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1.10 【赤霜】蝴蝶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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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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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11-11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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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0 【赤霜】蝴蝶钗

    *时间线魔改
    *summary：雨音霜的一次任务经历。


    雨音霜站在旅店的房檐下，望着细密柔润的雨丝逐渐变为瓢泼大雨，挂着的灯笼被吹得斜飞进房檐里，不由得庆幸他们在雨势变大之前找到了栖身之地。这是升任休门队长之后军师交付她的第一项任务，要她亲自率领十名老弱居民和五名游女，送他们回归旧籍。在几天前的争斗中，这些人被送上战场阻挡前进的炮火，以期为这场征伐蒙上些许道义的阴影。据幸存而被俘虏的人称，出发时这支“军队”总共有五十人左右，分成了三路，刚好堵在西剑流兵分三路进攻的人马所必经之地。
    雨音霜当时奉命在后方奇袭，不曾当场得见，只在班师回到基地后才听闻此事，心中对此颇有些不屑。帮派之间的火并向来比拼实力的强弱，而非下三滥的战术。就算输，也要输得磊落光明。霜冷笑一声：实在没有哪种方式能比靠无辜百姓为后面的忍者打头阵，甚至掩护背后的领主潜逃这样无能而无耻的行为更能侮辱手下的士兵的了。但凡他们的领袖稍微有些能为，也不至于做这般如螳臂当车般愚蠢的决定。
    被西剑流俘虏而幸存的十五个人，无一例外在巨大的混乱和恐惧里崩溃了——在刀光剑影中，在尸山火海里，两种方向相反的恶意猛撞在一起，将大地山河炸得面目全非。霜领命之后前去战俘营查看他们的情况，就在出发的前夜，其中大多数人身体上的损伤都还没有恢复，眼中充满了无尽的迷茫，手脚冰凉，不自觉地浑身颤抖着。几个游女许是旧识，盖着毛毯挤在一起，依偎着中间的一个女人。洗净妆容之后，她们的脸苍白憔悴，甚至微微扭曲，失去了在银烛香暖里氤氲的红润和生气。
    只有中间那个女人，她的脸色虽然也灰白，却没有那种垂头丧气的神情，而是高高昂着头，宁静大方地接下了霜的注视。她膝头趴着一个黑发红衣，梳着齐眉刘海的小姑娘，约莫八九岁，五官长得极清秀，昭示着一位美人的命运。女人轻抚着她的头发，看起来却不像爱抚而仅仅出于对方的顺从。出发之后霜才得知，中间坐的那位气质沉静古典的女人正是太夫，而小女孩则是在花魁道中负责侍候她的，名叫伊子。在战俘营极为混乱，充满了恐慌、死亡与未知的气氛里，她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有看守的忍者借着送饭的机会欲行不轨，被霜当场抓住。对方摆出一副谄媚的表情，以习以为常的口吻说：大人，这些人只是我们西剑流的俘虏而已啊。他的微笑非常冰冷，蕴含着霜已经看倦了的、令人厌恶的玩味。那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从人性的某个角落折射出来的凶光。
    但她一时却不知如何攻破这个理由。西剑流是当然的胜者，而胜者凌虐于败者，好像是情理之中——至少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教她的。
    “对他们如何处置，军师大人自有安排。”她说，“从明天开始，在外面看守，不必进来了。”
    这件事让霜明白为什么赤羽会派她来执行这次任务，因为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她想起自己那天走进军师的书房时，千鸟胜与平贺森都在里面。看到千鸟胜，她就有一种没来由的讨厌。他在她晋升的那天大放厥词，说姑娘家向来软弱没主见，挥刀也是软绵绵的，过不了几天军师就会让你滚蛋。霜的手在袖子里颤抖着紧握，努力抑制着向他脸上挥拳的冲动。头巾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表情，眼中炽盛的怒火因而燃烧得更赤裸。她刚准备拔出腰间的双刃，平贺森及时拦住了他的学长，阻止了这场争斗。
    冷静下来之后，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西剑流严令禁止私斗，而她在升任的第一天就险些和景门队长大打出手，这件事倘若被军师知道，他该有多么失望？一路走来，明明已听了很多类似的话；就在不久之前，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被记得。“八刀痕家的女儿”，代指的是她，又似乎不是她，仿佛只是一类如她一般在父辈的光环下成为阴影的人。前进或许总是一种一意孤行，独木桥下嘲弄与轻慢的声浪如滔天洪水，随时要将她吞噬。这种被轻视的痛苦曾在孤独求胜的时光里化作永不止息的火焰，行至当下，她早已不再觉得有任何事情会挑衅或动摇自己的决心。
    可是如果自以为早已麻木，为什么那一刻无法言说的怒火延烧至今，仍然不可遏制？
    她竟一拳砸在了旅店门廊的木头立柱上。
    风吹过屋檐，在窗格间呜咽几声。灰白的天幕混淆了时间的流动，唯有日渐暗沉的暮色提醒着长夜将至。指骨和木柱相撞带来的疼痛在沁凉的风里变得格外清晰。啊，这又是冲动之举。
    她只是太想赢了，输的感觉太过糟糕。除她自己之外，大概没有太多的人能了解为什么这种渴望如此紧迫。或许她恼怒的对象不是任何人而是自己。
    “客人，您怎么了？”几个伙夫正在搬东西，见她如此，有些胆怯地询问。雨水从他们的油布雨衣上成股滑落下来，地面洇出一团深色的水渍。
    “我没事。”她简短地回应了对方的善意。伙夫见她这样说，并未深问，只客套几句就搬着箱子离开了。这一伙西剑流的大人们是小旅店惹不起的，也无意给自己惹上什么。霜叹了口气，跟着他们走进了正厅。就在转身面对大厅的一瞬间，她忽然清晰地听到从风中飘来一阵低声的耳语。
    “你来了。”
    即便穿着特制的忍者服，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双手露在外面，雨音霜仍然感到一阵寒毛竖起的冷意。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大厅里光线暗淡，零星几支蜡烛恹恹地燃着。空气仿佛化作一种泛黄的胶质，如同融化的琥珀，虽然氛围温暖，却在惊惧中罩上一层她说不出的疑云。仅有的三四张方桌旁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在吃泡饭，另一个人在喝茶。这两个人她并不认识。
    没有人会对她说话。
    或许是她听错了。

    上楼的楼梯正对着门口，队伍里的人和随行的三四名忍者都被安排在楼上的房间。雨音霜心中刹然升起一丝不安：或许她应该再确定一下这件事。这样想着，她快步上楼，逐间检视了一番。
    没有任何异样。叫伊子的小女孩睡梦中被她吵醒，揉着眼睛问：“小姐也在睡觉呢。霜姐姐，出了什么事吗？”
    只是清点人数而已。她安抚地摸了摸女孩散落下来的细软的黑发。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帘子紧闭，将本就不多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十足酣睡的安逸气氛。她犹疑地合上拉门，站在空荡荡的走廊犹豫片刻，转身走向了转角最末属于她的那间。
    将众人安置在旅店后，她一直在楼下漫无目的地等着什么，到现在才第一次进入这个短暂的休憩地。房间里一片寂静，右侧墙壁上两扇正对着后院的窗子关着，整间屋子充满一种微妙的灰暗与冰冷。雨声窸窸窣窣，节奏和缓了许多，令人昏昏欲睡。烛台放在了桌案上，她踩着榻榻米走去点灯，余光里却发现身旁倏忽出现一道人影，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
     房间里有人！为何她没有发现？
    霜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转身，正面撞上了那“人”——原来是一面雕花镜子。那镜子很大，足以照下她的全身，同样也将整间屋子的一部分收入镜中。光线太昏暗，恍惚间她似乎觉得镜里独有一个与此间不同的场域，而镜中的她也仿佛不再受她支配，独立成了一个客观的实体。
    倘若她背过身去，也许镜子里的人仍会保持着这个面对的姿态，张望着镜这边的世界吧。
    这样想着，霜有些害怕，连忙擦燃了火石，点上了烛灯。暖融融的灯光亮起时，镜子的冰冷似乎退却了半分。她远远地背对着镜子坐下了。

    坐下来时，雨音霜突然感觉到一种疲惫。
    其实她早该来休息。出发已有整整两天，还差最后一段路，她便要送他们远离是非，回到各自生活的地方。任务即将在那里结束。两天来她紧绷着神经，随时警惕着路上可能向西剑流寻仇的门派对他们的袭击。
    她感觉自己太紧张了。愈想做好，就愈是做不好，很多事都是如此。但这非是吹毛求疵，责任这个词的内涵现在显然与她做下忍时迥然不同，严肃得极为沉重，甚至使人不寒而栗，喘不过气来。她知道此时已不再有人能给她出主意，或是站在背后随时指导她该向哪个方向前行。前进与暂停，战斗与撤退，逐渐全凭她的想法，当中即便小小的错误与大意，也可能招致无法挽回的后果。这一行人，他们无一不期待她的抉择，而她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经年累月片刻不停地回应着这些期待，军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她忍不住想。
    可倘若是军师的话，无论多困难，都一定有办法做到的吧。
    雨音霜复又回忆起接下任务的那天。赤羽信之介跪坐在桌后，一边听千鸟胜的汇报，一边执笔匆匆写着什么。他的红发高束，身上还穿着作战时的甲胄，披起一件黑色的斗篷。
    房间里的熏香味道温醇深厚如故，不知为何她却嗅到一丝血的气味，随着空气的流动而似有若无。
    千鸟胜说：“军师，那些挡路的人现在都在战俘营，应该如何处置他们？”他语气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得意和激动，像一条循着血腥味急不可耐地追踪上去的鬣狗。只要得到许可，他会立马冲出去撕开他们的喉咙。
    赤羽抬起头来，表情平静。雨音霜忍不住偷偷看他——在房间里有很多人的时候，她才会这样做。倘若赤羽单独与她交代任务，她反而不敢看他了。那张熟悉无比的英俊的脸，在她眼中看来与十年前初见时毫无分别，甚至比那时更加从容和自信。既使人振作，又使人安心。
    十年来她已见过更多的人了，却没有一个如他一样令她难以忘怀。或者太狡诈，或者太傲慢，或者太心急，他们每一个人无一例外，或迟或晚露出丑恶的一面。只有赤羽——他在她心中永远不变，保持着令她心动不已的模样。
    “哦？此事你怎么看？”她听到赤羽问，声音不高，但震慑一如往常。他每每这样发问时，总令人紧张。
    “依属下看，应当将他们全都杀掉才对！西剑流大战告捷，正是以此向东瀛武道示威的时候！此举一出，还有谁敢反抗我们西剑流？只会乖乖向我们束手就擒啊！”千鸟胜想也没想，立即回答道。
    “这是不对的，军师！杀俘不祥，诅咒古已有之。更何况他们是无辜平民，更不该被牵扯进来……”
    出人意料，沉默地站在千鸟胜后面的平贺森竟出言反对。据说他们二人观念不合已有很久，平贺森因此常被挟怨责罚。此时当着军师的面公然反驳直系学长，实在是过于大胆。
    气氛一时安静，雨音霜不由得在心里摇了摇头。
    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五十名手无寸铁的平民，混战之中保留下五名都算运气。现在竟能保全十五人，不消细想也知道是谁的授意。而让他们幸存下来，绝不是为了以另一种理由再将他们杀掉。军师不会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千鸟胜一贯喜欢揣测军师的意图，如今却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再看赤羽，他果然皱了皱眉。她心里有些莫名的窃喜：军师的想法，原来她也能堪破一二了么？
    “传吾之令，送他们回归原籍。”他没有评价任何人的观点，直截了当地命令，“那群游女也同样处理，不准生事。如有违者，比照扰乱军纪之名加重处置。”
    霜感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雨音霜，这件事情吾便交你去办。四天时间，护送至两地交界即可。”赤羽对她说，“切记不准生事。”
    “是！”她上前一步，弯腰应承。
    “西剑流的荣光，不靠多余的杀戮维护。若有心，不如好好休养生息，振奋士气。”赤羽说，“各司其职，去吧。”
    离开书房，千鸟胜抛下另外两人气冲冲地走出院子。平贺森紧随其后，也匆匆离开，看起来忧心忡忡。霜在原地呆了半晌，还没来得及走远，便听到书房里隐隐传来咳嗽声，闷在衣袖或是手帕里，听不真切，但分明是军师在咳嗽。
    她感到自己的心揪痛了一下。下意识回头望去，从书房半掩的门后看到赤羽左手支在桌案上扶额，右手仍在翻动桌上的纸卷，像是永不会厌倦。
    雨音霜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六岁那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所站的位置，甚至以同样的姿态好奇地窥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但她现在似乎已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极其大胆而坦然地面对他了。六岁时她将他视作最完美的英雄，十六岁依然如故。而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努力跑跳着成为逐渐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女，却发现自己仍然追不上赤羽。他永远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看着她。
    这距离使她一时无法迈出第二步。
    “霜，你在啊。”身后忽有人唤她，她回头一看，是衣川紫。穿着紫色和服的女人微笑，那笑容别有深意，仿佛有点嘲弄，又有点同情。她打心底抗拒去解读，解读会使自己更快地从情绪的裂缝坠落下去。
    “嗯，属下来向信之介大人报告。衣川大人请进，属下告退了。”
    军师不会接受她的关心的，霜想。没理由，也没必要。衣川大人是医部最好的大夫，在这时候兴许比她更有用处，她何苦去自讨没趣。
    她匆匆逃离，挫败地抓住自己的衣领，紧张滞后地带来胃里的一阵收缩，霎时感到自己的无用，眼眶酸了又酸。她并不是为了赤羽才努力走到今天的，但在很多个夜晚里，赤羽成为支撑她坚持下去的重要理由。而事到如今，她究竟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或许只是把自己的任务做好，仅此而已吧。

    好在这一路上还算顺利，这支顺从的队伍仿佛已失去了反驳的能力。她让孩子和女人走在前头，控制着前进的步速。她必须承认，自己对他们怀有一丝同情。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低头走着路。队伍里唯一不曾表露慌乱的竟是那位曾经的花魁，她似乎从战俘营出来后就一直保持着端庄娴静的姿态，平和地面对着眼前所遭遇的一切。霜忍不住对她多加关注，却觉得她的镇静并非全然来自心境的空明，更多地像不屑一顾的麻木。
    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会变得更坏了。
    雨音霜觉得自己向来不算悲观，然而有时似乎不得不悲观。

    就在她任由思绪在回忆中飘荡之时，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声音之大使得走廊传来一阵不安的喧闹。霜立刻吹灭蜡烛，走出房间去。
    “没事，都回去吧。”她沿着走廊走到楼梯口，安抚着众人。这间小旅店房间不多，几乎全都被她所带领的人住满了。伊子赤着脚站在门口，煞白着小脸说：“好可怕，霜姐姐……”
    霜下楼时却发现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声异响就像一场十足的意外。她有些疑惑地转头四处望了望，旅店主人走过来说：“大人，您有何吩咐？”
    “你方才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吗？”霜问。
    “啊，您说的是他们搬东西发出的声音吧。刚才木匠店派人送厨房用的长案来，搬运的伙计错手砸在了地上。”老板回答道。
    霜并未深究，只点了点头，坐在了大厅的桌子旁。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天色完全黑了。门口站了一个人，身形看起来很熟悉。她慢慢地走过来，借着烛光，霜看清来者，是队伍里那位始终优雅，始终寡言的太夫小姐，是那位花魁。
    “雨音大人在这里喝闷酒吗？” 她开口询问，声音悦耳。这是霜第一次听到她说话，意外地发现她的声线和语气格外俏丽活泼，完全不似旁人一般愁云惨雾。
    “是你。你几时出去的？”霜皱起眉。
    “一盏茶之前。”她脸上挂着的微笑极其热烈，“我睡醒了，便想出去走走，还望大人不要怪罪才是。”
    她竟主动坐在了霜旁边，赔罪般地为她斟了杯茶。霜注意到她的衣服穿得有些凌乱，头发也像睡醒之后般慵懒，只挽了个发髻，别进一支银簪。簪子的尾部停着一只同样银色的蝴蝶，翅膀维持着停在枝干上时即将飞走的极为生动的、流动的形态，其上镶嵌的红宝石与珍珠纯净夺目，虽是造型简单的簪子，一眼便看得出价值不菲。
    霜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花魁掩口笑道：“您的担心，真是令我荣幸之至。”她的眼波极其惑人，在霜脸上停了停，说道：“有人向雨音小姐说过吗，您的眼睛很好看。”
    不知如何回答，索性便不回答了。霜改换了话题：“这支发簪很漂亮。”
    听到她的话，对方格格地笑起来，抬手轻抚。“是吗……”她说，语气却有些惋惜，神经质般地喃喃，表情逐渐回到了最初的恬静，“我很喜欢蝴蝶。纵然美丽而脆弱，至少也有过短暂的自由，在花丛里翩跹。或许，送我簪子的那个人本也希望如此。”
    “看来，这人对您来说很重要。”
    花魁又笑了，望着霜，神秘地问：“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雨音大人？”
    这是个奇怪的称呼。雨音霜发现自己并不习惯自己的姓氏与尊称结合在一起所产生的感觉。但比这个称呼更奇怪的是这个问题，她吓了一跳，从回忆中脱出，表现得有些烦躁。
    “问这个做什么呢？”她愠怒。
    “索性大人与我同在这里坐着，总是无聊，要找些话题。”花魁掩唇，模样很妩媚，“毕竟，客人虽然不喜欢我们说话太多，却也不喜欢我们像个闷葫芦。”她的身体倾过来，几乎要将头靠在霜身上。霜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清淡高雅，和房间里的一样，不同在于散去之后飘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引诱。尽管同为女性，她下意识觉得自己该警惕，不动声色地将身体挪开了些许。
    “我不是你的客人。”霜一口回绝了。但总感觉自己听起来有些惊慌，竭力稳定下来，“我们明天还有一段路要走，天色不早了，您好好休息。”
    “闲聊而已，您何必生气呢？”花魁努了努嘴，霜发现她的表情非常丰富且生动，“没必要和一个俘虏生气的。”
    “很快就不是了。”雨音霜说，“我奉军师的命令送你们归籍，过了边界就放你们自由。”
    她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情，忽然向霜发问：“赤羽信之介，大名鼎鼎的西剑流军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花魁染了红指甲的手随意地摆了摆，撑在下巴上，仿佛很好奇。“我最爱听故事，大人有什么看法吗？放心，我会替您保密的。”她的笑容很狡黠。
    霜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同时感到自己的心脏像遭到考问般紧张得跳如擂鼓。如若不是这种情境，不是面对这个素昧平生、昨天还是俘虏的女人，她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您别这样看我，只是问问而已。”她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总得用故事换故事才行。您不妨直言，与此同时，我也交换给您一个我的故事。”
    霜紧盯着眼前的女人。
    “信之介大人是西剑流人人爱戴的军师。他对我们的爱护，西剑流众人铭记于心。”她终于开口，字斟句酌，“正因如此，凡是他的命令，雨音霜誓死执行。”将自己隐藏在“我们”中，永不会有端倪。
    “虽然真诚，却未免太过泛泛了。只是如此吗？”
    霜感到自己又有些生气。她直言道：“我想，只是这样就够了。至少可以确定在战斗时，他不会驱使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为他打头阵。”
    “嗯，他应该确实不会那样做。”对方笑吟吟地回答，“但他会拿别人，比如说我们，去挡的。赤羽信之介的恶名一向在外，拉过大街上任何一个小孩来问，都会把他吓破了胆。抱歉，或许我不该这样说。”
    “你！”霜一时情急，想为赤羽辩护，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只能说：“既然看法如此，又何须多言呢？但我必须提醒您，是军师下令放你们自由。”
    “我没有要评价他的意思。”女人竟有些无辜，“我并没说他这样是错啊。正因为他如爱护自己一般爱护你们，所以雨音大人才会给他那么高的评价吧。我说的对吗？”
    雨音霜不知道说什么，感到自己将某些话咽了进去，也许是对自己的质问：为什么遇上关于赤羽的问题，她就会变得如此慌慌张张的呢？聊天的兴致已然被打消，她“腾”地站起，生硬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您还是去休息吧，雨音霜先行一步。”

    霜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窗外雨已停了，不知为何她感到憋闷，推开了半扇窗子，雨后沁凉的空气立刻推搡着涌入这间客房。霜靠在窗旁，冰凉的潮气过滤得格外干净，不由得将头探出，用力呼吸了一大口。有些事情悄悄变得奇怪：除了那判若两人的花魁外，还有她自己。她几乎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去想到赤羽，就像是她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他所设计。
    但这是不应该的。雨音霜就是雨音霜。
    困倦如一张密网，逐渐将四肢百骸缠住。清晨他们便要启程，霜趴在桌子上，本来只打算休息一会儿，平复纷乱的心境，却在闭眼那一刻意料之外地昏昏睡去了。

    她做了一场梦，梦中自己又回到了西剑流。东瀛亦有名山大川，但她从离家之后不曾离开西剑流一步，父亲和姐姐离开之后，她似乎更无地方可去。孤独是不可战胜的，无论到哪儿都一样，西剑流影影绰绰地更有家的气氛。她打小便决意在这里出人头地，父亲告知她如果要做一名真正优秀的忍者，就必须摒除杂情。她起初觉得那是很容易做到的，只需对生活保持着不懈的忿恨就可以，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她意识到能左右自己的事情愈来愈多，而冷漠和怨恨不是唯一应当有的出路。教人断绝感情这件事本身是极难实现的，就算是军师也做不到。淋漓滚烫的爱恨本身就是一种感情。
    她来到军师的小院门口，远远地看到书房前站了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向面前的红发青年行了个礼。
    “这是属下的二女儿。”她听见父亲说，“小女虽然才六岁，属下已着手对她进行必要培养了。等她十岁的时候，属下打算将她送来参加学员培训，共同为西剑流效力。”
    雨音霜看到六岁的自己。她穿着雪白的漂亮衣裳，袖口缀着红布条，为进来一趟，母亲仔细给她梳了头发。父亲紧牵着她的手，她已感受到他皮肤的干燥与粗糙。在他说话时，她抬起头好奇地看着赤羽——这是她最大胆最直接地望向他的一次。军师那时很年轻，年轻到可能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当时的样子，白皙的脸颊甚至还带着少年时代不曾褪去的圆润。而她却不免永远记得他唇上微抿起来的微笑，还有温和注视着她的灰眼睛。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是愠怒还是思虑，她不再见到他露出这样柔软得有些单纯的神情。
    “霜，不得无礼，快向军师大人行礼。”八刀痕拉了一下女儿的手，有些局促不安，“这孩子在家里待久了，不常出来。礼数不周，还望您恕罪。”
    啊，原来他就是父亲口中称赞不已的军师，是她一直仰慕的那个屡屡带众人走出困局、赢得胜利的人！小女孩好奇地抬头望着，只觉得眼前的人如此高大。阳光映亮他披落的红发，他的怀抱好似极其温暖而光明的归处，叫她忍不住很想追随与亲近。
    “无妨。”年轻的军师微笑着说，“她的名字叫霜？”
     “是的！雨音霜拜见信之介大人。”她的声音响亮而清脆，跟长大后一样，断字利索，语速稍急。父亲已经教给了她许多礼仪，全心全意为她进入西剑流预备着一切，而她也是这样想的：
    她会成为优秀的战士，强于父亲和姐姐，强于她能战胜的一切。
    西剑流将是令她发光的地方。
    赤羽看起来很满意——更多的是赞许。
    “做得很好。但此事，八刀痕你也不必操之过急。”或许觉得自己不该插手在父亲对女儿的教育里，他只简单地评价了几句，“一切最好听凭她意愿为上。”
    “雨音霜当然愿意！”她急切地说。
    “霜，军师大人说话，不许插嘴！”父亲严厉地呵责了她，但被赤羽制止了。
    “她已很懂礼数了，不必拘礼。”
    十年之后雨音霜再想起赤羽当时的目光，总觉得他当时便已将她完全看透。六岁的雨音霜站在门口，望进眼中的还是一副少年的脊背，有些单薄，在书房满室暗淡的光线里极其骄傲冷峻而踌躇满志；十六岁的雨音霜无数次路过熟悉的门口，时间以她不曾想到的速度向前疾奔，赤羽信之介在这段飞箭般的日子里却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已不再用六岁那年的视角去观察眼前这个男人，于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再迈出一步。
    是怎样的一步呢？
    这一步之后，还会接上下一步吗？

    她忍不住走近，然而刚刚踏出去，眼前的人竟都消失。庭院空寂，只有竹筒从一头倒向另一头的清脆声响，周而复始。书房的门关着，里面似乎也没有人，鬼使神差般地，她走上缘廊，指尖触到米色的纸门。记忆里这扇门永远敞开，她从未主动拉开过这扇门。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霜，你有何事？”
    是军师。她像是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抓包一样惊惶地转过身，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霜无事。”
    赤羽穿了一身随意的浴衣，头发披散着。除掉了繁复的礼服，肩颈线条也就看得更清楚。腰封箍出恰到好处的腰身，既不显得瘦弱，也不显得臃肿。她的眼睛不敢再看，垂下头道：“对不起，军师，我不是故意……”
    “无妨。”他说，“与吾走走吧。”
    他们在西剑流基地幽雅的庭院间穿行，间或有几只蝴蝶穿越繁密的花叶。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人，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走着。午后的阳光明媚而慵懒，照得人浑身热乎乎，霜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可怕，故意把视线别过，不去看他。
    沉默地走过屋檐与屋檐之间，淡淡的云烟模糊了眼前的风物，整个静寂的西剑流笼在光亮之中。霜只觉得他似乎领她走过了许多自己以前从未知晓过的路，沿途有大片的花园和繁盛的银杏。她感到自己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几乎有些期待而急迫地紧跟赤羽的步伐，一同走进绚烂恬静的境界中去。
    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啊。
    “祝贺你成为休门队长，霜。”赤羽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远方，若有所思地对她说，“你的辛苦，如今可以释怀一二了吗？”
    霜这时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走到后山，那是给一期又一期西剑流学员训练的地方，能从这里出来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真正的忍者。距离明明很远，她却分明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训练服的小女孩站在木桩前，面对着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男孩，举起了稚嫩的拳头。她的衣服已经蹭上了一层又一层土灰，变成了淡灰色，正如此时一般表明了她的经历——男孩将她击倒在地了。
    霜几乎惊叫出声。这是她第一次出于愤怒而失去理智地与一个人大打出手，心中只有将他置于死地的愿望，因此她永远记得这件事。
    第八次。她在心里说，在自己第七次被打倒后，第八次，那个比她高一阶的学员——她几乎将他视作最难缠的敌人——终于露出了破绽。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缠斗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几乎屏住呼吸。赤羽耐心地等待她看完。
    战斗结束了。
    “就像这样，你做得很好。”赤羽说，“在你成为八门队长的过程中，吾知道曾有多少诸如此类的困难拦在了你面前。但你一直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那本如山间古寺般孤独寂寥的内心，忽然响起了傍晚的钟声，极其悠远而空灵地回响。霜怔怔地抬头望着赤羽，正是他走上一千级台阶，将钟敲响。他高亢而抑扬顿挫的声音像一种吟唱，引她走入更深的梦境与幻想。
    他什么都知道，霜想，正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他便和其他一切人都不一样。他能理解雨音霜为什么是雨音霜，他尊重雨音霜成为雨音霜。在漫长而孤独的埋头苦修几乎扭曲她的内心之前，赤羽信之介走了进来，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她喃喃道，“托您的祝愿……”
    赤羽似乎很诧异似的。
    “你已长大了，霜。”赤羽握住她的手。
    天啊。
    雨音霜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他们离得如此近，他就像倚靠在她身上似的。从两只紧贴的手掌中，她感受到他的血液在掌心里流淌的麻痒。水与火，经过这只手掌，温柔地交握、纠缠，水没有被烤干，火也没有被扑灭，它们像在共舞。这一刻她鲜明地感到自己爱的是一个人而非是神。

    就在这时，梦忽然醒了。
    雨音霜感到自己的身体抽动了一下，随即从桌子边猛地坐起来，冷汗沿着脖颈流下。夜已深了，月亮的银光格外冰冷，在窗框上撒了层薄薄的沙。她感到心里有一团令她烦躁的火，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梦而烧灼着她。她觉得浑身烫得厉害，踉踉跄跄走到窗边，试图令自己冷静下来。

    这扇窗正对着后院。
    她发现院子里有人。

    是那个花魁。月光浅淡，她在无人的井边竟跳起了舞。白日里她穿的衣服竟已经大胆地脱掉，连鞋子也没留。赤裸的身体裹着一层长长的烟粉色的纱巾，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以及那丰腴柔润的肩膀、手臂与腰身。水井旁不知何时开了一丛幽幽的白花，随风映衬着她的舒展。而她仿佛完全不怕有人发现似的，尽情地跳起舞来。
    旋转、旋转……轻纱灵活如她的舞伴。而这场无人欣赏的表演，她竟跳得那么起劲，那么卖力。周遭的一切在她的舞动中都变得模糊，她的美丽被缓缓纳入山河之中。

    霜却已愣住，思绪随着翩飞的纱巾起伏。等她再回过神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清风拂过竹林，白花漫射的光线梦幻朦胧。

    像什么都不曾有过。大地原本是空荡荡的。

    夜风有些凛冽，吹得头痛。霜关上了窗户。灯哑着，房间很安静。该休息了，明天还要赶路。道理如此，然而心里像有一丛火在烧。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又为何会看见这样的景象呢？那舞姿在脑海挥之不去，她有些焦躁地离开窗边，从橱柜里拖出被褥铺上——毫无必要，但她只是想有些事情做。

    霜脱掉了那件白色的忍者服装，揭开了遮面的纱巾，整齐地叠好，放在了枕边。她背对着窗子躺下，眼前则刚好看到那面雕花镜子，好像人生接踵而来的一个又一个巧合。
    刹那间。认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已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站在了房间里那面大镜子前。在暗夜里。月亮的冷光透过纸窗在少女白皙的肌肤上跳跃，她的身体一半模糊地亮起。起初她并不敢抬头去看，后来逐渐释怀，大胆起来：这是她难得一次，也是第一次对着一张能映出全身的镜子看自己。那是一具发育得还不算成熟的躯体，因着常年训练的缘故，体形纤瘦，双腿修长，隐约可见肋骨的痕迹。长年累月在忍者服的包裹之下，像一棵正在成长的树苗，然而她终究是在成熟的，曲线暴露了秘密。有几道闪电般的疤痕划过，带来永远难以忘怀的教训。她在爱美之后便逐渐觉得它们碍眼，但此刻看来却如此自然地生长在那里。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感到内中的心怦怦跳起来。如此近距离的观察着自己，这样的机会是从未有过的。这时候不应当害羞，她对自己说，打起精神来，你是在认识自己。镜子里的少女邀请着她走近，再走近。
    她认命般地垂下手臂，整具少女的躯体显露无遗。雨音霜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想到衣川紫。不仅是因为衣川是她在西剑流诸多女忍里见到过最美的女人，而且可能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接近赤羽。她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种毫无意义的比较和竞争当中，而她感觉自己是完全落败的。
    我并不是在争风吃醋，霜闭上眼睛想。我只是需要一个目标而已。
    静静地，她感到全身的皮肤仍然在发热。那仅仅是一种从新奇的角度发现了自我的激动，其中或许不包含情欲的因素。在这种时候她发觉自己在尽量努力克制着不去想到赤羽，不去想到自己赤裸的手臂环住他，与他紧紧相拥的场景。这大概是个亵渎的念头，甚至亵渎了她自己一直以来的抱负。她极为惊恐地认识到自己年少时的仰慕和崇敬，而令她惊恐的不是事情在这个平凡而又特殊的雨夜悄悄地改变了性质，而是她意识到自己为这种转变已经作出了极其坦诚的准备，成为了某种她不愿提及却无法不去接受的东西。是爱吗，她真的明白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了吗？并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去爱啊。

    可是她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很爱他。她说不清，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几乎要融化掉了。她脑海中又出现方才花魁在月下独舞时的景象，轻纱在她的四肢间如水般流淌。情景香艳，舞步却很悲伤。
    她好像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就是那个送她钗子的人。霜感觉到：在长久的压抑和不安中，在前几日被送上战场赴死的恐惧里，她终于快要，或是已经崩溃了。她记得队伍刚出发时她的端庄和沉默，与方才在院子里跳舞的，或是散下头发满脸兴奋的女人几乎大相径庭。
    到底是什么让她摘下面具，变成了这样？
    她忽然感觉冷了，仿佛被浇了一桶冷水般不住地打颤。霜匆匆套上自己的衣服，钻进了被子里。今夜，她走得太远，想得太混乱了。她决意忘记。但那只不过是种子扎了根，根又生出叶，叶又长出果。除非连根拔掉，否则她是不会忘记的。
    她将眼睛闭上，但并无睡意。轻轻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霜警惕地睁大了眼睛。她的双刃放在枕下触手可及的地方，随时准备着捅向闯入者的脖子。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她的手指已经搭上了苦无手柄上缠着的布条。

    门口的人似在等待，又似在准备着什么。终于，敲门声响起，霜抓起短刃从床上一跃而起。
    门开了，是她。她仍披着那纱罗，笑吟吟，目光如水，温柔而散漫。霜注意到她面上挂着极高兴的微笑，从头上拔下一个首饰。她的发髻因此散乱下来了，秀美浓黑如海藻的头发在指间流泻。你还没睡。她惊喜地说，有些气喘吁吁。
    “我欠您一个故事，记得吗？”她的手抚上霜的脸，“故事是这样的：您也知道，我见过很多人。”花魁继续说，“但没有爱过他们任何一人。无论是谁，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不知您是否会发现，人在某一个身份时没有选择权的事情，努力攀登到了另一个身份后却依然没有。但不管怎么样，至少我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客人了。”
    “但我仍然爱过一个人。”她信誓旦旦地对霜说，“我只爱过他。好笑的是，我甚至并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那一夜，恰好伺候我的仆从为了筹备宴会，全都离开了。而他只是为了躲避追杀，误打误撞跳进了我的窗户。这个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太老套了？在真实地发生之前我也这样觉得。”
    “那一个晚上，我不知有了什么勇气，将他藏匿在我的房间。我心不在焉地参加完宴会匆匆回来，他正准备离开，但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我知道，无非是感谢，或者打扰了，诸如此类的话，因此根本没打算放在心上。”
    她的表情宁静，手臂环住了霜的肩膀。霜忽然意识到她不知何时已被她蛊惑——忍者是不能被人轻易近身的。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责备自己的过失，而对方眼神迷蒙，回忆太过醇酽，令她心醉。
    “谁知，他却说：'我会再回来看你的。'说完就从我的窗格掠进黑夜里了，吓了我一跳。这句话很普通，对吗？但您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常常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面对新的人，开启新的生活。或者您会说，像这样说话的呆子也不在少数，但我仍然要为他辩护：他是最真诚的。”
    “我一直在等他来。”她虔诚地说，“就是这样，雨音大人。”
    这着实有些荒谬，霜想。她可能无法理解，却没办法不对她表示同情。
    面对相似的困境，她也同样没有选择权。她只能选择自己去爱，而无法选择自己被爱。霜闭上了眼睛。她从未走近过赤羽，或许以后也不能。
    但这不代表她会放弃争取。霜觉得自己与她唯一的不同，在于她的等待始终有目标而绝非大海捞针。但这种不同并未让自己产生优越，而是难以言状地感到命运带给她们的形式不同而内容一致的无望。也许正是这种感觉，让她在这场对话的尾声递出了些许的善意：“叫我霜就好。”
    她有些吃惊，但优雅一笑：“雨音小姐并不如名字里那样冰冷呢。”花魁脸上前所未有地显出一种少女般明媚的神气：“送给你，霜。”
    她把手里的头饰递给霜——或者说是塞到她手里，语气神秘：“我该走了，我不想再等了。”
    走了？你要去哪里？霜立刻抓住了她话里的意指。
    回家去了，我想回家了。
    我就是在送你回家。霜回答。这一队的人都要回家。
    她摇了摇头，迅速地退后。霜恍惚间没有抓住她，等她想伸出手时已经为时已晚。轻纱曼曼，她像一个鬼魅，在走廊里消失。
    霜摊开手掌，手掌里躺着那只蝴蝶钗，蝶翼上镶嵌的红宝石在暗夜里如血般凝固其上。

    她愣了愣，握起了手。
    虽没有困意，她依然回到榻上去。但清醒并未维持太久，她很快又睡着了。眼前出现一条黑色的大道，一个女人提着灯向前远走。她不是霜认识的任何人。

    第二天早上，霜猛然惊醒，已接近出发的时候。她头晕得厉害，紧皱眉头，花了很久才彻底清醒过来。回想起昨夜的一切，总觉得难以相信，但伸手到枕边去拿自己的兵器，却同时摸到了一只银钗。
    蝴蝶形的银钗。
    霜穿好衣服，迟疑了一会儿，将那钗子放进怀中。大厅里有人在吃早饭，见她下来，向她打招呼。
    “您昨晚早早就回房去了，睡得好吗？”
    “还好。”她下意识地回答，“也并不太早。”
    “这样吗？”对方有些疑惑，“只是日落之后，我们就再没在任何地方见过您了。”
    霜吃了一惊。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为了查看巨响，来到了大厅？正因如此，才见到那位举止失常的花魁。可对方的语气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原来她昨晚一直在做梦而不自知？但那梦的质感如此接近现实，根本超越了睡梦那种模糊的感觉。这该是多么强大的幻术才能做到？此地并无术法高手，她也不曾发现有人下药的痕迹。而且这幻境似乎只针对她一人而设……
    她想起自己梦的内容，不由得有些恼火。
    怎么如此心神不定！
    对方见她神色不佳，识趣地吃自己的饭去了。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复又重整上路。她走在队伍的最后望着这一队沉默的老人、孩子，以及女人，望着他们归乡的步伐。经过了这些事之后，每个人的精神都好似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像沉在一场极其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灰暗的噩梦里。面对着命运的折磨，他们没有力气反抗，她原本以为这样是一种懦弱，但忽然认识到人生其实往往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刻。
    花魁亦在队中，和几位游女挽臂前行。精神有些不济，眼神淡漠，不再有昨晚那种妩媚风流的姿态。霜方才有意与她搭上几句话，她语气谦恭，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仍以沉默作为性格的底色。
    黑头发红衣服的小女孩“咚咚咚”跑到队伍后面，亲切地拉住了她的手。
    “你从小就跟着太夫小姐吗，伊子？”
    “是的，霜姐姐。”
    “那么，她是否有一只蝴蝶形状的发钗呢？”
    伊子想了一会儿。
    “绝对没有。”她回答道，“小姐这一点很古怪，她很讨厌蝴蝶。怎么了吗，霜姐姐？”
    哦？霜感到自己的眼皮跳了跳。
    “没怎么。”她说，“昨晚睡得好吗，伊子？”霜牵着她的手，转移话题问。
    小女孩摇了摇头。
    “伊子睡得不好。霜姐姐知不知道，客栈里的鬼故事？”她说，“伊子昨天听搬东西的伙夫们说，旅店里住过一个女人，她在这里住了很久，忽然有一天，跑到店外，投河自杀了。后来，她就变作鬼怪，盘踞不散，夜半时分回到旅店游荡，给别人讲她的故事。伊子吓了一跳，一晚上都没睡着。”
    霜的心狂跳。
    “她是为什么自戕呢？”霜问。
    “是被心爱的人抛弃了吧。听说她也是游女，有一个人赎了她，叫她在这里等着。等了十年，也没有人来。”
    小女孩吃吃地笑起来。走在前头的花魁回头望了自己的侍女一眼，她向霜吐了吐舌头，又跑回小姐身边。霜不知她是天真，抑或是早早参破了其中的残忍，无论是哪种都使她感觉心惊。

    霜忽然感到自己的眼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酸涩，想要落泪，然而抬起头来望着灰白的天幕时，却流不出泪来。白色的忍者头巾后露出一双秀美的眼睛，这身衣服封印着她的溘钨丝，也掩盖着她的麻木或是觉醒。她已经看过了很多死亡，甚至也已亲手杀过人，现在却产生了一种空前的彷徨与迷茫。她恍惚间觉得每个人可能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这时候她没有想到其他的人或事，无论是父亲、姐姐，还是赤羽，衣川，等等，她想到的是她自己。那是很多关于雨音霜的事情，专属于她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她把钗子从怀里拿出来，蝶翅上镶嵌的红宝石如同一只火红的眼睛。她再不能确定这是谁的物品，也不能确定这上面凝结着的究竟是恨怒还是无奈。也许是一种关于爱的诅咒，极其复杂而苦涩，意味着每一个等待爱的人终将变得更加孤独。赤羽的面孔从宝石的切面一晃而过，雨音霜重新握紧了手，感觉自己正如幼年时站在忍者训练场上击败一个又一个同伴和对手一样，充满了期待和紧张。她追逐他的过程也是在战胜他，而他是不可战胜的——

    他在她的仰慕中无坚不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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