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2.08 金钗|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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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

樓主發表於: 2020-02-08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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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8 金钗|留情

“我回来了。”金少爷推开茅屋的木门道。
屋内一片漆黑，唯余窗前破烂的布帘透出的一点光，他大步走到炕边，拿火柴点了油灯，又道：“我回来了。”
炕上的被子动了动，伸出一只手，很快地往他肚子上打了一拳。
金少爷硬吃了这一劲，捂着胃干呕了两声，抹干了唇边的唾沫，随即去拉垂在床边的那只手，那人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借着烛火摇曳的光，金少爷看清了叶小钗那张横着伤痕面无表情的脸，他忍着腹痛，恶狠狠地道：“叶小钗，给我做饭。”
灶台是冷的，叶小钗想是也没有吃饭。
叶小钗看了他一眼，别过头去闭了眼。金少爷没法子，只好灰溜溜的进了柴房。他生了火，坐在木凳上闷着一肚子气，想何必伺候这个仇敌。可想了一道儿，又划去了仇，添了几个荤词替代。柜里没什么食材，全国上下刚解放不久，大伙还是饿肚，靠啃自家几亩地维生。叶小钗家中这两袋粗面还是素还真上京前带给他的，后来无论电报来甚么，叶小钗都不肯收素还真一点东西了。金少爷因悔改得快，被送回乡中，勒令他照顾叶小钗住行。他没工作，每天游手好闲地在村中四逛，夕下前回到房中，便看到叶小钗戴着草帽一人在田里锄地。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叶小钗恨他入骨，他也不屑与他交谈。即便两人在一桌共食、同卧一堂，却总是冷眼相待。
面条焯水久了，变得软绵绵的。他多拿了个陶碗，分了一半在里边，又剁了半条葱花。金少爷走进屋时，正看见叶小钗裹着军大衣拉开桌椅，他冷哼一声，认出那件衣服还是在抗战时素还真穿的那件，心中不知作祟甚么，带了三分讽刺道：“怎的，还在想你那旧情人？”旋即一只刚洗好的筷子就扔了过来，他低头躲过那支竹筷，将陶碗扔在桌上，道：“饿不死你。”
叶小钗低头吃了起来，面条坨成一块儿，粘在碗沿。他战时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割了舌头，人倒没事，只是进食时很慢。他吃完便坐在桌边，也不晓得在想些甚么，视线避开金少爷，往门外看。门外忽地窜来一只皮毛黝黑的野狗，大声地朝门口狂吠。叶小钗看了会儿，扶着膝盖慢慢起了身，移到灶台扒拉出半块馒头，朝那狗丢去。野狗叼起那块馒头，又朝叶小钗摇了摇尾巴，屁颠屁颠地转身走了。叶小钗扶着桌子坐回去，突然笑了一下。
他笑得很短促，仿若不知所措地发出一道断音。他揉着膝盖，又是那副淡漠的表情。金少爷早已停筷，怔怔地看着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看叶小钗笑。
那人像是怕他觉察似的，很快地将他吃完的碗拿了过来，将自己的叠在一块，随后朝外头的抽井走去。金少爷看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下一紧，像梗着甚么在喉头，下不去也上不来。他知道1941年的秋，叶小钗踩上了地雷，后来怎么治好的，多半依仗素还真。他的膝骨里接了块钢板，天气稍微阴凉就作疼。外头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他走到门口，看见叶小钗艰难地弯下腰，然后用丝瓜瓢缓慢地洗刷着那两个碗。
他咽了口唾沫，突然很难受，于是进屋捻灭了油灯，搬了张长板凳靠在投了余晖的墙边。他坐着无聊，瞧见墙角卷了一塌报纸，便伸手捞来卷了条土烟，点了火猛一口咂吧。却老远见着叶小钗扔下手中的锹，歪歪扭扭地朝他走来。金少爷心下一紧，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却见他刚跨过田地，直接摔在路边。
金少爷看得清楚：叶小钗那腿使着不灵惯，踏上了凹下去的泥坑，才没站稳倒了下去。他犹豫三分，心道两人拉锯冷战，自个儿上前，岂不是自甘认输？又有微弱的辩驳——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瞧他那腿，一时半会儿自己也起不来。天黑后没灯，出了甚么事，又叫别人上门烦心。
便捎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金少爷小跑到他身边，看他那头尽数白了的短发沾了泥，忍不住伸手拂去，叶小钗吓了一跳，很快地抬起头，戒备地看着他。金少爷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道：“看你摔了，我来帮你……”
叶小钗摇头，拨开他的手。
金少爷不知如何应对，看他艰难地撑着草地，半天也没站起来。怕他出个三长两短，腆着脸道：“叶小钗，我错了，来，我扶你回去。”
叶小钗没理他，别过脸看不见他神情。金少爷壮了胆，捞着他膝弯和后肩抱了起来，倒是没再反抗，右手僵硬地搂着他的脖颈。他心底胡思这人也不重，轻飘飘的，也不知平时吃的粗面去了哪。屋内昏暗，他才记起是自己方才灭了灯，只好将叶小钗放到炕边，见他一手泥泞，便拎了木盆，打了一盆水来给他擦手。
借着光，金少爷方看清他掌心沁着细细几条血丝，想是碎石卡在手心了，忍不住拿手指一道抠了下来。叶小钗轻声嘶了口气，也没把手抽回去。金少爷抬头看他，心底不知落了几颗石子，沉甸甸的，埋在底儿像窗帘遮着的光。他又道：“疼吗？”
叶小钗摇了摇头，看了看他头顶的发旋，又移开了目光。
屋内透着光的空气飞了一大片灰尘，如释重负似的飘，也挥不干净。
却听他道：“有时候我是恨你的，恨你这副甚么都漠然的模样。”
叶小钗低下头看他，撞上那双直直的眸子，他心底一慌，啊了一声。
“就像几年前你自己一声不吭地跑去跟着素还真去打仗，家里地儿给分了，我哪儿也去不成。”金少爷低声道。叶小钗的手早已被他擦干净了，仍是握着。“我去找崎路人，求他让我参军，他说是你不让我去的。”
他顿了顿，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想我是恨你的。我告诉自己我该恨你。你回来又把自己搞成这样。素还真呢，他就真值得你这样？”
叶小钗一怔，没有回答。金少爷道：“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你期望的人。”
他松开叶小钗的手，将那盆净了手的水泼到门外。

天全部黑了，泛着颗颗星光。金少爷站了一会儿，风寒，又受不住进了屋，脑袋倒是清醒不少。叶小钗坐在炕上，手里握了一串菩提，慢慢地抚着。他凑近了些，融化了身上的冷。他坐在叶小钗身边，暖乎乎的，叫他几乎要昏昏欲睡了。
两人静谧间，叶小钗忽然将手放在他的肩上，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亲密，就像一对寻常父子一般。金少爷忽而眼睛发酸，他别过脸去，不想他看见自己难得的软弱。泪顺着眼角滑下去，没落到下颌就被他擦去，心中又酸又苦，可到最后悉数还了甜。
黑暗中叶小钗摸到他的眼角，慢慢地摩挲，湿意留在皮肤，很快消散过去。他忽而心底生了勇气，一下将叶小钗推到炕上。叶小钗毫无防备，低低地叫了声，他抓住金少爷后背的衣料，捏紧了又松开，留下一道道褶。金少爷埋在他脖颈里，呼出的温度几乎要烫伤他。叶小钗忽而茫然的紧张，仿若逆风而行的旅人。那温度化作一个个轻轻的吻，从下巴到他胸前的布料，隔着一层薄薄的衣领，他几乎能听清自己的心跳。
晚春时分，他穿的不多，金少爷很快就扯开他的衣服，他忽而想不起为何自己有如此冲动，眼前的人是他所有的爱恨。他身上耕作后清新的稻草味，他发丝上微微的泥土香，他刚洗过的布衣上的皂香，院外刚开的晚樱落在他的身上，沁入他的肌肤，悄悄地发香。他忍不住生出亲吻的欲望，又害怕孩时的训诫。金少爷摸到他裤腰，那像一个色戒。他失了力气，趴在他胸前，听叶小钗缓慢规律的心跳，细细地问：“我可以吗？”
身下的人轻轻叹了口气，抱住了他的肩。
那是一个信号，一个无声地应允，如同所有父母许下给孩子的心愿。他撑起身来，贴在他脸侧，碰着他的嘴角吻他。他握住了他。漂浮的杂尘里混入了叶小钗压抑的喘息，他又将舌头顺着唇缝探进去，捉着那片残缺不全的断面搅出水声。他伸手抚着他的身体，总能摸到凸起或是凹陷的伤痕，似要刻在他心上，也让他隐隐作痛。那些年少纵情女人间的把戏尽数不见了，只剩下他胡乱的亲吻、杂乱无章的抚摸。他看不清叶小钗的脸，喘着气道：“我去点灯……”作势要下床去。叶小钗拉住他的手，慢慢坐在他身前，在他手心写：
不用。
一笔一划地，又落了几个字。
我看着你。
心头的热烧在了血管里，尽数化作了情欲。他摸索到那个地方，感到叶小钗浑身一僵，又抚着他的背，慢慢地挤了进去。他的心跳得飞快，做错事儿的紧张，又忍不住悄悄窃喜。他仿若初尝情事，一点一点地摸索，食髓知味，情难自禁。
那串菩提掉在了地上，敲出一声欢喜的响，无人理会。

村里人曾去寺里求佛，问那方丈，要予孩儿祈福念甚么经。
方丈答曰：《地藏经》。
金少爷还隐约记得儿时听的那几句示词：“……宿有殃报，便得解脱，安乐颐养，寿命增长；若是承福生者，转增安乐，及与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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