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07 [夏戡玄x玉儒无瑕]更白有瑕（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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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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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樓主發表於: 2022-01-07 17:4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1.07 [夏戡玄x玉儒无瑕]更白有瑕（待续）

目前没有车，所以暂且分为辅导级吧，后面有车再改。

玄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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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1樓發表於: 2022-01-07 17:4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0）

肉身罪孽何足挂齿。

（01）

夏戡玄侧一侧目，于惨淡春煦间，满世尘秽里，见一方青雀游金车辚辚而行。那铜赤色的华盖光流一线，白森森划过眼扉，纤利如刀刃。

戾气不俗，挑动窗上细纱，展露惊鸿一面——车中主人微微侧首，妍态朦胧的眼风轻掠，细巧泪痣随之跳闪，妖星般旋覆隐曜。

这一瞥有的放矢，招的是什么却不得而知。夏戡玄淡淡转眸，撇下身后窃窃惊叹：“呀！是公子琰……”

人声次第远了，遐空里只留淡淡的茝兰香。夏戡玄默忆方才际遇，但觉那潋滟的眉眼间并无绮靡，反倒蕴了许多杀戾之气——犀利的挑衅针脚细密，轻盈穿引间，便在心头留了痕迹。

是谁？他没头绪。但凭“公子琰”三字还不够让他寻上门去。何况此来琬城不过是为公干，人地两生之所，不当结怨。如是断定他回了居所——城边官刹，重金可赁的独墅，虽是碧树森重掩过了人气，好处是安静。

但这一夜风却紧。飒焉之声满枕，窗前树影萧肃乱抖，想来明朝便可见满地凋翠。夏戡玄合着眼，听那风声树声更漏声，细碎浑杂，扮千军万马，扮鼓角声杀，天地间漫卷着数不清的音伐，直至一丝纤利的掖锋之声脱颖而出……

一把好剑，硬玉镶柄软玉为缨，静折清辉，动摧冰雪。急切挥落间漏一丝凉沁的风，持剑的刺客耐性差，藏了头却懒得顾尾，他把招式进得泼辣，斩来时疾风弦音清嗡一响，杀戮已是匕现。

电光火石间，霜刃几乎挨上颈项。夏戡玄忽然伸二指挟住剑身，旋即睁眼。

“吾与阁下有仇？”他淡淡出声，似还有余裕品一品这招中的剑意。不速之客见事不谐便向后撤，哪知剑身传回禁锢之力仿似生根，已是不可撼动。

胜算全失，来人索性撤了手。但这交锋未完，夏戡玄陡起反击之势，指掌突进与之手臂相缠，错落盘绕间二人游走挟持，不过一招内破绽已得——夏戡玄锁扣住刺客咽喉，翻覆间猝然旋身，二人已然易位。

影影绰绰地，一双人辨不清。受困者被控于床榻，迎着夏戡玄居高临下的犀利审视，慧艳的眉眼在昏夜中如墨描的画儿，一丝一缕松懈开来。

“并没。”他侧过头，受制于人也并无惧色，只抿唇轻慢道：“我与你素不相识。”

“既如此。”夏戡玄静定望他，忽把指尖一弹。长剑腾空，旋了一周斜入地面，剑尖处覆没二寸，震颤不歇。

他扣牢了眼前人纤韧的脖颈，玲珑跃动也从那处回震着掌心。满把温热，是柔软的雪皮囊下裹着茸白的兔……

他冷颜相询。

“杀人，竟也招摇过市吗？”

噗地一声，那傲慢的败寇竟笑了。他动弹不得，只能歪歪头以示无害——

“我何曾招摇！这不是……漏夜潜行才来了？”他望他，敛彩流光的桃花眸子一闪一闪，珍露一般。

“但我技不如你——”末了还是叹息：“你比我想得还强些。”

“只是‘强些’？”夏戡玄挑挑眉，忽而放了手。对方随他力道起身，抬手按按脖子，好似此时方知道痛。

“你怎么不睡觉。”他抱怨，又忍不住讥诮。“莫不是寤寐思服……”

夏戡玄漠然眄他，同声出言：“吾疑你今夜会来……”

答得好不如答得巧。两人忽然一道静了，对垒的气氛烟消云散，唯有窗外浩荡长风，依旧吼得狺狺滚滚。

夏戡玄起身离了床榻，沉声敛语：“阁下既无事，还望自重，莫再崎行涉险。”

“嗯？”来人歪过头，凝眸观他：“你这话……难道自信次次胜我？”

夏戡玄摇头，温言道：“吾无此意。不过既无名目，比斗不雅。若有损伤，吾又何乐见之。”

“说来说去还是认定我没胜算。”那人索然起身，袖幅一展，拂出隽然姿影。

“你既自视廉远功高，我也不便叨扰。就此请了！”

这话说的！倒像他被冒犯。

“阁下。”夏戡玄转头望那雪色背影，郑重道：“请问阁下尊名？”

门边低徊掷下一声笑。

“这城中人人都识得我。偏你不吗？”话音落处融光弥漫，人已乘风去了。

满室归寂，唯留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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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2樓發表於: 2022-01-07 17:4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2）

一场风波说大不大，却也让夏戡玄上了心。清丽刺客夜袭的艳闻于旁人处自是上好谈资，于涉事者却是别样滋味。他失了睡意，辗转不能成眠，便取来遗剑细看。杀霜在锋，寒光照眼，虽是名贵利器，却也瞧不出主人端倪——想来是随手取的兵刃，遗落也不在乎。

他搁了剑。黑暗中有轻笑声推如涟漪，淡淡一缕荡漾开去，魅魂般舞得远了……

天明时风势已歇。廊檐下青阶有露，远山前云翕未开。夏戡玄推门而出，涔凉的风雾扑面而来，庭院中沙沙地，是晨起的仆从来打扫。

“贵人这样早？”执帚之人乍见他，颇有几分讶异：“可是吵着您？”

夏戡玄摇一摇头。

“并没。”他低声，沉吟一晌，又宽言道：“劳你辛苦。”

那仆人受宠若惊，连声谦畏：“是小人分内事，怎敢称劳。”

到底是礼乐之乡，民风古雅，便是贩夫走卒也谈吐得宜。夏戡玄神思一凝，忽而作礼出言：“吾有一事请教。这琬城中可有武学精粹的清贵世家，剑法尤为出尘的？”

仆人还礼不迭，殷勤陪笑道：“本城人人居业安乐，从不尚武。唯有一族不同，便是越氏——老辈传言琬城座落雪峪山，风脉甚佳。只是祭庙压了龙脉刀脊，引得龙吟三日，有招杀之患。是越氏一族镇制狂龙之性，故此做了奉圣守备，世代相替。公子若问剑法精妙者，想来定是公子琰——每逢朔望他便要去神庙行祭礼，那车顶上有青鸟的便是他之轩驾了……”

“原来如此。”夏戡玄眼眸微睐，近前将一锭银钱递过，诚意道：“多谢告知，吾甚得益。”

那仆人又连连称谢，接过银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祭司越氏。”夏戡玄思量方才言语，心胸中意念稍涨，似侵滩的潮水，一进一退，因果不知。

越琰收到信时，是炉香乍热的午后了。天光放晴，朵云便似缠绵的脂玉，沉甸甸轻盈盈行过头顶。他沐浴方罢，冗密的长发层层叠叠，铺展如锦缎，他便立在窗下，凭着微风一面看信一面吹头发。

素纸上聊聊数语，诉的是拜会之意。金戈遒劲的字迹风骨峻峭，很有些如见其人的意思。而落款处不过书着“德风古道夏戡玄”，寥寥几字无称无号，却又少些郑重。他既然不宣身份，求的便是私会。越琰念及昨夜那一番“良晤”，唇边不免又抿出些笑意。于是回身展了纸笔，歪头思量片刻，一蹴而成：“庭院月如弓，江梅一瓣红。东皇深著意,使君得春风①。”

写罢又端详端详，终觉字迹并不能及，旋而摇头笑笑，将信封缄了。

此后际遇，便是事所必至，理所固然。夏戡玄依约前来，入室便见灯辉下的人影——他不相迎，支颐望侯着。烛光下尤显刻玉玲珑的面孔，两丸幽蓝眸子融光湛湛，只是映不进火，“凉月生秋浦”一般。

“你来了。”他出声，语气熟稔。眼瞧着来人递过拜礼，方才起身接了。琴形的竹匣有些份量，越琰单手擎着颠颠，忽作莞尔道：“此等潘郎精刻，吾怕不是要买椟还珠了？”

“怎会。”夏戡玄凝眸望他，神色渊穆。“阁下品志高雅，吾若真有随珠，也自当酬德，何况此等卑物，不过聊表寸意而已。”

越琰闻言垂垂眼，笑意渐淡。“似此赞谬吾却当不起……”他说着回身将竹匣撂了，敛袖斟茶相奉。

“你来做什么。”他请客坐，口声却不似先前那般礼道寒暄：“听闻中原儒门初立，想来百废待兴。夏主事万金之躯，如何孤身远涉我荒僻之隅？”

夏戡玄接了茶，款款回礼道：“初来贵地，未曾拜会此间主人，确是吾之过失。”

越琰摇摇头。

“主事多礼，说过失也太重了。只是阁下仪表非俗，有令羲和敲日之姿。那日城中一见，吾便有些留意。毕竟此城数百年来少有外人涉足，吾镇守此地，不得不留心罢了。”说罢便捧杯，轻作一笑道：“昨夜冒犯，吾本当置酒相赔，可吾身为礼祭，所持禁忌甚多，只好以茶代酒，还请勿怪。”

“哪里，是城主太谦了。”夏戡玄亦笑，磊落相让。“吾今日唐突前来，也正是为礼祭之事。想来唯有城主阁下能为解惑。”

“哦？”越琰眉心轻动，凝眸道：“不妨说来听听？”

夏戡玄语意略顿，郑重开口：“吾门初定，诸事确是千头万绪。儒门尊先圣明哲，创教立派需有典仪方可。卜算有言需用更白玉笏为祭，要吾亲身寻访。依方位所示，此物当在琬城，就不知城主阁下可知其下落？”

越琰闻言先是一诧，旋而转首，笑意愈深。

“怎么？夏主事竟信巫卜之言？”

“并非巫卜。”夏戡玄镇声道。“易乃大道，述明行正身之法。众人笃之，无非心之所向而已。”

“是如此么。”越琰敛了笑，亦以正色回望他，：“主事所求之更白玉确在我琬城之中。只是……”

“如何？”

“吾恐主事取之不去。”

“哦？”夏戡玄饶有意兴望定他。“可是代价不菲？”

越琰略舒了口气，眼风慵倦一摆。

“无关代价，缘分罢了。”他口声散漫下来。“主事所寻之物并非山石精髓，日月光华所成。而是……”说着忽而转了话锋，只把眼光投向那竹匣，似见了新鲜玩意儿。

“主事既有所求，这拜礼也必非凡品了。是什么？”他说着便将匣盖抽开，随手捞下去，又缓缓擎出一捧雪来。素艳融光的裘衣盘绣赤金纹锦，端华好颜色如雪中红梅，亮烈姝丽。

越琰将那裘衣轻展，自华服的丝光中上下打量着。

“好个粉图珍裘。”他轻叹。“主事有心了。”

“哪里。”夏戡玄温言道：“是吾拙见而已。琬城既处雪域，以此物相赠，当不出大错。”

越琰不语，只一旋身，将那领锦裘披在肩头。

“如何？”他侧首，探问间竟有几分天真在里头。夏戡玄略垂眸，遂展眼凝他一晌，轻轻点头。

“甚好。”

越琰一笑，回身落座。

“既得厚赐，吾也不当薄了主事。那更白玉之所在，吾当告知。”

夏戡玄定定神，微微倾身道：“但请明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瞬愕然，夏戡玄沉默片刻，缓缓敛了希冀之色。

“阁下，不可玩笑。”

越琰挑眉望他，神色倨傲。

“怎么是玩笑。吾在主事眼中是荒唐不经之人么？”言罢犹似不甘，追问道：“难道卜算中未曾言明更白玉并非器物，而是人身？”

“这……”夏戡玄眉心轻折，事态行至此处，实属意料之外。刹那间数个念头在脑海中飞旋兴替，心神凛动间他忽然有了决断——好似星雨中陡然抓住一抹火色，原来明定心愿竟是如此，恰如缘分，亦复如是。

他安定下来，澹澹眸光观住眼前人，轻声笃定道：“既如此，阁下可愿随吾归附儒门么？”

“你说什么？”越琰微怔，一时间满室阒静，唯闻心音。夏戡玄闲稳望他，一双青金眸子里的裹携之意逼得他生生转避开去。颈下雪色的风毛熨贴在颊侧，柔软撩拨着方兴未艾的心绪。

他动动喉咙，声气低徊下来。

“主事高情美意，吾自珍视。只是……”他稳住声色，转首平静道：“身命所在，吾之宿命是同此城一道，生寂存亡永不相离。想来主事所求终是缘悭份吝，仅此而已了。”

夏戡玄闻言默默，沉吟片刻方点一点头。

“吾确不该强人所难。然缘份无常，风流云转，又何必一语定论。今既蒙城主恩惠示下，吾亦当以一曲相酬。”

弦乐声淙，妙音如飞霰，珠玉坠纷纭。越琰侧首凝观那雍容典雅的操琴之姿，入神间喃喃轻语：“是风宣玄品……”

随兴致妍，沉醉的二人却浑然不查。只在四目相对间，同作展颜。

（3）

主事逾期不归，这在儒门已是罕事，传书寥寥数语，所述无非行程有变，归期暂缓云云。门内子弟虽有心迎迓，却又碍着占相，不得擅动。及待主事归来时，较原定期限竟是迟了一月有余。

那日骄阳朗照。皇儒蔺天刑率众迎至仪门，但见清耀天光下一道烈红身影飒然行来，正是众人久候多日的儒门之主。一行人急簇簇赶上去，依着身份作礼厮见。

“晚了这些时日，吾还当主事遇上什么难处。”皇儒举目端详面前人，见他虽有风尘之色，却仍是威仪棣棣，不似有异。

夏戡玄微一点头，淡淡道：“让众人劳心了，是吾之过。”语毕回首，向后引出一个人来。

“这是夏琰公子，吾于途中所遇，慕其才具，堪为门内所用。吾欲引他入儒门，就不知皇儒意下如何？”

蔺天刑微愣，不免上下打量来人。此时夏琰进前敛袖为礼，躬身时一缕鬓发随风倾舞，色若紫铜而泛温光，掩在颊边更衬一抹栀白肤色。他起身，举首间凤目微狭，绮艳容色里自蕴着三分正肃的矜冷。为此亨嘉一会，门内一干弟子无不震动，及至事后再思，仍免不了喁喁之议——

“主事此行并未寻着卜言中的礼器，却是带回了琰公子……这可算事出反常？”

“休胡说！主事怎会行反常之事。那夏琰公子可不就是主事欲寻之更白玉么？”

“怎么？更白玉是个人？”

“自然。”

“那……要如何作祭呢？”

“听祝师之言，似是要琰公子永守祭祠。只是主事不肯……为此僵了几日了。”

慕灵风远远听见议论，清秀面上并无喜怒，只携了剑一径去了。忽行至一处——皓墀如雪，碧瓦飞薨，正是儒门初成之昊正五道。红衣的少女收了剑，进内略向中堂探头轻唤：“皇儒尊驾？”

蔺天刑回身，见是她便点头道：“灵风来了。”

慕灵风垂了眼，举手投足皆是师门一脉相承的矜贵雅正。她近前，行过参礼便默默站了。蔺天刑待了片刻见她不语，不禁疑惑：“怎么不说话？”

慕灵风抿抿唇。

“吾也不知如何说。如今门内都在议论师尊与夏琰之事，让人听了烦恼。”

“哦？”皇儒闻言便回身，上下逡她一眼，镇声道：“烦恼的什么？说来吾听。”

慕灵风略一沉吟，低声开言。

“依吾之见，祝师既有昭示，师尊也当奉行。否则千里迢迢远涉雪域又为何来？那更白玉虽是人身，要他永守祭祠也算不得什么不仁之举，师尊为此与门内僵持许久，引来物议，实属无谓。”

“这话却不该说。”皇儒摇摇头，将案上一只青岫茶盅朝她推了推——慕灵风是这儒门头一等家世尊贵之女，更是主事独传爱徒，不需诸多忌讳。昊正五道初成，她必是膺选之人，故此皇儒待她亦宽厚。

“你师尊行事自来如此，然他见识清明，你又何须为此烦恼。礼祭之事虽重，但那等巫祝之言，吾也深感未可全信。要人永守祭祠与终身监禁又有何异。你师尊格外青目那位新来的同门，必不肯他伴香灯烛盏过一世的。”

慕灵风听了此言忿色稍缓，默过片刻仍是不以为然。

“灵风便是不明。”她小声嘀咕。“师尊何要为他神魂颠倒……”

“住口。”皇儒面色一肃，低声斥断：“神魂颠倒四字是这样用的？主事听见必要责你。”

慕灵风眉心一折，扭头倔强道：“吾何尝说错了？自打他来，师尊就有些怪异。先是住所，明明儒门又不缺房舍，偏是夏琰说他屋子里有药气——便有药气又怎样，又不是病气，难不成会过人么？师尊倒好，听他抱怨，竟不迭地接他同住去了。去了又不安份，举动坐卧挑挑拣拣，自言什么非珍馐不食，非幽闲不集……每日挑剔饭菜都够把人琐碎死。亏得师尊也不理论他。”

一篇话倒豆子似的，倒教皇儒听明白了。他先是蹙眉，满心里想要板些腔调来教训，可转念一思，灵风纵使修持端重，也毕竟是个小姑娘家罢了。有夏戡玄一人立规矩已够拘束，又何必要事事匡正她。再有一说，近来确有人议论主事同夏琰交好——儒门内人人克己，虽不至有非礼之言，可隐隐绰绰的意思，无非是指主事太过亲近新人，非但与之同止同息，镇日间还尽做些抚琴鼓瑟、棹雪烹茶的闲务。再说下去便是讳莫如深，真要讲出那“断袖”二字来，岂非损及名节。

一念及此他也有些挂虑，不免沉了脸道：“好了。你往日里也持重，怎么今日絮聒起来。那是你师尊的人，少要编排。”

慕灵风见皇儒作色，虽有心再辨却也不免畏怯，终究缄口不言，怏怏去了。

又过数日，礼祭之事仍是未决，但要更白玉亲身为祭的呼声倒也渐渐落了。夏琰每日只随主事，外务少理。偶有同门往来，执礼相见时也淡淡的。是以来了旬余，旁人于他的印象还停在初见时那临风一拜。唯有下人闲来相谈，说起新人总免不了毁誉参半，誉的自是那副温润端丽的好形貌，毁的却是不一而足，性情乖僻有之，言语凉薄有之，傲慢无尘亦有之，然这些都敌不过一宗奇的——

“琰公子与主事……”

言尤未及，意思却尽。末了不过招一声暗笑，合着轻讽隐喻其间——

“主事既对琰公子有如此抬举，知其来日当膺何职？”

“这还用说？‘诏下人间觅好花’——琰公子么……自然是系臂先封第一纱了！”

“哎呀，这话也说得么？你真是……”

笑言如絮，落到哪里，不经意间竟也栽了根苗。夏琰凭窗而坐，濯蓝眸子寥寥望住天际，明妍天光便在眼底。那些嬉语流言他又怎会听不见，初时也曾嗔怒，可听过几回，又把心潮渐平复了。自来居高位者总是易遭谤议，便是主事之尊亦难免俗。愚者喋喋又何用计较，如今他既随了他，自然是……

“阿琰？”脚步声同唤声一道，拉扯他回过头去。夏琰起身，向身后人展颜一笑，近前相迎。

“主事。典仪的事如何了？”

夏戡玄越过他，自去桌上取了半盏茶喝。

“余者皆妥当。”他落声道。“只是礼器之事还要再议。”

夏琰䀹眼一笑。

“你还在同他们争？”

夏戡玄回首望他，微含傲然。“道理如此。自来大义岂能被器物所妨，又何须玉笏高置庙堂之上。”

夏琰闻言摇摇头，轻作一叹。

“主事当初若作此想，吾便见不着了主事了。”

夏戡玄不语，回身向案。

“几日不见，你忙的什么？”

“不过做些闲务。”夏琰取一叠苔纸递过。夏戡玄接了，却见其上细墨连蝌，竟是琴谱。

他凝眸，细详片刻，再抬头时不免失笑——

“是你谱的？”

“吾若说是呢？”夏琰亦笑，颇为得色。“都说不识千曲者不可以话知音，吾既与主事相随，也当忝作牛乐乱耳——如何？主事可愿一试么？”

夏戡玄摇一摇头，撂了谱子。

“你这音律倒新奇，只是诡谲些。七弦上杀声太重，不合调式。总归琴艺也是游艺罢了，何不风雅冲和些。”

夏琰一侧首，眼梢轻挑。

“你没试过，怎知不和。”说罢随手一挟，强要他落座。“横竖此刻没事做，你便试试又何妨了？”

夏戡玄无法，只得摆上琴来。

“既要听琴，你老实坐着。”

夏琰但笑不语。他支颐，静观眼前人凝神抚弦。煦阳溶溶，将他二人镶入金廓。许是此时的惠惠和风，耳边的轻柔琴响，令他锢于心头的一点期待丛枝蔓生，抑不住滋长。

“主事……”鬼使神差地，他竟开口。试探间似要落定一桩公案——

“近日来有些话……主事可听见了？”

夏戡玄正试调，眼睫微垂。

“什么话？”

“真没听见？”

“呵。”一声轻笑，夏戡玄睃他一眼，镇声道：“阿琰想说，有人传你是吾系臂之宠。”

夏琰眉心一皱，语声顿促。

“这难道是好话么？”

夏戡玄摇头，于指尖拨动处细调宫商。

“不经之谈。你何必在乎。”

夏琰歪过头，固执地一意盯牢他。

“可是……设若那并非不经之谈呢？”

一语即毕，弦声登时住了。静默弥漫如潮水，夏琰面色愈白，唯有冰蓝眼眸灼灼相望。然此刻眼前人竟回避，半晌香销茶尽，耳畔所余也不过一声叹息。

夏戡玄举眸，望定眼前人春华湛湛的脸容，神色间蕴了九分隐忍，一分悲惜。

“阿琰。”他轻唤，语声里含一丝难察的震颤。

“吾……已有婚约了。”

（4）

寂静压抑下来，锦绣温光结成金片，将夏琰的笑容锢住，混似压进透明棺材。他瞠目，失语似的只动动唇，痛楚便自细微喘息间散入心扉，如一翦薄刃，只在心头残狡一拧，转瞬间了无痕迹。

“你……”他起身复又坐下，因有生之年不曾识得此种情绪，连反应也陌生而茫然。夏戡玄探身按住他颤抖的手臂，指尖微陷——

“阿琰……”

“不！”夏琰反手拂了他，眸色冰结狂乱。他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只觉天地四野崩作碎片，无声而沉重地纷纷坠落。

“何至于此？”夏戡玄皱眉，再度按住他手背：“阿琰，此事吾并不知……”

“你不知？”夏琰扯唇笑笑，恣睢目光里含一点泪意，语气却淡。

“知与不知，多言无益。如此也好，吾今后便不必枉担虚名……”

夏戡玄闻言神色一凛，肘下琴弦铮然作响。他望定眼前人，掌心施力愈攥愈紧。

“你与吾可曾有过虚名？”

夏琰容色雪白，虚浮浅笑间，连唇色也褪了。

“不曾么？”他喃喃。“是了，主事于阿琰，自有再造之恩，栽培之德。是吾僭越，恃宠生骄，凭空里生出许多妄念。想来儒门之主心怀天下，并不似吾……”

“够了。”夏戡玄沉下声色。“阿琰不该如此同吾讲话。”

夏琰眉梢轻挑：“吾该如何讲？是否要吾恭贺主事喜得良配，来日月圆花好，吾亦当敬奉贺礼……”

“你住口！”

“你出去！”夏琰陡然作色，一把甩脱他手。夏戡玄起身向外便走，足音一步步行过如金锵，落在耳边杀入心头。夏琰抿唇，惨然眸色里混含十分倔强。然不过片刻那脚步声又回转，停在身后咫尺处。

“你又来做什么。”他背身冷然道：“吾既不堪入眼，主事何不就此一走了之？”

夏戡玄摇摇头，负手近他身畔。

“就这般刁蛮。”他无奈道：“分明是你赶人，如今却冤起吾来。何况此处是吾居所，阿琰又要吾到哪里去？”

夏琰微愣，转首间气极道：“正是了！该走的人是……”

“好了！”夏戡玄侧步阻住他，顺手将他挽住。“当日生死相从之语犹在，阿琰可能舍吾而去么？”

夏琰转头凝他，喘息间目光微颤。眼前人深湛的眉眼似天穹，往事悬于穹顶，纷扬间历历在目。不过是月余前的誓念，如此短促的罅隙，往事甚至不算作往事。他依然记得雪龙兴灾时漫天崩飞的冰雪，一如更白色的玉玦连环炸裂，掠过鬓边擦出血痕。

他连番受创，身为守备仍要勉力镇压亢龙之力。刹那间天地之威袭向他身，却又于千钧一发之际被擎天之势抵挡。一道烈红身影如燃着的流星，光芒红遍山河，染透冰蚕雪豸。夏琰心头狂跳，生死之念顷刻全消，唯余眼前人桀骜的降龙之姿。不假思索间他上前并肩，举剑相助。脚下的山脊在冲霄剑势下层层断碎，龙背开了一道深沟，将他二人吞没。

陷落间他急欲扭转，却不料牵动伤隙，激出一口血来。脚下空茫处如生出地狱利爪，无形间抓住脚踝，扯他坠向深渊。一时风声贯耳，他的神识渐渐远了。直到耳畔殷殷唤声由远及近，召他悠悠转醒。

“城主阁下，你无恙否？”

他睁眼，自温暖臂弯中虚蒙蒙打量近在咫尺的俊烈容颜。

“夏主事……你不该在此。”

“此处危夷，吾岂能一走了之。”

“可……”他挣扎起身，目光急迫而执拗：“吾身为守备，自应与此城共存亡，主事是身负重任之人，不可冒然涉险。若有半分差池，吾罪难赎……”

“不会的。”眼前人雍容澹然，轻按他肩头。“有吾在此，定当竭力护你与此城周全。”

夏琰神情震动，急切间抓住他臂膀——

“你！你为何要如此……”

“恐是缘分。”

缘分。

思及过往，夏琰默默。天时流转，四合沉寂，一如他的心绪渐入黯然。彼时彼刻，他的确许过誓愿，是以最虔诚的礼拜之姿，双手合十望空中祝祷——

“雪域守备更白玉琰，奉圣此山威神力故，荷佑儒门之主夏戡玄，此去必得平安佳讯……如完吾愿，琰愿归附此身，于彼誓作生死相随。”

他闭了眼，只将一场回忆按下，化作无声一叹。

“方才是吾焦躁了。”他低头，额发倾落在对方肩头，丝丝缕缕轻浅相触。

“阿琰言语无状，主事勿怪。”

夏戡玄默过片刻，隐忍着钉在原地，把语气放淡。

“非你之过。吾知晓……”他顿了顿，终于转开头，望那窗外湛蓝愈深的天幕。

“吾为主事，旁人妄议自然无需理会，亦不必向他人自证。但你不同——身名虽是外物，却也总是立世之本。阿琰之才不该为舌底是非所困，更非为吾宠嬖而来。吾携你同归，盼的是有朝一日纵驰天下，能有阿琰比肩在侧。此或许是吾一点执愿……只求，你知吾心。”

夏琰垂眸不语，清丽容色如水中冰，失意渐沉渐隐。静默半晌他微微点头，耐着心内情潮亦生亦灭，终化作一声浅淡的应允。

“好。”他敛颜。“主事既有意，吾自当完愿。只是……主事已有婚约在身，吾在此叨扰，风闻甚有不雅。不若另起居处为好。”

夏戡玄沉吟一刻。

“也好。”他越过他，重回书案后落座，拾起方才琴谱翻看。

“既是别处的房舍你不喜欢，吾当为阿琰另起处所。待匠人落成样式，你自行择捡删改即可。”

“哦？”夏琰侧过头，似笑非笑地望他：“主事这番手笔，难道是要随吾开销么？”

夏戡玄静定观书，语气淡然道：“儒门之中所爱华丽者多，非你一人如此。”

夏琰点头。

“既如此，居处当锡何名呢？”

夏戡玄想了想，收了琴展纸落笔——

“无瑕居。”

一蹴写就，他将笔墨递过去。

“你若喜欢，就让他们勒石起造吧。”

夏琰接过，自那龙文凤迹的笔触中探寻半晌，忽而抬头：“此名何意？”

夏戡玄依旧捧着琴谱，垂眸静定道：“只是想到初见阿琰时的情形罢了——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

夏琰微愕然，待转明了其中含义，不觉拧眉作色——

“夏！戡！玄！”

“怎样？”被唤之人抬眸，凝视他道：“阿琰还听琴么？”

月含声韵，弦彻清音。不觉间光阴出落，春秋轮转。无瑕居落成那日亦是昊正五道完俱之时。彼时夏琰身披雪裘颈佩月碧，单膝跪于皇儒尊驾之前，于万众瞩目中受那人人钦羡的无上荣封——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咨有门内英才夏琰，承先圣之德范，明仪典而修身。柄任儒术以治世，持剑匡正以诛恶。仰顺天意，鉴悬日月，俯察理义，千载在心。兹可荣膺昊正，护守儒门，尔其钦封，号为——”

“玉儒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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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2-01-08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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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典仪既成，论理同门皆应制席相贺。偏这位新晋的尊驾生性乖僻，封礼甫毕便不见了踪影。众人虽不与他热络，可儒门素来重礼，仍免不了一番问讯。间有凤儒尊驾沉稳，略作思忖轻描淡写道：“既是玉儒尊驾不欲叨扰，我等自当顺他之意。设若真要找寻，也可去问主事……”

说话间她回首向上，朝观礼台正位望去，却见那处空空如也，原是不知何时，主事竟也离席去了。

山间浅道，左邻石湖淼淼，前眺翠微郁秀。夏琰信步行着，不意本门中竟也有如此素净出尘的景致。是方才繁文缛节闹得他头疼，如今松心许多，便流连起眼前风物来。

不知不觉幽径已尽，有三门石坊乍现于前。夏琰举眸，见飞凤檐下石壁简素，四面并无镂刻，唯门首正中篆书四字，细观下来，竟是“昭穆簠簋”。

他怔住，心头轻轻一跳，踟蹰间微生退却之意。正待回转却忽闻石坊后正祠中有语声传来，粗哑好似金戈声，间杂着苍苍一叹：“既是昊五尊驾玉趾亲临，何不入内相叙？”

夏琰歪歪头，凝神打量却不肯近前。

“阁下是谁？”他扬声道：“也是我儒门中人么？”

门内略静，旋即答曰：“自然，吾乃本门祝师，司阴阳理义。”

听闻“祝师”二字，夏琰登时脸色一变，不由得牵唇冷笑道：“哦。原来阁下便是祝师……先前指吾为祭品，又要吾亲身为祭的，可不就是你么？”说罢他拔步便行，沿路一径进了正祠。天光至槛内便削折般暗下去，又有烟火香药气息扑面而来，雾缕蒙蒙，昏阒的四围竟似个妖言惑众的所在。夏琰匆匆进内，见供案后立一白衣老者，身形虽似羸弱，却隐有气光护持流动。他也不怠慢，上前款款作礼，出言道：

“昊正初守玉儒……”

“吾知尊驾来历。”不待他说完祝师已出声，絮絮间竟似颇为不耐：“吾先时已向主事进过言，奈他一意孤行，定要留你相伴又扶你为尊。如今尊驾亲身至此，吾有一言，就不知尊驾可听否？”

“听便听咯。”夏琰进前散漫道：“只是听听，也无伤大雅。”

祝师闻言咳了一声，自把目光朝他面上一转，旋即又生叹息。

“原也料着了……今日一见，更知缘何宠嬖至此。”

语声不大不小，却似枚弯刺勾挑入心。夏琰骤将神色一凛，眉目间蹙了嗔意。

“祝师这话，吾不明白。”

祝师转头，举动间一派萧索之意。

“你分明知晓，只是不肯认罢了。更白玉生为守备，圣灵净修之力当为救世之用，仗剑行杀原非你之正道。而今至宝生了瑕秽……色授魂与，徒惹孽缘，于你于彼，皆非善处。”

夏琰语塞，一时间胸中转了无数言辞，到了唇边却又不能达意。他自然知晓祝师所指为何——哪怕彼此素行端正，然遮掩过旁人却骗不得自己，他与主事之间的情愫，竟于命数中也相兆得一清二楚……

又如何否认呢？

“吾与主事……”他迟疑，忽又傲慢了声色冷颜道：“吾与他便真有什么，只怕也非旁人可质责。至于身份……灵修也好行杀也罢，但得为护世之用，二者又有何异？”

祝师弓着身，连连摇头。

“不当位，便为异。异者，错乱也。吾观尊驾并非心思懵懂之辈，当知吾所言不虚。你入儒门原有位次，不该执迷乱舆。如能及早知返，便不至殃累后世。若不肯……”他举眸定观，字字入心：“来日应了迷害之报，尊驾又当如何自处？”

夏琰咬咬唇，眸中乍现一星顽意，挑声言道：“夏主事向来见事清省，谁能害他！祝师不妨说吾生吃了他，岂不更有耸听之效？”

祝师也不恼，木讷垂首拨转案上签筒。

“尊驾不信命簋么？”

夏琰扬眉：“不信又如何？”

“自欺欺人。”祝师缓声道。“尊驾原是一方镇守，又身为礼祭，祈运消灾方为你之本职，又何来不信命簋一说。众生有命，万事有数。尊驾不妨亲自一观……”说罢他忽一振袖，将蓍筮排于案上。

“重水覆舟，栋梁因浸而曲。无利征凶，君子以永终知弊。此象既成，尊驾当自解。若肯回寰，便请就此解剑归身。若是不肯，吾亦言尽于此。”

夏琰凝视案头，一颗心似九天星坠，沉了又沉，落了又落。不知何时额上已布满碎霜般的冷汗，细密凉寒，针尖般戳刺着。他紧了紧手，恣睢着心念强要挣扎——

“吾曾立誓，愿与主事生死相随。他好吾自好，他若不好，吾亦当失却。祝师既知吾曾为礼祭，便当知晓何谓言灵结果。吾何能背弃信誓……”

祝师猛抬头，眼中精光陡现：“咄哉迷人！需知背誓之报，犹自有限。逆天不祥，殃累万千。尊驾既有生死之言，吾却也有一问：生相距与死相随，孰善孰非尊驾也不能分辨么？”

夏琰不语，一时间满室生寂，凉涔涔的恐惧如柔丝，细密无缝匝在心头。陡然间他转身擎剑在手。碧蓝锋刃似映天湖泊，清照一双寒眸决意凛然——

“既如此，吾……”

“夏琰！”一语未断，门外忽传厉声一唤。

（6）

室内二人应声望去，见赤烈身影自雪白天光中凌然而出，犀利之势如剑，划破满室胶着的伤惑。

夏琰闭了眼，持剑的掌心顿时空虚。他矛盾着，不想他来却又庆幸他来。心中忧惧如断链的枷锁轰然而落。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感召……

他怎会不来？

夏戡玄飒沓行至夏琰身畔，先睃视二人，方向祝师持礼开言：“玉儒尊驾入门时日尚浅，不识礼数扰人清修，还望祝师看吾薄面，勿要见罪。”

说罢转身携了夏琰手腕轻声道：“尊驾不当在此，同吾回去。”

夏琰迟疑着，未及开口却对上碧影沉沉的眼眸。他见惯那双眸子，因着主人持重端方，眼中自然罕有怒色。可如今那双眼内却有暗火隐跃其间，他克制着，言语间愈现冷意。

“剑收起来。”

夏琰蹙蹙眉，神色间虽有抵触之意，却仍依言收了剑。祝师见他二人情状，便知转圜无望，然职责所在，只得勉力规谏道：“主事……主事何不令玉儒尊驾自择去留……”

“不必了。”夏戡玄笃定道。“玉儒尊驾是吾儒门栋梁，怎可留守祭祠空耗其身？此事已论对多次，吾意早决，无复多言。”

出门时天色已暗。两人并肩，身后落日半斜，晚风凉如细雪。夏戡玄携着夏琰行了半程，眼见大路在前仍不肯脱放。倒是夏琰挣了挣，抽身停步。

夏戡玄回首望他。

“怎么？”

夏琰摇头，忽作莞尔。

“没，吾只是疑惑。主事这般匆匆行色，是要捉阿琰去问罪的。”

夏戡玄盯他一眼，冷冷道：“吾确有此意。只看在尊驾宣封之喜的份上，此过便暂且记下吧。”

夏琰牵牵唇，近前一步仰视他面容，眼波轻漾着柔声开言：“怎么，难道主事要一直怪罪阿琰？”

“不应该么？”夏戡玄目视他沉声道：“琰，你不该去祭祠……”

夏琰失笑。

“谁要去了，吾只是乱走，误入其中罢了。”

“是么？”夏戡玄盯牢他一字字道：“吾只问你，方才吾若来迟一步，阿琰是否业已解剑？”

“这……”夏琰语塞，不待开口，咄咄逼问之声又至：“吾在问你！尊驾是否真要解剑，以身为祭！”

夏琰动动唇，欲言又止后终作无声一叹。

他笑，埋头牵过主事袖摆轻轻摇动。

“是吾错了，主事消消气。往后吾再不来了，便是远远见了此处也必绕开，这总行了？”

夏戡玄余怒未消，甩手质问道：“吾只问你方才心思，怎能如此轻易……”

“好了！”夏琰不耐，出语打断道：“吾已认过错了，主事还要怎样！莫不是……”他忽而抬手按住颈下满月璎珞，半是戏谑道：“莫不是要吾以身相许，主事方能息怒？”

“你！”夏戡玄皱眉，斥过之后终是缓了怒色。

“轻狂。”他低声道。“就相许也不该在此处。你随吾来……”

此言一出，夏琰当即后退一步，刹那间只觉耳根烘热双颊作烧，张口讷讷地迸出几字：“吾……吾不去……”

夏戡玄疑惑，待明了他因何局促，又不免发笑。

“尊驾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他摇头，一面近前执过他手，再度前行。

“今日是昊正初守玉儒尊驾宣封之日，吾自当制席以贺。”

“主事便是为此前来寻吾？”

“不然呢？”

夏琰不语，只亦步亦趋，随他归去。

席间只有两座，两人分次相对，便有仆从捧壶奉酒。夏戡玄见仆从为夏琰斟酒，便开口道：“玉儒尊驾从不饮酒，换茶来……”

“无妨。”夏琰拦他的话。“今日特别，既是主事殷勤作贺，又何必换？”

夏戡玄温颜望他。

“既如此，吾便先饮为敬了。”

夏琰不语，直待他饮干了杯中酒，方才起手执杯。

“主事？”他伸臂，含笑将杯中酒递向眼前人。夏戡玄凝眸向他，略探身接过他手中杯，一饮而尽。

夏琰展颜一笑。

“多谢。往后若还有此等饮酒的俗务，主事也能一例庇护阿琰么？”

夏戡玄亦笑。

“应是不难。”

夏琰点头，无声处唯有清澄眸光相照，映出那幅令他牵心挂意的身形容貌。静过片刻他忽而起身，极力忍过眼中温热辛辣的酒意，轻声开口：

“属下领席已毕，就此告辞了。”

夏戡玄不语，只垂眸执壶，自斟自饮。耳畔步履声渐远，每一步皆似踩在心头，一步一印，难磨难消。

归去途中尽见正红色的幡幔缯彩。主事婚期在即，人人喜上眉梢。夏琰漠然穿过那烈火般铺天盖地的红绡，耳边翻江倒海，嘈嘈的是事关他们的私言隐语——

“择定的夫人家究竟是何来历？”

“说起这位夫人，与文风夏家本是故交，其先祖定下累世婚约，每每族中有适龄男女便可婚嫁，若无，再自行婚娶。到了主事这一辈唯有一位小姐，只是身子孱弱太甚，彼女家亲便致意主事，言及不愿累他终身，如遇良配，自择也可。说来说去恐是造化弄人，玉儒尊驾来归不久，女家忽又传了音信，言彼女已愈，把婚约重提。主事身为族长，又最重信约，自然拒不得。要吾说此事未必相谐。那新夫人若知主事心中……呵！不提也罢。”

“嗯？依你之意，莫非主事真对玉儒尊驾……”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断袖便是淫邪，主事明行正身，断然不会行此事。玉儒尊驾虽刻薄乖吝些，却也决计不是邪行之人。他二人么……终是不成的。”

“如此说来，这三人也俱是可怜……”

“可怜？”夏琰眼眸微狭，孑然冷意散落唇边。

可怜……么。

三月后，渐女归吉，婚嫁大利。儒门主事夏戡玄归乡完婚，中原各门竞相庆贺，是为一时鼎盛之喜，佳话在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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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2-01-08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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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长日镇镇。风世清平的岁月里，夏琰的人生也似一笔落定。闲时不过捧书作寐，煎一壶馥蔚新茶，雪顶观音。琥珀色的汤水中纤秣沉浮，茶香如絮，似无还有。门人远远赏着这味，却也不敢很近。只为玉儒尊驾终归不同，哪怕所行所止无可指摘，但碍着隐秘流传的声名，他与他们，总是隔膜的。

对此他自然知晓。可举动间又似浑然不觉，待人仍是散漫疏离，又不肯顶冠束带，施为随性。除此之外便是用度上也常招议论——虽说昊正尊驾的开销本就应属上份，却也无人故意奢侈。谁又似他那般招摇，小到诗笺衬纸也要玉版金岑，一盒十数金，足可咂舌。更有仆从言及曾自尊驾书案上见过一叠上好的玉版芙蓉笺，其上所书“某月某日至横塘，玄为琰卿偶记：云光水光，月下风前。芳蘅做伴，供养神仙。”正是主事手笔，诸如此类不尚为记。总归无瑕居内衣食用度乃至陶情之物多为主事相赠，故此虽糜费些，却也无人敢指。天长日久，众人对这位身膺荣宠的尊驾好奇之余又难免艳羡，渐渐便也有人试探，问及尊驾可有收徒之意。此话一出原是准备碰钉子的，哪知夏琰倒答得爽快。

“有何不可。”他歪头疑惑：“你们到今日才来问吾，是欲塞些旁人不纳的蠢材给吾么？”

来人哭笑不得，连称不敢。

“昊五尊驾何等贵重，我等不敢造次。”言罢又殷勤相询：“关于弟子资质条件，尊驾可有考量？”

夏琰懒懒扫他一眼。

“什么考量，活人便好。啊……唯有一样，要识字的。”

来人喏喏：“这个自然，门内子弟皆通文墨。”

数日后，无瑕居里便多了几名稚童的身影。只因年长些的子弟早投旁人门下，唯这几个小的，堪堪凑及开蒙之年。夏琰进门就见一张张雪团似的面庞仰着，眼仁清澈干净，如待哺的乳燕。也唯有这些孩子望他，目光中并无那些世俗的打量。夏琰默了默，回身取了一盒子蜜饯方酥来，招手要他们近前。

几个孩子迟疑着，挪过一步便你瞧我我瞧你，不敢再动了。

夏琰自取一块糕含在嘴里，含糊道：“怎么？不喜欢蜜酥？那吾便不客气……”

眼见无缘美食，小小人儿不免着急起来，更有性子活泼些的，揣着手小声分辩：“不是不喜欢。是父亲说……师尊脾气不好，要我们……不可放诞。”

“哦？”夏琰长眉一挑，登时不悦道：“你父亲？他哪只眼瞧见为师的脾气不好？”

几个孩子缩缩头，暗忖父亲所言果然不差。但不过片刻功夫，不知是哪个先动起来，几人随后一拥而上，分光了那盒点心。

此后无瑕居内便多了孩童的欢叙吵闹。与旁人所想截然不同，玉儒尊驾并非传说中那等傲慢乖僻，反倒甚有诲人之德。几个弟子年幼，说识字也不过读了千字文，遇着书中义理不通之处，缠着他讲，他也从不推却。唯有一样——那“教诲”的言辞未免太毒辣些。偶有弟子双亲前来探望，未进门便听见“蠢材”、“废物”之爱称，乃至“粗胚”、“饭桶”、“人头畜鸣”等美誉更是应有尽有。家长们私下里聚了总要感叹：“当真人不可貌相，谁知那样尊贵秀丽的人，言语竟如此粗鄙……”

奇的是做弟子的，每日欢欢喜喜回家，并无一言抱怨。转眼间百日光景有余，旁人家的孩子进学，总要父母催促方能勉力为之，玉儒尊驾的弟子们却是不需人催的。一行人早早去了晚晚归，半点恋家之意也无。论起来这未尝不是美事，就连娘亲们也纷纷感叹——儿女们去了这些日子，本事学得如何且不论，倒是吃胖了好些。

这一日夏琰正打盹，半梦半醒间却有嘤嘤声一路哭进门来。他自来最厌榻前嘈嚷，这一醒不免恶向胆边生，眼一睁把书从脸上掀开来，向着来人拧眉怒道：“青天白日哭的什么！敢是吾要死了，要你在此举哀尽孝？”

那弟子原是个孱弱文秀的小童，被重话一责更是脸白气噎，飞跑几步奔向夏琰，一头扎进怀里。

夏琰登时满脸嫌弃。

“什么孬种嘴脸！”

“是某某……某某打了我……”孩子断断续续哭着，一面抬头指指额角给他看。夏琰伸手摸摸，果然肿了一块。

“呵。”他嗤之以鼻：“他打你，你不会打还？吾教你的武学是被你祭灶了？”

孩子抹抹鼻涕眼泪，起身站了。

“可圣人说同门间要仁爱……”

“圣人倒没说挨打很疼。”夏琰白他一眼：“你是吾的徒弟，怎么平白去管圣人放什么屁。你就去痛揍那个某某，若不能胜，为师就没你这废物点心的不肖弟子！”

孩子愣愣，噙着泪的眼抖动着。

“可……”他嗫喏，“某某很厉害的。弟子……弟子技不如人。”

夏琰冷笑。

“吾徒竟说旁人厉害，真要气死人。你且讲讲，他是怎么个厉害法儿？”

小弟子依言比比画画，又把某某强横之态讲演一回。夏琰潦草听了半截，忽而按住爱徒头顶，附耳低声嘀咕一番。

“好了！”说罢他心满意足拍拍那道单薄肩膀。“只要依吾之言，便是狗熊也打过了。”

孩子一歪头，犹疑道：“狗熊……那是什么？”

“蠢材！狗熊都不知道！那比你还蠢的某某便是了！好了快去！”夏琰猛将一掌拍他背上，孩子踉跄几步，顺势蹦跳着跑了，虽依旧不明“狗熊”为何物，可瞧那背影，先前颓丧显是一扫而空，此去真就胜了也未可知。

“师尊，你方才同师兄讲的什么？”倏忽间身后又传清爽童音。夏琰回过头，只觉肩上一沉，白袄红裙的女孩儿自一旁探出头来。

“师兄才懦弱呢，你要他去打那个狗熊某某，他赢不得，就不敢回来了。”

夏琰撇撇嘴：“你既知道，怎么不去助拳？”

女孩儿挑眉一笑，跳下地来，学着夏琰平日里的口吻骄矜道：“以多欺少，胜之不武也。”

夏琰闻言便皱眉。

“敢问你们一个二个是谁教出来的。吾何曾说过不许以多欺少？”说罢他取过一册书，将其中一页指给她看：“胜负之道，贵奇贵速，贵勇贵谋。你那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又是什么蠢见？自来战策上，倚多为胜最是痛快爽利。若是败了，徒留个败之很武的名声又很光彩么？”

女孩儿怔怔听着，恍然间似有所悟。

“这什么书？师尊怎的不教我！”

夏琰懒洋洋：“小姐不是最厌读书的么，吾才没雅兴对牛鼓簧。”

女孩儿嘟嘟嘴，自是不满被师尊看作无知蛮牛。她随手翻着那册书，忽见一枚诗笺飘落，便拈起来，照着那上面字迹缓缓读诵：“‘君子情同而亲和，亲和而事生，情也……’师尊，什么是‘君子情同’呀？”

夏琰也不看她，闭目养神道：“你以为呢？”

女孩儿想了想，忽而展颜一笑：“是说师尊同主事吧？”

夏琰面孔一僵，旋即一哂。

“混帐东西。说你不学无术，一点也没错。”

（8）

苹满溪，柳绕堤。烟绿垂条下，红衣女孩儿凝神侧耳，忽把身畔那幅织金广袖轻轻一扯，靛墨色的蒲桃髻便摇摇摆摆，泛起暖阳的温光来。

“师尊你听！”她指向一处。夏琰并不回首，只垂了眼漫不经心道：“听什么？”

“听琴呀！”女孩儿低叹，“神宫商意之神化引——本门中能琴者多爱此曲，弟子也会弹这一段呢！”

夏琰牵牵唇，略含讥诮。

“是是，吾徒雅意甚高，既能率兽而舞，自然也通音律了。”

女孩儿一跺脚：“又说我是牛！”

夏琰笑：“不是么？一顿饭便吃光三个馒头，连几位师兄也自愧弗如，说你是牛，只怕还小觑了……”

话未完，不远处几个弟子忽频频招手，又一迭声叫着——

“师尊！师妹！快来看啊！”

“就来！”女孩儿清脆应声，牵着夏琰的手一路雀跃，眨眼功夫便把聆听雅音的心思全丢了。夏琰随她拉扯着，边走边向琴响处望过一眼——春秋亭内的人影一如既往，仍是存于他心底的巍然雅正之姿。

“主事……”他淡淡转眸，悸动便如湖底春冰，悄然化开一缕松动。

“师尊！”此时一名弟子奔来，将一团事物双手捧上，急切道：“师尊你瞧！”

夏琰低头，见小小手心里蜷着一团毛羽。蓝翅花背的鸟儿瑟瑟抖动，细巧的喙徒然微张着，显是弥留了。

他皱眉：“哪里捡的？”

弟子指指柳树。

“掉在树下的。”

夏琰略迟疑，几名弟子都围上来，簇着那脆弱的性命七嘴八舌：“师尊，这鸟儿像要不好……”

“师尊救救它吧！”

“是呀，师尊救它一救！”

夏琰登时冷了面孔，待要不允，又被数双濡湿的鹿眼殷殷望着。默过片刻他终觉不忍，只得耐着性子伸手接过。

“只此一次。”他低声道，遂将鸟儿置于掌心，凝神运起灵修圣力。但见柔白色的光晕陡然腾起，罩住垂垂待毙的生灵。那光芒随他催发的力道愈见亮眼，清如皎月素若银星。几名弟子虔诚地侯望着如梦似幻的神迹，直到掌中的鸟儿扑棱棱抖擞起来，眨眼间便振翅而起，隐入林烟。

惊叹的呼声此起彼伏。弟子们兴奋得双眼放光，一连纷纷叫着：“师尊教我！教我！我也要学……”

夏琰哂一声。

“说得好轻巧。你们这些镇日吃不饱睡不足只知混赖的酒囊饭袋，就肯学也要吃些苦头。我瞧着……”

正说着忽来一阵清风，送柔柔琴声入耳入心。夏琰住了声，转头深望向亭内端坐抚琴的身影——即便与之相隔有距，却仍能感知有动情的凝视迢迢而至。此时弦声韵调早转，其间情致缠绵深厚，已不复先前卓然潇洒。夏琰只觉心口闷了闷，晃神间便定在原地。耳听着那如晤如诉的衷曲，隐忍许久的情意终缓缓浮上眉眼，化作一缕浅笑。

几名弟子顺他目光望去，一时间也被婉转琴声摄住。柳下风动莺啼，师徒几人静立片刻，方有人再度轻唤：“师尊？”

夏琰恍若未闻，弟子见状便又牵他衣角。

“似方才那等起死回生的本事，师尊教与我们可好？”

夏琰转首看他一眼，轻轻摇头。

“什么起死回生，只会胡说。天下间若真有起死回生之法，四序岂不都乱套了。吾方才施的不过是疗愈之术。再者，受术的只是鸟儿，若换做人身，便没如此方便。总说来这法门难得易失，修行起来又诸多禁忌，等你们年纪大些，若真俱资质，吾自会考量。”

弟子们见他不肯，便都悻悻地，红衣女孩儿尤自不甘心，喋喋道：“师尊只会哄人！他们信你，我是不信的。爹亲曾说过，师尊原为雪域祭司，是稀世罕有的圣灵剑修。起死回生的本事定是有的，你只吝啬，不肯教我们……”

“混账！”夏琰摆她一眼，轻斥间并不似有怒意。他今日心情好，就肯耐着性子讲解：“瞧你徒生个人脑，灵智却是半点不开。这世间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便肯苦心修诣，真到不得已时，也不过以命换命罢了。万物以衡为法，有始有终方为正道——莫说生死，就是疗伤，欲求速达也需转嫁伤害方可……”

女孩儿鲜少听他讲大道理，对着这番话凝神思索片刻，拍手一笑道：“我知道的！师尊之意是指回生不能，救命总行？譬如伤者势危，以灵修之力或可分担么？”

夏琰垂眸看她，微含赞赏。

“话是这么说。真要行事却需自身修为深厚。若能臻至清圣化境，虽不能起死回生，但得伤者一息尚存，也实可挽救垂危性命。只是……”言及此他忽而迟疑，弟子们便都纷纷追问：“只是怎样？”

夏琰眉心轻蹙，没由来地隐隐生出不祥之感，不觉间语声亦随之幽幽：“若施术者破禁，或是受术者坚心求死，那便不能了……”

弟子们似懂非懂，皆不能解何谓“坚心求死”。夏琰不愿再讲，欲行间忽闻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他循声看去，却见柳荫下一行人匆匆而至，是三五婢子护拥一名倩妆少妇，于不远处站定了，正朝他冷然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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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2-01-08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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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来人此举太过唐突，夏琰不免疑惑。入门以来，众人与他虽不亲近，却也彼此厮敬，更无一人辄敢无礼直视。而眼前人面目生疏，气度清冷又带三分矜傲，夏琰略思虑间已有所感，便把神色淡了，只作缄默。

为首女子望定他，两丸漆黑眼眸如浸铅水，更衬得单薄面庞颜色雪白。她深凝良久，方才悠悠道：

“原来这便是更白玉琰。”

此言一出，轻慢之意甚显。不待夏琰作声，红衣女孩儿已进前一步，脆声道：“此是玉儒无瑕尊驾，主事抬爱，皇儒钦封！你又是谁了，怎敢……”

“住口！”夏琰一语斥断她，耳畔传过几声轻咳，女子转首掩唇喘了片刻，幽凉语声再度响起——

“你不知……我是谁么？”

夏琰垂眸，略点首算作一礼。

“夫人。”他轻声，不动声色将弟子掩至身后。“门下年幼无知言语冲撞，夏琰自会管教。”

来者恍若未闻，只把冷颜相对。

“听闻琰公子并非文风夏氏。”她审视他，字字敲冰道：“清贵世家之子，也可抛却姓氏守地，甘为驱使么？”

夏琰不语，浅作一躬转身便走。弟子们连忙跟随而去，隐约间传回三言两语——

“那是主事夫人呐……宛丘怎可对她大呼小叫。惨咯……”

女孩儿此时方知撞了祸，再不敢任性胡言，只惴惴地抓着师尊袖摆不肯松手。两人磕磕绊绊行过一段，夏琰被她扯得烦了，猛停了步子瞪住她。做弟子的情知躲不过受责，索性颤颤抬起头来，满眼里泪花儿乱滚，却只倔强噙着，不肯落下来。

“你还瞪人！”她忽而大叫：“若不是旁人轻贱于你，我才不会对她无礼！”

夏琰闻言眼目微狭，语气随之严峻。

“旁人轻贱为师，却要做弟子的抱不平，吾是该说弟子太出息，还是师尊太无能了？”

“可是！”

“嗯？”

一声诘问，女孩儿便知师尊动了真怒，畏惧之余不敢再言，垂了头只是饮泣。不知不觉间远处琴声已然停了，清落落四围唯余柳荡风痕。夏琰摇一摇头，伸手扯扯她头顶翘起的辫子。

“罢了，又何必做这样子出来。你知为师，最厌哭的。”

女孩儿双手揉着眼，抽噎间却是哭得更狠了。夏琰不耐地叹一声，转颜间已现厌倦之色。

“你等投吾门下，本也有此一说。今日之事不过言语计较，又算什么了？来日说不定还有更恼人的，到那时，你们就后悔做了吾的弟子也未可知……”

一语未了，身畔几双眼忽而齐齐望向他，年稍长的首徒性子稳重，率先款款开言道：“无论怎样，弟子们决计不会悖逆师尊。今日是宛丘师妹鲁莽，现下她已知错了，求师尊宽宥了她吧。”

夏琰睨他一眼，正待开口却忽被哇地一声大哭打断。宛丘扑过来抱住他手臂，边哭边叫：“你冤枉人！你自受人欺负，却说我们！凭她是谁，宛丘偏不许她讲师尊坏话！你要罚便罚好了！我就有错也不认的！”

这举动突如其来，师兄们皆被惊了一跳。眼见师妹的鼻涕眼泪一股脑糊在师尊袖上，几人登时魂不附体——上次是谁打翻了师尊的茶，只在不显眼的衣褶处溅了几点，师兄弟几人便连带着被罚了半日的跪。如今宛丘这行径怕不是要遭杀头！遂下再顾不得旁的，忙冲上前七手八脚将她扯开。

“宛丘！师妹！师妹怎可如此无礼……”

果然，但见夏琰极嫌恶地甩开她，又落力抖抖袖子。

“蠢材不可教，竟真是个牛心左性的东西。就冲你污了为师的衣裳，这个月的晚饭没了！”

宛丘逞过了英雄原也有些后怕，如今听闻只是罚饭，便又气壮了些。左右晚饭没了还有夜宵，午饭之后还有点心，少吃一顿也算不得什么。

她撇撇嘴，小声嘀咕。

“有什么的呀！谁不知你那衣裳一大堆，且过不上一季便有新的了……”话未完却见夏琰要走，又连忙跳着追唤：“师尊！你到哪里去？”

夏琰冷笑：“吾比不得你们少爷小姐有人捧含。若是再不上工，可还能在德风古道吃饭么？”说罢袖了手拔步便走。行不多远忽然迎头碰上一人——

“阿琰？”来人神色轻震，不禁进前挡他去路。夏琰见状便退一步，漠然道一句：“主事久见。”旋即又走。

夏戡玄回手，自身畔将他拉住。

“尊驾何往？”

夏琰停步，欲将手臂挣脱。

“回昊正五道。”

“有急事？”

“并没，只是……”夏琰转头，却见身侧之人正自深深打量他，对视之下脱力感油然而生，他微微语塞，叹了口气。

“主事，属下袖子上有劣徒的鼻涕……”

夏戡玄微怔，轻笑摇头。

“吾当尊驾为何事不豫，原来只为此节。衣裳而已，吾自会让人为尊驾再添好的。”

夏琰闻言神色一肃，正色道：“不必，吾倒正想同主事说知，今后似这些衣食玩器，主事不必为吾费心了。”

夏戡玄默然凝视他片刻，缓缓松手将他放脱。

“阿琰。”他低声唤道。“你可知衣不如新，你与吾本就车马轻裘皆可与共……”

“话虽如此！”不待他说完夏琰便开口，他望定他，手臂上的触感仍存，芊芊枝蔓柔柔盘绕，令他语声终是柔软下来。

“吾听见琴声，吾知晓……”他顿了顿，转首道：“想来主事并不知方才夫人也在近侧。她对吾似有心结，随你……怎样开解吧。”说罢便不再回顾，穿柳拂花一径去了。

（10）

自打那日柳荫一见，夏琰便刻意避忌起主事居处来，每日只守在昊润明堂，等闲不肯出入。昊正五道本是儒门最为庄正权威之所，几个弟子虽年幼不拘小节，却也不敢擅入。自此夏琰清净下来，本该安心惬意。可不知为何，他却并不曾闲散，反倒是面色一天冷似一天了。

这日夏琰正倚座观书，忽闻背后传来窸窣响动，是宛丘拈着块糖酥，如平日一般爬上他肩头。夏琰皱一皱眉，也不回头，只冷冷道一声：“下去。”

宛丘也不畏惧，且弯着眼，将糖酥递向他。

“师尊你吃呀！”

“放肆！”夏琰忽而厉声。宛丘愣一愣，懵然间已滚下地来。

夏琰搁下书，转首望她，冷颜漫声道：“擅入昊润明堂者，意欲为何？”

宛丘瞠目，惊愕着说不出话。夏琰却不肯松放，他起身，居高临下的对视间更生正色：“闯关者谁？据请实名相报！”

宛丘动动唇，粉团般的小脸如覆霜的珍珠圆，渗出薄薄的细汗来。

“师尊，我……弟子……”

“嗯？”

此时已知冒撞，宛丘不得已低下头去，喏喏作声。

“弟子……弟子不敢冒犯尊驾威仪，并非来闯关的。”

夏琰一挥袍袖。

“既如此便请退却，无复再行无礼僭越之举。”

宛丘抿着唇，手心里仍攥着半块酥，因握久了，便有些黏手。

“师尊教诲，弟子晓得了。只是师尊整日闷闷不乐，弟子们……”

夏琰斜一斜眼风。

“这又是哪来的话？”

宛丘想了想，虽有畏惧，嗫喏半晌仍是不甘缄口，颤声道：“你有的！你不回家，不理人，也很少笑了。”说罢她向前挪了挪，抓住夏琰袖摆依依仰视：“是宛丘那日无礼才惹得旁人非议师尊，宛丘知罪了，也愿受罚。只求师尊不要迁怒师兄他们，他们……他们离了你便有些六神无主，一副呆相好不可怜！”

耳听着幼徒一声声求告，夏琰紧绷的厉色到底松了。他沉默半晌，极轻地叹了口气，转首道：“你小孩子家，哪来这许多心思。吾并不曾恼你们，只是近日凤儒尊驾有事，须吾常在此处护守罢了。你们几个好生温书习武，不可造次胡为——待吾事毕，是要查的！”

宛丘闪闪眼，清亮的眸子透出一点光来。

“这个自然，有弟子在，师尊尽可安心！”

夏琰笑笑，伸手扯扯她头顶发辫。

“吾徒精勤奋迅，吾自然安心。就不知师兄们若有难处，做师妹的可肯援助一二么？”

“那当然咯！”宛丘昂头道：“有我在，必不叫人欺负他们！只是……”

“怎样？”

“师尊，你何时回来呢？”

夏琰想了想。

“这要看凤儒尊驾何时回转吧——听闻主事夫人有些不好，凤儒尊驾依礼前去照料。至于何时回转吾也不知，你们也耐心等待便是了。”

宛丘闻言有些失望，却也不便再絮聒，只得深作一礼，折身去了。走不几步却又回转，将那半块糖酥搁在夏琰桌上，这才蹦蹦跳跳，转眼没了踪影。夏琰望着那外皮融化的点心，无言片刻方拈起来，搁在口中含了。

原以为凤儒尊驾此去必需数日，哪知又过三日便即转回。风闻辗转传至夏琰处，说是夫人自德风古道盘桓也不过三两日，旋后便回了文风谷。此事说大不大，却也多少蹊跷。按说主事新婚燕尔，伉俪缘何竟不相陪伴？议论起来便有人言，是那日夫人与玉儒尊驾觌面相逢，言语后便感不适，故此才迅促返转云云。言下之意无非是指这番碰面有什么龃龉，毕竟玉儒尊驾言语向来刻薄，而那“第一纱”的风闻也非机密事——系臂之宠与正妻狭路相逢，这倒是上好谈资，只是此类绮艳绯闻皆属下品，上不得台面罢了。

然凤儒处所闻的却又是另一番说辞。这番侍病，她也曾问及缘由，夫人冷淡持定不肯开口，倒是身边侍婢一五一十讲说得明白——听到底也无甚稀罕处，不过是夫人那日神气清爽些，便欲出门闲游，恰遇主事雅兴抚琴，便也在春秋亭下听了一晌。起初还好好儿的，可不知怎么，夫人忽作惊怒之色，匆匆赶去对岸柳荫处，便是在那里遇着玉儒尊驾。

叙讲平平无奇，凤儒思虑片刻，仍是不解。

“听琴而已，师母何必动怒……莫不是玉儒尊驾说了什么？”

“不曾。”侍婢诚恳道：“夫人与玉儒尊驾也是偶遇。见面也只问了尊驾姓氏，不过一语之交罢了。倒是尊驾身边弟子言语有些无礼。可那也不过小孩子话，便有冒犯，夫人必不至放在心上。”

“既如此……”凤儒微见疑色：“那便是尊驾门下说了什么？”

“只说玉儒无瑕尊驾是主事抬爱，皇儒钦封……可这话也不算错呀？”

凤儒便不言语。直待回转德风见了主事，又趁无人，方才忍不住向夏戡玄道：“弟子听闻那日是玉儒尊驾同师母起了些争执，师尊可知么？”

彼时夏戡玄正书一幅苇苍章句，便也不抬头，一面将紫毫舔过镜砚，淡淡道：“竟有此事么？不知。”

凤儒不禁蹙眉：“玉儒尊驾门下虽年幼，却也该行止谨慎些，似那等骄行霸道之语，原该管束管束。”

夏戡玄不语，只待凤翥龙翔一气呵成，方将书就的笔墨打量一番。

“有理。”他镇声道。“玉儒尊驾门徒多为髫龄稚子，年幼烂漫也是有的。至于夏琰……他口角锋芒些。可若不是有人寻是非，他必不至惹人。”

一番话说得凤儒哑口无言。师尊偏着玉儒原是意料之中，却不成想竟逆爱至此。念及病榻上苍白单弱却神色凄冷的女子，凤儒不免生些忿忿不平之意，遂开口道：“师尊既作此想，弟子便不多言了。只是……”说话间她忽作盈盈一拜：“恭喜师尊，师母已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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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2-01-17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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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夏戡玄指尖一抖，笔迹便出了偏锋。他似是不信，抬头望向案前伫立的弟子：“灵风……你说什么？”

凤儒端庄一笑：“弟子是说，师母已有身孕了。”说罢又不免担忧：“只是师母素来体弱，怀妊更是辛苦。她虽持重，可弟子瞧着，师母也是想念师尊的。师尊何不拨冗前去探望？”

夏戡玄搁了笔，沉默半晌方才点点头，只道一声“知道了。”

此时阶前澹荡风过，天水碧色初露苍凉。时光辗转，待得主事添丁之喜遍传儒门，已是未夕而阴的冬令之时了。

那日炉烟袅袅，烘薰着清浅的药篆香气。夏戡玄立在窗前，隔窗望见院中弥漫的一片红色。

身后床榻上的女人恹恹弱息，眸光却比往日有些精神。

“主事……”她轻声开口，虚弱声气犹如扯絮。夏戡玄回过神，行至她榻前。

“夫人要什么？”

她摇一摇头。

“妾不要什么，只是有些念想，待求主事允准。”

夏戡玄自她榻边坐了，轻声道：“但得吾能办到。”

夫人笑笑，淡薄的唇色如披霜雪。

“主事办得到，就不知肯不肯——妾本不堪为妻，却不曾想也为夏氏添了一点骨血。如今此身渐弱，想必不能好了，故求主事允妾之意，为孩儿取名‘忆君’，就不知主事肯应准么？”

夏戡玄点一点头，温颜望她：“这有何不可？你做母亲的，便依你吧。此外你也不必忧虑，体弱大可安心调养，何必出那些伤感之语，吾自会命凤儒尊驾再来瞧你……”说罢他便起身，回手间抚平了锦裀上的痕迹。夫人凌凌望着他，顷刻间忽而轻声一笑。

“主事……这便要去了？”

“是。”夏戡玄郑重道，“夫人不当劳神，好生歇……”

“夏戡玄！”话音未落，榻上的病容陡现戾色，只见她强撑着，略欠身望定了床前的男人，涩重喘息道：“你别走。我有话……不曾说完。”

夏戡玄略侧头，顿促间吐出两字。

“你说。”

夫人喘息片刻，幽凉一叹。

“这话……本不该说，只是今日不说，怕也没机会了……主事。我知主事心中另有所爱……”她说着略抬手，阻住夏戡玄道：“你不必否认了，我虽粗鄙，却也通音律。当日春秋亭上，洞天春晓，关雎音妙，主事是在对谁以曲诉衷肠，我已尽知了……我……并非怨你，只是……这场姻缘错配，总要说个明白才好。”

夏戡玄垂垂眼，只在原地伫身立着。

“不必说了。你我总有夫妇之义，如今又有子嗣，夫人当自开解，多多保重才是。”

夫人凄凉望他，摇一摇头。

“不，你不明白。当年我父因我体弱不堪侍奉，方才意与主事解此婚约。可他亦不知晓，我体弱是真，却也不至到堪堪垂死的境地。而那时我屡屡病重垂危，不过是……”她说着低头咳了几声，喘息道：“不过是……我已心有所属，不愿嫁你罢了！”

夏戡玄震了震，转过头来，一缕诧色旋即消逝。

夫人掩着唇，气声促促。

“意外么？人都说儒门之主是这天下的英杰，凡有能为者，亦无出其右……可那又如何？我不爱你……正如你不爱我。说什么夫妇之义……一夕间的恩义，百日后也好散尽了。只是我没主事那等福分，我所爱之人……并不知我意，其后更娶得如花美眷，我之心愿，此生已是无望了。是我父见德风古道声势愈盛，生了攀附之意，这才把婚约重提……主事，你是重信之人，自然不会推却，可我……”她说着埋下头，两行清泪热辣辣地滚落衣袖。

“为人至此，我已尽够了。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来日若我母家有堪为婚配者，便求主事……为我儿早做定论。再有一言——”她抬头，紧捉着手心被褥，一字字道：“主事不可……让我儿……拜在玉儒无瑕……门下。这一件，你可允准么？”

夏戡玄转头望她，静定的眼眸神光漠漠。

“好。”他笃定道，旋即略思索，开口道：“‘忆君’……原来是此意么？”

夫人凄然一笑。

“怎么，你不肯了？”

夏戡玄淡淡转眸。

“有何不肯，便依你吧。”

夫人望定他半晌，眼中泪渐冷渐涸，终化作无声的绝望。

“果然如此。那便好……”她缓缓躺下，望着冻墨山水的帐顶，轻声送出一缕叹息。

“主事请吧，妾要睡了。”

雪压梅枝的那夜，主事夫人溘然长逝。此后经年，暮景斜芳春风带暖，日复一日的光荫涂过孤意难平的往事，也终是转向了花时堪赏的时光。

（12）

及年未归，眼前的景致令夏琰生出光阴错缝之感。轩窗下，温良的阳光安在窗棂，暖蓬蓬笼住了稚幼的身影。那副轮廓与某人太过肖似，连沉静时肃正的风貌也如出一辙。此时他正默对一桩棋局，微拢的眉心凝思深远，忽略了一切外物杂扰。

“嘘——”夏琰将食指竖在唇边，禁住了几欲开口的侍婢。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立在一旁观看小小的弈者摆局。约是一盏茶时分，棋盘上星罗连珠格局已成，那孩童举动间忽而瞥见身旁人影，这才惊醒般转过头来。

“哟。”夏琰先笑。“到底是惊动了？”

孩子仰眸，向来人静定凝视——但见湛蓝眼瞳中流露清疏莞尔，丰盈的雪裘拥着秀丽容姿。惊艳的光芒自孩子的眼中转刹即逝，仓促间他立起身来，一面肃定站好一面看向侍婢，虽不出声，眼中求证之意却深。

侍婢忙赶着示意：“此是昊润明堂玉儒无瑕尊驾，公子请见。”

孩童转头，再向夏琰深深凝过片刻，瞧过了片刻方迟疑着开口道：“这位尊驾……我曾见过的。”

侍婢一愣，旋即发笑：“公子话差了，尊驾外出游幸已有一年，你才来了多久，怎会见过他？”

孩子闪闪眼，回思一番又想不起，只好赧然摇头。

“不知，可总瞧着眼熟……”说罢便不再耽搁，利落地抖落袍袖俯下身去，称拜道：“文风谷夏忆君见过玉儒尊驾。”

夏琰只受了一礼便俯身搀他：“免礼吧，忆君公子是我儒门少主呢，怎可这么拜的。”

此是套话了，忆君听得多。自懂事起，每每见礼于长辈，彼者十有八九皆要以“少主”之称相逊。可今日言辞落在耳中却与众不同，眼前这位尊驾并非门中其他人那般疏离客套，口风间脱略爽利的真诚意思瞒不过孩子灵敏清澄的耳朵。忆君按着他手臂起身，相对时便也不知从哪里生出勇气，率自开口道：“尊驾，主事说过不许称少主的。”

夏琰歪头瞧着他，小小的人儿振振有词，如此少年老成的模样实是不知受过多少训斥方才炼成的。一念及此他不禁生了调侃之意，挑唇一笑。

“主事？什么主事？”

忆君登时诧住，惶惑间又见眼前人促狭轻笑：“难道不是令尊么？”

忆君讷讷点头：“正是。可……”

“可什么可。好好儿的父子唤起官称来了，果然是主事，规矩比较大。”

“恰如尊驾所说吧。”一旁侍婢也忍不住感叹，“主事待公子确实严厉些。可自来儿子怕父亲也是常理，旁人哪好劝的。”

夏琰撇撇嘴。

“说得是。他么，总是招人怕……”说话间转首目视桌枰上的棋局，但见黑白子错落相间，势如燎火。眼看四劫连环之势已成，唯有右上犄角处白子仍有余裕，于是也不多想，随手拈起一枚棋子安在劫眼。

“诶？”忆君见他落子处不合棋理，忍不住开口道：“尊驾如此一招，顶角这片白子岂不是陷落死局？”

“是呢。”夏琰轻巧将那片困死的白子捡掉，一面悠闲道：“死便死吧，不然当真连环劫住了，不也没得胜机吗？”说罢抬手，却见右侧局面豁然开朗，白子气数虽是仍旧不佳，却也不似先前两败俱伤之势了。

夏琰随手将棋子洒落笥中，清越开口道：“弈道也合兵策，无非求胜。两军交战损伤难免，又何必拘泥一时的取舍。先圣传下方略，正是要后人多个思路罢了，并非为困守……”

忆君不语，依旧凝观棋局，唯眼中钦羡之色凌凌闪动。一旁侍婢见状也不免笑言：“到底是玉儒尊驾说得透彻。说起来公子平日虽跟从主事，可习文练武多是自行参悟的。他到底年幼些，若有尊驾时时肯来指点一二，想必更能进益的。”

“怎么？”夏琰扭头讶异：“少主是主事亲教的？”旋即又笑：“是了！自当如此……哈！那你惨咯！夏戡玄那人……”

话未完时，身后忽然传来轻声一唤。

“阿琰？”

满室言笑登时静了。夏琰敛了笑，静定的两肩微微僵涩着，挟阻他不能回过头去。忆君只在那语声落处便通身打了个颤，也来不及分辨周遭的气氛流转，他匆匆转过身，朝着来人躬身行大礼——

“主事！”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彷如置身梦境旷野，耳畔唯有窗外飞鸟轻散的振翅与啾鸣罢了。

“嗯。”等待良久方才获准这一声回应。忆君立起身来，却见父亲的面色安静宁和，正望向他所在的方向。他迎着光，清冷峻刻的容颜亦不曾被暖去半分。可那时那日忆君却疑心自己生出错觉，他似乎看到父亲眼中流过笑意，那是他从没见过的深邃之情，先前不识，其后不解。

“主事。”及至此时，玉儒尊驾方才款款开口。他转正了身，朝来人行个端正的儒礼。

“多日不见，主事安好？”

夏戡玄走进来，只把目光微一流转，安定在夏琰面上。

“尊驾安好。几时回来的？”

“才回来。”

“甚好。”他点头，眉宇疏朗昭示极佳的心绪。一如往常从未相离，夏戡玄近前一步携住夏琰手腕。

“既如此，尊驾留下用饭。”

夏琰瞧瞧忆君，神色微微不自在，便将手腕撤了撤。

“主事厚爱了。可吾还未曾见过皇儒尊驾呢……改日吧。”

夏戡玄闻言默了默，便即放脱他手。

“也好，那便再见吧。只是……”

“什么？”

夏戡玄回首望他：“此次远游，尊驾仍是只身归来么？”

“不然呢？”夏琰挑眉看住他：“主事想见到什么？”

夏戡玄摇摇头。

“并没……只是疑心尊驾不曾带得见面礼。”

“哈！”夏琰笑出来：“吾回来了，这还算不得大礼吗？”说罢也不告辞，转身飘然去了。忆君望着那道俊逸出尘的背影，只觉雾色轻纱宛若行云，潇洒之姿更胜流风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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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2-01-17 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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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荼蘼花事一过，高柳上的蝉鸣便勤了。不觉间夏忆君来德风古道也有百日光景，这一日骄阳格外明烈些，时至午侯各人用罢饭食，无事便都歇晌去了。一时间四面静悄悄地，唯忆君一人闲闷着并无睡意，眼见平日里跟从的侍婢们也都倚着墙打盹，他到底是孩童心性，便即悄身轻履出了房门，沿着青石甬道一路游赏起来。

行不多远忽有细脆的啾鸣声动听入耳。忆君驻足眺了眺柳荫处掩映的宅院轮廓，正如朦胧翠色间藏了一笔清疏墨画。仔细辨来那鸟鸣声似乎也正是彼处传来的，他便信步行过去。一路上呖呖之音不绝于耳，直待寻着了，竟是横枝下悬着两个桐油竹笼，内里笼着两只鸟儿，正自蹁跹鸣唱不已。忆君仰头，微扬的凤目一转不转地凝着棕羽黄嘴的鸟儿，正出神间，忽闻身后传来清脆笑语——

“是画眉鸟。好玩儿么？”

忆君一惊，连忙转过头去，却见一身着银红帛纱的少女，正笑吟吟地将他打量。

“你……”她迟疑一声，旋即了然似地把头一点，爽利道：“眼前的莫不是我德风古道的少主么？”

忆君张张嘴，情急下反而说不出话来。他原是偷跑来的，被人撞见已先有了三分惧怕，更兼与眼前人并不相识，也不知她在门内是何身份，以至仓促间竟失了应对，唯有哑然瞠目而已。那少女却不以为意，不知从那里寻出一枚糖渍梅子，近前弯腰道：“给！”

忆君只低头朝她手里瞧一瞧，默默摇了摇头。

对方并不气馁，竟将那梅子递在他唇边：“吃吧吃吧！我不告诉人去。当真解渴的，连师尊都喜欢呢！”

忆君讷讷地接了果子含在嘴里，行礼道：“忆君多谢姐姐。敢问姐姐芳鉴？”

少女朗然一笑，还了一礼。

“我是玉儒尊驾门下弟子，唤我宛丘吧……啊！”她说着忽而惊觉似的以拳击掌：“尽顾着讲话，师尊还等我呢！那个……少主，左右你也无事，不若同我进去喝杯茶？”

忆君懵懵地看着她，来不及谦逊已被拖着进门去了。他人小，一路上脚底跐着地面，其间犹自疑问：“宛丘姐姐，玉儒尊驾为何会在此处？”

宛丘一阵风似的挟着他走，潦草道：“此是尊驾居处无瑕居啊！”

“可……”忆君还想问些“为何尊驾不在守道值守”之类地话，却冷不防被一把按在原地。眼前景致忽然阔朗，庭院内游廊轻曲，其下遍植奇花异卉，香气清芬。院中碧树成行，笼出阴影遮着树下躺椅，一袭白衣流素的身影便在那椅上悠然舒着。忆君看得明白——那人将一卷书策盖着脸，匀净起伏的呼吸显是昭示他已睡得熟了。于是他转过头，向身边人轻声道：“姐姐，玉儒尊驾……”

“嘘——”宛丘连忙向他摆手，又紧着拉他后退，低声道：“他既睡觉那可太好了。咱们快走吧。快……”

话音未落忽闻对面疾利响动。宛丘眉目一抽现露苦色，虽是穷途末路却仍不免要作那垂死一挣——只见她一个旋身，裙摆便如丽花轻扬。闪躲间她正仓促思量对策，却不防半空里传来“啪”地一声，低头再瞧……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方才盖在师尊脸上的那册书正不偏不倚地砸在……

忆君脸上。

“宛丘！”夏琰起身，朝着正欲逃窜的人影冷言厉色：“看你能躲到……诶？这是……忆君公子？！”

夏忆君鼻孔塞着两团药棉，捧着一牙蜜瓜乖乖安坐在梨花凳。宛丘垮着脸立在一边，虽是无人理会，亦要嘟嘟囔囔不休。

“分明是你打错人的！怎么怪我呢？做师尊的有错却不肯认，其行不善而不改，啧啧啧！这便叫做倚老卖老蛮不讲理……”

夏琰也不看她，只把几盘点心向忆君推了推。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他歪头疑惑道：“那些跟你的人呢？任由你被人拐走也不管？”

宛丘登时黑了脸，在旁大叫道：“喂！谁拐他了啊！”

忆君埋头吃着蜜瓜，待咽尽了方才抬起头来。他认真凝看夏琰，深深瞧了许久才探究似的小声道：“尊驾，如今天气炎热，为何你还要披这貂裘呢？你不热么？”

夏琰再想不到他竟有此问，一时间也怔住了。宛丘正不忿，见状便趁机道：“我这师尊是个狐狸变的！那衣裳就是他的尾巴呢，怎会热？”

夏琰横她一眼，漫声道：“想是宛丘姑娘艳羡这尾巴了？毕竟是你，就剁了尾巴也不成个人。”

宛丘当即一撇嘴。

“哎！当师尊的这样骂弟子，脸上很光彩么？”

夏琰一哂：“吾或有奇志，自诲朽木而不倦。可你若被别人骂去，吾这脸面岂非更不堪了？就当是入了风雨之山而陷其下吧！”

“风雨之山？”忆君不解，迟疑着左右看看。

“宛丘姐姐，尊驾所说风雨之山是何意？”

“你休听他的。”宛丘讪讪地，低声嘟哝：“所谓风雨之山，其下多石涅，那石涅便是煤了。他绕弯子骂人，在说我丢了他的脸，让他脸黑呢！”

“哈！”不假思索间忆君竟笑出来，又惊觉这笑太过唐突，旋即住了口。宛丘却不肯饶他，探身盯着他刁蛮道：“好呀！堂堂少主竟还捡人的笑话！我不管，但凡师尊罚我，你也要摊一半，否则……”

“否则？”夏琰转头睨她：“你待怎样？”

“我才不说呢！”宛丘笑嘻嘻道：“只走着瞧便是了。”

忆君不语，只默然注视眼前一幕。他向来沉静少言，因自幼丧母，眉目间更有些郁郁之气。身边人待他呵护有之教导亦有之，可如眼前这般欢言无羁之态却是闻所未闻。恍惚间耳畔话语声都已杳远，唯有玉儒尊驾颈间的貂裘随举动轻转流光，恰如一捧清凉的真雪，竟让人生出了想要触碰的期待。

彼时彼刻，夏忆君并不能预知——只为这寻常一会令他所获的勇气，今生今世虽是最初，却竟……也是最后。

（14）

几日后，夏琰便接到了主事相邀的请帖。若论他二人之间，原不该有此繁文缛节，如今此举倒真像有明正要事。夏琰思索一番也没头绪，索性搁下不提。及至到了相约之日，他午睡方醒才省起主事相邀，匆促间待要赶去赴约，却不想帘栊动处红影一闪，正是下帖之人亲临了。

眼前人睡意未消。夏戡玄见他只着寝衣，眉目间仍散着几分慵倦，不由得顿了顿脚步。

“怎么这时候睡觉。”他叹一声，犹豫过后还是走上去。“吾等你许久，还当你不肯来。”

“怎会的。”夏琰一面揉着眼一面摇头轻笑：“吾只是忘了……”说话间又忍不住在眼皮上尽力揉了几下。夏戡玄瞧出他似有不适，不禁近前关切道：“阿琰？”

夏琰低着头，调适片刻仍是不妥，便低声道一句“眼睛……”

夏戡玄近前，轻描淡写般托起他的面颊。相触的刹那两人皆是一震，夏琰在他掌中仰着头，惊觉此刻的他正如一团火焰渐兴渐烧。而近在咫尺的男人也并非如所表现得那般淡定自若——色若春华的姣好容颜就在眼前，夏戡玄凝定他，恍惚间身不由主，两人的面孔便越贴越近了……

“吾去洗一下！”顾不上眼睛仍在模糊刺痛，夏琰一把推开夏戡玄，折身而走的姿态仓皇而狼狈。他一头埋进冰冷的水，努力消洗着方才唇上所印的温度。他并不是想逃，也并非抗拒。他只是……

预感。不祥的预感是阴云靡雨。“重水覆舟，无利征凶……”阴恻恻的警戒之音如鬼魅在心底徘徊，告诫着他不可逾距。

待得夏琰整束一新回转内室，方才的旖旎气氛已散去大半了。夏戡玄立在书案旁看他画作——夏琰不算善画，所爱者也不过是写意之笔，瘦山奇石，松间残雪。

“如何？拙作……”他笑着走过去。“主事必要笑吾涂鸦了？”

“吾何曾如此过。”夏戡玄反手牵他近身，温言道：“尊驾之作立意自高，只是为何没有款诗呢？”

夏琰摇头，湛蓝眸子微光凌动着。

“吾的笔墨与这山水不搭。主事既在，吾又何必献丑，自当请闻名天下的金戈之笔惠赐一诗。”

“谬赞不敢当。”夏戡玄转首望他：“琰卿簪花妙字，吾亦欣爱。”

“呵。”夏琰挑唇：“簪花妙字这几字听着便是不好，何况似吾这等笔体，寻常人都可仿就，主事却不同，单说那削简崩云的笔力，若以武学论之，怕就不是元圣天锋……”

一席话说得夏戡玄笑出来。

“又胡说，哪里就至于如此了。”他说着携过夏琰，随手将一柄紫玉湘管塞进他掌中，再自后围着将他手握定，略低头在那白玉般耳廓边轻声道：“就不知琰卿欲题何诗？”

熟悉的气息将他围拢，身后的心音铿锵，敲打彼此胸膛。夏琰垂垂眼，执着笔却并不肯落纸。默过半晌他终于放软了肩头略向后倚，靠近那个已让他久渴的怀抱。

“主事。”他开口，压抑着不易察觉地轻瑟颤抖。“主事今日，所为何来？”

夏戡玄伸臂环住他腰身，轻叹道：“今日倒确有一事要与你商议，是为犬子……”

“嗯？”夏琰在他怀中动动，诧异道：“少主么？他怎样？”

夏戡玄眉宇微凝，便有几分冷肃之色。

“尊驾，吾有言过，德风古道并无少主之说。便即是你，今后这话也休再提起。”

夏琰知他生性清正，便也不分辨，只柔声道：“好，吾记下了。忆君公子怎样了，你说。”

夏戡玄略顿了顿方才开口。

“前日里他来苦求于吾，言及倾慕玉儒尊驾，意欲拜入门下为徒。吾思此子一向稚拙寡言，如今竟肯为此事向吾开口，想来是决意甚坚了。但此事并非吾一语可定，便想请尊驾商议，就不知……犬子愚钝，可能有此天福机缘么？”

夏琰在他怀中转个身，笃定仰视道：“主事之意呢？”

夏戡玄并不开口，两人静默相对半晌，夏琰忽而转首，淡淡笑了。

“吾明白了。主事不必为此忧心。吾何时竟得忆君公子青目，倒也真是意料之外。只是吾门下弟子皆尚未有建树，主事之子自当择选名犀天下的英杰为师，况且吾也并无再收稚子为徒之意，烦请主事转告公子，就说吾谢他厚爱了。”

夏戡玄闻言不语，思虑间亦微觉恻然。

“阿琰。”他低下头，循着他的面孔轻声开口：“你可是怪吾？”

夏琰抬眸望定他，碧水般眼眸温光清澈。

“并没。阿琰知你……主事，你与吾之间，不言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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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2-01-29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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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素手牵湘裙，玉立的身影对着日头翘袖折腰，拂柳般轻盈地照了两照。

“师尊！师尊你瞧……”

夏琰啪地合了书。

“你在这里舞了半日了，不头晕么？”

少女闻言只得敛袖，沉着脸走来坐下。

“夏掌门完婚，邀弟子去观礼，我若邋遢了，旁人便会讲：‘瞧那玉儒尊驾门下这般粗鄙，定是乞食来的！’我这才给你瞧瞧衣裳……你倒好，全没耐性！”

夏琰上下打量她，见一身锦服珠彩，端是佳姿玲珑。转眼数载，只知在他肩头吃酥的小团子已出落得婷婷姝丽，若能安静片刻，也不知引会来多少好逑之意。

“不好。”看罢他忽而摇头。宛丘不解，低头巡了一回衣裳，赶着追问：“哪里不好？”

夏琰眼眸一瞬，漫声开口。

“你且说说，如此富丽严妆，所为者何？”

宛丘眨眨眼，坦然道：“自然是为夏掌门嘉盟之喜了。”

“便是这话了。”夏琰了然，转而深邃望她。“夏掌门新婚，你等观礼不过陪衬而已。吾徒这般显山露水，难免有掩轧新人之嫌，教人知道了岂不讨厌？不如换件雅净衣裳——你也不必担心，到了那日只要你庄重些，少吃酒菜，想来旁人不至非议到吾门下的。”

听罢此言，宛丘便垂头，满脸欢悦之色顿时消了。

“偏你有这许多想头。”她悻悻捻着华襟上的珠络道：“不过观礼而已，那新娘子蒙着盖头，知道我有几个鼻子眼睛的？这也要醋！需知当日我若真同夏掌门有些什么，自也轮不到她……”

“怎么？”不待她说完夏琰已起身，诧异地摩一把爱徒的头顶：“事到如今说这话，人只道你是败军之将！你只实说，如此盛装究竟为何？观礼便罢，若要示威，吾便不许你去了。”

饶是宛丘生性爽利，听了这话也不免羞赧。

“你好唠叨！谁同他有什么了……亏你想得出。”

“当真没有？”夏琰打量她：“那又何故这般扭捏？便不是夏掌门，想来也定是有哪家竖子哄了吾徒……”

“师尊！”宛丘忽而回首，半是羞怒地将声打断：“你若再说，弟子便不睬你了！”

“呵！莫不是被吾言中了？”夏琰靠回椅背，悠闲晃晃。“其实就有，又能怎样呢？”

“不怎样！”宛丘脆声开口，仍有些忿忿地：“可就是没有嘛！弟子功业未成学业未竞，并不愿想那些。更何况……”她回身，按着摇椅扶手坚笃道：

“师尊说过的，身为祭司，圣灵修持禁忌甚多，宛丘未得此法，更当谨戒自身才是。”

夏琰本合着眼，听闻此语便把双目轻展。

“这是何必。”他轻叹，“吾之灵修并非要摒绝七情六欲，只是……麻烦罢了。再者，吾不传你此法，只因时机尚未臻成熟。你若为此误了终身，岂不可笑？”

宛丘撇撇嘴。

“你这套话我才不信。既是师尊不肯传招，弟子不敢疑议。可若说这终身二字，还是弟子娘亲说得好——这普天下，唯有主事或皇儒尊驾那等风宇高标的奇男子方可托付，若是嫁了旁人，总是亏疚自身。宛丘既得玉儒尊驾栽培，理当择选世间英杰为配，否则嘛……宁缺毋滥是也！”

“哈！”夏琰登时扬声一哂：“好个宁缺毋滥！只不过以令堂这般明睿，不还是嫁了令尊？吾瞧他却也不似主事那般……好好不说了。”眼见宛丘鼓着两腮又要争辩，他忙挥挥手：“你去吧，明日观礼稳重些，少惹是非。”

“师尊这话，是说弟子常惹是非么。”宛丘一面嘟哝着起身，欲行之际忽又回首道：“师尊，你当真不去？夏掌门向来敬重师尊，你若不去，他总是遗憾的。”

夏琰想一想，招手要她进前。

“夏掌门确有盛情相邀，只是吾有事，不能得空。你见了他，再觌面替为师说明则个。”他说着解下颈间月珮交与宛丘，温言道：“有些话，吾不瞒你。文风谷夏掌门的母族，待你等想来总有三分芥蒂。吾徒此去应以谦抑守礼为上。此物你拿去佩着，衣裳换了，免得惹人非议。”

宛丘闻言连忙双手接过，端正行了一礼，方才退去。

（16）

转眼星河光满，斜月摇枝。玉儒无瑕独处居所，半寐半醒间忽闻足音悄然。清冽的酒香拢于身畔，他懒懒地，只抬抬眼，未言先笑间回身向簟几上取了颗衣梅，递在来者唇边。

“是属下怠慢了，主事勿怪。”说话间一面向里挪挪，自身畔腾个空位出来。夏戡玄不语，噙着梅子挨他坐下。两人倚在榻头，夏琰害困，枕住他肩只顾瞌睡。四空静野，几点萤光被庭前的奇花异卉香气所引，如磷火翩然作舞。夏琰闭目，体会着耳畔下传来的心音一声重似一声，步步迫近驱走他绵甜的睡意。夏戡玄垂眸，却见怀中人眼睫如细羽般轻颤着，蜜色的发也泛着柔融暖意——他便收了收手，将臂弯中的肩头再揽紧些。

“是吾冒昧。带酒之人，原是不该来叨扰。”

“呵！”一声轻笑，掌心处传来窸动。

夏琰抬起头来。

“那为什么又来了？莫不是醉迷了路……”

“只是挂念。”夏戡玄温言回应，伸指拨开他垂落颊侧的几缕碎发。“几日不见琰卿，忙的什么？”

夏琰闪闪眼：“谁似主事，镇日那等忙。吾不过是镇守本道，顺便教管那几个不成材的弟子……啊对了！”说到此处他醒神似的，忽而起身望定眼前人：“今日吾徒前去贺喜，可还规矩？不曾丢丑吧！”

夏戡玄愣了愣，回思片刻摇头笑了。

“尊驾门风好严峻，连那等出类捷才的弟子还不中意，成日只将训斥挂在嘴边……”

夏琰闻言登时一哂。

“你只看他们人前装作罢了，却不知人后有多少不成器的样子。吾却也没兴训斥，只是他们若不谨慎，到头来吾且落个教而不善的罪过……”他说着一伏身，复又倚回原处。

“早知收徒是如此琐碎之事，须担着一辈子的心，吾当日便不动那番心血来潮了。”

“是么？”夏戡玄低头，且向他面庞凑了凑。“说起此事，吾今日见尊驾门下一人佩着你之月碧，是名叫宛丘的？”

夏琰抬眼，于咫尺间凌凌相看：“不错，她怎样了？”

“并没怎样，只是吾瞧她甚好，飒落爽利大有门下之风……”

“呵，这可算得夸奖么？”夏琰抬手揽在他颈间，愈发凑近些，低靡了嗓音道：“你瞧她好，为何不为令郎求娶？主事可知忆君公子恋慕吾徒……”

夏戡玄眉眼一凛，追问：“此话当真？”

夏琰骤然把手一松，脆笑出声。

“假的！瞧你瞧你！主事为何这般紧张……”

说话间手腕忽被擒住，眼前一双青金眸子充斥视野，毫无预兆地将他摄住。夏琰惶惑，凝定相望间只知愣在当场。直到唇上贴合了饴蜜的甘甜与温热——天香酔与衣梅的味道搀拌出许多香艳的引诱，招他蒙昧品着，伸出舌尖轻轻勾挑，旋即又收来更多回应。夏戡玄翻身压住他，将缠绵的亲吻辗转渐深。室内喘促的呼吸声一波推着一波，夏琰半闪着眼，幽柔的蓝眸子几乎流出泪来。并不是未曾想过，只是……他与他，不当如此。可这情欲之翼已然挥下，挟着他身不由主地向上飞腾。夏琰一面心生抗拒一面又迷恋不舍，不知何时腰间的带子也松了，衣襟被剥开，覆在他身上的男人埋头向下，在那暖白肌理上留下一串吻迹。夏琰敞着胸，冷意让他清醒些，无力推拒着已然探向腰间的手。

“不……主事，不……”他语声颤断似叹息。方欲转头相避，又被捏着下巴扳正面孔。

“琰？”夏戡玄低头抵住他，眼中溶着深情不解。“你……何为。”

夏琰咬咬唇，正视他道：“吾……并非不愿，只是此举有伤吾圣灵持修。吾忝为昊正护守，功体为要，还望……主事体谅。何况……”说到此处他忽而垂眸，夏戡玄静静待他半晌仍不见言语，心中便也有了会意。

“阿琰。”他轻唤他，亲吻他蜜色葱郁的额角。“吾当日携你同归，确是让你受了许多委屈。然往事已矣，从今而后，有吾一日便有你一日……总是吾之心思，卿当知晓。”

夏琰无言，只渐渐攥紧了身前人的氅衣。静谧间门外忽传纷杂脚步声响，两人同时诧异，待要起身时，门外却传来弟子焦急呼唤：“师尊师尊！大事不好！宛丘师妹，宛丘师妹她……”

夏琰闻听宛丘二字方才放心，当即不耐道：“宛丘？她又在哪里撞祸了？”

“不！不是的！”门外弟子语声酸颤，显是带了哭腔：“宛丘师妹喜宴归来便不见踪影，吾等找寻许久，只见到此物——师妹怕是遭遇妖邪，还请师尊速拔援救！”

“什么？！”夏琰心头一震，陡然起身拢过襟袍冲向门口。开门时却见两个弟子汗雨满头，一人染血的手心中捧着一物，恰是夏琰交予宛丘的颈间月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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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9樓發表於: 2022-01-29 17:1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17）

一场变故，令春融月华的喜日蒙上了阴翕。几名弟子久候在无瑕居外，辗转间天色已明，仍不见师尊归来。及至终有人影匆匆行至——云间金缕落上大红锦衣，繁缀的珠饰便折出星彩。为首弟子见了来人先是一愕，旋即迎上前去。

“夏掌门？”他见礼，上下打量道：“你怎么来了？”

夏忆君来得仓促，一身吉服尚未除下，彼此见过了便急切道：“可有宛丘剑首下落？”

“尚无。”几人黯然摇头：“师尊已去寻了。吾等原要同去，可师尊不允，故此只得侯望。”

忆君面色一暗，自责道：“此事出在文风谷近侧，是吾之过。吾这便去寻玉儒尊驾……”

“不可！”几人连忙止他：“你尚在吉期，不当行此事。况且尊驾有言，令吾等皆不得跟随，想来此举必有深意，掌门何不随吾等在此等待……”

忆君闻言不语，默过片刻方道：“不相干，吾可自去寻找。想来尊驾……”

话音未落身后忽有莹耀华光迅疾而至。玉儒无瑕现化了身形，凌厉眼光扫过一干人等，冷颜道：“都在这里做什么？”

乍见师尊归来，几名弟子顾不得他神色有异，纷纷拢来关切道：“师尊，师妹她如何了？”

“你们去吧。”夏琰面色寒漠，只把目光投向廊檐一角：“这几日为师如无召唤，你等不必来此了。”说罢转向忆君，平淡道：“夏掌门。”

忆君瞠目凝望他，只觉那向来妍丽的面上此刻竟似覆了惨淡薄霜，一并连唇色也化去了。不祥之感缓而深地自心头蔓延，他微躬一礼，动唇哑声道：“玉儒尊驾……”

夏琰转眸，强按胸中痛楚略一点头：“夏掌门也请回吧。”说罢便丢下众人决然而去。忆君望着望着那步履生风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默默跟了上去。夏琰闻声回过头，耸眉望他。

“怎么？”

忆君顿了顿步子，轻声道：“尊驾，宛丘姐姐是否……”

夏琰不语，眼瞳中竟有晶光不住颤抖。深深呼过一口气后他咬咬唇，按捺着声气一字字道：“也好。你随吾来……”

两人一同进内，夏琰向榻上挥手，一具身躯自术法中缓缓现相，室内登时充斥了浓重的血腥气。眼望着光膜下包裹着的苍白面孔，忆君双目陡然放大——多年的挚交好友已然了无生气，唯留冰冷惨淡的遗容。

心口如遭火炙刀斫，忆君双拳不住收放，克制良久方颤声道：“怎会……如此……”

“不知。”夏琰望着爱徒尸身，音声凛冽。“宛丘失了吾所赠月碧，吾甫一触着此物便知她已遭不测。单以其遇害情状观之，只恐凶雠乃是妖邪一类。只是彼时吾心绪已乱，故未能探得其去向。此事还需劳烦夏掌门……”他转过头凝视忆君，濯蓝眼眸似有冰流涤过：“你此去当先自暗访，若有眉目再行商议决断。吾并不欲令此事人尽皆知——吾徒素来廉贞自傲，为师的不能护其周全，起码也要全其清誉……”

说到此处已是隐忍的极限了。夏琰低下头，缓缓抬手遮住双眼。忆君僵滞原地，相识以来他只知玉儒尊驾通明爽朗，不意竟有如此哀切脆弱的一面。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塞在胸中无从说起。忆君抬了抬手又觉无处安放，终是在微末处悄然放弃。

“今日惨祸，忆君难辞其咎，还请尊驾节哀，吾定然寻出凶手……”

“你去吧。”夏琰忽而出声打断他，转过身重重舒了口气道：“夏掌门能留心便好。劳你去知会吾徒，便说吾累了，不想见任何人。”

忆君望他背影凝定片刻默默点点头。居所外几名弟子切忌着师尊严训，正徘徊近侧随时候命。眼见忆君出来，便纷纷围上去，探问道：“师尊为何驱散吾等？”

忆君性情忠直不善作伪，只摇头道：“尊驾乏了，说要诸位先行回去，待……”

话未完却见对面有人影行近，几人连忙止了前话，向着来人端肃躬身：“主事。”

“主事。”忆君同众人一并行礼如仪。夏戡玄停了步子，转首看向他：“你怎会在此？”

忆君把头低着，沉声恳切道：“是吾听闻玉儒尊驾座下剑首失踪，便欲一同寻找……”

夏戡玄微微默过。

“夏琰呢？回来了么？”

“是……”忆君低低应了一声，眼见主事径直往门内而去，耳边忽然响起玉儒尊驾嘱托之事：“吾累了，不想见任何人。”

“主事！”匆忙间未及思索他便出声，夏戡玄脚下一顿，回过头去。忆君喉咙动动，轻声道：“尊驾说……他已谢客，不见任何人了。”

夏戡玄只一瞥，转身后不再回顾，推开门一径入内去了。

（18）
文风谷大喜之日却遇同门遭厄，夏掌门虽在吉期，却也勤力为此奔走。新夫人母族自有微词，言及少主新作郎君，怎可频频出入白事之家，更兼丧者乃是玉儒尊驾门下，先代间隐晦的纠缠故事传不到新人耳朵里，嫌恶之情却总难掩盖，一来二去新夫人便也闻知些意思了，她本是族中琼章英秀，性情中却带几分豪气。眼见忆君终日为宛丘之事怏怏不乐，她倒并未挂怀，反向乳母道：“那玉儒尊驾是怎样人物？成婚那日他不在么？”

乳母默过一回，强笑道：“他是昊正尊驾，想来有要事，不得脱身吧。”

新夫人回思过，更添疑惑：“听闻昊正守道有五位尊驾，旁人都来了，为何独独缺他？夏掌门对他亦极敬重的，当日若有玉儒尊驾在场，他座下剑首便不会……”

“小姐。”乳母出言阻她，又恳切劝道：“同门之丧虽不该有忌讳，可尽过礼数也便够了，夏掌门新婚的人，频入殡仪之所到底不合规矩，他若再去，你该劝他。”

“要我劝他？”新人伸指虚虚一点，话到唇边却先笑了：“他同我原没话讲，新婚那夜到如今，所说不过是些‘有劳，多谢’的客套话。我瞧他唯唯诺诺，待我比那路人还要生分三分，就不知我哪里吓着了他，想来定是头一晚我咬他一口……”

“小姐！”乳母见话不妙，连忙上来握她的嘴：“你是大家闺秀，怎可说这些非礼之言——连奴婢的老脸都丢光了！”

新夫人左右闪躲，笑个不住：“怎么不许说么？他男人家竟比我还腼腆扭捏，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强要他做配，他便是我抢来的吧……”

说话间忽闻房门处脚步声动，乳母垂手立了，又连使眼色要夫人端庄。那新妇用指尖抹过眼角，脸上笑意却浓得难以化去。

忆君在槛前止步，神色微微愕然。

“笑什么？”他低头看看自身，并不见有异。夫人见他呆讷反应，不免又笑出来，一面起身一面摆手。

“没有没有。”她花枝乱颤：“我们……正说你好。”

忆君便不说话，沉着脸进屋来。乳母面如死灰，暗忖自家小姐的癫狂性情到底曝于人前——原想着她能挨过百日的，哪知未及一月便露了马脚。都说夏家门风最严，似这等无状言行又怎能得夫主喜爱？想来儿女姻缘总是天定，和睦与否皆不由人意，不免更添忧愁，喏喏道：“少主……”

“主事说过，不叫称少主的。”忆君冷冷出声，乳母脸色白了白，偷偷回顾一番，方行礼退去。新妇见忆君满脸不豫之色却也不慌，仍是支颐坐了，并不上前服侍。

“你有脾气。”她道，“还是为了宛丘剑首吗？”

忆君背对她，低声道：“是。”

新人闻言圆睁了明丽杏眼，脆声道：“你既这么爱她，当初为何不娶了她去？如今人不在了，徒作伤感又有何益呢？”

忆君正宽衣，双手一抖便停在结钮上。他拿不准这话的意思，一时间心中竟有千头万绪。他何尝不知这些日子冷落了新婚妻子？只是一桩芥蒂盘桓心底，并无人能说知。但这终究不是旁人之过，眼前的女子他虽不了解，却也在同族尊亲、同门师友前参赞过天地，明正过典仪。他是该与她相伴终身的，这是责任，亦是道义。

念及此，他缓了神色，转身温言道：“宛丘剑首精进修持，为竞灵修术法之功，早已立志不嫁人的。吾与她自幼相识，亦承她多年照顾，情分虽有不同，却也并非……你想的那样。方才的话对死者多有冒犯，以后别再提起了。”

新夫人闻言不语，只把目光凝在他面上，专专瞧个不住。忆君被她灼灼目光罩着只觉尴尬不已，手劲一挫竟将襟前珠饰扯断。青砖地滚过清脆的珠玉之声，丽人敛袖掩口，神色莞尔。

“你倒头一次与我说这么多话。”她笑意酽酽地，眉目间隐含骄矜之色：“但我并不是吃你的醋……你们是朋友，我不过才来的，你不亲近我，原也有理。只是你有话不说，却让人不痛快——何止不痛快？真真闷死人了！”

忆君诧异，抬眼望去，却见柔光笼玉面，端是一团娇艳容华。他愣了愣，迷茫间脱口而出：“想不到你这性情倒像他。”

“哦？”新人颇有兴致，追问道：“‘他’是谁？宛丘剑首吗？”

忆君如梦方醒，神色一瞬冰结，转过头去。

“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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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1.07 [夏戡玄x玉儒无瑕]更白有瑕（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