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10 春秋谱【主素书，全员向】序~20， 47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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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o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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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樓發表於: 2015-09-24 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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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折

“中华民国北平特种刑事法庭，靖沧浪危害国家安全罪案现在宣判，全体肃立：”

黑袍法官从座位上立起，公诉与辩护席上的众人也随着他的动作陆陆续续地站起来。待旁听席上最后一个站起的人立稳身子，法官不紧不慢地抖开那张加盖了冀察政务委员会与北平卫戍区司令部印章的判决书。他的表情称得上严肃，动作里却多少有那么一点随性和漫不经心，使人觉得他手中握着的并不是决定他人命运的一纸生死令，而只是一张晚明文人的山水小品。

“此判决，靖沧浪即日解除现役军职，发交北平卫戍区司令部，另有处置。”

靖沧浪有些恍惚地从被告席上抬起头，勉强向辩护席上的素还真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近日的审讯与监禁已经逼近了他身心承受能力的极限，实在没有精力再多说些什么了。

“法官大人！”身穿军官服的公诉人又惊又怒地大声叫道，顺手将军帽在桌上用力一掼，以示自己的愤怒与不满。

“执行！”法官并不理会在他眼下咆哮公堂的家伙，果断地掷下两个字。两名宪兵过来解开了靖沧浪的手铐，将他从法庭正门带了出去。素还真目送他离开法庭，然后沉默地整理起方才在庭上出具的各类物证文件。即是低着头，他也能感到从公诉方射来的怨毒目光。靖沧浪虽然逃脱了死刑，却也并未完全免除责罚。这样的结果离他的预期尚有距离，不过尚可接受。毕竟司令部里掌握生杀大权的三个人多多少少还是站在——素还真当时这样认为——大义的一方，应当会让这件事有一个公允的结局。他抬起头，向怒视自己的对方还以一个微笑，同时欣赏着那人脸上瞬息变化的表情。

明里的眼刀子挡回去不难，暗里的那些刀枪呢？素还真想到这里，冷汗止不住地冒了上来。刀无极那天说的不错，舆论干涉军事。前车之鉴尚在，可这样危险的事他居然想也不想地去做了。虽然他确实按枫岫希望的那样对无关之人守口如瓶，但这潭泥水他无疑已经涉入得太深了。

自打西单那边又开了大商场，不少商户都迁了过去，护国寺每月逢七、八开市的庙会便萧条了不少。然而即使规模大不如前，一到开市时仍是人头攒动，光是沿着山门那一溜花肆便引得不少人驻足，哪怕是日头快要落山也扫不了大伙的兴致。

一页书可没心情去看花市。他拎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绕过山门径直走入了寺院东边一条东西向的胡同。两旁一水的灰砖院落，看不出什么分明。他四处望了望，胡同口刚巧有间小小的茶叶铺，若不是门口悬着块“茶”字的黑漆招牌，决计看漏了眼去。他推门而入，里面是个不大的院子，堪堪摆下两张八仙桌，院子后面的正屋便是茶叶铺子了。一名穿着深青色布褂子、蓄着胡须的中年人循声从屋里走了出来，见到他微微一怔，忙笑着问道：“先生您可是……”

“和您打听一下，”一页书从怀里取出一张字条，“这一家在哪里？”

老板接过字条，眯起眼睛对着光一字字辨认着：“素还真……好像是那位干报馆的先生。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有事。”一页书加重了语气，从老板手中拿回了字条。那老板见机忙说道：“您可别见怪，这几天来打听素先生的人多，我就是好奇问一问，您不愿意说也没什么。他家就在这条胡同尽头那个院子，您出了门往北一直去就是了，只是这个点钟他多半不在家。不过他夫人就在这附近的女中教书，这一会儿大多是在的。”

“多谢您。”一页书接过老板递回的纸条正要离开，却见个半大小子从后面跑了出来，手里攥着个黑乎乎的家伙拿给老板看：“老屈老屈，我才找到的，你看看是什么？”

“你这个小鬼头没大没小，好歹要叫声屈伯伯啊。”老板看着一页书，歉意地笑笑，“小孩子不懂事，让您见笑了。”然而就在他瞥见那孩童手上的东西时，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连忙一把夺了过来，“小小年纪不学好，乱拿什么东西！”顺手放进了口袋。一页书见状便也不多留，道了声谢便走出店来，径直向胡同尽头走去。

胡同尽头是间小小的院子，院子后面可以看到寺院的灰色高墙。红漆院门虚掩着，影影绰绰能瞧见小院里面修剪过的花草。一页书伸手在院门上敲了两下，院里响起了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两三岁的孩童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仰起头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你……你家的大人呢？”一页书略略弯下腰，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得轻一些。那孩子刚要答话，却听得一个女声问道：“续缘，是爸爸回来了吗？”那名叫做续缘的孩子又看了他一眼，转过脸摇了摇头，“噔噔噔”跑了几步，站在了女人的身旁。

女主人年轻而漂亮，带着几分书卷气，身上的短袖旗袍是眼下正流行的款式。她面色严肃地看着已经挺直腰身的一页书，不着痕迹地向前跨了小半步，将孩子护在了身后。

“这位先生，”她把一页书从头到脚又仔细打量了一遍，视线在那个布包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声音里有些警惕，“您来这里做什么？”

一页书取出先前那张字条交给女主人，正色道：“我姓步，是个生意人，和蒿棘报有些渊源，也与素先生见过几面。他先前曾经帮我一个忙，我这次特地来登门道谢。您是素夫人？”他话音方落，才发现自己刚才解释时居然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好在女主人此时注意力在那张字条上，并没有发现他这点微小的动作。

帮什么忙道什么谢，惹麻烦还差不多。一页书暗道。

“这确实是我先生的字迹，您先请进来吧。”女主人看完字条终于卸下了一些防备，向他伸出手，“我叫风采铃。”一页书怔了一怔，毕竟和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打交道于他尚是第一次，但他还是迅速回过神来，伸出右手和对方短暂地握了一下。

“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风采铃向他笑了笑，却不待他回答“应当”或“不应当”，自行说了下去，“您不像做生意的，倒像傲笑先生那群板正的老派人。”

“老派人。素先生平时也这么评论傲笑先生么？”一页书皱了皱眉，然而讨论傲笑的为人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而自己的身份就更不是什么好谈资了，“不过我和傲笑先生交道打得不多，倒是和他们以前那位老主编熟悉些。”

“老主编……”风采铃有些吃惊，“海殇君吗？”一页书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这可真巧，他是还真的表亲。”

这回轮到一页书吃惊了，他礼貌性地笑了笑，说道：“确实很巧。素先生从没和我提过。有空的话，我倒是愿意和他聊聊海先生的事。”他一边说，一边跟着风采铃穿过院子进了客厅。续缘被母亲牵着向前走，还不忘回头朝他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

春秋名典不堪论，废卷残墨寄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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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b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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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樓發表於: 2015-12-03 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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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写长篇的都好厉害～～。

每当老文被顶上首页，我就不得不面对曾经的黑历史。
太羞耻了。
我简直想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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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樓發表於: 2015-12-07 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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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第31樓bibill于2015-12-03 02:21發表的 : {Eu'v$c!
能写长篇的都好厉害～～。 x;u~NKy

感谢道友回复，其实长篇相对短篇而言，对于篇章结构的要求反而会低一些，前面码字的时候如果有疏漏，后面还是可以补救回来。而且长篇往往容易写到一半卡文……

春秋名典不堪论，废卷残墨寄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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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樓發表於: 2015-12-14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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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折

单论素家的住处，格局并不大，一进院落四间半老房，甚至算不上个四合院，置身其中却并不觉得多么局促，显然要得益于男女主人优秀的品味。院门开在西南角，靠着西边墙根有一小爿花圃，对过是北边唯一的一间整房，再旁边便是还不到北屋一半大小的厨房，四壁干干净净，没多少烟熏火燎的痕迹，显然这家人平时开火的机会并不太多。厨房再向东连过去便是一大两小的三间房。如今入了夏，院子里靠着南墙搭了个凉棚，牵牛和爬山虎顺着竹竿和院墙一路爬到东屋的房顶上，遮下一片荫凉，也让空荡荡的南墙少了几分死板。房子确是老房子，花格子门楼也没有清水脊子那么讲究，然而房上的瓦地下的砖全都叫人来修葺过，原来那些碎裂破损的都已经被半新的砖瓦替代，一眼看上去齐齐整整，不显出多少修理的痕迹。所有的窗户没用纸糊，全换了敞敞亮亮的玻璃窗。一页书把这里和戏班的两进四合院对比了一番，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来：

也许这里才是真正过日子的地方。

生出这样的念头时，一页书已经坐在了北屋客厅里，手里捧着一杯龙井，和女主人寒暄着打发时间。被母亲安抚过的续缘坐在窗边特制的小桌椅上，低着头用一支铅笔在稿纸上安静地涂涂画画，间或抬头听几句母亲和客人的谈话。

一页书并不非常喜欢与才子文人打交道，却也并不讨厌这样的事。素家和那些他去过的文人书斋没有太大区别，最不缺少的就是书。两个书架摆得满满当当，线装书不多，各式各样的新书不少，茶几上也散放了几本。他放下白瓷茶杯，随手拣起一本书来。封面上楷字的“音乐”比其他字大上几倍，甚是醒目。这两个字的上面，是一行仿宋字“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封面下半部则是编著者与出版社的名字。随手翻开中间一页，横排的印刷字和他平日里看得最多的戏折子比起来多少有些不习惯。实际上，满篇也并没有多少方块字，大半张纸上竟是长的横线、短的竖线、小圆圈、黑疙瘩，还有些弯弯曲曲像鬼画符一样的东西，教人看不明白。

“乐理？”他的目光从书页边缘移开，停在了窗前的风琴与留声机上。

“我在女中教音乐，”风采铃笑着点了点头，“步先生也对乐理感兴趣吗？”

“算是吧，”一页书点头道，“不过洋人的东西我不明白。我从小在南城长大，京戏、大鼓书这些倒听过不少。”

“这些当然也是音乐，我们的欣赏课上也会讲剧乐，从宋元时期一直到近世音乐的趋向。只是就我自己更喜欢西洋音乐一些，它的形式比我们自己的音乐更完善成熟，比如您刚才看的乐理，我有一些同事也在研究用它们来改进国乐——”

一页书放下课本，有些不快，“既然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没必要用洋人的方式来改它。”

“自然不会是随便改。西方的体系精确、优美，但把它用在中国人的意识性格之间不做任何改动，就是削足适履了。我的一位朋友就在国乐改进社，他常去天桥采风，用五线谱把听到的曲子现场记下来。最近还真去南城的时候，有时也会帮他们收集一些。”

“素……素先生也做这些事？”这倒出乎一页书的意料，他挺直脊背，微微舒展了一下身体，笑道，“我以为他和傲笑先生一样只是干报馆，偶尔和我们这些开书店的打打交道。”

“我们都热爱艺术，不过他起先和我一样偏爱西洋音乐，最近才喜欢上京剧，买了不少胶片来听。他总是有他的道理，而我们彼此尊重。”一页书感到女主人的语气里带了笑意，情绪欢快了许多，“其实我和他是在一场音乐会上认识的。我当时和朋友一起演奏提琴四重奏，我是第一小提琴。曲终的时候，他捧了一束花走上台……”

一页书面带礼貌性的微笑地听着风采铃的故事，脑海中却在想他和素还真那次绝对称不上愉快的相遇。天底下怕是没有第二个人敢于穿戴成体面到可笑的地步在贫民区里大着胆子兜兜转转，敢向自己只见过第一面的女人大献殷勤，对那种人而言确实在正常不过。

大概傲笑那样的人在这一行里始终只是异数，剩下的都是些胆大包天的厚脸皮。他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爸爸！爸爸回来了！”续缘欢喜的叫声打断了一页书的回忆。他微微挺直脊背向院中看去，正见素还真踏着大步走过来，右手上拎着一只磨了边角的皮制公文包，西服外套搭在左边臂弯处。续缘已经放下笔，推开门跑了出去。素还真脚步略微滞涩了一下，朝屋里的二人笑了笑，然后附身下去将儿子抱了起来，笑道：“家里来客人了。”待他踏进客厅看清楚来人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书——”

一页书大方地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调侃道：“素大主编贵人多忘事，记不清我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书店小老板了。我姓步。”

“啊……抱歉，”素还真极快地反应过来，自然而然地将续缘交给妻子，腾出右手伸向一页书，“步老板，幸会。您今天来……”

一页书朝他使了个眼色，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您帮我和御天家谈成了一桩生意，我来道谢。”素还真会意，对风采铃说道：“采铃，我要和步先生谈好一会儿，你先带续缘回卧房吧。”待妻儿离开，他连忙拽了一页书在沙发上坐下，有些紧张地压低嗓音问道：“书老板，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说了，我是来道谢的。”一页书从怀中取出两张戏票，“你的鬼主意，剑子的戏文，折腾我们好一趟，难道不想去听？”

“要是有《打登州》就更好了。”素还真笑着答道，正想伸手去接，却见一页书冷着脸又从怀里取出两张戏票来，一齐递给他。

“师兄师姐都说你该得，我不这么看。”一页书硬邦邦地说道，“除了傲笑先生，你们干报馆的我不大信得过。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只破例一回。”

“这……”素还真有些意外，怔愣了一瞬，说道，“您的话，我还是听不明白。”

“我……”一页书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自己的措词，“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应当知道我认识一些人，有办法知道一些事情。我不清楚你究竟惹上了什么人物，总之非常难缠。慎言慎行，为你，也为你的家人。”他有意将最后一句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素还真的语气也郑重起来：“书老板，我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问心无愧。不瞒您说，我已经陷进了很大的麻烦，采铃他们还不知道。可我不能后退，新闻报道只求公正，不党、不群、不盲、不私，这是我们蒿棘报立身之根。如果我们向重重压力妥协，哪怕只退一步，站在人民反面的那些声音就会进一步，长此以往，我们会失去全部立场。那时，民众还凭什么来信我们的话？”

“他们现在也未必信你。”一页书有些愤怒，“我听说你们报社前些年被打死在街头的那个记者，到现在老百姓提起他还说他是因为风流荒唐事遭报应被人灭了口！”

“书老板——”素还真一时语结，他用右手抵住额头，手肘撑在膝上，喘了老大一口气，方才涩声说道，“换我是那位前辈，也会发表那篇揭露内阁腐败的檄文。我是个普通人，天天在报上宣传从容赴死的精神，轮到自己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不怕是假的。可从来没谁用枪逼着我做记者啊……我既然主动选了这条路，良知也没消磨光，没有道理不走下去。您的好意我明白，不过……”他苦笑了一声，“大概两个月后我便举家去汉口了。傲笑先生想在汉口和长沙开设分社，我去探探路。”

“看来我多余跑这一趟了，”一页书双眉一轩，抓起放在脚旁的布包扔进素还真怀里，“以后师兄不用费心给你送戏票了，省他一桩事。不过还有另一桩。”

素还真打开布包，见是五叠用白纸包得整整齐齐的银元，默然不语。一页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早已没有方才的愤怒了。

“记得么，唱票的不拿’黑杵’，我也不能拿义演的钱。御天家老三买剑的时候我在，你替我把这个数目还他，这件事就放下了。”一页书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在素还真肩上拍了一下，“我告辞了。”

“您现在就走？不留下来吃个饭？”素还真猛地站了起来。

“戏班里还有事。”一页书话音刚落，人已经在门外了。

一页书花了一点时间走出那条长巷子，再次看到了那家小茶馆的招牌。他蓦地想起一件事，正要找那个老板，背后忽地传来一声巨响。他回头看时，只见大火忽地漫上了巷子两旁的民房，在青灰色的砖瓦上迅速蔓延开来。老板仓皇地从院子里奔出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又抖抖索索地望向火起的方向，大声叫了起来：“走水了！走水了！”不少人也惊慌地从屋子里逃奔出来，一时间胡同里乱做一团。有些青壮年大着胆子端来几盆水向屋檐上泼去，但收效甚微。

一页书神色一凛，忙脱下长袍扔给老板，“替我看着！”

“书老板，火里危险，去不得！”老板话音未落，他已经紧了紧腰间的板带，向着火势最大的地方跑了过去。自己没来得及救下上一个，但愿这一次还来得及。他冲进巷子最深处，一肩撞开燃烧的院门，顾不得肩膀上的灼痛，径直踏进了一片瓦砾焦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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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樓發表於: 2016-06-11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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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折

爆炸掀翻了整个院子，热浪把地面灼得滚烫，连四周的空气也灼得扭曲了。浓烟四处弥漫，教人看不清远近虚实。或明或暗的火苗在塌了半边的花格子门楼上蹿跳，毕毕剥剥地舔舐着断瓦残垣。北边的客厅奄奄一息地勉强立着，随时可能倒下；东边三间房倒得彻底，已经看不出格局来。窗子全被震碎了，玻璃碴子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反射着刺眼的火光。

“素还真！”一页书环顾四周，大声吼道。烟尘和焦糊味一股脑儿地窜进喉咙，教他几乎喘不上起来，喉咙里也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一阵窸窣和几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呻吟，转眼又是可怕的寂静。

“素还真！素夫人！”他提高了声音，烧灼的感觉从喉头蔓延到胸膛，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然而就在这当口，东边的瓦砾堆里隐隐传来了一些响动。他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只来得及向前走出两步，身后一声巨响，热浪猛地拍上了他的肩背，毫不客气地将他掀进了一堆碎砖里。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完全失去了意识。待他强撑着站起来的时候，四围的火小了一些。他凭着记忆寻去，在右前方青灰色的瓦砾之间发现了一片暗红。他忽地觉得头脑又停顿了一板，下意识伸手摸了上去。那并不是他自己受伤所致，血迹已经快要被热浪烤干了，指尖上只微微有些粘腻。他蓦地一个激灵，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他屏住呼吸，顺着血迹径直摸进了摇摇欲坠的北屋，眼前仍是灰蒙蒙的。忽地脚下踩上了一片湿滑，铁腥味直冲鼻腔，不由得又踉跄了一下。他俯下身，只见素还真仰面躺倒双目紧闭，头上和胸口上大片的血迹已经凝成暗色，一眼看去不知生死。他伸手探上素还真颈侧，血管还在微微搏动着，不禁松了口气，连忙小心地将人负上肩背，大步冲了出去，直跑到快到巷口的地方停住脚步，将人慢慢放在地上，自己也坐下来喘着气养着精神。不料素还真忽地咳了一声，眼睛仍是闭着，嘴唇急促地翕动，却没力气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一页书双眉紧锁，凝神读着他的唇语，片刻猛地明白了过来，撑起身又向火场跑去，连屈老板在身后叫他也没听进去。

素还真反反复复，念的只是两个名字。

一页书跑在半路，只觉得左半边身子一阵阵钝痛，使不上什么力，右手向肩上一探，净是半干的血。他狠了狠心，猛地一拳贯在伤口上，短暂的剧痛过后，麻木占了上风。乘着这当劲儿，他深吸一口气，又踏进了素家的院子。

他须留着不多的精力救人，没有再出声叫唤。当下他先把北边那一间半屋子又搜了一遍，确是再没有人。素夫人和孩子只可能被埋在了东边的废墟下，想到这里，纵是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也微微打了个颤。好在火势渐渐地止了，他一边用右手翻着碎砖石，一边留心听着响动。就在他把一块青砖扔到身后时，一声细若蚊声的呻吟传进了他的耳中。一页书精神一振，加快了清理的动作。不多时，瓦砾堆中已经被他开出一道一尺多宽的缺口。可要再扩宽，便需搬开上边折断了的半根房梁。而万一挪开房梁，落下来的砖瓦伤着下面的人，亦是他所担心的。倘若他没受伤，这倒还不算太难，但眼下只一筹莫展。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一页书转过头，见是两个穿着短褂的壮汉忽地冒了出来，不知方才隐在哪个旮栏里，和自己一样满脸烟熏火燎。他冷眼看着这两个人，厉声喝道：“火是你们放的？”两个人明显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均是愣了一下，才忙不迭摇了摇头。其中有个一脸不忿，想争辩几句，却被另一个拦住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搭把手！下面还埋着人！”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挽起袖子过来一起挪房梁，倒是不惜力。一页书无意间一瞥，其中一个人腰里栓了个褡裢，沉甸甸地坠着，不知装了些什么。他想着这两个人多半是趁乱来捡便宜的，眼下出一点力，也算是给自己找点心安。一会儿待这边的事情了了，可要把人拦下来。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能少损失一点都是好的。

他正想着，那两个人已经搬开了房梁，原先的缺口已经容得下一人进出。其中一个刚准备侧身进去，被一页书瞪了一眼，又缩到一边去了。一页书抚了抚左肩，右脚踏进了缺口，又小心侧过身子让开了碎砖茬，伸手摸索了一阵，终于探到了墙边还算空阔一点的地方，弓着身子缓缓地挪了过去。

他靠着墙轻呼了一口气，让自己的眼睛适应着昏暗的光线。墙角处忽地又传来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他忙循声望过去，隐隐绰绰见是个人靠坐在地上，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了。庆幸？慌乱？害怕？他顾不上去想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经过这样起伏的心情，早已下意识地一个箭步到了那团人影身边，慢慢跪下来，让自己可以平视对方。

一页书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生死场面，眼前的情景仍是教他觉得有些骇人。风采铃靠着墙闭目跌坐在角落里，半边头脸上全是鲜血，没染血的半边面孔已经完全失了血色。孩子被她紧紧地护在臂弯里，身上同样血迹斑斑，静静地一声不吭。一页书不敢随意移动二人，只得轻声唤道：“素夫人？”

风采铃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他时，涣散失神的目光中忽地有了一丝狂乱的惊喜，虚弱而急切地问道：“还真，是你吗？还真？还真！”一页书摇了摇头，沉声道：“我不是素先生。素还真他……他受了点轻伤，不过没有大碍。”他看到风采铃的目光又黯淡下去，耳边传来她的喃喃自语，“还真……续缘……我的孩子……续缘他怎么样？”

一页书伸手探上那幼童的颈侧，脉搏在有力地跳动，心中暂且宽了片刻，安抚她道：“孩子没有事，你放心。我这就带你们母子出去。”说完，他便伸手去抱孩子，未料风采铃将孩子护得极紧，此时气空力尽，仍是牢牢抓住了孩子的衣襟不放，并没有教他抱到。一页书忙道：“素夫人？”

风采铃被他这一声唤回了一些神志，目光一紧，面上带了几分惊惧，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待看清他是谁之后，惊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欢喜、希望又有些绝望的复杂神情，一瞬又全归了平静和坚定。她轻声道：“先生，我是不行了。求你救我的孩子出去。”

“好。”一页书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心地从风采铃怀中接过素续缘。孩子身上没有伤，只是被爆炸震晕了过去，此时安静地卧在他的臂弯里，却教他凭空生出了一段气血，沉甸甸亘在胸中。他涩声道：“我发誓，只要我在，这个孩子会一世平安。”

得了他的许诺，支撑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气力也散了。风采铃慢慢阖上了双目。面上犹自带着一点释然。一页书咬了咬牙，抱着孩子站起身来，一口气冲出了废墟。

他快到巷子口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之前那两个莫名其妙凭空出现的家伙。正自懊悔应当先把人制住，却见一辆轿车鸣着喇叭朝自己冲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被人从后面用力拽了一下，那辆车一个急刹，堪堪停在了他的面前。车上跳下来两个人，个子高的年轻人是司机，二话不说就往火里去了。另一个眉清目秀的环视了一下四周，朝他身后的人打了个招呼，火急火燎地问道：“屈老板，我三哥一家怎样了？”

“这不？”屈老板指了指地上的一滩血，“素还真已经教人送医院了。他夫人和孩子——”

“孩子在这里，没有事，”一页书开口道，屈老板见他已经有些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把孩子抱了过来，“素夫人已经走了，请节哀。”

“您是……？”那年轻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视线停在他的左肩上。

“我——”

“步先生是素先生的朋友，改天我来给你们引荐，”屈老板抢在一页书前面接过了话头。那年轻人倒不多问，朝他们点点头也匆匆赶去素家了。屈老板便转向一页书絮絮地念叨着：“您看，您伤得可不轻，赶紧上我店里来歇着吧，我去打些水，再叫人找个郎中给您看看？”

“不用劳烦了。”火里待得太久，一页书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喉咙隐隐地痛。

“那怎么行？我要是放着您这样灰头土脸挂着彩，可真说不过去。”屈老板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湿手帕，“至少，您把自己拾掇干净齐整了再回去。”一页书拗不过，倒过谢便随着他进了屋。

他刚坐下不多时，窗外一声汽笛长鸣，响得撕心裂肺，然后一阵马达发动声，车轮碾过路上尘土，声响由强渐弱，很快便消失了。屈老板进进出出，又是安顿素续缘，又是打发了伙计去寻什么人，当中又喊了老板娘过来帮他料理店里事务。一页书喝着茶，忽地想起一件事，目光一凛。正巧先前在店里见过的那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帮他取了长衫送过来。他左右见老板分不过神，悄悄拽住那个孩子胳膊，压低嗓音问道：“小朋友，我问你，早先我来的时候你拿给老板看的东西，店里头还有多少？”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呀？”那孩子看着他，神气十足地笑。一页书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孩子脸色一变，趁着老板没注意，一溜烟地跑进了后院，出来的时候蹭到他跟前，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小包东西：“喏，我可是都给你了。你可不要耍赖。”

“那当然。”一页书一本正经地说道，暗中掂了掂手里的纸包，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眼下可还有一关要过——不，是许多关。他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痛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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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名典不堪论，废卷残墨寄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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