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13【缎家】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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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6-13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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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3【缎家】十八岁那年的夏天

后来，夏天结束了。但是在他考完高考后的第一天，质辛就说：“父亲，我要去苦境读大学。”
“而且我以后会留在那里。”
他补充道。

他是被灿烂的阳光照醒的。
质辛翻了个身避开光线，昏昏沉沉地想起今天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早晨。卸下包袱后他整个人一下就松弛下来，昨晚他连窗帘都忘记拉，粘上枕头就睡着了。他听见门外比平时放低了的，混杂了交谈、进食和行走的声音。料是缎君衡体贴，让十九和魅生注意不要吵到他。魅生还没有放假，十九要去上班，不一会儿那些纷乱的声音便消散了。质辛恍惚地想，结束了啊。
结束的是什么？是声音？是高考？还是他的某种处境或状态？质辛没有继续思考下去。他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在尘埃落定后出现的怅然或迷茫的感觉。结束应当意味着新的开始。而对于质辛而言，他在很早以前，就决定了高考完之后的下一个目标。
他要离开父亲。

质辛走出卧室，一眼就看到正在整理餐桌的缎君衡。台式风扇嗡嗡转动，把绿豆汤的气味扩散到房间各处。桌上放着还未盖上盖子的蜜罐，缎君衡和魅生嗜甜，这应该是他们用来调味的。蜂蜜映照着朝阳的暖光，阳光又在缎君衡的发间闪烁，琥珀色与金色交相辉映。时间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如同光束中飞舞的万千尘埃，缓缓流转。质辛感到一种温暖的，让人沉醉的气息。家。但他已决意远走他乡。
于是他走到缎君衡面前。他想开口，他想说——
“质辛？你醒了？睡得好吗？”缎君衡指了指厨房，“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起来，早餐在那里，热一下就能吃。”
算了。质辛放任饥饿感驱逐其他想法占据大脑，他不想破坏眼前的气氛。再等一下，就一下，他想。

“……现在你毕业了，魅生要就读的学校也不在这附近，这房子我们住了好些年，我想把它卖掉，换一套新一点的，剩下的钱可以存起来，等以后你们三个成家时……质辛？你在听吗？”
多少年了？质辛空茫地想，多少年了啊。
他们搬进这间房子的时候也是个夏季，记忆里那天比现在更热一点。窗外的树木遮天蔽日，仅有一点细碎的光斑落在被雨水泡得变色的木质地板上。蝉鸣声时而盛大如烈日般令人头晕目眩，时而衰微，像将死之人的生命在流逝。缎君衡耐心地向三个孩子解释他们搬家的原因。住在这里，你们读书会方便一点……我？我不要紧的。学区房很贵，即使缎君衡小有资产，也只能买得起这种老旧小区的房子。搬家，办理入学手续……他们家当时只有缎君衡一个成年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压在他身上。那时质辛很心疼缎君衡，总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分担他的事务，可是现在……

“父亲，我要去苦境读大学。”质辛感到嗓子发干，心跳加快。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紧张感还是蔓延到他的全身，“而且我以后会留在那里。”
“那么，就去吧。”缎君衡只是怔了一下，便同意了他的选择，好像质辛决定的不是他的前程，而是今天的午餐。
很多年后，身在苦境的质辛回想起这一刻，才意识到，命运早已在他话音落下之后无声无息地降临。他就像所有希望掌控未来的人一样，以为自己知道将要发生的事：他会面临一些有挑战性但终究会闯过的难关，渡过离开父亲庇护后的一段艰难时光，然后成为像缎君衡一样拥有能力、智慧和经验的人，再超越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去想自己为什么想要这样做。光阴流逝，质辛终于明白了这一切最初的原因：他想重塑自己和父亲的关系。
他不想再要缎君衡的保护，指引，甚至是“父爱”，他要他和缎君衡之间的情感，必须建立在他们两人人格平等的基础上。
而缎君衡比他更早地考虑到了这点。

他本该感到欢喜，庆幸，放松。但是质辛在疑惑中生出一股异样的恼火：“你不问我原因吗？”
“小质辛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为父真高兴。”缎君衡好像回答了他，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他笑眯眯地看着质辛：“先吃饭，吃完饭我们一起研究一下怎么报志愿。”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质辛突然有一种破坏欲，他想看到缎君衡因他情绪波动，失态，然后气急败坏地责问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像对待孩子一样包容他的一切，对于他的选择没有一丝怨言。
“我不需要你的建议。”质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冒犯。
“好，好。那质辛你自己慢慢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缎君衡依旧好声好气地回答他。
我才不会问你。质辛赌气地想。

他本以为说出自己长久以来的想法后会感到解脱，但是摊牌之后的日子比质辛想象得要难。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这么觉得，家中的其他三人都迅速地接受了他的决定，只留下质辛一个人，陷入离开家人的愧疚和摆脱束缚的渴望之间的矛盾中。不知是否是因为盛夏，这种焦躁、烦闷的情绪挥之不去，就连冰镇的西瓜和啤酒也消解不了他心中的暑气。终于，在一个夜晚，十九敲开他的房门。
“我从毕业后，就留在父亲身边。”十九在他身边坐下，开门见山地说，“父亲总是希望我不要太依赖他，就算离开他，也能过得很好。但你和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质辛不由自主地问。
“父亲知道，你是一个骄傲的人，你不喜欢依靠别人。所以，他明白你终有离开他的一天。你很早就希望自己能独当一面，对吗？”
质辛一愣，心脏因被道破心事而一阵战栗。
十九仿佛早已知道质辛的回答，他继续说道：“对于我，他给我时间成长，对于你，他早就做好你离开的心理准备了。”
“原来是这样……”
房间内寂静无声，两人默契般地保持沉默。质辛忽然想起，不知从何时开始，缎君衡对他的态度有了隐隐约约的变化，他说不清具体的改变是什么，但现在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缎君衡正在一点点地引导他，让质辛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成年人。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让质辛离开他。
长时间堆积在质辛心口的块垒忽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温暖和伤感。
“向前走吧，我期待你归来的那天。”

“想通了？”
那天晚上，质辛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不过第二天，看出他心态变化的缎君衡就给他带来了新的课题。他把质辛摁到藤椅上，自己则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躺上一边的摇椅，顺手拿起手边豁了几道口的蒲扇。
“看来十九的劝导起作用了。既然你想通了——”缎君衡拖长了声音，“那我们得预想一下，你以后一个人生活，需要做哪些准备。”
质辛以为缎君衡要讲一堆生活常识，不料缎君衡却说道：“首先呢，你以后遇到这种想不通的事情，不要闷在心里，打算一个人解决。”
质辛默然无语。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搬进这间屋子的那年夏天，你知道我为了你们上学才买了这套房子以后，连着一周都情绪低落，没有和我顶嘴？”
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买下这间房子几乎掏空了家里的积蓄。他还记得听到缎君衡的解释时，屋外破旧的空调外机轰隆隆地响，吐出滚滚热浪，他的脑子里也是一片嗡嗡声，热气好像要烧坏他的脑子，让他一时间无法理解缎君衡的话……为了我们……为了我们。负罪感的痛楚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往后几日他一想到这间房子就犯恶心，那种愧疚和无力攥紧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怎么会不记得呢？
“为了这件事，你都变得不像你自己了。”缎君衡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忙着处理其他事，没空分出心思在你们几个身上，等我意识到你不对劲的时候，你差点连饭都吃不下了。我应该早点和你说清楚的，接受别人的爱不是一件应该感到亏欠的事。”
“父亲，这不是你的错……”质辛下意识地反驳。
“这当然是我的错，不过我当时就开导过你吧？”缎君衡用蒲扇拍了拍他的脑袋，“别总想着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天塌下来，还有为父顶着呢。这世上岂有为父做不到的事？”

理财，家务，社交，处理疾病，面对孤独，时间管理……夏日在缎君衡一点一滴的教导中不知不觉地流淌。质辛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缎君衡好像在尝试用一种新的模式和他互动。说话的语气，教育的方式，回应的态度……此时的质辛还不明白，缎君衡是在调整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他正努力地跳出“父亲”这个拥有威权的旧角色，并引导质辛适应一个和他平等的新身份。这不是一个清晰可见的转折，就像雨水慢慢渗入大地，新的关系在他们的相处中渐渐孕育出来。

“父亲，为什么不摸我的头了？”机场的安检通道外，缎君衡的手堪堪停在质辛的面前，随及收了回去。
“因为爱是想要触碰却又缩回手。”缎君衡半开玩笑地说道，但是在质辛严肃的表情中，他还是败下阵来，“好吧，是因为，质辛不再是小孩子了。”
质辛感到一股酸涩之意弥漫在心中，他忽然很想回到过去，回到他还是儿童的时候，那样他就能顺理成章，无所顾忌地依赖缎君衡。缎君衡会自然地摸他的头，他会故意避开，最终还是会让父亲揉揉他的脑袋……但是暑假已经结束了，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是缎君衡最后照顾质辛的一段时光，往后许久的人生，质辛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这就是质辛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后来，夏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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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3【缎家】十八岁那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