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23 【空网】一碗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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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停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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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2-23 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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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3 【空网】一碗孟婆汤

【空网】一碗孟婆汤

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是哪个杀千刀的，趁我困到要死爹妈都不认识的时候，把我的睡前一杯神仙茶偷偷换成了孟婆汤，这一觉醒来，什么都忘光了。

我找地府信访局的人员理论，他只敲了敲那根头秃的毛笔的杆头，看都不看我一眼，大言不惭道：“你买的房子到期了，都在地府赖了多少年了啊你，地府人员流动量是很大的，总不能让你一直住着占地方，我们的工作人员强制把你驱逐出境了。啊，对了，考虑到这个事情我们做的确实有点不妥当，而且今天在地上刚好是鬼节，特许你赶紧趁现在上去好好看两圈，明天给你预约的投胎票就到期了啊，要是再不去……”

他这下看我一眼，却是警戒与威胁：“你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恁老母的。是说，要是这样，我能怎样呢。

都怪那破地府资金有限盖不了几间房子还住那么多人，害得我现在站在一片荒芜旷野中，零落几株乱草薄苔，掩住那不远处孤苦的坟茔。

我骂骂咧咧地凑近，试图辨别一二那碑间文字，却是模糊不清。靠北，也不知道是哪位鬼老兄的坟，就算我也是鬼，跟他的坟靠在一起，还是觉得阴风阵阵、不寒而栗，想必这位鬼老兄生前不是一般人啊。

正说着，就起风了。我冷得直跺脚，抬头瞅了瞅那虽然圆滚滚却一点也没温度的破月亮，更想骂人了。

但是这周围没人给我骂。别说没人，就连草也都只长半根。该死的，还是要怪那些地府的人不多搞搞基础设施！要不然，天地良心，我何以沦落至此！

感慨了几句人生，我开始思考何去何从。现在地府是回不去，目前站着的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看的，一堆破草破土，还有一座破坟，鬼都不看好吗？

然而好巧不巧，就在我决定一个飞脚溜走的时候，我却听到了单薄的脚步声。这个地方的月亮是蓝的，和鬼节的气氛搭配度满分，那诡谲的幽辉缠在来者红黑色的衣间，绕上他胭脂般的头发。

他的步法很轻，也很快，没多久他就走到了我眼前。我定睛一看，盖头盖脸的，蜘蛛状的面具右边还少了个腿，真不知道到底是坏了还是就是这个设计，蜘蛛还有七条腿的吗？他抿着薄唇，于碑前站定，抬起一只指甲涂成黑色的手置于胸前，而后静默不动。

隔着那玩意，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总下意识觉得他长得很漂亮，漂亮会让我一眼心动两眼定情三眼非卿不可；可由于我是鬼，他看不到我，我也没法开口嚷嚷要他把面具摘下来给我看看。于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人一鬼，面对面具沉默了很久。

我屏住本来就没有的呼吸，等了半天，我见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叠草纸，终于听到他说话了，声音低沉，好像干枯的土：“哼。照你们人族的规矩，今天该给你烧纸钱。魔世没有这项习俗，又只找到这些，你凑合着用吧。”

哦，原来不是人，是只魔；魔竟然来祭奠人族。

他一扬手，便带出些火来。那闪烁的火光割破幽幽的蓝，随着掉落涸土的草纸燎开夜色的明。

唉，幸好这个鬼地方草不多，不然像这样放火烧山，可是要蹲大牢的。

我好奇他还会做什么。虽然只有一面和寥寥数语，可在我看来，这只魔很奇怪，也不知道从哪里大老远跑来看这样一个孤坟，还是在魔世祭奠一个人族。我隐约觉得，对魔而言，应当是很瞧不起人族才对。

他直看着那叠在火中弯曲的草纸逐渐粉身碎骨，方才抬眸，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继续自言自语：“难得来看你一回，却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点头称是，钱到了心意到了就行，在地府嘛，大家都盼着这个时候呢，说那么多话还是不如切实烧几张纸管用，这位是个明白人，不，明白魔。

我当他就要转身走了，却不想他竟还是纹丝不动。我感受到他用目光来回抚着碑间我看不清的文字，那其中又多少沾着几分我不敢笃定的温存。

萧疏的风掠走泥土间纸屑，他笑一声，又道：“修罗国度仍安，你可宽心。只是公子开明，吾仍未将他全然拿下。给你烧这些纸钱，你既是拿了，不若就在暗中助我尽早说定他，否则策君如此，吾终难释怀。”

唉，阴间鬼不做阳间事，你烧再多钱也没用啊。我心生恻隐，很想提醒他不要把这点来之不易的钱花在这种没指望的事情上，又觉得对那位鬼兄太过不道德，况且我也没办法提醒他，遂放弃，反正也没事干，索性就站在这和他单方面相望地杵着。

他刚刚还说，修罗国度。身为一些鬼的我不觉心中莫名一凛。是个很厉害的名词，但完全不知道刚刚我那一凛是为了什么，大概是因为这个名字多少有点拽过头了。

眼前的魔也不嫌无聊，说完一段话后总要过一会才会有廖廖数语。我听他有一茬没一茬地说了许多修罗国度的事，这一年来有几次征战，兵练到什么情况了，年度税成多少，对外贸易了几次，近期裁掉几个冗官、选了几个新吏，又听见他穿插着提了不少妖界如何如何，未来的治理当怎样怎样，他很认真，几乎要将修罗国度近一年来发生的大小事都过了一遍，可他却只字不提他自己。

会特意跑来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还费心思在魔世找来几张人间的草纸，一只魔照着人族的规矩来祭这人族，他与这位鬼兄是什么关系，纵使我不敢笃定究竟，也绝对情非泛泛。

我更来了兴趣。

他把最后一件关于沉沦海驻守调动的事说完，顿了顿，竟道：“帝尊。该说的，网中人都说完了。”

帝尊。网中人。让我讶异的称谓，奇怪的名字。这么个破坟头，是这个修罗国度的帝尊死后该住的地方？网中人——难怪带个蜘蛛面具，还真是蜘蛛；帝尊。网中人。原来，是君臣，只是不太像，我觉得我应该没见过哪个臣子像这样跟君王说话的，好个不君之君，不臣之臣。

而且他这话说得也怪，什么叫该说的？死人还能听你汇报国事不成。我叹一口气，该说的说完了，接下来该说不该说的了吧？

然后他又不说话了，他还真不给我面子。他注视着那坟茔良久，忽然更抬起左手，他温热的指尖轻轻触上那残腿的蛛形，而后移到后脑慢慢地解开绑带，再缓缓将那面具的本体摘下，随之映入眼帘的，是月明星稀下，一张秀美又妖冶的、勾人心魂的美人面。

他果然很漂亮，没教我失望。

只是一个解面具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像是宽衣解带。

他重归静默。
他合上眼，又轻轻睁开。
他向前一步，似要教他祭奠的人看得更清楚他的眉眼，单膝半跪，这下真的抚上碑间铭刻，声音愈发放低：“不该说的，早该随你入土了。魔的寿数太长，你究竟死了多少年，吾已经记不清。”

还帝尊呢，连死了多少年都不知道，这个国度的帝尊可真悲哀，也不知道他们一天到晚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他细细摩挲了一遍碑上凹凸，终是笑了一声，自嘲一般：“欠我的一条命到死也没还，反倒是我年年来给你烧纸钱，小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欠谁。”

他后来又低低切切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我却只听见些什么“约定”“永生永世”“转世来生”；都怪他实在太漂亮，我这名符其实的魂魄轻易地就教他勾了去，只记得他出卖心曲摇晃的浓睫轻颤，揣测着他压抑着的沸腾翻涌，肖想着他克制的薄唇。我料到他大概是这倒霉帝尊生前的什么人，不由得气得牙痒，真是便宜了这家伙。

直到他最后抚一遍冰凉的磐石，又深深望一眼那碑上文字，将那蛛形的面具系好，庄重地躬身一拜，而后转身离去，我也情不自禁就跟着他开始走。或许是因为他是我在阳间见到的第一个人，他对我有格外的吸引力。况且再怎么说，来都来了，要是一直在这坟旁边傻愣着，我那套房子可就白赔了，这么亏本的买卖，鬼都不做。

迄今为止，我总觉得哪里奇怪，但也说不上来。

他脚程很快，我又轻飘飘的，一路上花不了多久。原来这坟居然不是埋在荒郊野外，没走个两三里就是王宫。我跟着他走，抬头看了一眼天，说到底不是蓝月不好看，只是要挂对地方。王宫的夜色通明，此时那幽诡的月悬在天上，倒像是一笔锦上花，凸现着魔世的不同凡响。

他仰首入殿，身边一看就是跑龙套的人们都喊他帝尊。我跟着他沾了点光，单方面地享受了一下侍从们的跪拜，装模作样地抬手叫他们起来。好家伙，刚刚不是还在那个坟前面叫那个鬼兄帝尊呢吗，怪不得专程跑来祭拜，莫非是谋权篡位。没想到啊，还以为是忠臣良将，结果居然是个乱贼叛党。

这个地方像是寝宫。我倚在门边，瞧着他脱了繁复的外衫，点燃瑟瑟发抖的烛火，于书桌前提笔端坐，开始批改公文。他寝宫的陈设很简单，入目之处，不过几对桌椅，两盏灯，一张床，一副衣架，唯一亮眼的，是他床头零散丢着的一套残破饰品，暗绿的基调，挂着岁月的磨损，已看不清究竟是玻璃还是玉制。

我凑过去，干看着在他发间比划比划，忍不住一笑，这个颜色搭配——帝尊啊，你这审美眼光不太行，得改改。

我笑完，再看着他时，又出神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总会忍不住特别注意他，跟中了什么蛊似的。他真是对他那张脸吝啬得不行，就算一个人待在屋里，也不舍得把他的面具取下来。把我引过来了还不给售后服务，帝尊实在没良心。

他此时正襟危坐，提着笔酝酿片刻，疏朗的字体沉上层层叠叠的纸，一字又一句，握笔的手看不出困意。其实每天的这些上奏，除了一些确实要紧的事件，大多数都是日常琐碎的流水账。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要是那上奏的人写的再无聊一些，着实是搞人心态，折磨着本来就要闭上的眼睛。

陪着他看了这好久奏折，我都要困了，但他却不知疲倦，认真地答复每一封轻重缓急，那么厚的一摞逐渐地就要见底。

我突然很好奇，要是他知道这屋子里还有个鬼在偷窥他，他会作何反应。

于是我不再看那让人犯困的公文，玩弄着眼前一缕垂发，陷入了沉思。

我试图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可他丝毫没有反应；尝试着吹灭那微薄的灯火，一口气过去，那火苗纹丝不动；我遂又变着花样，推一把瘦弱的书桌，然而只换来我穿桌而过。常言道，事不过三那就过万，我这几次的失败激发了我无聊的胜负欲，不厌其烦地瞎捣乱，从地板捣鼓到天花板，可惜终究只是徒然。一次又一次，我再一次失败后，愤慨地坐上他的床，一把将那堆破烂丢下去，大概是苍天不负有心鬼，我听到“咣当”几声，那些废铜烂铁居然真的掉下了床。

……我一整个大为震撼。

他听到声响，一转头愣了几秒钟，搁住笔便起身朝我这边来。我象征性地往床尾挪了挪，把脚底下的地方给他空出来。他俯身将那堆破烂拾起，（我猜测）皱了皱眉环顾四周并无异状，便又攥紧，重新轻轻把它放回本来的地方。

我不敢相信，一点点挪回去，这下干脆就试图把那玩意拿起来，却失败了。我好无语，又梅开二度，把它推下去——

啪嗒。

他刚刚坐罢沾好墨，闻声不由愣住，回眸起身，快步捡起来，又是一扫室内，自语道：“奇怪。”

魔奇怪，鬼也奇怪。这是什么情况，看来是有什么特殊事项触发条件不成？

这下他再回到原位，鬼眼可见地乱了心神。提着笔沉吟两句，将要落笔时眉峰更蹙，终于索性重重地搁下，探到这小小书桌上的暗格，抽开后晃了晃神，取出一叠信纸来。

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纸，我估摸着要比我鬼龄还大。那纸上字迹洒落疏狂，有许多已经面目全非，总是洋洋洒洒千余，也不知道有多少写不完的话，才凑了这么一大摞的信笺。这些纸依稀可见本该是雪白的宣纸，可它们实在活了太久，早就生满了皱纹同黄斑，甚至有不少沾上了逐渐风化的血迹，能一直被收藏到现在，真是不容易。

我随着他一同，去辨那模糊的文字。但他好像不要特意去辨，他所作的停留只是对句中情感的流连。那些字句，有正经的、有暧昧的、有调侃的，甚至有些已经露骨。大概算是家书，许多内容寻不到多少逻辑，不过由情而发，写完了思念凭空一笔，又轻描淡写谈起了国事跟战事。那一摞，实在是厚厚的一摞，记录了太多轻舟载不动；那一笔一划，实在是散漫的一笔一划，挥洒了无数千金难求。我审慎思考、来回揣摩，联系从看到他第一眼开始的一举一动，我终于可以笃定。我一开始说他是忠臣良将，果然并非如此；我后来说他是乱贼叛党，这话实在说过了头。他实在是太有意思，平常的词还定义不了。我绞尽脑汁，前面两者他也确实是，可是他多少还有点是修罗国度的妖妃佞臣。

写信的人颇有几分幽默精神，这点我很欣赏他。他在信中写，妖神将啊，王城天冷了，你是蜘蛛变的，肯定会吐丝织布吧？在边关没事干，能不能给本帝尊做件冬衣寄过来啊？

我隐约看到灯火下，他竟弯了弯唇角，那眉眼间的凛冽孤绝恍惚如春色般明亮温和。

我看着他，又要痴了。我敢打赌，就算我现在什么都忘记了，但是他绝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一样。

显然写信的人也觉得他很好看，信口开河满嘴跑火车，就白纸黑字地敢写说，妖神将，你知道吗？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同时本帝尊在王城想你的夜晚有三百六十五个。这意味着，一年里每一个你不在的漫漫长夜，本帝尊都要靠想象着你的脸自我安慰一番才能熬过去，唉，你不知道，你不关心，你不在乎，你只在意你自己。

他摇了摇头，想必也皱了皱眉，看得出他是个正经人，不喜欢被写信的人这么说，这封信的下落大概也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复。

他手中这叠信是被人花了心思按照时间顺序理好的，下一封信和我非常有默契地就证明了我的猜想。猜得到写信的人在书房敲着笔等了很久回信也没收到，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地沾一把浓墨，把气不过的悲愤都宣泄给毛笔：“网中人，只报军情给我，家书就已读不回是吧？是说，蜘蛛果然是冷血动物，本帝尊在信里可是一点没晦言思念之切，到你这就这么冷漠，伤心了、真正伤心了，这一点点心都被你伤透了，等你回来，再看本帝尊怎样同你算账吧。”

这一叠信件，看着多，读起来也是真多，写满了半生的琐碎。比如说，信里面那个人必然是被骂了字丑，还试图为他潦草的字迹作辩解，说些什么“这是魔世今年流行的特色，你跟不上时代当然不知道”，笑死，说实话，字丑不丑的还不好说，就是有点不太好辨认，作为帝尊，给奏章的批复属实会太难认了，妖神将说的也不无道理；又比如说，从那中间的信里，我才知道原来那堆破烂饰品不是我眼前帝尊的饰品，而是信中人的物件。不知道前因后果，那人提到那些东西，仍是开玩笑的口吻，笔迹却颤抖了：“妖神将，等我死了，人肯定是要变成灰留不下来，除了你最爱的鬼玺，还有什么能留下来给你做念想呢？我思来想去，不如就把本帝尊最贴脸的饰品送给你，见物如见面，以后不要想本帝尊想到哭啊。”

他读完一页，就缓缓翻过去。他的速度很慢，倒像是特意教我也看清楚。这信件如酒，卧倒了纵横交错的起承转合。我跟着他的节奏，把那浮动在纸上的喜怒哀乐捕捉完一遍。那回忆的明灭恰恰与我幻想的沉浮合了节拍，很难想象，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和这个写信的人简直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他想到的我都刚好能想的分毫不差，正可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信纸斑驳处啊——我未免心潮澎湃，来这一趟真的没白来，看到个这么有意思的他，又隔着时空遇到个阴阳两隔的知己，鬼生无憾了属于是。我正想着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一番，便有几行难得庄重的笔迹跳出，如石破天惊、如平地风雷，我酝酿好的话语与他蓦然顿住的指尖一并，将出而方休。

……幸也一梦千秋，万古可垂青。身前事，将至于此。长生，帝王心事也，然天地有法，人力不及……追昔思故，昨日明日种种，方生方死而已。惜哉天涯路远，此去幽冥，不能与卿。犹记曾曰，永生永世不忘；无奈黄泉桥上，身不由衷，言言切切，不及热汤一碗……卿尚有韶光无数，若能不入轮回、不坠来生，闲暇之日，必入卿大梦，彼时卿自当迎我，不负君臣之礼、相知契阔。

我突然发现，这已是最后一页。

看惯了那么多大白话，只有这一页，写信的人偏偏要文绉绉一下子，看着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突然想起来了这辈子还没显得自己有文化过，得赶紧抓住机会，好歹教后世想起来，还能赞一赞文采。我笑完这人，本来也不知道哪里好笑，但是想想又觉得这样的心思就是很好笑，于是又没忍住笑了，这一笑笑了好半天，到最后笑累了，不由得无力地叹一口气来。

何苦来呢。

而眼前人应当是看不出写信的人到底在想什么小心思，不笑也没叹气，那被面具盖了大半的脸上读不出刚才一样明显的心绪，他只是将视线从那几行字上挪开，头一次见他这样不端庄地靠上那座椅的椅背，像是倦极，合了眼眸便将睡去，那一叠分明是被他细细珍藏了多年的纸片随着他放开的手散乱在案间，有些狼狈颓然。

他昏昏沉沉中低喃一声“算了”，也不知道算什么。

而我大概是刚才笑得有点过分，现在居然有些局促不安，想不到要想什么了，只好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沉默着看着他。方才那惊鸿一面，现在是看不到了，实在可惜。妖神将、网中人、帝尊啊——我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好歹让我多瞧瞧你这张脸，再怎么说我也是明天就要被迫爬去投胎的鬼啦，以后要是想见大概也见不到了，你还这样绝情，抱着那一叠信看得一头劲，头也不抬一下，管都不管这屋里还有个鬼，真是一点也不厚道。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可他呼吸渐匀，竟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唉，就是说，下次就别总这么加班加点了，着不着凉另说，白天被人看见了，多损你帝尊的形象。再说了，魔也这么卷，让人还怎么活啊，以后早睡早起吧，帝尊。

我又怀揣着侥幸，又双叒叕一次试着吹灭他案头的灯，说来也怪，他睡着了，我也行了，那灯火开始摇摇晃晃，细微的影子歪歪斜斜，我赶紧止了这轻轻的一吹，把他床上的被褥拿下来给他盖上——唉，真行，他一睡着，我就我干什么都行了。

我略略俯身，便又再一次伸出手去，想触上他那碍眼的面具，可这下却不行。我碰不到他，只好假装碰到，不由自主沿着那蜘蛛腿的纹路去想象着指尖触及时那冰凉的触感，隔镜望花般幻想他好看的眉眼，徒劳地揽过他垂下的一丝鬓发试图别到耳后，在一系列落空后起身，轻笑一声，余光里蓦然撞到他床头那堆饰物，趁着现在干什么都行，拿起来窃喜一下还好这个也行，正打算塞到他手里，才发现他手里还攥着一张叠成小方块的泛黄信纸。

故事都快结束了，怎么还有个小彩蛋。

我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惴惴不安，难以压抑地颤抖着把那纸块从他手里轻轻扒拉出来，感到有什么事情正在靠近。

我把那对折再对折的小方块小心翼翼地还原展开，不存在的心跳也跟着加快，生怕会有什么怪东西弹出来，咽一口口水，定睛看时——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纸上的文字，重又变成了大白话。看来是刚才那最后一封信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一字一字写得和方才的遗书一样认真，是我见过那个人写过的信里最认真的大白话。那黑字一点点映入我眼帘，搅得我头痛欲裂，我看着那最容易理解的文字，回想着我脑中零星半点的情节，这所有的一切，这所有的偶然巧合，这所有的荒腔走板——

唉，太自作多情了，哪来的什么喜提知己，只是对镜自照，当然顾影自怜。昨天还记得那么清楚的事，让他一碗孟婆汤一灌，真就一点也记不得了还察觉不出多少不对劲，比蜕变大法还好使呢。

妖神将，这么多年了，就算本帝尊在地上是帝尊，在地下也得老老实实当鬼下鬼，看来我还是没办法等到你来一趟地府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啊。不来最好，死亡、忘却、转生，这样的痛苦，你已经轮回了二十次，
你不应该再去承受。唉，现在看，其实等了这么多年，反而是只想确认你不会来。毕竟，本帝尊还盼你未来无尽的寿数里，能与修罗国度一起，永远璀璨而长生。

想起来了，差不多了，也该走了。

做个好梦，帝尊。

再见了。

我苦笑一声，最后细细地望他一眼，回过头吹一口气，这下那烛火垂死挣扎一瞬，而后便终于熄灭了。

我飘飘悠悠地穿门而过。夜色果然封喉，长夜正茂盛，飘荡过回廊时只听见巡夜的一对宫女窃窃私语道：“帝尊今天又去先帝的坟那里了吗？先帝去世这么多年，帝尊都不曾爽约过，可见先帝和帝尊，本来真是一段佳话……“

至于另一个姑娘的接话，我已飘得远了。

回到那欠揍的地府工作人员面前，他看了一眼时间，在票据上签上字，然后盖一个章，递过来看着我问道：“回来了，怎么样？这票早该给你了，在这赖着不走，念叨了这么多年，上去一趟见到了没有？”

我接过那票，确定了一下那班转世车的时间是我现在跑去还来得及，笑了一下，想了想回答说，你这孟婆汤的效果还真不错。

且抱剑。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