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20【灵霄烛幽x夏承凛】《白日夢》三十三，23F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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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emu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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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2)

20樓發表於: 2021-05-21 11:2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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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夏家真是大杀器！三个都好喜欢，但是应该也不会再出场了。

那边走，这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

頂端

seemuch

級別: 聖騎士

鮮花(52)

21樓發表於: 2021-05-22 19:3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二十

很多年之前。

玉儒無瑕夏琰將夏戡玄的遺體帶往文風穀安葬，便不願再回轉德風古道，待到君奉天接任昊天五道守關者之職，他更是隱退無瑕居，自此不再露面。

他把一天過成一年十年百年，又覺得一年十年百年也不過如此罷了。

索然無味，了無生趣。

他參照古方釀了一壇酒，據說飲之可寄相思入夢，然此酒內有隱毒，多飲傷身，久飲喪命，唯卻保身軀不朽。

千古之艱難，唯夢閒人不夢君，他日日醉飲，卻仍不見那人來入夢。

直到，那一壇酒飲盡，朦朧醉眼中，忽見那黑紗紅袍的身影，飄飄悠悠踏著白綾自天而降落在他面前，那張冰雕玉琢鳳眼薄唇的臉仍如往昔一般無二，眉心微蹙，清清冷冷的喚他，“夏琰。”

於那一瞬間，他所有的悲傷悔恨，山呼海嘯而來，將他徹底湮滅，他翻腕提劍，劍鋒已抵上咽喉。

你既來招，我自當魂夢相隨。

“元聖天鋒！”

凜冽掌風刮過鬢髮，長劍鏘然落地，夏琰也隨即倒下。

那雙暗紅的鹿皮短靴慢慢行至他眼前，衣擺委塵，那雙凜冽鳳眼逼視著他，“你在自殺，”他毫不懷疑的說，“為什麼？”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喟然長歎，“可惜啊，你不是他。”

“哦？”

“你真以為我會認不出他嗎？”他抬起手，輕輕的把那一縷垂落下來的紅色鬢髮挽到耳後，“你也不是夏承凜，燭幽，是你對不對？”

“是我。”燭幽握住他的手，“我要你幫我！”

“劍氣已至肺腑，加上毒入骨髓，我怕是幫不上你了。”

“我要借你魂魄一用。”燭幽不等他開口，接著說，“我想要，看看他理想中的那個世界。”

夏琰盯著他的臉，那張一模一樣的臉讓他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好！”他毫不猶豫的應下，

燭幽忍不住問他，“你怎會知道我不是他？”

“他像冬陽，看著溫暖，卻仍是太清冷了些。小凜像春陽，縱有輕寒料峭，也覺柔風和煦，”夏琰唇角慢慢滲出血絲，臉色蒼白若死，仍帶微笑，“你呢？你是盛夏酷暑的烈日，肆意妄為，霸道任性。他生前你自能克己複禮，他既已亡故，誰，又還能拘得住你了？只是，你是如何……來了這裏……你……有……沒有……”

燭幽握著他漸漸冰涼的手，看著他失去意識的眼睛，“那是很漫長的事，我以後會慢慢告訴你，現在，我需要你的魂魄。”

他站起身來，手掌虛虛一抓，夏琰的身體裏輕飄飄飛起一道幻影，茶色長髮束著珠環，白衣輕裘，臂上一帶紅繡，面如美玉，眼含桃花，宛似生前。

“希望你不會後悔，”燭幽漠然的看著他，“不，你當然不會，只要是為了他。”

很多年以後。

在一個悶雷頻頻的夜晚。

邃無端站在庭前，看著那一輪淡得失去輪廓的黯月，驀然就想起玉儒無瑕。

那個一開口不嘲諷人幾句便似渾身不舒服的玉儒尊駕，微笑不語的樣子，倒也真稱得上是君子如玉。然而他卻曾見他蒼白悲傷，亦曾見他在這樣的月下，失態瘋狂大笑。

那真是個奇怪的人，他的手指無意識的敲了敲欄杆，雖然自己後來被他附身，做了很多不應為之事，但他本非容易記恨的性子，心裏反倒對這位連死後也不得清淨的尊駕，有點說不上的同情。

“祈禱之後，就會出現好結果。相信希望，才能創造希望。”邃無端雙手合什拜了拜，想著也不知他怨氣散盡後，是消失天地間，還是仍留在無瑕居呢。他歎了口氣，玉儒尊駕幻影消散前，他仿佛聽見他低語，“七弦撫盡，何處覓知音，只是，你又何曾給我機會知你心？”

“你不懂我，無端。”樂尋遠的聲音與玉儒的聲音交混在一起，他的耳朵裏嗡嗡的全是雜音，這讓他頭痛。

你又何嘗試過讓我懂你？

人心總是太複雜，總有人想得太多，要得更多，欲念生魔，永無止境。

那是他永遠不能至之處。

所以他隱退於此，已有多年了。

二十一

燭幽緩緩張開一直緊握的手掌。

一縷黯淡褪色的紅色發絲靜靜的躺在他素白的掌心。

那是玉儒無瑕從左袖上那一片紅繡裏抽出交給他的，“幫我保管一下吧，”他說，“近日來，這個身體支撐得越發艱難了，也不知哪天就得化了灰去。”

那身體，果然就化了飛灰，燭幽沒什麼感情地想，不是說喝了那毒酒能保持屍身不朽嗎？難道是因為劍氣太過強橫，腐蝕了身體？也不知道夏承凜這具身體又是不是能撐得住。

他想起玉儒無瑕抽出發絲那鄭而重之的表情，只覺不解，頭髮而已，倒像什麼見不得人的珍寶。

罷了，且先收著吧，省得那杠精回來要不著頭髮跟他翻臉。

他歎了口氣，又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惆悵低回這種無用的情緒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他皺了皺眉頭，也是時候該去看看夏承凜了。

近日太忙，他幾乎忘了夏承凜的存在。

混沌。

一線天光初開。

他慢慢地張開眼，看著那一線遊絲般的金光，微微跳動著，然後一點點，逐漸擴大，流光橫波，直到鋪陳天地。

金燦燦如春日陽光，溫暖得讓人動容，他伸出手，試探著想要掬取一捧，光線流入掌心，彙聚成一團光球，彈彈跳跳，光球中心似有他物，裹挾其中。

他湊近光球細看，隔著光幕重重，影影綽綽也看不清到底是什麼，光球卻突然炸裂，流熒飛星，四散而去，重又聚攏，光點流轉，圍繞在他身側。

如一池暖水，融融地浸沒他的身體，他只微微地閉上眼，便恨不得沉溺其中，再也不願醒來。

他已經冷得太久，些微的溫暖便足以讓他的疲累整個垮塌下來。

那麼暖，那麼軟，那麼累……

他懶懶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又或許只是剛剛進入沉眠，一只手用力抓住了他，把他強行拖出那一片溫暖。

識海深處一陣劇痛，他不得不勉強讓自己醒過來。

“你幹了什麼？”燭幽冰冷的手指掐著他的臉，直直盯著他的眼睛，“怎麼會虛弱成這個樣子？”

夏承凜淡淡的笑了一下，“只是多睡了一會兒。”他看著燭幽幽暗的綠眸，那雙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心裏微微的歎了一口氣。

燭幽沉默的看著他，好一會兒，終於鬆開了手，“你差點溺入識海虛空，若非我發現得早，你就回不來了。”

“回不來就回不來了，有什麼打緊？”夏承凜不過勉強撐住一口氣，燭幽一鬆手，他整個人便軟了下去，一手支地，一手撫在心口，呼吸微弱而急促。

燭幽皺了皺眉，“你……”伸手撫了一下額心劍印，卻驟然驚覺與夏承凜之間魂識鏈接竟已十分薄弱，大感驚愕。回思這幾日，雖接連與天道主、六弑荒魔等強敵對戰，但出手尚算克制，絕不當導致夏承凜精氣衰竭如此之快。

夏承凜微微垂下頭，蒼白的脖頸自衣領間探出，他半伏下的後背，平直的肩頭，線條流暢而優美，如一只脆弱的素胎瓷瓶。

“你不必管我，”他的聲音輕微幾不可聞，“我知你這幾日，正是凝神化形最緊要的關頭，需我輔以充沛精血，”他並不抬頭，散亂的鬢髮間只依稀見得他微蹙的眉尖，“想來……”

燭幽伸手拉起他，“無妨，也不差這幾日。”

夏承凜勉強平穩了一下燥亂的呼吸，抬頭望向燭幽，還不及說話，燭幽卻俯身吻上他嘴唇，他愕然睜大秀長鳳眸，手肘橫抵，急向後一仰身，後腰卻被燭幽攔住，退避不開，唇瓣一熱，已被燭幽含入口中，瞬間只覺一股暖流順唇齒湧入喉頭。

暖熱得就像心裏多了個小太陽，燦燦的發著光，溫養他貧瘠薄弱至寒涼的血脈。

他心念一轉，便知燭幽怕他太過虛弱，竟以自己精純劍息反哺，忙收束靈流，引導劍息流入經脈以為己用。

燭幽抵住他口唇，一手攔在他後腰，另一只手卻已抓住他衣領。

夏承凜情知不妙，奈何半身盡入敵手，全無抵抗之力，眼睜睜看著他撕開自己衣服，紅衣破碎如蝴蝶折翅落地，露出半邊蒼白身體，一道血痕自肩及腰，幾可見骨。

燭幽修長的手指慢慢撫過那道傷痕，他故意用了一點力道，看夏承凜痛得額上冷汗直冒，才微微一挑眉，放開了他，“說吧，怎麼回事？”

夏承凜慢慢拉起被撕破的衣襟，“沒什麼，也不知道怎麼就傷了。”

燭幽冷笑道，“你在識海之內都能被傷到魂體，卻能讓我毫不知情，真不知道誰有這樣大本事。”

夏承凜暗自運轉內息，只覺流暢順滑，一如自有，心頭雖喜，面上卻神色不動，緩緩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受傷的肩頭，“還好，傷得不重。”

燭幽微有怒容，“還不重……”

一道光幕突然垂落，隔開兩人，夏承凜唇角輕挑，“燭幽，多謝你了。”

“你要幹什麼？”燭幽看著身周落下的劍陣，“用我的劍息對付我？”

“你太僭越了，”夏承凜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緊握，他能撐得住的時間並不長，“有些事，你不覺得應該讓我知道嗎？”

“你覺得什麼是應該讓你知道的事？”

“例如，”夏承凜微微的暈了一下，決定不再廢話，“你到底要對德風古道幹什麼？”

二十二

光幕鋪天蓋地，在神識中渺遠的展開，光劍密密層層，林立環繞。

夏承凜就站在光幕之外，蒼白而凜冽，他的手攏在袖中，燭幽毫不懷疑他此刻正捏著劍訣，隨時會啟動劍陣放出光劍，將他釘死在此。

很有趣，他看著夏承凜的臉，那麼像夏戡玄，畢竟是他的孫子。

“那麼，你以為我會對德風古道幹什麼？”

夏承凜看著他的臉，清冷卓絕，逐漸與文風穀暗室那一幅畫像重疊，“你……”他只覺心頭一涼，不願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你的目的是神儒玄章，是不是？”他聲音低啞，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劍陣受他情緒牽制，已是躍躍欲起。

“你用我度你的劍息，操縱我教你的劍陣，來對付我？”燭幽不答反問，他伸指在其中一柄光劍的劍尖上輕輕一彈，光劍逆轉，劍尖反指夏承凜。

“此劍陣為先祖所創，我用來對付誰都是……”夏承凜雙手陡然一橫，十指輪轉，指尖輕挑，琴弦無形，琴音無聲，光劍沖天而起，“……理所當然！”

燭幽冷笑一聲，衣袖一振一揚，光劍感應到他身上源出同屬的氣息，不是掉頭飛回便是紛紛墜落。

“咻！”

破空之聲劃過，就中竟有一柄光劍無視燭幽所令，悍然直刺。

這一劍來得太過迅猛突兀，燭幽一時不防，險些被一劍刺中面門，饒是他避得快，劍尖已在他頸側淺淺劃過，帶出一抹血光。

伸手輕撫頸側，一線金光繞指而過，燭幽劍靈之氣何等強悍，霎時魂體已是無恙，他轉目看向夏承凜，卻也並不生氣，只點一點頭，“這一劍才是你的目的，不愧是他的孫子。”

夏承凜早已虛弱不堪，全仗燭幽一口劍息強行撐住，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他連退數步，勉強讓自己站穩，一張臉煞白如紙，幽冷綠眸深處兩朵寒焰，仍是冷冷逼視燭幽，“別忘了，這裏是我的識海，以我的神識為主。”

燭幽若有所思的踏上幾步，“所以呢？”他說，“你已經虛弱成這樣了，就算讓你拼上一死，拖我入識海虛空之境，你也打不開那麼大的間隙。”

夏承凜的臉更白了，“為什麼？你……”他闔了一下眼，夏琰執劍狂笑的臉出現在眼前，那時他正凝神聯入燭幽神識之中，天眼乍開，卻驚見夏琰之死，靈流一時失控，頓遭反噬，就此暈了過去，直到燭幽來喚醒他。

不，好像……還有什麼……

是什麼？

是什麼影響了他？

燭幽揚眉看他，“什麼為什麼？”

夏承凜定了定神，不，他不應該讓燭幽知道他已經聯入燭幽神識之內，否則燭幽會想法隔絕他的。

虛弱的搖了搖頭，他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欠奉了。

燭幽靠近他看了看，皺眉道，“你得好好養兩天了。”夏承凜還來不及說話，燭幽已原地消失。

在退出夏承凜神識的瞬間，燭幽已化出人形，一伸手，正好接住夏承凜倒下的身體。

人類果然還是太脆弱了！而且麻煩！

劍靈盯著手裏的麻煩看了一會兒，還是先送他回文風穀比較好，最近事多，可分不出心來照管這個麻煩。

只是夏承凜的身體暫時卻不能用了，需得找個替代品，也不知文風穀內養了那麼多年的一件舊物，是否可用了。

抬手輕撫額心劍印，確認魂識鏈接已不似先前薄弱，只是文風穀距此尚有段路程，禦劍飛行，罡風甚烈，只恐夏承凜承受不住。

而他近日既不能再用夏承凜的身體，就需靠自己化形，也支撐不了幾時，怎能隨意浪費劍息精氣……

燭火微晃，映得那張蒼白的臉半明半昧，眉睫沉濃，挺直鼻樑被燈光投落半壁陰影。

燭幽看著那慘澹無色的薄唇，好吧，還能趁隙攻擊他，想來不會就死。抬起頭，衣袖一展，已化為一道劍光，攜著夏承凜離開德風古道。

夏承凜醒來的時候，入眼那一幅雨過天青素羅軟紗帳讓他恍惚了一會兒，才發現竟已身在文風穀文詠殿內。

聽雪一直守在床邊，見他醒來，甚是歡喜，忙打了帳子，扶他坐起來，在身後塞了兩個軟墊，端過茶杯，笑道，“掌門這一趟出門，可是累壞了，足足睡了好幾天。先喝一點水吧？”

夏承凜初醒，人還懨懨的沒什麼精神，只覺十分難受，伸手取過茶杯，含了一口茶，聽雪早已捧過痰盒，待他吐了，才又奉上他慣用的茶碗。

茶水還略有幾分燙，夏承凜輕輕吹了吹熱氣，飲下一口，蹙眉道，“這水……”

聽雪道，“也不知怎地，之前取水烹茶的那一眼冷泉，莫名的就枯了，當日這水來得奇怪，如今去得卻也奇怪。”

“也罷。”夏承凜意興闌珊放下茶碗，“幾時了？”

聽雪又端過一碗羹湯，“已是辰時了，掌門吃一點東西好不好？因算著掌門今日也該醒了，這一碗魚羹廚房裏足足熬了半宿，一直溫在那裏。”

夏承凜接過碗，銀匙輕攪，眼看那魚羹隨銀匙流動，逐漸形成一個小小漩渦，他忽地側目望向聽雪，“那水，什麼時候枯的？”

聽雪一怔，“什麼？”

“那一眼冷泉。”

“倒是有幾天了，”聽雪想了想，“掌門回來那天，我還去取了一回水給掌門烹茶，後來就枯了。”

夏承凜將碗一擱，翻身而起，他經脈不暢，氣滯靈竭，一時竟站立不穩，全得聽雪將他扶住。

“我回來那天……”他低聲自語，“是你幹的嗎？”

他閉了閉眼，讓自己平靜下來，“更衣，我去看看。”

二十三

南方山勢原較北部低矮，但這一帶山脈走向奇突嶙峋，溝穀縱橫，文風穀隱匿其中，並不易尋，若非熟知路徑，便是禦劍飛過，也難以發現。

那一眼冷泉便在文風穀最深處的一彎峽谷裏，泉眼不大，奇寒徹骨，如今泉水盡數褪去，只留一個凹洞，卻是深不見底。

夏承凜站在洞口俯身望去，黑沉沉陰氣翻湧，燭幽不在身邊，他人又虛弱，不能禦劍下去一探究竟，心中也暗自奇怪，不知被燭幽究竟取了什麼東西去，竟導致地氣一泄而空，連水都留不住。

忽又憶起一事，轉向聽雪道，“這泉眼幾時出現的？”

聽雪茫然許久，方道，“許多年了，一時竟記不得究竟是什麼時候。”

夏承凜點一點頭，一手負在身後，緩步往回走，他在文風穀隱居多年，時常獨自信步閑遊，自燭幽現身以來，一堆事亂哄哄嘈雜雜，他竟恍惚的覺得，似這般幽靜日子，竟已過去許久，久到……恍若隔世……

行至山崖之下，見道旁草長，想起當日文詠殿幾名侍女在此鬥草為戲，心頭不覺一動，問道，“怎不見含月？”

聽雪腳步微頓，展顏微笑道，“自掌門閉關後，便換了一批人，含月已回鄉去了。”

夏承凜哦了一聲，“卻也換過好幾批了。”

“正是，原以為這一批能留得久些。”聽雪有些惋惜，“新人毛手毛腳的，總要從頭調教。”

“你入文風穀多少年了？”

聽雪呼吸一窒，“聽雪……父母雙亡，自幼入穀……”

“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你在伺候我，”夏承凜折了一支草，拿在手裏把玩，“穀內換了那麼多撥人了，你一直都在。”

環佩輕響，聽雪已垂首跪地，“掌門……”

夏承凜含笑道，“這是幹什麼？快些起來，不過與你敘敘舊罷了。”伸手將她拉了起來。

聽雪心頭仍是忐忑，卻不敢再說。

又聽夏承凜道，“所以呢，你見過老掌門嗎？”

聽雪只覺手足冰涼，一時又跪了下去，顫聲道，“不……不曾……”

“哦？”夏承凜退開一步，冷冷看著她低垂的頭，“不曾？”

“婢女入穀晚，不曾得見老掌門。”聽雪不敢抬頭，心頭狂跳如擂鼓。

夏承凜輕輕歎了一口氣，“聽雪，你隨身伺候我已有多年……”

“婢女願一生伺候掌門，求……求掌門，不要趕我……”她情急之下，伸手去拉夏承凜衣擺，“掌門……”

夏承凜又退了一步，衣擺輕揚，避開她伸出的手指。

“我不需要一個欺上瞞下的婢女。”

“掌門……”聽雪整個人都伏了下去，“聽雪不敢，不敢……”

“哦？”夏承凜挑眉看她，“不敢怎樣？”

“聽雪不敢欺瞞掌門。”

“你說，你不曾見過老掌門。”夏承凜雙指一併，一寸一寸的將手中那支草剪碎，“你還記得你向含月說過什麼嗎？”

聽雪身子一顫，“掌門……”

“你見過老掌門，”夏承凜扔了碎草，拍一拍手上草渣，臉上仍是微微含笑，“你入穀得早，卻也沒那麼早，為什麼？”他微笑著，溫柔的看向聽雪，“你會見過他？”

“我……我……”聽雪抬起頭，看著夏承凜，眼中淚珠紛紛墜落，“掌門，我見到的……”

“是你啊！”

夏承凜的微笑凝固在唇角。

往生無相塔。

塔高九層，玲瓏飛簷，為造化殷木所制，往來無間，飄忽無影，難尋其蹤。

那是對別人而已。

燭幽藍衣蒙面，毫不客氣的推門而入，直上頂樓，“好友，不知我先前所托之物……”

問奈何蹙眉看他，手指斜托下頜，一雙金瞳在燭火下熠熠生輝，“你……”

抬眸一看燭幽，臉色微變，“你……”

燭幽大馬金刀的坐下，“怎麼？”

“你不是，擔心崇邪劍其力過盛，有翻覆之險麼？”

“棄之不用，未免可惜。”

問奈何摘下發簪輕輕挑了一下燈芯，手掌掩去他的臉，他專注的看著燈花，“只怕，是別有其因吧？”

燭幽呵了一聲，他自知與問奈何不過各取所需，說多錯多，只恐反被拿住把柄，此人心機深沉，謀算已久，卻不是好易於的。

於是手掌一翻，“那佛牒上女帝之血，好友當已煉製成功。”

問奈何反手以一指按上額心朱砂血印，金光微閃，一點血珠在他手指牽引下緩緩滲出，他翻轉手掌，中指微彈，血珠在燭幽額頭劍形印記上一閃而沒。

燭幽斂眉垂目，這一滴魔之血，濺落在佛法聖器之上，由此激發出神魔之間最極端又最融洽的狀態，在相互侵蝕中，混為一體，成為神與魔之間轉換的媒介。

也由此，將來自魔界的崇邪劍，與儒門前任主事護世清修之劍，融為一體。

燭幽深知，從此以後，他便再也不能是，或者說，不僅僅是靈霄燭幽了。

可是他已經別無選擇。

有些事，他必須要去做。

他只希望，在被崇邪劍控制之前，他能來得及。

夏承凜，不要讓我失望！

二十四

聽雪其實不太記得入文風穀前的事了，只是偶爾做夢，仍然會夢到慌亂奔走的人群，她緊緊拉著不知道是誰的衣襟，唯恐會被人丟下。

那麼多的人，那麼瘋狂，濺了滿身滿臉的血，提著刀，見人就砍。

滿地的人，死人，層層疊疊堆積。

滿地的血，鮮血，混入污泥流淌成黑河。

小小的她，小小的手指，孱弱的抓緊所有可能抓緊的東西，像怒濤裏一片樹葉，隨波逐流，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會出現在哪個浪頭之上，又或是被拍入深淵。

頭頂是成群的鴉雀，狂躁的嘎嘎亂叫，不時拍打翅膀俯衝下來叼一口腐肉又振翅飛離，兇狠詭譎的暗色眼珠盯著她，就好像在等著她也成為地上食物中的一團。

她終於被丟棄。

在屍山血海裏，她孤零零的看著灰暗的天空慢慢變得越來越黑，失去最後一絲光線。

夢境太清晰，她總是在嚎啕大哭中被一只手拉住，然後醒過來。

她記得那只手的溫度，記得那雙含情含愁的眼，記得那白衣上潑墨般染紅的血跡斑斑。

“曾經我和你一樣，絕望的等著死去，不知道自己會成為怪物，還是食物，他就那麼從天而降，救了我。”

那只手摸了摸她的頭，“送你回家好嗎？”

哪里還有家？

離鄉背井流離失所，父母親人都已不知屍骨何處，哪里還有家？

她就這樣到了文風穀，成為夏承凜的貼身侍女。

她終於不再忍饑挨餓擔驚受怕，不再被當做食物。

在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以後，也終於不再害怕黑暗和屍體。

當一個人經歷過連想要卑微的活著，僅僅只是活著，也成為一種奢望的時候，她便知道，該如何去珍惜現在的生活。

密室內傳來的靈息越來越起伏不定，初時磅礴如大海怒濤，而後漸漸微弱，重又激奮而起，反復數次之後，竟已如遊絲孱弱。

夏承凜正在走火入魔最緊要關頭，他雖自幼在夏戡玄身邊長大，但所學尚淺，以往閉關，都有夏戡玄在側引導，自可無虞，此回卻再無人可依靠，只能全憑自己日常所悟硬闖死關。

文風穀所有人都被驚動，齊集文詠殿外，屏息以待。

此時，一道長虹自文風穀外飛掠而至，竟未曾驚動穀外守護劍陣，劍光斂處，夏琰白衣淩風，長袖一振，阻住眾人，“是我！”

“玉儒尊駕，少主他……”

“小凜只怕走火入魔了，待我去看看，你們留守此地，不得擅動。”

他放下手中牽著的小女孩，轉身進入密室。

夏承凜靈流逆轉激沖心脈，全身經絡凝滯已幾至僵死，他心知此關難過，卻仍不肯放棄，勉強提氣，試圖阻住靈流，將其重新歸導回脈。

這一波反衝力道太過強盛，他再也壓制不住，心脈一陣劇痛，張口噴出一股血箭，人已倒下。

夏琰剛一入密室便見他倒臥的身體，忙將他扶起，四顧無人，左掌微張，一環白光盈盈展開，瞬間波光一蕩，結界已充斥滿整個房間。

他扶住夏承凜肩頭，右手翻轉，慢慢貼上他背心，紅光閃動，緩緩融入體內，平息了那瘋狂湧動的靈流。

“對不起，小凜，”他有些歉然，“我沒能把他帶回來，”他慢慢的把額頭抵上那尚還透著年少稚嫩的肩背，仿佛全身所有力氣都在瞬間用盡，“對不起，對不起……”

夏承凜正約束靈流，靈識內視，根本沒聽見他說話，只依稀覺得魂體似被觸動，竟連心神也激蕩了一下，他才剛走火入魔過，半點不敢懈怠，越發凝神靜氣，努力將四散的靈息歸束入全身經脈之內。

夏琰定了定神，手指撫過眼角，輕輕彈去一點水跡，伸手入袖，等著夏承凜醒來，和他商談……

他臉色驟然大變，整個人從悲痛轉變為絕望。

仿佛一瞬間便已是世界末日，再也救不得。

他幾乎是一刻不停的轉身沖了出去。

在哪里？

在哪里？

他已看不見所有人，聽不見任何聲音。

在哪里？

在哪里？

夏戡玄，你在哪里？

你到底在哪里？

他瘋狂的尋遍文風穀，仍是毫無頭緒。

那被他密藏的屬於夏戡玄的魂魄，和被他帶離德風古道的靈霄燭幽，一起消失了。

他甚至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的。

入文風穀以前，還是那之後？

他癡立山巔良久，直到天際微微泛白，才終於慢慢走了下來。

夏承凜仍在閉關，靈息已平穩，他在密室外站了一會兒，無視了眾人對他的詢問，轉身離開。

他再也沒有回過文風穀，沒有見過夏承凜。

直到後來……

但夏琰從來也不知道，也沒有機會知道，就在他離開文風穀後，密室的門便打開了。

夏承凜慢慢走出來，清晨的陽光照在他蒼白臉上，光華內斂，神清氣冷，他仍是少年體態，然而負手昂立於文詠殿前，卻已是一方宗師風範。

此時尤在殿外守候的諸人都是文風穀舊人，哪會看不出夏承凜的轉變，，聯想到夏戡玄死得莫名其妙，夏琰回歸倉促，走得更急，便有人試探著喊了一聲，“掌門……”

夏承凜眼睫微揚，鳳眼凜然，右手一翻，一柄暗紅長劍現於掌中。

正是儒門主事、文風穀掌門夏戡玄的隨身佩劍——

靈霄燭幽！

二十五

夏承凜的記憶處於混亂已經很多年了，他其實不太能明確區分出自己那些記憶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互相交纏混淆不明的。

仿佛還極年幼，又仿佛已長大成人。

就像他從來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曾見過那位傳說中的祖父夏戡玄。

不確定他所以為的那些記憶，究竟是屬於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然而聽雪的話點醒了他。

在他那次閉關走火入魔的時候，夏琰的突然回歸，一定發生了什麼。

他幾乎可以肯定，不，他非常肯定，一定和他出關後聽說的祖父之死有關。

溯源回流，他透過時間之樹縱橫交錯雜亂的枝葉，自回憶的縫隙裏重新審視，這位曾是德風古道昊正五道第一關的守關者——玉儒無瑕，夏琰。

初時，是胸前掛著瓔珞玉佩的垂髫孩童，雙目如水，溫溫軟軟的童聲說，“老師，我今天又學會一個咒術……”

後來，是身姿挺秀如竹的少年，手握書卷斜倚花枝，彎了一雙桃花眼，身後梨花如細雪飄落，淺笑著遞一壺酒，“老師請飲。”

再後來，是秀逸風流的青年，端凝了眉目，俯首鄭重施禮，“主事。”

低垂的臉看不清表情，很奇怪，他自認並不瞭解這位尊駕，但卻莫名其妙對他有一個與他本人看似十分相悖的印象。

他不快樂！

就像一柄單鋒劍，在他犀利唇齒的背後，是不為人知的深淵。

誰也不知道裏面埋藏了什麼。

夏承凜恍惚的便憶起，自己幼時，是見過這位尊駕的。

那些鋒利言辭，譏誚嘲諷，都收束得乾乾淨淨，玉儒無瑕，真的就是那樣君子如玉的一個人。

他曾教他讀書習字，也曾教他運氣禦劍。

他看他的目光，滿是懷念和惆悵，就好像，透過他在看著過去的時光。

那溫柔眉目下，到底隱藏了多少心思？

“掌門，”聽雪端了一只翠玉荷葉盤進來，“廚房裏新做了桂花酒釀丸子，嘗一嘗好嗎？”

夏承凜食指輕輕點一點桌案，聽雪放下盤子，盤子裏一只薄胎白瓷高足蓮花碗，碗裏是金黃的桂花和粉糯小巧的丸子，另有一支新折的茶花，開得正盛，整齊均勻的花瓣上滾落幾顆圓潤露珠。

一只小小的白瓷魚尾勺探入碗內，聽雪把碗輕輕送到夏承凜面前，甜潤的湯汁裹著半透明的丸子，帶一點點薄粉。

夏承凜看著那只白瓷勺子，金燦燦的桂花散發出甜蜜的味道，太甜了，他想。

“太甜了。”夏戡玄放下勺子，夏琰沒有作聲，默默的吃自己那一碗，吃了幾口，才慢慢的說，“那我重新為老師端一碗來吧。”

“不必了，”夏戡玄剔亮燭火，取了一本書。他能感覺得到夏琰在看他，但他不在乎，夏琰總是這樣看著他，從小到大也不知看了多少年，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雖然他其實並不喜歡別人老盯著他，“你吃完早些去歇息吧，我再看會兒書。”

夏琰便吃得更慢了，可是再慢，也總有吃完的時候，他放下勺子，似乎想要說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一般，修長的指尖攏在一處，又慢慢放開，再次合攏，又放開……

“明日我搬去德風古道內，此地便留給你暫住吧。”夏戡玄看著書，頭也不抬的說。

他不知道夏琰此時何種表情，但，想來也並不必要。

“……想來也並不必要……”聽雪的聲音重疊進來，“掌門，掌門……”

夏承凜睫毛輕輕一揚，清冷鳳目掃了她一眼，“聽雪，你說玉儒尊駕後來再也沒有來過文風穀？”

聽雪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應道，“來沒來過，聽雪可不知道，反正聽雪後來是真的沒見過恩人了。”

為什麼？

夏承凜忍不住想，自己當年閉關走火入魔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

夏琰為什麼沒有再來過文風穀？

不敢？還是不能？

不便？還是不願？

舀了一顆丸子送入口中，軟糯清甜，微微一點酒香，酒……

酒氣漸濃，夏琰滿臉紅暈笑著抬頭看他，“老師。”他有多少年沒有這樣叫過他了？

夏戡玄蹙著眉，飲酒毫無節制，失儀失態，這個弟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然而夏琰正拉著他的手，輕輕地，小心地握著他一根手指，笑得，那麼開心……

他有多少年沒見過夏琰這樣笑了？

自從，來了德風古道。

他，是夏主事，不再是老師。

他，是玉儒尊駕，不再是夏琰。

“你醉了。”夏戡玄站起身，“歇著吧，我先走了。”

“老師……”夏琰恍若未覺，只一心一意握著他那根手指不放。

夏戡玄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伸手帶起他肩頭，扶他去床上睡下。

夏琰年少時被他所救，一直深陷噩夢不得解，夏戡玄便時常在床頭守著他入睡，見他躺下，夏戡玄伸手撫過他眉眼，“閉眼，睡。”

他低沉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催眠的效果，夏琰果真乖乖閉上眼，任他抽出自己手指。

夏戡玄起身欲去，長髮發尾卻被夏琰額飾珠鏈纏住。

他看一眼夏琰似已熟睡的臉，手指一併，輕輕剪下被纏住那幾莖發絲……

夏承凜眉目一動，自袖中取出一縷發絲，黯淡的，紅色的，發絲。

他一直不知道燭幽為什麼會在袖中塞了這麼一縷頭髮。

慢慢的握起手掌。

也許……

夏琰他……

手指抵上嘴唇，這，又是一個局嗎？

是誰設下了這一局棋？

燭幽對自己化形成功的身體還算滿意，只是從此與人動手過招時難免要謹慎一些了，萬一不敵，被打出原型，豈非糟糕？

大千釋儒被千裏聲殺滅口，靈雲寺血案逐漸揭開迷霧，夏琰臨死前說三教內仍有暗樁，導致儒佛道各自猜疑，燭幽面上憂心忡忡，心中卻暗自得意。

這一場佈局，也不知已設下多久，各種安排佈置，臨場演變，他只覺十分好玩。

撫過額上劍印，將它隱藏起來，他要去天佛斷罪岩找罪佛玩玩了。

跟和尚打機鋒，其實也別有一種樂趣。

二十六

這或許是他一生成敗最關鍵的節點，他看著閉目而坐的魔者和佛者。

不，也許他不該過早的高興。

這個計畫進行的時間太過漫長，漫長到，他幾乎無力進行下去，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破爛不堪的身體，這頑固糾纏了他一生的病痛，他恨不得，可以馬上丟棄掉關於這個身體的一切。

他需要的是一個健康的，強大的，無與倫比的身體。

他需要的是一個強悍的，瘋狂的，天下無敵的身體。

佛者張開眼看著他，這個溫和沉默的佛者有一雙清透微藍的眼瞳，善良得在他看來簡直是有點呆蠢了，雖然這對他來說是個利好消息。

問奈何冷冷勾起一點唇角，“元佛子，我相信你已考慮得非常清楚了。”他篤定的說，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裏的嘲弄絲毫不加掩飾。

佛者無言，只是默然看著他。

他的背後，坐著魔者，佛者和魔者，本不該如他與熒禍這般接近。

他們天生對立，而不該是友好相處，不該有交心之語，不該……

不該……

相交莫逆，死生與共。

從他遇到熒禍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們的結局就已經註定了。

註定他們會坐在這裏，成為問奈何手裏那一顆重要的棋子，成為他謀劃之路上墊腳的那一塊石頭。

只要，是一個佛者，只要，他遇上了熒禍。

這個佛者，不一定是他元佛子，也可以是別人，只不過，終究是他遇上了熒禍，終究是他，落入這張佈置已久的網。

莫名的，他想起風僧白雲劍，不，也許他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想起那秀美清麗瀟灑爽快的佛者，就那麼輕易的，因為問奈何的設局陷害而自願死在佛劍分說的佛牒之下。

是他背著白雲劍的屍身一步步送他去到太陽歸鄉。

是他接過了白雲劍的釋劍。

也是他，在最緊急的關頭，用白雲劍的釋劍和自己的戒刀同時使出天佛七元相，救了問奈何。

而不是為白雲劍報仇。

也是他，心甘情願自投羅網，落到此等地步。

一生一念。

渡魔成佛。

也許，是他執念了。

熒禍……

熒惑守心，天降凶星。

望你，終能慎守己心，不再重蹈魔轍。

他緩緩閉上眼，不再去看問奈何，這個人，深諳人性弱點加以利用，也一心想抹去自己身而為人這個弱點。

可是身而為人，又怎會是一個人的弱點？

遙遠的天際，隱約傳來一縷琴音，嫋嫋如風，入風，又隨風而散去。

一同散去的還有他的意識，他的神識，他的……

熒禍……

你……

滿天星鬥驟亂，他迷失其中，再也不見來路，不辨歸途。

亦，不知此身何在，此心何在。

自此，世上再無元佛子。

再無熒禍。

留下來的，不過是那麼一個非人非邪非魔非佛的異端怪物。

問奈何貪婪的看著面前這具融合佛魔之氣無人可敵的傀儡殺手，蒼白臉上慢慢泛出一層潮紅。

這是他親手所制的傑作！

天時地利人和，終於不負他的煞費苦心。

為這一天，他實在已等得太久。

燭幽最近有點煩。

與他的計畫無關，相反，計畫進行得有點過於順利了，雲往歸在無相塔死於東皇天下之手，邃無端身體被夏琰控制佔據，玉離經自爆而亡。

他翻開手掌看著那白皙的掌心，他是儒門主事，當然會保護儒門一眾儒生。

他的手上，一滴儒門鮮血也未曾沾染，也算是應了對夏承凜的允諾。

不，他的煩惱來子別處，或者該說，正是來自夏承凜。

他不是人，也沒有人類那些複雜而無用的情緒，一直如此，向來如此。

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竟能自與夏承凜的意識鏈接中，感應到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

感應那些悲傷痛苦歡欣喜悅，感應那些無奈無措，甚至是懷戀、迷戀……

迷戀？

他撫了一下眉心印記，開始懷疑也許是崇邪劍出了問題，他的手指順著挺秀鼻樑的輪廓慢慢滑了下來，輕輕點在上唇，他想，也許讓夏承凜回文風穀確實是正確的選擇。

只是，崇邪劍……

他打斷這個念頭，站起身來，該去見識一下佛禍非禍了。

不期然的，他想，夏承凜大概，不，應該是一定，不會喜歡佛禍非禍這樣的存在。

但是他倒不介意有這麼好用的工具。

二十七

佛禍非禍安靜在月下站成了一尊精緻的雕像，沒有問奈何的指示，他不但紋絲不動，甚至連呼吸都似停止了。

燭幽倒並不介意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存在，是人或是魔又或是佛，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他盯著那張還殘留了繃帶未曾除去的臉，不得不說，這確實是一件傑作。

了不起的傑作！

這個身體裏所潛藏的力量，深不可測，浩瀚如宇宙星空，連他都覺得可怕。

也許，是過於可怕了一些。

他轉過頭看著問奈何，“你確信自己能完全控制他？”

“當然！”問奈何面無表情看著他。

燭幽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別人的事，略加提點就好，聽與不聽，皆由自便。

這也就是問奈何跟他還有合作關係，一損皆損，才會多此一言，不然與他有何相干？

或是佛禍非禍的成功，讓問奈何也放縱了一些，這一夜，居然並沒有堅持他只飲一杯的原則，兩個人月下對飲，倒是喝了不少。

燭幽半撐了頭，從他的方向看過去，半轉冰輪，正在佛禍非禍的正後方。

清冷的，皎潔的，幽光微華的，一彎如刀的月。

他薄醉的眼眨了眨，指腹輕輕的滑過隱藏了劍形印記的眉心，意識鏈接的另一端安靜得就像並不存在。

夏承凜應該已經睡了，他想，又或是，還在書房裏倚窗秉燭夜讀。

那間書房，寬敞，亮堂，三面都是雕花大開窗，一面臨著荷花池，一面向著後山古松，朗月空林，還有一面，還有一面……

記憶裏，那一面的窗，從來沒有被打開過，為什麼？

他的思緒緩慢的彌散開，像月下的霧，不知所起，亦不知所蹤。

那一輪冷月恰在中天，夏承凜的臉，一半隱入幽深暗夜，一半沐浴在冰白的月光中，挺直的鼻樑似一道分水嶺，順著月光將他整個人乾淨俐落切分兩半。

燭幽看著那張熟悉到極點的側臉，鳳眼的弧度彎得恰到好處，眼尾斜挑，眼睫柔長如一簾春雨，遮住了那雙冷綠爍金的瞳眸。

有那麼一瞬間，燭幽恍惚的覺得，那不是夏承凜，而是藏在他記憶深處的夏戡玄。

他微微的抬起手指，試探著撫上那如霜色清華如薄瓷冰滑的側臉。

仿佛聽見了薄冰輕微裂開的聲音，一縷異樣的波動蕩然傳開。

燭幽收回手，瞳孔微微收縮，緊盯著面前那張冰雕玉琢般完美的臉。

一絲裂紋若有似無的從他指尖觸過的地方慢慢延展開。

那麼細微，蛛絲般，甚至若不細看竟無法發現。

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像少女嬌軟的手，溫柔的撫過濃厚紅發，撫過，那蛛絲般的裂紋，輕輕的，帶起一點……

沙礫般細小的一點，在那臉頰上，便如一顆幾乎看不清的痣。

而後又是一點……

那裂紋便慢慢的清晰起來。

似翻轉了時間的沙漏，頃刻之間，沙礫落下，夏承凜睜開眼看著他，微笑還未及唇邊，已盡數散落。

燭幽慌忙的伸出手去，然而飛沙漫天，竟無從撿拾。

他便驀地憶起那一日的鮮血。

神思一晃，他眼前仍是佛禍非禍，仍是那一彎眉月，半斜的勾在佛禍非禍的肩上。

他猛然站起身，幾乎掀翻了桌子，問奈何不悅的抬眼，“好友，何事焦躁？”

燭幽沉著臉一言不發，那或許只是一個夢，又或許，是透過意識鏈接傳遞過來的，夏承凜的夢。

但他不該做夢，更不該接受夏承凜的夢境。

他從未如此清晰的感受過，那來自人類的悲傷，絕望，無助，一如傾瀉的沙礫般，淹沒了他。

他看著仍然靜立如初的佛禍非禍，想著他在被建造之初，便是靠著神儒玄章隔絕意識，剝離情欲愛恨……

人類的情欲愛恨，不要也罷。

他背在身後的手指輕輕撚了一下，就像撚掉了那些多餘的情緒，伸指彈去。

夏承凜睜開眼，看著桌上燭火融融，微微的歎了一聲，“燭幽……”

有那麼一瞬，不知是誰入了誰的夢境。

他眼睜睜的看著燭幽寸寸裂開，碎不成片，再也撿拾不得。

靈霄燭幽，終究不過一道劍魂，功力再強橫，也難以長久的凝神聚形。

夏承凜細數日子，自己回文風穀已是堪堪數月，也不知燭幽如今怎樣，只是鏈接仍在，想來當無大礙。

連日來，他自意識中緩緩提取各種回憶，分類歸納，雖是頭痛欲裂，幾如神撕魂碎，卻並不敢有絲毫放鬆。

他需要知道燭幽究竟想要幹什麼。

只是為了神儒玄章嗎？

只是，為了祖父那未竟之願嗎？

他慢慢合起桌上書卷，疲累不堪的垂下肩頭，不，燭幽，不是如此。

不該如此。

不可如此。

燭幽，不要怪我！

二十八

修長白皙的手指握住劍柄，一指輕撫劍脊，慢慢將劍刃豎過來，一雙秀長鳳眸映入雪亮鋒刃，低沉和雅的聲音緩緩道，“此劍以燭龍火精融鑄，鑄成之時便已飲血，天生凶煞之氣，劍鋒隱帶亂紋，恐有弑主之嫌。”

停了一停，那聲音又道，“燭照九幽之陰，你，便喚作靈霄燭幽吧。”

話音落處，那暗紅長劍劍柄上金光一閃，端端正正金鉤銀鏤出古拙瘦勁的四字篆刻:

靈霄燭幽！

琴音雅韻，淡泊恬靜，慢慢平復他體內躁動的煞氣，於恍惚間已陷入沉睡。

這一睡，便是滄海桑田，歲月不復。

他幾乎以為自己會就此睡到天荒地老，再不覺醒。

然而頃刻之間，卻已是血光飛濺，劍鋒飲血，幻光頓起。

“……弑主之嫌……弑主之嫌……”

漫天怨氣鮮血，呼喚出他體內沉睡的上古神獸血脈，他自夢中驟醒，也不知身在何處，此身為何，卻見那人橫臥血中，鳳目半闔，神色雖是安然，但眉間自有一股悲絕之態。

白衣紅繡的青年跪伏身側，十指翻轉成訣，手勢變換間，一道身影飄然而起，又於瞬間飛散成星，四流而去。

“魂收！”那青年疾聲喝道，五指成鉤，抓起血泊之中的暗紅長劍。

紅光乍然一亮，那些星星點點四散而去的魂體自他體內穿過，匯入那暗紅長劍之內。他只覺頭痛欲裂，說不出的難受，仿佛被生拉活扯成無數片，又強行縫合在一起。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都在那一霎凝固，他飄蕩其間，懵懂迷茫，然而體內那徘徊不去的怨念糾纏著積壓已不知幾千萬年的煞氣。

他在那一方天地間飄流來回，狂躁好鬥的本性被強行壓制，怨恨越積越深。

忽有一道劍光淩厲無匹破空而去，那一股強烈的戰氣激起他全身的鬥志，他不顧一切跟了上去。

陷身戰場。

他血脈中隱藏的天性終於被徹底激發。

一戰之後，他終於突破那一方天地，卻驟然發現，自己已無處可去。

無處可去……

直到有一天，他感應到了熟悉的氣息。

那麼熟悉，那麼……

讓人懷念……

就好像與失去的半身重逢。

與久別的靈魂再遇。

他看著那雙凜凜鳳目，輕輕的歎息，“真像啊……”

這一次，他不會再沉睡，也不會再讓那雙眼閉上。

那個賦予他名字，喚醒他靈識的人，不該就這樣被遺忘。

他借夏承凜的身體重新入世，想要喚起所有人，對夏戡玄的回憶。

直到那一日。

昊正無上殿內。

玉離經終於放下顧慮，“神儒玄章已為你所得，門內損耗甚巨，玉儒無瑕，不過是一個幌子，你才是真正的幕後主謀……”

他撫著琴，微笑不答。

“夏承凜，或者，應該喚你夏戡玄？”

獨幽琴弦幽幽，他沒有否認，有人還記得夏戡玄，多好。

那一縷不應起的惆悵，在玉離經力所不敵，終至爆體而亡，魂消身散時，到達了頂峰。

這世間，還知道，還記得夏戡玄的人，又少了一個。

正是這一點不該生出的情緒，導致他並未過多的去想玉離經的死。

那時的他，以為自己只是在人類的身體裏呆得太久，受了過多的影響。

是夜。

星疏月冷。

黑衣蒙面的劍客，背著一具屍體走過樹林。

屍體鮮血淋漓，長髮散亂，殘碎而破敗。

血，一滴滴的順著劍客的發梢、衣袖，慢慢滴落。

劍客看著點點血漬停住腳步，輕輕歎息一聲，放下了屍體，用衣袖拭去屍體面上沾染的血污，他的動作緩慢而輕柔，仿佛那不是屍體，而是正在沉睡的孩子。

風聲微動，一道掌風恢宏淩厲自側面襲來。

劍客好似對此一擊再熟悉也沒有，長劍一橫，劍光乍起之際人已趁隙退開。

那掌風悄然而起，驟然而止，竟未曾追擊。

那一道紅衣身影在暗夜中如此醒目，黑紗烈烈飛揚，秀逸如竹，淩厲如劍，一雙凜凜鳳目望著他，薄唇微啟，“玉主事，久見了。”

劍客抬手取下臉上面具，露出一張秀麗面孔，正是德風古道主事玉離經。

“果然還是沒能瞞得過你去，夏承凜。”他的身後，磷光幽然一閃，鬼麒麟已在身側。

夏承凜低頭看著地上屍體，“這……法儒尊駕？”

“小子，你裝什麼鬼？”鬼麒麟有些不耐煩的噴了噴鼻息。

玉離經抬手止住鬼麒麟，“既已被你識穿，”手掌橫胸，劍光一閃，玄景天懷已在握，“夏掌門，出招吧！”

他當日自爆詐死，又假冒已死的葉飄零，本就是為徹查夏承凜之事，此時這一句掌門出口，便是不再承認夏承凜暫代主事一職。

二十九

無瑕居。

花殘草雜，枝敗葉枯，蛛網綿厚，門窗腐朽。

聽雪把房間整頓出來，拎了水擦拭桌椅，足足拖了五遍，地板終於乾淨無塵。

把枯枝殘葉收拾成堆燒掉，她看著火光中隱約扭曲的無瑕居三個字，一線清淚緩緩垂落。

身後風聲微動，夏承凜已翩然落地，她唬了一跳，抬手拭去淚痕，笑吟吟迎了上去，“掌門回來了。”

夏承凜嗯了一聲，看著沖洗乾淨的石碑，手指輕輕撫過上面紅色字跡，碑石粗糲的摩擦著他的掌心，卻又恍惚的帶些溫暖。

那麼多年了，他有些懷念的想，已經，過了那麼多年了，這裏，仍如當年，毫無改變。

一直以來，所有的一切都擺在他面前，他視而不見，避而不想，以為這樣就可以讓文風穀不受影響的繼續平靜下去。

明知不可能。

明知不可為。

他歎了一口氣，轉過頭看著聽雪，“你……很想見他嗎？”

聽雪一怔，猛抬頭看著他，滿臉的不可置信。

“若見著他，記得代我向他問候一聲。”他抬手，似欲撫她長髮，又放下手來，“你便留在此地罷，不必再回文風穀去了。”

“掌門……”她惶急開口，“我……”

夏承凜緩聲道，“你繼續在我身邊，會很危險。”

“聽雪只求長伴掌門座下。”

她那麼堅定那麼斬釘截鐵，夏承凜看著她，火光烈烈，她似幻生出葉飄零的臉。

面具之下是扭曲醜怪的面孔，但他實在是一個純真善良的好孩子，不該被拖入這場爭鬥。

更不該因此送命。

是我誤他！

他緩緩錯開了視線，卻聽得聽雪道，“掌門，聽雪自幼父母雙亡，隨在掌門身側，若掌門見棄，天下雖大，聽雪已無處可去。”

“你……”夏承凜劍眉微豎，鳳眼暫態冷如寒泉。

“所以，聽雪這就去文風穀外侯著，讓管事再召我入內一次好了。”聽雪笑眯眯的看著他，“焚香烹茶聚露釀酒磨墨鋪紙，掌門喜好，再無人比聽雪更知道了。”

夏承凜默然看了她一會兒，直看得她心頭忐忑，卻見他手掌輕翻，金光一閃而逝，露出掌心一羽健鴿，“拿著。”

聽雪不明其意，伸手接了。

“待他歸來時，放飛此鴿，我自知曉。”夏承凜眉睫微斂，“此後你去留隨意，要留此地亦可，要回文風穀亦可。”

“掌門……”

夏承凜一轉身，紅衣渺渺消逝而去。

聽雪手指輕撫鴿羽，“你可別飛了，我得拿條繩子拴住你。”反手自發上解下一條絲帶，系住鴿腳，卻忽見鴿翅最大那根健羽上印有紅色火焰紋章。

她雙目倏然大睜，“這……”

當日莫憑簫曾同她說起文詠殿又需重選侍女，她問含月是否願留下，含月低笑不肯，隨後便見含月偷放了一羽信鴿出文風穀，鴿翅上火焰紋章令她印象極深，而夏承凜那段時間受燭幽所擾，屢出狀況，她故此疑心含月私通外敵。

她殺了含月。

她殺了含月！

聽雪捧著鴿子，再也站立不穩，直直跪了下去，淚流滿面。

她怎能不問不聽，就殺了含月？

是因為含月不肯留下嗎？

是因為夏承凜身體可能藏著夏戡玄的一縷魂識而此事卻絕不可令外人知曉嗎？

是因為文風穀是她最後的樂土，再也不能生出一點波折嗎？

那個時候的她，究竟心裏在想著什麼，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她只是……

“來自身邊親近之人的背叛，總是最讓人不願接受也不能承受的，我卻，幫不了他……”

那夜燈火爍爍，有人坐在床邊伴她入睡，聲音柔軟輕緩，卻浸滿不可言說的痛，一滴滴的入心刻骨。

那實在是太痛了。

她忽然明白夏承凜給她這只鴿子的用意。

他帶她來無瑕居，他知道她一直記掛著夏琰，想要當面向他道謝。

然後，他要她留在這裏。

他早就知道她殺了含月。

他不要她再留在自己身邊。

他不要她，像葉飄零一樣，為了他，違背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些自己本不該也不會去做的事。

他說去留隨意，可他給了這只鴿子給她，讓她知道自己的錯誤。

她怎麼還能再回文風穀。

梵音輕唱，存在於佛禍非禍意識空間中的佛者緩緩睜開眼睛。

那雙清淺溫柔的藍色瞳眸，已不復舊日純淨無垢。

他修的本是金剛不破羅漢體，然而自他與熒禍相遇之初，他便因那一線執念而甘為熒禍承受所有因果業報，此身此生，浮世沉淪，不回頭，亦不悔念。

他求的是渡人渡己，渡魔成佛。

卻不想執念至深，佛心沉陷。

他不知道熒禍是魔嗎？可是魔，也許亦可懷一顆人心。

他不知道問奈何是故意設計陷害白雲劍，以至令得他重傷久不能愈嗎？

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嗎？

那些所謂的選擇，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選擇。

澹然玄寂的佛心碎裂，露出來的卻是鮮紅血熱一顆人心，勃勃跳動。

當時當地，他從無選擇，唯一所求者不過是，熒禍，你好好的活著，活下去。

以魔渡己，終不能到彼岸。

而彼岸三千桃花，亦無一朵是為他所開。

不能到，便不到罷。

佛音仍在傳唱，他淒微的笑著看熒禍。

對不起。

對不起，熒禍，我知你心思，但，結束了。

阿元太慘，比夏琰還慘。

不過他也可算求仁得仁，這麼想，似乎又比夏琰好一些？

還是不要互相比慘了吧。

三十

他還不太習慣。

這個身體不是自己的，難免需要一點時間去適應。

但是沒關係，他想，誰讓自己的身體那麼輕易就腐朽了呢？

那麼多年了啊，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一步。

從夏戡玄的頸上血濺了他一臉的時候，他就已經預見到了這一日。

不，或許還要更早一些，從他跟著夏戡玄離開文風穀的時候，又或許，是從他學會了第一個咒術的時候，甚至，也許，是從他看見夏戡玄的第一眼……

冥冥之中，命運早有安排，他身不由己，千百年不過一彈指。

當年設下的局逐一明朗化，他卻忽然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

莫憑簫笑著說掌門也很期待能再見尊駕昔日風采，他隨口應了，心頭卻空冷得像被寒風吹透的岩洞。

現在的掌門，是靈霄燭幽，是夏承凜，卻再也不會是夏戡玄。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啊！

想要為他實現理想中的世界，想要代他親眼目睹他理想中的世界，想要……

想要……

想要，在另一個世界見到他的時候，告訴他……

他要告訴他什麼？

他真的還能再見他嗎？

捨棄人身，鑄為劍魂，身體腐朽，靈識永在。

他已經成了這樣不死，不活，不能重來，不能轉世的非人的存在。

他要去哪里再見他？

道門內亂，青陽子被自身分裂出的馭龍主打敗，對此，燭幽表示為什麼感覺哪里沒對？

夏琰沉默了一下，他套著邃無端的身體，頂著一張老實清秀的乖孩子臉，一看就沒壞心眼，“他一定是跟你學的，青出於藍啊！”

燭幽越發莫名其妙，鑒於夏琰嘴太毒，他估計應該不是什麼好話，乾脆裝沒聽見。忍不住看他一眼，突然有點後悔把邃無端的身體給了他。以前那張臉畢竟看了那麼多年，夏琰一想使壞他就能看出端倪，現在換成無端這個老實孩子，欺騙性實在太強了，以至於他任何時候都不想接夏琰的話頭。

既然道門內訌亂鬥，儒門損耗甚巨，佛門如果風平浪靜，似乎也太對不起三家聯盟。

“據說罪佛前往三刑天取回了殺生罪，”燭幽轉移話題，“佛禍非禍現在還不太穩定，意識易受佛門心法影響，如果罪佛是那根橫生的枝節，那我也不介意把這棵樹連根拔起。”

他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也不知是否因自己本是古劍生靈的緣故，自離開夏承凜的身體，借了崇邪劍重塑自身，他覺得自己好鬥的天性越來越難以壓制。

然而，他真的好鬥嗎？

一瞬間的恍惚，他忽然有些記不起自己的本意。

失去了主人的劍，被禁錮於某一處不知幾百年的劍。

在他離開德風古道，離開戰場，見到夏承凜的第一眼的時候，他本來，是想要做什麼呢？

天佛斷罪岩，原是佛門清聖之地，自被萬魔鋒傷了地氣靈脈後，一直也未能完全恢復。

殺生罪便供在天佛斷罪岩最中心的位置，三刑天三位罪身尊者圍坐於側，日夜誦經不停，以消其業罪。威力可怖，業力也同樣驚人的殺生罪，連罪佛赦無心的如來不破聖體，也難以抵禦殺生罪帶來的業果。

夜深霜寒，冷月疏星，忽見一道白綾，翩然橫空，燭幽緩步踏上天佛斷罪岩，他要來會一會殺生罪，這傳說中的殺器。

罪佛赦無心正與三位罪身尊者守著殺生罪，等待契機，見他忽然現身，便迎上前來，“不知夏掌門因何來此？”

燭幽鳳眼微揚，幽暗綠眸映入溶溶月色，孤寒清冷，“聞說罪佛欲與龍首等人聯手，對付問奈何，特來支援。”

罪佛緩緩頷首，“有勞夏掌門了。他們此時正伏於斷罪岩之外，伺機而動。”

燭幽負了手，緩步行止殺生罪之旁，側目凝視，只覺殺意鋒寒，血色彌漫，一股難以言喻的躁動在胸腔裏翻湧，戾氣頓生。

“在下另有一事，欲請教罪佛。”燭幽移開目光，轉而望向罪佛。

“何事？”

“昔日靈雲寺滅門血案真凶，問奈何同夥，罪佛可探明了？”

罪佛背對著他，雙掌合什，“罪惡終需現形，現在只需全力對付問奈何……”話音未落，忽見天際一線火光閃動，“時機已至！”罪佛更不多話，身影一閃，隨同三名尊者帶著殺生罪便要離開天佛斷罪岩。

“休走！”

冷月之下，一雙綠眸金瞳爍爍含光，殺意凜然。燭幽冷叱一聲，翻腕出掌，怒濤卷霜雪，勢若雷霆萬鈞，襲向罪佛背心。

佛禍非禍崩裂的瞬間，那一線天光，透入仿佛隔絕了幾百年的意識空間。

黑暗消退。

元佛子垂閉的眼睫微微張開，被陽光刺目光芒晃得幾乎眩暈。

那麼明亮，那麼溫暖，包容天地間一切的是非因果。

迷亂搖晃的視線中，依稀見熒禍帶著被龍宿重傷的問奈何飄然而去，沒有回頭。

沒有看他一眼。

佛心碎裂，人心亦積塵難去。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他臂膀將他扶起，他慢慢睜開眼，看著站在面前的佛劍分說。

人世八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既是求不得，何苦強求？

佛心禪念，觀人間寂滅，他於此刻終悟得一絲解脫。

三十一

轟然一聲巨響。

罪佛赦無心停步回身，掌心蘊勁，硬生生接下燭幽這一掌，竟是早有防備。

“夏承凜，果然是你！”罪佛橫掌於胸，他執掌佛門戒律，最是嫉惡如仇，靈雲寺遭逢滅門血案，斷罪岩因此現世，緝拿真凶落網，是他職責所在。

微微一哂，燭幽道，“看來此局並非只針對問奈何，連我也算計在內。”

罪佛冷然道，“雖疑你已久，只是並無佐證，此番設局，便是料你必按捺不住，想要借機除掉我，不想你過於急切，果然上鉤。”

遁光一閃，原該早已遠去的三刑者帶著殺生罪出現在罪佛身後。

燭幽點一點頭，“果然是急切了一些，易成敗因。”手掌輕翻，劍已在握。

罪佛橫掌清叱:“殺生罪！”

卻見三位罪身尊者掌中三刑罪鏈錚然一顫，矯若遊龍，纏上罪佛雙臂，罪佛措不及防，胸口一涼，殺生罪已透體而入。

罪佛如遭雷歿，不敢置信的低頭看著自胸前刺出的殺生罪，臉色煞白，慢慢抬起眼盯著燭幽，“原來……尊者……”

“上次他們欲阻無相塔時，便已中招。”燭幽難得好心，竟肯為他解釋。

“神儒玄章？”

燭幽微微一笑，“神儒玄章。”

“果真難防。”罪佛一張口，鮮血噴出。

那血如此刺目殷紅，燭幽身體微微一顫，眼神瞬間冷厲如冰，劍鋒一凜，直刺罪佛，“永別了！”

罪佛赦無心雙手受制，殺生罪還插在胸前，眼看著燭幽這一劍已至頸側，他猛一睜眼，一線雷火劈落。

燭幽挽劍橫擋，退開數步，罪佛哪里還肯放過這樣的機會，雙臂一振，震斷罪鏈，逼出體內殺生罪，反手揮出罪鏈，已擊退罪身尊者。

燭幽已不容他脫逃，，劍氣浩然如山呼海嘯而至，“明心古魄昭世恒！”

罪佛受此重創，哪還經得他全力一擊，身形一晃，掌中鮮血淋漓，已是單膝跪地，卻仍是勉力站起，唇邊溢出一抹血色，森然望向燭幽，“夏承凜……”

燭幽反腕橫劍，一雙狹長鳳眼寒涼如霜，“到此為止了！”

罪佛凝神冷對，卻不防身後三位罪身尊者已接連出手。

“極雷歿體！”

“劫火焚身！”

“真印鍛佛！”

血火浴身中，罪佛緩緩閉上了眼。

過往種種，前塵如昨，也曾以殺止殺，終將罪歸三途。

天光乍破，晨曦初放，他卻再也看不見日出。

露結成霜，凝在他金紅的袈裟上，凝在他眉梢眼角，又緩緩垂落。

如淚！

燭幽長劍一側，隱鋒肘後，甚至不再看罪佛一眼，轉身翩然離去。

山風淒咽，吹起他鬢邊長髮，他臉上是強自壓抑的暴戾殺氣。

在他身後已閉目垂死的罪佛，猛然一睜眼，寒霜破裂，赫然一聲暴喝，“吾佛眼下，罪惡無赦！”金剛怒目，雙掌合什，一身血焰業火烈烈而起，殺生罪已飛入掌心。

這是罪佛赦無心凝畢生功元，聚無邊法力，以身入地獄為代價，換得罪惡業身，修羅化體。

殺生一劍，裂天地四海，磅礴浩瀚，勢不可擋！

燭幽冷然一笑，他體內那一股無名業火燒得正旺，恨不能以身為劍，殺出一片血海屍山。

側身出劍，劍氣縱橫，直破淩霄。

赦無心雖已成罪身修羅，然而燭幽畢竟是古劍之靈，赦無心亦是強弩之末，兩道劍氣一接，血火更熾，一條斷臂飛出，血灑遍地。

罪身尊者驚見此變，欲上前時，赦無心已攜殺生罪遠遁。

燭幽這一劍出盡心頭積火，躁鬱平復，反手拭去唇邊血跡，阻住了罪身尊者的進一步追緝。

他的心裏，隱隱蒙上一層陰翳。

不知是否因為離開夏承凜身體太久，他的記憶，開始出現些微的混亂。

也許，應該抽空去一趟文風穀了。

但，不是現在。

他慢慢的走下天佛斷罪岩，冷風迎面，吹過他寬大袍袖，不知為什麼，他似禁受不起一般微微一顫。

他的頰側，還沾染著幾滴罪佛的鮮血。

他的臉，蒼白得幾乎透明。

他眨了眨眼，心裏想，原來，這就是冷的感覺嗎？

那边走，这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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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樓發表於: 2021-06-20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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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夢

三十二

德風古道外，是一片楓林，時值秋日，層林盡染，一彎薄月斜映，一虹白綾經天，靈霄燭幽峨冠博帶，風飄欲舉，負手翩然落下。

夏琰已等他許久，見他無恙歸來，心下甚喜，一開口卻是，“聽說問奈何為龍宿重傷，你不去看看他？”

燭幽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再次堅定了給他另換個殼子的想法，可惜玉離經爆體而亡，不然也還合適，起碼比邃無端這個老實孩子好。只是夏琰已鑄魂為劍，尋常身體還真是經受不起，也就是邃無端本就身具劍意，才能輕易融合。

忽又想起一事，他負在身後的手指微微一屈，剪落幾莖發絲，收握於掌中，不動聲色應道，“他自有熒禍照顧，何需探望，計畫已近尾聲，很快，他就可以徹底放心休息了。”

“只沒想到，佛禍非禍居然就這樣便沒了。”夏琰隨著他並肩入內，又道，“早知佛禍非禍留不住，也許不該過早對罪佛出手，我擔心……”

“道門嗎？”燭幽頓了一下腳步，微微蹙眉，他的意識鏈接安靜得如黑夜深淵，但他卻依稀感應到了夏承凜的氣息……

“不錯，道門內訌暫息，馭龍主遠比青陽子來得棘手，”夏琰看了他一眼，“此人仗著龍魂在身，武力強橫，一心想統領三教，應當讓殺生罪與他先戰上一回。”

燭幽微微一揚眉，“料應無妨。”他在房門前停住腳步，側目望向夏琰，夏琰一笑，躬身一禮，“主事早些歇息吧。”

燭幽看著他走遠，慢慢推開房門，又迅速反手關上。

黑暗中，嗤的一聲輕響，一點火光熒熒，悄然落在燭臺之上。

“果然是你。”

他看著坐在窗邊燈下的男人，熟悉的臉，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波動……

夏承凜抬眼看他，燭火映入那雙爍爍鳳眼，宛如落日熔金，燭幽有一瞬間恍惚的覺得，這不是夏承凜，不是他所熟識的那個夏承凜。

“燭幽。”夏承凜慢慢的開口，輕聲喚他的名字。

他身不由己的走過去，“你不該來。”

夏承凜一手支頤，看著他走近，停在身側，那裏有一壁書櫃，正好可掩去燭幽映在窗上的剪影，燭幽的手輕輕落在他頭頂，拈去一絲無意沾染上去的薄草，然後低下頭，與他對望，“你不該來這裏。”他再次強調。

“問奈何壽元將近，”夏承凜並不理他，反道，“他對無相塔的控制力度應已十分薄弱，此物難得，若由它就此永墮無間，不免可惜。”

“哦？”燭幽不以為意，忽地將手掌一展，“頭髮呢？”

夏承凜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一綹發絲放在桌上，當日夏琰將自己藏於袖上紅繡中的發絲交燭幽代為保管，他隨手放入袖中，卻恰逢夏承凜魂識受傷，回文風穀修養，頭髮便一直放在夏承凜身上了。

燭幽也將自己掌中的幾縷發絲放在旁側，突然並指如刀，將他發尾剪下一截，一併放於桌上，問道，“你可能看出有什麼區別？”

兩束紅發，不香也不臭，長短不一，若混在一起，便無法辨識。

夏承凜的手指慢慢撫了上去，眼睛卻只是盯著燭幽，“你想幹什麼？”

“你且先看看是否有何不同。”

夏承凜不明其意，“無差。”

頭髮便只是頭髮，何況燭幽本就與他一般無二，便站在一處讓人辨識，也難分彼此，何況頭髮而已。

燭幽眼中光采更盛，竟大有喜色，夏承凜不覺心頭一動，似有所覺，然而他尚有要事同燭幽詳談，無暇分心細想，信手欲將桌上頭髮拂去一旁，道，“你……”

燭幽忙一把撈起發絲，“別搞混了，免得那杠精找我麻煩。”

“玉儒尊駕？”夏承凜眼尾瞟了他一下，“你別打岔，且聽我說，你今既已重傷了罪佛赦無心，料來馭龍主不日便要尋上門來，他已有八龍之魂在身，不必與他正面抗衡，徒增傷亡。”

燭幽不以為意，“你倒知道得清楚。”

“我聞說靜濤君已誓死輔佐於他，此人術法莫測高深，只恐神儒玄章亦難競其功……”

“你……”燭幽突然打斷他的話，逼近一步，燭光映著他清冷似雪的側臉，那一瞬間，淩厲劍氣已佈滿整個房間，這是夏承凜第一次真正的感應到靈霄燭幽身為劍靈的凜冽殺氣，“你究竟是誰？”

“你以為我是誰？”夏承凜呼吸微微一窒，卻直視燭幽冷厲如霜的雙眼，“或許應該說，燭幽，你希望我是誰？”

燭幽默然不答，意識鏈接告訴他這個人千真萬確就是夏承凜，然而……

“你曾經，反對我動用神儒玄章，不惜自傷。”

夏承凜勾唇一笑，“時機未至，我現在仍反對你動用神儒玄章，只是計畫既已被你展開，問奈何將死，夏琰暴露，總不能白忙一場吧？”

“當日，我閉關練功，走火入魔，祖父一縷靈識附身，助我得逃大劫，功力亦見提升，我也就此得窺祖父舊時記憶，故此設計佈局，欲尋時機令神儒玄章現世，只是我文風穀處境微妙，此番行事更需避人耳目，故我暫時封印了記憶和功體，直到不久前封印被破……”

燭幽不等他說完，一把抄起他手腕，指尖一探，發現他果然靈脈寬宏，功元強勁，渾不似當日孱弱模樣。

“如何？”

“我自你記憶中讀出你之計畫，只道你遲遲不動，是受限於自身功力太弱，故此代你行動，卻不想……”

夏承凜薄唇含笑，“那麼，你可以回歸我體內了，以我二人之力，應能與馭龍主一戰。”

“不！”燭幽脫口而出。

夏承凜眼睫微揚望著他，臉色已冷了下來。

那边走，这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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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樓發表於: 2021-08-29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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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你以为，你现在这具身体，可供你使用多久？”

夏承凛以手支额，微侧了头，看着面前与他一般无二的灵霄烛幽，“为什么拒绝我的提议？你总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是吗？”

烛幽踌躇了一下，他不喜欢自己的犹豫，人类才会犹豫，才会有那么多顾虑，所以人类总是更软弱一些。

可是夏承凛坐在烛光下，暖红的发垂散下来，覆在他雪白的手上，像一道流丽的虹，秀长凤眼在光影明昧间幽微的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轻微地，不为人知地，颤抖了一下。

就好像天佛断罪岩清寒的夜风还在他心里呼啦啦地吹着，吹得心脏都冰薄成一片。

夏承凛见他不语，却也并不勉强，站起身来，手指轻轻抚过衣摆上看不见的褶皱，“我累了，休息一会儿。”

烛幽见他身影已映上窗纸，手指轻弹，熄了烛火。

夏承凛在榻上盘膝坐下，他常年闭关，气运周天，反而不太习惯卧床而眠。

他刚一闭目，忽觉膝上一沉，却是烛幽靠了过来，借腿为枕，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

夏承凛无奈，伸手抚过他浓长红发，烛幽微仰了头凝视着他，想要把他和之前那个容易看透的夏承凛重合起来，又或者，是更久远之前，那个清冷严正的夏戡玄……

“你不是他。”他轻声自语，心底泛起些微的失望，可是他的手，却强硬的抓住了夏承凛。

他抓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就好像一旦松开，夏承凛就会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我不是他。”夏承凛清清泠泠的笑了一下，烛幽的手指太过冰凉，就好像他的本体，就好像一把剑本该有的温度。

烛幽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翻身一把抱住了他，手指在他身后紧握成拳，他觉得自己又开始轻微地颤抖。

铺天盖地的血。

鲜血！

滚烫的，然而又冰冷的鲜血。

“夏承凛，”他闭着眼，连呼吸都在微微颤抖，“我不会让你死的，绝不会……”

微微挑起眉梢，夏承凛对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有些不解，“你……在担心驭龙主？”

烛幽沉默的收紧了手臂，“不……”

见他不愿多说，夏承凛也不追问，只是任由他抱住自己，汲取温暖。

“你当日取走之物，也该还我了吧？”

烛幽身上回了暖，慢慢松开了他，仍是枕在他腿上，手指勾住他垂落下来的发梢，轻轻绕着圈，随口道，”没了。”

“你明知骗不了我。”夏承凛伸手在他后颈一按，崇邪剑剑气如一缕黑烟，轻柔绕上他素白指尖。

“此剑虽强劲，却失之阴寒，与你本性相悖，久留体内，易受反噬。”

烛幽充耳不闻，手指点上他指尖，将那一缕剑气吸入。

夏承凛低头与他对视，“你该知道，一旦对上比你强横的对手，被碎魂离体，你可就……”

“我会保护儒门，你放心。”

“烛幽，你……”夏承凛手指轻抚他眉心，“你似乎不再信任我，为什么？”

“你越来越像他，”烛幽慢慢闭上了眼，羽睫沉沉，“也越来越不像他。”

“你希望我像他吗？”

烛幽静默了一刻，叹道，“还是不要像他比较好。”

“为什么？”夏承凛一笑，“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像他。”

烛幽睁开眼看着他，分明是与他一般无二的幽深绿瞳，他却仿佛觉得哪里似有些不一样了。

“你为什么，不能只是夏承凛？”

烛幽一语甫落，手掌已按上他小腹丹田，元力微送，便要锁住他灵脉。

与此同时，夏承凛指劲一收，强行要将他灵体自眉心抽出。

那边走，这边走，只是寻花柳，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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