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8.21【朱痕中心／羽慕】不老歌（全）+番外 ───官場插班生出本應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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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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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樓主發表於: 2014-08-05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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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1【朱痕中心／羽慕】不老歌（全）+番外 ───官場插班生出本應援

管理提醒︰本帖被妃茗從布布文學移動到本區(2018-04-10)

楚君《官場插班生》要出本囉，這是坑界的一個奇蹟，2011寫到2014，我都看哭了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官場插班生》36DM
http://www.36rain.com/read.php?tid=122033

多多支持！

【朱痕中心／羽慕】

上

大部份的故事，都是在開始後，人們才會去思索那個朦朧的開頭。但還在當下時，我便清楚認知屬於這個故事的開端。
那陣子媽媽跟鄰居的太太們交頭接耳：聽說附近來了個女人帶著孩子……對對，就是個單身女人，好像是……離了的……唷……孩子是個男孩兒，年紀呢跟我們朱痕差不多，相貌隨娘，長的可清秀了……
我那時怎知清秀是毛？偶爾見過幾次，那人成天笑瞇瞇的，一張鵝蛋臉沒長開。皮膚水嫩跟雞蛋白兒一樣，小胳膊小腿，摔一跤會不會斷還是個問題。
娘娘腔一個。
那年頭，男孩子的偶像都是李小龍，不是東方神起。我對小白臉就是不屑，沒有好臉色過。
後來慕少艾一次酒後吐真言，說每次見著面，朱痕老擠眉弄眼，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真對不住他爸媽的好皮相，哈哈哈哈───
對他我早沒脾氣了，我不知道可怒可笑，趕緊扶著東歪西倒的他。
慕少艾靠在我身上浪：你這麼逗比你爸媽知道嗎哈哈哈───

我這麼逗比我爸媽可能不知道。慕少艾空有一副好皮囊，卻裝著一肚子的壞水，我很快就知道了。
那一年〈英雄本色〉上映，班上每個男生心裡都有一個江湖老大的夢。有日下課，我跟班上的對頭約了個偏僻地方，打算一次終結彼此的恩怨情仇。
我單身赴會，氣慨萬丈；對方帶了幾個小弟，把我以及我的氣慨團團圍住。大概是對方的笑容令人太想撕爛他的臉，我雙腿打抖發狠奮身前撲，把人按倒地上，一頓亂揍。我的勇武成功唬住了對方──一秒──接著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身上臉上。他們拼命拉開我，我拼命騎住他，在塵沙地上扭鬥起來，滾了好幾個來回。
這般不要命的打法，雙方都卦了彩。直至左頰又中了一記勾拳，突然我聽見「嘻」一聲，從破璧拐彎處傳來。

慕少艾的武力值如何，沒親眼目睹過的肯定不信。
親眼目睹的我們站在滿面怒容的老師面前，各個口腫鼻青。慕少艾形容有些狼狽，扁著嘴，要哭要哭的。
老師在炸毛邊緣上，嘴角抽搐：你們的意思，慕少艾一個放倒你們幾個？嗯？少艾你說？
慕少艾絞著手指頭，怯生生望老師：他們欺負我，朱痕保護我。
怎麼看這才是離真相不遠的事實。
慕少艾一錘定音，我幸免於難，對方慘烈犧牲。

回家路上我沉默跟在他身後。
「朱痕，我不得不說，你是個戰五渣。」
我一愣，驀地發現，這好像是他頭一次喚我名字。這聲朱痕，很陌生，又出奇順耳，我都沒心思去計較這麼欠揍的一句話。
「你為什麼幫我。」
慕少艾壞笑：「因為你的熊貓眼特別性感。」想了想，又得意了：「我出場是不是特別像Mark哥。」
不。我認真地想，Mark哥哪有你這麼好看。
乾淨的校服把慕少艾打扮得很精緻，一件白色長袖襯衣，罩一件卡其色羊毛背心、一條深黑絨褲、一對灰色厚棉襪，一雙純黑皮鞋。
你從遠處走來，一半臉落在牆的陰影裡，半邊光明，笑靨如花。
多年後，每當我回想深巷那一幕，你的每一步都像一個定格。
那個時空，就像被風吹開的書扉，跟小時候看的童話故事一樣，泛起燦爛金光，向人娓娓道來：once upon a time……

故事裡有我，有少艾。羽人非獍是後來才出現的一個。

那年我和少艾考上不錯的高中，離家遠，我們商量著搬開來住。
少艾的母親是個銀行界女強人，從早到晚忙活不見人，年前又結交上新的男人，再婚了。少艾不願意跟他母親，於是一個人住，慣常來我家蹭飯。少艾模樣生得好，嘴巴甜，侍候長輩又貼心，一會兒幫忙跑腿買煙，一會兒幫忙洗菜切菜，爸媽疼他跟疼親兒子一樣。聽說我倆哥們要搬，他們表示沒異議。
我希望租個房，小破公寓也行。
少艾說作死呢，學校宿舍便宜又人多熱鬧，什麼不好。
鬼才相信慕少艾能比我喜歡熱鬧。他這人，人少的時候，怎麼歡脫怎麼來；人多了，反而不怎麼愛開口，會靜靜坐著，靜靜笑。
他痞痞的笑：男生宿舍好，亂點髒點，沒人注意。
就知道他懶到骨頭都酥了。我嘴角抽搐，沖口而出：老子給你洗衣做飯還不行嗎！？
他拍一拍我的肩：本來就是你的活。難道住宿舍，我的活你就不幹？
那為什麼──
就這樣吧。慕少艾淺笑：朱痕，就這樣吧，我樂意住宿舍。
……
我妥協了，心裡一陣莫名其妙的失落。
無數次，我反覆自問，是不是他當時就敏銳地洞悉了，那種深藏在我心底深處，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蠢蠢欲動的東西。

羽人非獍便這樣闖進我們的生活。
這所高中資源比較豐富，宿舍年前翻新過，四人一間寢室，條件馬馬虎虎，勉強稱得上不錯。
我、慕少艾，羽人非獍，還有一個從開學到結業都沒露面過的同學，被編在一處。四人宿舍實際上變成三人，這是天掉下來的餡餅，我們誰都沒興趣打探第四位同宿的下落。
羽人的話，唸初中那會兒贏了好幾個學界冠軍，在全H巿是排得上名次的頂尖選手，當時就定了保送。
說起羽人，初識時候冷得跟木頭──不，跟鋼板一樣。
我們跟羽人挪進去的時間沒差遠，我們先到兩天，羽人便來了。都是男孩子，我的行裝不算多；因為開小灶用的鍋啊煲啊，少艾說來了再買，所以他的包袱也很輕便。至於羽人，門打開時候，他背了個旅行背包，手裡提著一支結他。
慕少艾：hi～
我：你好。
羽人：…………
慕少艾：我叫慕少艾，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的慕少艾，你呢？
我：……我是朱痕。
羽人：…………
我心裡嘀咕，什麼玩意，這小子啞巴不成？
我雙手抱在胸前，少艾笑意不退，直直看著他。我以為會遭受無視，沒想到啞巴開口了：羽人非獍。
嗓音堅厚，沉穩。
少艾開心道，朱痕答應今晚做入伙飯呢，你也一起吧。
我內心咆哮：慕少艾我什時候──不對為什麼我要給那目中無人的小子做飯？
羽人把背包擱桌面上，拉開拉鏈，取出一條運動毛巾，轉身，走，關門。
我：…………
抵不住少艾軟磨硬泡，我們還是開了第一次小灶。
少艾買了新鮮蓮藕洗淨去皮，擦成蓮藕茸煎餅；我下了大鍋麵條，放些油綠青菜，將家裡帶來秘製咸酸菜切碎洒在上面，再舀一小勺麻油，加上街口買的香蒜爆羊肉和幾罐啤酒，一看令人饞的不行。
快煮好的時候羽人回來了。顯然是運動後的模樣，臉上紅潮未退，毛巾搭肩頭上，一身汗水黏膩膩的。
少艾唷一聲，招手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洗個澡可以吃了。
羽人在自己背包裡找洗浴用品，臨走冷冷看他一眼：我沒說過要吃。
他這譜擺得讓我有點火大，他奶奶的！
少艾拉著我一條胳膊：算了，算了，也許我們做的不合人家口味呢。
老子只知道他長得不合我口味！平白沒得罪他，拽得跟二八五似的！
少艾笑得不懷好意：你讓他長得合你口味幹嗎？
慕少艾！
「朱痕，」慕少艾一筷子下鍋搞動麵條，熱騰騰的水蒸氣如獸般往上撲騰，隱約遮住他的臉：「你不覺得他挺有趣麼。」

慕少艾說你不覺得他挺有趣麼。
有趣。
有趣？
有趣個毛！這詞配那鋼版身上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開學後，有趣的羽人非獍跟我保持完美的平衡線狀態。他上學，練習，回宿舍睡覺。我上學，到圖書館溫習，回宿舍睡覺。
這所學校在H巿也算數得上名號，在這唸書的都不是善男信女。本來以我的成績，也就勉強攀上邊，虧得叔父跟訓導主任是大學同窗，走了點關係，把我弄進來。如此一來我是不敢跟初中一樣混日子了。
少艾學習一直比我好，他人聰明，我很羨慕；所以他有足夠本錢比我懶，我妒嫉和恨。於是我心生怨毒，死命拉他一起溫習。
慣常我刷刷刷地做數學練習題，偶爾望望對面的少艾：眼睛半闔的話準是在寫功課；精神活現就肯定在看亂七八雜的書。有時候乾脆往窗外出神。少艾是不怎麼打瞌睡的人，出神就表示有點累了。
我告訴他，你要是悶，到外面透透氣吧。
秋色正濃，這天氣可舒服了，我知道少艾喜歡。
往往短則十五分鐘，長則半小時，他就會回來了。我喜歡他在。他在的時候，我感覺腦袋特別靈光，寫題目特別暢順。

有天慕少艾像平常一樣出去晃，我正跟一份化學模擬卷死磕，到醒起時間流動有些漫長，看掛鐘，已差不多過去一個小時。
我埋頭接著寫。然後十五分鐘，三十分鐘，四十五分鐘。
我收拾東西離開，外面的天，火燒雲美極了，我沒心情欣賞。
到宿舍時，竟然略覺氣喘吁吁。站在房門前，我的心一緊，門縫低沒有漏光。
想當然，推開門亦沒見著人。沒等喘定氣我便轉身往樓梯跑，剛到梯口，便看見羽人非獍攙著慕少艾，顛顛簸簸走上來。羽人額角擦破了一大塊，血流到頰上有凝固的痕跡。少艾嘴角腫起，臉色蒼白，仔細看的話，他左邊胳膊很不自然地垂在身側。
我看呆了。
羽人睨了眼：「那邊的，別杵著。」
我登時清醒，想過去幫忙扶少艾。
「別碰他。」羽人低聲么喝：「他胳膊被卸了。房裡有沒有處理傷口的急救用品？」
羽人不說，我也知道事不尋常，不能讓人知曉。
「我這就去買。」

這個時點，學生都一窩蜂湧到飯堂去，宿舍上下幾乎空無一人。我不敢怠慢，馬上跑到附近最近的雜貨店，買了藥水膠布繃帶一類，強自鎮定地付款。
比起來時腦袋一遍混亂，回去路上我心裡越浮越多疑問：為什麼少艾會同他在一起？兩人都掛了彩，是跟別人動手了還是互揍了？
我有一種直覺，他們不會把真相告訴我。
飛奔回宿舍，站在房門前，裡面隱約傳出說話聲音。那一刻我福至心靈，放輕了呼吸，慢慢地將耳貼在門上。
………你真夠多管閒事…………路過……每日都路過操場……還敢跟蹤我……是，是你事先找的保安……………用不著誰幫忙，以後別再管我的事。
我深吸口氣，推門而入。

兩人臉上的傷看著嚇人，實則不礙事，卻有另一種麻煩。羽人的傷還能推說腳下打滑撞到牆壁之類，慕少艾嘴角一大片瘀青，一看便知是幹架幹的。於是他給母親打了通電話，讓母親給校方打一通電話，請病假。
至於胳膊，最後被羽人給托正了，疼得少艾眼淚都飆出來。他邊擦眼角邊說，羽人的父親是跌打師父，這傷在他眼裡，小菜一碟。
我問，你們這到底怎麼回事？
少艾說還能怎樣，他這個性，平日裡得罪的人能少麼。我看見他被堵住，見義勇為了一回。
是什麼人？我們學校的？
羽人瞥我一眼：學界賽遴選，我成績快，礙了某些人的眼。
認得他們樣子？
羽人皺眉，彷彿在回想那個場景，卻絲毫沒回答的意思。
「沒證沒據，認得也白認得。」少艾撫上自己剛復原的左臂，微笑：「別擔心，如今有第三者知情，他們不會輕舉妄動了。」

這事便算告一段落。
養病中的少艾，窩在床鋪上，翻我給他從街口書店租來的奇情小說，看得津津有味。他不能到食堂，便支使起別人做飯來。慣常來說那個別人只有我，但今時不比往日，慕少艾的身份已榮升為「羽人非獍救命恩人」，大概羽人也不願意欠人情，竟然一聲不吼被支使起來。
少艾說我今晚想吃菱角。少艾其實一直挺饞嘴，尤其歡喜一個個小巧的零食，荷包裡總放著糖。
於是羽人去買菱角，燒一鍋鹽水煮了。
少艾笑得賊兮兮：我手還使不上力。
於是羽人起身，找了個碗；坐下，開始剝菱角，一個個素淨雪白的果肉就放到碗裡。
後來有天，忘了聊起什麼來著，少艾說你們別看羽人這麼悶葫蘆，將來肯定是個疼媳婦的。
我忽然想起羽人剝菱角的身影，沒由來地，覺得這一幕便是少艾這話的由頭。

少艾的臉過幾天便退瘀，他拿著塊小梳妝鏡左照右照。
我鄙視之：行了慕姑娘，鏡子快裂開了，求放過。
慕少艾：魔鏡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慕少艾的鏡舉在身前，目光卻越過去落在羽人身上，笑意促狹。
正埋首看書的羽人，抬頭冷冷靜靜看他一眼，說，慕少艾你安靜點。
我鄙視之：你叫羽人非獍吧又不是羽人魔鏡，你理他干嗎？
心裡卻想：得了，慕姑娘一張熱臉，終於開始捂暖了人家的冷屁股。
說起萬年只知道練習跑步的羽人突然開竅般開始看書，當中自有緣由：第一次中期評估試逼近了。平心而論，羽人雖然是體育保送，但跟某些就此放棄學習的保送生不同，該寫的功課寫，該考的測驗溫習，成績平平，過關卻不成問題。
我因為少艾出事的緣故，這幾天溫習進度多少受到了影響，如今他能上學，一切回復正常，最好不過。
我們重新、久違了地在圖書館面對面坐著。我依舊刷刷刷地做數學練習題，少艾聚精會神地翻書。
由於他這次聚精會神的狀態有點久，我不禁好奇探頭去望──我靠這是一本人體解剖的醫學書。
「你看這個做什麼？」
「就看看。」
「你想當醫生？」
「懸壺濟世慕少艾──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時間靜止了十秒左右，我肯定自己的臉色非常古怪：「很好。」
慕少艾瞪大眼睛，眨了眨，半响忍不住笑出聲來。因為是圖書館，他笑得很壓抑，兩個肩頭都在顫抖。
他說：朱痕，你真是──
真是可愛？真是傻？真是逗比？
少艾笑完了，合上書，說，我去走走，回頭見。
慕少艾又出去走走了，我知道他會上哪去走走，我甚至猜想到他可能會坐在那人身旁，給他遞遞水、聊聊天、說說笑。
我納悶，你最少告訴我我真是什麼再走吧。但我知道他不會說的。正如我也不會告訴他，方才我要說的──或者起初要說的──並不是「很好」。
那個瞬間我忽然想了許多。我想慕少艾這個人，看上去懶懶散散，骨子裡卻又犟又傲。他還聰明，本事。若然這麼過下去，將來大概會事業有成，一生順遂吧。
如果沒什麼偏差的話。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儘管那時候年少懵懂，不能透徹時光悄悄改變一個人軌跡的無數個瞬間，但因偏離而來的不安，早已如影隨形。

那該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關於命運的感嘆。
但這般感性的思維，對一個少年而言，畢竟只能算一閃而過的小插曲。
我們都相信，人生能掌握在自己手裡，管他風霜刀劍，放手披荊斬棘！向命運妥協是懦夫行為。
這種思考模式，能高度概括為六個字：老子天下第一。
不過天下第一似乎也不妨礙一顆八卦的心。

中期評估完結那日，班上有人提議週末大伙出去玩，放鬆一下唄。馬上就得到熱烈的和議。
我無所謂，羽人完全不想去。可是他不想去頂什麼用？少艾要去啊！
少艾表示羽仔你要培養一下團體精神，孤癖是病，得治。團體精神，從我做起，我們舉手投票決定要不要去──朱痕你手呢？夾胳肢窩下要臭掉了。
彼時，慕少艾一本正經地胡搞蠻纏，在我跟羽人之間所向披靡。
我顫危危舉手。
結果週末跟了大伙到巿區玩，掃街。巿中心最有名一條小吃街，我們一大群為考試熬得面黃飢瘦的，各個磨拳擦掌，打算撐死在裡面。
少艾是吃貨，但食量少；我不挑食，羽人運動量足，都很能吃。有我倆在，他幾乎肆無忌憚地買，臭豆腐、糖炒栗子，煎釀三寶，邊買邊吃邊講解，這個小吃該怎麼怎麼弄才好吃啊。羽人面無表情，點頭示意，照單全收。
我沒好氣跟在他們後頭。
已是深秋天氣，將寒未寒，少艾是頭一個怕冷的，這會兒已穿上厚大衣，脖子上圍羊毛頸巾。羽人倒是強壯，裡面穿長袖襯衫，外面只套了件半新不舊的夾克。這麼一看，我才發現，開學至今還沒見過他校服和運動服之外的打扮。他走在少艾身邊，比少艾略高半頭，仔細瞧瞧，闊肩窄臀細腰長腿，不得不承認，相當符合雄性標準。
我咀嚼著雞蛋仔，沉思要不要勤做些運動了。
小吃街盡頭橫著大馬路；大馬路另一端是一條特色排擋街。我眼尖，隔大老遠便看見我們班上幾個同學團團圍住一個檔口，不知道在做啥。
走近了，居然是個相命的攤，班上一對女孩兒正聽得入神，其中一個攤開雪白掌心，那看相的伸出一根乾癟指頭，在上面指來劃去。
我湊近站後面圍觀的男同學，用手肘撞了撞，細聲道：不是吧，這你們都信？
男同學同樣細聲：別吵啊，這可是高手，兄弟們正學著。
什麼高手？學什麼？把妹兒嗎？
說話間隱約聽那看相的說什麼十指纖纖、富貴命、必得貴婿，哄的那女孩兒心花怒放。她們心花怒放就算了，自己被忽悠不夠，發現少艾也在，還推搡著他來一發。
慕少艾人如其名，最愛看小美人。小美人有求於他，他笑瞇瞇的，來者不拒。
看相的是個瘦小老頭，頭髮花白，皺紋深深淺淺，鼻樑上架著一副款式古舊的老花眼鏡，卻精神矍鑠，說六十歲行，七十歲行，八十歲也行。
慕少艾坐下，那老頭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的羽人，說：後面那位小兄弟也坐吧，你們兩人，我收一份相金，如何？
「不用。」
「好啊。」
兩把聲音同時響起，看相老頭笑道：「也罷，我們這行當，最忌強求。只是今日有緣，老頭子多口一句，命雖如此，做人做事，也勿太孤絕。」
少艾說老爺爺你還沒看他手掌，就這麼會說了。
老頭呵呵一笑：給小姑娘們看掌，給大男孩，就得看相。
慕少艾點頭：老爺爺果然有見地。
慕少艾說，老爺爺方才給女同學看，說她們有貴婿。我是不求大富大貴的，就想要個知冷著暖貼心兒的媳婦，您看能不能有啊？
「男女有別，男子漢大丈夫富貴了，能求的姻緣就多。」
「那我會富貴麼？」
「小兄弟生得好俊，自古男生女相者為貴，小兄弟你將來可富貴啊。」
少艾莞爾說老爺爺你誆我，滿大街上長得俊的一抓一個準，難道人人都富貴了。
老頭搖頭說一命二運三風水，自然也要看其它。
他老花眼鏡背後的眼睛閃著些微光茫：「一生順風順水，閒雲野鶴也可稱貴命。若不然，命貴之人即非尋常人，做事也不同尋常。可你又長了一雙桃花眼，陰柔過甚，未免損了自身福氣。」
你說這人了，既然聰慧，又何必執拗。這輩子，你若執意與那些過於命硬之人有所糾纏，恐將不能全壽。
直到少艾被羽人一手拖走，看相老頭仍舊老神在在，毫不在意。
我抽出張鈔票壓桌上，說不好意思了，我同學大概年少氣盛，做人做事，一向都這麼孤絕。
我沒跟羽人一樣生氣，但多少不悅。生意有這麼做的嗎？我不懂，為什麼有人能邊說著不吉利的話，邊笑得一臉慈祥。
好久以後，當我真正長大成人，經歷的人和事多了，我才明白，原來，那不是慈詳。
那是慈悲。

高中的日子繁忙而充實，上課一下子就下課、測驗一下子就考完、盼著久久未至的假期，一下子就來臨。
差不多年底，宿舍鬧騰著要趕在大伙兒家去前搞聖誕晚會。因為是聯舍聯歡－－簡而言之，女生宿舍答應參加－－大家情緒空前高漲，操辦得比備試高考還認真。
這天我一如既往窩圖書館，住我們隔壁隔壁再隔壁的天險刀藏兄熟門熟道摸過來，一屁股坐在我對面：你票呢？
啥票？
投票那個票！
我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終於想起是有這麼一回事。
話說晚會麼是需要司儀的。那邊大早放出風聲來，決定由宮樓雪擔任女宿代表。消息一出，男宿便炸開了。宮樓雪誰？舍花啊！！跟舍花搭檔！（腦補）官配妥妥啊！
這個位置，被誰白佔去都不服眾，大家一致贊成投票決定。
我發出一聲頓悟的感嘆：喔－－
天險刀藏執起我擱桌上的手，牢牢握著：兄弟！哥們！還半小時截票了我跟縛刃邊城叮噹馬頭啊！就差你跟慕少艾跟羽人那票啊！
疙瘩從手指尖一路向上蔓延，我使勁抽回手：我們都投你一票可以了吧。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票呢？
－－在慕少艾那。
－－慕少艾呢？
…………
我看一眼天色，現在去找的少艾，回宿舍投票，就差不多到飯點了吧。
我於是打發天險刀藏，讓他抓緊拉票，我現在就去找少艾。
看他顛屁顛屁跑走，遙想學期初那個文藝憂鬱小青年，我心想所謂愛情真他媽的邪門。

操場跟圖書館相隔不太遠，我走著，遠遠望過去便看見少艾背影。他穿了件圓鼓鼓的羽絨，抱住雙膝半蹲著，蜷曲成小小的一團，就差拿來當人球踢了。
昨兒才刷了H巿入冬最低溫記錄，加上明天便是週末，操場上只有幾點伶仃人影。其中一個是羽人。大概訓練剛完結，他套起外套和長褲，向少艾的方向走過去，坐到他身旁。少艾抓起毛巾，兜頭蓋在羽人腦門頂，羽人就著抺了把臉。抺完了臉，少艾又遞過去一瓶水，羽人接了，仰頭喝。少艾看起來好像在跟羽人說些什麼，羽人沒動，他卻自娛自樂的，笑的身子往後挨。
然後少艾從口袋摸出荷包，打開，在裡面掏了一顆糖。他去掉糖紙，將糖湊到羽人嘴邊。
我腳下一頓。
從這個角度，我瞧不見他們的表情。
其實在我的一生中，似乎也沒有瞧清楚過他們的表情。但像少艾餵糖這種事，像羽人含住了糖這種事，我後來卻彷彿看了很多很多遍。
「慕少艾！」我笑著，輕鬆跑過去。
聽見呼喊的他回頭，向我揮手。天氣乾燥，操場又當風，慕少艾細皮嫩肉不經吹，用圍巾把自己嘴巴鼻子包了，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笑脈脈。
我伸出手：起來，我們回去投票，然後吃飯去。
慕少艾笑說對了我還真忘了這荏，說著把自己的手放在我手裡。
一旁羽人刀削般五官肅然硬朗，目光凌厲，在天寒地凍裡，簡直把人凍成了冰渣。
我迎面直看著他：你也來，投票，吃飯。

我們投完票，去吃飯。
吃飯的時候，慕少艾忽然想起來，這次投票結束後，好像馬上會接一輪抽籤，抽出代表男宿表演的幾個單位。
我捧著飯碗吃得正香，嘴裡不清不楚：什麼表演？
晚會啊，玩玩遊戲，吃吃飯，再來一發才藝表演娛賓。
「我知道。」我又吞了一口滑蛋蝦仁：「我問你提這幹嗎？」
少艾托著腮，百無聊頼：就是商量一下，萬一被抽中，我們該表演什麼？
「想太多，人這麼多，哪有這麼容易抽中。」

我們三個站在自家房門前，齊齊看著貼在上面的通告：

你們中奬了！
可喜可賀！
謹以至誠祝你們表演成功。
BY 聯歡籌委會

我嘴角抽搐：你TMD在逗我？
慕少艾望望，點頭道：天險刀藏字寫得不錯，不愧是書法社鎮社之寶。
我心裡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書法社通共只有他一個人好嗎。
少艾拉了把椅子坐，翹起二郎腿：我們認真商量下，把看家本領都拿出來。
他提議了一下：不如表演做飯吧？九大簋是如何用電飯鍋練成的──你們覺得怎樣？
你可以問問舍監覺得怎樣。
「那──」慕少艾仔細想了想，失望地發現自己似乎也沒有別的本領了。他轉向羽人：「羽仔，你會跑步──」
我冷冷插口：表演極速九秒九，破個世界紀錄這樣？
慕少艾一臉認真望羽人：「你行嗎？」
羽人面無波瀾，語氣平淡：「如果你想看，我盡量。」
慕少艾臉露喜色，我拍案而起，阻止他開口說出更風中凌亂的話。我一指頭指著那支靠著窗花底下牆壁，安安靜靜委委屈屈了小半年的結他：「該不會那東西只是裝飾？好歹也會彈一兩首吧？」
「嗯。」對著我，羽人就惜字如金。
少艾不依：怎麼呢？樂器的話明明朱痕也會吹長笛，吹的可好可好了。
瞧瞧這胳膊肘往外拐的，瞧瞧這點出息。
我恨鐵不成鋼：「哥哥，他彈結他，咱倆唱個歌完事；我吹笛子，你倆要跳舞嗎？」
慕少艾哼哼：「跳舞怎麼了，跳舞了不起嗎──」
「我彈，就這樣。」羽人果斷打斷他：「決定了。」
我頭一次覺得他真夠爺們。

我還記得那是二十三號晚上。
陷入戀愛後一直很慫和狗腿的天險刀藏，為了今晚，聽說特意重金禮聘班上美術第一名替他參謀，打扮的人模狗樣，居然很不錯。他站在台上，跟粉妝玉琢的宮樓雪一來一往，亦莊亦諧，果然文青還是有那麼點功底。
司儀說接下來遊戲時間，先來點刺激的，熱身一下嘛。
是挺需要熱身的，近日天氣一天寒似一天，風又刮得猛，站著鼻涕都能掉下來。
「大家冷嗎？空虛嗎？寂寞嗎？」女神在旁，天險刀藏情緒特high，喊麥道：「讓我們在寒風中動起來！各位，接下來，玩麻鷹捉雞仔！」
…………
…………
…………
…………
──嚇尿！
──滾蛋吧！
──幾個意思？
──司儀你這麼小學雞你爸媽知道嗎？

喝倒采聲此起彼伏，大家紛紛表示連小學雞都不玩了的遊戲憑什麼老子要玩。但事實證明，智商跟年紀往往不成正比。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這群人玩得比小學雞還瘋。
一開始我跟少艾羽人都是小雞，排在隊尾。玩過遊戲的都知道，隊尾的小雞，就是跑不跑快的問題。羽人頭一個沒問題，還拉拔著少艾跑。我人高，腿長，也沒吃虧。
然後玩了兩輪，我們慢慢往前移。
再然後，羽人成了老鷹，我成了母雞，少艾是我身後第一隻小雞。
再然後………好像沒什麼然後了，以羽人那速度，玩個蛋？
可也不能就此甘心認輸。我兩手張開，伏低腰，盡量讓馬步靈活些。可就在我全神貫注，防備羽人不知從哪個方向而來的偷襲時，漸漸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我無奈道：少艾你別抓那麼緊好嗎？
少艾清脆的笑聲混雜其他人嗚嗚哇哇的尖叫聲中，如著魔的鈴音般一遍一遍刺透我的耳膜。
他整個人幾乎貼在我身後，雙手緊緊環住我的腰。還在那笑笑。
這麼冷的天，我卻感覺汗快要浸滿一額。
少艾還不時哎唷哎唷的：朱痕你專心點，專心點啊！要輸了作死！
丫的你玩這麼投入幹嗎？我苦笑：少艾……
我看看眼前，羽人站在我們對面，眼神越發深沉冷冽。
我想少艾此刻肯定笑得很招人。
很招人恨。

大概少艾這次真招了某人記恨，某人打那時起臉上就沒寬容過。
旁的人不寬容，多少有跡可尋，羽人萬年冰封的臉到底如何看出「不寬容」？
吃飯時趁羽人上廁所那會兒，慕姑娘偷偷摸摸把我拉到沒人角落，陰惻惻道：羽人生氣了。
我心想嗯我知道，口裡卻問你怎麼知道？
「你沒看到他臉都沉了，老半天沒表情。」
雖然事實如此，我對這答案仍然感到很無言。「那你想怎樣？」
慕少艾的眼睛閃著慧黠的光茫，湊近我耳邊，呢喃低語。

差不多酒足飽飯，司儀嚷嚷讓精彩的表演環節開始沸騰吧！
在那個看看電視就滿足、看看電影就算盛事的年代裡，小青年還是比較單純的。對於表演，想法比較簡單，反應比較熱烈。
表演項目次序事先經安排，無論官方特約、毛遂自薦抑或像我們這種被抽中的倒霉鬼，基本依內容及精彩程度分出場先後。
暖場的話，有什麼比歌舞更適合？我們便相當榮幸地被安排在打頭炮組後面；而接我們棒是對上一屆的學姐姊妹花，聽說曲目選的今夏大熱的東洋舞曲，期待值mix。我們夾在中間，很有種趕緊唱完趕緊滾粗的寒慘。
在零碎掌聲中，羽人抱著一支舊木結他登場。由於作風過份酷狠，他在男生間的名聲差不多刷至負值，幾個有過節的甚至嘖嘖有聲。但由於作風過份酷狠，他在部份女生眼中，作為「傳說中的羽人非獍」一樣的存在，人氣一直看漲，上台時引來一陣低調奢華又有內涵的花痴聲。
羽人坐在高木凳子上，抱好結他，音箱對準高腳麥克風。
然後慕少艾上台，也抱著一支木結他，在羽人詫異的目光中，他清了清喉嚨：各位不好意思，我們家朱痕今晚吃撐了，正在鬧肚子，剩我跟他兩個撐場面，大家給點面子了啊謝謝。
慕少艾望向羽人，羽人也在打量他；兩人對視片刻，羽人掃了個和弦。
按練習的模樣，羽人是伴奏，只彈chord；臨時拉夫上陣的少艾，卻一個一個單音地按主旋律，還不時跑調。兩人合奏，十足一個成年人拖著連爬帶滾正在學走路的娃，手把手教。
但羽人的和弦很慢，調合旋律的節奏，彷彿走在前方，一路回眸；少艾每個音節都無比認真，彷彿就著羽人足跡，一腳深一腳淺地，緊緊追隨。
少艾專心讀譜，羽人單看少艾，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我想這才是合奏。與技巧無關，與靈魂有關。
一曲奏完，台下掌聲雷動。少艾長呼口氣，淺淺笑起，摘下麥克風。羽人會意，換了套節奏更明快的和弦。

Once up on a time there was a tavern
Where we used to raise a glass or two
Remember how we laughed away the hours
And dreamed of all the great things we would do
………
………

他唱歌一直很動聽。不是說很會唱，音色音准音穩都未入流，但很動聽。正如你抬頭看夜空，這樣的景緻也許比不上世上許多離奇壯麗的風光，但那裡總有一輪月，令你挪不開視線。
我藏在暗處，看著少艾手揮目送。台下情不自禁歡呼合唱，他在結他聲中悠然自得，每個細節混然天成。
那一刻在我記憶中，幻化成一個奇異的存在。以後每當響起這首曲子，我就看見人頭湧動中的少艾，凝望著身邊彈奏的人。
那年少艾十六歲，他懷著那樣的歡喜，一直不老。

[ 此帖被elisedan在2014-08-21 20:5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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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pegg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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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3)

1樓發表於: 2014-08-07 12:2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朱痕視角~ 讚!
羽人魔鏡~ 哇哈哈~ 100個讚!
其實E大的尿性很適合寫少艾的~ 雲淡風輕之間就給你來個大毀滅!!
上次煙花裡的羽慕就是這樣突然把我虐得半死.....
媽蛋 ! 這大概又是個BE的...............有這樣給人家應援的麼? 拖出去斬了!

【藥師慕少艾】鋼琴版 (贈楚君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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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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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2樓發表於: 2014-08-07 22: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A君~
少艾很好玩啊，有那麼多配對，最適合寫多角（被毆）
但按我的尿性，我是南宮慕（被楚君毆）
給人寫的賀文應援文聘文都不會bad end，我是個把悲傷留給自己的人，所以自己的文才會變得bad end哈哈哈哈哈（被毆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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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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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3樓發表於: 2014-08-11 18: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中

聯歡晚會後羽人突然病倒了，發起高熱來。羽人平日身體就壯，這病來得蹊蹺也蹊蹺，但他自己說是感冒，不礙事；少艾為他忙上忙下的，一會兒要換毛巾，一會兒要熬粥。羽人拉著少艾的手，聲音吵啞著：你安生點。
我坐在自己一舖床上看他們倆，平靜道：不如看醫生吧。
羽人不愛多事，捂一身汗就管用的事不用看醫生。
我其實挺贊同，因為我確實知道他就是感冒。
這事說起來只是意外。
當晚他倆表演完，我去找人已經找不到。抱著？？和！！的心情，我走遍校園每個角落，最後在操場邊上貯物室旁，聽見傳來一段琴音和歌聲。與少艾的不同，很內歛，很低沉，很孤寂。
我躲牆後偷偷望：兩人背靠背坐地上，少艾披著羽人的外套，羽人抱著吉他。也許是夜色柔和了他的菱角，我從沒見過他那樣溫柔神色。
第二個早上羽人就病了。
少艾本來計劃今天就家去，他家反正沒人，也不想到母親的新家庭去礙別人的眼，家去就是來我家跟我們一起過的意思。羽人的話，壓根沒幾個人搞懂他的家庭狀況，也沒聽說過聖誕節回家什麼的。
如今病了，羽人正好哪都不用去。至於少艾……你還指望他能走得成麼。
少艾說，好了，好了，總不成我們把病人一扔拍拍屁股走人。他燒退了，我就回去了好麼。
我想不出要跟他說什麼，也不想他跟我說什麼。我囑咐他要保持電話聯絡，若羽人願意，還是拉他和你一起回吧，大過節的也熱鬧些。
少艾答應。

聖誕轉眼就到，一天一天過去，他一直沒有連絡我。我打電話去宿舍，也沒人接。Boxing Day翌日，我終於坐不住，回了宿舍一趟。
平日喧鬧的宿舍此刻空無一人，在冬日中格外寧靜。我們的房間有人活動過的痕跡，水盆裡兜著水，盆邊搭了塊毛巾；書桌上放了一碗剝成小白免狀的蘋果，通體褐鏽，不知放了多久。
卻沒有人。我沒耐性了，去翻少艾抽屜，很快就找到了想找的東西。
打電話給少艾母親時，我手都在顫；當聽她說少艾沒在她那裡，我心一下子涼透，手反倒不抖了。
伯母說，這孩子有些任性，怕是跟人鬧了脾氣，一時頭腦熱。先別自己嚇唬自己，也不要報警。她托人找找，四處問問，說不定過幾小時，人就回去了。
伯母在我心裡一直是高大上的強人形象，我正慌得沒底，聽完也就迷迷糊糊應了。
後來我又把校園走了幾轉，把學校附近一圈也跑了個遍，甚至到巿區幾處常頑的地方找過，都沒找著。
就這麼折騰一天，回家洗澡後累得直接攤床上，昏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卻接到伯母電話，說知道少艾在什麼地方了，人很安全，只被些事情絆住，要點時間，她會親自去接，大概過兩天就能回去。
我掛了電話，舒一口氣，但片刻的放鬆瞬間就被潮水般的不安淹蓋。
由此到終，沒有人提及羽人非獍。慕少艾不可能一個人失蹤，也不可能跟羽人無關。找到少艾下落，便不可能沒有羽人消息。伯母不可能不知道羽人的存在。
可她一句不提。
而提及的，一概語焉不詳。

並不是從那時開始，我才知道我成為了故事的配角。
只是我實在無法不介懷，在那個平安夜裡，如果，如果我沒有先行一步回家，如果我堅持留下，會不會，我有機會去左右，而不是從此身不由己地，陪他們去演那個荒唐的故事。
兩天後慕少艾站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在猶豫，一個擁抱，還是一個拳頭。
慕少艾上前，擁抱我：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我任由他抱著，寂靜半响。我問：羽人呢？
慕少艾不動，不說話。除了落在我耳邊的呼吸節奏有點亂。
我按著他後腦勺，連嘆氣聲都找不著：你小子以後別太讓人擔心了，可以嗎？
他伏在我肩頭，良久，低聲道：嗯。
這輩子，慕少艾答應過我幾件重要事情。如今回想起來，他在點頭時候，我知道他沒騙我。
只是做不到而已。
我一直跟自己講，他真的，只是做不到而已。

在那之後，光陰以日月如梭白駒過隙一類速度飛逝。
一切都被倉卒地推上時間快車，漫長時光裡，只有偶爾幾個片段令我牢牢記住我活過了那些日子。
比如少艾不再亂逛，老老實實坐在圖書館看書。明明不那麼艱深的學業，卻催的他越發顯瘦。
比如少艾變得不愛笑。他依然風趣幽默，不時風流萬狀調戲美人，但笑意從不到眼底。
比如有個夜裡，我做惡夢驚醒，睜開眼，看見少艾對窗出神，手裡摩挲著舊木結他。
羽人是在那個聖誕假後退學的。他人沒露臉，校方的說法是搬家，轉校。少艾的說法，是家裡人不喜歡他唸書，那幾日他跟著羽人家去玩，知道他家人不喜歡他唸書。
我失笑，羽人非獍才多大年紀？不喜歡他唸書喜歡他工作？做什麼？打家劫舍？
少艾便不說話了。
再比如，有天下課輪我值日，我收拾好課室，抄小路繞到後梯，沒想聽見幾個同學竊竊私語：……那個羽人……酷得不得了……上週末看見他……不不…不敢打招呼……變得更可怕……殺氣騰騰……後面還跟著人……對對上次某某也說在酒吧外見過他……
我暗暗心驚，回去以後裝作若無其事。儘管我明白，像這種流言，少艾比我聽得只多不少。

高考匆匆完結。
放榜日，我手裡握著對得起三年寒窗的成績單；回頭看少艾，他向我比了個ok手勢。
同學間有人歡喜有人愁，但想起今日抱頭痛哭，明日各奔前程，少不免都有些傷懷。

我和少艾選的同一間大學。我唸計算機工程，他學藥劑。
他已經許久不提當醫生的事。我以為他比較偏好文科，他適合開間小小書店，夏日午後，躺在竹椅裡半醒半寐地讀書；窗櫺上掛了個小風鈴，琅琅璫璫的響。
少艾聽了我說，笑道其實開個小書店什麼的，他也很嚮往；但他從小到大的夢想，是一個風鈴店。
「所以我得為了籌備開店資金而選個靠譜專業。」
少艾言笑晏晏，我分不清他認真還是開玩笑。但確實自打大學生捱開始，少艾奮發不少，有過沒日沒夜在實驗室閉關的紀錄。至於我，我的課業也吃重，又見少艾如此拼搏，大概潛意識裡不願落後太多，也被刺激得天天向上。
日子雖然有點沉悶，卻也很踏實。

大二暑假，GPA亮瞎眼的少艾成功申請藥業界龍頭翳流的intern。
當晚吃飯，少艾給我科普翳流，說不只在本地，在本國以至州際區域都有業務，在醫學用藥這一塊上走得很前。
我聽了老半天，只記住兩個重點：第一，翳流很牛；第二，要是這次intern表現過關，明年的intern也是囊中物。明年再過關，基本上畢業後成為員工沒跑。
我感覺有種說不出的膈應。
「你希望進大企業？」我問：「我以為你傾向選擇規模較小的公司。」
「嗯，但翳流不同。」慕少艾淡笑：「翳流很好。」
我沒有錯過他眼中轉瞬即逝的寒光。忽然間我讀懂了，他很想進翳流，但同時，很討厭那裡。

大四那年，少艾如願進入翳流，彼此我還忙著為畢業做準備。
少艾的畢業報告早早寫好，都不怎麼用上課，因為上班緣故，便提早退了宿。
想起來我跟他竟然同居了六年多，我邊看著少艾收拾行裝，邊感嘆：終歸沒熬得過七年之癢。
少艾笑：嗯你下堂了。
「誰下堂呢喂。」事關攻受，而且對方是少艾，簡直寸步不能讓，我馬上調戲之：「你說你大學幾年打光棍幾年，是不是真看上了我呢慕姑娘？」
說得好像我自己沒打光棍似的，沒想少艾卻沒有趁反駁，還點頭：「你又會做飯，又會做家務，果真是極好。」
少艾仔細地把木結他放進琴套袋裡，低頭微笑：曾經滄海難為水。
拉上拉鍊，他回頭看著我，露齒一笑：可惜你不夠貌美如花，不然小爺我收了你沒什麼。朱姑娘還是趁早忘了我，找段好姻緣吧。
我看著貌美如花的少艾良久，最後，走過去，摸摸他的頭。

像少艾心裡有個開風鈴店的夢想，我從小也有個開偵探社的念頭。我一直在打算這件事，在畢業後半年終於成事。
起初日子挺艱難，我不敢辭掉日間工作，早上上班晚上接生意，一邊攢錢一邊攢口碑，累成狗但激情四射，人瘦了一大圈卻英俊了幾倍。都說專心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我照照鏡子覺得此言非虛。
同樣印證此言非虛的還有慕少艾。雖然各忙各的，仍有抽空見面的時候。
少艾本來就長得出挑，如今更是沉穩干練不少，一杯威士忌加冰眼也不眨，仰頭就乾。帥是帥，卻看得我皺眉。
少艾從袋口抽出根煙：不介意？
「你什麼時候學的這個。」
「工作需要。」他吞雲吐霧：「再說壓力大，減減壓。」
一個成年男人抽煙，好像你也沒什麼好說他的。
「最近在忙什麼？」
「還不是研究新藥，治心臟病的。」少艾似乎有點心不在焉，隨便笑笑：「你呢？」
我？在查走失的小貓小狗，和走失的各種人。
什麼人？
我想了想，打了個比喻，說大概是李家的男人走失到張家的女人處這種。
慕少艾哎唷一聲開始笑，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便再也瞧不見眼底的沉鬱陰冷。
這是他今晚頭一回笑，發自內心的。

就是這樣，我給這些走失的男人女人起勁折騰了不知多少回，名聲也漸漸起來，開始也能接些高端大氣的CASE，比如商業犯罪一類。不只如此，連客源都上檔次了。
比如眼前這位，絕仙谷的姥無艷。如果不是委托人與受托人的關係，也許十年後我才掙得夠錢一睹本巿交際名媛的芳容，再坐下喝杯咖啡聊聊天。但十年後姥姑娘大概收山嫁人了。
姥姑娘到我這裡，顯然不想招搖，打扮得很是低調樸素。她交給我一張照片：這個人，我要他的痛腳，越多越好，錢不是問題。
既然錢不是問題，哪兒就輪得到我做這生意呢？
姥姑娘笑笑，起身告辭。

照片中人本巿有名，是縱橫Ball場的花花公子恨不逢，要查他，想都不用想肯定從感情關係入手。查著查著，收穫了一堆男男女女名字不說，也發現他跟本地江湖社團有點瓜葛。
好好歹歹也算有頭臉的有錢公子，風流快活當個渣男這輩子不就爽了，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癩子說：大概是用下半身思考過度的後果？
癩子是我生意往來上的小伙伴，撈偏，說話一向毒舌。他咬著燒鵝腿，扔給我一牛皮紙袋，嘴裡含含糊糊：這種人你不整治他，早晚也作法自斃。
我聳肩：他作他的，我賺我的。
話音未落，身後稀里嘩啦一頓巨響，接玻璃落地的碎裂聲。一看，有個成年漢子整個人倒在地上，動也不動，臉上只管傻笑；摺枱被他壓跨，東西落了一地。
茶餐廳老闆簡直覺得晦氣，邊國罵邊讓伙計把人扔後巷去。
「最近很不太平。」癩子悄聲說：「新冒起的黑派來勢很凶，罪惡坑被搶了不少生意，現在兩邊人馬面和心不和，早晚要出事。」
我瞄了眼被抬走的人：怎麼回事？像take了，但看起來不像粉不像糖又不像可樂。
「所以囉。」癩子神秘一笑：「手裡沒幾張黃牌怎跟罪惡坑叫板，那是黑派倒騰的新玩意，叫什麼神醉夢迷，聽說比神仙還快活。」
我對那些新新舊舊的害人玩意都不太感興趣，轉而從牛皮紙袋裡抽了幾幅照片瞧瞧，驟眼看似乎都沒什麼太大價值，還得回去仔細找──
我的瞳孔猛地一縮。
「這是誰？」
我的臉色忽然變得很古怪，癩子好奇地望望照片：什麼誰？喔這個人啊，罪惡坑當家之一，羽人梟獍唄。說起來近年露臉確實少了許多，大概同他師父的死有關……當年他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行古惑的誰沒見過他──
我翻開銀包，啪嗒一聲把裡面所有現金往癩子面前推。
把你知道所有關於他的事情告訴我。我說。
所有。

那一夜我想了許多，許多。
H巿連晚上都繁華，大馬路上車如流水，這裡一切不缺。只是生活容易變得破碎，心事也容易變得蒼白。
但這個城巿的夜永遠不黑，讓人睜著眼等天亮也不覺得太過寂寞。
我看著晨曦第一線光穿雲而出，我想，我終於明白少艾為什麼要抽煙。

一週後我約了姥無艷。
姥無艷依樣淡妝素裙，走街上跟時下少女無異，只是仔細看她眼睛，略顯倦態。
我劈頭一句話，說，姥姑娘，你沒有把事情告訴我。
姥無艷聽了，點頭：你是偵探，我是客，不該你把事情告訴我？
我很平靜：當然，我沒有說你不是的意思。
我把公文袋放在她面前：你要的東西。
姥無艷瞄了一眼，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她在手袋裡掏出一張支票放桌面上，跟約定的銀碼一個子兒都不差。
是個相當可觀的數目，我看了看，卻沒任何動作，勾起了很淡的笑容：一般來說，我給自己的規矩是銀貨兩訖。不過這次，如果你同意，我希望換個方式。
「東西當然還是你的，這錢我也可以不要。」我說：「但我有一個建議，一個問題，和一個請求。」
她說偵探先生，你要求比我還多。
「姥姑娘可以選擇拒絕。」
姥無艷沉默，我知道這是默許。
「這東西，如果你打算交給羽人的話，還是死心好。羽人要擺平恨不逢，至少還用不著你來幫忙。我建議你拿去給薄紅顏賣個人情，一家便宜幾家著，你的位置也會主動些。不過，不排除會與你心裡某種目的背道而馳。」
至於問題，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找上我幫這忙──或者說白點，我們從前是不是認識？
姥無艷此時看我的神色跟開初已大不相似：你沒查？
查也需要時間功夫，能直接問的，何必繞圈子？
姥無艷點頭：那請求是什麼？
「請求是，」我的聲調毫無波瀾：「姥姑娘，可否請你當我的女朋友？」
姥無艷有點訝異：為什麼？
為什麼？我心裡不禁苦笑。
那是因為這世上有很多事，不能直接問。

又是一年將盡。每到十二月，興許巿面節慶佈置氣氛濃厚，到處一派急景流年，人們臉上卻都是歡樂的。
少艾最近好像比較得空，一次就能成功約出來。
「剛完成個年度企劃，老闆龍心大悅。」
「怎樣的企劃？就是上次治療心臟的藥？」
「來去都是推出新產品，跟別家爭巿場佔有率──朱痕，你確定你能聽懂？元素表你還背得上來嗎？」少艾看我的眼神跟看豬好像差不多。
「行啊你，現在當上社會精英，看不起平頭小巿民了啊？再怎麼說我都是你糟糠之夫。」
少艾聽我這話語氣跟怨婦似的，很樂：「朱姑娘芳心寂寞，用不用我給當月老？」
我白他一眼：我看你比較寂寞，爺可是有女人的人了。
「啊？」這回換慕少艾傻眼，差點沒嗆死：「什麼時候的事？」
少艾捂著嘴咳，我替他掃掃背：注意點形象好嗎社會精英？
在少艾的八卦眼神中，我嘆口氣：開始了一個月，說起來巧，升高中那會兒你記得不，本來有個跟咱們同寢室的，從未出現過的同學，她是那人的妹妹。
「那可真有緣份。」慕少艾壞笑：「好歹你對著我這麼久，眼光肯定挑，她肯定是個美人吧？是吧？」
我瞬也不瞬望他：是個美人。
少艾眼睛都要眨出光茫來：什麼時候介紹介紹？
這樣的少艾令人瞬間穿越到唸高中的日子，我神色不覺柔和下來。
「其實我待會約了她看電影──無艷，你怎麼過來了？」
姥無艷今天艷穿了一件粉色小禮服，妝容精緻。她步伐輕快地向這邊走來，坐到我身旁，很自然地挽住我一條胳膊，嫣然一笑：不突擊檢查，怎知你有沒有背著我約別的女人？
我寵溺地拍拍她的手，目光卻一直緊隨少艾不放。
慕少艾自打姥無艷出現一刻，視線未曾離開過她身上。
「少艾，我來介紹，這是姥無艷；無艷，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慕少艾。」
「無艷……好特別的名字，和本人卻不一樣。」慕少艾伸手，目光沉靜而複雜：「你真漂亮，幸會。」
姥無艷表現大方，兩人握手。
我對她說親愛的，你看過了，安心了，先過去取票等我。我跟少艾還聊兩句，馬上就來。
姥無艷走後，我問少艾：怎樣，是美人吧？
少艾沒回答，他看著我：怎認識的？
我說：她是我客戶。
少艾：委託什麼？
「少艾，」我皺眉：「我總得有點商業操守。」
「朱痕，我說句話，你別介意。」少艾語氣冷硬，直截了當：「我瞧她舉止動靜，不太像普通女孩。」
回答他是我的一片沉寂。
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有點慌忙：「對不起朱痕，我──」
「她從前出身是不好，可如今都改了，我相信她。」我心裡有些沉重：「你會祝福我麼？」
少艾從懷裡摸出盒煙，他就那樣，兩指夾住那支點燃了的烟，沒抽半口，怔怔出神。直到煙灰快燙到了，才好像呢喃了一句：我希望你幸福。
他說話的聲音實在輕，輕得令我難過。我幾乎懷疑那不過是我的幻想。
可是少艾，你無論有沒有說出口，都沒關係了。
我已經得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聖誕前夕，少艾到我家來慶祝，就跟每年一樣。
雖然每次見面都隔上許久，爸媽看少艾卻半點沒生疏，畢竟是看大的孩子，感情重；少艾很懂討長輩歡心，在他們面前，依樣殷勤地忙進忙出，不時說兩句笑話。
少艾對媽說，不好意思啊伯母，今年我聖誕前後都得忙事情，提前打擾了。
媽笑道客氣什麼呢。又很了然地道：都這麼大了，聖誕是該陪陪小女友，你這孩子就是眼角高，才拖著，看連咱家朱痕都處到了。
少艾一刀一刀將冬菇切成粒，對靠著廚房門的我說：你倒給伯母說說，誰眼角高。「我眼角高，你心頭高，扯平。」
當著我媽的面，我吃定少艾不敢罵放屁。
少艾噘嘴，一大盤沙拉往我懷裡塞，打發我。

飯後，我跟爸媽說同少艾去走走。
我們並肩走在街上，兩旁商店櫉窗裝飾得美侖美奐。少艾喜歡精緻的東西，走過路過總多瞧幾眼。這習慣到現在都沒變。
少艾說你看，咱們小時候，聖誕老人一把白鬍子；現在我們都長大了，聖誕老人還一把白鬍子，真便宜他。
我說，到我們老了，掛了，他也是一把白鬍子，都活成千年老妖，你不覺得好恐怖麼？
對我這種破壞氣氛的惡劣視若無睹，少艾站櫉窗前，盯著那裡各種造型擺設：你猜，聖誕老人小時候過得幸福不幸福？
我一愣，胡亂說：幸福吧……不幸福的孩子，老了哪來的童真爬煙囪。
少艾說我以前聽過一版本，說聖誕老人小時候大概很慘，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所以才希望與孩子分享一點點歡樂，但又從來不敢讓人知道。
少艾隨意一笑：傳說就這點好，讓看的故事很精彩，沒讓看細節很蒼白，愛怎編怎編。
少艾轉身，順道轉話題：今晚怎沒約姥姑娘？伯母好像挺喜歡她。
我看著這樣的少艾，有些說不出話來。「因為你好像不怎麼喜歡她。」
「有這麼明顯？」少艾倒是不忌諱。「可現在不都沒有了。你果真要跟她處，就好好處，別多心。」
又說：難得有緣份。
我沒答話。半响，在褲袋裡摸出個小盒子：「給。」
「聖誕禮物？」
「嗯。」
「能拆？」
「嗯。」
少艾打開，寶藍絨盒子裡靜靜躺著一枚琥珀色的結他pick。
「我不過想，東西白放了在身邊那麼多年，你乾脆也學著點。」
少艾望著那小小的東西，聽到我的話，無聲地笑了一下。「謝謝。」
「不謝。」我挑眉看他：「我的呢？」
「什麼？」他一時沒回過神。
「我的禮物呢？」我不依不饒：「你個沒心肝的，肯定給忘了吧。」
「沒有。」
「沒有？」
「沒有忘記，是壓根兒沒有打算給。」
看我為之氣結的模樣，少艾在大衣裡袋掏了個荷包來，笑道：「不過麼……這個就算給你吧。」

我不太愛吃甜，從來就沒跟少艾要過糖。尤其他那糖一看包裝就覺得甜膩得不得了。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糖不甜。
姥無艷問：他給你說什麼了，你眉頭擰得跟麻繩似。
我感受一陣苦澀味道在口中融化：沒什麼，他一直覺得我跟你有緣份而已。
「下次還是去看電影，好像沒那麼沉悶。」我說：「抱歉浪費你聖誕夜的寶貴時間。」
姥無艷說多虧你，現在我跟絕仙谷已無瓜葛，時間寬裕得很。說話時沒刻意掩飾眼中一點落寞。
她捏著飲管，輕輕撩動面前的雞尾酒：「你真打算查下去？」
我沒打算回答。「這段日子少見面，再等等，大概過完年，就可以分手。」
緣份？也許有點吧。同坐一桌，她飲她的Margarita，我嚐我的Gin Fizz，算不算緣份？
多年以後，我偶爾讀了本書，作者這麼寫：緣份不是走在街上非要撞見，緣分就是睡前醒後彼此想念。
我想，我們睡前醒後，確實都會想念。
只是並非彼此而已。

舊曆年底接著新曆年底，歡樂喜慶的日子總過得快。
一般上班族的話，大抵都在等收爐了，可惜我這行沒什麼淡旺季之分，打開門就做生意，年中無休。再者十二月和三月都是H巿財政年度結算高峰，有些生意，少不得從這裡邊下手。
出了年，手裡兩件案子都有了眉目。我想我這一代人做偵探還是蠻可以的，近三幾年風靡起來的互聯網是個無比犀利的媒介，好好利用，是致勝的利器。
我忙活一整天，總算可以開始做點跟幹活無關的事時候，門鈴不合時宜響起。但當從防盜眼往外一看，我又覺得，他們在這時候找上門，也並未有多不合時宜。
我打開門。
「朱痕染跡先生麼？」來人亮出掛在胸口前的證件：「警察。找你問些事情，想請你與我們合作，協助調查。」
好。我心道，該來的總要來。

翌日一大清早，慕少艾坐在我公寓大廳沙發。我泡好兩杯紅茶，一杯放在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少艾碰也不碰，靜靜坐在那裡，動也不動。
少艾不開口，我也不說話。
我端詳著他，希望從他臉上瞧出一點端倪。但比起如今相當沉得住氣的少艾，我顯然還是差了點。
「你既要來，怎麼又不說話？跟我這麼生分？」
少艾笑笑，聳肩：「因為是你，才不曉得說什麼。」
我說警察問的什麼，你用手指頭想也知道，無非是我和你的關係、我和羽人的關係。還有，你和羽人的關係。
少艾說，可我來，不是要問這些。
我當然知道你不需要問。雖然立場不盡相同，但你相信你的朋友朱痕從不會傷害你。這一刻少艾在我心裡，忽然成了個可憐又可恨的人。自己喜歡的人與自己背道相馳；喜歡自己的人又在背地裡動手腳，平添麻煩。然而這事他不能怨也不該怨。
他只能說：朱痕，收手吧，別查了。你想知道便直接問我。
直接問你？我笑出來了。
「那你可以告訴我，羽人那小子好好的書不讀被逼回去當黑社會；你慕少艾，四年大學都唸到茅坑裡去，大好前程不要，跑去陪南宮神翳製毒！我呢？先被最好的朋友蒙在鼓裡，後眼睜睜見他越陷越深，你可以告訴我，這都TMD是什麼操蛋的事兒？」
你可告訴我，你在做的事，除了你繼父笏政以外，警隊裡還有誰知道？有檔案嗎？
還有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讓我收手，自己又打算什麼時候收手？
如果這些你都不能告訴我，那我問你，我想知道的，我早查完了，我之所以仍往下查，到底為了什麼？
我每說一字，少艾看我的眼神越複雜一分。
「朱痕。」他喊我名字，一如當初他頭一回喊我名字，在我心靈深處回盪。「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非常任性，按說沒資格讓人別任性，不過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驚動了誰，都不會是件有趣事。
我心道真是夠任性，這麼敷衍，連他自己都不信吧？
但少艾的語調聽起來毫不猶豫，收起嬉皮笑臉的慕少艾，心腸簡直鋼硬無比。他眼神掠過一絲陰鶩，冷笑：「並非我越陷越深，只是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翳流必須滅，這不是交易，也不是為了誰的豪賭。」
我相當清醒，所以你也別自作聰明……你本來，就不該被牽涉。
我冷冷看著慕少艾起身，告辭。
「其實我最想你告訴我──」少艾背過去的身子腳步一頓。我緩緩道：「那個聖誕，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對你說過什麼話。」
滿室寂靜，只有鐘擺滴答滴答地響。
少艾沒有回頭，一語不發，片刻再邁開腳步，離去的背影，揚起了晨光中的浮塵。
我想慕少艾沒有說謊，他的確沒有在翳流越陷越深。
那是，早在許多年前，他已經為了另一個人，萬劫不復。

一個令人萬劫不復的人，並沒想像中那麼好遇見。
年輕時你以為感情可以天長地久；後來發現能天長地久的，唯有對自己的感情。因為你若為一個人掉了自己，就等同丟棄世界，同時被世界所丟棄。
所以慕少艾，這樣聰明絕頂的慕少艾，他在我不為意的時候，把自己的生命軌跡，慢慢地，與那個人的重疊起來。
從此茫茫人海，有你活著一天，有他活著一天，便氣息相關，直到身不由己來到下一個分岔路口。
他們走了這麼多年，我知道分岔路口不遠了，卻沒想過居然近在眼前。
發現自己被跟蹤時候，我正在前往某酒吧的路上。夜色漸深，我盡量往街上熙攘的人群裡走，繞了許久反跟蹤路線，終於擺脫。我鬆口氣，同時了解今晚的目的恐怕已暴露，勉強的話，可能很是冒險。但就此作罷……突然間，周圍氣氛驟變。我未及細看，有人從後一胳膊箍住我脖子，動作迅捷將布捂在我臉上。
沒過幾秒，手腳麻痺，眼前一黑，我昏過去了。

迷迷糊糊的感覺，從前我並沒有經歷過。那是記憶前後都無比清晰，中間卻憑空空遛開了一段，接不上軌。我掙扎著讓神智一點一點歸位，畫面如海水倒灌一樣衝進腦海，令人恍惚。
「南宮，你讓我來看這個？」
……
卻在恍忽之間，我好像聽見少艾的聲音。
……
「早知教主的承諾比地底泥更不值錢。那麼你打算解釋下，現在幾個意思？」
……
我豎起耳朵聽，四周似乎有許多呼息聲。少艾的聲音不像平日慣聽的清潤，它冷淡，狠厲。
我聽見一陣腳步窸窣，然後男人低沉嗯了一聲。
「條子不是他帶過來的。」少艾說。
「是他帶來的話，如今在你眼前，會是屍體。」如果看得見的話，我猜男人神態該是稀鬆平常的，甚至帶點笑意。
這便是傳說中的傑出青年企業家，行為儀止垂範H巿的魅力人物南宮神翳嗎？
「我以為我們坐在這裡，是因為翳流表示出足夠誠意，現在玩的什麼花樣？這個人早晚也只會是屍體，趕緊殺了埋了，別浪費時間。」這聲音卻是粗獷得很，一聽便知道是急性子，說話還捎著些未脫的口音。
「罪首稍安無躁，一點暖場節目罷了。」南宮說：「再說，這個人跟罪惡坑，多少有點淵源。」
蒙眼布毫無預兆被扯開，沒有乍見光明的刺眼，我置身一處光影破碎的，看起來像酒吧的地方；左右兩邊分別兩張圓矮几和環型沙發，坐著站著兩撥人馬，涇渭分明。
一張張臉孔掠過眼前，熟悉不熟悉的：南宮神翳、醒惡者、姬小雙、狂龍、破玄奇……慕少艾，或者說認萍生。
還有，羽人非獍。
經年不見的羽人，依舊冷若冰霜，深鎖的眉宇卻早已退去年少時的青澀躁動。他坐在離狂龍最遠的沙發一端，目光冷峻，刀口上打滾多年，練就一身沉隱氣度，和強大的壓逼感；他對眼前一切似無所覺，但又令人無法忽視。
莫名奇妙地，我忽然有種置身事外的平靜。
我不是個怯懦的人，從小到大卻不愛冒險。但或許人心都潛藏著賭博的本性，雖然明白今天多半不能活著離開，此時此刻，眼前上演的一幕，仍令我默默感慨：人生果然有許多奧妙。所謂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若人就為了活這一輩子，有什麼比哭著笑，笑著哭，更能感受活著的真實。
這樣胡思亂想的自己，我竟然不知道，我是心腸太冷酷，抑或太柔軟。
但眼前的慕少艾，儼然成了我不認得的認萍生，正在為我的性命與人周旋。
「對你我向來講道埋，萍生。」南宮說：「我給過你機會沒？」
慕少艾冷道：「我認為你留他一命，對任何人都會有好處。」
南宮搖頭，悲憫嘆息：「自己罩不住的人，就別讓他到處惹事生非。」
慕少艾笑得滿眼厲色：「那自己罩不住的屬下，你怎麼還讓他四處蹦？」
南宮神色相當愉快柔和：「我真意外，你這是怪我？」
「只是提醒。」這樣肆無忌憚地不懷好意的南宮神翳，慕少艾深痛惡絕。
人總是有些痴念的。即使老謀深算如南宮神翳。
我偷空望一眼羽人，他雙手交疊膝上，半垂下眸歛去目光，看不出半點異樣。
歛去的是殺意吧，我想。
「你這位朋友太本事了，我肯讓他走，罪惡坑的諸位想必也不會放過他。」那邊的南宮仍舊文質彬彬，大放厥辭：「不過萍生，看在這些年的份上，我再給你個機會。」
南宮說，今日，這裡一定要死「一個人」，由認首座決定。
至此，我領教到「傳說中的翳流教主」用心有多陰險，行事有多毒辣。
選擇殺翳流任何人，翳流上下當然不可能乖乖賣帳，少艾自身難保，我難途一劫。
選擇殺罪惡坑任何人，罪惡坑當然不幹，相殺一觸即發，後果難料。
也許南宮最希望少艾殺了羽人非獍。狂龍跟羽人積怨極深，明裡打壓暗中下刀的事沒少幹。今日羽人心腹一個不在，認萍生擦槍走火殺了羽人，被南宮帶回去嚴懲，既成事實相當遺憾，實則結果相當圓滿。
認首座可以選擇上述任何一個結果，或者親手殺死我。
或者，殺了自己。
我終於有些惶恐了。
我抬眼，殷切地看著少艾；少艾剛好也正在看我。我慶幸少艾不是心軟的人，在該決斷的危急關頭，絕對不會有那麼多的掙扎和傷春悲秋。只是此刻他的眼裡，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片死寂。
這樣也好。我望著握槍的少艾，嘗試敲碎那層沉不見底的灰，直透他的靈魂。
萬一………我不怪你，你也別怪自己。我心裡悄聲說。我不知道認萍生懂不懂，但慕少艾一定懂。
他的槍口對準我的心臟，開保險，指頭緩緩用力扣板機。
像所有故事的轉折一樣，所有的變故，總來得那麼令人猝不及防。
少艾震驚的眼神先於一切感覺觸動我的神經。周圍鴉雀無聲，羽人垂下剛燒過的槍：教主，時間不多，可以開始談正事了麼。
翳流的人馬像突然清醒過來一般，一下子全部亮出傢伙；罪惡坑亦不甘示弱。
劍拔弩張之中，慕少艾難以置信地看著血在我胸前慢慢開出一朵鮮紅的花。他轉頭，去尋羽人身影，只見羽人非獍凝然不動，目光深若寒潭，利如刀刃。
失去知覺一刻，我再次深深地肯定，羽人非獍這輩子，活得壓抑，也許沒幾天順遂日子。但他的心，由始到終都很柔軟。遠比我想像之中更要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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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巫_夜蘭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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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9)

4樓發表於: 2014-08-18 13:0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看完後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老歌不老歌，是記憶不老，還是少艾不老......

朱痕說得很對，這是場極荒唐的演出，主角是羽人及少艾，他是最重要也是最旁觀的配角

即使荒唐、糾結，但假設能再選擇一次

蘭虹想，他們仍會做相同的選擇吧.....

希望樓主別太殘忍，能給他們一個幸福的結局.....贈花一朵！

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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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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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7)

5樓發表於: 2014-08-18 15: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結果羽人為了少艾動了手嗎？
既然是第一人稱的話，羽人應該是會避開要害的吧。
這邊糾結的關係看著人好難過。

希望有個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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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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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6樓發表於: 2014-08-20 20:3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樓上們：
應援文不能bad end，多不吉利

羽人開了槍，朱痕也沒掛，這是一個歡天喜地的狗血故事
少艾不老，回憶也不老，我們愛過了，愛過的感情就都不老
有個小番，過兩天貼哈

[ 此帖被elisedan在2014-08-20 20:3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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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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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7樓發表於: 2014-08-20 20:3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下

羽人打的一槍，我在深切治療部躺了兩週。後來醫護人員告訴我，我是鬼門關前走了幾趟來回，閻王老爺左算右算，時辰未到，才又放回陽間。
那時候我住院已經兩個月，跟他們混得熟。
「就差那麼一厘米。」護士比了個手勢：「子彈再偏一厘米，便直穿心臟。你運氣好，大難不死，會有後福的。」
我笑道謝謝，有你這麼美麗小姑娘伺候著，不就是後福了麼？
小姑娘臉上一紅，跑走。
姥無艷遞過來剝後的蘋果：你的後福之一。
我接過看了看，忽然心血來潮隨口問：能剝成小白免麼？
「什麼？」
「沒什麼。」心臟隱隱作痛，我暗罵自己，真是魔怔了。
姥無艷無視我的失魂，說，你明天會出院吧。
按醫生診斷，我差不多好全了，傷口也癒合良好，就是子彈曾挨心臟擦過，往後也許多少會有所影響，得慢慢觀察。
「嗯。」我應道：「這段日子謝了，不是有你在，我父母要麼被我嚇得六神無主，要麼被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她淡笑：舉手之勞。
我知道她其實是內疚，因她之故，我受累至今。固然這想法並非事實，但我很明白，已落地成根的內疚感，非任何人三言兩語便能開解。我若無其事轉移話題：「明日你不必來了，警方的人會安排。」

便在我脫離危險期後不久，警察方面來了人。出了這麼件事，想要相安無事裝傻扮懵也扮不下去。意外的是兩名普通警員為我落口供，盤來盤去得出「糊里糊塗誤闖黑幫談判場地倒了大霉」此等供詞，他們幾乎前腳剛出門，後腳笏政就出現在我的病床邊。
聞名已久，這位警隊大佬、行動處處長、慕少艾的繼父，我還是頭一回見的面。
他劈頭一句：方才的我都聽見了，我兒子朋友，個個都這麼有個性。
我思量著是不是該稱他一聲「伯父」。開口卻道：處長好說，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案件發展至今，我以為以H巿的警隊守則，您老人家即使無需停職也得撒手避嫌對吧？
話說得很不客氣，雖然幼稚得很，但我實在無法對有份把慕少艾拉下水的笏政抱有任何好感。
他兩掌一攤：我在私人時間探望兒子朋友，沒不妥吧？
我心裡嗤之以鼻，鬼才信。
「所以處長今天有何貴干？我要交代的，方才都已經交代過。」
笏政說這些留給小伙計幹的活，他不管。他的態度是，警方比你知道得更多，你又不是疑犯，我們也撬不開你的嘴。「我來是想告訴你一點點你不知道的事情，以及問一個問題。」
你知道為何南宮為何對少艾又愛又恨，明知他心懷不軌，卻又沒動他？
這還不簡單？我說，因為他沒抓住痛腳。
那你曉得痛腳是什麼？
笏政瞇起眼：「少艾曾向我暗示，神醉夢迷是有中和劑的。」
我心頭巨震，臉上卻盡量不動聲色。
「這事的重要性你該明白。你跟少艾相處日久，有沒有發現任何相關的蛛絲馬跡？」
「蛛絲馬跡……」此刻我腦袋一片混亂，隱約有些念頭，怎麼都抓不住。我模稜兩可著：「作為交換，您也回答我個問題如何？」
我端正臉色，問了個我一直很想知道的問題：少艾如今做的這些，將來萬一事成，你有沒有把握將他撈出來？
笏政以一種略遺憾的目光看著我，舉起五根指頭：這是神醉夢迷近兩個月在洲際的走私數字。
「認首座把自己弄得比他想撈的人還黑。」笏政搖頭，起身：「所以你最好努力回想，他有沒有透露過什麼。」
還有，自我們的人把你送院後，警方一直派員保護你安全，將至事態安定──你也許不曉得，罪惡坑估計老實不了幾天，翳流也蠢蠢欲動，就我們聊天這會兒，可能經已流血了。

罪惡坑估計老實不了幾天，翳流也蠢蠢欲動，可能已經流血了──像這種事情，出乎意料地，我是曉得的。
而且是聽當事人親口說的。
那是我還戴著氧氣罩時候的事。麻醉藥果效逐漸退去，我躺病床上一根止頭都動不了。身體非常虛弱，是剛醒來的緣故麼，腦袋半昏半沉，想睜開眼睛瞧瞧周遭狀況，渾身上下卻連那薄薄一層眼簾都不聽使喚。
胸前的傷口好像知道我醒了，開始噬咬叫囂。我放棄嘗試，放鬆身體，一旦凝神，卻開始聽見耳畔傳來竊竊私語。
也許並非竊竊私語，只那聲音近在咫尺，卻又似隔了一重帷幕，總聽不真切。然而再不真切，我也認得出那是誰的聲音。
你來做什麼呢？看他死了沒？對不起還沒，你可以回去了。
…………
你好大的本事，好大的膽魄，一個身邊人不帶就跟狂龍去南宮神翳的地盤，怕別人找不著下手機會？
…………
道上一直流傳的，羽人梟獍心黑手狠，我聽著暗笑呢，腦裡想著那個剝菱角的人。卻原來那人頭一回在我面前開槍，眼也不眨，殺的就是朱痕。
…………
你說話，你怎不說話呢，羽人梟獍──唔──
隨著一聲悶響，是羽人沉冷的聲音，字字如冰：無法無天。
又是幾聲被鎮壓下去的騷動，羽人聲音都帶了戾氣：不借酒也裝得起瘋，看來南宮把你慣得無法無天。
慕少艾咬牙切齒：別在我面前提他。
是你先提他。說說看，你剛才叫我什麼？
羽…羽人梟獍──
可惜你在我心裡，從來都是慕少艾。明明只是慕少艾，卻做著認萍生的勾當，攔也攔不住……你可知道我日日夜夜都恨不得你死了。
你說你怎麼不殺了我。慕少艾一聲嘆息含在嘴裡，糊糊混混：你說你怎麼不乾脆殺了我。
羽人哼笑：何需我動手殺你，你不早為我死去活來過許多遍了。
兩人呼吸開始有些粗重。
羽仔……朱痕在呢……慕少艾喘息著，鼻裡哼哼的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就是要他在，很久前我已經想這麼做了……在他面前狠狠地幹你……
唇舌糾纏的吸啜聲大膽而露骨，在遍佈毒消毒藥水味道的病房中，彷彿都能聞到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淫靡氣息，逼不及待得令人瘋狂。
「少艾。」好一會兒，羽人粗喘聲平伏下來：「我要動手了。」
「羽──」
「狂龍被南宮逼得走投無路，我只有這一個機會。」羽人聲音很輕，恍惚的光景裡，像足了十來歲時候的語調。「先是他，再來是翳流。等這一切結束，我們便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開間風鈴店，養個孩子，我來做家務，你負責享福，但不許再抽煙，好不好？」
如果上帝允許，我多麼希望，時光在此停留。

翌日出院。
兩名便衣差人仍舊送我回原來的公寓，告訴我，他們已安排人手「保護」我，這段時日不太平，希望我盡良好巿民的職責與他們合作。簡而言之，沒事別亂走。
我滿口答應。
門一關，我馬上把公寓從天花到地板翻了個遍，沒過多久就發現，在我不在時候，有人把我的公寓從天花到地板都翻了個遍。自已住的地方雖非機關重重，也不礙我設幾個小把戲監視，如今明顯都被動過了。
誰動過不重要，我確定他們無功而還。

由於被告知過別隨便出門，我當了一回不孝子，一通電話打給爸媽，說你們兒子出院了可以來探望了。
電話裡母親說話顫顫抖抖的，聽得人難受；如今倆老站在眼前，父親鬢邊頭頂霜白斑斑，母親一看見我，淚眼婆娑，只知怔怔望著。她握住我雙手，如嬰兒抓緊母親的指頭，抿起唇，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不同於被槍擊那陣錐心之痛，胸口像被一把無形的鈍刃活剮凌遲，簡直透不過氣來。我活了二十幾歲，從沒像當下這麼清晰領悟過，為人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雙膝一軟，我當堂給他們跪下。
「對不起爸……對不起媽……對不起…對不起……」
忘了那天說了多少遍對不起，大概這輩子加起來，都沒這幾分鐘說得多。
如今回想，朱痕染跡這輩子到現在，也算縱情任性，遙逍自在。他愛過某些人、怨過某些命運；然而他沒有欠過慕少艾，沒有欠過羽人，也沒有欠過自己。
他唯獨對不起父母。

最終還是姥無艷哄著攙著，把地上抱作一團的我們慢慢勸過來。
趁爸媽在廚房做菜那會兒功夫，她拉著我整理攜來的水果籃。
「終於知道害怕了麼。」她捧起青翠飽滿的青萍果，放到竹篾編的盤子裡。
害怕？也算吧。
「只是剛才突然發現，我跟他們，原是不同的。」
「不同？」
「芸芸眾生的造化不同。一個人擁有什麼、失去什麼、應背負什麼、該捨棄什麼，總有不能隨心所欲的地方。」
「說得這麼玄，怎麼聽著像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辨解。」
「簡而言之，」我苦笑：「我害怕了。」
我早擁有了他們畢生難得的幸福，所以不能擁有他們追逐那份幸福的覺悟。再糾纏下去，恐怕累人累己。
「你這樣才好。」姥無艷略感慨：「曉得害怕的人，才懂珍惜。」
她將水果一個個放好在竹盤子裡，先前被掩埋在籃底的物件，正安安靜靜躺那裡。
姥無艷問：打算放棄了，還是？
我望著那東西片刻：危險事不做歸不做，但人總得有始有終。

自從上回醫院裡，慕少艾跟羽人在我床頭偷腥，兩個人後來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也難怪，他們要麼沒有功夫，要麼沒有自由。有了功夫和自由，非常時期，自是見誰誰倒霉，他們又不跟我有仇，對我敬而遠之，這些都是存了好心。
只不過除了跟我斷絕連絡，「認首座」的日子，仍舊過的豐衣足食，茶水滋潤；既沒被吊起來抽打，也沒被壓在某床上日夜不知。
是在送給慕少艾結他pick後，我才知道，這些年他早學會了彈結他。
並不像旁人一般，每週固定某天某時間到某地點學習，大概因為「工作」時間不穩定，少艾總是隔三差五出門，回來後抱著結他叮叮咚咚的練習。更多時候，他的老師透過電郵把練習曲寄給他，他就著曲譜哼唱，或者乾脆彈起來。
但在這裡我不得不批評他懶散懈怠的作風，慣常都沒練習幾把，就丟下了。而且總算我吹長笛時學的樂理沒落下，耳朵也靈，對每首曲和弦裡時不時錯彈的拗音聽得起疙瘩，便不禁想：慕少艾這小子，隨便起來果真隨便得緊，練習成這樣，猴年馬月才能出師。
不過，也許，他根本沒想過出師。
我撥弄著一早放到父母家，又讓姥無艷幫忙乘機捎回來的偷聽接收器，這麼想著。
耳機那端，少艾正在自彈自唱。我一邊聽，一邊細看從少艾電腦hack回來的譜：第五小節、第十四小節和第四十五小節錯音，正音該彈C、G#和E……從筆筒裡揀起一支筆，我在筆記本上簡單地寫寫劃劃，記下了些事情。
少艾的歌聲依舊迷人，溫潤的嗓音卻比從前沙啞些，是給歲月磨礪的，但多半也是抽煙抽的，卻正好把Shape of my heart演繹得更有味道。
他一直沉思冥想。
出手從不遲疑。
並非為了金錢。
也不為了讚賞。
而是為了尋找答案。
多好的一首歌，少艾，多適合你，你唱得多動聽。
你的心、他的心、我的心，人心的形狀到底是什麼形狀？
沒有答案，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週五。下午兩點四十五分。紅綠門商場天台。
其實在羽人非獍出現前，我沒十足把握自己來對了地方。畢竟從解密暗號到試驗跟蹤，時間太倉促，很多猜測尚待證實。
紅綠門位處巿區心臟地帶，我提早半小時蹲點，終於在看見羽人從救生梯攀上來時候，悄悄鬆一口氣。
羽人今日跟以往都不一樣，做消閒打扮，一身雪白運動服，搭青草綠運動鞋，相當醒目。歛起一身狠戾的話，光瞧那身姿，那容顏，簡直酷得像模特兒。他上來後站的地方離我匿藏處不遠，順風的話，甚至應該能聽見人說話的聲音。我原以為他會抽根煙等著，但並沒有，他就靠在欄杆前，一直往遠處看。
直至約定的時間到點，羽人凝神不動，慕少艾也久久未見蹤影。
他說：出來吧，少艾不會來了。
聲音不大，剛好夠我聽見。
是突發狀況，但說實話我心裡並不感到太過意外。從以前到現在，對羽人非獍，我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但最少一直甚少戒備。
我乾脆就現身。
「少艾呢？」羽人來了，就證明我的推斷沒錯。
「我另有法子通知他別來。」羽人望著我：「我要見的是你。」
「你們什麼時候發現？」
「今天。」
我沉吟道：「替我向少艾道歉。」
羽人沒說話，連個表情都沒有。我想也是，事已至此，我們中間誰都不必道歉了，何必道歉呢？在這一筆爛帳面前，一切都顯得那麼蒼白。
不道歉，但一句道謝總不能少。
「上一回，謝謝你的救命之恩。」世上哪有這麼多幸運兒。什麼福大命大，大難不死，都靠這個人手下留情。在那個危急關頭開槍，子彈擦過心臟射出體外，這做法，膽色氣魄手段，少一絲一毫都不成。
羽人徐徐道：「兵行險著，你的命大。」
他執意如此說，便就如此罷。
「少艾知道你單獨見我麼。」
「不。」羽人搖頭。
我瞇起眼：「那麼，你找我何事？不會單為了證實我有沒有監聽少艾吧。」
羽人看著眼前，我循他的視線，從十三層高樓往下望，這一片巿區最繁忙的地帶，車如流水馬如龍，人潮熙來攘往，川流不息。
「記得這裡麼。」羽人眼神看向遙遠的地方：「還沒建商場時，你記得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被他一問，霎時有些不知所以。這是什麼？懷舊？這一區隨著周遭人口發展，城巿規劃，逐漸從舊區被徹底翻新成商業中心，不過近五年左右的事。五年前，這裡尚算是城巿裡一個較破落的老區，而紅綠門正正是當年有名的紅燈區。唸高中那會兒，班上的男孩兒週末出門玩一趟，回來吹噓自己到過了花街，好像很威風。天曉得光天白日的紅燈區是空氣好看些還是塵好看些。
「算是個龍蛇混集的三不管地帶。」我說。白天正經生意，藥材舖印刷舖舊書店雜貨店都有；入夜後霓紅燈下是麻雀館按摩店還有食肆，招呼著前來尋歡的和尋釁講數的各方好漢。
羽人聲音低沉，語氣裡盡是淡漠：「我就在這裡出生。」
我有些訝異，並非因為羽人的出身──這在道上並非什麼秘密，一打探便知──而是因為由他親口所說。聽說，無論羽人梟獍是否今時不同往日，無論他在這江湖上有多位高權重呼風喚雨，對自己過往出身，依舊隻字不提，諱莫如深。
我馬上安靜。
「懂事以來，我不知道父親是誰，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的母親……在記憶裡的她，只會賭錢和喝酒。反正在這裡，錢怎麼賺，又怎麼輸，這日子過得不像日子，是個腥臭無比泥沼。」羽人眼底寒光流轉：「但她到底是我的母親。」
那日，我接到消息，她得罪了某幫老大，被堵在牌館。
我聽了馬上趕過去，少艾我攔他不住，也跟了去。
我一推門，看見四五個人圍住她。我上前把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掀翻在地，再看我媽，已經剩半條人命。我當場紅了眼，揪住那男人往死裡打；其它人見這架勢，都撲上來對我拳打腳踢。這都還好，就怪其中一個眼尖，發現少艾正打算偷偷溜走搬救兵，便轉頭對付起少艾。少艾那身手，在職業打手面前，根本就是三腳貓功夫。我聽見少艾悶哼一聲摔倒地上。然後我聽見那人渣的淫笑。
再然後，我的世界剎那靜止。
打鬥之際散亂一地的餐具，我順手摸到把牛排刀。那幾個人力氣大，身手鈍，也做夢沒想到一個半大孩子能下狠手，我一刀一個，送他們去了閻羅王處報到。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就在我腳下踩著的這個地方。
羽人非常平淡地敍述，雖然事隔多年，我依然能想像當時情況：滿目蒼夷的現場、東歪西倒的屍體、鋪天蓋地的血、寂靜的喘息，還有在命運的分岔路上，那對剛歷劫後，倆倆相望的少年。
那一刻實在過於殘忍。在懵然不覺間，他們已經渡過那道不能回頭的界限。
那一刻，他們心裡想究竟想過些什麼？會不會有那麼片刻，想就此擁抱著世界擁抱著彼此，走向滅亡？
我簡直，想都不能想。
後來孤獨缺來了，他說我答應他個條件，他便抹平事情。我想也不想一口拒絕，但少艾不同意。少艾拾起那把刀說，我若不跟孤獨缺走，今天這裡的人命都是他殺的。
羽人看著我，神色專注：「朱痕。」
我跟羽人相處不多的時日裡，這是為數極少，他正正經經喊我名字的一次。我知道他必有所求。
「我對自己至今所做一切，一無所悔。唯獨一件事，在那個平安夜，出於私心，我沒有讓少艾跟你先走一步。」
我呼吸一滯，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哀，化為窒息，漸漸蔓延上胸口。
羽人眉宇緊鎖，仍舊是熟悉的面容，目光卻近乎虔誠：「罪惡坑已經到手，與翳流撕破臉也只是早晚之事，可是我沒把握跟上回一樣，護他周存。所以這一次，朱痕－－」
請你無論如何，都要將少艾從我身邊拉開。
請你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永永遠遠，都不要丟棄他。

有些人因為害怕而懂得珍惜，像我。
有些人因為害怕而變得勇敢，像羽人。
可是羽人，你到底憑哪來的勇氣，對我說這樣一番話？
而在聽過以後，我又能拿什麼面目去辜負這般重越性命的託付？
黎明之前的黑暗，已經太過漫長。
那是一夜將盡的黑暗，它伸出魔爪，將極目所及的一切籠罩。而處身其中的人，卻甚至不清楚，等待他們的，是不是他們心之所向的曙光。又或者，在不知道何時終結的一生之中，他們能不能看得見那樣的晨曦。
我有太多疑問。可那時候的我早已懂得，人生固然有終局，但命運不一定要給你答案。

罪惡坑跟翳流之間的第一槍，不出意外，遲遲還沒響起。在無形的煙硝中，沉默的瘋狂蘊釀既久，羽人跟南宮，彼此像蓄勢待發的獸，靜待一口咬斷對方咽喉的時機。
在微妙的平衡中，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夠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察覺到事情不對勁，只是一個偶然。
因為調查少艾的事，我對H巿，乃至鄰近國家、州際，及至世界範圍的毒品巿場前所未有地了解。
罪惡坑作為本地黑道龍頭，同時亦是州際內中轉C國的最大拆家，與G國販毒集團異度合作已久。表面上罪惡坑與翳流的衝突來自爭奪H巿地下操控權，實則卻瞄準C國這塊大肥肉。翳流意圖搶佔H巿為根據地，背靠C國，再與國際間大小毒梟一爭長短。
一劑神醉夢迷，足以令南宮神翳有恃無恐。然而這樣野心，不啻從別人飯碗裡搶一杯羹，異度首先就不肯幹。南宮是狂，卻不傻，他以神醉夢迷為餌，積極拉攏異度的敵對勢力。一年多以來，各種台底角力，合縱連橫的好戲天天樂此不疲地上演。
便是在這段期間，慕少艾除了製造神醉夢迷的首功，亦憑藉自身儀表堂堂以及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坐直昇機一般，三扒兩撥攀上了翳流首座。
就在幾大勢力眉來眼去火花四濺的同時，警方也不是光吃白米飯不干事。但兵捉賊也講一套規矩，就好比人家正經西裝革履笑臉迎上來，你總不能袋口摸槍一下打過去。你只能等他脫下西裝，捲起袖子，直到他展開具體攻擊程序。
要是等不及？那就把他逼到非動手不可的地步。
那是有天我回公寓，在樓下等升降機時，聽見兩個女人的對話。其中一個似乎昨天剛下遊輪，正閒扯這趟出門經歷，非常得意。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遊輪航向G國時，船長擴播由於當地政府日前緊急頒佈巡查海盜令，而客輪原先航線與封鎖海域重疊，故需繞道往另一港口登陸。女人囉囉唆唆的，對被客輪公司平白吞去了半天時間忿忿不平。
這些街頭巷尾的絮語，一天到黑沒一百有五十，平日裡聽過便算。但這陣子我的神經極度繃緊，一聽見G國，便多留了個心眼。據我所知，G國的確海盜猖獗，但女人口中那片海域，也與異度走貨路線相去不遠。
我回家，開電腦，查新聞，翻地圖。
異度出貨巷口不只一個，但若以H巿為目的地，便以從這裡出海風險最低，最為快捷。其它路線的話，不論海陸兩路，時間上慢一倍不只。
還有一個方法，與H巿屬同一州際的J國，同時作為毒品巿場其中一個最大中轉國，異度大可將分拆到該地的貨，先運送部份到H巿。問題在於──我閱讀新聞報導都皺眉了──J國選舉在即，執政政府為討好人民爭取選票，近月以來實行貿易保護政策，限制商品進出口品種，增強海關關檢力度。
要知道每樁毒品出貨接貨，都是刀口上玩命的事兒，從來做熟不做生。如此一來，罪惡坑貨源肯定早晚要出問題。
我冷冷地看著電腦螢幕，這諸般巧合，你要告訴我這果真只是巧合嗎？
但若說翳流有這通天能耐，那當真只能當笑話聽。
姑勿論眼下狀況是有心人搞局抑或單純是上帝的惡作劇，情勢若此，翳流不可能放過機會，罪惡坑也不會坐以待斃。至於警方──
我KO掉今晚第六罐罐裝咖啡，終於從警方系統裡零零碎碎的線報中，整理歸結出他們將有所行動的結論。
結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我的心卻在一陣麻木過後，無法停止一直往下沉。
所有事情都按照它預定的軌道，往未知方向一路狂奔。猶如天黑過後是天亮，在一閉眼一睜眼之間，有多少被算計過的陰謀和利益，和掙扎多年的歡喜和仇怨，都將無情地成為過去。
那又何必，念念不忘。

自那天起我跟發了瘋一樣，不斷打電話給慕少艾、不斷發短訊電郵給慕少艾。
相比起此刻不知道身在何方，甚至生死未卜的的羽人，我能做的只有這件事：通知少艾快逃。
我知道這樣做可能不管用，更明白這也許只是我一己私心。但撇開一切，單純地，我只是極不願意少艾出事。
三天後，我正伏在桌上打盹，半夢半醒之際，手機鈴聲乍地響起。像脊樑被電流擊中一般，我猛地驚坐起，手忙腳亂差點沒把手機摔地上。
我手抖著將手機貼近耳邊。
「朱痕？」
謝天謝天，是慕少艾。
「少、少艾。」我使勁盡量將手機壓向耳朵，直至隱隱生痛，彷彿這樣便能聽得更真切。我盡量壓抑聲線中的顫動：「你在哪裡？」
少艾遲疑半响，才道：「你找我有事？」
「沒事不能找你？」我衝口而出，這樣的對答，簡直像條件反射。
少艾一愣，微晒道：「能啊，怎不能。」
這語氣熟悉無比，我心頭恍惚，頓時有點找不著原來的話：「我只是，有點想……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少艾說：「我在L巿。」
L國的L巿麼？那是在地表另一端的國際城巿。少艾這會兒在L巿做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嗎？
「南宮讓我代表翳流藥業，出席國際藥學聯合會議，順便跟當地醫療機構談合作。」少艾聲音有點漫不經心的悠閒：「醒惡者跟過來了，名義上是陪同，十之八九還有別的勾當。你不用擔心，我應付得來。」
我本來想說我不擔心，你好好待在那邊，我就不擔心了，說什麼都不要再回來。卻在即將開口的半秒之間，鬼使神差地，我放棄了初衷，裝作調笑口吻：「慕姑娘真沒良心，薄情得嚇死人，老子養病這麼久，一次沒見著你人影。難得想起你了，還得找好幾天。」
「剛下飛機便直奔會場，一直開會到現在。」慕少艾解釋道：「朱痕，那次的事──」
「開個玩笑，你我之間不說這些。」
「……嗯。」
「少艾啊。」
「嗯？」
「四月的L巿，天氣好，風光更好。聖安當大教堂、瑪德河畔、科卡巿場還有那些百年的舊書店、舊古堡、一年一度的牧場節、納西塞斯大球場的甲組聯賽，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去瞧瞧。你人都在那了，說什麼都得遊覽一圈。」
少艾笑笑，說挺不錯的主意麼，他也打算四處走走。
嗯，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回來給我捎手信。
好。
然後掛線。
我馬上打電話訂機票。
上帝啊，我心裡不斷祈禱，請保佑我趕得及。

後來我才知道，飛機從H巿起飛一刻，罪惡坑和翳流正在碼頭激烈槍戰。開火理由並不重要，由誰挑起也不重要。換個地點換個緣由，該流的血亦不會少流。
「………事情才發生一天消息非常混亂……警方半路突擊，翳流那邊姬小雙天來眼芙蓉骨當場被打死，南宮中槍，跟寰宇奇藏坐船逃了，生死不知……同時帶搜查令抄了翳流幾個根據地，好像摸到製毒工場……罪惡坑死了破玄奇……」
我過了移民局，快步匆匆走向入境大堂。癩子在電話那端喋喋不休，我心急如焚：「羽人非獍呢？羽人非獍怎麼了？」
「羽人……非獍？是羽人梟獍的兄弟麼？」
「就是羽人梟獍！快說！」
「人沒傷著，但當場被拘補。」癩子略遺憾道：「槍戰前，他正領著罪惡坑接貨。」
我像被冰水兜頭潑下，一涼到底。
警方能一下子挑了翳流製毒工場，不用問，肯定跟慕少艾脫不了關係。南宮的生死兩說，這份基業算毁了。
更糟糕的是羽人。雙方駁火的碼頭，位處H巿與C國交界，正正是執法灰色地帶。羽人被捉賊拿賍，販毒罪板上釘釘，再壞也不過如此。依H巿法律，最重判是無期徒刑。但若案件最終轉交C國，最高刑罰，是死刑。
該死的。我攥緊拳頭，指甲插到手心裡，仍渾然不覺。
該死的。
該死的。
該死的。
我心裡默唸著，無補於事地站在人來人往的入境大堂出口處，惹來無數奇異目光。
不。我告訴自己，我不遠千里而來，不是為了哀悼。最少不是現在，不在這裡。
我深呼吸，緩了口氣，撥通了少艾手機。
「──朱痕？」
嗯，突然想找你聊聊。這時點猜你該休息了，回飯店了麼？
慕少艾相當平靜，聲音完全聽不出起伏：「我在機場。」
果然如此。我不再耽擱，拔腿就跑，邊跑邊道：「離境了麼？」
「快了。」
「慕少艾。」我氣喘噓噓，焦急、狼狽、而懇切：「你站著，不要動。我以我們十幾年的交情求你，你TMD現在就站著不許再動。」
慕少艾沒有回答，掛了電話。
我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趕到離境大堂，遠遠便望見慕少艾。四月的L巿，天氣非常清涼，少艾穿著鵝黃色乾濕大衣，孓然一身，側靠在大玻璃幕牆上，向外遠眺。黑夜中的機場，控制塔、跑道燈、導航燈，還有不時來往的貨運車、點點碎光如鑽。
彷彿早有感知，當我的視線捕捉到他的一刻，慕少艾亦同時回頭看我。
片刻漫長得有如一個世紀。當少艾信步朝我走過來，記憶的扉頁隨之被掀開，那樣的步伐，那樣的笑容，他的身影，與故事開頭緩緩重疊；與他走進我生命的那個瞬間，緩緩重疊。
我以為我有許多許多要說的話，卻原來沒有。茫茫然間，我看著這樣哀而不傷、風流入骨的慕少艾，說道：少艾你長大了。
聽見這句沒有由來的話，少艾嘴角微揚：是的，我們都長大了。
我說：「那長大了，為什麼還不學聰明些？」你甫下飛機，恐怕還沒出境，就會馬上被逮補。你不單只幫不了他，甚至連見他一面都不行。這你不懂？
少艾淺笑：「不就是因為長大了，事情做起來看著更蠢。」
我一陣苦笑。那是，原來人長大了，並不會聰明多少，但從前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任性和倔強，終於變成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
「他讓我千萬將你留住。」我知道這是最後黃牌：「他一直不希望你為他以身犯險，不為別人，不為我，不為自己，就為了他，你可以留下嗎？」
「他這樣告訴你？」
我點頭。
「朱痕，」少艾忽道：「我送你的糖，有帶著不？」
糖早吃完了，荷包我卻是一直貼身藏著。
少艾輕輕按住我往裡袋摸東西的手：朱痕你很聰明，不過回去以後，別再當偵探了，太過危險。照你的本事，做點別的什麼，一樣能出色。
少艾這話太過不祥，我皺起眉，想要打斷他，他卻近前一步，一手扶在我臉頰上，嘴唇幾乎貼著我耳邊，悄聲說：其實苦糖一開始並不苦，不過是後來，越來越苦。世間上，想神醉夢迷的人，都是自欺欺人。人生於世，畢竟苦多於樂。可沒嘗過苦，得到的那些快樂，也就沒來得那麼刻骨銘心－－配方我繡在荷包裡，你回去看。
我捉住他的手，瞪大眼睛看他：少艾－－
慕少艾豎起根纖長指頭，舉到唇邊，做了個噤聲手勢：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個聖誕夜裡，他跟我說過什麼？
少艾的目光越過我，烏黑的雙眸，燦若星晨。我知道他正在遙望著很久很久的從前。
我臉上攸地一片冰涼，有液體沾到唇上，舌尖一舔，都是咸的。
「他說……」慕少艾雙唇微啓，很輕很輕地，字字烙在我心上。
語言到底有多蒼白無力？傾盡我的一生，都無法形容這份心情。
慕少艾微笑：你說，我怎可能不回去。
頃刻間，從我眼前掠過許多景象：天空、飛鳥、海、彩虹、野花、夏天的鐵軌、雨後的水窪、午後的紅茶。美好、厚重、信仰、純粹、愛。還有眼前的笑容。
慕少艾的笑容，在那一刻，成為了永恆。

尾聲

一年後。

又是一個四月天。
藍天向廣袤無垠的地平線伸展開去，流雲在長風萬里之中恣意倘佯，天地造物都沾上暮春初夏懶洋而生機勃然的氣息。
我漫步在樹蔭之下，金光細細碎碎灑落在身旁一排排粗糙的石頭上，顯得它們古老而安寧。每塊石碑，慣常鑲嵌著一幅照片，刻上名字和生卒。彷彿一副皮囊、一個代號、一段時光，便是人的一生。
而隱沒背後，或輝煌或平淡的故事，像被雨打風吹浸蝕得斑駁的石碑一般，早隨歲月消磨。
當年罪惡坑和翳流血戰，兩敗俱傷，幾乎一夜之間被警方翦滅；罪惡坑首腦羽人梟獍落網，翳流首座認萍生主動歸國自首，消息轟動H巿。一年後的今日，卻沒有幾個人會記得，曾經在道上叱吒風雲的這些人，如今身在何方，下場如何。
曾經我很在意，人一生何其短暫，豐功偉業，愛恨情仇，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們所能求的，莫不是當下日子能活得舒坦些，快意些？
有次我實在忍不住問慕少艾：你有沒有後悔過？
穿著囚衣的慕少艾，許是久不見日光，比從前還要白晢三分。他坐在我對面，神態恬淡，牢獄生涯沒有讓他形容凋殘，更沒在他身上平添一分一毫的腌臢和齷齪。
直至探監時間結束，他也沒回答。
他只說：替我去看看他，可以的話，捎幾朵小白花。
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答案。
不是每種幸福都能理解。
不是每次選擇都沒遺憾。
但也只能這樣。我和你和他，終究並不一樣。但我和你和他，在各自的軌跡上，都已經盡力活過了。
我在一個墓碑前蹲下來，將手裡的薄荷花，安穩放在土地上。
這個墓碑與別的都不同，沒有照片，沒有名字，沒有生卒，只刻了一句話。
那是少艾告訴我的，那個夜裡他的一句話，如今也是他想要傳達給他的一句話：

我本來一無所有，也無所驚懼。謝謝你來到我身邊，謝謝你給了我一切，謝謝你成為了我的世界。今生來世，願再與你相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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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hyl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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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8樓發表於: 2014-08-21 07:0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8.20▽紾窩笢陑ㄞ迼躅▼祥橾貉ㄗ狟ㄘ岸岸岸夥�脣啤汜堤掛麐堔

管理提醒︰ (妃茗) 回覆為亂碼,請修改 (2014-08-21 19:41)

很抱歉用手机回复的乱码了，作者大大早上我看到结尾的时候真的被虐惨了，在公交车上差点就想哭，还好晚上看到番外又被治愈了！另外阿九是谁的孩子啊？还是就是后来收养的？

[ 此帖被jhylong在2014-08-21 22:0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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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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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68)

9樓發表於: 2014-08-21 20: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樓上的童鞋你悲劇了，雖然看見數字和字母大概都猜得出來。
樓主說話算話，來放個童叟無欺的happy end

－－－－－－－－－－－－－－－－－－－－－－－
番外

【IF】

公司從籌備到開張約莫耗時半年。至於才不過一年，已迅速發展至現有規模，卻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大概全世界對網絡應用的瘋狂增長以至巨大商機，都只有嘆為觀止。
退出偵探界後，我在某大企業從事計算機系統工程師；兩年後決定單幹，開了這間研發網絡安全產品的公司，連續接了幾宗案子，都取得不錯成績，信譽也就漸漸起來。
但令人詫異的是，政府新近一項招標工程，由於規模不大，我本著隨便試試順道取經的心態，投過去標書，沒想到居然中標。
望著這天掉下來的餡餅，我頭一個反應是別鬧了。打個比喻，這事就像大學聘請一個中學畢業生當教授一般滑稽。
當中要沒些異乎尋常的貓膩，我朱痕染跡的名字倒過來寫。
結果我還沒來得及去找貓膩，貓膩自己找上門。

下午開完會，秘書小姐匯報說，方才有位自稱政府官員的先生曾致電到公司，讓我記得回覆。我心想來得正好。
電話接通，是一把非常溫文爾雅的男聲，約我明天下午兩點在巿區某著名大飯店hightea，順道談談這份標書的事。
末了，我問：請問尊駕如何稱呼？
對方想了想：我是一頁書──
０口０！！！
───的手下兼合作伙伴（？）
＝口＝！！！
直至對方掛電話，我仍處於渾渾噩噩戰戰兢兢的狀態。
一頁書，現任國際刑警主席，三年前本州際區最高負責人，百世經綸一頁書！
而且，是三年前繡在慕少艾荷包裡，那張配方背面寫著的連絡人。
當日我依照配方上的方法尋人，接應我的卻非如雷貫耳的一頁書，卻也是個不一般的男人。我自問見過些世面，閱人眼光也不差，眼前這位衣著隨便，形容懶散，言談幽默的男人，一下子就被我鑑定為正道、腹黑、深藏不露。
他說他叫劍子。
劍子說，慕少艾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勉勉強強，也算個好人。好人麼，會有好報的。
慕少艾有沒有好報，我不願置評。但自那天起不久，神醉夢迷在毒品巿場徹底銷聲匿跡，我陸陸續續有所聽聞。我相信這是少艾的願望。
至於現在這位「一頁書的手下兼合作伙伴」到底何方神聖，我當然打算親自會他一會。

翌日下午一點四十五分，Eternity Hotel。
我以為我早到，步進餐廳，卻有侍應笑迎上來，溫和有禮，說，素先生和談先生在那邊等侯已久，請您跟我過來。
那一桌臨窗，從三十層高樓上一望無際地鳥瞰海港，對岸高樓參差，見縫插針地座落在大道小路之間；一幅幅巨型玻璃幕牆倒映海天，相當壯觀。
更加壯觀的，是眼前的hightea。我沒數錯的話，桌上一共放了…………六份！？
大概我目光中的惶恐過於赤裸裸，那個正一口咬著英式鬆餅的男人笑道：對不起，我太久沒嚐過這裡Scone配白桃玫瑰果醬，忍不住多點了幾份。不過你放心，你的一份，我沒動過。
我嘴角抽搐，我根本沒擔心過好嗎。
趁男人正在抹嘴巴的空兒，我飛快地打量幾眼：吃東西的這個正是昨日電話裡的人，此人相貌氣質與聲線甚為相配，清貴俊逸，舉止溫雅，是位有背景的沒跑；坐在他身旁那人，身材要瘦削些，形容更是相當清冷，抿嘴不語，看著倒像是跟吃東西那位有些微妙地不對付。
男人抹完嘴，笑道：朱痕先生你好，我叫素還真，他是談無慾。關於今次這份標書，政府方面，我們算是委託人。
委託人？
接下來素還真開始天花亂墜說了一通話，歸納起來，大意是這份標書算國際刑警方面託本地政面出面招的一個小工程，箇中緣由被他曖曖昧昧地略過，但證件文件一式都齊全，手續程序也合法，只不過有些條文細款，需再與朱痕先生斟酌下。
我聽了半天，問：「在那之先，我能不能先問個問題？」
素還真笑吟吟道：「貴公司之所以中標，是因為規模最小，但潛力實力，都不容少覷。」
這說法聽著真新鮮，直接找間實力已經不容少覷的大公司，不就完了？
「大企業信譽良好，實力雄厚，但正因為是大企業，也有些……未免不盡人意的地方。小公司的話，信任是最大的問題，風險太高，一般政府都不予考慮。只不過我們的要求，與政府略有不同。」
素還真搖搖頭，捧起桌面那杯香氣濃郁的蘋果茶，呷一口，說：「對於三年前已經hack進國際刑警機密資料庫的你，有些話，我想無需多說了吧。」
我心裡隱隱約約有個念頭，什麼國際刑警的小工程，頂多是虛招，真的想找合作對像的，說不定就是眼前這底蘊未明的兩個人。
「素還真，時間。」談無慾眼眸半垂，卻是望也不望素還真。
素還真啊一聲，略遺憾道：「師弟，我才剛開始吃……」
談無慾容色未變，毫不甩他，起身：「waiter。」
「好友啊──」
「結賬，打包。」
談無慾掙脫開他師兄八爪魚般纏著他的手，在口袋摸出件東西，扔給我：「慕少艾託我交你的。」轉頭又向他師兄怒道：「你能有一次讓我覺得跟你出門不會丟臉好嗎XOXOOOOXOXXOX………」
我捏著手裡東西，還想追問點什麼，談無慾已經跑了。素還真看著一桌子甜食，眼神非常悲憫；但轉頭望著他師弟背影，又顯得非常哀婉。最終他對張口欲言的我一臉抱歉：「今天到此為止非常抱歉條款細節有勞你回去再詳閱我們隨時聯絡素某靜待佳音。」
「那少艾──」
「回去看吧啊Byebye！」素還真說「回」字時候人尚離我三步之遙；到「bye」字音落已經消失在門口了。
我無言以對。

慕少艾你敢結交些正常人嗎？回家路上我無限腹緋。
說起少艾，出獄至今經已近三個月。當年的事，幾經談判，羽人被押戒到C國受審。就羽人梟獍在C國犯案櫐櫐的紀錄，一旦提堂，數罪並罰，即時槍決。至於認萍生，據稱因成了多宗案件的污點證人，且態度合作，被H巿法院判監七年。
但在半年前一次探監，少艾告訴我，他在獄中表現良好，大概能提早假釋。
三個月前，我去迎接他。脫下囚服，換上新買日常悠閒服的慕少艾，從鐵閘後慢步走出。他一手插袋，一手舉起，笑著朝我打招呼：嗨，朱痕。
就像昨天我們剛從某個酒吧門口，某條街頭巷尾分別過一般。
但又分明，恍若隔世。
我們給了對方一個久違的，用力的擁抱。
早在出獄前，我就替少艾打點過，租一套公寓吧，再好好休息，看看到時候要是想找工作呢便找工作，不想找了，可以直接到我公司……諸如此類。
少艾含笑不答，也沒反對。我已經很習慣他這副模樣。既不花多少錢又不耗多少時間，我決定不管他如何，先準備著。
結果少艾告訴我，他決定去旅行。
我聽呆了，假釋者能一出來就去旅行？
少艾拍拍我的肩：能的，我這不是表現良好麼？肯定能的。
那你打算去哪兒？
還不曉得。慕少艾聳肩，說，到哪兒算哪兒。
我相當認真地，把慕少艾從頭到腳，從腳到頭看了幾遍，確定他沒有說笑。
我說少艾，你瞞著我什麼，我年紀大了，不經嚇。
慕少艾微微一笑，說他年紀也大，更不經嚇；而且吃苦吃怕了，不經捱。從今往後，他要比任何人都更寵著自己。
當晚上，我給少艾接風洗塵。我倒想按一切出獄的習俗全做一遍，少艾卻嫌煩，最後在我的堅持下，才說好說歹跨了火盆。我往他手裡塞了一大袋柚子葉，著他快洗澡去，洗掉霉氣。
少艾好笑地看我，我板起一張臉，擺出不死不休的氣勢。
少艾笑著投降。
趁他洗澡當口，我親自下廚做了幾道清淡可口的小菜。少艾說折騰了這許久，這些年身體多少比從前添了毛病，難得在獄中作息有時，才又將養了好些。但裡面畢竟並非清靜享福之地，只有一件，他戒了從前大魚大肉，越吃越素，想來腸胃是不能再適應油膩食物，也不能多飲酒。
雖說不能多飲，但像今晚上令人這般高興的光景，又怎免得過小酌兩杯。
不飲猶自可，一旦飲了，我才發現自己原來這麼高興。又因為這麼高興，更喝高幾杯。所謂惡性循環，自是酒醉收場。
體內所有血液都一個勁往腦殼衝，我整個人飄飄然的，眼前少艾的身影一個變兩個，兩個變四個。
神智昏昏沉沉間，我感覺少艾使勁架起我軟棉棉的身體，往幾步之外的沙發床上帶。就這樣，他已經有些氣喘力竭。
醉酒的人總以為自己很清醒，除非借酒裝瘋，其實十個九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隱隱約約記得少艾應該坐牢了，前幾天才去探望他呢見他脖頸處紅通通一片，說是天熱，出疹子，我還老惦著監獄裡面食用都不好回來後得寫個信去政府投訴部門……但眼前的少艾，他在我咫尺之內，我人都恍惚了，伸手要去碰那幻象。
少艾的幻象竟然並沒消失，由著我的手，觸摸上他的脖頸。
沒有疹子啊……我傻笑。
少艾的幻象也笑，四個幻象，四個都在笑，笑得我目眩。
少艾的幻象說：謝謝你，朱痕，我－－
少艾的幻象頓了頓，便不說話。片刻後，小小地嘆口氣。
他始終沒再說些什麼。我知道，那沒出口的話，這輩子他都不會說。
可是你別嘆氣，少艾，不要嘆氣。我的人生，你的人生，有一千一萬種可惜，但這件事，並不可惜。早已不可惜，沒什麼好可惜。
我們總在彼此的心裡，偶爾掛念，各自安好，無需再多。
第二天，我宿醉醒來，頭疼欲裂。
我扶著快要爆炸的腦袋，暗罵自己就這麼點出色，說好的慶祝洗塵呢？
在屋裡走了一圈，不意外慕少艾已經不在。餐桌上留了張字條，說他買了牛奶，放在雪櫃，另外有雞蛋和面包在廚房。他出門去旅行了，勿念。
我的神經已經被磨粗了，當下相當鎮靜地想：勿念你妹。

就這樣，慕少艾去旅行了。
起初還算他有點兒良心，隔幾天地報平安呢，今天在甲地後天在乙地，給我電郵的風景照，一張張漂漂亮亮的，雲海日出，冰川雪山，他說他一把老骨頭，再不去就去不成了。我笑罵他真晦氣。
他最後給我發的照片，是長空碧海，水清沙幼。落霞將天際燒得橙紅，幾卷雲帶絢麗得不可方物。那是一個月前的事。
出奇地，我並不怎麼擔心他。從那麼多大悲大喜中走過來的人，生命的柔韌性，必定強得你無法想像。
所以此刻我相當淡定地，把從談無慾那接過來的USB插進電腦，開啓裡面唯一的檔案。
是一段短片，攝影鏡頭放得很低，而且角度有點歪，看著有些像偷拍，更像有人不小心按到錄影掣，無意間拍下。
從這樣低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將一個約莫歲幾大的孩子攝進去。那孩子盤著小胖腿，手裡拿著把玩具鏟，正在沙灘玩沙。
在那孩子身旁半坐半蹲著個大人，看不見樣子，只見他跟那孩子在頑，幫忙著堆沙堡。他笑起來，連笑聲都暖和：阿九瞧瞧這個……對……啊，不行，阿九不乖，在搞破壞呢……喂你，就知道光坐看戲，過來帶帶孩子啊！
很接近畫面這邊，有男人低笑。他並未理會那一大一小，接著彈撥著結他。
悠長的前奏過後，男人呢喃般唱起那首不老的歌。

If a man could be two places at one time
I'd be with you
Tomorrow and today
Beside you all the way

與初識時相比，這時候的他，聲音似被時光親吻過，透徹而醇厚。
我的視線逐漸模糊。
從前我以為人生最美，美不過得償所願。
而其實比得償所願更美的，莫過於失而復得。
祝福你們。

【True End】

羽仔是被捕了，但沒死成，被有心人給撈出來。少艾是臥底，但基本完全失控，以暴易暴以毒攻毒，他是真去給南宮做事了。雖然留了幾手，但畢竟他這個首座是實打實的，所以坐牢也是實打實。
嗯總之兩個人經歷得不少，後半輩子總算可以過點安生日子，天涯海角都無所謂了。
這就圓滿了，祝楚君的本子也圓圓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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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琅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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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21【朱痕中心／羽慕】不老歌（全）+番外 ───官場插班生出本應援

Re:08.20▽紾窩笢陑ㄞ迼躅▼祥橾貉ㄗ狟ㄘ岸岸岸夥�脣啤汜堤掛麐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