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22 【意绮2023七夕活动17：00】娇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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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7)

樓主發表於: 2023-08-22 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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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2 【意绮2023七夕活动17：00】娇红记

（一）祀花
“汝是何人？报上名来。”
“汝是何人？敢问我名？”
绝代剑宿本在山间松下静卧，不想竟到了此云雾飘渺，不可名状之处。
面前有一巍峨幽深的大殿，匾额被浓密的树冠遮住。意琦行凛眉而视，正在疑惑之间，忽听得有人威严发问，不由得哂笑。
“意琦行，乃尘外孤标也，不会为俗事所羁绊。你若是执意要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就休怪我无情了。”
那声音却泰然自若：“何必激动？我是真不识你，要你报上名来，又有什么不妥？”
意琦行也不与他争辩，正待拂袖而去。忽被那人唤住：“来者何不入内一观？否则，倒叫人怀疑你的胆量了。”
意琦行便转过身，不置一言，坦然步入殿中。那殿堂正中供奉着一座神龛，细看却并无神像，唯有一朵红花。
意琦行不觉冷笑：“什么野庙，竟以花为神？”话音刚落，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自深处步出，来至神龛旁，捋须而笑：“你可不要小看这朵花，此乃情种所出，可以见之者，必得良缘。”
“我不曾有什么因缘，亦不求此物。”意琦行冷然道。
老者却长声朗笑：“你该不会忘了吧？多年前，你曾得一因缘，虽然中断，却不至于就此消逝。如今，你既然在此见了此花，便意味着，你有再续前缘的机会了。”
意琦行懵然不解，却觉得心内没来由得混乱。强自镇定，绝代剑宿怫然道：“我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只知道，如果我再不离开此地，便要再浪费许多时间。”
老者也不多言，任他走出大殿。剑者于外蓦然回首，一下把匾额看清。竟是：钟情殿。
再看左右楹联，写得分明是：休道无缘缘永定，勿犯此神神自灵。
意琦行静看那些昭彰文字，眼中分明有了波澜。
此时，山间的冷风将人吹醒，绝代剑宿又回到了静谧的凡尘。
他整整衣裳，站起身来往山下去。却忽然见到一座废弃的殿堂，藏在茂密的树丛后面。
鬼使神差一般，意琦行举步往那破屋而去。走到近前，才发现其匾额楹联俱已残损，无法辨别。而内里有一神龛，也已败毁。意琦行觉得无趣，正要离开，却因为一些细微的异响，停下了脚步。
“绮罗生？”他发现了年幼的刀修藏在神龛旁，便将他唤出来：“原来这几日你一直告假外出，去得竟是这里！”
他话中虽无怒意，却也有不容小觑的威严。少年立刻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是的，剑宿，我在此地照看我的花。”
“花？”意琦行挑了挑眉，随即走入殿中。顺着少年的指引，才看见神龛中的红花。那是一朵幼嫩的牡丹，在泥土中顽强地支棱起身体，显得可爱可怜。意琦行又瞥见少年带笑的脸庞，心内某处便被悄然触动，仿佛也有什么美丽的东西要破土萌生。他顿了顿，问道：“这花，原本就生在这里吗？”
少年点点头：“我发现它时，它就在此处。已经快要枯萎了。当时，我的手指有伤，正巧血液滴在它的花瓣上，它就奇迹般地活了过来。自此，我便觉得它与我有缘，一定要好好照顾它。”
他说得恳切认真，意琦行听了，也不由神往。为何他的血，使这神龛中来历不明的花焕发生机？难道方才那梦，真有什么道理？
然而意琦行终究轻轻一笑，将那一瞬间的荒诞想法驱散了。
他立刻叫那刀修与自己回去，却被柔声拒绝。”剑宿，能不能让我与它说几句话再走？“
意琦行觉得好笑，却没阻止他。
那少年走到神龛旁，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奇花，你若有灵，便保佑我得偿所愿。如此也不枉我救你了。”
听了他的话，意琦行不由得蹙眉凝思。心内纷乱，却不得阃奥。
他有什么愿望？
我又有什么因缘？
一片混沌，一片迷蒙。
忽然殿外昏鸦乱飞嘶啼，叫他们二人都回过了神。意琦行便去拉他：“走吧。”
少年下意识抬眼看他，有些惊惶，竟也有些惊喜。意琦行当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一刹那如碰烈火，猛地将人松开了。
这下倒显得他的心不够敞亮了。绮罗生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主动去牵他的衣袖，轻道：“剑宿请。”
意琦行被他拉着，不知不觉走下山去。此时天色已晚，回渊薮已然不妥。意琦行轻咳了一声，建议道：“不如到市镇的客栈里将就一夜。”
绮罗生自然听从这位兄长的意见，二人步行到市镇里，寻了一座客栈，却因晚到，只能共处一室了。
意琦行还以为这房间内必然会有两张床，却不料仅有一张大床，再无其他。两人在床前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意琦行叹了口气：“你睡在上面吧，不用管我。”
绮罗生却与他谦让起来。
憧憧烛火映着两人的面庞，影子投在新杇的白墙上，像两座殷殷相望的山峰。
“你要听我的话。”意琦行不得不拿出命令人的架势。那年幼的刀修只好听了，洗漱完毕，除了鞋袜爬上床。意琦行将外袍脱了，靠在床柱上，慢慢合上眼。
少年睡得不安稳，估计是因为目前尴尬的情势。意琦行也不去理他，害怕他更不好意思。如此将就着到了三更天，忽听得外面风声渐紧，树叶簌簌作响。绮罗生裹紧被子，身体颤了颤，在床上弄出了动静。不一会儿，外面落了雨，急促地打在窗户上。紧接着，黑夜被闪电撕碎，一道惊雷接踵而至。绮罗生又颤了颤，紧绷身体，不再动作。意琦行见状，挪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不用怕。”他却仿佛受了更大的惊吓，身子更剧烈地抖了抖。意琦行有些讶异，却还是明白了个中原因，将手抽回，准备坐远些。谁知那少年竟出手拉住他：“不要走！”
意琦行便不再移动，专心坐在他身边。待雷声小了，便问他：“何故怕这寻常的自然风物？”他语气里倒没有任何嘲讽和责备的意思，绮罗生想了想还是如实托出：“我义父死去那一日，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我......”
又是一道惊雷隆隆炸响，绮罗生的话被拦腰斩断。他低下头眨了眨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意琦行见状，叹了声：“是我不该问，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叫他躺好。
绮罗生在黑暗中静静瞧着他，那眼神除却清澈，更有几分近乎可怜的希冀。意琦行瞧见了，只觉得心惊。又一道厉雷响起，像一条荆棘，蓦然抽中了他的灵魂。
“绮罗生……”他静默了片刻，滚动喉头，还是开了口，“这几年，我待你怎样？”
“剑宿待我，自然是极好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绮罗生还是毫不掩饰脱口而出，“如果可以，我以后也不要离开剑宿。”
意琦行闻言，愣怔片刻，不置一语。绮罗生以为他生气了，慌忙起身，意琦行想去按住他，却因茫然之故扑了空。这时候一声巨雷轰然炸响，他心内一空，身子僵在半路，只觉得在黑夜之中，莫名孤苦，惶惶无依。就在这时，一双坚实的臂膊接住了他。他来不及多想，只是用力回抱，不敢松开。
意琦行回望他，只觉得这是株菟丝子，这是根藤蔓，又觉得，这分明是团火。
你有什么愿望？我又有什么因缘？他心里不停翻涌着这两句话，越来越迷惑，越来越焦急。
绮罗生听见他急促的心跳，自己的心跳也急促起来。他说：”剑宿，我也不怕你气了，也不管你怎么看我。我就告诉你，我敬仰你，也爱慕你。我对那奇花许的愿，便是得一个举世歆羡的因缘。“
意琦行登时便如遭电噬，剧烈地颤了一颤。那一刻，一切都有了答案，如混沌初开，鸿蒙始辟。
他苦笑一声，抬头抚着那少年的面庞，自顾自说道：“怪不得，怪不得......”
绮罗生展眉露出疑惑的神情：“什么事？”
他那盈盈的紫眸，如暗夜中的星星，意琦行细瞧了一下，登时醒了。瞬间将少年拥住，喟叹道：“没什么，不过是今日，才明白吾弟和我自己的心意。”
绮罗生便长舒一口气，由衷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外面的雷声更紧。意琦行见他不再抖，便问道：“不怕了？”
绮罗生摇摇头，笑说：“不怕了。”
意琦行明白是什么缘故，于是郑重地对他说：“好好地在我怀里，你什么也不会怕了。”
绮罗生便将他抱得更紧，一句话也不说。
意琦行拥住他，一起躺在床上。绮罗生仍然不愿松手，倒惹得意琦行笑起来。
“你怎么还抱得这样紧？难道我会丢了吗？”
这时候一个犹为惊人的雷，豁地在近处炸开了。像是个噩兆，让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那一瞬的锐光，一下子将意琦行眼前的美人画面撕成两半。恍惚间，一个森森的骷髅，一下子浮现。
意琦行心内大骇，一眨眼睛，那骷髅又变作一个美人。一个长着碧玉珊瑚耳，风华绝伦，新死的美人。
意琦行下意识看向他暗淡的朱红嘴唇，上面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里面传来幽幽的怨语：“你为何不来寻我？既然来了，又如何来的这样迟？”
这一句问话，直击灵魂。意琦行登时从过去的死水里，一下子挽回了他丢失的记忆，和那沉重的遗憾。
他着急地想要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嗓音把他拉回现实。绮罗生紧紧地拥住在惊雷中短暂离散的爱人，感觉到他蜿蜒而下的泪水，不由得疑惑：“剑宿怎么哭了？”
意琦行摇摇头，勉力笑道：“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吗？绮罗生只觉得他的怀抱变得更紧，像是因为失而复得，万分庆幸，千般小心。
……
雨渐渐小了，天也渐渐明了。窗外，残风卷着乱红，流驰出一片绯色漩涡。
（二）佩兰
他们二人互明了心意之后，倒也没发生什么事。意琦行念他年幼，觉得来日方长。绮罗生心里也明白，却总觉得有些怅然失望。若问他为何不快，他也说不出什么缘由。有一日，意琦行偶然听见他了梦呓，才窥得了几分奥妙。
他说：“三春去后芳菲尽，花落枝头再无花。你现在不折花，以后便要折枝了。”
意琦行听罢，初时觉得好笑，渐渐又正色起来。想起那中断的因缘，便觉无比伤感。默然将少年抱住，耳鬓也挨着他的头脸。闻着他身上的幽香气，想起他美妙的前世来。这时候少年忽然醒了，转过头，小声惊呼。后半截的声音被一个吻堵住了，他睁大眼睛，却又垂下眉睫，扑扑闪闪地不停。一只手攥住意琦行的衣袖，越握越紧，最后却黯然松开了。意琦行停下唇舌的动作，面对面细细地瞧他。那少年初尝此事滋味，心潮剧烈翻涌，脸颊也红，眼尾也红，不敢瞧意琦行，简直无计可施。意琦行只是笑他，刮刮他的鼻子，又去亲他额头。绮罗生以为他又要亲嘴，吓得颤了一颤。意琦行抚了抚他的头，又是笑出了声。
绮罗生看他如此，倒是忍不住问起来：“你与我在一起，好像很开心。我于你有这样特殊的意义吗？”
意琦行说：“你是我的爱侣，我当然待你特殊。”
少年欣然地点点头，手探进衣襟里，摸出一个香囊递给意琦行。
“这里面装着我搜集的牡丹花瓣，还有一些兰草。我一直珍爱此物，贴身藏着，如今送给你。”他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可要好好收着，不许弄坏了。”
意琦行便双手接过，将之放在心口处：“有这暖香，足慰我怀。”
“如何是暖香呢？”
意琦行将手探进他的衣襟，摩挲几下，笑道：“有你的体温，自然是暖香。”
绮罗生却握着他的手腕，又往下移了几寸，抬起眼殷殷说道：“剑宿闻过热香吗？”
意琦行愣了愣，登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湛蓝如水的双眼，立即静止，没了一丝涟漪。死死地盯着鲜活明艳的身体，少年在呼吸起伏之间，像一朵蓓蕾，悄然开放。意琦行的脸颊滚烫，却最终发出了一声冰冷的叹息。
“今夜后，我们便永远在一起吧。”他耳旁响起那个青年的声音。刀神九千胜，难得褪去矜贵的外壳，露出如此生动的内里。他的肌肤微烫，肢体轻颤，此时风月刚刚消逝，他半阖着眼睛，餍足而慵懒。意琦行拥着他，像伟岸的峰岳一样可靠，稳定。那时候，他们对命运弄人的能力如此不屑，以致于根本无法接受悲伤的结局。那夜，他们还安然地在锦绣堆里缠绵，窗外高悬着静好的月。后来没多久，便只剩他一人，衣裳蒙尘，委顿于地。茫然地看着渊顶冷沉沉的积水，残缺的月亮在里面轰然破碎。
那时他听说九千胜为人所害，便赶紧前往事发地调查。可是，线索已难以寻觅。知情人要么已经遇害，要么选择闭口不谈。不仅如此，九千胜的尸体也无法找到，只有一把断掉的刀随意琦行回到了叫唤渊薮。黯然埋葬了失色的金属，意琦行在冷风中合上双眼，刺骨的悲痛让他无泪可流。
后来，或许因为不愿再触及伤口，他强迫自己，把这件事封存在内心深处，以致于几乎遗忘。然而经由那老者一点拨，去日的情潮还是翻涌上来。毫无疑问，这个和九千胜面容一致的孩子，就是九千胜，而他重新回到身边，无疑是命运恩赐了一个再续前缘的机会。按理来说，他应该把握，绝对不能迟疑。然而，摊现在眼前的美妙胴体，却使他深深地纠结起来。
他已知晓命运摆弄人的手段，他害怕一切做完，二人再度成为灵肉契合的眷侣，到那时，还怎么能承受令人断肠的意外？
好在，他的迟疑并没有引起少年的不快。这个早慧的小家伙，倾身拥抱他，小声安慰道：”没关系，剑宿应该有自己的苦衷吧。“意琦行慌忙抬头，却又被他按住：”绮罗生从来不怀疑剑宿对我的感情，请你放心。“
听他语气真挚，意琦行便彻底放松下来，躯体简直要化作一缕轻烟散去了。混沌迷蒙之中，他竟然听见九千胜在耳边絮絮讲话。讲得是什么，却难以听清。
绮罗生见他眉头紧蹙，双眼微开，泄漏出的一点苍蓝光亮，凄楚地闪烁着。便猜想，他一定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或是被什么魇住。于是轻抚他的后背，一声一声地劝慰。
“请你放心，什么东西都没办法分开我们。”
“我必然会得到，举世歆羡的因缘。”
渐渐地，他发现，意琦行眼中的光明恢复，眼神也变作宁定。看见如此情况，他也不想那么多，只是开心地笑起来。
意琦行的脸上，也慢慢浮现出笑影。回味着，最后明明白白听见的两句话，已分不清是青年还是少年的声音。那人的前世和今生，一齐来开解他，他再也没有纠结的道理。
（三）梦红
那夜，虽然意琦行已消了心结，却是有云无雨。绮罗生虽然已然懂得了些风月，却不曾真正实践过，而又值青春萌动的年纪，乍得爱侣，却并无巫山之实，他心内纷乱，日日胡思。已然成了一种愁绪。
“吾弟要好好修炼，不可成日沉溺私情。”偏偏意琦行还喜欢一本正经地告诫他。其实这位剑宿说得没错，好好修习文武，才是年轻人的正事。他并非不懂事，也努力专注于修行学习，然而一旦闲下来，他心中的苦闷与躁动，却越来越折磨人。
他晚上还时常与意琦行睡在一起，也会不管不顾，主动求欢。然而那位长兄却只是给一些在他看来杯水车薪的安慰。亲吻与轻柔的抚摸，只是让他更加难过焦躁。他说：“好剑宿，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真的很难受。”
意琦行最终也没瞒他，搂着人叹息了一声，幽幽说道：“我每一夜，都会做一个关于你的春梦。梦中诸事香艳，实在难堪。每次醒来，我都精神不济，思绪缥缈。又有一日，我又到了那种有红花的破庙处，进入其中，发现花已有枯萎之相，神龛旁也被人贴了一幅字，只写着三个字：亡于斯。我担心种种奇象未解之前，我们贸然相合，会引发祸端。“
绮罗生听了，只是哂笑：“我认识的绝代剑宿，什么时候怕这些怪力乱神了？”
意琦行认真解释：“我当然不惧天地万物，然而事关你，不得不小心。”
这句话倒让绮罗生无言以对了。脸红了一瞬，翻过身去：“那就睡觉！”
意琦行拥住他，冷冽清幽的气息让他很快睡着。不知不觉间，梦中的他也出现在钟情殿之处。
茫茫烟雾中，走出来一含笑老者。绮罗生长揖到底：“长者，不知来此为何？”
老者只是指引他去殿中，看那神龛中的红花。绮罗生好奇地走进，却见那花已然完全枯死了。
“长者，这是何故？”
老者悠然而笑：“汝诚然有一桩举世歆羡的因缘，然而却难以维继。我不忍你最后伤心，故而来此劝告。”
绮罗生瞠目结舌，茫然看向那枯死的红花。忽然，老者惊呼一声，原来是绮罗生划开双腕冲向前去，将鲜血倾泻在花朵之上。
“我的血，既然能救它一次，必然能再救它一次。”他喘息着对老者说道。后者愣怔片刻，皱眉摇头：“痴儿，你这是何苦呢？”
绮罗生也不理他，只是不停喃念：“我不管，我不要失去意琦行。就算死了，就算将来天各一方，我也不放弃这段因缘。”
或许是他的血确实可救此花，它恢复了光泽，吐出娇蕊。绮罗生见状，两眼一黑，从梦境中脱离。
此时天已快亮了，微光从远处透出。绮罗生回过身，看见意琦行幽蓝的双眼。还未说一句话，就被爱侣抱进怀里。
“你真的，愿意承担一切悲伤的后果吗？”
梦中的话语，估计已被他听见。绮罗生也不再掩藏，笃定地对他说：“我不管未来怎样，只要能和剑宿在一起，我就无怨无悔了。希望剑宿成全我，不要顾忌我的安危。”
他这样说，意琦行还能不答应吗？很快，热香在帷帐内轰然炸开，一阵阵雀鸣莺啼，一缕缕艳影春光。锦被如堆云，白发似流川。帘幕滚滚，床榻颤颤。绮罗生的腕子不知不觉垂在外头，一会儿躁动地翻腾，一会儿濒死一般摇撼。最后，如若无骨地瘫软，像是被急雨打弯的细柳。意琦行把这只腕子拢住，收回了帐中。黎明的光投射在笼着春色的帷幕之上，依稀交叠的两个人影，在晨曦中缱绻缠绵，像悄然生长的植株。
从那以后，意琦行再也没做过春梦。心头的渴望和空虚，已经因为真正的合和而消解。而心中的恐惧和忧虑，也因为实质的拥有而淡化。
那一日清晨，窗外的满月仍未消逝，他看着锦绣堆里虚弱浅眠的绮罗生，想起了久远前，他曾如此看着九千胜。或许，他们从未分离，也从没有什么苦厄发生在他们中间。
他抚了抚揣在心口的香囊，却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然破烂。鲜花倏然落了满床。绮罗生安然躺在中间，像是被众芳祭拜的逝者。意琦行恍惚地看着这一幕，才知道美好的一切，已在此刻悄然落幕。
（四）浣香
后来，绮罗生年满弱冠，下山挑战天下。
意琦行不放心他，却更担心他不能成为伟大的刀者，所以也就任其自由发展了。
不多时，江湖中传出了“江山刽子手”的事迹，让他颇为不满。
绮罗生不可能是个杀戮之徒，这一定是有心人的污蔑。
然而当绮罗生亲自回来告诉他，自己做下血案，再也无法清白处世的时候，他还是不免震惊。
“你做下此案，又不是出于你的本心，何故日日伤感？”他总是这样劝慰茫然无措的爱侣，却没什么用处。
绮罗生宁愿长居于舟船，再不回叫唤渊薮，以此来自我放逐。
意琦行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时时往他的船上去，再行开解。
有一日，他到了船上，却不见绮罗生。待到晚上，绮罗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意琦行借着月光一看，发现他满身的鲜血。
“你......”发现这些血不是绮罗生的，意琦行放心不少。绮罗生却落寞疲惫，仿佛受了重伤。他轻轻推开意琦行，打来一桶热水，在屏风后脱了衣服，沉默地迈进去。
意琦行走到浴桶边，问他：“怎么了？”
绮罗生摆摆手，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闷声说：“有个仇家执意寻仇，我不得已，将他杀了。”
意琦行听了，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把袖子挽了，帮他搓洗起来。
绮罗生却十分不安地瑟缩着，意琦行知道他心里不快，只是一味地安抚。待人稍稍平静，将鼻尖凑到他颈窝，轻嗅一下，微笑道：”你还是很香。“
绮罗生已经承了兽花之术，背上一片姹紫嫣红不说，身上更显香甜。绮罗生平日里很喜欢他夸自己香，今日却显得很别扭，摇摇头，不说话。
意琦行却还是捏住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吾弟无论做了什么，在为兄心里，都是清香清白的。”
绮罗生紫色的眼眸眨了眨，有些怯弱。意琦行也不勉强他，丢开手，任他低下头。
“你若是真的觉得自己身上有污垢，大可以好好洗一洗，”意琦行认真地对他讲，“此为浣香，倒也是个好词儿。”
绮罗生听了，脸立时红了。将水泼出来一点，叱骂道：“你这登徒子！”
意琦行的面上溅了点水，听他这样说，一点儿也不恼，把水珠抹了，放到口中轻舔。绮罗生看见了，脸又是一红。意琦行也不与他多说，转身去拿他的干净衣物。递给他时，那刀者刷地一下自水中站起，流水倾泻，香气逸散。他的双眼比刀光还亮，抵在意琦行面前，问了一句：“可洗干净了吗？”
意琦行镇定自若，轻笑道：“我看不清。”
他一把搂住绮罗生湿淋淋的腰，将人抱出来。水一路淌，他一路吻。绮罗生不怎么回应，眼中镌刻着浓重的忧愁。呆呆地瞅着漆黑的舱顶，双手紧紧攥住爱侣的衣襟。意琦行将他放在床上，两人的联系还是那么紧密，像黏腻的糖浆，拉扯了好久，才彻底离断。意琦行看着他，颇为同情地一叹。他却把头偏过去，心绪显得很乱。
意琦行忽然捉住他的右手，仔细摩挲上面的刀茧，绮罗生本能地合拢手掌，却被他温柔地打开。被杀者的血液已经干涸不见，然而手上所有的纹路，都是他杀人的证据。绮罗生瞧着他，眼神凝重。他却十分坦然地，将那些令人悔恨的过往轻轻亲吻。
绮罗生没有躲，只是绷紧肌肉，切切凄哀。
“我身上的罪恶，永远无法洗清。你又何苦染黑自己？”
意琦行不回答，只是吻他的别处。点火，然后倾身扑火。热度令人痛苦，令人崩溃。
绮罗生剧烈颤抖，抿紧嘴唇看着他。意琦行执拗回望，锐利的锋芒刺进了心里。绮罗生水色盈盈的眸子，终究落下泪来。
沉静的船舱里，开始回荡着他低低的啜泣和呻吟。意琦行耐心地取悦他，心里的苦痛却一点点蔓延开。想他从前是一个多么自由洒脱的人物，如今却被愧疚和无奈紧紧束缚。此时相对的两双眼睛，一个愁绪深锁，一个哀怨垂泪。呼吸紊乱，痴缠，却是吐出了各人的生气。生命仿佛在凄美的云雨中逐渐消散。
一想到雨钟三千楼的亡魂，和他们死时的可怖情状，绮罗生惨然一笑，一口鲜血兀地喷出，正好溅在意琦行面上。这一下，使他悄然攀上身体的顶峰。绮罗生双眼一凛，登时被激得颤抖不已，死死抱住他的脖颈。意琦行却瞧着他，微微惊愕，仿若失神离魂的面容，在他的抵死纠缠中，漠然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舱外传来急厉的雨声。意琦行悠悠醒转，见绮罗生伏在他肩头，肌肤上的热意已经退去。担心人着凉，赶紧找衣裳给他披上，把人从身上放下来。绮罗生落在床上，动了动眼睫，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几乎是同时，他伸手拽住了起身的眷侣。“你要到哪里去？”
意琦行道：“与你打水沐洗。”
绮罗生下意识低头一看，才见花痕满身，雨露凝滞。他心思空白，只觉得一身的香艳，不过是朽烂罗绮，销蚀金银。此刻清洗与否，好像已经无关紧要。于是用力拉住意琦行，怨道：“洗它作甚。”
“我身上的脏污，岂是寻常的水可以洗掉？”意琦行听他说完，默然叹了口气。还没想好怎么答他，便听见他自己又哀哀地吐出下半句：“唯有我自己的血，才可以稍稍洗刷。”
这话如此诡谲不祥，又饱含宿命意味。意琦行有些不悦地回望他，却看见其恹恹地倒在榻上，像一朵零落在雨地的鲜花。
舱外的雨声更急。
（五）葬芳
后来，诸多仇怨纠结在一起，成了一团无解的乱麻。
绮罗生素来有仁善之心，总是想要善了。然而世事从来无情，他最终意识到，除却死亡，再无解法。
他毅然投入敌人的圈套，受尽苦楚摧残，一身血染，倒卧黄沙。
一留衣奋力鏖战，仍然只是，带回了一具冰冷的躯体。
伤愈后苏醒的意琦行，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谁要他如此的？”
一留衣心情沉痛，却也有些讶异。他的语气，就像是早知会有如此情况。然而此时此刻，也不好问他。两人无声地看着死寂的容颜，各自垂泪。
良久，意琦行叹了口气，吩咐一留衣：“劳烦你先下去，留我一个人陪他待会儿。”
一留衣点了点头，黯然离去。意琦行俯身将他抱起，耳鬓依偎。“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而我还妄想自己能阻止你，我真傻。”
冷风中，惨红的发丝轻轻飞舞，死沉沉的面孔没有任何反应。意琦行的睫毛一下一下扑扇，像深秋垂死的蝴蝶。他在追念死者身上的香气，而他自己也将在痛苦的追思中死去。这个世界的万般美好，已经如同虚设。他纵使有无比美丽的眼睛，也将因无限的悲痛而失去颜色。
他复又看看绮罗生遍体的鲜血，想到那个谶语，便凄苦地笑起来。喃喃自语：“你如愿了吗？你心安了吗？”
罪恶并没有被鲜血洗刷，鲜血不过是纷繁世事中一个浓重墨点，把仇恨变得更加刺眼，再也无法回避了。
意琦行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他会杀死所有伤害绮罗生的人，不计任何代价。
而眼下，是要埋葬他。意琦行想，若是把他付与黄土，那决计不行。他一生的最爱，不过是安稳与自由。黄土黏厚滞重，必然紧紧困住芳魂。黄土总被翻动，必然不能长掩风流。于是他又想，不若把他放在船中漂走？可是一想到鱼龙凶恶，瓜分骨肉;渔郎轻薄，窃玉偷香，他就惶恐难安。可是又想到，绮罗生在他自己的船上，总能有一二分安全感。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只能忍痛，将之收殓，送到那不得见人之处。
他将绮罗生的身体洗净，摘来新开的牡丹，放在棺椁里。又解下补过的香囊，放在他的怀里。那华美的绸缎上，横生着一道可怖的疤痕。绮罗生曾经尽力去补它，却仍旧不能完美。可见，所谓举世歆羡的因缘，不过是痴心人勉强维系的幻梦吧。
意琦行又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放在他的手心。“若你还念着我，十八年后，便再来吧。我依然等着你。”他絮絮地说着，落下一滴泪来，“到时候，我的头发更白，你可不要惊讶。”
他想，九千胜既然能变作绮罗生，那么绮罗生必然也能变作别的什么。他不怕等待，他只是害怕反复地经历“失而复得”。似乎予人希望，再毫不留情地剥夺，是命运最擅长的手段。一想到所谓的“因缘”便是如此，他的心登时揪紧，难以呼吸。
……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吊唁之人来到。意琦行颓然独坐江畔，不发一言。忽然空中飘来许多红色花瓣，凄迷乱舞于空，分外可怜。意琦行不觉站起，茫然念道：“你们是那钟情殿中的花吗？”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飘飞漫天。意琦行伸手一掬，便得碎红一捧。忽然天降细雨，打落芳菲。意琦行看着手中瑟瑟发抖的娇花，不由得心生怜悯。道了一句：“合该如此。”他倾身委顿在泥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将那残红埋在土中。
“此因缘，合该如此。”他怔怔地盯着那片土地，幽幽说道。那漫飞的花瓣，此刻也尽落在地上。繁华谢去，一片空空。
他当即怨恨起来：说什么“钟情”？它钟情殿难道不是破庙一座？说什么“举世歆羡”？年年岁岁，都作了世人笑柄。说什么坟飞蝴蝶，冢生鸳鸯，不过是叫人释怀的谎话……
他又不禁想起九千胜。却只想起一个新死的美人。佛家劝人戒除色心，常给人讲尸身是如何腐烂的，腐烂到什么程度，又是什么情状。往常，他听了这些，总是不以为意。然而今日，他由衷地恐惧起来。
不仅畏惧腐烂的，不堪入目的爱侣，更畏惧他就此毁灭了，再幻化一个新的出来。新的哪怕和旧的一样，都不是从前的他。如果上天非要用这样的方法制造所谓“不灭”的因缘，那么对于自己，将是无比残酷的事情。
罢了罢，事到如今，又能如何！他愤愤地想，而后渐渐因为疲惫睡去。
（六）寻芬
意琦行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阴森的大殿里。四周鬼气森森，分外冷峭。
他问道：“此地是？”
一个声音自浓重的雾气中透出，威严而冰冷：“此地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意琦行眉眼一凛：“我还要问你，我缘何在此？”
那声音顿了顿，复又说：“适才鬼差来报，说你执念太深，故而于梦中离魂，来到这冥府。”
意琦行点点头，转而问道：“那么，白衣沽酒绮罗生可在此吗？”
浓雾中的声音道：“古时今日，皆无此人。”
意琦行愣了一愣，旋即语气急厉：“那么此人，从未身死？”
浓雾中的声音悠然长笑：“此事我也未必尽知。不过劝你一句，情之一字，最是伤人，莫再执迷。”
意琦行心中焦急，欲再询问，却被强行推出了冥界。再醒来时，人还在江边，等待将绮罗生送走。
一留衣这时候过来告诉他，吊唁之人已经来齐。他强打精神，主持绮罗生的葬礼。
那祭文拿在手中，只觉得每个字，都那么陌生。口舌对它们只有本能的熟稔，每念一个字，头脑就因为心中的剧痛而短暂清醒。到了最后，他哆嗦着嘴唇，木然落下一滴泪来。薄薄的纸张忽然承载了千钧之重，黑浓的水渍张牙舞爪，蔓延开来。
祭文焚尽，到了放走画舫的时刻。意琦行亲自解开缆绳，将他一生所爱，交给了残酷的命运。
画舫走了，走了……
苍天落泪，人也落泪。希望与快乐随船远去，只有无尽的悲伤留在原地。意琦行的心空落落的，急需要什么东西去填补，然而只有呼啸的风声，颓然穿过心口的空洞。他在悲恸中，被茫然的浪涛一波一波拍打脸颊。简直无法承受。
来吊唁的人中，不出意料，有那策梦侯。他知道意琦行不愿搭理自己，便在其后轻鞠一躬，准备离去。
这时候，意琦行忽然没好气地问他：“先生来此何用？”
策梦侯叹息一声，轻笑道：“寻芬罢了。”
意琦行不解他的话中意，他也不解释，信步而去。
意琦行觉得恼火，仿佛人人都有秘密瞒着他。连绮罗生的魂魄在哪里，都无从得知。他想着想着，头痛欲裂。又一阵晕眩之后，他看见两个青面獠牙的鬼怪，破开迷雾，踏水而来。
“你们是何人？”他问道。
那两个鬼怪笑道：“我们是阴间的鬼差，奉命来拿你。”
意琦行不禁疑惑：“何故？”
鬼差道：“你已死，当然要去阴间。”
意琦行皱起眉头：“我怎会死？”
鬼差更张狂地嗤笑起来：“你是个十分博学的人，为何不知道，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的道理！”
意琦行听了他们的话，心境却忽然敞亮。鬼差见他由哀转喜，不由得惊讶：“你知道自己已死，为何如此？”
意琦行一甩拂尘，双眼放出光亮：“生者因为钟情而死，缘何不能因为钟情而活？”他慨然拂袖而去，并不理鬼差。两个阴间的来使面面相觑，只好跟着他。
意琦行一路走到那钟情殿所在，走入室内，见那神龛之中，已然无花。大骇之下，不知所措。那两个鬼差跟在后面，更是窃窃嗤笑：“说你痴，你还真是痴！拖延着不去阴间，竟然跑到此地，找一朵花！”
意琦行却只是厉声喝问：“那花在哪里？”
鬼差道：“花已在江畔散尽，你忘了吗？你亲手把残芳埋葬，你忘了吗？”
意琦行当即呕出一口鲜血，尽数喷在神龛上。
什么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伸出双手，示意鬼差把他带走。然而两个阴间的皂隶却惊讶地叫起来：“那花！那花！”
意琦行循声望去，见那神龛之中还有一些残根，被自己的鲜血一浸，它迅速地生长起来。不一会儿，它又是一朵鲜艳美丽的花。
正在两个鬼差讶异之际，一道令牌忽然凭空飞出。鬼差们伸手接住，看了看，嘀咕道：“怪了，冥判说，生死簿上，他的名字又凭空出现，如今他不是个死人，不能拿他了。”
鬼差只好悻悻退去，意琦行小心护着那花，有种劫后余生的欣慰。“你既然在此时复活，那么我的爱侣，也终有复活之日。”他含泪盯着那红艳的花，觉得万事都有了盼头。然而一个焦急的呼唤，将他的痴想彻底粉碎。
“意琦行，你怎么在江边昏睡了这么久？”一留衣把他摇醒，满面疲惫：“绮罗生死后，你也不要过分折磨自己，要保重啊。”
意琦行当即抓住他：“我一直在江边吗？”
一留衣有些不明所以：“你看江边，没有什么往来的脚印，你可不就是一直在江边吗？”
意琦行闻言，更加失魂落魄。这几日，真真假假，虚实莫测，他已经无力，也无心去分辨各种预示了。一留衣看他情绪不稳，也不敢离开，只是退开几步观望。意琦行望着江水，任由凉风吹动凌乱的头发。策梦侯临走时那句神秘的言语，让他心旌动摇。如何才能追回已逝的芬芳？如何才能留下离去的死者？
他背上的春秋，忽然颤动起来，杀气蒸腾。他便想起：那些仇寇，仍然逍遥地活在世上。他们杀人伤人，却仍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如果不把他们扫灭，又谈何新生与未来？
一留衣看见他拔出剑，向树林中走去，连忙追上来：“你要做什么？”
意琦行挽了一个剑花，银光雪亮：“我要扫荡仇人，闹出最大的动静，令武林人士不得不注意。这样绮罗生才能得到纪念。”
一留衣愕然当场，未想到他要如此行事。意琦行却已经执剑，消失在树林深处。
（七）失艳
绮罗生最终在一个月光朗朗的夜晚，莞尔出现。
意琦行彼时酒醉，更因为前车之鉴，难以分辨眼前人的真假。
“你竟然在我梦中出现了，真好，真好！”他指着面前爱侣，痴笑道。
绮罗生见此情景，心痛不已，去拉他，却被他推开：“不要过来，你是假的！”
绮罗生听了，觉得有些好笑，却又不免感伤：“你不妨过来试试看，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意琦行却使劲摇头，坚决不从：“若是……若是假的，岂不是痛断肝肠？我宁可永远也分不清真假。”
绮罗生听了，只觉更加摧心。叹了口气，走近他。却见，一座大石上，卧着一个睡着的伤心人。
夜风料峭，吹动衣衫。绮罗生静立原地，凝视着爱侣醉颜，目光中的深情与眷恋，难以用语言形容。他离开意琦行实在太久，竟然伤人至此。
“醉了，你才会回来……”意琦行复又呢喃。绮罗生赶紧靠在他身边，紧紧地偎依。他感觉到了实质的温暖，却仍然皱起眉头，不无痛苦地呼喊：“你……你何必，又来折磨我？你，既然忍心离我而去，又何必再来找我？我得了你，又失了你，反反复复，实在难以忍受！”
这样的话，简直让绮罗生垂泪。他紧紧地拥着爱侣，企图用吻来将之唤醒：“你不会失去我！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然而急切真挚的呼唤，仍然未让他清醒。他的神识已经游离到别处。
他睁开眼，发觉魂体在钟情殿中。茫然四顾，阒无一人。下意识看向那神龛，却见一片空空。
“何意？”他心中惊惧，不觉发问。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来者竟是九千胜。
“是你！”意琦行忙上前握住他的双手，依依相顾。忽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复又问：“怎么是你！”
九千胜眼神悲悯，轻声说道：“我来向你道歉，向你告别。”
意琦行不解：“你！你不已经变作了绮罗生吗？”
九千胜点点头：“是这样。然而我更想以最初的模样，与你告别。”
“为什么？”
“因为……”九千胜眼中闪着泪光，嘴角凝着惨笑：“因为一切苦厄一切不幸，皆由九千胜而始。我欠了他人的恩情，注定要报偿给他。你我今后再不能相守了。”
意琦行没听明白，只是拼命拉着他：“你说什么？什么苦厄不幸？你虽然不明不白地为人所害，却也重生了。今生，你也赴了幽冥，又何苦说这些？”
九千胜只是含泪摇头：“你醒来，便会知道，今生的我并没有死，已然活着来找你。然而，你的欢乐将会十分短促，很快，你就会失去我。你的人生，也将迎来十分痛苦的转折。”
意琦行听了，心中更慌，于是更迫切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九千胜只是无限地凄哀看着他：“这都是你我的命。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是这样的。”
“我不信……没人能够左右我……”意琦行混乱地摇头，嘴唇哆嗦。
九千胜却也不反驳，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灼灼滚烫。
“你只须记得，我的心永远都有你。”他松开了意琦行的手，郑重说道，“我对不起你，愿今后所有灾厄都降于我。你，要好好保重。”
意识到他的话有多么惨烈，意琦行赶忙伸出手，想要抓紧他。然而刀神却坚决地后退了。飞扬的衣袂轻轻拂过他的指尖，触感微渺而酸楚。意琦行不解地盯着他，却见，刀神的脸上也是无限的不舍。两人眼神交织，凄楚万分，不能稍离。然而，白衣的美人还是决绝地跌进尘雾，再不可寻了。
意琦行怔怔呆立，难以置信。良久，才觉察出这一切的恐怖来，心口剧痛，气血翻涌。一丝血红出现在嘴角。他转向那座神龛所在的地方，确定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象征神圣真理，使人确信不疑的神龛，也没有奇异的红花，用它的生死枯荣来兆示情爱的发展。一切跌入空洞茫然，无迹可寻。再结合九千胜所说的话，他便想到，自己和绮罗生所掌握的“举世歆羡的因缘”，已然被命运剥夺而去。
这个时候，他竟瞧见那个熟悉的老者，明目张胆地举着那朵鲜花，对他含笑示威。意琦行不明所以，却也大为震动。他立刻举步，想要去追逐老者。然而那位持花人，不慌不忙，倏然去远。意琦行尽力一抓，却只触到一团烟雾。他呆在当场，不知作何。
“此花，汝已失。”老者的声音悠然回荡在空间中。
意琦行心中苍凉，紧接着，他觉察到眼前的世界开始消散，崩塌，便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回到可怕的现实中去。无可奈何，无可奈何，意琦行任凭自己从梦中醒来，颓然面对径直走向末路的感情。
绮罗生应该还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要经历什么。状似苦尽甘来的他们，此刻紧紧相拥。意琦行的眼泪不住地打在他的衣衫上，湛蓝的双眼像是沸腾的湖泊。绮罗生没有觉察出异样，只是嘲笑他“伟哉剑宿泪涟涟”。他听了，心里更是惨痛，难以言语。
绮罗生仍然抱着他，尽力安慰他。这时候，他注意到，刚刚梦中那位老者，竟然正持着花，站在不远处。他捋须轻笑，双目澄明。意琦行看呆了，嘴唇不觉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老者却只是缓缓摆手，笑容更加和蔼。意琦行似乎有所触动，尽力压抑激动情绪，愀然盯着老者。老者叹了口气，摇着头，带着那花悄然离去。
夜色依然静谧美好，却已然将尽。意琦行从他怀中挣脱，神色无比疲惫。绮罗生强笑着，追问到底怎么了。意琦行喟叹一声，瞅着他，蓦然苦笑：“也罢，今夜，你还在身旁。”
（八）弃卉
一切果然如梦中所示，绮罗生因为前世之事，不得不前往时间城。那里的规矩严苛，一旦进入，便难以自由外出。此时，意琦行乍逢国破家亡之变，又为红尘诸事所困。匆忙奔走，不得空闲。两人便由此成为两地相思的伤心客了。
意琦行不知道去时间城的方法，亦知道不可以对绮罗生的城中生活造成困扰。因而长居在指月山瀑，对他的回返殷殷期盼。一年，两年，三年，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直到第七年七夕，他才踏着月色归来。
“此次出城，便不用再回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说与剑宿听，他应该很高兴吧。”绮罗生一边走一边想，脸上满是喜色。林密夜深，他不知不觉，竟走到陌生的地带。
“此地是？”他打量着眼前景物，发现是一座坍塌的殿堂。这建筑似曾相识，仿佛是去日的钟情殿。绮罗生觉得好奇，踏入废墟中心，发现它似乎是被烈火所焚。匾额掉在地上，已然蒙了许多尘土，细看字迹，果然是“钟情殿”。再看神龛，已然不见，更不要说那里面的红花。绮罗生心内惋惜，果然举世歆羡的至情，还是遭到了毁灭。
他举目四顾，正在凭吊。忽然见一老者飘然而至，正是从前在殿中所见。绮罗生对他施了一礼，问道：“老先生何故来此？”
老者笑道：“来与你说明一切经过。”
绮罗生闻言挑了挑眉：“什么样的经过？”
“你的因缘是怎样圆满的，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吗？”老者笑得更加开怀恣意，弄得绮罗生云里雾里：“怎样圆满？”
老者指着神龛所在，说道：“你去了时间城以后，我曾把红花送还给你的爱侣，可是他却不要了。”
绮罗生凝眉思索，若有所悟。示意老者继续说下去。
老者呵呵一笑：“你那爱侣不仅不要了，对它还甚是轻蔑。将花拿在手里看了看，冷笑一声，把它丢在地上。当时我们就在钟情殿，这花一落在地上，登时化作一团火焰，迅速蔓延开来，把钟情殿变作一片火海。”
“我说，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你那爱侣却淡漠无比，拉着老朽我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那钟情殿彻底垮塌，变为如今的废墟。”老者故作惋惜，笑着叹道：“如何，你这爱侣，经历了这几年的苦厄，仿佛不再相信什么钟情了。你们曾经分外在意的红花，他也弃之如敝屐了。”
绮罗生听了他的话，却并未伤心。相反，眼中光彩熠熠，分明是感动的泪光。他一把抓住老者的双手，激动说道：“素来都知晓他是我的知己，今日一看，他仍然是知己！”
老者只管慈祥地点点头，也不说破。绮罗生松开老者的双手，径直找到那躺在废墟中的牌匾。看着那蒙尘的“钟情殿”三字，他轻声苦笑：“什么钟情？披着钟情外衣的囚笼罢了！”说罢，一把将匾额翻过去。三个鬼魅一般的金字，赫然现身：执迷司。烈火过后，它才原形毕露。每一道笔画，都如同在睐着眼笑，嘲讽着有情人为了它流下的每一滴眼泪，浪费的每一寸光阴。
绮罗生指着它，讽笑道：“爱从来不是表象，只有不执着于红花所示的征兆，不畏惧生离死别，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他顿了顿，流下眼泪，“并且得到真正的，举世歆羡的因缘。”
老者见了，这才正色宽慰道：“你们都是有慧根的，虽然今日才醒悟，却也不迟。你可知道，就在钟情殿轰然倒塌的一瞬间，时间城的城门也轰然倒下。那城主看到此情此景，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再不解除你的约束，就是与无上的至情作对。所以你得到了自由，能够与他长相守了。”
绮罗生拼命点头，千言万语，无法出口。老者也不耽误他，示意人赶紧上路，与爱侣团聚。绮罗生揩去眼泪，长揖而谢，匆匆而去。
月光朗朗，清辉如许。绮罗生心情大好，满怀希望。指月山瀑隐隐可见，有琴声传来，异常清越和婉。弹琴者心态之舒畅怡然，由此可见。绮罗生由衷微笑，举步走向心安之所，长居之地。
正是：世间只有心难化，地上无如情久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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