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15 【撼夙】长相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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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7-16 03:38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7.15 【撼夙】长相思（完）

[上]

府上今日多了六名王族亲卫。

“到底是谁保护谁？”天阙孤鸣将人仔细打量了几个来回，忍不住回头冲战兵卫抱怨。夙的眼神扫过跪着的几人，只能回以沉默。孙王子的实力在苗疆已是难逢敌手，在连天阙孤鸣都无法应对之时还能凭借一身武力护住他的人更是天下少有，这几人虽也是一流武者，但真到了危机关头只怕反成拖累。

天阙孤鸣见他不回话也不在意：“算了，等年节过了，你们去军中跟着别人一起操练，勤能补拙总归还是有些道理。”原本宽敞的正堂一下挤了数人，天阙孤鸣看着心烦，训完了话便挥手让人退下。天色尚早，他招呼着夙也往屋外走：“不是早就说好要出去透透气，正好今日天气好，走，去弄点野味打牙祭。”

去年岁尾天阙孤鸣领兵凯旋，苗王大喜，提前赐了他王储才有资格拥有的王族亲卫，其中意味不言而喻。战兵卫看着那几人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一时没有回话。

“夙？”天阙孤鸣停下脚步，见战兵卫难得走神，有些纳罕地喊了一声。
“啊，好。”战兵卫垂下眼，低声答道：“我去准备。”

“麻烦。”天阙孤鸣拧着眉毛，把人往后院方向推了推：“我去取弓箭，你把马牵来，一会在老地方碰头，小心让人瞧见了。”

年节期间不能去军中练兵，天阙孤鸣只得随处转转，看今日这般又是要偷溜出去……不过距上次出去已过了半旬，战兵卫心想，孙王子耐性见长。

天阙孤鸣快走出院子时，回过身冲战兵卫又指了指后院，见战兵卫点头应下，他那张从见王族亲卫时起一直臭着的脸才终于有了丝笑意。
“快去快去，别让我等久。”

正是冬雪初融时候，天阙孤鸣嫌围场里猎物被喂得太好，一冬过去早无野性，捕来也是无趣，拉着战兵卫去了围场后面的森林说要抓野的。两匹马一前一后踏过尚有积雪的土地，马蹄声渐近，惊起一群聚在零丁抽芽的树枝上的鸟雀，有两三只胆大的转了个弯落在不远的溪边。刚解冻的溪水夹着薄冰潺潺流过，林深幽暗，叫人一眼望不见源头。

天阙孤鸣勒住马，战兵卫在他身后停下。
太安静了，天阙孤鸣仔细环视四周，两个人，两匹马，还有几只有恃无恐的鸟。

“往年这个时候，”天阙孤鸣细细回想：“我怎么记得不是这般光景？”
“今年冬天格外冷，动物怕是出来活动的比往年晚些。”

“冬天，呵。”天阙孤鸣松开缰绳，由着马驮他在林子里缓行。“多亏了这份冷，不然我俩这时候还得在北边战场上呢。”
战兵卫牵马跟在他身后，思索片刻，真心实意道：“孙王子天运非凡。”

走在前方的马被扯住辔头转了个身，天阙孤鸣回头瞧了他一眼：“这话若不是你说的，我便要以为是有人故意说奉承话来酸我了。”
战兵卫被他瞧的向后一退，不知如何应答。

只是实话实讲罢了。北方部落的首领早有一统草原的野心，孙王子派去的暗桩在秋末终于成为心腹，稍加挑唆就让首领脑子一热发动了战争。然而大军还未抵达边境，先行的探子就传回暴雪席卷北方的消息，敌方兵马也因此损失惨重。天阙孤鸣不战而胜，得天运者，不过如此。

“战术早已定好，即便没有这场百年难遇的雪，里应外合攻下北方也不外是时间问题。”天阙孤鸣嗤笑一声，“我还怕打仗了不成？”
“没有，”刚才接话时哪想孙王子会这般计较，“只是……”
“只是什么？”天阙孤鸣追问道。

战兵卫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哈。”越往深处树枝越是旁逸斜出，天阙孤鸣索性下了马，背起弓向溪边走去。“没什么，这样说的人是你，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战兵卫没有问出口，牵着马默默跟在他身后。

天阙孤鸣再一次停住脚步，他回头对总是守在身后一步的人说道：“夙，到我身边来。”

两人沿着溪流前行，一时只有靴子和马蹄踏过枯枝残雪时的咯吱声。若是遇不着别的动物，也不知这小溪里是否有鱼群生活，战兵卫暗想一会该找些什么果腹。年前战事大捷，又正逢十三年一大祭，故而祭鼓节办得格外盛大。苗王年迈，天阙孤鸣跟着王子一同在苗王宫操办了月余还未结束。孙王子虽在王府内锦衣玉食，比之在军中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但身为苗疆皇族，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能偷溜出来几回已是难得，出来林猎更是头遭，他总不能让孙王子败兴而归。

思及王府，战兵卫又想起新来的那些亲卫，有些早被按下的念头现下又冒了出来。照今日情形，孙王子对亲卫一事并不热切，似乎也从未对其他亲兵侍卫的人选上心。不过再过几年，或许更快，等苗王退位后孙王子便要继任王储，而王储除了亲卫外还可拥有一名龙黥禁武卫。

孙王子当真没有考虑过此事吗？

晃神工夫肩膀突然被扣住，战兵卫立时侧身招架，发现是孙王子在试探后急忙卸了力气。在这里突然考校功夫？战兵卫环顾四周，若是真比划起来，难免会弄脏孙王子这身新衣。
“你有心事。”天阙孤鸣收回手，对战兵卫的反常有些担忧：“出了什么事吗？”

战兵卫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念头由来已久，但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向孙王子提及此事。
天阙孤鸣看着他，还在等一个回答。

战兵卫犹豫半晌，摇了摇头。此事若真要开口，应该在更稳妥的时候提起，当下并不是合适的时机，他也绝不能如此草率。战兵卫顿了片刻，开口道：“若是水中有鱼，不如我去捕些来烤？”

天阙孤鸣闻言一哽。比起林猎，他更喜欢骑着烈马去草原上驰骋，若非年节中有所避讳，他又突发奇想要来打野味，或许这会儿他已经跑累了马，正与夙躺在军营后那一人高的野草丛里晒太阳，哪里还用夙如此愁云惨淡地担心会饿着肚子。

“你饿了吗？”
“没，没有。”
“看看这林子还剩什么能吃的。”

仗着习武之人底子好就想去冰水里抓鱼，天阙孤鸣扫开面前树枝，心里暗自叹气，也真是不怕染上风寒。

行至林深水源处，竟是一汪深潭。阳光透过嫩枝新叶照在将化未化的薄冰上，隐约能瞧见冰下闪烁的银鳞。

未等夙开口，天阙孤鸣抢先道：“不吃鱼。”
夙一顿，半晌干巴巴地回了一个“啊”字。

这话说得突兀，天阙孤鸣正不知如何描补，余光突然瞥见潭边的草丛一动，忙拽住夙停在原地。

初春时节，溪边最早生出新草，运气好便能遇着出来觅食的兔子。
天阙孤鸣最近的运气的确不错。

天阙孤鸣递了个眼神给夙，后者立刻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回过身取了马背上的弓，将弓拉满后屏息凝神，只待孙王子射出第一支箭。

一瞬静默后，破空声在森林中回响。

第一支拦住去处，第二支截住退路，不知该逃往何方的兔子惊惶立在原地，一息之内第三支箭穿脑而过。狡兔三窟，也要它有命逃回窝里才行。不过眨眼功夫，箭翎犹在晃动，两人的牙祭已有了着落。

天阙孤鸣上前拾起兔子，顺手拔出战兵卫射出的箭，他看了眼留在地上的箭洞，不由得赞叹夙的箭术又精进许多。

不过是练得更勤了些，比个中高手还是差得远。夙如此心说，眼睛里却不禁露出些喜悦神色。

天阙孤鸣把披风甩在一边，半跪在溪边处理兔子，对战兵卫随口道：“今天那群人加起来都不及你万一，真不晓得人与人差别怎能如此大。”
去稍远处拾柴火的战兵卫没有听清，困惑地回过头问了一句什么。天阙孤鸣摆摆手：“说了你句好听的，没听到算了。”

战兵卫对这句“好听的”究竟是什么十分心动，开口追问又觉得难为情，只得止住好奇继续去捡枯枝。

等战兵卫抱着足够的树枝走回原处时，兔子旁边又多了几只麻雀的尸体。
“太吵了。”天阙孤鸣皱着眉头解释，但显然不懂该怎么处理这些身型只有半个拳头大的口粮。

战兵卫把树枝放到一边，捡起一只血肉模糊的麻雀看了看，这些鸟估计是孙王子拿碎石子随手打的，拔毛处理起来有些棘手，战兵卫抬起头问道：“这些……用泥裹起来放进火堆里烤，行吗？”

天阙孤鸣有些迟疑：“又是裹泥又是直接扔进火里，还能吃吗？”
夙被这么一问也有些动摇：“我跟着别人吃过这么烤的山鸡，麻雀应该也能。”
天阙孤鸣奇道：“你跟着别人吃烤山鸡，我怎会不知道？”
夙稍一回想：“前年在西南平匪乱，有一天孙王子夜里带人去偷寨子，我负责留守营地。有群山鸡跑到军营里偷米，被他们捉了烤来吃。”
天阙孤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战兵卫想了想，继续道：“我原本留了一份，后来孙王子带着敌营的粮草回来忙着安置，就没吃上。”

“嗯，还知道想着我。”天阙孤鸣不再深究，他看夙用溪边的湿泥拍在麻雀身上，拿起另一只有学有样。“不抹盐吗？”
战兵卫手上活计一停，有些犯难：“刚才忘记了，要把泥洗了重新抹盐吗？”
“你不专心。”天阙孤鸣的眉毛又皱了起来，“这么一折腾肯定是不能吃了……算了，没几口肉的东西，想来也吃不出什么味道。”

兔子被串在树枝上架起来翻烤，火堆里埋了几颗形状歪七扭八的泥团。两人坐在一旁烤火，夙见天阙孤鸣支着手在一旁干等无聊，往他手里塞了粒果子。

“哪来的？”
“拾柴火时候捡的。”
“冬天刚过，怎会有这么红的果子？”
“我一刻钟前吃了一颗，没有毒。”
“你！”天阙孤鸣瞪了专心烤兔子的人一眼，“没下次了。”
“嗯。”

天阙孤鸣从火堆里扒拉出来一个焦黑的泥块，把它在沾着雪的土地上滚了一圈灭掉上面的火星。

“熟了吧？”天阙孤鸣拿枯枝捅了捅：“再烤就糊了。”
夙迟疑地点了点头，看着焦炭似的颜色由衷怀疑这到底能不能吃。

天阙孤鸣捡起泥团，被烫的嘶嘶吸气，把东西从左手抛右手，又从右手抛左手，折腾了几个来回才把外面裹着的泥巴敲掉。
“居然剥起来这么麻烦，若是不好吃，我可要罚你了。”天阙孤鸣朝夙晃了晃手里冒着热气的烤麻雀，被夙眼尖捉住了手细看。
捏着麻雀的手指上有初愈的冻伤，被这么一烫后红得厉害。寒冬天气里行军，又要握着冰似的长矛，不少士兵都长了冻疮，天阙孤鸣指腹处也长了一个。只是军医分发的冻疮膏不知被扔到哪里，他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等到夙发现时红斑已经蔓延了一片。给孙王子身上新添的大大小小伤口涂药早成了他的日常，战兵卫每日算着时间给天阙孤鸣抹药，生怕冻疮继续扩大，就这么一日数次地涂了小半个月，等到大军返程时才堪堪见好。

天阙孤鸣抽回手扫了一眼：“无事，没那么娇贵。”说罢撕了块肉递过去，“尝尝。”

麻雀肉质细嫩，即使不抹盐，这般烤过也有一番鲜美滋味，只可惜个头太小，撕掉一块完整的腹肉后不剩什么，天阙孤鸣又挑出了些肉吃，将骨架扔进火堆里毁尸灭迹。夙挖出余下的泥团，放在一边降温备着。

天阙孤鸣把兔子翻了一面烤，顺便烘了烘手，忽然想起一事：“酒囊在哪？”
“系在马鞍边上。”
“几个？”
“两个。”夙从干泥中敲出两只麻雀，把稍大的那只递给天阙孤鸣，劝道：“烫过再喝吧。”
天阙孤鸣取下酒囊摇了摇，攒着眉峰十分不满：“这么点？若是我没饮够，那可就没你的份了。”

用熄火后树枝的余热烤暖了酒囊，两人就着酒分吃了兔子。他二人的食量远不止此，所幸出门前已用过了饭，这兔子当作解馋的加餐刚刚好。

天阙孤鸣坐在横倒在地的树干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夙说着话，夙回应不多，只专心听着。
“讲的我喉咙痛。”天阙孤鸣把空酒囊搁下，冲夙伸出手，“哈……你没得喝了。”

夙略一停顿，乖乖递过酒囊。

“怎么喝的比我还快？”天阙孤鸣接过来一掂量就发觉不对，吃惊道：“刚才怎样与你说话都不理，原来是怕我抢你的酒急着喝光。”
这话委实冤枉人，他二人向来如此，总不至于今日才突然计较话多话少。战兵卫眨眨眼，不解地看向天阙孤鸣。

“麻雀好吃，但你把酒喝没了，还是要罚你。”也不知他方才是果真少言还是又在出神，天阙孤鸣心下烦闷又生，手指在枯死的树干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战兵卫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下文，过去总听孙王子说若不如何小心后果，狠话听得不少，惩戒却是一次都没实行过。今日当真要罚，竟感到有丝新鲜。

“嗯，就罚换你来讲。”敲到第五下的时候，天阙孤鸣开口道：“听不到我想听的就继续罚，讲到我满意为止。”

战兵卫一脸无措。

天阙孤鸣闭目养神：“想好了就开始说。”

战兵卫不知道有什么好讲的。他单独行动的次数不多，偶尔不在孙王子身边时见了什么人遇了什么事，事后也全都事无巨细地汇报过。

沉默片刻，夙开始说他近日练功的心得。
盏茶功夫，说完了。
天阙孤鸣道了句有长进。

又一阵缄默，夙说起前些日子回家时见到的族人。
三两句话，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天阙孤鸣回说知道了。

夙思忖好一阵，诚恳问道：“孙王子想听什么？”

这话将天阙孤鸣问住了。他没什么想听，又什么都想让夙讲给他听。
夙今日有事瞒他。

但血亲兄弟如他与颢穹孤鸣尚能离心隔阂至此，他的贴身侍卫有不想同他说的事情天阙孤鸣再体谅不过。哪有仗着与自己整日同进同出，关系好的好似一个人就要夙事事都交代的道理？天阙孤鸣自知没理由逼夙坦白，刚才这般实在是无事生非。
可是天阙孤鸣转念想道：他心里到底是藏了什么事，连我都不愿告诉？

“吃完了就回吧。”天阙孤鸣站起身抖抖袍子，“怕你话太少，早晚有一日忘了怎么讲话。”
夙看着天阙孤鸣收拾弓箭的背影，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孙王子战无不胜？”

天阙孤鸣惊愕回头。
夙又接了半句：“攻无不克。”
“行了行了！”天阙孤鸣赶紧把话截住：“我不是……你这怎么……”
夙抱着两个空酒囊站在原地，话锋一转：“孙王子在调查什么线索吗？”

天阙孤鸣斩钉截铁：“当真无事。”
夙平日脸上表情甚少，好恶不言于表，若不是天阙孤鸣与他相知多年，怕也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几分喜怒来。素来不动声色的战兵卫此刻眉头紧锁：“那是有事在瞒我吗？”

天阙孤鸣顿时心头火起，这人怎还倒打一耙！

“要我坦承前先把你自己的事交待明白。”天阙孤鸣倚着马斜睨他，纵使无理也多出几分气势来：“来这一路上想什么呢？”
夙一愣，不想引起孙王子不悦，立时愧疚地低头请罪：“是我分心了。”

“不是怪罪你。”天阙孤鸣看战兵卫乖乖认了这欲加之罪，语气缓了下来，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看你心中有事，有些好奇罢了。”
“我没什么需要向孙王子隐瞒的。”战兵卫斟酌着开口，“我在想……那几名亲卫入了军营后，是要当作新兵一般对待吗？”
“倒也不必，到底是有些武学功底，跟着同水平的兵一起训练便是。这有什么可值得你想这么久的？”
“毕竟是王族亲卫……不跟在孙王子身边，不免多考虑一些。”
“亲卫又如何？不好好操练一番，难道临阵打仗时带着他们去跟敌军摆排场？”
夙无言以对。

“何况我要那么多人围着我做什么，我不是有你了吗？”天阙孤鸣疑惑更深，“这种事也值得你一天心不在焉？”

纵然知道天阙孤鸣并无他意，这前半截话也叫战兵卫听得心头狂跳。天阙孤鸣一贯坦荡似清潭，自己此刻的心思却曲折如幽林，夙只怕再对视一瞬便要藏不住情思，他强按下心中悸动，避开孙王子看过来的目光。

“你不想说，我自不会再追问，不必编理由来糊弄我。”天阙孤鸣看夙神色飘忽，翻身上马不欲多谈，“我俩得趁着天黑前回去，不然赶不上晚宴又要被父王念了。”

“以后的死士也要这般对待吗？”战兵卫上马后忽然问道。
“什么死士？你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做什么？”天阙孤鸣略一思索反应过来，“别告诉我好好的将军你不想做，只想刺上龙黥给我做无名无姓的死士。”

战兵卫低头不语。

“你是真的有认真思考过此事吗？”天阙孤鸣恨不得探过身去敲夙的脑袋，“你与我在军营里锻炼多年，无论排兵布阵还是行军作战能力都不在我之下。我若继位，到时你无需再做我的副将，苗疆的全部兵力都将听命于你，百年后就是战功累累留名青史的苗疆战神，我不信你对此丝毫不动心……还是这些年你跟我一同四处征战只是勉强而为？”
“自然不是！”战兵卫急急反驳道，“只是现今只剩岭南一带有还未归附皇室的散居部落，苗疆的疆土不会无休止地扩张下去，届时我留在军中也无大用处，不如继续保护孙王子。”要说他毫无建功立业之心未免有些短志气，只是守疆良将难得但并非没有，无论何种境地都会拼死保护孙王子的人却是万中无一，战兵卫在此事上不信旁人。
夙抬起头看着天阙孤鸣又道：“我想的很长远了。”

天阙孤鸣先前着实被夙顾而言他的样子拱出些火气，哪想听夙一番剖白后，心里那点来路不明的怒意仿佛溅在雪地上的火星，倏然消失无踪。

天阙孤鸣失笑道：“一起打下的江山还指着你帮我守呢，花了我们多少年才占得这大片的疆土，我可信不过别人。这么重的担子你不挑，怎么一心只想接着做侍卫？莫不是看我身边安全的很，年纪轻轻就想图清闲？再者，若让他人听说我亲手带出来的将军只想解甲回家当侍卫，岂不是很丢我的脸面。”
“我，我并非……”
天阙孤鸣摆摆手：“我知晓你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一身本领，我总不能让你为我屈就。比起守在我身边，我更希望你能守住整个苗疆。”想起让夙今日一通乱想的罪魁祸首，天阙孤鸣没好气道：“怎么个个都想堵在我身边，我看起来很需要被保护吗？”

夙想了一下这情景，忍着笑摇了摇头。

“我不要死士，你也无需再做此打算。”天阙孤鸣自觉话已说清，双腿一夹马腹打算原路回返。战兵卫策马跟在他身旁，小心窥探着他的脸色：“你刚才生气了吗？”
“你再追问我就要生气了。”

两人骑着马匆匆往回赶。聒噪的鸟雀这次长了记性，离得远远就拍着翅膀赶忙飞走，马蹄声交叠，比淙淙流水声还急上几分。眼看树木稀疏已至树林边缘，正方便他二人无阻拦的纵马疾驰，天阙孤鸣反倒勒马徐行。战兵卫跟着慢了下来，不解地看向他：“孙王子？”
“一路上欲言又止的，还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个干净。”

战兵卫低声道：“你别生气。”
天阙孤鸣无奈：“你几时见我真跟你动气？”

“我也只是好奇……孙王子为何不要死士？”
“你当禁武卫是什么好东西？”刚还说着不动怒，天阙孤鸣现在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除名，刺黥，死殉。我先前怎不知晓你这般不爱惜自己？”
战兵卫不闪不避，目光灼灼地望向他：“因为是孙王子，值得的。”

这话如烈酒入喉，内中所含情谊呛得天阙孤鸣一时无言。他早就知道夙认真执拗得很，习武时用心专一，处世时亦是认定一事便心意不移。正是如此他才愿意真心与夙相交，眼下夙回以虔诚捧出的滚烫真心，叫他如何忍心辜负这份毫无保留的赤诚。

只是——天阙孤鸣禁不住感叹——他的侍卫怎么只知道一心向他，不晓得为自己考虑半分？

“我若有难，自然是希望你拼死救我，但并非要你为救我而丢掉性命。我的命是命，你的命难道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你自己不爱惜，我来替你在乎！若真有这么一日，我是断不肯让你为我殉葬的，只这一点就绝无可能将你收作死士，换其他人呆在我身旁我只嫌添累赘。明白了？”

“……嗯。”夙垂下头重重应道，心中万千思绪翻腾，只怕自己多说一字便要藏不住哽咽。

“倘若你是觉得龙黥意义非凡，日后我自有别的东西证明你是我的人，这事你还是彻底歇了心思吧。”天阙孤鸣想了想，不放心地又补充道。他仔细端详着夙的脸好一会，又若无其事移开目光，心想着这样清隽一张脸要是刺了龙黥，不知要多可惜。

当时若非苗王说这奖赏必须一起领了去，天阙孤鸣无论如何也不肯要那几个亲卫。人虽然不怎么样，跟着王族亲卫一同赐下的刀却正合他心意。他早就嫌弃夙平日随手取用的普通兵刃了，宝刀配英雄，夙这样的人合该有把绝世神兵。

“还要问什么？”天阙孤鸣收回心绪。
战兵卫刚想摇头，踌躇后开口：“孙王子所说的东西……是什么？”
天阙孤鸣板着一张脸：“我也瞒你一次，到时就知道了。”

天阙孤鸣看了看日头，啧声道：“这会儿怕是当真要来不及了，若是父王责罚，我就把你推出去顶罪。”
战兵卫好脾气地应声称是。

“我说什么你都肯应，未免太纵着我些了。”天阙孤鸣压着嘴角道，“要是当真挨训，不如你再来此处下水捉鱼宽慰我。”
“啊？”战兵卫一呆，显然没想到他怎会突然提起鱼来。“既然孙王子想吃鱼，那为何今日拒绝了？”

天阙孤鸣瞥他一眼：“不为什么。”说罢一抖缰绳骑着马箭似的冲了出去，“一起来钓鱼也行，等天气暖些时再说吧。”
战兵卫压下心中疑虑，急忙策马跟上。

马蹄声再次响起，身后扶疏树影摇曳似美梦，袍子上残余的烤肉香气飘散在风中，除他二人外没有人知道苗疆孙王子今日又不在府内，他的侍卫又曾在树林中如何一番陈情。王府愈来愈近，夙看着天阙孤鸣的背影，心中如拨云见日，那点晦暗不明的心思他忽然再明白不过了。

为天阙孤鸣，他永远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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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07-16 0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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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战兵卫被准了三天的假，他病了。

本以为平日隐在暗处，离王爷隔着些距离不会妨事，谁料掌事女官看他面色潮红伤痂渗血，直呼会把病气传给王爷，让他这几日切勿在府中走动。年少体弱的王爷早膳后听闻此事，特别派来太医为他诊治，还吩咐他这几日安心养病不必随侍。

战兵卫领命后回了房间。北竞王只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偶尔到院子里练功，除此以外的大多时间都呆在书房中，王府内巡逻的侍卫众多，暗处还藏着不少名为保护视为监视的暗卫，他不必担心这三日里王爷的安危。

他对已候在屋内太医点头致意，而后转身将佩刀小心挂起。

太医为他清理了脸上的血痂，一番望闻问切后才谨慎地拟了退烧的方子。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行军作战时伤口来不及包扎直接倒在泥水里埋伏是常有的事，因为伤处感染引起的发热挺一挺不日也就痊愈。他好像从不曾因病如此清闲过，依照医嘱规规矩矩地静养也是头遭。

药方被下人拿去煎药，战兵卫把太医留下的止血散敷在脸上。太医本还要另开些治内伤的药给他调养，被他摇头拒绝了。他无心再精进武艺，剩下的修为保护被软禁在深院高墙内的年少王爷绰绰有余。众人走后屋子里剩他一人，战兵卫沉默静坐，感受五脏六腑传来的绵绵痛意。这内伤好得慢些也好，再难好转也无所谓。

现在他只怕自己不够痛。

一时血气翻涌，战兵卫闷咳数声，嘴角溢出些血沫。待喘息平复片刻，他擦了血迹起身去倒茶。战兵卫也是刚开始习惯着喝茶，军营中不管什么品质的茶叶都是稀罕物，士兵饮水是为止渴，饮茶这种风雅事向来是没这个闲心去做。一满囊的水拔开塞子便饮，洒出嘴外半囊是豪爽，若是沏成茶再喝漏了去，不仅多此一举，未免还有些暴殄天物。

茶壶是空的。战兵卫才想起今早因病精神不振，出门前忘了备茶。军中战备期禁酒，但可以喝酒的时候众人从不亏待自己，是以战兵卫很少为旧主沏茶，偶尔为之也只是用滚水烫开茶叶就算了事。他新烧了水，往茶壶里放了一小撮茶叶，犹豫一阵后又从茶饼上多掰了些放进去。茶叶放的这么多，或许太浓了，但倒了满杯的茶被一饮而尽，战兵卫面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

有人叩门，是侍女来送煎好的药。

战兵卫不欲再让人多走一遭取碗，他立在门口，端起药碗将药一口饮尽。空碗搁回食案上发出一声轻响，竟吓得侍女一哆嗦。战兵卫看侍女垂着头惶恐告退，合上门坐回桌边。他并不在意王府内他人的目光，但也偶然听到了少许传于侍卫间的闲言碎语，众人似乎因他过往的身份而对他颇为忌惮。

苗疆战神。战兵卫又斟满一杯茶。如此威名竟是在那般情景中立下，何其讽刺。他被刺了龙黥后立时动身赴命。一路北去天气渐寒，叶落草枯伏地覆霜，马打的响鼻都带着白雾，甩鞭催马间便从夏末匆促踏入了深秋。战兵卫片刻不敢停歇，生怕自己迟了一时半刻让苗王反悔，不敢有闲心分神去打听当日之战被传成什么样子，他也本就不会在乎。曾经的功与名从此和他无关，刺黥以后，他只是个本应死去的无名之辈。

他马不解鞍地赶了三日的路，第三天日落时分才堪堪到达北竞王府。战兵卫怀中抱着血刃神罡，将匆忙收拾出的包袱和他的唐刀背在身后，跪在小王爷面前沉默地磕头认主。无暇处理的黥纹没有结痂，伤口被一路凛凛寒风吹得热痛，隔一会儿就渗出血来，他跪拜北竞王前才擦过血迹，被领去房间的路上半边脸已满是血痕。提灯引路的侍女回身看见他的样子失声尖叫，战兵卫想说些什么，开口唯有嘶哑的残声，只得别过脸狼狈地用袖子揩了揩伤口。侍女定下神来，瑟瑟发抖地躬身赔罪，战兵卫摇了摇头，推门进了他的房间。

为他准备的屋子大而空，战兵卫带来的东西很少，收拾过后更显萧然。战兵卫从前的住处远不如北竞王府内的房间，他更为习惯的是行军时勉强遮风的军帐——物资稀缺时连营帐都分不到并非罕事，靠着一捆干草半截絮被就能凑合一晚。

初春在岭南时便遇上了这样的情形。岭南多山，日出前常有大雾。那时夙跟着天阙孤鸣率领一队精兵做突袭先锋，想借着晨雾打对方个措手不及。一队人马快马轻骑，头天深夜里到敌营外的山坳驻扎，准备等雾浓时动手。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没有生火，只撒了些药粉提防夜晚山林中的野兽。士兵们三三两两的靠在一起抱团取暖，行装虽简单，但为了挨过初春寒夜众人多少还是带了些防寒的行头。夙与天阙孤鸣一同找了个巨石凹陷处避风，他扯出条薄毯将两人裹住，天阙孤鸣掏出个滚烫的铜手炉。

“祭鼓节上王妃们一人手里拢着一个，果然会享受。”天阙孤鸣靠着石头解释道，把铜炉塞到两人中间的空当里，“离开王宫前我匆匆找匠人打了一个尺寸大些的，也不知能撑多久，后半夜若是不暖了就丢到外面去，铜皮做的东西到时候怕是比冰坨还冷。”这东西虽不新奇，但夙平时没怎么用过，他伸出手感受手炉的温度，被烫得缩回手后点头应下。

后半夜果然难捱得很。更深露重，手炉的余温散得干净，两个人的身体冰冰凉地依偎在一起，还要小心自己在这冷夜中一睡不醒。天阙孤鸣与夙核对着一会儿行动时的安排驱散困意，夙低声应答，心里想着今早丑时孙王子出去夜巡，撑到此时他应早就累了。

“歇息一会吧。”夙看天阙孤鸣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忍不住开口劝道。
“又不是没熬过，少睡这么一会不打紧。”天阙孤鸣说着又泛起倦意，后半句被吞进了半个哈欠里。
“我每半炷香叫醒你一次，不会让你睡熟。”
天阙孤鸣笑说：“好像你真能在这里找到一炷香似的。”倒也不多拒绝，歪头靠在夙的肩膀上闭目休息。夙抬手将滑落的毯子向天阙孤鸣的身上搭了搭，发现孙王子这个姿势不好固定住毯子，只好扯着毯子揽住他的肩。

“这么一直举着你的胳膊还要不要了。”天阙孤鸣没有睁眼，在毯子里摸索着把夙虚撑着的手臂架到自己屈起的膝盖上借力。他二人身量相仿，姿势经这一番变动后天阙孤鸣半倚在夙怀中，全身重量都落在夙的肩头。夙无法忽略孙王子洒在自己胸前的鼻息，暖烘烘地好似不灭的手炉，他低头看着天阙孤鸣的发顶，片刻后挪开目光去数渐起雾气中的寥寥几颗星。山林里自然寻不到计时器，但习武者心跳平稳有力，数着心跳也能把时间估出个大概，夙向外撤了撤身子，心想今日再这般计时，恐怕不如以往准了。
“痒，别乱动。”天阙孤鸣把扫到脸上的头发拨弄到一边，声音中已带着有些睡意，“我只眯一会，然后换你在这蜷手蜷脚地窝着。”
“嗯……好。”夙含糊地应着，在这一隅石头凹中虚环着天阙孤鸣，竭力为他挡去寒风。

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不多时药效发作，战兵卫借着渐生的困意准备补眠休养。他躺在床榻中间，两边各多出一人的馀分。北地冰寒，甫一入冬凉气就顺墙角地缝钻进屋子，行坐间攀着双脚向上蔓延，冻得五脏六腑都要生霜。战兵卫紧了紧被子，朦胧间想起刚刚烧过水后忘了添碳。

竞王府的冬天实在有些难过。

战兵卫是被叩门声吵醒的，打开门不见人影，只有一份食盒放在门槛外。屋外冬阳高悬，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昏睡了一上午。他回到屋内想起睡前所想，向暖炉中添了些碳。休息数个时辰，战兵卫仍是有些精神萎顿。他看着食盒里清淡菜肴没什么食欲，但还是在醒盹后吃光了饭，又隔了盏茶的功夫服下放在食盒底层的药。收拾好的食盒被他放在了门外原处，不多时门外响起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应是侍女取了食盒后急急离去。

不知先前睡觉时将脸上的药蹭掉多少，战兵卫对着镜子在刺黥处重新敷了药粉。他喝了数杯茶，照在窗户上的树影勉强移过半格，战兵卫从前从不数着日子过，岁去弦吐箭，陪伴天阙孤鸣的数十年只剩箭翎带起的风痕，他原疑惑时间何来快慢，难道光阴的流逝不应如他心跳沉稳地踩着节拍，可离开后孙王子他才懂得，心跳也有不做准的时候，他不能再做一个数着心跳计时的笨人，时间失了节奏，盼着日头落下的焦灼等待被拉得比树影还长。战兵卫收回目光，静静盯着手中茶杯升腾的热气消散，须臾后起身取下回屋时挂起的宝刀。

战兵卫只有拭刀的时候才感觉自己还活着，飘忽的时间终于又有了重量，压住这无由而起的心焦。

绊是不世神兵，自夙得知其来历后片刻不离身，得闲便要擦拭一番。天阙孤鸣初见夙这样爱惜他赠的刀时自然欢喜，后来许是担忧夙对此刀太过在意，提醒过他几次不要效仿那些过于依赖兵器的武者。夙当时未辩驳什么，只郑重应下。

他并非如孙王子所想的那般痴迷兵器，只是从前他望着主人时可以虔诚而专注，如今望着天阙孤鸣却不敢再用如此炙热赤裸的目光。孙王子偶尔在夙小心保养后伸过手来屈指弹刀，似乎偏爱听它的铮铮回音，又怎会知道，每每这时他的侍卫心头也颤动似刀锋。

岭南战况胶着，兵力消耗的速度超出天阙孤鸣预计，几经排查发现军队中竟有数名从军多年的老兵投敌，负责此事的夙没有听他们辩解，当众用这把宝刀斩下叛徒的首级，将他们的头颅悬于教武场的高杆上。

众人散去后夙找了处偏僻的地方擦刀，见天阙孤鸣来找他，夙收刀入鞘，未等孙王子开口便低声说：“威逼或利诱，也可能是别的苦衷，但总归是因为心智不坚，才让他人有了可乘之机。这样的人留在军中，早晚还是会重蹈覆辙。”
天阙孤鸣与他坐在一处：“他们选择背叛时便已不是你昔日的战友，继续追究也是怪我识人不清，你无需为此痛心挂怀。”
“我并非想……”
“我还不知道你吗？刚才这番话哪里是说给我听的，能说服你自己就好。”天阙孤鸣打断他，“杀敌罢了，何况手段根本算不上残忍，连泄恨都不够。”天阙孤鸣话锋一转，“不过我的将军方才很有威严，委实让我刮目相看。”

夙将刀抱入怀中没有回话。等天阙孤鸣离开后才又抽出刀。刀身映出他重归平静的眼睛，他用软布仔细拂拭过刀刃，心想道，那些人忘了为何拿起刀，自己绝不会因此迷惘。

战兵卫沾了些拭剑油涂于刀身，敛眉专心护养佩刀。他拿刀的手很稳，如他初次受孙王子指点剑术时，亦如他与天阙孤鸣拔刀相向时。天阙孤鸣当日震惊心碎的目光不能撼动他的刀分毫，此后更不会再有任何能让他为之动摇。

他不贪生也不畏死，早在十数年前就有为孙王子舍生忘死的决心。但他也在割舌时就明了，既然选择战场相对，那在天阙孤鸣眼中，他就与那些被他枭首的人一样，已是无可辩白的叛徒。

从前蒙昧时战兵卫就将天阙孤鸣放在心上，倥偬岁月里知他颇深。孙王子生来骄傲，只会以天阙孤鸣这个名字死去，绝无可能叫他负罪苟活。而这是战兵卫唯一一次枉顾主人意愿。他是孙王子的盲信者，绝不相信孙王子会做出此事，但苗疆其余人不是，无论当日苗王宫内的真相为何，天阙孤鸣现下都已起兵谋反铸成大错。

战兵卫为苗疆效劳半生，可弑亲也好谋逆也罢，他要天阙孤鸣活下来，这是他今生仅有的私心。

夙在摆脱追兵的短暂歇息中也曾苦恼，此番若能够杀出一条活路，孙王子醒来得知这一切必要大发雷霆。夙看着被打昏的天阙孤鸣痴想道，如果他们能一同侥幸逃出生天……孙王子到时要如何恼怒惩戒，他都心甘情愿。

当日亡命奔逃转眼成往事，而今尘埃落定成王败寇，想起那时战兵卫只笑自己不自量力，明明都已自身难保，却还妄图在殒命之前护住肩上背着的人。

也许现在他们都已不能算活。战兵卫想起自己布满半边脸的龙黥，心中空空一片，悲喜好似落在隔岸，与自己隔了条无始无终的河。旧日只可仰望的高山一夕崩塌成断崖，世上仅有一把刀可以斩出这样的伤痕，也唯有一个人可以挥动这把刀。唐刀锋芒如旧，战兵卫望着绊，看不见自己一双干涸眼睛，却能看见天阙孤鸣当日从伤口迸溅出的鲜血。战兵卫将它带在身边，片刻不敢忘自己曾拥有过怎样一颗举世无双的心，又怎样亲手将其打碎。

战兵卫闷咳数声，再忍耐不住，一口鲜血喷到刀上。

他阖上眼，缓缓咽下口中余血，不懂事到如今怎还能感受到痛。血泪早已流尽干涸，如今苟延残喘只为防备曾尽忠之人，明知再相见难如敲冰求火，他仍誓愿此身此生都为天阙孤鸣所囚。若有朝一日天阙孤鸣卷土重来……会有这一日吗？他该对此抱有期待之情吗？

或许早没有该与不该，熔刀赠刀，同食同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主仆。最后一役出征前饮壮行酒，天阙孤鸣饮罢一摔酒碗翻身上马。不出意外，岭南将是苗疆版图的最后一块。天阙孤鸣与夙在队伍前并骑领队，两人的马越挨越近。天阙孤鸣脾气虽差，行兵打仗时倒是沉稳，然而此时面上写满了迫不及待，藏不住话似的凑过来与夙耳语：“等此战收兵后，我让别人领兵回去复命，你跟着我走。”
“孙王子要去哪里？”

“山洞？荒野？总之找个只有你我二人的地方。”

夕阳将坠，漫长一天总算要过去。战兵卫将杯中余茶饮尽。浓茶使人清醒，可哪怕他只剩半截舌头，仍能感受得到，这茶……太苦了。他点了灯，在这一豆光亮中取手帕蘸了清水将刀身上的血擦净，起身将佩刀重新挂好后打开一旁的柜子。

柜中只有一柄刀，被战兵卫用锦布仔细包好。他把裹布略扯松了些，露出一小截刀面。战兵卫想将它拥入怀中，哪怕被划伤流血也都无所谓，他恨不得与它熔作一体，却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刀身，渴求从血刃神罡上寻得一星半点它曾经主人的痕迹。烛火摇曳，月光被拦在窗外，战兵卫的胸口沉寂似枯井。

夙握紧了佩刀，自觉并未多想，勉强让自己顺着话接下去：“去……去做什么？”
“想起你我又是好一阵没对练了，看看你在武学上偷懒了没。”天阙孤鸣放轻了声音，继续道：“我前些日子琢磨宝典武学发现了点东西，旁人还不知道，到时详细说与你听。”

夙低头摩挲过刀柄上嵌着的宝石，呼吸间尽是天阙孤鸣身上的淡淡酒味。

他对天阙孤鸣许下的承诺何止千百，总以为以后的日子一如既往，眼前的、未来的、醉后大话、信口胡诌之事都能毫无保留地点头允下。天涯海角，龙潭虎穴，只要与孙王子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而今相聚无时，那些大大小小的诺言如今全不作数。战兵卫张开嘴，再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好”。

他们之间，只余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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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0-07-16 03:4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下]

毒入肺腑，撼天阙命悬一线。

他头脑昏沉地醒来，看见邪诡骨椅一瞬恍惚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罪海七恶牢。战兵卫跪坐在他脚边，正摆弄着药瓶。之前一番激战，他的虎口因承受不住功力而开裂，战兵卫正捏着沾湿的手帕小心擦掉污血，打算在伤处飒上药粉。

“一点小伤，不必麻烦了……”撼天阙含糊着说道，意识仍有些混沌，话说出口才发觉眼下已非三十年前。他回过神坐直身体，语气冷下来：“被驯得不错，还懂得如何献殷勤。”

战兵卫嘴角刚抿出的浅淡笑意在一皱眉间消逝，他试探着碰了碰撼天阙半蜷起的手，撼天阙哼了一声不耐烦道：“说了别管我，不过破了点皮，大惊小怪。”

倒也没抽回手。

战兵卫见状明白撼天阙心思，准备继续着手上动作，人既已醒来，他不必再轻手轻脚担心打扰撼天阙休息。他伸手去挽起撼天阙的袖子方便上药，然而这回骨椅上的人气息一凛，猛然出招扣住他脉门。

“武者的命门怎能随意暴露给外人？”撼天阙把战兵卫的胳膊反扣在邪诡骨椅的扶手上厉声喝道，又在看见战兵卫听到“外人”二字时眼中翻涌起的哀痛时将后话化作成一声冷哼。

受了桎梏的战兵卫身体向后反弯成弓，手腕上的脉搏在撼天阙掌下平稳有力地跳着，他顺势拧过身子姿势变为向着撼天阙半跪，温顺地没有丝毫挣扎。撼天阙盯着敛眉垂眼的战兵卫片刻，意兴阑珊地放开手，散了气势靠坐回去。

上药之事被这一变故打断，撼天阙抗拒之意明显。战兵卫在撼天阙清醒前已清理过伤口，便也不勉强，俯身准备收拾药瓶，余光一瞥撼天阙还未落下的袖子，忽然出手快如闪电，用尽了气力般按住他手腕。

只见撼天阙的腕骨上赫然一圈寸宽皮肉凸凹不平的疤，边缘狰狞，看着疤痕新旧，似乎是才愈合不久。从包围的敌兵中面不改色杀出一条血路的人现在无措地不敢再有动作，撼天阙恹恹拨开腕上的桎梏：“有什么好看的，我总不可能在七恶牢里认命受擒。”

撼天阙看着眉头紧锁的战兵卫，嗤笑道：“也算是我识人不清的报应。”战兵卫手上一抖，指腹擦过撼天阙虎口，伤处立时又有血珠渗出。

撼天阙不甚在意地拢回手，闭目调息不多理会。只是那道注视着手腕的目光不曾挪开，片刻后他睁开眼，视线不自禁地在龙黥上停留，语气中难掩烦躁：“你当日既已做下那样的决定，现在又何必惺惺作态？”

撼天阙他本不欲多说，可看到战兵卫刚开口又抿紧了的嘴唇，忍了又忍，还是开口：“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为什么过的并不好？还是对你而言，三十年前我于你根本无足轻重？”

战兵卫倏然抬起头，赤红的眼眶让撼天阙无从招架。

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战兵卫很快又垂下头去。这一眼却仿佛已等了漫长的三十年，这样的目光撼天阙不曾见第二人拥有过。少时秋猎天阙孤鸣初见战兵卫，心说这侍卫的眼神倒有几分像鹿，若性子也如斯纯良温顺，届时怎可能狠下心为了主人搏命。半炷香后战兵卫利落斩断被他一箭射至濒死的幼鹿的脖颈，抬着鹿尸回身望着他待命。

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本领，无法做到一箭毙命，与眼前的侍卫也未曾有熔刀赠刀的情谊，年少的孙王子只是被这果决的刀法晃了眼。天阙孤鸣不去看鹿，只专注打量着眼前人片刻，一笑道：“皇爷爷前些日子要我挑个贴身侍卫一同去军营，正巧今日瞧见你了。”
战兵卫把刀上的血擦净收入鞘中，还未明白这话中含义。

“你愿不愿意？”

从那时起回应撼天阙的就是这样的目光。

龙虎山主厅一片静寂，撼天阙叹了口气。他从前甚少叹气，毕竟这总归代表着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而他不允许自己陷入被动。那时兄弟是他刀身外长出一寸的刀尖，是他身躯外坚硬的战甲，这使得他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继而生出了无所不能的错觉。只是后来刀尖倒戈刺向自己，战甲成了囚禁的铁衣，这转变快得来不及让他细想是哪里出了差错，又或是与战兵卫的种种皆是错。再后来他三十年没有握起刀，也不需要多余的甲胄，自此多少叹息都已无用。

可如今无言的战兵卫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战兵卫此刻是真心或假意，撼天阙都可以借机继续用话折辱他，然而看着他眼含难堪地别过眼去又能如何呢，既无半分胜者的欢欣，也无丝毫报复的快意，反倒自己也在这一错目后也歇了口。

赶也赶不走，待在这里还偏要摆出这副模样，简直比他年轻时的执拗劲还麻烦几分。撼天阙拧着眉毛看坐在脚边的人，不耐烦咳了咳：“你端茶来是作摆设的吗？”

茶里融了解毒丹。

战兵卫沏的茶本就又浓又苦，加了药进去更不是滋味，撼天阙只呷了一口就将茶碗放下，战兵卫不明所以，疑惑地看过来。

“看什么，我不渴。”撼天阙瞪了回去，好似刚才开口要茶的另有其人。战兵卫把茶碗又向他推了推，撼天阙身子向后一靠避过这茶：“说了不喝，听不懂吗？”这次战兵卫却不再顺从，撼天阙向后仰几寸，他便将茶碗向前递几分。

后背抵上骨椅，一进一退间撼天阙竟无路可退，他瞪着面前这只手，只需一挥掌就能摔了茶碗，将自己救出从这被一只碗围困的窘境。撼天阙的五脏六腑都在灼痛，他又叹了口气，接过碗来，饮茶前眼神凉凉扫过战兵卫：“我原先怎没发现你这般难缠。”

战兵卫轻扯了扯撼天阙垂下的袖口。

撼天阙抢回袖子，将碗底亮给战兵卫：“喝完了，别再烦我。”夙接过茶碗，果真没有更多动作，一副准备将“陪”字坚持到底的怀柔态度。骨椅上的人对此事早已陌生。几十年朝夕相对的只有看押的王族亲卫，当年他熟悉如半身与之并肩浴血的人仿佛相遇于前世，那个只需一回首就能看见的贴身侍卫分明不是此刻椅坐在他脚边的龙黥禁武卫。当撼天阙也沉默时，屋子便静寂下来，凄清月色被拦在龙虎山主厅外。唐刀立在血刃神罡旁，唯有它们不曾分别了半生。

角落里已摆上了炭盆，又是一年秋风起。三十年，人事皆非。

撼天阙揩掉手腕上沾上的血迹，旧伤不曾崩裂，这血并非来自己身。他仔细捻了捻掺杂着尘土的半干血块，直到指尖的血都被揉搓成粉末簌簌落下，才用鞋尖踢了踢战兵卫：“手上的伤，怎么弄的？”

夙闻言老老实实摊开手掌与他看，一道两指宽的血痕横穿了整只不持刀的手，伤痕极深，边缘不规则，不似寻常刀剑割伤。撼天阙低头端详了半晌：“这是鞭伤？”

话刚说出口撼天阙就想起了，方才战兵卫护着他摆脱追杀时，正是从女暴君手中夺了女刑开路。夙那一手鞭法使得精妙，自鞭尾将鞭上余劲反送至女暴君手上，仅一招就教善鞭者握不住武器。只是形势紧急，不及换手，仅来得及匆匆握着鞭节左右一甩，挥断树木拦住身后的追兵——战兵卫的另一只手还在搀扶身边受伤中毒的旧主。也正是那时，鞭刺扎入夙的掌心。

这伤因撼天阙而受，正如战兵卫身上过半数的旧伤一样。

撼天阙收回目光：“不自量力。”
战兵卫攒起手，眼底一贯的古井不波。
撼天阙眼神扫过放在一旁托盘上的伤药：“怎么不抹药？”
战兵卫面上淡然，只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处理。
“什么意思？”三分焦灼被这毒药烧作了七分，撼天阙语气烦闷：“写给我看，没兴趣猜你心思。”
战兵卫又摇摇头，已准备回过身去。撼天阙直觉自己理应当即就发起火来，心中焦躁却不再增减，好似一团火烧在雪原，究竟是寒是暖，个中滋味，实难分辨。夙向来对他自己的事不在意，过了三十年，心思更叫人难猜。撼天阙用鞋尖踩住夙的披风止住他动作：“讲清楚，我现下不想与你吵。”

夙抖了抖放在茶盘上正反两面写满了字的纸，撼天阙别过头去。
又不是老眼昏花，做什么将字写得那般大。
“写在地上，不是等不及。”
夙又摊开带伤的手，又看过灰尘遍布的地面，撼天阙便再不作声。而对上夙的目光的时候，他立时懂了夙的打算。他们决裂已旧，撼天阙不懂为何夙还敢有这般逾举请求，他连连几个“你”字，眼睛里尽是难以置信，后头的话都被惊诧咽下，他摊开手掌伸到战兵卫面前，狠声说：“得寸进尺！”

他们早该做仇人，做陌路人，唯独不该做旧知故人。三十年后，重逢之前。人生那么多可堪作别的岔路，既遭同行人背叛，旧情不堪重提，夙是他过往中最该遗忘的那个。可恨柳絮白雪数度交替飘过罪海牢窗，最熟悉他的，他最熟悉的，天下间仍只有这一人。

半甲子的时间，他寥落成雪原，此刻却正被心中一簇难灭的火徐徐杀死。

握刀的指腹生了厚茧，干燥而粗砺，甫划在掌心时让撼天阙下意识地想握起拳。夙写得很慢，每一笔落下的触感都清楚地顺着胳膊攀上了他的胸膛，撼天阙眼睫翕动，勉力熬过起初笔画后还选择闭上了眼。

作埋伏时夙总是跟在他身旁。一是为保护他的安全，二是他有意带着夙攒战功。数次任务中他们只以蓬草枯枝作掩体，铤而走险在距敌营不足十里的地方设陷阱。夙不是多言之人，却总是在这段不能出声的时间里，在天阙孤鸣的掌心写下长长一串话。一个写，一个看，如此往复，枯等的时间便不那么难熬。有时夙只是虚抬起手，他就已将手伸至夙面前。

他的掌心曾藏着万语千言。

而今战兵卫的指尖再触到他的手，一切仿佛旧事重演，只是他的侍卫再不能言，甚至战兵卫此人已不能被归为他的人。撼天阙被这毒折腾地厉害，心下泛起些不该有的心灰意冷，等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掌心时，已错过了战兵卫写下的第一个字。

好在战兵卫写的内容很简单，乃至撼天阙执意让他写明之前就已猜到几分。

“不方便，”撼天阙将手心上的字念出口后似笑非笑，“我竟不知这些年过去，你连给自己上个药都做不到了。”
战兵卫认认真真又写：一只手。撼天阙无动于衷，从前他二人刀光剑雨中咬着半幅破袖子给自己止血的情景可不少见。
战兵卫的指尖停在最后一笔末尾处，他见撼天阙并无动作，也没无什么失望神色地将食指收回。撼天阙却忽然握掌成拳，刚好留住夙的手。

“药拿来。”撼天阙面色不善。

战兵卫本想借内功逼出些血，好方便打理伤口上的污血碎屑，撼天阙冷冷瞧他一眼：“明知毒性还妄图运功，难道是假作中毒来诈我的？”
这罪名太大，唬得战兵卫顿时收敛气息，不敢再动作。

撼天阙自从七恶牢出来后便不太待见光亮，龙虎山主厅原来摆着数盏气派的地灯，撼天阙来了以后就和奉天一起滚到了角落里。眼下灯火幽暗，撼天阙低头去挑伤处的细刺时又将光遮了大半。他皱着眉毛，牵着战兵卫的手捧高了些。

伤口泛乌，女暴君的鞭子上淬了毒。撼天阙的呼吸拂过掌心的伤口，引得夙手指微颤。撼天阙抬眼看他，眼神复杂：“这点疼也耐不住了？”
夙连连摇头，不知如何解释。好在撼天阙并未追问，清理了伤口后专心给他掌心撒药包扎。多年未做，上药的手法明显生疏，包扎时结也系得略紧，战兵卫握了握拳适应后，轻摇撼天阙的手指。

撼天阙一声冷哼：“拙劣的讨好。”
战兵卫不将此放在心上，借此时机趁热打铁，拉过撼天阙的手继续先前因抗拒而搁置的包扎。撼天阙另一只手撑着头，靠在骨椅上端详战兵卫花白的鬓发，他声音低得仿佛厮磨时的呢喃：“我真是愈发不懂你了……你现下留下是为了什么？你究竟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战兵卫的手一顿。撼天阙未给他回应的时间，又叹一口气：“罢了。”他拥有过的东西太多，敌人的热血、无垠的草原、不可一世的武功、他人羡艳嫉妒的目光、至死不渝的许诺，转头来真正留住的竟是一腔恨。属于他的时代过去太久了，久到他们的名姓已被列进史册，久到除了恨，其余的一切都失去意义，哪怕是追溯这无止无休恨意的来源。

他又怎会不清楚这恨由何而来。战兵卫当日辞下龙黥时的决心有多强烈，他如今便有多恨。

虎口寸长的裂伤在一番折腾后终于被大题小做地医治，撼天阙看着缠了半个手掌的绷带，方才还断言没有意义的问题又浮现心头，远超投诚的陪伴为何，难作伪的关心为何，此番动机为何。“若你与我的心意无二，当初又怎会……”

撼天阙转而言道：“可笑那时竟把你的誓言当了真，我的心意果然……毫无意义。”

战兵卫蓦的急切发出几个残音。他望着撼天阙，目光中夹杂着太多被岁月磋磨过的情绪，复杂得叫人难以读懂。他握刀太久，对执刀以外的事物太笨拙，拼尽全力也无法修补这颗被他亲手摔碎的心。

战兵卫此次写的很快，若不是撼天阙对他的字迹太熟悉，字与字之间的连笔险些让撼天阙以为夙正在画符咒，还道是夙在他不知晓的时候还学了咒术。他二人正是被毒催命时刻，真不知怎会冒出这般不着边际的想法。撼天阙凝神看字难以分心，却还是忍不住想到，虽然战兵卫在身边叫他时时刻刻痛彻心扉，但终究是夙在身边他才会如此自在。

夙写了很长一段，撼天阙待他终于停笔，对这掌心的内容疑惑道：“今日这毒林里皆是枯木，因为二十多年前曾有一场天火……那又如何，此事重要吗？”

战兵卫垂下眼，避开撼天阙的目光，他再次写在撼天阙掌心，手指颤抖得厉害，仿佛千钧之重都压在指尖。

这一次他写得很慢，好似在字斟句酌。撼天阙不催促，任凭时间消磨。

林中深潭亦因此……

“够了！”撼天阙低喝，猛地将手收回。战兵卫写得太久，叫往事重重迭迭纷至沓来；他打断得太突然，这一瞬汹涌的痛苦足以摧山断岳。撼天阙话甫一说出口便后悔不已，他不该作此反应，叫战兵卫知晓了他还记得当年之事。

夙又望了他一眼，依然是那般复杂神色。撼天阙虽不懂，这次却看得真切，那双眼中的情意隐秘而坦荡，仿佛撼天阙不该不明白似的。

战兵卫转过身去抱刀静坐，仿佛倦极。

撼天阙的手像是被当年的天火燎到，连带着心口一片烧灼，再难说出只言片语。那是夙向他许下的千百承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也是未能践行的诸多约定之一。他不曾忘，战兵卫亦不敢忘。

可是又能如何呢，当年天火落下，雨雪也落下，千钧重的承诺被大雪掩埋。来年春风不回，枯林长如此，并肩踏过雪原的两道影子刻在冰上，仿佛在这静止的萧索中触碰到了永恒。只是年年岁岁复年年，与这旧情有些渊源的地方不再为任何人所知，此地不过是三十年后智者算计中的一处可利用的奇异地形罢了。

撼天阙攥起拳，半晌后撑着头闭目小憩。

罢了，罢了。都……不重要了。

撼天阙头脑昏沉地醒来，解毒丹的药散得七七八八，地灯旁的炭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起。战兵卫蜷在他脚边，撼天阙探过身子去看，原来是抱着刀睡着了。撼天阙安静看着这睡颜，片刻后从邪诡骨椅上站起身来。

他向主厅外走去，经过地灯时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走近将炭盆拨弄一番，顿时炭火烧得更旺。撼天阙看着眼前光亮，神色晦暗难明，终于转身离开。

恨意难消，他不该囿于旧情。故人故景，有片刻重现，足矣。

跫音远去，倚靠着骨椅的战兵卫睁开眼，眼里一片清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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