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18 【雨拓】【补档】暗夜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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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har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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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1-18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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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8 【雨拓】【补档】暗夜行路

落拓子把太叔雨从棺材一样的储藏仓里扶了起来。太叔雨闭目坐着，面容平静，干净整洁，没有沾什么灰，但身上的衣服有些过于旧了，稍微一碰就有要毁坏的迹象，落拓子绕着他转了两圈，还是不知道从哪下手。
俏如来提醒他：在脊柱中央。
落拓子说，是这么旧的型号吗。从五年前开始，各个厂家生产机械人偶时，就不会把开关放在这么明显的位置了。他褪下太叔雨的上衣，那件衬衣立刻破得谁也不会想再去看它第二眼。太叔雨的身形很瘦，树脂制作的表皮肤色苍白，拨开长发，流畅的脊柱正中确实有一个明显的凹陷，这个位置让落拓子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把手放在那里，食指前端刚好能嵌进那个凹陷。太叔雨的皮肤触感与真正的人类一样，落拓子更觉得不好意思了。
在凹陷处按下去，太叔雨的身体轻微颤动，落拓子立刻收回手。启动了的太叔雨睁开眼，他首先看到凑在自己身边的落拓子，轻轻笑了一声。他说：你好？
落拓子说：你好。
俏如来走近，对太叔雨稍微倾身，算是打个招呼。八师叔，俏如来介绍，我是俏如来，是默苍离的弟子。你记得老师吗？
太叔雨颦着眉侧头思考，落拓子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的青年神态和身姿都过于逼真了，和真人没有差别，靠得太近仿佛有些冒犯。
太叔雨问，默苍离，他在哪里？
俏如来摇头说：哪里都不在了。
太叔雨露出一瞬间的茫然，俏如来接着介绍，自你沉睡之后已经过了十年，发生了很多事。这位是我的友人落拓子，将师叔叫醒，是希望师叔可以协助他的工作。
太叔雨于是抬眼看落拓子。落拓子又打了一次招呼：你好，小生落拓子，今后麻烦先生了。
太叔雨笑道，无妨，称呼笔者太叔雨就好。他伸出一只手，搭在落拓子的手上，从棺材中站了起来。落拓子握着他的手，太叔雨的手掌冰凉，好像握着一块冰块。太叔雨的身量比俏如来和落拓子都要高一些，俏如来思索了一下：尚贤宫里也许还留着三师叔的一些衣物，我去为八师叔拿来。
和衣服一起取来的还有一本并不太厚的册子，俏如来将册子交给落拓子：这是师尊写的使用方法还有注意事项。时间太久，书面文件比电子档保存起来更方便安全。落拓子接过来大致翻了翻。太叔雨给人的感觉和机械人偶相差太远，落拓子不太适应把他和使用方法这种词汇联系起来。
太叔雨这时也已经换上了欲星移的衣服，对他而言风格太规整了点，但身形合适。他把头发也梳整齐，露出眉眼含笑的面孔，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个很正常的人类。

外面的天空仍然暗沉沉地，也仍然下着雨，空气冰冷，街灯隐晦地指明道路，太叔雨给他自己和落拓子撑起一把很大的伞。这个时代的污染严重太多，雨水和几十年前不是同一回事，常人如果直接暴露在酸雨中，总计超过五十小时皮肤就有很大可能开始溃烂，于是落拓子一直都要戴着抵挡酸性的帽子。太叔雨把手臂伸出雨伞试了试，自言自语：更糟糕了。
他们走在这条荒芜的街道。建筑显然多年没经过修整，是破败两字的具现化，行人鬼影憧憧，偶尔有一些目光投在他们身上，也很快就转移开了。落拓子知道旧城区里是有不少危险人物——多半是被迫成为危险人物，他没有兴趣招惹，目不斜视，太叔雨却很有兴致地左看右看：笔者记得这个地方，十年过去，变得真烂啊。
落拓子说，还有更多地方变得更烂。
太叔雨问，笔者需要协助你什么工作？落拓子答道，小生现在是做历史事件的编撰整理工作的。太叔雨说那确实帮得上忙，笔者的运算速度还可以。运算速度这个词让落拓子再度产生人与机的不协调感，他按捺下心里的一点烦躁，继续说，并非是这点，而是现在时局不好，仙岛七王的管制太严苛，小生暗地里行事，获取记录资料很难。俏如来讲你和仙岛有渊源，而且也可以提供武力上的协助。
太叔雨说，哦——……仙岛七王。
他们抬头望去，与他们所在的破旧贫穷的旧城街道不同，江对岸是一片绚烂繁华的都市，由巨大的隔离罩庇护，里面是白昼般的人工照明。被江水所阻隔的两片城市，像是太极图那样一明一暗，落拓子和太叔雨现在正站在黑暗中的那一半。其实现在的时间应该是正午，但自然的阳光如今已经成了稀罕物事，活在被遗弃的世界里的人并没有黑夜以外的选项。
太叔雨说，他们六个已经彻底掌握了统治权吗。落拓子点头说，这三年来已经没有其他势力可以与他们抗衡了。
仙岛七王指的是六位掌握巨大资产的财阀主人，至于为什么只有六个，如今当然没有人敢公开提出疑问。太叔雨眯着眼睛看对岸耀眼的灯火，嗯，笔者听候差遣。
在这种地方和新的同伴一起生活基本不需要磨合，首先物资短缺，本来就已经处处不便，其次机械人偶内置的电池通常能够续航三到五年，不会额外增加什么生活需求。他们几天后迎来第一次合作，落拓子需要潜入天机禄存公司的网络，窃取一些被禁止传播的资料。太叔雨体内储存有过去能够在仙岛内部通行的秘钥，经过熟悉仙岛技术的太叔雨改进，现在仍然畅通无阻。
他们这天从十点钟开始工作，落拓子坐在桌前，负责骇入之后搜索他所需要的资料，一根数据线从计算机连在太叔雨的耳后的发间，太叔雨斜卧在一旁的沙发上，手撑着腮，落拓子觉得很像困倦了在打瞌睡的猫。没有太阳也就很难有时间的实感，按照过去的划分方法，应该是到了黄昏时分，太叔雨忽然把眼睁开，说：出漏子了。
落拓子回过头，太叔雨从沙发上站起，拔掉耳后的线：我们已经被定位，机械警察赶来只需要20秒。你不要出去，也不要从窗户往外看，他们会拍照。
太叔雨打开窗户就跳了下去。这一天没有下雨，但开窗的同时仍然传进来腐朽潮湿的味道，落拓子听到溅起的水声，很快机械警察的鸣声也响起，混乱的步伐、枪声、机械摩擦，乱成一团。他的据点在街道角落里一座破旧的小楼，附近没有其他居民，落拓子选择这里就是为了一旦发生什么不会波及别人，正是现在这种情况。仅仅一分钟风驰电掣的混乱后，屋外就重归平静，太叔雨从正门回来：他们还会再来的，我们跑吧。
太叔雨的长发因为战斗而凌乱，他用手把前额的头发拨开，脸上还是好整以暇地似笑非笑。落拓子装起电脑就算收拾好了行装，被太叔雨拉着跑了出去。
落拓子的摩托本来只是为了他独自出行使用，车身很小，载上两个人后有些独木难支的意思。太叔雨没有戴头盔，尼龙制的头发散得满天都是，他一边驾驶一边说：抱歉，第一次就让笔者搞砸了。嗯，他们的技术进步速度超过了笔者想象。
落拓子坐在后面，一只手扶着太叔雨的腰，一只手抓紧装着计算机的单肩包，大声回答，你已帮了小生很多，我们现在去哪？
太叔雨说，去笔者十年前住的地方。笔者这些天去看过，那地方还在，并且安全。
那是一座很小的荒废寺庙，藏在城郊的枯林间，只有主殿，踏进去霉气和湿气就扑面而来。枯林里连路灯也没有，黑暗和死寂塑造出恐怖片一样的场景，落拓子花费了一段时间才能大致适应看清模糊的环境，不禁怀疑这里是否有网络信号。太叔雨听了他的疑问，抬头感受了一会，动作逐渐有些僵硬，说，还是……有的，只是…………网速………………有点……………………慢………………………………
落拓子抓住他的胳膊，观察他的神情。太叔雨笑起来，语速和动作恢复正常：笔者又不是必须联网才能运转，你担心什么？
落拓子说，……那你又是在表演什么？浪费小生的感情。
他松开了手，又问，刚才受伤了吗？
太叔雨说，受伤这个词是给活物用的。不用担心，笔者经受过针对战斗的强化，普通的机械警察奈何不了笔者。
寺里当然也是破破烂烂，蒲团破了，香炉碎了，供奉的主佛歪倒下去，头部离开了身子。宗教已经式微太久，佛像都修得乱七八糟，落拓子在黑暗里粗略看出上面缝合了至少三位佛和菩萨的特点，还有些疑似道教的元素。太叔雨的据点在佛像后隐藏的一个小房间，除去桌子和床以外，能落脚的大小看来不可能再容下第三个人，整个屋子积满了尘土。太叔雨从房间一角竟然翻出一台小型发电机，还是靠柴油运作。发动机轰鸣起来，总算能点亮聊胜于无的电灯，柴油发电机实在过于古老，落拓子产生了时间倒退四十年的错觉。太叔雨说，你稍等等。他毕竟是机械，比人类适应在灰尘里行动，绑起头发简单打扫起来。
落拓子站在屋门口，产生了一点不协调感：机械人偶的本质是机器，并不像人类需要睡眠，为什么要摆一张床？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或许那时候太叔雨另有一位人类的搭档。他还有别的好奇的问题：除了战斗能力，你还搭载了清扫功能吗？
太叔雨说，是啊，计算能力也是，都是默苍离师兄的手笔。嗯，因为程式是他重新写的，完全是按照拟人化编写，一般人会做的事笔者都会做。
落拓子心想，难怪动作反应这么像活生生的人，毕竟大部分机械人偶即使装载人工智能，也不会高级到这个程度，他从没见过做得如此栩栩如生的ai。他打量太叔雨，问，那你原本是什么型号？不过十年前的型号，小生也并没有了解……
太叔雨报了一串序号。落拓子很有些意外，那是S开头的一个型号。机械人偶依照功用分种类繁多，从家政到战争不一而足，虽然十年来不停更新换代，各个公司产品也大不相同，但S开头的一直都是指私用的情爱用人偶。太叔雨继续一边打扫一边说，这个机型的内部构造最接近自然人，方便改造，墨家是秘密活动，如果遇到麻烦也比较容易推脱。说起来原本内置的功能都还留着，你如果需要这方面的帮助……
落拓子说没不不需要。太叔雨笑了一声，他很快打扫干净这个狭窄的小屋。落拓子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机器人给调戏了，有点无语，坐在仅有的一张椅子上打开计算机，检查刚才黑客行为的成果。机械人偶活动以后也不会有疲惫感，太叔雨却好像累坏了一样又卧在床上了。床板看起来很硬。
落拓子出了一口气说，还好，这次要拿的都拿到了。多谢你。
太叔雨没回应，在看着落拓子出神，他忽然伸手去摸落拓子。落拓子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却没有空间给他躲避。太叔雨捏捏他的肩膀问，你没有接受过义体改造吗？
落拓子放松下来，没有，没那个必要。
太叔雨说，笔者记忆里，十年前义体改造就已经相当流行了。现在义体的覆盖率已经超过99%的人口了吧。特立独行岂不是很难融入人群？公共设施应该也都是面向义体人而建，你不觉得不便吗？
的确如此，义肢技术早已经不仅限于治疗范畴，现在还没有接受过义体植入的，除了贫穷到已不被当人的人，就是落拓子这样的奇葩了。只要稍微有一点点钱，大多也会选择强化自己的某一部分的身体，否则在社会上可以说没有任何竞争力，连一份哪怕毫无尊严的工作都找不到。其实越穷的人为了换取更好的生存机会，往往强化得越厉害，有一些人甚至已经改造得失去了人形。落拓子眼睛转回屏幕回答，融入人群也没什么必要吧？要说不便的确有一些，但也不是不能活。太叔雨又问，那你是抗拒机械了？落拓子问你觉得是这个缘故吗？太叔雨眯起眼睛撑着腮，很有这个可能，但笔者就是机械，真不希望听到你说抗拒。
落拓子哂道：那你大可放心，小生并非抗拒机械本身，而是抗拒生产出机械的人。
他指的是仙岛七王，也并非仅限于仙岛七王，在七王掌权之前，统治就早已由政府转向了林立的企业与财团。商业斗争和政治斗争在严酷性上竟然相差不多，也或许是在这种局面下，二者本来就没什么不同。最终胜出形成垄断的平衡的，是只有六位的仙岛七王。太叔雨看着落拓子，好像在看什么珍奇物事：从外表真看不出，莫非你其实是个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
落拓子失笑，小生是吗？就连这个词，小生都好久没听到了，不过你结论下得未免太飞跃。太叔雨在床上翻了个身：嗯，那是笔者的思考回路比较简单，这都是默苍离的错。不过慧极必伤，这样挺好。
落拓子心里又念了一遍慧极必伤四个字，看着他的身体团成一团，觉得比起机械人偶他更像什么大型的动物。现在的都市人一辈子都很难见到活的动物，落拓子小的时候见过不少，如今也只能在图鉴和影像资料里看见。他一边把取到的资料在硬盘里整理好，一边在心里想，是像什么动物？

这座小庙里当然没有什么保暖用品，由于阳光直射不到地面，都市外围的旧城区和郊外常年气温在零度左右徘徊，加上酸雨的侵蚀，寸草不生，整片大地陷入了过不完的寒冬。落拓子平时工作久坐不动，就把自己整个团进棉被，只露出一双手，看着太叔雨时常像仓鼠一样把东西搬进来，食物，水，御寒的衣物，偶尔还有武器。他还搞来许多款式花哨的衬衫，替换掉了欲星移过于工整的西服，不得不说这些设计奇特的衣服确实更适合他。落拓子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渠道，一问，太叔雨唉声叹气：你这么看不起笔者这个九算吗？笔者当然有自己的管道。
落拓子知道俏如来的老师默苍离是人，墨家九算也算是这座城市暗面里叫得上名号的人物，但从没听过太叔雨一台机械人偶是怎么混迹其中。他正要问，太叔雨兴致勃勃地抽出一把冲锋枪：好友，你看，这是笔者从一个黑帮窝点借来的！改装得真不错！
落拓子从被子团里探出头去看那把枪。他毕竟在混乱的旧城区一个人行动已久，对枪械也有不少了解，看出这枪的确改装得很有创意，但眼下却抓住了另一个重点：你去黑帮的窝点，借，来的？
太叔雨说：啊，说漏嘴了。
落拓子质疑：这就你说的九算自己的管道？
太叔雨诚恳地说：取之有道也是一种管道啊。好友不必为笔者担心，笔者观察过了，现阶段的人类就算经过强化，身体能力也很难强过我。况且这样做也减少了黑帮的火力，大大降低了他们的破坏性，说不定就间接救了好几条人命呢，岂不是功德无量吗。
落拓子提出第二个质疑：歪理打住吧，你叫小生什么？
太叔雨说：如果笔者是人，我们难道不就是好友的关系吗？
落拓子缩回到被子里：你不是人也可以……反正你也已经在叫了。
太叔雨于是也放下枪坐了下来，坐在床上，这床立刻又逼仄了一倍。落拓子继续敲着键盘说，好吧，好友……托你的福，上次要找的记录都拿到了，又补全了很大一部分空白。小生在做的事情是把仙岛七王，以及之前那些企业进行权利斗争的过程都记录下来。因为见不得光的手段太多，几乎所有的资料都被他们掩盖掉了，如果小生不做记录，再过些年这段历史就会完全陷入黑暗了吧……
太叔雨眼里好像闪着光，托腮看落拓子：笔者并没有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呀。
落拓子从屏幕上抬起头看他。你是没问，所以小生想你大概也不关心，是小生自己想说。为了换取问你几个问题的筹码。
太叔雨露出一丝讶异的目光。落拓子想，这些细微的表情为何如此逼真？如果他们换一个契机相遇，落拓子一定会认为太叔雨是真的人的。太叔雨也如同人一样地清爽地笑着说：笔者不问你的事，也只是担心你不愿意说而已。
落拓子点头说，原来如此，不愿意说的人不是我，是你。
太叔雨说，好友，慧极必伤啊。他却没有否认不愿意说这个解释。
落拓子叹了口气，他本想问你是怎么成为九算，你过去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搭档……最后只是问：你为何会选这座寺庙当做据点？
太叔雨说，笔者喜欢那尊佛像。
这种喜好的设定也是默苍离做的吗。落拓子说，可惜雕得不太严谨，小生看不出那是什么佛。
太叔雨笑道：你说话真不客气。笔者对佛教也没有了解，只是看到它倒在那里还断了头，笔者就觉得亲切。
落拓子哑然，他是对人所造出又被人抛弃的人形无机物共情，还是有感于断头的结局呢？但这话就很难问出口。太叔雨瞄着他的眼神，展颜说，你不必想得那么复杂，嗯，只是觉得这个场面很有些荒谬的美感罢了。
落拓子想，他在说谎。他看着太叔雨人工雕琢出的俊美过分的脸说，的确充满了荒谬的美感。
你也这样觉得吧。但当时笔者住在这的时候还是春天，外面的树林是桃花林，那座佛像上也会长出很多青苔来，还是很好看的。唉，想不到十年后变成这样。
十年前原来还是有春天的，但落拓子只知道近五年的事，这五年已经都是漫长的无明寒冬了。十年的时间总觉得并不长，但人类比想象中还要容易接受和习惯，即使是再糟糕的情况，也逐渐都能处之泰然。他们的对话多半以这样虚无的话题收尾，在这么狭窄的小房间里，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似乎也说不出什么更有积极意义的话。
落拓子当然也不能总是缩在屋子里，但采买都被太叔雨做了，他就只在枯林间走走路舒展一下身体。总是看到那座断头的佛，也就产生了一点亲近感。太叔雨一定要跟着他，号称是为了护卫，落拓子问，这里根本没有人会来，也没有野生动物，是有什么会威胁到小生。
太叔雨说，万一那些黑帮找过来寻我们晦气呢。
落拓子说，那是因为谁去借了东西啊？太叔雨说所以笔者当然就要负责到底，保护你的安全，还是你嫌弃笔者呢，好友？
落拓子说，当然不是……唉，随你方便吧。如果这里有酒就好了。
这年代的酒也没那么好买，尤其是在一切都匮乏的旧城区。太叔雨说，笔者记得，你家里原本是有的？落拓子说，是啊，你在那里呆了没几天，竟然也注意到。太叔雨笑了笑，笔者也想喝酒了，我回去取一趟吧，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拿吗？不过那里可能还被机械警察盯着，不好拿太多。
落拓子说，没有了。太叔雨走之后很久，他才想起：太叔雨能喝酒吗？
落拓子回到房间里又工作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响动。有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痛苦的呻吟声，显然不是太叔雨回来了。落拓子从床上起身，在太叔雨带回来的一堆热兵器里拿了把趁手的小口径手枪，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那声音还没有停止，人声是男性的声音，并且越来越近，发出声音的人，或者什么东西，应该已经在寺庙里面了。落拓子不确定这是不是冲着自己来，在他犹豫是否要出去的时候，门外又传来一声枪响。
然后归于平静。落拓子小心地推开暗门，举着枪探出身子。太叔雨的声音响起：没事了，好友。
落拓子从佛像后走出来，太叔雨站在庙门口，黑暗里只能隐约看见他苍白的皮肤，还有手中的枪口。他面前有一具男性的尸体，左臂是一只巨大到夸张的钢铁义肢，从打扮看从事的不会是正经职业，脸上的表情还很扭曲。额头开着一个流着鲜血的洞。
太叔雨放下枪走了进来，把手里拎着的一箱酒放在地上：笔者处理一下这位。
落拓子说：等等。他蹲下身，观察这具尸身，这里只有寺庙外隐约射进来的一点点天光，很难看得清楚。在旧城区杀人并不是一件多稀罕的事，落拓子没有做过但并非不能理解，他也惯于与尸体打交道，只是心里仍然感到有些梗塞。落拓子说，这人刚才发出的声音很奇怪，似乎本来就受了伤，身上又没有其他伤口……你看他的表情。你射中他的头应该是即死，表情不该这么痛苦。
太叔雨似乎想说什么，却保持了沉默。
落拓子又说，看他的样子像是混黑的打手，你见过他吗？
太叔雨说，也许见过吧。他可能是病了。
落拓子抬头看他，从这个角度看太叔雨的脸背着光，几乎是一片漆黑。笔者一直没和你说，城区最近一个月出现了这样的病毒，以义肢为源头爆发，能够破坏人体免疫，感染后发病极快，发现时通常都已经是晚期，最后就会死于各种感染和并发症。死者这周之内已经超过一百人了，就算笔者不开枪，他也活不了多久。但你身上没有义肢，应该不用担心这种病。
落拓子站起身问，如果是从机械上爆发，那你会不会有危险？
太叔雨眯起眼笑了。不用担心笔者，它对机械没有影响，最终是作用在人的肉体。不过你的担心，让笔者很是受用。
落拓子在房间里坐在床上打开一瓶酒，长久没有摄入酒精让他只喝了两口就觉得头晕了，但也或许是因为心绪纷乱。太叔雨很快处理完尸体回来，用酒精擦着手，落拓子说，你说你也想喝酒了，喝吗？
太叔雨说，……笔者刚刚想起来我没有消化系统。
落拓子面无表情地说，哈哈。
太叔雨又挤到床上，好友，笔者看你喝就可以了。没想到那些人真的找来了这里，这么不安全，笔者还是保持清醒警戒的好。
落拓子沉默了一会，说，但小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种病毒会大规模通过义肢传播，如果是生物性的感染病还能理解……义肢或许会从网络等途径感染电子病毒，但数据化的病毒会经由神经元感染到人体吗？如果有这种，把神经科学和计算机这么容易联系起来的手段……
太叔雨看着思考的落拓子，问，如果有这种手段，怎样？
落拓子说，小生过去就是做这个的，从不知道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五年前醒来时也特意关注过，这方面的研究应该早就全面被叫停了。如果过去就有这种手段，那最后也不会变成这样……
太叔雨像从来没见过落拓子一样打量他，最后挤出一句：你没打算把尸体再挖出来研究吧？
落拓子瞪着太叔雨说，这里也没有器械。
他又喝了一口酒，太叔雨挨在他身边，问，五年前醒来是什么意思？
落拓子又沉默了一会。太叔雨已经以为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却回答了：你既然十年前有活动，应该知道玄机识兵的研究所被封、研究员也都接连意外死亡的事吧？小生那时候只有二十岁出头，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老师为了保护我，将我送到墨家接受人工冬眠，五年前才唤醒。
太叔雨仿佛又失忆了一次，又像从来没见过落拓子一样打量他。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吧。
嗯。落拓子捧着酒杯，说，没想到一觉醒来，无论是太阳还是春天都已经没有了。
但时局已经成了这样，小生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做些什么，只能选择把过去的事都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至少留存这些记录，或许能点燃改变的火种……落拓子一边说话，一边低下头，把嘴唇凑在酒瓶的瓶口。脑后传来温暖的感觉，太叔雨的手触碰到那里，犹豫着停顿了一下，最终拉起他的一缕头发。
落拓子笑出了声。太叔雨说，这是该笑的话题吗？原来你这么乐观。落拓子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小生忽然觉得，你也睡了很久，你的经历是不是和小生有点像？你我岂不是很有缘分？
太叔雨好像觉得那缕头发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说，也许是吧。

后来并没有其他的黑帮的人找到这里来，落拓子觉得也许是都感染了病毒死了。俏如来也曾特意联系过他，问是否受到病毒的影响，他回复：没有，小生和太叔雨现在不在城区，影响不到。你那边情况如何，这件事是否也需要你处理？
俏如来：多谢关心，俏如来正在追进。好友万事小心。
落拓子只当这是客套的关心，他的精力都投放在整理资料和分析数据上，太叔雨当然也会帮忙，并评头论足：单靠投放广告改变大众认知，居然也能做到这个地步。只是这些数据不觉得太夸张了吗？
落拓子说，是啊，虽说这种做法自古以来一直存在，但这里总觉得差些什么，也许是技术细节，也许是事件。或许是我能拿到的资料还是不够全面。
太叔雨想了想，问，表面上看这个战略牵头的是开阳武曲，你是否知道司马幻魂的秘密军师？
落拓子摇头。太叔雨说，是司马幻魂斥巨资打造的战略ai，也储存在一具人偶里面，掌握了不少历史资料。笔者见过那东西，我们把它借回来吧？
落拓子问，听你的意思，你又想取之有道了是吗？
太叔雨大义凛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我们不幸被发现，笔者一定拼命护你周全。落拓子说，你有这份心小生是很感动，不过请问可以尽量拟定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方案吗？
太叔雨跑到室外去寻找网络信号，不一会就回来了：后天下午司马幻魂会外出，那个战略ai留在公司里，正是行动的时机。它没有装载战斗功能，笔者去做些别的转移安保系统的火力，你取走内存之后，笔者去接你。
落拓子问，是否太急了？太叔雨说，我们只有两人，等久了也不会让情势变得更好。不过也好在只有两人，无论潜入还是脱身都会很容易。
落拓子确实很久没有到江对岸的新城区去了，那辆小摩托还是一样地独木难支，载着他们冲过横跨江水的大桥。灯火通明的都市就在眼前，光亮辉煌的建筑仿佛钢铁的堡垒，落拓子在黑暗里待得久了，觉得眼睛都不太适应。太叔雨不知从哪里搞来两身人模人样的西装和伪造的身份证明，他们轻易进入了都市的隔离罩中。虽然戴着头盔，但进入新城区的所有人应该立刻就受到监控，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必须要抢在管理系统发现他们二人都没有户籍之前结束行动。
这里光亮而又温暖，空中也川流了许多悬浮的汽车，小小的摩托汇入车水马龙。开阳武曲的总部也位于一座摩天大楼中。落拓子的手枪藏在胸前，随着他的心跳起伏。太叔雨仍然在驾驶，背对着落拓子，带着笑意问，你紧张吗？
落拓子抓着太叔雨，脸隔着头盔几乎贴在他背上，回答，小生很久没有参与这种直接行动了。
太叔雨说，不用担心，按照计划做就好。七王内部也有隔阂，司马幻魂手上其实没有那么多可用之兵，你我保持联络。九算不排没有退路的局！
落拓子想起很多关于九算的往事，他心里怀疑太叔雨所谓的退路就是能打两个字而已，说，你最好是，别骗小生。
太叔雨笑起来，四周充满车辆和人声，他的笑声只有落拓子听得到。
摩托停在大楼后的小巷，太叔雨和落拓子拿着伪造的证件，所谓的潜入完全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落拓子觉得这战略也很有太叔雨的风格。没有户籍虽然不便，但也很容易杜绝事后被追查。
根据情报，目标人偶被放置在地下的房间，太叔雨将落拓子送到通往地下的楼梯口，在他耳边说，笔者去上面闹事了。地下的安保系统和摄像头已经破坏，你放心去做就是。他点了点落拓子塞在耳中的耳麦，保持联络，在停车的地方汇合。
落拓子总觉得太叔雨有点不正常的兴奋。他说，你悠着些。
太叔雨拉了一下落拓子的手，手掌温热，和记忆里第一次见面时候冰凉的触感不同。
地下的构造很简单，这座楼的构造图落拓子已经看过很多遍，很快就找到情报里存放目标的房间，电子门锁也已经被远程破坏。现在空中交通工具种类繁多，轻易能从半空实施袭击，所以真正重要的东西反而会保存在地下，这是合乎情理的，落拓子手按在门上，又总觉得轻易得过分了。但如果要后悔现在显然太晚，落拓子右手持着手枪，推门轻轻走了进去。
这房间不大，装修得雕梁画栋，简直像古时候达官贵人的宅邸。目标就坐在房内，眉目清秀，穿着剪裁考究的中式长衫，栗色的长发披在肩上，他看起来对落拓子的闯入并不吃惊，没有启动机械人偶常有的应急机制，而是仍然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用折扇一下下敲着手掌，悠然地说：欢迎，你果然来了。天璇巨门的幽灵。
落拓子说：什么？
名为幽兰孤芳君的人偶站起身，落拓子几乎屏住了呼吸——才子幽兰的功能既然只是辅助制定战略，他的人工智能就没必要有如此完善的人格存在。然而孤芳君说话的语气，起身走过来的动作，都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就像太叔雨一样。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机械人偶。
孤芳君也在打量落拓子。被我叫出这个名字，你很吃惊？他没有太靠近，继续说，上次入侵网络的密钥来自天璇巨门，也是你做的吧，既然你在收集历史资料，当然就会找到我这里来。我没有找到你的信息，你是谁？
天璇巨门，仙岛七王之一，但从没听说过这是什么人，垄断一切的巨头企业只有六家，能查到的有名有姓的七王也只有六人。他说幽灵，这人已经不在了吗？落拓子从他了然的态度中读出了其他信息。难怪潜入得如此轻易，小生看来是中了陷阱了。落拓子一边说，一边用余光观察这间屋子，寻找离开的门路，同时在心里想，太叔雨看出这是个陷阱了吗？那么他说过的要拼命护我周全又会做到吗？
孤芳君微笑说，你反应很快，但不必紧张，我只是要请你在此做客。他伸出手里的折扇，遥遥点了点。落拓子身体紧绷，他的手指仿佛黏在扳机上，室内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其他的事。
孤芳君嗯了一声：安保系统失灵了啊，果然闹鬼了。成为机械还是很不方便，处处受制。
落拓子凝神看着他，他本应该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想办法离开上，却被孤芳君的某些话外之意吸引：你说成为机械，难道你……原本不是机械吗？
孤芳君也看着落拓子，他的眼神很明显不是机械能够给出，科技尚不能赐予人造物如此丰富的神态。为什么面对太叔雨的时候没有发觉到呢？即使是那位默苍离也不可能写出这样逼真的脚本来。落拓子说，人格转写……是吗。
孤芳君讶异道：你竟知道这个词？这项技术被严令禁止使用已经二十四年，不会有人胆敢在台面上提起。从你的年纪看来，不应该对它有很深的印象才对。
将人脑内储存的信息复制到计算机的内存里，并没有说出来那么简单，简直已经接近了神的领域，其中所涉及的伦理问题相比之下却更为单纯：都不必提及人之所以为人的存在论思辨，“复制”这个行为本身就会对脑细胞造成极大的损害，转写时对大脑的拷问势必造成巨大的痛苦，而如果提取大脑内百分之十以上的信息，母体的大脑必定会死亡，与杀人无异。开发这项技术的初衷是为了帮助绝症患者，或许也带有开发者对科学的边界的探索，然而和其他几乎所有的新技术一样，它很快被统治方关注，成为压迫下层阶级的手段和，战争工具。人如果将自己变成机器，也就是给了其他人不再把他当做同等的人，而是视为工具的权力。
落拓子记得所谓的伦理问题就是玄机识兵遭遇横祸的原因，但他现在已经明白，不过是怀璧其罪而已。台面上被禁止的行为暗地里仍在进行太过正常，这技术显然落到了财阀的手里，落拓子只是想：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注意到？太叔雨叫默苍离师兄，就算墨家再怎么标新立异，也不至于把一台机器放进九算里。而孤芳君刚才所说的，天璇巨门的幽灵这个词，也就能为此做解释了。
孤芳君又说，看来你这位贵客我非留不可了。他向落拓子走过来，好似完全不在意落拓子手中的枪。他的判断很对，用手枪让机械停止运作很容易，但在知道眼前的是人之后，落拓子就觉得手里的扳机变重了。
耳麦里没有传来太叔雨的声音，这间房间仿佛与世隔绝。直到巨大的震动自上传来，伴随爆炸的轰鸣，孤芳君面色不变，语气却不太稳了：竟然做到这么大吗？你背后的人不简单，除了天璇巨门，是不是还有别人？孤芳君的手里也已经出现了一把手枪，落拓子的额头上渗出汗珠。他对耳麦说，中止。这话不知道是不是能传到太叔雨那里，落拓子飞快地后退，抢出这间房间。孤芳君并没阻止，显然还有后手。
门外的走廊里果然已经有安保机械冲了过来，落拓子朝离得最近的几台开枪。他记得布局图上旁边的房间标注的是仓库，不知里面是否有看管的火力，但那是离得最近的一间，只能赌这一把，于是瞄准时机冲了进去。
这房间里很明亮，很幸运没有人的声音，只是堆满了巨大的箱子，落拓子搬了几个箱子将门堵住，终于稍稍安心，一只手捂住剧烈跳动的心口，又从耳麦联络。太叔雨的声音传来：出问题了吗，你有危险？背景音也很杂乱，太叔雨的声音听来也有些急切。落拓子说，我在地下的仓库，这是陷阱，行动先中止。太叔雨说，笔者这就来。
落拓子挂掉联络观察房内，在堆满的箱子间隙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立刻用枪口指过去，那人始终没动。他试着靠近，才看到那个人是坐在透明的储藏仓内，闭着眼，神情木然，胸口也没有呼吸的起伏。原来是一尊未启动的机械人偶。
人偶做成身材高大的青年的样子，脸部雕琢得很俊朗，有一头奢华的长长的卷发，戴了不少浮夸又恰到好处的首饰，穿着也考究，丝质的衬衫即使在接近全暗的室内也隐隐现出流动的光泽。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七个人的合影，落拓子认得其中六个，是仙岛七王中现存的六个人，都比当下散播在外的照片看起来年轻很多，剩下一位就是坐在这里的人偶。照片中的他也是一样的装扮，却显然是活的，并且气质嚣张，脸上摆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人的容貌今天是第一次看见，但相似的神色一定是在谁脸上看过的。
也不需要用“谁”这么模糊的词。落拓子这段时间对这个神情实在很熟悉了。他重复了一遍在孤芳君口中听过的话，天璇巨门的幽灵……
俏如来一开始就和他说过太叔雨与仙岛七王有渊源，所以如果眼前这具是他过去使用的躯体，被称为天璇巨门的仙岛七王之一，也并非不可思议。而这其中隐瞒的过去，他忍受转写的痛苦的理由，他加入仙岛七王又离开的理由，他过去的躯体仍然被郑重保留在这里的理由，显然都包含在太叔雨不愿意说的那一部分里。
眼下还不能称得上安全，落拓子却看了好一会天璇巨门陌生的脸。他把手又伸到耳麦一旁，却想不出要对太叔雨说什么。房门这时候被破开，落拓子被迫从情绪中回过神，他回头，并迅速开枪。血溅到他的脸上。
为首的并非机械保安，是一个人，双眼戴着辅助视力的眼罩，两只手臂都连接了长长的钢棍，刚才的一枪射中了他的左臂，他露出吃痛的神色，依然挥动右臂攻击过来。迅疾的攻势让落拓子失去迟疑的余地，对着他的右臂再次开枪。血的味道实在刺鼻，也许溅射到了落拓子的口鼻里。但眼下除了开枪没有别的办法。
他不清楚那个人是不是被他打死了，因为很快落拓子开始感到神志模糊。他并不晕血，虽然没有杀过人，但曾经伤过人，本来不至于这么容易受到刺激的。落拓子觉得嗓子发干，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人身上有义肢，也有感染那种病毒的可能性。按理说病毒不会经由这么少的血液通过口鼻传播，但其特性早已经远远超过了现有科学的认知，就算这样也会感染也是可能的。
落拓子的意识远离了。在越来越远的感知里，他好像听到太叔雨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好友。落拓子。落拓子！
他的身体随之开始下坠。落在某样冰冷的东西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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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6)

1樓發表於: 2024-01-18 1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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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拓子偶尔醒来几分钟，也只觉得脑袋发胀，四周一直有各种声音，人的声音，枪的声音，引擎的声音，风的声音。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恢复意识的时候看到太叔雨站在床边盯着他。四周狭窄，已经回到了寺庙里的那个小房间。你感觉怎么样了？太叔雨问，递过来一杯水。
落拓子勉强支撑起上半身，身上很酸，脑子晕乎乎的，房间连同太叔雨都好像浸在水里一样飘忽。衣服被换过了，脸上也没有沾染血液的触感，他喝了两口水，想不到说什么好。太叔雨说，不要紧的，你能醒来就没事了。他的声音显得很宽慰，你在发烧就说明免疫系统能够正常工作，笔者给你喂了药，等退烧就好了……笔者去给你拿点吃的。太叔雨转过身，衣角被落拓子拉住。
落拓子盯着太叔雨的脸，努力地坐起来抓住太叔雨的衣领。他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个问题，于是干哑地问了出来，你是经过人格转写的，你是天璇巨门……你原本是人，你是谁？
太叔雨停顿了只有一秒种的时间，随后便温柔地笑着，弯腰让落拓子躺好，落拓子却不松手，掌控情绪的阀门也被疾病带走了。太叔雨说，你现在需要好好地休息，其他的事可以慢慢再说。他去掰落拓子的手，没有经过义体改造的人按理说不可能有太大力气，太叔雨却怎么也掰不开。
落拓子看着太叔雨，其实他连视线都很迷蒙，灯光又昏暗，靠得这么近，太叔雨的样子还是朦朦胧胧的，低热让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不要不回答，说些什么吧……你说些什么吧。他用力地说，太叔雨不再笑了，仍然没有回应。
落拓子闭上眼，喃喃说，太叔雨，我觉得好冷啊。
再睡一下就会好的。太叔雨很轻地说着话抚摸落拓子的面颊，他的手还是很凉，落拓子的脸却很烫，身上则一阵阵发冷。落拓子说，会好吗？或许也快要死了，如果你是在骗我，干脆就再编一些谎话……他没有说完，微凉柔软的东西触碰他的嘴唇，剩下的话语也被机械吞进了口中。
太叔雨的手现在并不冷了，从双肩到小腹再回到胸口，动作轻柔而粘稠，温热得很是舒服，落拓子感到身体渐渐热了起来，也不再发抖，清凉的触感从口舌间延伸，让发胀的大脑一阵眩晕。落拓子意识到两个人现在贴得很近，太叔雨的长发也散进了他的衣领，刺激得锁骨周围有些难耐的痒。
健全的年轻人被这样对待，身体会产生的反应可想而知。落拓子明显地慌张起来，无意识地伸手挣扎，双手被太叔雨拉着环绕自己的身体，落拓子摸到他骨节分明的背脊，在那中间有一块小小的凹陷。
太叔雨低声说，开关在这里，你碰过的……如果不想的话，按下去就行了。
落拓子的手指最终没有按下开关，而是抓住了太叔雨的背。机械人偶的皮肤是树脂制成，比人类强韧很多，大概他再用力也不会在背上留下抓痕。
落拓子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只记得流了很多汗，累得要命。再醒来时，烧已经退了下去，能够比较顺畅地思考，但身上依然脱力，而且还是很酸。太叔雨又换回乱七八糟的衬衣，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正在擦拭一把枪。似乎是那把他盛赞过改装得很好的冲锋枪。
落拓子起身叫了他一声，声音还很沙哑。太叔雨回过头，神色和以往并无二致。你好些了吗？
落拓子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太叔雨看，好像他觉得从那玻璃和金属做的瞳孔中能看到很多别的东西。太叔雨仍然似笑非笑，和他对视了半晌，凑了过来，轻轻亲吻落拓子的嘴角。人偶的嘴唇维持着类似人体的温度，却感受不到呼吸，落拓子没有接吻这个行为的实感。
但他原本是人，眼下虽然活在一具机械的身体里，却当然还是人，只有人才会有所保留，才会露出那种神情，做出那样饱含复杂情绪的动作。
落拓子侧过脸和他错开，问，小生睡了多久了？
加起来有十个小时，你不饿吗？太叔雨也就笑着拉开距离，拿了一个已经打开的罐头给他。
他当然很饿，于是接过罐头吃了起来，心里五味陈杂，吃不出什么味道。太叔雨继续擦拭那把枪，娴熟地上油，一边说，在开阳武曲那里闹得有点大，笔者担心被找上来。如果你能活动，我们还是去一趟尚贤宫，看看有没有门路找医生看一下，确保你的身体真的没问题。
落拓子说，地下室都震了，你闹得确实很大。太叔雨说，哈，一不小心，玩得过火了。
落拓子把吃完的罐头放在一旁，问，争取到墨家的武力支援为何不告诉小生？
太叔雨放下了枪回过头，落拓子盯着他等他回答。好友……只是不想你多操烦。你应该知道现任钜子一直在和仙岛七王对抗吧，既然目的一致，何乐不为呢。
落拓子又问，那他对抗的七王里也包括你吗？
太叔雨避开他的目光，嗯……当然不包括，否则也不会唤醒笔者了。
落拓子说，那你还是没有回答小生问题的意思吗？
太叔雨还在笑，笑容里有了苦恼的眉眼。落拓子于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做的事情早就超过和小生说的，制造混乱吸引火力的程度了吧。你本来就打算用这次机会，联合墨家一起武力重创开阳武曲，为什么？有必要瞒着小生吗？难道小生会维护仙岛七王吗？你的理由……
落拓子闭了闭眼，……你执意不说，小生还能撬开你的嘴吗。
太叔雨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这是落拓子在将他唤醒后，第一次见到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是笔者不周全，他声音很轻，不想把你卷进危险，但这次不知道需要多久，又担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到底还是搞砸了。
落拓子说，那么你知会小生一句，或者，你已经帮了我足够多，已经不需要继续和我一起行动，早些一走了之，去做你的事也就是了。小生又没有俏如来那样手眼通天的本事，也没办法再找到你。
太叔雨沉默了一会说，你在发抖，是身体还不舒服吗？
落拓子又说，也不是……大概你如果真的不告而别，小生还是会想尽办法去找你的。
太叔雨伸出手在落拓子眼下轻轻拭了拭，落拓子握住了那只手。原先是冰凉的手，渐渐地涌现出了热度。落拓子小声说，体温是你在控制的吗？太叔雨应道，是啊，但太耗能，平时没有维持温度的必要。你喜欢热一些还是凉一些？他一边说，一边又稍微靠近，这次是落拓子倾过身子，和他口唇相贴。
第二天网络上就有开阳武曲遭到暴力袭击损失重大的报道，人员死伤不多，财物损失惨重，大楼都给炸得缺了一角，实打实的恐怖袭击。落拓子担心被通过网络信号追踪，大概浏览了一下就断开了链接。太叔雨仍然坐在椅子上一把把护理他借来的武装，落拓子于是问，那些是你下次要用的是吗？
太叔雨也许对热兵器有相当程度的兴趣，现在坐在那里，周身的气氛很宁静：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况且现在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上次老五帮了笔者很大的忙，她枪法很好，笔者挑一把像样的送给她当做还礼。
落拓子说，你借花献佛的本事真高。上次那把你说改装得很好的呢？
太叔雨面露不舍，转移话题：你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落拓子说，只是还有点虚，不要紧。但孤芳君那里的资料没有拿到……
太叔雨说，经过上次应该没那么容易找到他了，从长计议吧。不用担心，笔者还会帮你的。他看了看落拓子的表情，又说：嗯，下次一定把全部计划都告诉你。
落拓子问，你知道他原本也不是机械吗？
太叔雨摇头说，以前并没有打过交道。不过笔者倒是想到了一个人，是一个和司马幻魂很有交情、很聪明的年轻人，姓鹿，听说因为意外亡故了。那个意外也不是简单的意外……不过现在看来，里面还有很多笔者也不知道的内情。
落拓子笑了笑，那么说，这项技术还是发挥出了该有的功用。
太叔雨说，当然，如果当初笔者没有转移，现在也早就死了。这样算的话，笔者这条命是你救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他放下手里的兵器，擦了一下手就又往落拓子的床上挤。
落拓子越发有这人像某种动物的感觉了。他给太叔雨让出地方，太叔雨问，除了少了孤芳君那里的材料，还有别的问题吗？他身上有一点护理武器用的合成油的味道，落拓子皱了皱眉。别的问题……落拓子停顿了一会说，病毒。小生会发烧应该是受了那种病毒影响吧。
太叔雨顺手又拉起一缕落拓子的头发玩起来。是啊，看起来不从自己身体里的义肢感染的话，问题好像不大。他笑着，仿佛轻描淡写地说，幸好问题不大，笔者发觉你被感染，险些要吓死了。
落拓子侧头看他，太叔雨问，怎么？落拓子笑道，小生才是要吓死了。但你上次说病毒是在旧城区流行，小生却是在新城区感染的。刚才看新闻的时候，似乎没看到新城区有病例的报道。
太叔雨说，或许是还没有爆发吧？……如果真的到那一步，都市里的老爷们肯定就坐不住了。他沿着那缕头发蹭到落拓子面前。反正笔者和你都不会有事，这些就别管了，交给钜子去烦恼吧。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等到了春天……
落拓子愣了一下，太叔雨已经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落拓子吃痒，下意识往后缩，太叔雨用手堵住了他的退路。落拓子的语气变得为难，小生还要工作呢。
太叔雨的声音现在很近，只能听到气流的摩擦：也不急在一时不是吗？你大病初愈，何不多休息几天？
这也算不上休息，落拓子又觉得无妨，他当然也不讨厌这样。太叔雨的手指和嘴唇一直在他的身体上流连，落拓子不合时宜地想起蜿蜒的蛇，仿佛带着湿润的粘液……当然没有，机械人偶连汗液都不会分泌，只有功能性的体液。这件事对现在的太叔雨有多少意义？他已经不会有生物本能的欲望了吧？那是在用这种行为表达什么？落拓子平复呼吸，把手伸进太叔雨尼龙制的长发间，很容易就梳理开了。他想起看起来质地完全不同的卷发，于是说，小生见过天璇巨门了，原来那也是一尊机械人偶啊。和你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
太叔雨的声音从落拓子胸口传来，有些闷，是啊，笔者最初经过转写，就是用的那一具，但他的强化程度没有现在高。啊，难道你比较喜欢他的样子吗？但是他没装载这种功能……
落拓子按住他的手说，你少来，让我休息一下。那再之前呢，你还是人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
太叔雨把脸蹭到落拓子的颈窝，落拓子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依然用气音说着话：忘记了。太久了……
落拓子侧过脸，嘴唇刚好碰到太叔雨的发顶，他便亲吻上去。他还记得很多研发人格转写技术的细节，将人的灵魂数据化，从有机到无机的转换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个过程中会不会对主体的记忆和人格造成损坏，他们到最后也没能得出确切的结论。哪怕是正常生活的人，随着年岁积累，性格也会变化，也会逐渐忘记很多事，何况经过一次转化。现在的太叔雨丢失了多少东西，他和最初他曾经是的那个人又还有多少一致，事到如今也没有人能说得清。
但是，
现在就很好。落拓子回答。
太叔雨说，你喜欢就太好了，笔者也觉得现在的样子比较英俊。

落拓子几天后还是被太叔雨拉着回了一趟尚贤宫，这次是正牌的欲星移给他诊断了一下身体。确实没有后遗症，欲星移语气平淡，真不容易，这一段时间我见到很多感染者了，几乎都没得救。
太叔雨问：墨家有人中招吗？
欲星移抬起眼皮看他，慢悠悠地说：如果是你，你会中招吗？太叔雨笑道，也是，站得比较高的人，总是距离底下的污泥很远。
欲星移不置可否。俏如来在一旁看着落拓子，很有些担心的模样，只是说：好友今后也多小心些，近日最好还是减少活动吧。
落拓子感觉他意有所指又欲言又止。暗地里的工作实在不适合过多和别人联络，何况落拓子并不喜欢墨家，他一直在有意和俏如来保持距离。然而在他回去之后主动联系俏如来的时候，对方的语气没有丝毫惊讶：好友，俏如来想你也该联络我了。
落拓子并没有客套，开门见山道，那种病毒也流传到新城区了，你知道吗？
俏如来肯定不可能不知道，落拓子没有等他回答，又问，上次太叔雨和你们墨家联手袭击了开阳武曲的公司……
这次他停顿了下来，俏如来却还是没有回答。
微小的不安立刻被这种沉默放大，落拓子问，这件事你本来并不知情，对不对？
俏如来说，是，我事后才知道，是五师叔擅自协助八师叔做的。
落拓子也知道一些墨家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了解这些只是为了心里有底，一直以为和自己无关。新城区的病毒是在那次袭击之后出现的，落拓子斟酌着说，他并不是在考虑俏如来的感受，而是自己的感受：你的五师叔是否对此，对病毒的来源知情？
我想是知情的，好友，八师叔又是否对此知情呢？
现在换成落拓子不说话了。他在一桩桩地回忆太叔雨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俏如来也配合地沉默了一阵子。要全部分辨真假不太容易，但有一些看似巧合的事，一旦细想就很明确了。
过了好一会，落拓子问，十年前关闭他的人是你的老师。
俏如来说，是，但老师离世突然，没来得及交代我具体的原因。我想他能帮助你的工作是真心的，并且你是玄机识兵唯一的幸存者，他应该不会对你太为难。不知你知不知道……
落拓子接道，他原本是人。我已经知道了。
他在心里想，或许太叔雨当年的经历也和孤芳君很像。如果太叔雨经过这件事，也掌握了人格转写的技术，并且在此基础上开发出那种病毒，那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计算能力也经过强化，机械人偶不需要太多休息，或许他一个人在效率上就能胜过一个团队。默苍离关闭他会是因为发现了他的计划吗？
俏如来说，我并没有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你已经知道这么多了，留在他的身边也许已经不再安全。八师叔现在在哪里？
落拓子说，出去了，也许去找补给了吧。——也或许是，去想办法处理“站得比较高”的人，落拓子没有把这说出口，但俏如来想必也会这样认为。
俏如来说，我知道你们现在的据点在哪，需要去接你吗？
落拓子说，不用了。
俏如来说，你或许不愿意接受墨家的保护，并且事情由俏如来而起，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仍然要劝告好友，务必不要留在危墙之下。
落拓子沉默了一会，说，小生理会得。
他切断了通信，偎在被子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俏如来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以钜子的立场不会坐视病毒的继续发展，太叔雨已成了他的目标。昏暗的室内只有屏幕亮得很突兀，让人心神不宁，但房间之外也只有更黑的黑夜，和更冷的冬天。春天不会再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响动，落拓子听得出是太叔雨回来了，于是跳下床走出房间。太叔雨拎着一个袋子悠然地走进来，和他以往每次回来一样，见到落拓子，便露出笑容。你是特意来接笔者的吗？
落拓子怎么想这句话都觉得别扭，黑暗里不知太叔雨是否注意到了他不自然的表情。不，小生刚好要出去走走。……你拿了什么回来？
太叔雨给他看袋子的内容物，和以往一样是一些罐头和瓶装水。落拓子问，一直没问你，这些总不会也是借来的吧？
太叔雨说，借太多就不够意思了，这些一直是正经买的呀。只不过用的钱是借的。
落拓子说，借就借了，小生承蒙你照顾，不会挑三拣四的。太叔雨眨了眨眼，他用空着的手给落拓子理了一下头发。那笔者去把这些放好，你不要走得太远。
落拓子觉得，太叔雨应该还是听出他有一些情绪了，他本来就不是惯于隐藏情绪的人。而太叔雨的不过问，或许是在回报落拓子的不过问吧。落拓子原本很喜欢这种心照不宣，现在却想，这真是没有意思。太叔雨回了房间后，还留在寺庙里的就只有佛像的残骸，倒下的头颅仍然低垂双目，对落拓子报以慈悲的目光。雕像的头部更多地参考了地藏王菩萨的造型，宝冠璎珞庄严，唇角平和。落拓子想起了曾读过的祂的大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位东拼西凑起来的佛，现在已经支离破碎地倒在这里，是不是还拥有同样的佛心？祂如果看到他们所做的一切，又是不是愿意给予渡化？落拓子并没有信过佛，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愕然。眼前的雕像终究不过只是一滩泥土而已，落拓子走过去，碰了碰佛像的额头。他想起太叔雨曾经说过，春天这里会爬满青苔，寺外是桃花林，在这里没有纷扰的都市，没有财阀和管制，但有酒，有多情的人。那想必是真的非常好看的，他还说过，等到了春天……
落拓子。落拓子听到太叔雨的声音便抬起头，太叔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到他的表情，愣了一下。落拓子声音发干地说，怎么了？
太叔雨说，笔者检测到有机械警察靠近，七王追踪到这里了，我们恐怕现在要转移。你还好吗？
落拓子看到太叔雨已经把他的计算机取了出来，就走过去，接过装着计算机的包背在肩上。那我们现在就走吧，他用平稳的声调说。俏如来的动作确实很快，落拓子没想到的是墨家钜子会借用仙岛的力量。他一直知道俏如来是很有手段的，今天才直接地见识到。
太叔雨拉起落拓子的手，他们这次却没能坐上摩托，因为寺外的机械警察已经靠得很近了。太叔雨从背上抽出那把冲锋枪，这把枪的火力果然被改造得凶猛许多，机械警察很快全军覆没，落拓子被火药的气味刺激得几乎要流泪。太叔雨说，还有别的人在。随着他这句话，轰然一声巨响，那辆摩托变成了残骸，落拓子甚至没看到攻击来自哪个方向。太叔雨说，啊，是他。
落拓子问，你认得？太叔雨说，嗯……
那个人冷笑着说，你每次说假话之前，都会嗯一声的，如果我早点发觉，也就不会到今天。你连你的同伴也要骗是吗？
落拓子终于能循着声音看过去，那里只站着一个人，披散着头发，狠狠地瞪着太叔雨，从身材看并没有接受过分的强化，肩上却扛着一台与他的身材成反比的巨大的炮筒。
子仪死了，他说。落拓子见过君子宿的照片，那是个看起来相当儒雅的人，原本俊秀的面容此刻扭曲宛如恶鬼，说话的声音也像是砂石的摩擦：子仪死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不靠义体根本活不下去，是被你害死的，天璇巨门……是你放出的病毒。做了这种事还敢留在都市的附近，你真有胆量。
太叔雨笑道，你更有胆量，竟然一个人就过来了吗？
落拓子看到君子宿拨动了炮筒的某个部位，紧接着自己就腾空了起来。他意识到是太叔雨抱起了他，景物飞速地在两边向后撤。太叔雨不说话，落拓子也没有说话。
他总算亲身体会到了太叔雨被强化到了什么程度，风在他耳边掠过，奔跑的速度似乎比那辆已经破旧的摩托更快，长长的头发散在风中，有几丝擦着落拓子的脖颈。炮击带来的轰鸣被抛在脑后，还有君子宿凄厉的喊声：天璇巨门！
太叔雨竟然还有余裕开口。不用怕，笔者很熟悉他的那门炮，填充需要很久，他攻击不到我们。今天暂且避一避，笔者之后会去处理的。
落拓子仍然没有说话。君子宿的声音渐渐越来越远，但那余音始终在落拓子的耳边徘徊，让他说不出话来。
声音完全消失时，太叔雨也逐渐放慢了脚步，他们已走出了不知多远。枯林之外是荒原，荒原尽头是死水，死水彼端是空荡的废楼，废楼连接着巨大的暗沉的天和地，没有人，到处都看不到人，或者其他的生命。这条路落拓子不曾走过，他不知道再走下去会到哪里，或者就一直这样走下去，一直走到他们两个都从世间消失，永远也不停步。
终于，落拓子说，已经这么远了，他追不上了，放小生下来吧。
太叔雨笑道，抱歉，笔者险些忘记了。其实你这么轻，用笔者代步也无不可，笔者又不会感到累。
落拓子说，零件总会老化，你的电池也会用完的。
他重新回到地面上，太叔雨指了指那片荒废的楼群，这是笔者当年的另外一个据点，不过不能确定现在还安不安全。你可以去看看，或者，往南走就能看到旧国道，还能回到都市里去。
落拓子看着太叔雨，沉默不语，太叔雨看懂他在问：你呢？
笔者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听到君子宿说的话了。但你并不惊讶，看来已经猜到一些了对吧？太叔雨神情了然，显然是明白了落拓子刚才为何会面对佛像露出那种表情。
落拓子说，你还要做多少事？小生换个问法，你打算用那个病毒害死多少人？
这和你没有关系，你走吧。你身上没有义体，从上次感染的情况来看，即使所有人都死了，你也不会有事。你要取的东西，我已经都拿回来了，你可以把过去全都写出来了。太叔雨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芯片。这是幽兰孤芳君的数据，你要的资料都在里面，或许还有幽兰孤芳君本来的一些记忆，相信也会对你很有帮助。
落拓子说，你……
太叔雨笑着说，抱歉，其实那天你昏迷后笔者就从他那里取了出来，只是一直不太想交给你，毕竟如果你拿到了这些，也许就不再需要我了……但现在终于是时候了。
落拓子冷冷地说，如果小生现在不愿意收呢。
太叔雨说，那你要怎样？
落拓子看着他，哑声说，为何这么问呢。你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你不会再回头了，却来问我要怎样。
太叔雨沉默了一会，说，是啊，笔者已经决定了。他把那块芯片放进了落拓子上衣的口袋，落拓子没有动，他相信即使抵抗也没什么用处。太叔雨说，如果笔者要做的都做完了，你还愿意见我……
落拓子说，我不愿意。
太叔雨还是那副表情。落拓子想，如果他是太叔雨，现在也许就会落泪了。但是机械人偶为了方便使用，体内并没有多余的液体，把身体剖开也只能看见精密排布的器械，从他由人类转变为机械那一天起，他再也不会流血，也再也不会流泪。
太叔雨收回手，低声道，那就算了。他转过了身，背对着落拓子。落拓子看着他的背，脊柱的曲线透过衬衣若隐若现，他的开关就在那中间，一伸手就能碰到，只要现在按下去，太叔雨就会立刻停止运转了。那么病毒的感染或许就不会扩大，也可能提取出他内存中关于病毒的讯息，研制出治疗方法……
太叔雨说，你不问笔者为什么做这些吗？
落拓子说，你现在愿意说了吗？
太叔雨说，或者也没有必要说吧，如果你不能认同笔者，就算听了理由，你当然还是不能认同，你本来就是这样。那么能让笔者留下一点自尊也好，毕竟我现在大概也算是个阴谋家，恶人也该有些恶人的矜持才是，对吧？
落拓子抿着嘴，凝望太叔雨的背影，太叔雨的手掌垂在一边，抓着他自己的衬衣下摆，抓得很紧。落拓子想，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头看着我说这些话？落拓子忽然发觉，那只手现在也离得很近，就和背上的开关一样，都只有触手可及的距离。他的手现在还是冷的吗？但太叔雨的体能超过一般人太多，他是故意背对着落拓子的吗，他又会不会那么轻易让落拓子触碰到他？
这些问题，深沉的黑夜自然不会给予解答。落拓子向太叔雨伸出手。

fin.

頂端

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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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1.18 【雨拓】【补档】暗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