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17 【慕谈】云深不知处（古风架空|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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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7-01-17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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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7 【慕谈】云深不知处（古风架空|完结）

※云深不知处
※慕谈（慕少艾×谈无欲）
※古风架空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寻隐者不遇》

提起这座翠环山，方圆百里之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闻中，半山腰上住着个仙人，因着他的庇佑，四下村落多年来都是风调雨顺、无病无灾，莫说强盗匪徒，纵是野兽伤人都鲜有耳闻。
这崖下也是不得了，住的是一位名医，人称药师的。这人长得鹤发童颜，眉毛长得能赶上百岁老人的胡子。虽说他面上刻着黥印，也无人胆敢对他不敬。况且他又是极风趣和善的个性，不喜欢他的人，怕是还未降生在这世上。

“说起这仙人哪，他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喏。有一回我家铁柱啊，大半夜赶着牛车运货回乡里，谁知半道碰上大雨，连人带车就给冲进了河里，险些搭上小命哟！幸亏有那位仙人从天而降，也不知施了什么法术，把畜生和货车都一把拉了上来。你说铁柱也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吓得差点尿裤子，连声谢谢都没说……”

东村的七婶照例来领风湿的药，又拉上慕少艾絮叨了半天，他笑吟吟地擎着烟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这仙人的故事，有救人水火的，医人急病的，济人穷困的，甚至哪家走失了孩子，也有第二天在家门口见到自己娃娃完好无损舔着糖葫芦的，听起来可真是玄乎得很。可惜的是，这位仙人从不曾在人前现身，谁都不知他究竟长的什么模样，甚至是男是女都争论不出个结果来。

“要我说啊，定然是个姑娘，这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肯定是个美人才能有的，保管药师你啊，看了就喜欢！”
“哎~你说了可不算，说不定人家是个鹤骨仙风的老翁呢。”
“你哪知道的，有胆量这就上山瞧瞧去！”
“去……去就去！怕你不成！”

慕少艾摇摇头，眼见那两个争吵不休的后生出门去了，看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也不知记下了他的医嘱没有。彼时阿九已端着茶碗走上前来，乖巧地冲他眨了眨眼。
“少艾，你不喜欢听仙人的故事？”
“呼呼，这可从何说起？”
“每回有人提到他，你好像都不大开心似的。”
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慕少艾伸手狠狠揉了揉这小机灵鬼的脑袋，并趁他炸毛之前拿走了茶杯。
“还有心思想这些，昨日教你的方子呢，记了几成了？”
“虐待童工！为老不尊！”

阿九所言着实不虚。
慕少艾在这山脚下住了已有些年头，仙人的传说也是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因着他医者的身份，接触的人形形色色，却多少都曾与那仙人有些渊源。见得多了，慕少艾便忍不住想，莫非从不曾遇见过仙人的，便只剩他了吗。此后，再听闻有关仙人的传言，他便有些莫名的不耐起来。念及阿九童言，慕少艾沉吟片刻，悠悠想道，或许，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要一睹那传闻中仙人的真容吧。

倘若真是一位美人，这长久的等待便也可算作情趣了。

明月高悬。
素还真推开柴门，脚步还未踏过门槛，便隐隐见空中浮动着玄妙高深的阵法，温和又强硬地将他阻住，再进入不得。他暗自一笑，凝神散出灵识，一炷香之后终于寻出了阵眼，几道灵力绵绵打入，庞大的结界便瞬间崩毁，消散成点点荧光，落入了虚空之中。
绕过隔断，谈无欲正如他所料地倚在琴上，深色指尖虚扫着琴弦，恰是玉山倾颓之姿。
“好友啊，多日不见，怎地堕落至此了？”
“素还真，你看不出我这是无聊吗？”
谈无欲没好气地挥了挥手，桐木古琴便化作了整套茶具，他挑挑眉，无比自然地朝素还真瞪着眼，一副“请君自便”的懒散模样。
——看来近日山下确实太过安宁了些。
素还真心知不可笑得过分忘形，否则下回的阵法怕是要变本加厉。于是他并不作声，动作娴熟地替他师弟泡开了茶，香气氤氲着飘散开来，绕梁不绝，衬得院中月色也更添了几分醉人。

“怎么，又是崖下那药师？”
“耶~你莫非不喜听他的故事？”
谈无欲动作夸张地摆摆手，还嫌不够似的，又甩了甩手中黑尾的拂尘。
“自打他一来，我可是连疑难杂症都碰不上了，剩给我的净是些扭了脚的老人，发了热的孩子，又麻烦又太过简单，无趣。”
“哦？这么说，你是不想听他如何医好一位气息全无，心脉断绝之人了？”
“…………”
“那劣者便告辞了。”
“素还真你给我回来！”

————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脱俗仙子谈无欲正应其言。
他惯常穿一身玄色衣袍，华发高盘，轻簪相缀，在晨雾中信步踏在湖水之上。足下碧波羞怯似的缓缓漾开，激起的水珠散落如星子，流连在身侧不舍离去。熹微曙色点亮无数尘埃，连风拂过湖畔灯心草丛，都像是只为沾一丝圣洁。
“无趣。”
雪紫唇瓣微启，下一刻谈无欲便隐了身形。湖边那只盯了他许久，甚至忘了吃草的小鹿，这才回过了神。

谈无欲所居小院的原主人是素还真，不过他这个满腹黑水的同梯，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早早结婚生子去了，因而便将这处住所让给了他。起初谈无欲也没想在山下引起什么轰动，只是山中无甲子，人间日月长，仙人的寿数长得望不到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手结些善缘打发时间。他的个性不喜奔波，平日最远不过抵至四下村落，素还真知他脾性，便隔三岔五前来造访，捡些五湖四海的故事与他闲话一番，倒也妙趣横生。

可惜这一切都让这药师给搅和了。
谈无欲是株万年果化身，自诞生至得道都是在山野林间，一身医理药识俱是得之草木，虽不显山露水，但他的医术于当世之间实可堪称绝顶。慕少艾出现之前，四处搜罗疑难病症便是谈无欲的最大爱好，甚至有时不惜腾翔万里前往医治，即便从不留名，无人知晓他的存在，他也乐在其中。
于是在谈无欲的眼里，慕少艾就平添了几分特殊，虽不至于医者相轻，但谈无欲看待他，却是从一个别人口中故事的主人公，逐渐变成了竞争对手，甚至可以说，慕少艾把他数百年来，快要磨灭在与素还真无限拉锯之中的好胜心，全数挑了起来。

素还真还在的时候，这处院落并不是如今模样。此方天地也曾雕梁画栋假山林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莲花池内开着相互为继终年不败的各色清荷。但谈无欲不稀罕这些。他将整个幻境推倒重来，半分刻意半分随性地抹去了每一丝素还真的痕迹，最终只留了一个院落两间屋室。四处点缀唯有松柏常青，院中隔断不过一块天然巨石，上书“无欲天”三字，聊以述怀。素还真曾坦言太过荒凉萧瑟，甚至无端使人生出几分寂寞，谈无欲哈哈一笑，扬起衣袖仿若拂去一身飘零悲苦。

今日，谈无欲仍是如同以往踏进这熟悉无比的院落，却一反常态地静不下心来。他寻出笔墨，踌躇半晌，只在白鹿纸上落了一个墨点，方就着描了一朵莲花，又嫌它碍眼，一把灵火烧了个干净。熄了炉中燃至一半的杜蘅，却是连摆一道茶的耐性也无。谈无欲锁着眉，抚上昨日才遭了冷遇的焦尾，七弦武声主少商，武星刚以应柔，乃武王之所加也。
他唇角一勾，仿佛有些不能自持似的，转瞬间化光而走。

“……小公子……？”
“这位公子，敢问崖下有名的那位药师何在？”
“……公子？”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慕少艾不在的空隙，阿九才刚在后院老松底下打了个盹，此刻便被人无情扰醒了。他挠挠毛茸茸的脑袋正要发作，见了面前这人，却是有些期期艾艾起来。
“啊？你问少艾？他……他采药去了，就在这山上。不过到底去了哪……我也不知道。”
“多谢。”
那人身形瘦削，呼吸之间带了些霜雪寒露般的凉意，在这芒种时节沁得人浑身舒坦，阿九想与他再多攀谈一阵，却又连他长得什么模样也说不上了。
只记得，怪好看的，少艾一定喜欢。

这边厢慕少艾刚攀上一块崖壁，欲要取岭上一株花草，却突然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嚎了一声就从陡坡一路滚了下来。好在沿途都是枯枝败叶，不过摔了个灰头土脸罢了，倒是没受什么伤。
阿九那臭小子，就知道说我坏话。
慕少艾苦笑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却首先瞧见了一双锦履。心想这深山老林的该不会遇见什么鬼怪吧。半是忐忑半是好奇地抬起头，眼前这人高冠华发，黑袍裹身，指尖点漆，云鬓稍敛，凤目狭长，顾盼神飞，手握着那棵他尚未来得及摘下的青黛，正对着他掩口轻笑。

只一眼，冰消雪融。

————

两人对酌山花开，
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山中与幽人对酌》

“无欲啊，无欲啊，药师我来了~”
“无欲啊——”
绕不进谈无欲屋外的八阵图，慕少艾也不含糊，站在草色烟光的残照中就喊了起来，不消片刻便见那人阴沉着脸推开简陋到快要能用贫寒来形容的屋门，三两下穿过林立的乱石一把将他拖了进去。瘦长的五指抓在腕上，正是不轻不重的力道，他身上幽然传来淡淡松柏清气，激得慕少艾心神俱是一凛。

从那日山中相见起，慕少艾便时不时上山来寻他，起初谈无欲还温文尔雅地与他对答药理，日子久了，次数越来越多，他那镇山散仙的架子就端不住了。谈无欲自忖不是锱铢必较之辈，慕少艾却能一次次探得他的底线，并将之压得更低，其中尤以直呼他名姓为甚——素还真尚且不敢与他这般相称。谈无欲有些恼他过分亲近，又无可奈何。
而慕少艾对此却是万分受用，谈仙子冷静自持，纵是薄怒的样子也好看得紧，叫这么个清冷如冰的人露出种种平常神态，真是对半生游戏人间的老人家而言，最大的诱惑。

“你若执意一天到晚往我这跑，我看你那医馆也不必开了。”
“呼呼~救死扶伤事大，寻幽访友事亦不小啊~”
“歪理。”

斜阳中慕少艾瞧着他的侧脸，谈无欲瘦得颧骨分明，眸子却亮得惊人，满头银发服帖顺从停在鬓边，被霞光暮色一一点染，风华自成，眉目如诗。
他想，这场相逢来得还是太迟了。

谈无欲的中庭旷无杂饰，唯有墙边几根修竹，在积水空明的月色中疏影交横。慕少艾捧着盏看他翻弄自己带来的茶包，对方的神情专注又认真，无端使他生出了几分满足。谈无欲收了他的礼，谢字早已道过，转身便回屋去取了什么归来，一阵清冽香气散开，慕少艾挑挑眉，见他拿着酒壶酒杯的样子，倒有些惊异了。
“贪杯误事，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小酌怡情，这也是我亲口说的。”
“哈，还真是说不过你。”
慕少艾眨眨眼看他摆开杯盏，将两只琉璃杯各填至七八分满，深色的指尖点在杯沿，被月色镀上珍珠般的光泽，令他有些神思不属地站起了身。谈无欲却是丝毫不觉什么，脑袋微微一晃，自顾自做着计较。
“你我皆为医者，不若这酒令便以中药为题，我言病症，你下方子，若记岔了药材斤两，便自罚一杯，如何？”
“你啊……”
笑叹了一声，慕少艾低头凑向他，自他掌中夺去了那一枚小盏，伸出的指尖按在谈无欲唇上，一触即离。

“今夜，止谈风月。”

谈无欲却没料到，慕少艾喝不得他从仙班打赌赢来的这壶琼浆，只一杯下去便不省人事了。于是接下来的时辰里，便是谈无欲一脸淡然饮下一杯又一杯酒，慕少艾趴在桌上时不时手舞足蹈地说些胡话。
“无欲啊！今日的茶……怎么这么淡……你莫不是……嫌弃老人家我了……”
谈无欲险些一口酒喷出来，咳了两声，不知该窘还是该怒，无言扫了身边烂醉如泥的人一眼，反倒笑了。慕少艾发冠歪斜，白发混着眉毛散了一桌，倒真如藻荇一般，惹得谈无欲玩心大起，伸手去抓了一缕，捏在手中来回把玩。慕少艾醉得着实狠了些，对周遭半分不察，断续念了两句含混不清的话，却突然挣扎着支起了上身，迷迷糊糊摸索到谈无欲的手，强硬地拽进怀中。
“无欲……”
他的双眼此刻覆上了一层迷蒙，像是高炉中炽烈的熔金，沉淀着、流淌着复杂而庞大的情绪，令谈无欲有些心惊。医者的手指抚过他每一寸掌心，又停留在彼此的指尖交互磨蹭，像是检视着稀世难寻的一味药材。慕少艾笑得近乎痴迷，因太过亲密而交拂的呼吸中有淡淡的酒气。

“无欲……你真好看。”

谈无欲再听不下去，一瞬间两颊如同火烧，几乎就要甩开慕少艾转身离去，却终究心下不忍。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境，牵起他的手就化光而行，转瞬回到山下医馆。此刻夜已中深，慕少艾那个半子半徒的药僮怕是早已睡下，谈无欲有些费劲地扶着他寻到了卧房，开门进屋，放下人就要走。慕少艾却攥着他衣袖，半闭着眼，仍是那般痴缠地望着他。
未点烛火的屋内一片昏暗，谈无欲却就着月光看清了慕少艾眼中每一句无言的话语，他踌躇半晌，轻轻坐回了他身边。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慕少艾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只向他咧嘴一笑，张开双臂松松将谈无欲搂进了怀里。
“为你，千千万万遍。”*

——

*1：《穆天子传》卷三
*2：《追风筝的人》

————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
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放鹤亭记》

“大黄同当归煎服。”
“何首乌同黑豆丸服。”
“慕少艾！这等情况如何丸服？”
“哎呀呀~煎服亦是不妥呀……”
“骨碎补研汁，和酒服，裹以黄米粥。”
“此言得之，配以玄胡索豆淋酒服，数旬当无虞。”
两人在药房已经争执了快半个时辰，阿九抱着一个头两个大的脑袋再也听不下去，冲出门寻平素的伙伴们玩去了。屋里两位名医还在权衡用药的剂量，甚至都有些剑拔弩张了——当然是谈无欲那一边。
“你……就没什么法子，能嗖地一下直接治好的？”
“你当我是菩萨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病患，甚至需要这二人一同出马会诊治疗，然而事实总是无比残酷，让谈无欲和慕少艾争得面红耳赤的，不过是一只断了腿的灰鹤罢了。
“哈，还从未见你对什么东西这般上心，我看你啊，干脆给它起个名字，收在身边算了，好歹也算个道宠。”
慕少艾仿佛含了酸醋似的看谈无欲替虚弱的鹤子梳理羽毛，小心除去那些干涸的血渍与刺入皮肉的荆棘，谁叫那神情几乎堪得上一句温柔。而谈无欲眉毛都不曾抬一下，看来是根本不打算搭理他无端的飞醋。

他想起当时二人走在林间闲谈，突然听见草丛中滞涩的哀鸣，拨开茅草一看，凌乱折羽间便是伏着这只灰鹤。慕少艾摇头叹息之时，却见谈无欲神色恸然，似有所感，不由得停下了摆弄烟管的动作。
“…………无人愿惜，无人愿爱……”
脱俗仙子在他身侧低语喃喃，慕少艾却犹疑着该不该听进这一句话。还未待他有所反应，谈无欲已然俯身，安慰着抚了抚它的翎羽，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束绷带。
“你要救它？”
“有何不可。”
“天道无常，生死有命。医者尚且知晓，你已然得道，又怎会不明？”
“你既想着教训我，却为何攥着自己袖袍，别撕了，我这有。”
“哎呀呀~”

于是这只灰鹤就被请佛一样供回了医馆。未免使它担惊受怕影响伤情，谈无欲还刻意为它布下了结界，避免邻里好奇的孩子前来徒生事端。慕少艾则是一脸失了宠般的委屈表情，从头至尾都在给谈仙子打下手，比阿九劳心劳力多了，还挨不上一句夸。唯一能让他欢喜的，便是谈无欲为了照顾他的鹤儿子，毫不避讳地直接宿在了医馆，与慕少艾同榻而眠。因而老人家这几日过得如在云端，连日子都不会数了，跟阿九说话也是一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模样，导致原本就天天嫌弃他的九少爷都快直接离家出走了。
这一日谈无欲又是早早起身，慕少艾侧卧着看他一丝不苟穿齐衣物，十指翻飞绾上发冠，沐浴着晨曦的身影如同一场易碎的幻梦。念及之前的醉酒，连他的厚脸皮都不禁泛上了几丝潮热。回想这几日循规守矩淡泊如水的君子之谊，他觉得，这样的日子，若是能长长久久地下去，那便再好也没有了。

奈何，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

灰鹤的腿伤终究还是好了。
谈无欲怀中抱着一只成年灰鹤，毕竟还是有些勉强，走的又是崎岖山路，途中慕少艾几次想以身代之，都被他坚决而强硬地婉拒了。他抱着那只灰鹤仿佛怀拥过去的自己，每一步，都是恒河之途、彼岸之路，百身莫代，万劫难赎。*
山路总有尽头，终于站上顶端的时候，慕少艾却反而找不到话能够开口了。谈无欲轻轻将灰鹤放下，长久的卧病致使它仍未习惯行走，抖了抖羽毛，它低鸣了一声仿佛致谢。此刻天边正有一行候鸟恰时飞过，慕少艾向前一步，站在谈无欲身边，一同目送那只灰鹤冲入云霄，再寻不见。

“多谢。”

他听见谈无欲轻道了一声，却是目不斜视。慕少艾突然觉得，他知晓此人实在太少，他们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以至于，他想要将未来所有的生命都与眼前这人捆在一处，才能稍稍缓解，他这么迟才走进他记忆的遗憾。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于是慕少艾伸出手去，拦腰抱住了谈无欲，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愕然无措都尽数收入眼底，在山风捧起他们彼此白发的瞬间，吻上了他的唇瓣。

羽化华岳。超游清霄。
云盖习习。六龙飘飘。
左配椒桂。右缀兰苕。
凌阳赞路。王子奉轺。
婉娈名山。真人是要。
齐物养生。与道逍遥。*

——

*1《送上人》
*2《古剑奇谭二·永夜初晗凝碧天》
*3《诗经·唐风》——《绸缪》
*4嵇康《四言诗十一首·其十》

————

济洹之水。赠我以琼瑰。
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
——《梦歌》

没了谈无欲的翠环山会是什么样子，慕少艾没见过，也不曾想过，如今却亲身经历着这般的现实。
仿佛转瞬间失去了积攒多年的福泽，连日的大雨引发山洪，镇子的西南角被全数冲塌，死伤者众，随之而来的便是疟疾与瘟疫。那些平日里带着欢喜笑颜向他寒暄道谢，挑着自家种的果蔬硬要相赠，或是神神秘秘要领他去见哪位美人的乡亲，都在慕少艾面前无可挽回地一一倒下，而他倾尽毕生所能，也是相救无法。

灯下，慕少艾向来红润俊朗的面容失了血色，遍布疲倦的苍白，眼底乌青就连寿眉也遮掩不住。阿九乖巧地端来药茶，几次想开口又忍下了，捶着他的背，最终还是数落了两句。
“笨少艾，谁让你把人给气跑了。”
“哈。”
许是虚耗之下精神萎顿，他多年行医，何等惨状不曾见过，却从未如同今日这般，期盼着能有人来帮自己一把。甚至不必相帮，只须那人回来，他便不会如此狼狈。慕少艾苦笑了一声，想着谈无欲冷眉冷眼嘲弄他软弱无能的模样，竟觉得有几分可爱。

当真是药石无医了。

那日他不管不顾地越了界，趁谈无欲不及反应的片刻将人搂进怀中一番厮磨，差点被怒急的仙人一剑取了命去。谈无欲满面薄红的情状也令他欢喜难当，正想陪着笑脸耍赖的时刻，对方却甩了长袖化光去了，甚至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慕少艾原本以为他只是同自己置气，随后的几日，每天都提着谈无欲平素最爱的茶叶糕点登门谢罪，却不见那人开门来迎。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脚下的气氛也逐渐变了，往日的平和安宁去不复返，旱涝灾害却是接踵而至，上门求医的人更是一天多过一天。慕少艾忙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却还是忍不住时时去敲谈无欲的柴门。空等无果，回身的时候，凄风苦雨，乌云蔽日，再不见晴夜霜天，朗月相照。

喉间一甜，慕少艾心念至此，竟是吐了一口鲜血出来，吓得阿九收碗的手都打了颤，一盏素白瓷碗应声而碎，仿佛在说，破镜难圆。

“我这才离了几日，怎么就成了这样。”
熟悉的嗤笑声，听得慕少艾却是全无怒意，他猛地抬头，看那些破碎的瓷片都汇聚在谈无欲的手中，拂尘一甩，便完完整整恢复了原状。他将茶盏稳稳地放进阿九怀里，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头，少年蹭蹭他掌心，福至心灵，识趣地跑去抓药了。慕少艾却怔愣着不知所言，一双眼睛锁在谈无欲身上，片刻也不肯放开，那人却只是淡淡向他一瞥，闪身让了另一道人影出来。
“劣者清香白莲素还真，见过前……慕药师。”
素还真在谈无欲的眼神下识时务地改了口，说完便讨招似的揶揄他，“师弟剜起劣者眼刀来可真是越发不容情了”“师兄我心痛难已啊”“想当初同梯之时日月交辉……”，得了谈无欲反唇相讥，素还真便见招拆招，一来二去有输有赢，面上笑意却是始终未减半分。

“办正事吧，这一次，可不能藏招了。”
“还定胜负么？”
“人命不作筹码。”
“好，师弟说了算。”
言罢，素还真也不管谈无欲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的目光，笑着便来诊慕少艾的脉，细细询问疫病的相关事宜。虽是还未回过神来，慕少艾仍是毫无保留地向他说了。素还真端着颔若有所思了片刻，凝了神情又走向谈无欲，一来一往地推断着症状与药方，这等旁若无人的默契，任谁见了也不由得要感叹他们的深情厚谊。
唯有慕少艾不愿如此。

镇山之神归来，萦绕多日的浊气阴霾即刻飞速散去。灾祸弭平之快令人不可思议，仿佛连日来的苦难都只是一场梦境，但因之而逝去的人，却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们三人的医术皆非凡俗，联手悬壶济世之下，又将医者盛名传得更远。素还真和谈无欲配合无间，相处之时甚至无须过多言语，便能了然彼此的意图。慕少艾看着，无端觉出了一丝孤独。
终于，此间事了，素还真也告辞拜别，谈无欲送他归来，便见慕少艾执了灯立在中庭等他，月光洒了他满身，映得白发如雪，眉目尽染霜寒。
“进屋说话吧。”
叹了一声，谈无欲从慕少艾微凉的指尖接过那盏灯，顿了顿，伸手攥住那只消瘦了不少的腕子，黄衫的医者由他带着进了门，眼中终于聚起微弱的光芒。

谈无欲拿着剪刀，将烛芯裁去一段，吹了吹火苗，才在慕少艾跟前坐下。自再见起，他们不知守着什么戒律，未曾与对方说过一句话。慕少艾一直汲汲追着谈无欲的目光，而谈无欲却是全然视若无睹。时至今日慕少艾便知晓了，生死成败，悉皆在此一举。
“此番……过错在我。”
“那几日正逢天劫，我本该早日离去，却……却眷恋红尘……”
眼看着慕少艾就要亲上来，谈无欲气得微红了脸，死死将他按回了座椅上，假装看不到他眼底比烛光更炽烈的火焰。
“你我之事……也许为天道所难容，因而有此横祸降临。我当远渡神之社……”
“别走。”
慕少艾这一声微微打着抖，谈无欲一时不忍，没能按住他，便被揽进了怀里。医者偏头在他耳边磨蹭，又道了一声。

“别走。”

烛火明灭间，传出轻微的火星迸溅之声，在陡然静下的室内犹如惊雷。慕少艾执起谈无欲的双手，埋首在他颈间，低声长叹。
“或许果真是天道无常，生死有命……”
“但……若有来世，我再来寻你，可好？”
谈无欲心下一恸，极缓慢地闭上了双眼，挣开他的束缚拥住了慕少艾，垂首展眉，笑声若雪。

“你太慢了，还是我来寻你罢。”

后来，翠环山的医友轶事在坊间广为流传，却再无人见过慕少艾与谈无欲的踪迹。都道他二人云游四海，遍访名山，如同神仙眷侣，快意江湖。所经之处，妙手回春，普济众生，所传之事，皆为佳话，万古流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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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1.17 【慕谈】云深不知处（古风架空|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