慕容宁开始千方百计地、频繁拉莫离骚上街出门。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莫离骚一清二楚，只是言语上的推拒终究抵不过内心的渴求与纵容。严厉的训练为的什么，莫离骚也清楚，但他只是无法拒绝慕容宁而已——很没来由、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法拒绝——这让莫离骚一次又一次与慕容宁穿梭在巷弄里，拎着一些很没实际用处的小零碎，嘴里留着咀嚼过各色点心后留下的渣滓。
或许，还能这样放纵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莫离骚隐隐有这样的预感，他看着慕容宁的背影，看到那条马尾在眼前晃扫，晃着晃着，便晃成一道淡紫色的光。
“离骚，怎么了？”
察觉到身后人的停滞，慕容宁回过头。
莫离骚轻轻抿了下嘴。
“没什么。”他没有抽回被一直拉着的手，“只是，宁，再不快点走，要赶不上吃晚饭了。”
“……啊！是真的！”慕容宁匆忙揣回那只银色怀表，“快走，我记得今晚有冰丝燕窝！”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开始跑，可即便是在奔跑，他也没放开莫离骚。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莫离骚忽然想到这样一句俗语，下意识看了看天边，却觉得今天的晚霞红得太过耀眼。
明天……真的可以行千里么？

※

晚饭后，慕容烟雨宣布了一件事。
“大哥不是才回来没多久？又要出门？”
慕容意远作为知情人，便又同往常一样，替慕容烟雨作了答：“嗨，这不是最近事情多吗？大哥身为统帅，自然要比我们忙。”
这样的回答却没能让提问的人满意。慕容六爷撇了撇嘴，挑眉看向自家九妹：“清妹，你怎么看？”
慕容清正把一盏冰丝燕窝推给慕容宁，闻言看了慕容烟雨一眼，又看回向慕容六爷那边。
“做什么问我？”她又把一柄小瓷勺递给十三弟，“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事只要是大哥出马，总是不会出差错的……离骚，你要吗？”
莫离骚看了看正吃冰丝燕窝的慕容宁，又看了看面前被清空的杯盘，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他也得到了一盏。
“离骚。”
莫离骚才舀起一勺燕窝，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点，便又把瓷勺放下了。
“师父。”他正襟危坐着望向慕容烟雨。
“你跟我去。”慕容烟雨从彤衣手上接过花梨木杖，“明天就走。”
言罢，他便站起身。
慕容清稍一回头，就看到慕容宁正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
“大哥。”
慕容烟雨脚步微停。
慕容清随后问道：“这次出了什么事？竟然要带上离骚一起去。”
慕容烟雨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对慕容清所提问题的答。
“出发前去找你二爷，他会给你准备好这次出门需要的东西。”
说完，慕容烟雨就离开了。
慕容宁早已没了品尝冰丝燕窝的心思，他扭过头，看向坐在身边的莫离骚，却发现对方在短暂的默然后，竟继续拿起勺子，去吃那勺来不及送进嘴的冰丝燕窝。
“离骚……”
“今天的燕窝做得很好。”莫离骚冲着慕容宁笑了笑，“你不吃了吗？宁。”

※

无论有多么不愿意，第二天的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
集合的时间是下午四点，慕容意远中午特意过来和莫离骚交代了一下，让他不要有太多负担。
去哪里，做什么，莫离骚到现在也不清楚。但他相信慕容烟雨，也能猜到慕容烟雨这样安排的用意是什么，他不会拒绝。
收养的恩情，栽培的恩情，还有将他当做慕容家一份子的恩情。人们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慕容烟雨对自己提出什么要求，莫离骚都不会拒绝。
况且，这本身也算不上过分。这个世道本就如此，哪有那么多选择的权力？
他知道慕容烟雨带自己回来是为了什么，师父想要做的事，自己应当努力去做到，不是么？
莫离骚将自己收拾妥当，准备完毕后看了一眼西洋表，指针刚刚指过下午三点，如果现在去前厅找慕容意远的话，时间应该是刚好。
就在莫离骚刚要推开房门时，听到有人正往这边跑来。
那人跑得急，跑过来时，似乎碰到院内栽植的树。一阵窸窸窣窣并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停在房门外，下一刻就要把门推开。
莫离骚赶在房门遭殃之前，率先拉开门板。
“宁。”他喊出对方的名字后，才发现慕容宁脸上居然汗涔涔的，额角汗珠滴落，折射出亮晶晶的光。
“怎么这样急？”关心的话出口后，莫离骚才想到自己准备去找慕容意远的事，“宁，我要去找二爷了，再不去，会——”
“离骚！”慕容宁还在喘，可脸上却没有半点疲累，反倒有些不寻常的兴奋。
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票：“离骚，你看看，这是什么？”
莫离骚没伸手。
“宁，我该走了。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好吗？”
慕容宁却依旧堵在门口。
“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他把那两张票推到莫离骚胸前，“你就看一眼，要是不感兴趣，小爷这就打道回府，不打扰你出门——怎么样？”
莫离骚低下头，先看了被按在自己胸前的票，又看了一眼慕容宁，而后思考了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把票拿到自己手里。
只看一眼，一眼……
他这样在心底默念着，却在看清票上的铅字内容时，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莫离骚的院中有一方小池，池中引了水，本倒映出蓝天与白云的影，忽而一阵微风吹来，白云飘远，阳光大喇喇地落下，映得池水熠熠生辉。
那双比院中池水还平静的眼，也仿佛皱起涟漪。
桃花眸中，似有星光点点。
“怎么样？”见到莫离骚这样，慕容宁有些小得意，“这票子可难搞了，要不是小爷人脉广，路子多，这两张贵宾席的票可就要落到别人手里了。”
他一脸神秘地凑过去：“离骚，去不去？”
莫离骚显然被这两张票吸引，但票上的时间……
“我……”莫离骚有些犹豫，“宁，师父让我……”
“不去就算了，我找别人去。”慕容宁手疾眼快地把那两张票抽回、放好，又拍了拍放着票子的小衣兜，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说完，他竟真要转身就走。
莫离骚张了张嘴。
谁料，慕容宁才迈出一步，就转身回过头。
“离骚。”他上挑的眼尾被笑得微微眯起，“你真不去？”
莫离骚用力抿了下嘴，心中犹豫过一下，拉住了慕容宁，却没说话。
“去，还是不去？”他们之间早有默契，只是慕容宁忽然就很想听莫离骚亲口说，“离骚，你这么拉着我，我可不知道你的意思。”
莫离骚飞快看了一眼放着慕容宁的衣兜，过了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
“去。”
慕容宁笑了，他把那两张票子又掏了出来，分出一张给莫离骚，而后拉住莫离骚的手，带他从侧门偷偷溜出。
票被紧紧攥在手里，浓黑的铅字在微黄的票纸上曲扭，却也很清晰。

“归乡游子——XXX钢琴独奏会
演出时间：XXXX年X月X日下午四点
坐席：贵宾席1-1
仅限本场演出使用，逾期作废”

那张票上，就印着这样简单，却格外打动莫离骚心弦的字。
钢琴、独奏会。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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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1-09-11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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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不知是否是因钢琴家出身定平城，对这座城市颇有感情的缘故，这一场音乐会不仅有安可曲，且安可曲还不止一首。
莫离骚记得很清楚，那位鬓发染霜的钢琴家去而复返了三次，每一次从幕后回到台前，都会向观众先鞠一躬，然后又坐回琴凳上，一弹就又是两首耳熟能详的钢琴名曲。
所以当演奏会结束时，已是月上中天。
慕容宁还兴奋着，从指法、技巧，从选曲、演绎，再到情感理解到强弱处理，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莫离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从音乐厅出来后便一直没有说话。只他眼底的晶亮持久烁闪，倾听时唇角也会微微勾起，看起来就是一副很开心的模样，等到慕容宁好不容易收住话，转过来问莫离骚的感想时，他才抿了一下嘴，轻道一声“好听”。
“只有这？”慕容宁对于这个回答明显有些不满，“就没点别的感想了吗？”
“宁已经说得很全面了，没有再补充的必要。”说完这一句后，莫离骚又补上一句。
“宁说的，就是我的想的。”
这种看似敷衍的话，也就只有莫离骚能将其说得光明正大、慕容宁能从中听出真诚意味来。十三少转了转眼，忽然拉住莫离骚的手，在即将走过这个路口时，把人带进另一条街上。
“刚刚那首安可的《月光》的强弱处理，我觉得很好！走，咱们回琴房试一把！”慕容宁有些跃跃欲试。
莫离骚一点都没反抗地听凭慕容宁拉着自己走。
“可是宁，回家的路不是这条。”他只在嘴上提了一句，脚却没停。
“你懂什么？这时间哪里能光明正大从正门回去？要是没抓包了，还不得被清姐说到耳朵出茧？”谁都知道十三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人除了慕容烟雨二嫂，也就只有这个和他最亲、最好的慕容清。在又拐进另一条小巷时，慕容宁又说：“这条路是捷径，你跟我走就是了。那边再往东拐一下，然后往北走三个口，最后再往东边一拐，就是琴房后被那棵金银木盖住的小木门了。”
“宁，你知道的捷径好多，怕不是平日里……”
“问哪么多做什么？快走快走。”
莫离骚看着慕容宁的背影，默默点了点头。

※

当木门被推开，走在前面的慕容宁却傻了眼。
他看到一道身影立在门前，巍峨、沉稳、不容摧折，只是站着，便似携来压成风雨。在慕容宁的认知中，能有这种气势的人，唯有一人。
“大……”
话还未出口，人已被拎住衣领，拽进门内。
慕容宁的背影忽然消失，莫离骚顿时心生警觉，他来不及想太多，当即便取下木门上的老朽门栓，一步跨入门里。
就在他准备挥动门栓去救慕容宁时，发现门栓已被一样东西死死卡住，无论如何也举不起。
定睛一看，卡住门栓的是一根木杖，色泽微红，木纹如波，因被使用过很久，所以整根木杖都沁着一种古朴而光润的颜色。
这根木杖，莫离骚认得。
目光随着木杖向上移动，在花园灯的昏暗光线里，莫离骚看到一张威严而板正的脸。

是慕容烟雨。

※

慕容烟雨走进府内正厅时，一手拎着莫离骚，另一手则拎着慕容宁。
正厅里，除了离家未归的慕容危、十一爷和十二爷，其他慕容家的人都在。
悬箫依旧在城外庵居中修行，慕容清在慕容烟雨回来前就递了消息到城外，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到了。
她不敢在慕容烟雨将两个少年拎进门时求情开口，因为慕容清自己也是军人，知道军规如山，不得不从，亦不得临阵脱逃的道理。莫离骚先是不听指令，再是错过集合时间，这种形同临阵脱逃性质的行为，在慕容烟雨眼里，是任凭谁也不能求情的罪情。
更何况，这是慕容宁第几次带着莫离骚无法无天了？
慕容清收回视线，压下一声叹息。
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钝音响，慕容清抬起眼，见是慕容烟雨将慕容宁与莫离骚重重扔在了地上。
“嘶……好痛。”慕容宁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起身时不忘看了慕容烟雨一眼，见自家大哥没反应，便放下半颗惴惴不安了一路的心。
不就是带着离骚又逃了一次吗？之前几次大哥也没说什么，这次应该不会罚太狠吧？
这样想着的慕容宁侧过脸，无声喊了一声“离骚”，示意他赶紧站起来。
莫离骚始终垂着眼，才把身体撑直，准备站起，慕容烟雨却突然一手杖打在他身上，沉声喝道：“给恁爸跪好。”
慕容宁不曾想到慕容烟雨会这样，一时怔愣的结果，就是莫离骚早已默默跪好，后背挺得笔直，眉眼垂下，他已没有再出言求情的机会。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慕容烟雨已头也不回地对身后说：“取家法。”
家法？
慕容宁只知道慕容家的确有家法，但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更不知为何听到“家法”二字时，哥哥们的脸色会变得如此难看。
还是慕容清有些看不过眼，刚喊了一声“大哥”出去，就得了慕容烟雨不容分说的一眼瞪。
然后，九姑娘就闭嘴了。
去取家法的是二爷慕容意远。在等待家法被取回来的时间里，慕容宁想了很多可以为莫离骚求情的东西。
比如说，大哥，都是我的主意，和离骚没关系。
又比如说，大哥，离骚真的很有天赋，你就别让他跟着训练了，让他跟我弹琴不好吗？
再比如说，大哥，你把莫离骚带走了，就没有人可以陪我了。
可当家法真的被取回来时，那些想法都不见了，余留在心的只有慌乱。慕容宁看着那根足有手腕粗的黑漆木杖，那木杖头上沁红的一段漆，像吃透了犯下过错之人的血。
慕容宁是真的慌了。
他连忙跑到慕容烟雨面前，张开双臂，把莫离骚护在背后。
“大哥！”慕容宁因为紧张，呼吸都有些轻浅。但他并没后退，咬唇时逼着自己看向慕容烟雨，一错不错地，然后又叫了一声。
“大哥！”
慕容烟雨把木杖拿在手里，没有推开慕容宁，只沉声说了一句：“十下。”
十下？用这个打？！
慕容宁更慌了，情急之下，再次开口：“大哥，你不能——”
“二十下。”
慕容宁不曾想过慕容烟雨会累加刑罚，愣了一下，还是没有让开：“大哥——”
“三十下。”
慕容清赶紧上前把慕容宁拉到一边，还想捂住慕容宁的眼。
“让他看。”
看着这样的慕容宁，又看着一言不发跪在地上的莫离骚，慕容意远也心生不忍。
可他的意图，却被慕容烟雨察觉：“多一个字，加十下。”
说完，他扫视过厅内众人。
“看是你们先把我说服，还是这小子先被我打死。”
如此重话砸落下，便没有人再敢出声。
慕容烟雨走到莫离骚身边，看着跪得笔正的莫离骚，沉声问：“你可知我为何要罚你。”
莫离骚眼也不抬，答：“我知道。”
“你服吗？”
慕容宁被慕容清抱在怀里，半是安抚，半是拦阻，他看着莫离骚的侧脸，听到了他最不想听到，却也最莫离骚的回答。

“服。”

压着这一句服，家法随之落下。
木杖打在莫离骚背上，啪的一声，莫离骚却一言不发。
第一下。

※

重响不断，在第十四杖落下后，莫离骚无法跪住，整个人都倒在地上。
青石铺就的地很冷，莫离骚倒地时的声音并不重，可听在慕容宁耳中却让他心头一沉，刚想让慕容清不要再拦自己，就听到慕容烟雨沉着声，让莫离骚起来继续受罚。
匆忙回头间，他看到莫离骚一声不吭地撑起身子重新跪好，后背挺得板正，脸上却毫无血色。
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三少，此时此刻，头一次尝到何为六神无主的滋味。慕容清看出他内心慌乱，也猜出他接下来想要做些什么，便更加不敢松开拦抱住慕容宁的手。
就在第十五声响起时，从厅外进来一个人。
来人身着居士衣衫，一头青丝束挽，容貌秀丽温婉，才刚进来，就被慕容意远一把拉至身后。
是得了慕容清传讯，连夜赶回慕容府的二夫人悬箫。
悬箫聪慧机敏，又因同样出身军阀望族的原因，自小便浸淫在世家大族的条框规矩里，是以无需慕容意远说明，只粗略一扫，悬箫便明白了个大概。
见是二嫂回来，慕容宁仿佛得了主心骨。他求助地往悬箫所在方向递了一眼，可得到的，却只是一个默默的摇头。
二嫂也无法阻止吗？
慕容宁愈发绝望。此时慕容烟雨已经打过二十下，莫离骚已经跪得摇摇晃晃，额边冷汗频频，明显快要支撑不住。
胸口似乎空了一块，痛苦自那处向外蔓延，慕容宁眼眶一热，声音已带哭腔：“大哥！是我带离骚跑的！你要打就打我！别打他！”
他见慕容烟雨还没有停手的意思，用力向外挣扎着，几乎是哭喊出声：“大哥！别打了！离骚会死的！”
那根木杖忽然停了，等慕容烟雨看过来时，慕容宁才意识到什么，顿时脸色一白，生怕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真会加重刑罚。
眼眶通红，可谁料慕容烟雨只是睨了慕容宁一眼，话是在看回到莫离骚时才说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到令人心惊。
“以后要上战场的是他，不是你。”
说完，第二十一杖便落了下去。

※

打到第二十五下时，莫离骚便昏了过去，慕容烟雨这才收手，等他将家法交给管家又转身离开后，众人才敢纷纷上前去看莫离骚的情况。
吩咐下人的吩咐下人，叫府医的叫府医，这样七手八脚地安排下去，等到准备把莫离骚送到床上等待诊治时，却没有一人敢去动倒在地上的莫离骚。
二十五下家法，还是慕容烟雨亲自动的手。慕容家的人都知慕容烟雨在责惩一事上从不留情，这二十五杖下去，是否会落下病根尚不得知，但伤肯定严重，如果贸然去动莫离骚，牵动了伤口，只怕……
忽然，一只手拨开谨小慎微的慕容家人，那只手上绕着一串佛珠，色泽莹润沉深，显然被拨念过很久。
是悬箫。
她直接走到莫离骚身边，径直蹲下身，一把就把莫离骚打横抱起。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到慕容意远根本来不及把她拉住，就得到一句不由分说的叮嘱：“二爷，吩咐下去，让人备好干净床褥、毛巾、热水和换洗衣物，再让府医直接去莫离骚住处，事不宜迟，快去。”
得有多少年没见到她雷厉风行的一面了？慕容意远怔了一下，随即比众人快上一步回神，叫上副将，准备亲自把事吩咐下去。
“二嫂。”
悬箫停下脚，回头看向慕容宁。
“去我那，近。”慕容宁愣将一双眼憋红也没落下泪。
悬箫没有多加思索，短暂“嗯”了一声，扬嗓就让慕容意远改叫府医去慕容宁住处，一边说一边就往外走，根本没有等其他人的意思，走得又快又稳，慕容宁跟在他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
“清妹，清妹。”
慕容清刚想跟上去，听到六哥在叫自己，便收住脚：“怎么了？”
慕容六爷凑了过去：“二嫂怎么这么……你懂。”
“懂？我懂什么？六哥，把话说清楚行不行？赶紧说完我赶紧跟上去看看，离骚那样子太让人担心。”
六爷顶着自家妹子的白眼咽了咽口水。
“二嫂什么时候这么果敢决断了？”他悄悄指了指早已空无一人的正厅入口，“印象里，二嫂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六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二哥成亲那年我不是在外头吗！”
“哦，对，是有这回事。”慕容清拍了一下自己脑门，“二嫂可是正统军阀世家出身的大小姐，论天赋，大哥都要对她夸上两句，说她其实比二哥更适合上战场。不过二嫂一心修佛，过门后不想再打打杀杀下去，说是想给慕容家积德。”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二哥尊重二嫂的选择，让二嫂自行修行，不必被拘在家里，还在城外建了一座功德庵给二嫂，名字还让二嫂自己取——喏，就是你知道的那座。”
“啧啧，二哥可真疼二嫂。”
“所以说，二嫂身为军阀大小姐，行动上的果敢决断可不比你我差，甚至还更胜一筹。”
“也不知这样的二嫂要是真上战场会是什么样。”慕容六爷咕哝道。
“这个你就别想了。二哥说了，只要他慕容意远在一天，便会护着二嫂，让她专心修她的菩提大道。”
“好了，我知道二哥疼二嫂了，清妹，走吧，不是要去看莫离骚吗？”
“啊！”慕容清这才反应过来，“都怪六哥你拉我扯东扯西！快走！”

※

外伤处理是府医的长项，他在为莫离骚上完药后便把药留在房间里，在与悬箫叮嘱过需要注意的一些后续细节后，才收拾东西离开。
悬箫并没回到房间里，而是去前院找上慕容意远，与他一同再把府医叮嘱的事吩咐下去，等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才把拥集在慕容宁院里的人一起带出。
于是，前一刻拥满了慕容家人的小小院落，如今只剩下慕容宁与莫离骚两个人。
莫离骚依旧昏着，人趴在加了几床褥子的床上，后背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家法的冲击与痛似还留在这幅身体上，否则为何他眉头微蹙，双目垂颤，面如金纸，双唇亦无半点血色？
慕容宁自认见过很多样子的莫离骚，可莫离骚的这副模样，却是第一次见。
他心疼极了，那种痛自第一下打在莫离骚身上时便存在，如今看着莫离骚昏迷不醒，这种痛楚便愈发沉重。
憋蓄许久的泪终于滑下，淌湿面颊，落在手背上，又顺着握紧时的手背曲度，沁入莫离骚掌心。
手是握在一起的，可心却不是。那颗属于莫离骚的心陷在昏沉里，慕容宁的心则慌着，惴惴如影附随，乱得他指尖都在抖。
“离骚……”
他哀哀地低声哭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对不起……离骚对不起……”
这种时候，自己好似应该说些别的什么，可一张口便有新的泪水滚落，哭到哽咽时，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十三少从来都会很有主意的那一个，可此时他却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接下来该怎样做。
从前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没有人责罚，没有人指摘，错的也被认为对，于是他便可以一直这样做下去。
可是今晚，慕容宁却发现，自己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带莫离骚逃课是错，一而再、再而三地任性是错，明知慕容烟雨带他出门是有事却用音乐会诱引是错，在慕容烟雨请出家法时自以为是地开口求情也是错。
是他的任性害得莫离骚如此，可莫离骚本就不该做那些事。大哥能让我学琴，为什么非要离骚上战场，又为什么……
慕容宁握紧莫离骚的手，近乎虔诚地吻上去。

——为什么就不能让离骚远离战火呢？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留给慕容宁的只有冰冷。
那双手因伤重失去了大半温暖。
那双苍白的、纤细的、骨肉匀停的、属于莫离骚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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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1-09-13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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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莫离骚醒来时，是第二天清晨。慕容宁陪了他一宿，没有合眼，眼底乌痕深重，眼尾湿红犹存。
他始终握着他的手，手心的潮意从未干过，是泪，是汗，谁也分不清。
见到莫离骚睁开眼，慕容宁先是惊喜地凑到床边，话要脱出口时又塞住了，像是怕惊到他一样，只微微抽了一口气。
“……离骚。”慕容宁的声音很哑，哽咽的余韵还存着，这让他不得不小声说话，“感觉怎么样？还痛不痛？你……大哥怎么忍心下这么重的手……呜……”
说着说着，泪水便又蓄了起来。
“离骚，对不起，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拉着你去听音乐会的话……”慕容宁哽了一下，手握得更紧：“对不起……离骚，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是我要去的，和宁没有关系。”摇头的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莫离骚倒吸一口气，用力把唇抿了抿，忍过这阵痛。
他又说：“宁，我没事，别哭了。”
慕容宁却只是摇头，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马尾辫在肩膀两侧来回晃，就是落不到实处。
“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宁，我真的没事。”莫离骚轻轻把手抽出来，又盖住慕容宁的手，“师父下手有分寸的，休息几天就好了。”
慕容宁并没有抬头，眼泪还在往下落着，砸了莫离骚整整一手。
这是破天荒头一次遇见的状况，莫离骚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思来想去后，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慕容宁的脸，沾上一些温热的泪水，很快就变冷变凉。
“宁，别哭了。”他像是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啊……”
慕容宁又捉住莫离骚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依旧没有抬头。
离骚的手，好凉。

※

正如莫离骚所言，慕容烟雨下手极有分寸，那二十五下打得虽然狠，但却一点都没伤到根本，外伤只止于皮肉，筋骨半分未损，是以在床上休养过十来天后，莫离骚就可以下床了。
而莫离骚下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独自一人找到慕容烟雨。
彼时慕容烟雨正在书房中，对着一卷兵书仔细研读。
“师父。”
慕容烟雨没有应声，而是继续看着手里的书，速度与莫离骚进门之前一样。
在将这一章节看完后，慕容烟雨才把眼抬起。
“臭小子，皮痒了，又来讨打？”他把书扔到一边。
莫离骚走到书桌前，很认真地看着慕容烟雨：“三十下，师父还有五下没打。”
慕容烟雨却摆了一下手。
“不必了。”他说，“那五下，算是十三替你挨了。”
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也没想到慕容烟雨会这样计数。莫离骚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抿紧唇角，不再作声。
慕容烟雨从来不喜这样的沉默。
“滚吧。”他作势又要把那卷书拿回，“明天给恁爸继续滚来训练。”
莫离骚却没走。
他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慕容烟雨把书摊开，翻看过一页后，才说：“师父，你不要怪宁。”
慕容烟雨连眼皮都没抬。
那抿紧的唇忽然就松开了。

“我以后不碰琴了。”

摊开的书又翻过一页，慕容烟雨依旧没有抬头。

※

莫离骚走出院子时，天边正流过棉絮一样的云。
那些云很美，轻盈地像被风一吹就要飘远。嫩蓝的天，棉白的云，莫离骚盯着盯着，忽然就听到慕容宁的琴。
明澈，清透，虽失了些轻快与跳跃，但依旧悦耳动听。
宁。
莫离骚在转身前，最后看了一眼琴房的方向。
对不起。

※

慕容宁一直待在琴房里，从莫离骚可以下床行走，到莫离骚被慕容烟雨带去剿匪又凯旋归来，他始终都在等。
等什么？等莫离骚吗？
慕容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等什么。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的话，那么在莫离骚频繁出现在训练场而不是琴房时，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等的，或许永远也等不到了。
可慕容宁还在等。
即使这份等待早已没有意义。
今日，慕容宁弹的是《月光》。
舒缓的、温柔的，像水一样的音符肆意流淌。琴声叮叮咚咚地响，在最后一个音符响起时，窗外有一片叶恰好落下。
但却没落到地上，而是被一只手接住了。
“离骚……？”
慕容宁抬头时仍有些不敢相信，他来不及合上琴盖便来到窗边，扶着色泽润亮的木质窗框，看着出现在窗外的人。
“离骚，你怎么来了？”慕容宁想要露出一个笑，“听出来了？是《月光》——要来一起弹吗？”
莫离骚却摇了摇头。
“不了。”他垂下眼，睫梢上的光倏忽而落，窗外阳光微斜，是快日落的时间，“只是路过。”
“可是，我很久都没和你一起弹琴了。你还记得那些变奏吗？从D到……”
“宁。”
莫离骚倾了手掌，那片叶从他手心落下，跌进昏沉黯淡的窗影里。
“抱歉。”他转过身，“我要去训练了。”
说完，莫离骚便离开了。
不是不知近来外界局势起了变化，也不是不知，最近一段时间，家里人越来越难凑齐去吃一顿安稳饭。
但那些事，慕容宁从来都觉得离他很远。可在莫离骚转身离开时，他却突然觉得，那些先前从未想过的硝烟与战火，或许，从未从自己身边消失。
——将来要上战场的是他，不是你。
这句话毫无来由地就出现在心里。他抬起手，看到瑰丽的霞光从指间漏走，方寸大的手留不住天地光影，艳丽的霞胜似鲜血，但慕容宁只能看着，收拢五指想要将其留住，却只握得两手空空。
我该……做些什么……
慕容宁抓不住一闪而逝的朦胧念想，但他知道现在该去哪里，便顾不得擦拭钢琴，拨开珠帘夺门而出，留下一身潋滟光影。
身后，琉璃声脆，脆脆停停。

※

十三少院中的仆人都噤若寒蝉。他们都各自待在房间里，不敢去院中扫洒，不敢低声交谈，更不敢去院中发出声音的那间屋窥探。
慕容宁在半个钟点前就回到院里，没有任何吩咐就冲进房间里，发出一阵好大的翻箱倒柜声，还呵退了想要来帮忙的所有仆役。
他不甘心，便又从头到尾把屋子里的每一个抽屉都翻遍，衣柜、鞋柜、书柜、储物柜，甚至床头柜和床板抽屉都被抽开了，却还是没有找到那样东西。
在哪里？我把它放在了哪里？
慕容宁第三次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可在第三个抽屉被拉到一半时，他却忽然坐下了。
四周都是被拉开的抽屉，高低不一，颜色各异，却都袒着空荡荡的内里。
东西都散在地上，数量不多，大半都是写了，或者空白着的五线谱。慕容宁坐在地板上，被层叠着的空荡包围，脸上写满了伤心与茫然。
他根本没有收下那件东西，那把慕容烟雨送他的枪，在慕容宁第一次拒绝摸它时，便被丢弃在几乎蒙了尘的、四岁时的回忆里。
没有收下，便没有放它的地方，所以无论他如何寻找，也找不到那把本该属于他的枪。
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慕容宁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我想……保护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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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大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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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1-09-29 1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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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看完了，太太写的好感动。两个人还有烟雨大爷的性格也很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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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21-10-09 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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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在慕容宁想出答案之前，慕容府就出了事。
一次规模不大的山匪围剿，让慕容意远的军队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意味着从这支军队的最高将领慕容意远，到军队中不负责作战的勤务兵都死在这次剿匪里。
消息传回慕容府时，慕容宁正在弹琴，等到慕容清跑到琴房，拨开珠帘时，慕容宁才按下第三乐章的第一个音。
“清姐？”慕容宁惊讶地抬起头，却发现慕容清的眼布满湿红。
“清姐，你哭了？”他慌忙站起身，“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宁弟。”慕容清想要保持平稳，可在话出口的瞬间，便已压抑不住喉中哽咽，她哭出声：“二哥死了……”
什么？
慕容宁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清姐，二哥、二哥他……”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那、二嫂……”
“悬箫已经回来了。”慕容清擦去涌到眼角处的泪水，“二哥就在正厅，宁弟……你去看看他……”

※

慕容意远战死，慕容府麾下兵力也有近半数折损。
被带去剿匪的兵力只有三成，后军报传回，为营救被围困山中的残余兵力，慕容府又伤亡了近两成的兵。
然而就算这样，也无法救回慕容意远，负责救援的慕容六爷负伤而归，不仅带回这次剿匪失利的情报分析，还带回了慕容意远的尸体。
身中六发子弹，又被刀剑劈砍。
当慕容宁赶到正厅时，悬箫正跪在慕容意远身边，帮他把遮脸的白布盖上。
布上都会血，鲜红已便为铁赤，干涸在一片素净上，像绽放在雪地里的红色梅花。
慕容烟雨站在厅中，背对众人，而在正厅里的，除了慕容烟雨、莫离骚、悬箫以及受伤了的慕容六爷外，就只剩行四、行六以及行十二三人。
三爷于年前领军出征，十一哥也随同出征，可除此之外，尚留在城中府内的人，应该还有五哥、七哥、八哥，十哥以及十一哥啊？
他们人呢？
慕容宁所不知道的是，在慕容清去琴房告诉他二爷的死讯时，正厅中爆发了一阵激烈争吵。慕容危不满慕容烟雨不立时为慕容意远报仇雪恨的做法，带着与自己意见相同的七、八、十一三人，分别带着自己麾下部队，就此与慕容府彻底决裂。
老十，则不知去向。
仅剩半数的兵又被分去两成，当此乱世之下，兵力衰减，便会引来其他势力觊觎。慕容意远的死是线引，带来萧瑟秋雨，打落一地枯黄败叶，也在定平城里，在慕容家中，吹来名为重重危机的风。
但慕容烟雨还在这里，斜阳佩剑在，家业难颓。
看到被白布盖住的人形时，慕容宁喉头微哽，酸热让眼眶濡湿，但他憋住了，转而望向始终不发一语的悬箫。
“二嫂……”
想象中的悲伤、哀戚、恸哭、凄泪满腮都没有，悬箫始终低垂着眼，腕上佛珠随动作摇摆，又停立在她指尖。
她望向慕容烟雨。
“大哥。”
慕容烟雨没回头，也没转身。
“悬箫入门多年，除了城外一方修行地外，我从没向您和夫君再讨要过什么。”悬箫很平静地抬起手，向慕容烟雨揖了一礼，“但这次，我想向大哥要一样东西。”
“只要慕容府有，”慕容烟雨的头往后偏了一下，“你随便开口。”
悬箫看向一旁的慕容六爷。
“六弟说，找到夫君时，他还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枪。”
似乎是想到了当时场景，慕容六爷沉下眼，重重点了点头：“是，我找到二哥时，他的确握着他的枪。”
“大哥。”悬箫看着慕容烟雨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道：“我想要夫君的枪。”
满厅寂静。
除了慕容烟雨外的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常年不在府内、给人以温柔静谧印象的美丽女子。
慕容宁望着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二嫂，眼里的情绪除了震惊、难过、不可置信外，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你要想好。”此时，慕容烟雨才缓缓转身，“拿过二弟的枪意味着什么——知道吗？”
“我知晓。”悬箫又揖了一礼，随后放下手中佛珠，让它们跌在青石板上，细绳断裂，散了一地。

“当年他选择保护我，现在，我选择保护他想保护的这个家。”

※

悬箫接过慕容意远那把手枪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三千精兵去剿匪。
剿匪，什么匪？自然是慕容意远没剿灭的匪。
那些匪是曾在云岫村胡作非为的山匪余孽。当年的试炼，并未将这支匪寨赶尽杀绝，不杀老弱是慕容家的规条，可谁知那些老弱里，却有一头报复心极重的狼。
他体弱，本就因身体原因无法和其他山匪一样提刀扛枪。慕容烟雨与慕容意远放过了他，岂料这头狼东山再起，不仅联合了几座山头的乱匪，还凭借着刁钻狠辣的布阵手法，在新成立的悍匪寨中坐稳第二把交椅的位置。
慕容意远就是死在这人手里——悬箫在听慕容六爷说完这件事后，便主动向慕容烟雨提请剿匪一事。
慕容家哗然，慕容清与慕容宁自然要去多加劝解，其余几位留在家中的兄弟则也纷纷请求让自己随行。可慕容烟雨却拒绝了，他只答应了悬箫的主动请缨，拨了五千精兵给这位才接过军中事务不久的弟妹，但悬箫却只要了三千，三千精兵，枪刀兼备，没有逃兵。
连最简单的送行都没有。悬箫连夜拔营，带着三千慕容男儿，趁夜向寨匪行进。
第一封军报传来，是十天后的事。消息由六爷一瘸一拐地小跑送进屋内，他的伤还没好，脚还有些跛，但神情却是激昂的，眉飞色舞，一看就是捷报。
“二嫂旗开得胜，第一次交火就灭了对方先锋！”六爷将军报交到慕容烟雨手上，“军报上说正准备向山腰处挺进。大哥，二嫂这是深藏不露啊。”
慕容烟雨没回话，打开军报看了一眼，眉间郁色稍减。
“十三呢？”他开口问的却是另外一人，“今天也不练琴了？”
“十三弟这段时间天天都扎在书房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琴啊，有在练，只不过时间没之前久了。”慕容六爷忽然想起一事，“大哥，我来的时候看到莫离骚了，他正要往训练场去……今天的训练这么早吗？”
慕容烟雨闭上眼，把军报扔在手边，道：“回去歇着吧。”
六爷看了看慕容烟雨的样子，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跛着回院继续养伤了。
后面几天，军报一封接一封地往慕容家送：悬箫将战线推到山腰处；不慎遭遇埋伏了；悬箫带人成功突围了；又灭掉一个据点，双方陷入僵持。
消息在双方陷入僵持后便断了，负责消息传递的剑奴一波一波往前线送，可回来的都是两手空空，谁也不知悬箫与那三千精兵究竟如何。
怕不是，二夫人也同二爷一样……死了？
这话没人敢说出口，却已在府内萦绕很久。直到新的一封军报从前线传回，众人才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军报的内容很简单：悬箫带兵突袭，直捣山寨，亲杀当家，带回降兵弱残一千八余人。
直捣山寨，亲杀当家。
这八个字中究竟藏着多少凶险不得而知，据后来跟随在悬箫身边的副手说，那日二夫人只带百人进山，亲自处决三位当家匪首，三枪，三条命，一枪不落。
凯旋那日，悬箫拎着一个布包进了正厅，布上涸着一大滩晦暗的红，慕容宁知道，那是被她杀死的、三位当家匪首的头。
悬箫什么也没说，将布包交到慕容烟雨手上后，便转身离开了。
慕容烟雨看了一眼那布包，没有打开，也没有说话。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二夫人的能力，但也是从那时起，悬箫的脸上，却再也看不出任何悲喜。
当年慕容意远与悬箫有多恩爱意笃，慕容家的人都看在眼里。谁都知道这件事对悬箫的打击，所以她越云淡风轻，就会让人越不知该如何劝慰。
或许，这也是一种纾解，用风轻云淡，用雷厉风行。

※

在又一次看到悬箫从窗外路过时，慕容宁抬起手，任音符消散在空气中，被阳光镀金成细碎的点，一丝一缕斜照回来，又落回琴键之间。
他无数次想开口问，却每每在话嘴边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于是，便始终没有问出那个问题。
他曾在路过花园时，听到二嫂在低声念经，声音清澈，不知悲喜。但慕容宁却依稀能猜到，没有见到二哥最后一面，会是二嫂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相爱之人相知，可最重要的人却死在远方。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生死无常。
想到未来，想到莫离骚也要和哥哥姐姐们一样奔赴战场，在枪林弹雨中滚打，然后……
然后什么？
慕容宁忽然胸口一痛。
然后，死吗？
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只要想到莫离骚会死，慕容宁的心就抽痛一下。
再想到莫离骚会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自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时，那份痛就更明显了。
疼，疼彻心扉。
他忽然就又很想问悬箫那个问题，那个他始终没敢问，却很想去求证的问题。

——二嫂，你后悔吗？

慕容宁在再一次看到悬箫时，却没有叫住她。他不知此刻看不出悲喜的二嫂是否有过后悔，但他知道，如果有一天，离骚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一定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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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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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9.01 【宁离】the Last Moonlight。（21F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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