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05 【千競】欲买桂花同载酒（更新到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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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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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6)

樓主發表於: 2017-12-05 14:0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2.05 【千競】欲买桂花同载酒（更新到第十七章）

·架空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正文：

第一章

       “嗷嗚——”

       “汪一聲我就救你。”

       “……”

       朝陽斜映入山林，一枚一枚或圓潤或細長的葉片層層疊疊，落下一地明媚的光斑，輕薄如綢緞的雲霧順風而走，草叢裏冒出一只毛茸茸的灰兔，紅果子似的眼睛撲閃兩下，抖了抖耳朵又鑽進了地洞裏。

       “不叫？那我走了。”

       “……”我看你是在爲難我狼主。

       那頭傷狼很有骨氣地撇開了腦袋，不再看他。競日低頭輕笑了聲，放下了自己的背簍，在裏頭翻找了一會，找到幾味有止血之效的藥草，他是天未亮時上山采參的，這時剛至清晨，簍筐裏只有淺淺的一層藥草。

       “我同你玩笑的，麥生氣。”競日的話聲雖音調高，卻是又溫又緩，聽著十分舒服，“先幫你止住血。”

       千雪低低地嗚了一聲，前肢交臥，趴了下去，卸下了防備的姿態，眼神卻還警惕著，狼耳直立，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個人，雖然他受傷了，但對付一個人類還是綽綽有余，他的牙齒可以輕而易舉地貫穿人類脆弱的脖頸。

       競日跪坐下來，從懷裏摸出一個水壺，拔出木塞將裏頭的清水慢慢倒在千雪後腿的傷口上，傷口很深，幾乎就要貫穿了整條腿，深色的血汙已經凝固了一層又一層，上頭還沾著泥土和草根，競日直接倒光了整壺水，水流衝刷掉了傷口周圍一部分的髒物，然後他將方才挑出來的草藥簡單地用石頭碾碎，擠出汁液，敷在了又開始湧出鮮紅色血液的傷口上。

       “撕不動，幫幫忙。”

       競日把自己的胳膊送到了千雪面前，千雪神情古怪地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張口露出鋒利的銳齒，小心翼翼地避開人類柔嫩的皮肉，撕咬下一塊布料。

       “多謝。”競日說道，把布條仔細地纏上他的傷腿。

       太陽還在漸漸升高，冷霧退去，霜露滑下葉尖，鳥雀躍上枝頭啼鳴，山林裏暖了起來。千雪被勾起了一些好奇，作爲一只擁有北方雪域的血統的大型狼，他有足夠凶悍的身段能將普通的山野村夫嚇得抱頭就逃——雖說他現在受傷了，但這個人看起來一點都不怕他，沒有半點戰戰兢兢，仿佛確信自己不會攻擊他一樣。

       誰給你自信噢！

       競日綁好了布條，打上一個蝴蝶結，大功告成，轉頭正對上那只狼透藍色的瞳孔，還未來得及想些什麽，忽然，那狼直起前肢，張牙咧嘴向他撲咬而來，煞氣振飛了一林的鳥雀。這一刻競日確實沒猜到這狼是在想什麽，所以他嘴唇翕張，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但沒有半點驚慌或恐懼，也沒有嚇得逃開身，只是那麽靜靜地跪坐在那裏。

       千雪當然沒有咬下去，他只是好奇競日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但競日這種讓他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反應又讓他也發起了愣來，嘴還張著牙還亮著，停在了那裏。

       “乖，快合嘴，口水要滴下來了，有點惡心。”競日比他更快地反應了過來，笑著說道。

       犬科動物唾液分泌的就是多啊，怪我咯！

       競日眨了兩下眼睛，千雪發現他的睫毛很長，在陽光下格外好看，但隨後的動作就讓他有點不爽了，競日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千雪緊緊地攥住了自己作爲一只狼的尊嚴，沒有抖著耳朵再往他掌心蹭兩下。

       競日把簍筐裏的藥草全部倒了出來，讓千雪坐進去，千雪突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地上那些藥草，他知道采參客的生活都不寬裕，所以沒有計較簍筐的窄小，湊合地瘸著腿擡著屁股把自己塞進了簍筐裏。

       “還以爲肯定進不去呢，原來不是胖只是毛厚嗎。”競日又笑了聲，雖然說話的內容有點氣狼，但總是帶著笑意的話聲聽上去溫暖非常，千雪哼唧了兩聲表示回應。

       競日把簍筐正過來，千雪把爪子搭在簍筐邊緣，隨後，地上那堆草藥全部蓋到了自己的身上。

       “……”把我剛剛的感動還回來。

       “浪費多不好。”競日笑吟吟地又揉了揉他的腦袋，狼的皮毛相對小型動物的要粗硬一些，倒不紮手，千雪的狼毛在陽光下顯出十分漂亮的赤紅色，相當有質感，競日稍微有點摸上瘾。

       競日提了口氣，把這筐狼背了起來，竹條發出了一聲可憐的呻吟，不過好歹沒斷。

       “收回前面那句話，不只是毛厚啊。”競日歎息，邁開腳步走了起來，他本是體虛多病，所幸積年累月的獨居生活磨出了氣力，勉強還能背得動。

       千雪隨著競日的腳步，在簍筐裏搖晃著，陽光暖洋洋地沐在他的皮毛上，競日的氣味很溫暖，帶著一股淺淺淡淡的桂花香味，他很喜歡，傷口不是那麽痛了，因爲失血過多而趨于冰冷的身體慢慢地回溫，流水撞擊岩石的聲音、清風拂過樹梢的聲音都讓他有些犯困，在一個陌生人類的簍筐裏睡過去不是一個好主意，如果被老哥知道一定會被臭罵一頓，但他還是閉上了眼睛。

       “餵，醒醒。”

       耳朵被人溫柔地搓揉著，千雪呼噜了一聲甩了甩腦袋，睜開眼睛，嗅覺比視覺更快地發現他們已經不在山林裏了，環顧一圈周圍的擺設，一個簡單幹淨的木屋，應該是這個人類的居所。

       “嗷。”千雪應了聲。

       “自己出來，我可抱不動你。”競日將被放在地上的簍筐推倒，千雪立起身避開一側的後腿把自己弄了出來。

       “要喝水嗎？”競日尋來了一個碗，舀了山泉水，擱在千雪面前。

       這碗紋著漂亮的青花，從材質看應是價值不菲，但邊緣卻殘缺不全，像是經受了不少災劫。千雪舔著水，在腦袋裏猜著這個人的故事。

       “咳咳咳——”競日從櫃子裏扯出了一條寬厚的毛毯，上頭積了不少的灰，這一番動靜使得房間裏灰塵紛揚，他捂著口鼻一陣咳嗽，將門窗都給打開了透氣，有些吃力地抱著毛毯走去了院子裏。

       千雪把自己挪到了窗戶下頭，正好一束陽光落在身上，順著窗往外看就是青山。

       沒過多久競日就回到了屋內，看千雪窩在陽光裏打著瞌睡，疲乏地坐了下來，沒力氣再去煮茶，就提起過了夜的冷茶給自己倒了一杯，潤了潤幹渴的嗓子。

       千雪倒是沒再睡著，豎著一只耳朵聽競日的動靜，布料摩擦了一陣，又想起了搗藥的聲音，鼻尖聳動兩下，是跟自己腿上敷著的那種一樣的味道，以爲那人是要給自己換藥，便睜眼去看，映入眼中的卻是白皙的肩膀上兩道突兀的血痕。

       千雪的呼吸滯了滯。

       競日將藥草敷好，再墊上布料，換上了一身柔軟些的衣裳。

       “嗯？你醒了。”競日說道，又蹲下身摸了摸千雪耳朵，千雪低了低腦袋給他摸。“你的傷光靠這些藥草不行，我去趟市集，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個時辰，家裏只有饅頭、餅什麽的，你願意吃就吃點。”

       “對了，知道你聽得懂，也該告訴你我的名字才是。競日，南風不競的競。”

       千雪嗷嗚了聲，競日給他添上碗水，再放下幾個幹饅頭，提著一筐草藥出了門。

       腳步聲漸漸遠去，千雪叼著個饅頭，啃了幾口恢複體力，一瘸一拐地逛起屋子來，先進了臥房，窗扇下頭擱了一張木桌，上頭還攤著筆墨紙硯，書櫃上滿滿當當，不落半點灰塵，再瞧了幾眼，千雪發現枕邊放著一個精巧非常的金色步搖，他還有女人？不可能啊。千雪又聳了聳鼻子，確認這間屋子裏沒有第二個人氣息。那就是暗戀的女人？千雪有一搭沒一搭地瞎琢磨著，晃出了臥房。

       房子裏家具不多，分爲兩類，一類是竹編或者木制的，紋刻著些花鳥林木，簡單卻精巧，趣味十分，應是競日自己做的，另一類是大件的，多半已經老損，掉了漆磨了棱角，如房內紅漆雕花的木櫃，又如堂下紫銅浮雕的屏風。院子裏有棵桂樹，正好秋末，落了一地的碎金，余香沁人，下頭拉了籬笆，紫藤蘿的綠蔓蜿蜒在上面，周圍在種了許多花草，顔色高低皆有，直接引了山泉澆灌，風雅非常。剛才那張毛毯正被挂在院子中央曬太陽。

       競日回來的時候近了晌午，陽光正好，進門便看見一只灰赤色的大狼窩在自家桂樹的綠蔭下酣睡，清風一拂，淡黃色的桂花便落了他滿身，他拎著竹籃，在門欄落下的陰影裏站了會兒，直到唇角輕輕勾起的那抹笑意慢慢淡去，方才入了屋內，生火炊飯。

       這回，千雪睡得很實，補上了一夜睡眠，最後被肉香饞醒，咧嘴朝天打了個哈欠，還有幾分迷糊，被一地的桂花香得打了個響鼻，隨後站起身來痛得一個踉跄，才想起來自己有條腿還殘著，抖了耳朵尾巴伸了懶腰，朵朵金桂順著皮毛滑落了下去，一瘸一拐地進屋去。

       “嗷——”千雪強調了下自己的存在感。

       競日站在竈台前，試了口湯，聽到響動聲方轉過頭來，指了指矮凳上的菜籃，“你的那份在那裏。”

       千雪順著他手指望去，又跷了幾步走到菜籃前頭，裏頭是一整塊血淋淋的生肉。

       “……”

       競日像是讀懂了他的表情，笑道，“怎麽，想吃熟的？”

       千雪將尾巴左右晃了晃，競日這才從鍋裏盛出剛好烹調好的一大鍋肉，在個白瓷盤中擺了一摞，再淋了醬汁，自己碗裏是些焯水清涮的蔬菜，以及幾片精肉，搬了個小凳子，同他去門廊吃午飯。

       “饅頭也願意吃？倒是好養。”競日笑吟吟地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動著筷子，即便粗衣淡食，也掩不去一身的雍容的王孫氣。

       這不是怕把你吃窮咯。千雪晃晃尾巴，沒躲開競日往他後頸皮毛上摸揉的手。

       午後，院落裏，一木桶的清水被狼血染成了猩紅色，傷口已經處理完畢，競日拿出上集市買的藥粉，不要錢似的往血口子上倒。

       “嗷嗚……嗚……”

       “麥嚎咯，都弄好了。”競日好笑地看著他。

       千雪委屈地耷拉著耳朵，擡眼瞅他，繼續發出嗚咽，當然不是因爲疼痛，而是因爲競日爲了給他清理傷口，把他腿上的狼毛剃禿了一塊。

       “缺那麽小片兒也看不大出來的，再說，過幾天就又長出來了不是，乖咯，乖咯。”競日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得圓潤利落，即便久日獨居煩于生計，也只是讓手上起了些薄繭，端茶、執棋都是極好看的，這會兒陷在雪狼的皮毛間，揉著底下那層綿軟的絨毛，一下一下地順著他的脊背。

       千雪哼哼了兩聲，被哄好了。

       月上柳梢頭，競日在榻上睡著了，呼吸勻緩，千雪就在榻下的地板上窩著，身下是那張被曬了一整日的又軟又厚實的毛毯，閑閑地晃著尾巴尖，白天睡得多了，這會兒就困不著了，那支步搖已經不見了，大概是被收起來了，視線遊移一周最終還是落在競日的臉上，眉梢，眼睫，鼻尖，唇瓣……唇瓣。

       千雪堪堪地把自己的視線趕到窗扇外頭去，月亮又圓又亮，嗯，緊好看。

[ 此帖被成謙在2018-10-01 09:3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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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0)

1樓發表於: 2017-12-06 22:0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期待更新
感覺這種一人一狼的退休生活也好溫馨
真的好奇競日在這的身分

如果你要做一個好人,這麼就要做一個比壞人更壞的好人!
我想此人就是素還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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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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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6)

2樓發表於: 2017-12-06 23: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二章

       “主人，你讓我打聽的那些藥只能找到幾樣，大部分都是只存在傳聞裏，或者根本就沒有消息。”

       “無妨，我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了。這件事不用再去做了。”

       “是。”

       千雪被院子裏的談話聲吵醒了，睡得晚，自然醒得也晚，拖著還未完全蘇醒過來的身體往門框那探了個腦袋，棕色頭發的陌生男人低垂著腦袋，一副辦事不力的慚愧模樣，聽到他的步聲，正好轉過頭來，一人一狼打了個照面。

       “主人。”令狐千裏說道。

       “怎麽了？”競日覺著這場面饒有趣味。

       “這是你養的狗嗎？”

       “……”千雪聽了想咬人。

       競日抱臂背過身去，指節都掩不住翹起的唇角，笑得肩膀顫得停不下來。

       “主人？”

       “咳，”競日彎著眼，收斂了下過分的笑意，“這是狼。”

       “那，是主人你養的嗎。”

       “撿來的，傷好了還回山裏。”

       令狐千裏松了一口氣，又道，“我能摸他嗎？”

       “那得看他樂意不樂意咯。”

       千雪對落到自己身上來的視線，回以了相當凶惡的呲牙咧嘴。

       “看來他不樂意。”競日笑道。

       “他爲什麽不樂意？”令狐千裏問道。

       “可能——”競日眨了眨眼睛，“是因爲你的劍術還不夠好吧。”

       分明是沒什麽邏輯的回答，但令狐千裏反而一臉自然地接受了，點了點頭，說道，“好，那我回去繼續練劍。”他把一裹藥往競日手裏一塞，“主人，我走了。”

       競日熟知他脾氣，便也只是笑著不再留客，從懷裏摸出些碎銀要遞給他。

       “主人。”令狐千裏喊了他一聲。

       “好吧好吧。”競日笑著又把遞錢的手收了回來，“路上小心。”

       “嗯。”

       等令狐千裏走了，千雪往前去。

       “嗷嗚。”他是誰啊，怎麽喊你主人。

       競日拍了拍他的腦袋，“怎麽，肚子餓了？”

       “……”本狼主在你心裏就是那麽個吃貨形象嗎。

       還是門檻那兒，千雪發現競日特別喜歡坐在這處吃飯，或許是因爲視野好，正對著青山白雲，流水金桂，競日捧著杯熱茶，杯緣泛著氤氲，千雪埋頭認真地啃肉，吃得越多，恢複越快。

       “他也是我撿來的。”競日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說道，“名字叫做令狐千裏，遇見他時，他正同三個農戶扭打在一起。”

       “我觀他模樣，神情，都不似偷人錢財，或惹是生非之徒，便上去勸開了人，詢問了來龍去脈，方知是一個農戶家中失了一頭牛，有人看到令狐千裏總在周圍無所事事地打轉，才扯出他來，原本農戶也並無認定就是他幹的，結果……哈，你剛剛也看到了，他實在不是跟人打交道的料子。”

       競日笑著搖了搖頭，繼續道，“幾句話不合，這才打了起來，事情解決得也容易，我既然摻和了，便也摻和到底，把真正的小偷找了出來，真相大白，問題也便解決了一半。”

       千雪啃著肉，安靜地聽競日講這段故事，他不知道競日是如何勸開怒頭上的三個農戶的，也不知道競日是如何找出小偷的，競日無詳加敘述的意思，他也沒法開口追問，只是印證了自己的猜測，競日確實是個極聰明的人。有些人怕太聰明的人，有些人喜歡，千雪倒無甚太大的感覺，畢竟自家死黨裏就有那麽個聰明得整天活作死的。

       “事故解決了，接下來就是人情。雖說他的武術全是自己瞎琢磨的，但仗著根骨佳，又有天賦，打起架來也是有模有樣，出手又沒輕重，三個村夫都挂了點傷，心裏當然還窩著火，也不要旁的，就要他道個歉，這時候他卻又哪壺不開提哪壺，問了句，爲什麽？可把那幾個村夫氣得不行。”

       千雪抖了抖耳朵也笑了起來，雖只有方才一面的印象，他也覺得出來這確實是令狐千裏會說的話。

       “說來也簡單，我只問他，是否服我？他卻是沒糾結，便說了句，服。我讓他同村夫們道歉，他便乖乖道了歉。事情結了，我欲回家，他卻是跟了上來，問了我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問題，我答非所問，他卻照搬全收。正好家中有些武學典籍，我天生病弱殘軀，拿著也無甚用處，便都給了他。”

       “也是固執，我同他說，只喚名字便好，他卻認了主似的，偏要喊一聲主人。”

       競日半垂著眼，像是頗爲感慨，千雪一歪頭，蹭上他小腿。

       “怎麽，你也想喊？”競日一下子便從那種莫名的情緒中出來了，指尖揉著千雪的軟毛，調笑道。

       千雪白了他一眼，競日捂著嘴輕咳了兩下。

       這日下午又來了位客人，是路過的來問路的，千雪怕嚇著人添麻煩，聽到叩門板的聲音就從院裏挪到房間去了，還沒躺下，卻嗅到了一股藏都藏不住的龐然妖氣，震得耳朵一立，趴在窗框望了出去。

       那是個極漂亮的女子，一襲白發，戴著鬥笠，背後背了一把杏色油傘，一副江湖裝扮，報了自家名姓後，神情寡淡地同競日客套了幾句，突然將視線往窗戶這兒凜冽一掃。

       哇靠，蛟龍。千雪炸了炸毛。

       “往城中去的話，過了那道青石板橋，沿著小路，往南行便是了，半個時辰便能到了。”競日禮貌地笑著，“飲盞茶，再行吧。”

       “多謝，不過不用了。”她頓了頓聲，“我還想打聽一事。”

       “嗯？何事？”

       “聽聞此地有兩位極有修爲的人，一位隱姓埋名，從不露面，一位客居于此，是個僧人。”

       “姑娘所指的想必是一步禅空大師了，”競日頓了頓聲，錦煙霞在聽到這個名字後發出了一聲歎嘲似的輕笑，見她並無否認之意，方才繼續說道，“不過我在市集聽聞，他早在一月前便已經離開了。”

       “如此。”錦煙霞微垂了眼眸，臉上閃過些許藏不住的失望，不過很快定下了神，斂了情緒，同主人家告辭。

       “對了，我亦有聽人閑言，他是往古嶽派去了，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多謝。”錦煙霞思索了片刻，神色又一如來時那邊堅定了。

       “冒昧多問一句，姑娘尋他是爲降妖除魔之事嗎，若不想答，便當我未曾說過。”

       千雪聽了差點從窗口摔下去。問一只蛟龍大妖要不要降妖除魔，你是嫌命太長喔。

       錦煙霞倒是無甚反應，嘴角若有若無地微微勾起，轉身離去了。

       “他欠我一事。”

       競日剝下橘子皮，掰了一半丟進千雪的嘴裏，再慢悠悠地吃剩下的那一半，雲朵飄得慢，陽光緩緩傾斜，養老生活怡然自得。

       呸，我還正值青壯年好嗎。千雪甩了甩腦袋。

       “怎麽了？”競日看了他一眼。

       “嗷嗚。”千雪應了聲，又趴下身去。

       “你說，錦煙霞說一步禅空欠她一事，是何事？”競日笑吟吟地說道，放下橘子，又去端茶，千雪現在自是沒法回答他的，只能抖著耳朵表示自己聽到了，你繼續講。

       “事情，事情，怕欠的不是事，是情吧。”

       那你很懂咯。千雪本是抱著吐槽的心思，卻突然想到了競日枕邊那支步搖，不太爽地進屋去了。

       “嗯？又怎麽了。”

       橘子太酸，不吃了。

       養傷的日子格外悠閑，競日的生活相當規律，一周不固定的幾日會入林采藥草和山參，然後去市集賣錢，同時添購些用品、食物，打水、澆花，砍柴、煮飯，剩下的閑時不是在廊下看書，就是在院落裏煮茶遊神。

       競日也不是總喜歡對著只不會講話的狼自言自語的。千雪總是在白天貪睡，晚上又看著競日遊神，東想西想地，一會覺得競日坐在院落裏搖著蒲扇生爐子烹茶的背影太寂寥了，一會又猜想他一個人在這裏住了多久，想著除了令狐千裏他還有什麽友人，想著他的過去，那身的王孫氣是從哪裏來的，想著想著，渾渾噩噩再進了夢裏，結果，夢裏也是這個人。

        等到令狐千裏送來的那裹名貴草藥吃得見底，千雪的傷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畢竟是大妖，食物管夠，睡眠飽足，藥材補上了氣，不出一周，傷口便自行合口，結了痂，能落地走動了，卻未想到的是，他剛蹦跶起來，競日就病倒下去了。

       月輪升了起來，屋子裏點了盞燭燈，競日卷著被褥窩在房間裏犯懶，膝上捧了本書垂眼看著，千雪倒是想變回人形，卻又苦于不知道怎麽解釋，思來想去，總不能拿這狼爪子去生火煮藥吧。

       就在這時，從山林裏傳來了一聲野獸的嘶吼，乘著月色，由遠逐近，林鳥紛飛，過了數時，又是一聲。

       “來找你的？”競日擡起眼，看向千雪。

       千雪聽到第一聲吼叫就猛地從毛毯上站了起來，直直地盯著窗框外的青山。

       藏仔找他。但，藏仔被心機溫救回去了才對，怎麽會這種時候來找他，還嚎得那麽亮堂，不怕老哥再追殺他一次啊？

       “還不走呀。”

       千雪回頭看著競日，月光和燭光交疊映在他的臉上，月光清冷，燭光卻是暖人，千雪有些遲疑，競日便笑起來，又催了他一聲，“哎呀，體諒下病人吧，就不送你到門口咯。”

       這玩笑開得真是有夠爛。千雪又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將人牢牢記在腦子裏，便轉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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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6)

3樓發表於: 2017-12-08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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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病來如山倒，競日自然沒狼妖那種恢複力，成日頭暈腦脹，鼻塞氣不順，手腳亦軟著，上山采參自是別想了，進市集一趟也是太費體力。因由養了只大狼，買肉買藥一番開銷，略一番計較，存剩的錢幣已然不多了，便幹脆犯懶窩了起來，每日飲食鮮少，一碗碗地喝著湯藥，試圖熬過這陣子。

       結果一日一日，越是熬越是糟糕，眼見便要入冬，一場暴雨趕了陣寒潮來，雨打風吹，花落一地。競日還未來得及換上厚被褥，便又挨了一凍，受了寒。他從來都是一個人，生了病自然也從來是自己捯饬自己，雖是病重得頭暈眼花，卻也不沈郁寡歡，還是平日那樣的心境，扶著牆壁慢慢地把自己挪進竈間，慢慢地引燃幹柴生起炊火，慢慢地往鍋裏添米添水，然後裹著一張羊毛毯縮在小凳子上，安靜地等水滾起來，等粥煮好。

       千雪再來時已經化作了人形，紅棕長發在腦後簡單利落地高高束起，腰間佩刀一柄，好不俊氣潇灑。他在外頭敲了半天的門，也沒見有人應門，心下奇怪，左思右想，著實著了急，輕身一躍翻過了圍牆，便跳進院子。院裏那棵桂樹已經全部落幹淨了花，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枯黃的落葉灑了滿地，無人清掃，隨著冷風貼著黃土地打了個旋兒，又淒淒慘慘地落下。

       千雪心中猛地漏了一拍，再也顧不得別的，衝進屋內。

       “競日？”

       不在門廳。

       “競日！”

       也不在臥房。

       千雪強自定心，鼻尖輕動，是米粥的香味。他轉身便往竈間跑去，一推開門，就滯住了呼吸，競日垂著腦袋昏睡在那張小小的矮凳上，半身貼倚著牆壁，身上的毯子早就落了大半到了地上。他迅速一步上前，想也沒想便將把人撈進了懷裏，手臂環過他膝下將人打橫抱起，這才發覺競日的衣衫都涼著，身上卻是極燙。千雪又急又氣，連個能表達這心情的詞都找不到，趕緊將人抱回了臥房，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床榻上，一捏被褥，更是火冒三丈，又心口作痛，靠北，這日子蓋這種薄被，怪不得病成這樣！

       將競日簡單安頓，千雪先去竈間，往那鍋快煮幹了的粥裏添了點水，然後熟門熟路地從柴房翻出一個炭盆，在院子裏燒紅燒熱乎了，拖進屋子裏暖著。折騰完這一出，再回到竈間，粥煮得正好，粒粒都開了花。

       “餵，醒醒，醒醒。”

       競日艱難地撐開眼睛，感覺自己被人摟著肩膀抱了起來。他失了氣力，意識也還朦胧，似是在夢裏，又似是在忘川了，只得虛軟地靠在那人懷裏。

       “來，張嘴，吃藥了——”

       競日聽話地微微翕開唇齒，被吹溫了的米粥被舀進他嘴裏，香甜軟糯，順著喉嚨便咽下去了，連帶著肺腑一暖。

       每一勺千雪都得花不少的時間去吹涼些，用唇微微一碰勺壁，溫度適口了再餵給他。競日便半夢半醒地臥在他懷裏。

       競日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睜眼便看見一個陌生人坐在矮凳上，趴在他的床榻邊緣呼呼大睡。他彎唇笑起來，頭不是那麽暈了，手掌輕輕地覆上那人腦袋，紅棕色的長發比狼的皮毛更加柔軟些，雖然他發燒昏睡時的記憶有些模糊，但總歸留存在腦海裏，他慢慢將其仔細拼組起來，又突然好奇起來——這個人的眼睛是否如同那只狼的眼睛，是透藍色的，幹淨得讓人不舍。

       思及此，競日唇角的笑意卻是僵硬了些。

       與此同時，千雪醒了。

       千雪打了個哈欠，直起身子，一看競日正笑吟吟地看著他，雖然面上還蒼白著，但好歹有了些生氣，便什麽也顧不得了，腦子還沒轉起來，話先出了口，“你醒了！”

       競日沒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千雪張了張口，話卻突然被卡在了喉嚨裏，那堆噓寒問暖被擋了回去，那堆氣憤的質問也被擋了回去，看著競日有些奇怪的表情，才想起來自己現在對于競日而言是個陌生人。

       “咳。”千雪撓了撓後腦勺，試圖把之前他在外頭敲門的時候，琢磨的那一堆措辭再撿回來，“呃，我是……嗯，路過……然後……”

       “然後就翻牆入室了？”

       “餵！我可是救了你啊！”

       競日笑意更深，冷不丁地作出一個驚詫的表情，說道，“你的狼耳朵冒出來咯。”

       “靠北！怎麽會！”千雪立即擡手捂住腦袋，一摸，並沒有，看著競日捂著肚子笑倒在床上，才意識到是耍自己的。“你知道了？”

       “迷迷糊糊之間，只聽到了好些聲‘競日’，原本都要跟著黑白無常去了，被你這一喊，又喊回來咯。”競日說道。

       “呸呸呸，什麽黑白無常，拜托，你就是發個燒好不好！好好吃飯喝藥睡覺自然就好了！”

       “是咯是咯。”競日笑道，喉嚨一癢，又低頭捂著唇咳了幾聲，“怎麽又回來了？”

       “幹嘛，來看看你不行嗎？”千雪說道。

       “那也不是。”競日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千雪盯著他，又覺得哪裏不對。他頓了頓聲，像是在遲疑，隨後才繼續說道，“你的事情處理好了？”

       “本來就沒什麽問題，嗯，這件事說來話長，你想聽的話我之後再給你講。”千雪說道。

       競日聞言歎了口氣，收起玩笑的心思，緩緩說道，“互相救了一命，我們扯平，你也不欠我什麽了。”

       千雪把眉頭皺起來了，“你是在趕我走？”

       “你要留？”

       “不然呢，看你把自己給病死過去嗎？”千雪理所當然道。

       “……”競日沈默了一會兒。

       千雪猜想，競日這樣子的人表面上看起來謙謙和和的，其實骨子裏就是個心高氣傲的主，自然是不喜歡欠人情的，但他一想到競日一個人坐在院子裏遊神的模樣，便覺得心裏悶得慌，無論如何都想陪他一陣。

       千雪沒有退讓，競日突然輕歎著笑了起來，“也好，這樣總算能問你的名字了。”

       千雪愣了下，突然反應了過來，“你早就知道。”

       競日之前的表現實在太過于尋常，沒有絲毫的震驚詫異，搞得他都覺得自己不僅是狼，還是只妖怪這件事情平平無奇了。現在將“總算”這兩個字一琢磨，才頓悟過來，競日根本一早就知道他不是只普通的狼。

       “大概撿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吧。”競日笑道。

       “……靠！”千雪撐著臉看他，覺得有些神奇，“我是狼，你不怕，我是妖，你也不怕。”

       競日擡腕手掌覆上他腦袋揉了一把，“像我這種什麽都不怕的人，最是可怕了，你以後應當繞著走些。”

       揉上瘾揉成習慣了嗎，我哥都沒這待遇好嗎！千雪腹誹了句，卻沒撇開頭，只是任他揉，“那我豈不是很不走運，這都遇到兩個了。”

       競日有些好奇那另一個是誰，不過沒有問，“你還沒告訴我名字。”

       “咳，千雪。”

       “漫天飛雪的雪？”

       “孤雪千峰的雪！”

       “好，好，孤雪千峰的雪——”競日眨眨眼，“小千雪，還有粥嗎。”

       厚被褥要曬過才能蓋，不然沾了潮氣反而要害病。千雪看著那僅有的一床被褥有些犯難，競日卻是吃飽喝足，窩在床的內沿，垂著眼睫，像是又沈沈睡過去了。

       競日既沒睡著，也沒睜開眼給千雪出個主意，過了幾秒便感覺到房裏一暗，蠟燭被輕輕吹熄了，炭盆裏的木炭已經沒那麽熱了，月色沐在身上些有涼意，下一秒又覺得有陣風從臉上掃過，狼尾巴隔著被褥蓋在他的身上，競日悄悄笑了一下，也沒客氣，卷著被子往暖絨絨的狼毛裏窩了窩。

       一夜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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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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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6)

4樓發表於: 2017-12-08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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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競日醒來便聽見了千雪在院裏撣被子的聲音，他撐著手臂直起身，肩上披了件外衫，趴在窗框往外頭看，分明是沒發出什麽響動的，但千雪卻福至心靈地恰巧回了個頭，正對上競日的視線，競日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千雪的臉在陽光下透著些紅，最後扯了下被角結束手上的活計，轉身向他走了過來。

       “怎麽了？”競日問他。

       “你那麽聰明，猜不到？”

       “你是妖怪，我卻不是神仙呀。”

       “競日，早上好——”

       隔了個窗框，千雪站在外頭，咧嘴揚起一個燦爛過頭的笑容，金色的陽光落在他透藍色的眼睛裏。

       競日半臥在裏頭，用懶洋洋的語調藏起自己一瞬間的失神。“早呀，小千雪。”

       “是說，爲什麽要加那個‘小’字，論年紀我可比你大多了！”千雪說道。

       “但我卻覺著你還要比我年輕些。”競日說道。

       “哇靠，之前怎麽沒發現你這老氣橫秋的架勢。”千雪瞧著他，只穿著單衣，露出雙白淨的手臂，撐著暖玉般的面頰，黑發未束，縷縷搭在肩上，竟是一時豬油蒙了心，擡起手腕伸著食指點上他的鼻尖，“你們這些聰明人啊，少動一時辰腦子，便能多讓自己活十歲！”

       競日被這動作怔住了。

       千雪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也是臉上飛了紅，幹咳一聲。“日頭都升上天咯，你還不起來吃早飯啊？”

       “……”競日卻是慢悠悠地往窗框下頭去了，重新窩回被褥裏，“睡個回籠覺。”

       再起來就是晌午了，競日洗漱後绾好長發，自千雪離開後第一次精精神神地坐在了飯桌上，雖說頭還鈍痛著，臉上也還蒼白，但被千雪傳染了些生機，又總是笑，看上去好說又有了人樣。千雪多瞅了眼他身上那件單薄的秋衣，給他盛了碗熱湯。

       “魚湯？”湯煮出了乳白色，碗底是兩塊白玉似的豆腐，上頭撒著撮翠綠色的蔥碎，香極了。競日舀了一勺，嘗了嘗，鮮美非常，沒有半點腥味。

       “趁你睡覺上山捉的，厲害吧——”千雪邀功道，若是有尾巴，這會兒一定在來回地搖。

       “厲害厲害，”競日笑起來捧場，“狼還會捉魚？”

       “不就是捉條魚，怎麽難得倒本狼主。”

       “狼主？”

       “稱號，帥氣吧。”千雪得意洋洋。

       競日指尖微微彎曲了一下，突然想念起來摸千雪腦袋的手感，“除了捉魚，還有個問題，現在的狼妖廚藝都那麽好的嗎？”

       “咳，這個嘛……”

       “難言之隱？”競日一邊饒有趣味地瞧著他，一邊又盛了碗湯。

       “我們家……好吧，我哥是狼王，嫂子卻是個人類……”千雪撓了撓後腦勺，沒注意到競日臉上一閃而過的僵硬，“太複雜了，就說簡單的吧，小時候我跟蒼狼——就是我哥的兒子啦——嘴被嫂子養刁鑽了，後來嫂子出了意外，蒼狼又小，讓他吃生肉總是委屈巴巴的，我就只好站出來燒飯咯。”

       “現在倒是便宜我了。”競日說道。

       “對了，我想了一晚上也沒想通，你是怎麽知道我是妖怪的啊？”千雪問道。

       “這個嘛，尋常的狼的眼睛，哪有這樣藍色的。”競日回答道。

       “就那麽簡單啊？”千雪撐著臉看他。

       “不然呢？”競日反問道。

       “我還以爲你是看我有靈氣呢。”千雪撇嘴，惹得競日笑得又咳了起來。

       過了午，競日本想去收拾院子，桂樹根深，自是不需要人打理，籬笆後頭那些五顔六色品種不一的花草，卻是受不住的，也不知道還幸存了多少。但這會兒，千雪不讓競日吹風，一定把他趕回屋子裏去，競日只好在門框眼巴巴地看著，千雪磨他不過，挽起袖子聽著他的指揮幫他收拾院子。

       “小千雪，綠蘿枯掉的部分修剪掉了嗎？”

       “小千雪，那盆山茶花要搬到屋子裏來，往東邊曬得著陽光的地方放。”

       “小千雪，當心月季的刺。”

       “知道了知道了！”千雪被煩得不行，轉過頭瞪他，喊了聲，“冷不冷啊？冷就回屋子裏！”

       “不冷。”競日坐在門口太陽裏頭，肩上裹著毯子遮風，看著那只狼笨手笨腳地擺弄著花草，一看便是從來未做過這些事。

       千雪折騰完，冒了一身熱汗，看日漸西斜，算了算時間還來得及，便跟競日說要去趟市集，家裏米缸都快見底了，競日苦笑地摸出幾枚銅錢給他，千雪一想便明白了，定是之前競日爲了照顧自己，這才弄得自己揭不開鍋了，心裏更深一分愧疚。

       千雪腳程快，依著競日給的路觀圖在市集轉了幾圈，沒一會就買全了東西，然後坐進了茶鋪裏，要了壺茶。他要等一個人。

       那人向來是如此姗姗來遲。千雪看了眼西邊染了紅霞的雲朵，心裏暗罵一聲，家裏那位還病著，不能過了飯點。他站起身來方要離開，肩膀上卻被搭上了手。

       “心機溫仔啊，你是老寒腿嗎？”

       “哎呀，吾長途跋涉、不辭辛苦來到此處，好友第一句話竟是這番諷刺，真叫吾心寒。”神蠱溫皇用腳尖撥開長凳，攬袍入座，擱下羽衫，翻起杯盞給自己倒了杯茶。

       “我趕時間，你快說。”千雪說道。

       “耶，正好，吾不趕時間。”溫皇手背憑空幻出一只紫蝶，薄翼一震，涼了頃刻的茶水又有了溫度，這才端盞抿了口，“唉，難喝。連吾的蝴蝶泡的萬分之一都不及。”

       “溫、仔、啊！”千雪額角跳筋。

       “好友，”溫皇擡眼看他，千雪發覺他面上雖是挂笑，卻也不無認真之色，“你對他過于上心了。”

       千雪指尖輕叩著桌板，壓了壓眉梢，說道，“我知道。這不是所以才問你要消息的嘛。”

       “草原北地皇室的旁系遺族，承先祖賜名‘北競王’，九歲逢皇室動亂，家族封地被收，父親病故，母親自盡，再無音訊。山腳那處房子原本住著一個書生，名叫蘇厲，前年秋時失去了蹤迹，你的那位競日也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還珠樓的情報向來精確，托溫仔查了那麽久，竟還是只有這點消息。千雪琢磨了一會，問道，“這中間隔了近三十年，沒有其他了？”

       “有。”神蠱溫皇悠悠然說道，“七年前，皇室傾覆。”

       “你是暗示我……是他做的？”千雪驚訝地說道。

       “好友，吾什麽都沒有說。”溫皇說道。

       既然是北地的王族，封地也不在這裏，家裏那堆昂貴的家具又是怎麽來的呢，蘇厲又是誰，爲什麽會沒再出現過。關于競日的謎題還是有一大堆，千雪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快日落了，我先回去，下回再說。藏仔還在你那裏？”

       “跟史君子走了。”溫皇回答道。

       “……算了，沒事就好。”千雪抽了抽嘴角，他不是太待見史豔文。“對了，溫仔啊，你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蠱裏有沒有能治發熱的？”

       “……”

       “開玩笑的啦，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我才不敢拿去對人用，走咯。”千雪招招手，一手提著藥包米袋，一手扶著腰上的笑藏刀，落一身夕陽，大步離去。

       “哎呀，好友。”溫皇輕笑一聲，執扇起身走了兩步，無聲無息地化作一陣藍霧，融入晚風，不見了。

       來來往往的行人中，只有路旁的一個女孩兒，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手裏的糖葫蘆“啪叽”掉到了地上。

       星辰滿天，臥房裏沒點蠟燭，眼睛適應了黑暗，循著月光也能看清彼此，千雪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蓋著薄被仰躺在床的外側，競日裹著曬得暖洋洋的厚被褥睡在裏側，家裏只有一間臥房，千雪實在懶得再把堆滿了雜物的偏室收拾出來了，競日又不甚介意，于是便那麽湊合了。

       “餵，睡著了嗎？”千雪低聲說道。

       “嗯，睡著了。”競日回答道。

       “……那現在跟我講話的是誰啊？”千雪對著房梁翻了個白眼。

       “是采參客咯。”競日說道。

       “不跟你瞎扯，我問你呐。”千雪說道。

       “你問。”

       “今天下午是不是有別人來過了啊，還是妖怪。”千雪盡量保持平靜地將這句堵了他一晚上的話問完。

       “嗯？那個人竟然是妖怪嗎……”競日像是愣了愣，頓了頓聲才回答千雪，“是有個男人來過，像是個啞巴，同我借了紙筆，問有沒有見過一個很高大、滿臉胡渣的男人。這樣的人隨便一找就是一大把，我只好再問他，有沒有畫像什麽的，或者更詳細的描述，他搖了搖頭，像是很苦惱的樣子，卻沒再問什麽，就跟我道了謝便離開了。”

       競日想了想，又笑了一下補充道，“他也是妖怪啊？倒是禮貌得很。”

       是戰兵衛。千雪有點不太爽，喃喃自語了一句，“嗯，也是只狼妖，我還認識，不過他找的人是誰呢……”

       “算了，先不說這個，你說你這地兒怎麽那麽招妖怪啊？”千雪咋舌。

       競日迷茫地衝他眨了眨眼睛。

       “就上次那個叫‘錦煙霞’的啊，蛟龍，妖力強得不行。”千雪解釋道。

       “呃，可能是……地段好？”競日倒是不覺得危險，只是覺得有趣地笑著。

       “你啊……”千雪看他這幅不以爲意的樣子頗爲無奈，“還有一件事。”

       “嗯，一件一件又一件的，知道小千雪關心我咯。”

       “靠北，是你惹人操心，哉不哉啊。”

       “哉咯，哉咯。”競日應道。

       “是說，你的病是怎麽回事啊？我去藥鋪抓藥，還沒想好怎麽形容，本來只想要點治發熱的，結果一提你名字，他就知道了，熟門熟路地給我包了袋藥。怎麽，你是經常生這病嗎？”千雪側過臉，看著他。

       “換季，入冬，總要起病的。”競日慢慢地說道。

       “什麽病啊這是？”千雪說道。

       “小時候落下的病根，治不好的。”

       “瞎說，是病哪有治不好的。”千雪翻了個身，直直地盯著他，“我帶你去治。”

       競日愣了下，笑起來，“小千雪，狼眼睛在黑夜裏發綠光，看起來瘆得慌。”

       “靠，跟你說正經的，你就一個勁兒打岔。”千雪啧了聲，躺了回去，“真的，我認識一個大夫，叫冥醫杏花君——當然，也是妖怪，他不僅醫術是最好的，安全性也是最高的。”

       “安全性？”

       “嗯，這嘛，就要說到我的好兄弟之一，神蠱溫皇。他也會醫術，不過是用蠱，危險性極高。聽說之前撿了個掉下山崖的藍發小子回去治，手腳經脈是全好了，人卻肖了。”

       “倒是很難相信小千雪會有這樣子的朋友。”競日笑道。

       “我覺得你是在嘲笑本狼主。”

       “哪有——”

       “就有。”千雪一口咬定。

       話匣子打開了，就收不上了，千雪將藏仔如何被自家老哥追殺，自己又如何幫他逃出生天的故事給講了一遍，又交代了自己那時候離開，是藏仔在找自己，要確認自己沒事，他一直絮絮叨叨地將自己同藏鏡人、神蠱溫皇是如何認識的事也講了一遭，越說越興奮，根本停不下來。話說到那次他與藏仔在閑雲齋將溫仔灌醉的事的時候，競日就昏昏沈沈地睡了過去。

       千雪直到話講完一段，偏了偏頭才發現競日已經阖著眼睡著了，胸膛小幅度地一起一伏著，呼吸平緩，唇角淺淺地印著還未消失的笑意，睫羽纖長，時不時地輕微抖動一下。

       千雪慢慢地俯下頭，盯著競日毫無防備的睡臉，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靠、靠北！

       千雪深深吸了一口氣，放輕手上的動作給人掖好被角，乖乖地躺回去對著月亮發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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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羽艾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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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0)

5樓發表於: 2017-12-10 20:0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期待後續！？
為什麼我有感樓主的伏筆好多，還是都只是路過？

如果你要做一個好人,這麼就要做一個比壞人更壞的好人!
我想此人就是素還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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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謙

級別: 聖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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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6)

6樓發表於: 2017-12-11 15:1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五章

       “早上好——”

       競日還沒睡醒，從被褥裏冒出個腦袋，迷迷糊糊地盯著千雪看了良久，才慢慢地說道，“嗯……早安，咳咳、咳咳咳……”

       “哇靠，怎麽又咳上了，你先起來，我給你去煮藥！”千雪跳下床榻，披上外衣將腰帶一系，也不怕冷，直接往門外去了。競日閉了閉眼，把腦袋縮回被褥裏。

       約莫忙活了小半個時辰，千雪生起火，將屋裏的炭盆換了新的，煮了的藥，又煮了粥，一齊端了進來。

       “來，起來吃藥。”千雪攬著人肩膀讓他坐起來。

       競日捧著碗喝藥，面上沒什麽表情，眉頭也沒皺一下，黑褐色的藥湯便順著喉嚨全喝了下去。

       “張嘴。”

       “嗯？”

       競日放下空碗，擡起眼看著千雪，唇瓣微微分開，千雪從懷裏摸出顆糖來，剝開上頭的油紙，推進競日的唇間，桂花的香甜在舌尖彌漫開，很甜。

       “好吃嗎？不苦了吧。”千雪洋洋得意地笑起來，“在市集看到的，猜你應該喜歡，就買了。煮藥的時候我光聞著這味兒就受不了了，你怎麽喝得眉頭都不皺一下啊。”

       競日含住那顆糖，一時間沒答上話。喝習慣了，也便不覺得苦了。

       “怎麽了？”千雪看他不說話，有些擔心地將手背貼上他的額頭，探了探溫度。

       競日溫溫緩緩地笑起來，說道，“藥不苦，糖很甜。”

       陽光順著窗戶映入兩人之間，千雪突然耳根一紅，幹咳一聲撤回了手，端著空碗走出去了，“你快去洗漱，粥涼一下就可以喝。”

       水缸裏的水沒了，千雪跑去山泉下頭挑了趟水。競日喝完了粥，千雪才端著自己的那碗進來，頭發還亂糟糟的，被胡亂綁了個馬尾束在腦後。

       “嗯？”千雪仰頭往後看站在自己身後的競日。

       “別動。”競日說道。

       “噢。”千雪繼續低頭喝粥。

       競日將他綁頭發的布條扯散了，端著把梳子將赤褐色的長發一縷一縷梳順了，绾發束冠，再系上一個銀黑色的環飾。

       “讓我看看！”千雪等他弄好了，接過競日遞過來的銅鏡看了又看，“挺帥嘛，但我不會弄。”

       “把頭發分出一束繞過去就好了，”競日用手指順著他的紅發，笑道，“早上醒得來就幫你弄。”

       千雪喝完了粥，又風風火火地上山去了，回來時已近晌午。

       “這是……”競日看著他手裏提的兩只兔子，遲疑地說道。

       “午飯啊。”千雪理所當然道。

       競日盯著兩只雪白的兔子看了看，搖了搖頭，“還是拿去市集賣了吧。”

       千雪倒也不覺得怎樣，聳聳肩便應了。“突然想起來件事。”

       “嗯？”

       千雪笑了笑，“是蒼狼。那時候老哥事情忙，蒼狼就都跟著娘，希達是凡人，蒼狼的性子便也隨了她，別的狼吃兔子，他卻養兔子。”

       競日聽著，卻沒笑，輕輕說了句，“一定不是個好結局吧。”

       千雪歎了口氣，說道，“是啊。”颢穹發現之後，不僅要求蒼狼將那窩兔子全部殺死，還要他吃下去，所幸千雪在場，死命護著，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吃過飯，陽光正暖，競日懶洋洋地窩在房間裏，倚著窗框看書，千雪晃了一圈無事可幹，就湊過來鬧他。

       “看什麽呢？”千雪攀著他膝蓋，湊腦袋過去看。

       “代李敬業討武曌檄。”競日回答道。

       “……啊？”

       “代李敬業討武曌檄。”競日又說了一遍。

       “噢……噢……”千雪默默退開身去，競日沒理他，繼續垂目覽讀，翻著書頁。

       千雪看了他一會兒，百無聊賴，往人身邊一癱。“給我找點事做呗。”

       “砍柴？”競日沒擡頭，隨口應道。

       “砍完咯。”千雪晃著腳說道。

       “煮水泡茶。”

       “你這是把本狼主當仆人使啊？”千雪打了個滾，“要不，也給我找本書看？有沒有有意思點的，不要那什麽代誰誰誰討誰誰誰的這種。”

       “嗯，第六行第七本。”

       “好嘞！”千雪跳下床，去書櫃前頭摸著下巴找了一會兒，指腹劃過書脊，從上往下將書名慢慢地念了出來，“定——性——書——靠北啊！我是說有意思的。”

       “哎呀，小千雪性格浮躁，理應多抄幾遍這冊書。”競日笑吟吟地說道。“筆墨紙硯皆有，要嗎？”

       “我看你就是報複我鬧著你看書了。”千雪哼哼唧唧地自己在書架上挑書，指尖略過每一行的書冊，終于在其中一本上停了下來。捧著書，千雪在床尾盤腿坐下，撐著臉一頁一頁地看了起來。

       就那麽靜悄悄地過了一個時辰，競日看得有些累了，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下酸疼的肩膀，往千雪那瞧了過去，只見千雪一邊撐著眼皮翻過書頁，一邊不停地打著哈欠犯瞌睡。

       競日好笑地說道，“看不進去就麥折騰自己了。”

       “哼，別管我。”千雪搓了把臉，讓自己醒醒神，繼續低頭看書。

       競日有些好奇地掃了眼書上的文字，他倒著看，看不太明白，但憑著幾個詞便可以判斷出這是本醫書。

       醫書啊……

       競日的眼神變得有複雜，終于還是什麽都沒再說，只是收回了視線。

       競日的病每隔段時間便要犯，每一回都是自己慢慢地熬，這回有人陪著伴著，卻是不習慣了。

       這可能是競日到此爲止的人生裏最好的一段時間。然而世上的事情總是大抵如此，好的極端與壞的極端之間往往只有一線之隔，若說這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時間，也無不可。他走在自己爲自己准備好的道路上，一步也停不下來。

       “小千雪——好了嗎——”

       “咳咳咳！你別急啦！”

       競日手裏捧了個手爐，坐在門檻上，病還沒好，被冷風一吹耳朵鼻尖都泛著紅，但又偏不肯回屋裏呆著去。千雪正在往一個土坑裏扇風，樹枝被燒得噼裏啪啦作響，青煙升起，嗆得他直咳嗽。

       “還要多久啊？”競日歪著腦袋看他。

       “要先等樹枝燒成炭！”千雪回答。

       “哎呀，那是不是還要好久——”

       “是啊，所以是說，你先回屋子裏啦。”

       “不要——”

       千雪根本拿他沒轍兒。

       火終于熄了下去，煙也不冒了，樹枝燒成了木炭，還閃爍著橙紅色的火光，千雪將兩個又大又飽滿的地瓜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再掩上土。

       “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吃咯，先回屋子裏吧。”千雪一邊撣去手上、衣服上的灰，一邊趕著他。

       “不要——”競日眨眨眼睛盯著他，眼睛裏閃爍著狡猾的笑意。

       “……”千雪看著他深深地歎口氣，“行行行，你好看，你說了算。”

       千雪走進房裏，再取出了那件胭脂色與白色相間的大氅出來給他披著，是這些日子千雪上山狩獵換來的錢買的。千雪這才在人身旁坐了下來，正好擋在風向上。競日被他那麽一層一層又一層地裹著，臉也埋在毛毛領裏頭，幾乎就要成個團。

       “小千雪，你說這兩個地瓜甜不甜？”競日說道。

       “應該甜吧。”千雪說道。

       “小千雪，你說山裏的梅花什麽時候才會開花？”競日說道。

       “下雪了就會開花吧。”千雪說道。

       “小千雪，下雪了。”競日說道。

       “啊？啊……”千雪擡頭望著銀灰色的天空，白色的雪花真的一朵一朵地飄了下來，輕輕慢慢，搖搖蕩蕩，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真好看。”競日笑道，往旁邊坐了坐，挨近了，肩膀抵在一起，掀起大氅將千雪也裹了進來。

       “我不冷。”千雪微微紅著臉說道。

       “你穿得那麽單，我看著冷。”競日說道。

       “嘁，那你還不趕緊把病養好，讓我也別整天看著替你難受。”千雪不甚滿意地說道，又握著競日的手，把他微涼的指尖都貼在掌心暖著。

       “哎呀，小千雪若是不想看，回狼谷去不就好了，眼不見我，心也不煩。”競日故作哀歎。

       “靠北，又擡杠！你就是仗著我……”千雪話說到一半，卻突然頓住了，面紅耳赤，沒敢繼續說下去。

       競日仰著腦袋，像是在看雪。他想問，很想問，卻不敢問，不能問。

       競日不問，千雪卻是鼓足了勇氣打算說了，“就是仗著我喜……”

       “咳、咳咳咳！小千、咳……雪……”競日突然低下頭弓起背脊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千雪被這一打斷，自是沒了繼續說下去的興致，連忙說道，“怎麽突然咳得那麽厲害，讓你不要吹風你偏……算了，我先去給你拿藥！”

       競日看著千雪衝回屋裏的背影，咳嗽慢慢緩了下來，他平靜地看著漫天的飛雪，一片一片，融入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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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6)

7樓發表於: 2017-12-11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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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小千雪，我們去市集裏一趟吧。”競日倚在門下，揣著手，同他說道。

       千雪拿著一把高粱掃把，在庭院裏掃雪，聞言停下動作，回頭看他，說道：“好啊，你要買什麽，我下午去。”

       “我也要去。”競日說道。

       “你病好了？”千雪揚起眉梢。

       “好了好了——”

       “騙肖仔啊你當是！”

       這一年的天氣像是要跟競日作對似的，格外的冷。千雪剛掃完了一遍雪，卻又下了起來，下得格外大，葉尖兒垂挂著冰棱子，天寒地凍。競日的病時好時壞，前幾日稍好了些，他便出去散步，從石板橋走出去，就搓起了雪團子跟千雪胡鬧了一番，夜裏又起了熱，病得下不去床了；這兩天好不容易看書、下棋熬了一陣，才好了一些，他又閑得發悶了。

       千雪自然是犟不過他，只得答應了。夜裏競日還觀星識雲，信誓旦旦地同他說，明日定是晴日。

       結果一連落了幾日雪的天空果真放了晴，幹淨遼闊，一望無垠。

       千雪一邊把大氅給他披上，一邊說道：“現在放棄可還來得及。”

       競日往掌心呵了口熱氣，搓熱了指尖，笑道，“你現在阻止我卻是來不及咯。”

       路旁的小河面上結了層冰，但還沒凝厚實，隱隱可以聽到下頭流水的聲音，山林銀裝素裹，玉樹瓊花，針葉上頭裹了一層毛茸茸的雪衣。往市集去的是一條繞著山腳的蜿蜒小路，路上只有他們兩人，並肩不急不緩地走著，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鞋履踏在松軟的雪地上，發出好聽的咯吱聲。

       “競日，”千雪喚了他一聲，想要讓自己的語氣盡量表現得不經意一些，“你一直住在這裏嗎？”

       “不哦。”競日倒沒覺得什麽，應聲道：“前年好友相邀，才過來的。”

       千雪一想，大概就是溫仔提過的那個叫蘇厲的了，又問道：“那你那個朋友呢？”

       “我與他下了一盤棋，”競日笑得意味深長，“然後他便說要雲遊四海，幾年後再回來。”

       “……你這不是白占人家一棟房子嗎？”千雪震驚道。

       “文化人的事情怎麽算白占呢。”競日理所當然道。

       “你們文化人可真會玩——”千雪拖長了聲音。

       競日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千雪啧了聲，不跟他再扯這個，又問道：“那你來這裏之前呢？”

       “在北地王城的一員外郎家中作先生。”競日笑著回答道。

       千雪又想起了他那只金步搖，心裏動了動，卻又不好問，只得繼續說其他的，“再之前呢？”

       “再之前啊……”競日擡起頭，視線略過被亂七八糟的車轍、腳步弄得斑駁泥濘的雪地，略過一片素白的山林，一直投向天空的深處。

       “不想說的話，就不說了。”千雪注視著他，補充道。

       “沒事。”競日轉過頭對他笑了下，繼續說道，“小王承祖輩賜名——北競王，幼時逢政亂，失了雙親，府邸落敗，只剩唯一一位忠心老仆前後照料如故，不過小王及冠之後，他便去了。再之後，小王隱去姓名，入仕爲官，不出七年，官至國師，然後……”

       “哎呀，然後就改朝換代咯。”競日輕巧地說道。一枝樹杈橫生在外，擋在他的身前，他側身走過去的時候，擡手拽下了一片葉子，指尖輕巧地撫去了上頭的積霜，順著葉脈經絡描摹了一遍。

       千雪聽他輕描淡寫地將半生說了一回，雖然其中的沈浮辛苦他無從細知，卻也覺得心口微微生悶，而那些王權政權的更替，他是妖，所以無甚感覺。競日這時快了他半步，千雪看著他分明單薄卻被厚實的毛絨大氅團團裹住的身影，有些出神。或許是托溫仔的福，競日的城府、心計不僅沒有讓他生畏，反而讓他愈加想湊上去，緊緊攥住與他的緣，因爲他深知像他們這樣的聰明人，將自己一步步逼向死地的，往往正是他們自己。

       “對了，”競日笑道，“小千雪若是有一天要去北地玩，報上小王的名字，可是能直接進王宮裏頭當座上賓的。”

       “那麽炫的？”千雪驚了驚，“那你怎麽會在這種偏僻山野過這樣的日子？”

       “這嘛……炊煙盡處有人家，一畝耕勤到日斜。薄米猶同星入碗，桑居亦可號琅琊。”

       “蝦毀？港人話！”

       “嗯——作個詞人真絕代，可憐生在帝王家。”

       “靠北！你故意的吧！”

       競日笑著點了點頭，“小王如今這樣，不好嗎？”

       千雪原想說，就病成那樣半死不活的還算好？話到了喉嚨口，最後卻變成了單單一個字，“……好。”他眨了眨眼睛，又說道，“這個自稱倒是同你挺相稱的。”

       兩人進了市集，才發現這一日原來是冬至。正是當午，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道旁兩邊的吆喝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千雪每一回來這兒都是事務在身，不是置辦用品，就是售賣野味，還沒好好逛過一趟，東看看泥人、糖葫蘆，西看看包子、羊湯面，此處正好是南北相交之地，什麽玩意兒都有，海納百川，有幾件稀罕的，千雪愣也沒見過。

       正好也餓了，兩人便尋了家幹淨酒樓上了座，要了兩碗大餃子，又點了一二小菜。

       “店家，鄰桌喝的那酒，也上一壺來。”千雪說道。

       “好嘞——來咯——”

       酒送了上來，千雪還未飲，先勾起了競日的瘾來。

       “做什麽，做什麽，你病還沒好，禁酒，哉嗎——”千雪從他手裏把酒壺搶了過來。

       “哎呀，我怎麽覺著小千雪不像狼主，更想管家婆婆了呢。”競日遺憾地搖著頭，只得捧碗喝了口熱乎乎的餃子湯。

       兩人填飽了肚子，出了酒樓，行至路口，晴空下又飄起了小雪。

       “是講，我想往北邊去找找剛才的店家說的那個酒鋪，怎麽樣？”千雪興致勃勃得搓著手，一連數十日地裏外操持雜事，陪著養病的競日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別說競日調侃他，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怎樣不羁的性子了，這回好不容易放松下精神，自是應當好好犒勞自己一番，嗯，如果那兩個酒友也能在，就更好了。

       “唉，不讓人喝酒又要拉著人往酒窖跑，小千雪真是吃人夠夠。”競日故作幽怨地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後悠然說道，搖了搖頭，“我往東邊去，有些想買的物件。”

       千雪被人這眼神看得直打冷顫，連忙說道，“怕了你，我會記得找找問問有沒有你能喝的酒啦。”

       “那好，半個時辰之後，還在這棵柳樹下碰面。”競日笑道。

       “哉咯。”千雪應道。

       千雪轉身往北去了，競日站在原處看著他闊步走離，雪花落在他腦袋上，赤色的長發被冷風揚起，一片潇灑。十步之後，競日低頭笑了下，也轉身走開了。卻恰恰也是在同一個時間，千雪回過了頭，只可惜車水馬龍，熙來攘往，他們的視線沒能再交上。

       競日在路旁小攤把玩了一會兒玉飾，其中有一枚正好對了眼緣，造型精巧，陽刻了只雪狼，栩栩如生，威風凜凜，只可惜材質低劣，玉體不夠通透，不過他還是摸出銀錢將其買了下來。隨後，他又走進了一家藥鋪，藥鋪老板的半張臉上都落著醜陋至極的猙獰疤痕，低頭撥著算珠，一眼都沒看競日。競日亦沒有看他，不做絲毫停留，直接從後門出了去，穿過一個庭院，經過兩個圓門，拐入一個偏巷。

       陽光斜映入陰暗的小胡同，斑駁的土牆上竟有兩個影子。競日閑適自得地踱步走著，聲音波瀾不驚地說道：“今晚。”

       影子沒有回答他，而是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間，在他掌心放入了一枚藥丸。競日合掌，收好。

       拐出巷子，便又回到了人聲鼎沸的大街上，競日擡頭看了眼高挂當空的太陽，無聲無息地輕歎了一口氣，這想必會是他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冬至日了。

       競日走在人群之中，在心中滴答計時，十秒之後，身後突來一陣勃然的妖氣直躥天際，風動，雪動，一道刀氣徑直襲向他的背脊，透過衣衫，直逼五髒，他頓時眼前一黑，舌尖腥甜，順著唇角溢出血來。

       刀氣的目標非是他一個，身旁亦有無辜行人倒下，人群驚亂尖叫了起來，四散逃竄。

       弈者，落子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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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17-12-11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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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快跑啊！東市有妖怪啊！”

       千雪一手提著壇草繩拴著的桂花酒，另手裏端著個酒盞，正飲著，聽到騷動聲便往鋪子外探頭張望，只見雪已經下得很大了，行人、商販四處奔散，卷著黃沙飛揚，一片混亂。

       東……市。

       千雪摸出碎銀丟在桌案上，飛似地衝了出去。

       是戰兵衛的妖氣。戰兵衛爲什麽會在這裏？競日在哪裏！

       他逆著人流奔跑著，不斷地側過身躲避開人群，左右張望著尋找競日的身影，原本喧鬧的節日氛圍現在全成了他找人的阻礙，鼻尖萦繞的全是街上打翻在地的各種香辛料的味道，根本找不到屬于競日的那一種。

       在哪裏，在哪裏，見鬼！

       一個推著車的小販撞了下他的肩膀，他一時失去平衡地踉跄了一下，視線晃過漫天的飛雪，略過漸漸陰沈下來的天空，穿過重重疊疊的人群，看到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彎著背脊，衣襟上沾著斑駁的血色，艱難地往前邁著步子。

       千雪順著競日前進的方向看去，正是他們先前約定好的那棵柳樹，白色的霜雪覆在垂落的枝條上，隨風搖曳。

       時間在這一瞬暫停，千雪手裏那壇桂花酒慢慢地落了下去，砸在了地上，淌了出來，如數融進了雪地裏。雪狼的妖氣一點爆發，遮空蔽日，瞳孔擴散開去，化成了純粹的獸瞳，尖銳的犬牙長了出來，紅棕色的長發迎風四散。

       “妖、妖怪！還有一只妖怪！”

       千雪沒有理會在耳邊哄響的尖叫聲，他依仗著壓倒性的力量，直接揮臂推開擋在自己身前的路人，後腳跟在雪地裏踩出一個深印，半獸化的肌肉擁有非人的爆發力，只是一眨眼的時間，便到了競日身旁。

       競日轉過身，看向他，滿口朱紅，又像是被他這幅獸化的樣子驚了驚，微微揚了揚眉梢，然後閉上了眼睛，牽著唇角，倒了下去。

       “小千雪，酒呢……”

       千雪伸臂攬住了他的腰背，伸手一探脈息，競日的手涼得一如地上的冰雪，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再仔細感知，肺腑還纏著一道逼命的妖氣。千雪擡起頭來，看著已經跑得空無一人了的街道，方才的熱鬧喧騰，方才的同遊說笑，都仿佛是一場隔世美夢一般。

       要變天了。

       千雪深吸了一口氣，很快地回過神來，背起昏死過去的競日，運起妖力，以日行千裏之術飛奔回家。

       半個時辰的路程被他強行縮減到一刻鍾。千雪踢門入屋，小心翼翼地將競日放在床榻上，屋內實在太冷，他自然不可能再騰出手去生火，徑直消耗妖力強行凝出體內真火，點起炭盆。

       藥……

       千雪用被褥把人蓋了嚴實，又飛快地閃出屋去，手指顫抖著將藥材從油紙中取出，泡入清水中，依舊是用妖力強行加熱沸騰，倒出一碗褐色的湯藥來，馬不停蹄地再回臥房。

       “競日，醒一醒！”

       競日此時已是半身在忘川了，自然回應不了他。千雪又喚了兩聲，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心急如焚，只得飲了口湯藥含在口中，掰開競日的唇齒，嘴貼嘴地給他灌進去。

       “咳咳咳……”競日虛弱無力地嗆了幾聲，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千雪先喜，又驚，眼前的人咳完那幾聲後，像是失去了最後的生氣，再也沒動靜了。千雪又給他灌了幾回，卻是一點用都沒有了。

       事已至此，他卻依舊有種不真實感，仿佛故事明明才翻了個開頭，卻已經強行跨到了結尾，競日的聲音分明還萦繞在耳畔，眼前這個人卻連呼吸都慢了，一眼都不肯看他。

       「汪一聲我就救你。」

       「事情，事情，怕欠的不是事，是情吧。」

       「小千雪，酒呢……」

       「小千雪……」

       「千雪。」

       競日的身體一點點地涼了下去，千雪的心也一點點地沈了下去。

       “靠北啊，你醒來，多少酒都給你買啊！”

       千雪緊緊地握著競日的手，那副湯藥根本沒有起作用。爲什麽？妖氣。是因爲那道妖氣？千雪再查探了一次。果然，戰兵衛那道妖氣死死地纏在競日的心口，不斷地散發著陰氣。

       他沒有辦法將其完全化解，但可以壓制。千雪心念一動。這是最後一個辦法了。

       千雪深吸了一口氣，凝聚神識，妖力翻騰，伸手虛抓一回，憑空化出自己的內丹來，湛藍色的內丹上浮繪著精巧至極的狼圖騰，在空氣中上上下下地翻滾著。

       他的腦海裏突然浮現了一句話，是老哥在他第一次離家的時候就對他說的話：“千雪你太過直率，切不可輕信了人類，人類皆是奸詐狡猾之輩，絕不可將內丹予人用了，聽到了沒有，絕不可以。”

       千雪慘笑了一下，他的思緒前所未有地清明著。

       戰兵衛爲什麽會出現在那裏？從來不好戰的戰兵衛爲什麽會無緣無故襲擊市集的路人？競日爲什麽又恰好在那裏？

       事實上，這些問題都不重要，因爲競日要死了。

       內丹散發著幽藍色的光芒，慢慢貼上了競日的眉心。兩道妖氣交纏在一起，一股逐漸被另一股吞沒。不時，競日的身體逐漸回暖。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千雪損耗太多，蒼白著臉盯著競日重新睜開的眼睛，他是欣喜，也是害怕，還想說更多，卻張了張嘴沒再說出來。

       “小千雪。”競日的眼底閃過一瞬的不忍。然後他從被褥裏伸出手，慢慢地擡起，當著千雪的面，穩穩地握住了那顆內丹。

       千雪的預感終于成真了。

       競日的掌心凝著一層渾厚的真氣，面無表情地切斷了內丹同千雪之間的聯系。

       是輪回劫的內力，輪回劫是狼王一族才有資格學的寶典中記載三種功體之一，競日不是妖，他爲什麽會輪回劫？

       一切都是騙他的。

       千雪渾身癱軟地倒在床上，對此一切都無力反抗。

       他以爲自己會嘶喊他的名字，憤怒地質問他還有沒有良心，那顆心他捂了那麽久，就連一點都沒有被捂熱嗎？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甚至連張嘴的勇氣都沒有。在妖怪漫長的一生裏，時至今日，他終于明白了，原來妖怪和人都一樣，當一種感情被逼至絕境的時候，都是說不出話來的。他只能死死地盯著競日的眼睛，任由痛楚一刀一刀割裂在心口，在此之前有多少的情，在此之時便有多深的恨。

       競日沒有回避，也沒有說話，坐起身來，取出夙之前給他的藥丹吞了下去，體內殘留的妖力瞬間盡數消散。屋裏安靜得詭異，只有窗外的北風冷酷無情地呼嘯著，吹刮著庭院裏的枯葉與敗枝。

       從一開始，千雪就沒有勝算了。他心甘情願地走進競日的局，即便再來一次，他還是躲不過去，因爲這個人，拿自己的命來做賭注。

       競日伸手覆上了千雪的眼睛。千雪聞到了一股草木的香味，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但沒過幾秒就放棄了，任由那股香味麻醉他的腦袋，讓他昏昏沈沈地睡過去。競日的手掌移開了，沒有內丹提供妖力，他恢複了原型，炭盆還在散發溫暖的亮光，視線慢慢地變窄，那個鵝黃色的身影，打開了櫃子的暗格，取出了那支金色的步搖，然後從屋子裏走了出去，走進了寒風之中。

       「冷不冷啊？冷就回屋子裏啊。」

       「瞎說，病哪有治不好的，我帶你去治。」

       「你啊，就是仗著我喜歡你……」

       意識漸漸模糊，也許下次睜開眼睛，噩夢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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