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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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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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60樓發表於: 2020-08-12 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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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五十四.下注

彤红的樱桃浸在水中，一颗颗硕大饱满，勾引食欲。上官鸿信也不客气，充分满足它们的勾引欲。槐树下凉风轻拂，带来不远处花海的金黄色花瓣。

他吃着樱桃，缺舟坐在一旁抄录手记。

缺舟的习惯，写出来的初稿似乎永远墨迹斑驳，整段整段地划掉重写，甚至写完几章，又倒回去反驳前言，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因此每每结束一稿，他总要再手录一遍，整齐干净，一字不错。

“我见那些学宫夫子，随手一笔千万言，洋洋洒洒一字不改，何等潇洒，怎么到了你这里反而总是写得如此磕磕绊绊，莫非你还不如他们？”

“我自是比不得夫子们的意气峥嵘，就是责损殿下也是一向责损地荡气回肠。”

太子殿下敏感地听出调侃，“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拐弯抹角讽刺我。”

缺舟便向他道：“但缺舟只有迷魂一缕，彷徨无依凭，只得多思多辩，才能勉强立足。”

“……”

他又看了一会儿缺舟抄书，吃了一会儿樱桃，安静没多久，又开口，说起碧凌红章台的建造进程，为材质苦恼，为布景苦恼，唯独不为“做不到”苦恼，只为“想不到”苦恼。缺舟多是静静听他说，偶尔应答两句。

说了半晌，缺舟也抄完了一卷，拿过另一卷继续。

上官鸿信突然沉默下来。

缺舟问：“怎么了？”

殿下端详似的瞧了他一会儿，说：“我有点不高兴。”

缺舟停下笔，看向他，“为何？”

“你为什么不阻拦我？”殿下捏住他笔杆摇晃，“你说任缥缈是孤妄的命格，与任何人都不成姻缘，可为什么我执意追求他，你却一点都不阻止我？”

缺舟道：“那我说，殿下不要招惹他，注定不会有好结果，殿下会听吗？”

“不会。”上官鸿信理所当然地拒绝，又一脸不乐意地道，“可你这样漠不关己，让我有种你也不是很在乎我的感觉。”

缺舟笑了笑，只好顺毛，“知道了，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就是敷衍了事，我也会哄殿下两句的。”他搁下笔，揉着右手手腕，说道，“我没有规劝殿下，是因为没有必要。殿下爱他，是因为他看起来能与你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当然不是。”

“那他是什么样的命格，与殿下成不成就好姻缘，有什么关系？”缺舟说道，“如果殿下认为爱他是正确的，即使一厢情愿、不得善终，但殿下仍然认为这样做是值得的，那就这样去做有何妨？”

“……”上官鸿信捧着下巴，凝望不远处崖边入地的文殊剑，殊丽的圣剑在阳光下折射耀眼的光芒，“可是这样，不会显得很蠢吗？”

“那就要看殿下是为谁而作了。”

上官鸿信将目光收回来，迎上他的双眼。

“为帝君，为云宫，为贯月槎，为那些无形的所谓的‘他人的眼光’，或者只是为你自己……这是一个贯穿一生的选择。”

“即使不是因为任缥缈，不是因为爱欲，你也终有一日会有所遭遇，继而有所体验。人心的敏感，注定了他无法纯粹地恶，也不能纯粹地善，人不可能自始至终一层不变。当下的表相是暂时的，改变才是永恒的。你在过去与当下已经遇见了很多人，将来还会遇到更多的人。这些人中，有的会教会你怨恨，有的会让你学会如何成熟地爱，也许有一些会背叛你，但也会有另一些人让你体验何谓忠诚。”

“你会发现许多不同的价值，各种不同的标准，它们各言其是，琳琅满目，让你无所适从，逐渐模糊对与错的界限。许多人都顺从了他们所遇见的某一种价值，于是将一生都埋没在了这样的随波逐流里，也许你也会。可无论如何，从前的概念会在某一刻拥有新的定义，最终你会改变，变得更好，或者更糟。这都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

“我的是，不是你的是，我的非，不是你的非，我无法告诉你如何去选、如何去做，答案从来就不在旁人那里。不必害怕停滞不前，也不必怕误入歧途，因为歧途不可避免，一时的荣辱无损一个人的本质，即便在相同的境遇里，不同的人也可以做出全然相反的抉择。最终成为什么，不是由过程中某个人、某件事、某种境遇来决定，它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我为殿下祈愿，不愿殿下能够一生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只愿你无论身在何时何地，皆能护持已心，任何人与事，任何情绪与信念，都不能将你奴役。”

……

上官鸿信在日薄西山时醒来，日光斜入窗户，正照在他脸上，就像傍晚本身那层晕开的橘红，不凌厉，却热得人晕乎乎的。他发现自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胳膊下面枕着被他压出褶痕的书页。

醒来后也没有立即起来，只是端正了脑袋，仍搁在被压红了的手背上。

日有所思吗，竟然梦到以前的事。

其实现在想来，缺舟似乎是个挺无情的和尚。

但转念一想，凭什么说他无情呢？就因为他没有和大多数和尚一样、或口头上或行动上慷慨无畏地替别人承担因果？

自己造下的因果，干嘛就想着别人抢着替你承担——呵，看来他还是没能摆脱世俗庸人的劣根性。

可另一方面说，即使梦回从前，想去问缺舟——“我这样做，是正确的吗？”缺舟也不会给他一个答案。

他坐直了，让手掌抚上心口。

那里传来微微的跳动。

不止是他的，也是另一个人的。

/

出来只看到冥医，在伺弄药草，见到他，问他感觉如何，他依实说了。冥医弯腰拔杂草，又问他体内那股怪异的药力是什么，他站在药圃外。

“是亡命水。”

“哦？什么来历？”

他便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冥医听罢，很有兴趣的样子，想问得详细，一直到上官鸿信说无可说才作罢，末了才想起来问，“那你是怎么服下这个药的？”

说到这里上官鸿信就不说了，他笑笑道：“既成事实，便无需去追究原委了。你要是有兴趣研制解药便研制，没兴趣也无所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方才聊到亡命水时，冥医兴致勃勃地站起来，这会儿重新蹲下去，一边点点头，“可你师尊很担心。”

“你就不能骗骗他。”

“别，我没你那种表演天赋。”

之后在薮泽瞎逛，也没刻意想寻默苍离，但每到一处便下意识搜寻默苍离的身影。

一圈转下来，他发现默苍离没在薮泽。

回到药圃问到冥医，冥医言辞支吾神色怪异，上官鸿信登时心里明镜，冷笑道：“没关系，师门情深嘛，师尊还真是怜香惜玉。”

走到别处，一个人气了一会儿。

气着气着忽然想，这不正是一个空档？

掌心调动灵息，化出一枚青铜小铃铛，他抓起来摇了摇，铃铛没有发出声音，却有一股旁人难以察觉的灵波大范围荡漾开去。

这个时候反而希望师尊慢点回来。

出乎意料，他摇了一会儿铃铛，就坐在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等着，周围青竹笼罩，无聊地扯来竹叶编草虫，不到两刻钟，灵波响应，一只黑鸟飞近竹林，在上空盘旋。

上官鸿信以叶为刀，饱含内劲，朝黑鸟箭射而去。

黑鸟侧身伶俐躲过，落到地面，变成高大魁伟的男人。

一把抓住上官鸿信干了坏事还来不及放下的胳膊，冷声道：“手贱。”

上官鸿信迎他笑道：“欠打。”

上官鸿信问：“怎么来得这么快？你是召唤兽么？”

绝命司答道：“刚好在附近。”

上官鸿信思索薮泽附近值得思索的去处，青丘茧林不算最近，但最可疑，“你和玄之玄有了什么不良交易？”

绝命司斜着眼光睨他，眼里写满了不耐，“上官鸿信，给你寄声铃是备不时之需，不是惹是生非。”

上官鸿信一把将铃铛砸回他身上，“我看起来像是惹是生非的人？再说了，你以为我很想看到你，要不是迫不得已，我恨不能把你这张脸从脑仁里剜掉喂狗。”

对他时不时的口出恶言，绝命司已经习以为常，照例懒得搭理，言简意赅道：“有事就说。”

上官鸿信倾身向前，绝命司皱了皱眉，到底忍住没后退，又见他伸手指在自己胸前戳了戳，终于有点忍无可忍，“做甚？”

上官鸿信戳了两下退回去，仍落落拓拓坐不端正，“你这是幻象？”

绝命司道：“废话，默苍离在外设了一层铜墙铁壁似的结界，我若以真身硬闯，怕不是送到尊上面前顶撞，不敢。”

上官鸿信摇头轻叹，“看来真不容易。”

“你到底……”

“帮我个忙行不行——苍狼跳下了阴阳道，我希望你能派些人下去找他。”这回不待绝命司不耐开口，上官鸿信打断他主动切入正题。

绝命司听闻，一口回绝，“别又想讹我去帮你救人，不可能。”

“鸩罂粟曾经给过我一条牵生绳——”上官鸿信毫无征兆地提起，在绝命司骤然精光闪射的注视下，伸出小指头勾了勾，“一端系在他的手上，另一端系在我的手上。”

牵生绳，凤族秘术，以凤羽为材料，系在两人之身，千里万里亦可相连。

绝命司默不作声，却死死盯着他。

“说起来是你们的功劳，那时他险些被你们找到行踪，准备搬家，又怕下回我去找不到他的住处，所以才给我系了这个，后来也没说取下来。”他浅浅笑说，“真是一件小事对不对，谁能想到一件小事也能成为关键？”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绝命司丝毫不掩愤怒。

“术法不引动，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上官鸿信仿佛丝毫无感于他的忿然作色，“你对我很好么？我有什么理由对你倾囊相交，事事替你着想？”

绝命司猛地攥住他那只手腕，力气大得就像是攥住了多年来辗转反侧的夙愿，一个不小心就会从手中溜走。意外于青鸾的手腕竟比看起来纤细，一只手握满还有余。

“既然之前不肯，为何现在又肯了？”

上官鸿信道：“自然是因为现在到了它发挥余热的时候。”

绝命司扯出一个笑，像是野兽扑倒猎物后急不可耐又隐忍不发，残忍而慈悲，“你想要什么？帮你解了亡命水？还是你要亡命水？”

“谁稀罕。”上官鸿信道，“你有认真听我说话么？刚才不就说过了，找到苍狼，保护他。”

“阴阳道？你在说笑？你要我葬送多少人下去找到他，更要葬送多少人保护他？没有人能在阴阳道下活下来，更没有人能活着上来！”他眼里蓦然现出寒光，“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雁王殿下，我有一百种方式可以折磨你，直到你愿意发动术法。”他冷冷一笑，眼下默苍离人不在薮泽，若他想要掳走上官鸿信，即便是结界也阻他不得！

岂料青鸾面色不改，仿佛没有察觉他口吻中的危险，仍一派轻松道：“当真？绝命司舍得这样折磨我？”

绝命司冷笑道：“殿下，下一次，不要太高看自己。”

“唉，真是寒心。”上官鸿信叹一声，随即轻笑，“好在不出所料，所以在云宫临别给苍狼施下赤凤时，我便连同牵生绳一起给他了。”

“……”

“正如绝命司所说，阴阳道下生人难留。而牵生绳，牵的是命，不是身体，他活着，术法才有被引动的可能。”

绝命司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周身卷起的气劲泄露，周遭竹林瑟瑟不止，“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神色落落，迎着他的双眼，琉璃双瞳的眼底却毫无怯色，甚至泄出几分隐晦难察、又令人无端于心底发寒的压迫。

“怎么，绝命司真要在这里动手，你有多大的把握，可以不留一点痕迹？”

不是没有感觉到，再见之后的上官鸿信与在云宫之时相比，几乎是脱胎换骨的改变，这一夜暴涨的根基，在此之前，绝命司几可断言这绝不可能，即便是最恶毒、最强悍的禁术，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达成此等跨度的修为提升。可事实摆在眼前，又让他不得不信。

可要是真动起手来，凭借累世武识与岳灵休的无匹根基，他还无惧于一个初识顶峰的小子，可就如上官鸿信所说，此处是薮泽，他难以保证不留下蛛丝马迹。

可你上官鸿信难道还能永远待在薮泽？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鸩罂粟——只要曙光可见，其余细枝末节，都不值一提。

“可以，如你所愿。”绝命司蓦然长笑。

夙愿了却在即，他却仿佛不急，闲聊似的与上官鸿信攀谈起来。

“我仍有一点不明白。苍越孤鸣，那个连刀都拿不稳的小鬼，值得你又是赤凤、又是鸩罂粟地保他？何况他眼下更是竞日孤鸣的眼中钉肉中刺，离死期已经不远，即便我能把他从阴阳道下带出来，他也没有立足之地。”

上官鸿信理所当然道：“你这话说的颇有偏驳，为什么不是竞日孤鸣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目标。”

绝命司出乎意外，“就凭他？他凭什么和竞日孤鸣相提并论，论智、论武、论心性？将来如何不可知，但眼下，他还太年轻了，也没有这个时间去改变。”

“有时改变一个人也不一定需要长年累月。”上官鸿信说道，“另有一点你说的不对，我保苍狼，不是因为苍狼如何，而是如果西荒易主，我不希望掌权者是竞日孤鸣。这种筹谋掩饰多年、自己篡位窃国起家的人，日后合作起来，不方便。打个比方，如果青丘易主，御主同样不能是玄之玄或小空。他们没有俏如来和苍狼那么……”他晃着指间竹叶，想了想措辞，“适合我。”

绝命司道：“所以，青鸾一脉一直就是以这种方式，坐稳九天帝君的宝座？”

“怎么可能，九天各自为政，互不干涉，这是九天初成便定下的协议，谁也不能擅自拆毁。受够了龙脉为其独尊的傲慢和暴虐，不珍惜这尸山血海换来的和平，难道还想重蹈覆辙？”上官鸿信笑了笑道，“可我现在又不是青鸾帝君。上官鸿信今日不过是个被族人放弃、被量刑定死的孤魂野鬼，与高高在上的九天帝君有何关系？只是作为一个师兄、一个朋友，施以援手，有何不妥？”

他说着前人傲慢，似乎无感于自己相去不远。绝命司将他的神情纳入眼底……这样的神采，不知为何，总是教他心头忍无可忍地莫名躁动。

“既然有此自知之明，丧家之犬，败军之将，相及帝位尚且万里之遥，却已在考虑即位后的种种，是该说殿下深谋远虑，还是异想天开？”

上官鸿信道：“成了就是深谋远虑，败了就是异想天开。‘不以成败论英雄’，这话人人爱说，可放在大多数人身上，不就是只以结果论是非？只要最后赢了，别说异想天开成为深谋远虑，杀人放火都能成为崇高伟大——只要能赢，一切都可以被重新定义。”

绝命司犹自道：“说得再多，这只是你的自以为是，苍越孤鸣缺少能与竞日孤鸣一争高下的筹码，这是事实。”

“不对不对。”上官鸿信摇着竹叶道，“他至少有两样东西，足以让他在西荒立足。”

绝命司默然须臾，“其一，是铁军卫？铁军卫不见得一定会支持王室正统，铁骕求衣那个人，重实效更甚于虚名。境内常年罹战分裂不利于强国固本，要想尽快收拾当下西荒乱局，竞日孤鸣无疑是更好的选择。何况王室正统……”他意有所指，冷笑道，“颢穹孤鸣的血脉，真算得上正统？”

“这不是我的问题。”上官鸿信总算扔掉了被蹂躏不堪的竹叶，向后撑在青石面上，淡然道：“我给他一个机会，成与不成是他的磨练。如果最终他还是一事无成，那也只是证明，他不值得我在他身上继续下注。”

绝命司闻言，不无嘲讽，“哈，雁王殿下实在无情，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了今日的打算？”

这一回，上官鸿信竟然没有回答，这个人睚眦必报从不服输，鲜少有如此默不作声的时候。

“你的伤好些了么？”绝命司忽然问。

上官鸿信眼梢微挑，扫他一眼，随即懒懒地移到近旁竹景间，“还行。”

绝命司轻笑，说道：“你还是得承认，亡命水也不是全无好处。”

上官鸿信看都不想看他，“呵，这么说我还得感谢绝命司了。”

绝命司坦然接受，“不客气。”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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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樓發表於: 2020-08-12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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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五十五.苍离

白云帝宫中，从来不缺四季不凋的草木，花繁草盛，云林蓊郁。但濯盈天里，仍然少见这一类的植物，枯叶落在池中，打着旋漂浮，顺着水流的方向，和着淙淙水声，没入石桥的阴影下。

但庭苑中最引人注目的，还属石桥边、小径旁、廊檐下……等等遍地盛开的兰花，无处不在。似乎是某种罕见的品种，花瓣呈一种近冷的浅白色，在光线昏暗时，泛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清光，像是一地揉碎的月光。

但花朵本身并不是这兰花最特别的地方，它的特别在于开遍了云宫各个角落。默苍离数次来，每到一处，总摆脱不了兰花如影随形。

若有如无的药味从室内漫开，逐渐取代了兰花的幽冷芬香，默苍离收回目光，垂眸抿一口茶，搁下茶杯时，凰后便已坐在他的对面。

凰后抬起手臂，暗紫色的衣袖下露出半截手指。她的手指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的白玉，修饰得颀长白皙，毫无瑕疵，但指尖捻起硬质的瓷杯，又柔软得犹似一触即散的雾。

她在桌上的香炉中添入新的香块，盖上雕花的炉盖。

“为何云宫中种了如此多的兰花？”默苍离问。

凰后抿唇一笑，“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他要讨一个人欢心的时候，总是不遗余力的。”说着，却稍顿了顿，“是我说错，如今是雁王殿下了。这般事发突然，想来不习惯改口的，不止我一个才是。”

默苍离自忖对兰花并没有特别的钟爱，但鸿儿看起来的确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就不知这些花是为谁而植。

这一层想必凰后了然于心，念及他与鸿儿的关系，这话这么说出来，多少有些不合适。

但默苍离并未多说什么，转而说：“三誓鞭造成的伤势并非寻常药物能治，方才我已交付墨无书，每日一饮，睡前服下。”

凰后并不领情，凉凉地道：“师兄这个时候倒是想起我这个妹妹了，既然会挂心，当初便不要下这个手，既然下了这个手，过了时候有何必装相打佯儿。”

默苍离问：“你想如何？”

凰后听问，越发凉薄，叹道：“师兄这话说的，像是师妹就贪你那点好处似的，不敢。”

默然有片刻，默苍离开口说道：“前些日杏花去了一趟道域，寻回一颗青山定魂珠，对你的症状应该有些许缓解之用，之后我给你送来。”

“呵，好大的手笔，道域青山凶林恶沼遍地鬼兽，十万年凝不出一颗米粒大小的魂珠，还能让冥医先生看上，想来定然是顶好的极品了。不过师妹我这积年沉疴，青山定魂珠给我，收效甚微，未免暴殄天物，还不如给雁王殿下入药服下，才不负了它的价值。”

“再说，青山定魂珠再如何难得，对师兄而言又算什么呢。师兄打的真是一手好算盘，随便丢个东西，也不管别人心里愿不愿意，只自己将这桩人情了了。”她忽而前倾着身子，支起下巴，衣袖滑落，泄了一段眩目的白润小臂，笑意不掩狡黠，“若我说，要师兄的墨狂呢？”

默苍离闻言，将袖一挥，二尺余的古剑，戾气森森地横躺在隐红漆丝的案几上。

“待我安置剑内剑灵，它便是你的。”

凰后不是真的想要墨狂，但听默苍离这么说，唇边的笑意深了一些，瞳子里像是真的蒙了一层潋滟的雾，无言了片刻，她推回去，说道：“说说而已，谁要你的这种东西，杀气腾腾的，拿了它，我还有哪点像师妹的样子？师兄你是算好的吧，知道我不会收，才这么大方。”

“……”

也不知是女人都这样，还是只有师妹是这样，闹起脾气来真的很不好哄。

“好了师兄，别烦心了，师妹不要你的墨狂，也不要你什么东西。”一筹莫展时，反而凰后自发起身，来拉起默苍离，略笑说道，“只求师兄能陪我在这庭中走走散散心，就好了。”

默苍离道：“天色已暗，庭外风寒。”

他让宫人取来外氅，凰后在后拉着手，垂目看他在颈间给自己系带，忽然失声笑说：“师兄这样，倒让我想起了以前跟着师尊一起求学的日子……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得生分了呢？”

她最后一句说得落寞，声音很低。

默苍离没有抬头，“生分？我不是一直在薮泽？”

凰后瞧他，笑意不减。

正因为师兄你一直在原地……所以才被远远地拉开了距离啊。

/

月上中天。

上官鸿信坐在洞府的洞顶上，一条腿悬在半空，晃啊晃。

这个位置不是薮泽的制高点，但仍然可以俯瞰水泽周遭大片范围，更远处杏花林郁郁葱葱，便遮挡了视线。

大群的青雀散在他身上、周围，不断有一些振翅飞走，又有一些扑扑飞回，落在他手上，埋头啄他手心，连头上都顶了一只。

第一次听绝命司说从昧廷出发、上云宫迎回世子的是竞日孤鸣，他便有了一些预感，后来见到竞王爷本人，这个预想愈发坚定了些。无论谁来，都比竞日孤鸣来要合理——老狼头有多么忌惮他这个“风花雪月”、“体弱多病”的王叔，上官鸿信是心知肚明的。一直以来与其说是竞王爷不喜交际宅在王府，不如说是被迫地禁足禁闭，何况这种与他境上层对面交涉的机会。

因此后来西荒生变，真是“不出所料”。

但紧跟着青丘出事、还弄丢了俏狐狸，这就实在是……出乎意料。

九天之广，纵然青雀可以无处不往，但又要找到何年何月去？

何况这一件事，虽然他不肯承认——但不得不受其搅扰——玄之玄夺权，史艳文被坑，俏如来失踪，多多少少……他要负一点责任。

小狼崽子，具有“一见钟情”的天赋，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很容易死心塌地，这种小孩就是缺少社会的荼毒。

但上官鸿信，似乎从小时候起，就是个纠于得失的小孩，长大了就是个纠于得失的大人。他看人颇有一套标准，这标准随着年龄变化也在不停变化，不变的是，始终备受重用。因此在他心里，几乎每一个人都被严格地分了类。四万年多来，也就唯独任缥缈这么一个意外。自负者通病，大多数人他是看不入眼的。哪怕面对面，脸上笑得如沐春风，心底下将人贬得多么一无是处只有他自己清楚。

对俏如来这么一个相处了不过数个月、只算意识清醒甚至更短的便宜师弟，他一开始的认知，也不过就是“默苍离新收的徒弟”这么简单，只是由于前缀才添上些许特殊性。

小狐狸真正开始让他觉得有点可爱是在云宫的那些短短时日，也说不准确是从哪个地方哪个时候哪一件事开始，接受了一点，便可以逐渐接受更多。最后上官鸿信想：有这么一个师弟还是挺好玩的。

现在坐在这里，他又不免想起失魂那时，晚上俏如来陪他坐在这里，见他仰头望着天空，以为他思乡念家，还现身说法地安慰。这时回想，那个时候他哪里是在想家，他怕是想着怎么剐了上面那群杂种。

想到俏如来，便不免想到史艳文。上贯月槎“自首”之前，一来为对方人身安全考虑，二来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尚未清醒的御主大人被他藏起，得找个时候挖出来才行。

毕竟要对付玄之玄，在青丘，史艳文比他好使。

一如他白日里对绝命司所说，若让玄之玄掌青丘权柄，于他日后即位有害无利。更重要的是，青丘是镇守魔世通道的屏障之一，改朝易主，牵涉的不仅仅是一境利益。

当然，不乏有他自己的私心。

砚寒清说他问了许多人仍毫无所获，上官鸿信便能肯定，“真相”，靠随口去问是问不出来的。三万年间，砚寒清所想到的，比眼下自己能想到的只多不少。

九霄叛天刑发动的阵势，就算不是举世皆知，想要掩盖也绝非那么轻易。三万年时间，将此事掩饰地天衣无缝，以“谎言”代替“真相”，九算付出的代价决然不小。而自古以来想要掩饰秘密，最有效的方式无非就是……杀人灭口。

上官鸿信不想去管有多少人为了此事无辜牺牲。他只管，无论他们将秘密埋得有多深、有多天衣无缝，就是硬撕，他也要撕开一道口子。

玄之玄送上门来，正好来当这道口子。

……

今晚月色惨淡，但夜幕下，大片大片的杏花海仍然皎白得剔透通盈，微风送来淡微的花香。

挟着青衣飘然、云雾为座的一人，和着花香一起，从远处送来。

默苍离似乎没有料到这么晚了他还在这里，落地后没有走开，站在原地，远远地迎着上官鸿信同样不偏不移的视线。

那个石洞，是整个薮泽灵眼所在，灵气之充沛，可以吊命。

上官鸿信伤势好些，便不用呆在内中。自从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后就再也不曾说过话，相敬如冰地处着。一开始杏花还或明或暗、若有若无地企图和稀泥，后来都放弃了，任由两人去自相残杀。

上官鸿信的确避讳着默苍离是一回事，但另一方面，他确实心里有气。尤其想到这人方才从哪里回来，愈发可气。

这或许是他这多日来，头一次这么坦然地、长久地凝视默苍离。

他忽然想起以前的事。

想起父王第一次打他，父王第一次打他竟然是为了凰后。

他顶着火辣辣的半张脸，出了殿所还撞上凰后，凰后挑衅他，在他耳边吐息如兰地悄声说，“殿下猜的不错，我就是别有居心”。她退回去，通澈的瞳子像是泉水深处刚刚捧出的玉石，盈纳着天地的灵气，纤尘不染似的。

父王的声音从殿所内响起，“你们在说什么？”

她掩唇笑，“和殿下开个玩笑而已。”头一句回的是父王，末了才转向自己，款款施了一礼。

“殿下不要当真呀。”

她转身去，发间的环佩在行止间玎玲作响，于上官鸿信，犹似一声声不绝的嘲讽嗤笑。

那个女人把玩着他，就像是把玩着一只倔强却无能的小鸟儿。

他一个人走在狭长的巷子里，天色暗下来，遥远的钟鼓楼传来清越的钟声，一声一声，迎面相遇上列队携灯而来的宫人，停下来向他行礼，又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

前方再不远，就到了东宫，但他不想回去找砚寒清，也不想去寻任缥缈或者缺舟，想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召出赤凤，穿过层层云海下了贯月槎，迢迢寻处杏花林。

他来时，入夜业已很深了，薮泽一片阒静。那时默苍离还没有遍地收集各色凤凰的爱好——事实上一直在上官鸿信的印象里，默苍离就是没有这个爱好的——薮泽淹没在无边的黑色里。杏花林间飘舞着幽光微渺的飞虫，水下游曳着同样冷茫轻泛的鱼群。整个杏花林都倦懒地蜷伏着酣睡，默苍离和杏花君都歇下了。

水泽旁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套惯用的茶具，上官鸿信在桌前落座，想象默苍离平日里在这里喝茶翻书的模样。一时间又与缺舟的模样重叠了，雪白的长发高绾着又垂下来，蜿蜒着散在书页上。他心里想，不知送出去的那卷《菩提心经》默苍离看了没有、放在哪里，他抄了整整五天，抄得头晕手酸。

似乎还想了许多别的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最后他趴在石桌上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天际已经泛青，杏花君在他身后捏着扫把扫落叶。

他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住，忽然有点难以为情。没顾上杏花君在后面说着什么，仓仓皇皇地应答两声，便坐着赤凤蹿走了。

飞出好远，他才叹一声，生出几分懊恼，心说，这算怎么回事。

但一时间也不想回去贯月槎，便躺在赤凤绒绒的背上，任由凤凰掩在朦朦胧胧的云层间，漫无目的地缓慢扑棱。

默苍离会追上来，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

看着他敛了云头，在自己身边坐下，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他知道默苍离有晚起的习惯，这么一大清早的，不符合他的作息。

默苍离说，怎么来了又走，你有心事？

唉，这个人怎么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呢。

上官鸿信自忖“我被父王打了，父王从来没有打过我”这种事没脸拿到默苍离面前说，又不想扯谎，便满不在乎说，能有什么事，不过挨了个嘴巴。

到底是父子，帝君又自小宠他，就算动了怒，下手也不狠，过了一个晚上，印痕早已消了。但默苍离闻言，倒像是仍看得见似的，伸手去抚。他低着头，在上官鸿信看来是逆光的角度，半掩在阴影间的眉眼，像漠然，又似有情。

默苍离不作声，上官鸿信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便笑，瞧你的神情，倒像是打在你脸上的。

听他这么说，默苍离收回了手。

钜子与墨狂谁人不知，但默苍离的手不像握剑的手，但又不会过分地腻软，带着和煦的温度，失了抚触，便怅然若失。

莫名地兴起，拉住那只手，一用力，默苍离便全无抵抗地，被他拉倒着在身侧躺下。嫌他唐突，默苍离挣了挣想再坐起，上官鸿信没让他如愿，他便就放弃不动了。

这样的顺从让太子殿下轻笑起来，心绪也宽和一些，同他玩笑道，你也不问问我，是谁打的？

默苍离望着他：若是别人，太子殿下怕是早就提刀带人杀上门去了，被打却不动怒，反而自己难过，不是你父王又能是谁。

上官鸿信笑说，苍离妹妹这样机敏，有时真叫人害怕。

上官鸿信问他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还来追他，是杏花君说的么。

睡不安稳，隐约感到是你来了，以为是做梦。

这算什么，心有灵犀？既然有感，何必闷不作响等到我走了才出来。

默苍离稍顿了顿，我若真知是你，便不会由你在外头熬一晚上……手这样凉。

见他握着自己眉目轻垂，笼上的几分像是愁绪，他本来是无需忧愁的啊。原本事情这样发展顺心遂意，但上官鸿信却愈是难过。他想，凰后接近父王是别有用心，他接近默苍离何尝不是别有用心？结果竟是一丘之貉。

上官鸿信声音极低，喃喃的：如果有一日，你发现我并非是如你所愿的我，你会不会生气？

默苍离说，没关系，我知道。

上官鸿信惊了，你知道？

默苍离看着他，淡然说，那日你从杏花林外来，想做出少年轻狂的模样，但我在你眼里看到了野心。你带着任缥缈，是防备我，送上的菩提心经，是投其所好，说是为了冥医求医而来，却与我交陪了大多的功夫。

上官鸿信无言以对。是惊愕，是难堪，是恍然大悟，一概辨不清拎不起，只觉得默苍离的目光灼得他疼，相触的皮肤也灼得疼。他从默苍离指间抽回自己的手。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

默苍离说，几乎每个接近我的人都有目的，你没有加害之意，所以无妨。

上官鸿信沉默半晌，苦笑，你这样的人，真叫人说不出话，什么话都说得这般不以为意……分明是这等难堪的事情。

默苍离说，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难堪的事，各有各的活法。各样的人做各样的事，相识相处，有耐心的便容纳着，没耐心的便随他去。强迫着旁人走我的路，只是弄得他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你认为它难堪，因为你是被迫着走在他人的路上。

……

现在想来，默苍离那时应该是心悦他的。

但实际上一直到很久以后，他大病中自明心意，一边唾弃自己罔顾人伦臭不要脸，一边情难自持向师尊表白心迹，他才知道早在自己对师尊动情之前，师尊便已动了情。

可为何这么多年来毫无所觉呢？

其实稍作推想便能猜到，因为任缥缈。

在长久的岁月里，师尊就是以那样的心情陪在他身边的啊。

师尊精明一世，但爱人的方式实在很笨拙。

但他也并不为此自觉对默苍离不住，如果他怨怪当时冷待默苍离的自己，便同样有理由怨怪因为对岳灵休专心一意而冷待自己的鸩罂粟。纵然他与鸩罂粟今非昔比，但也无关乎这一件事。对爱人专心一意怎么会是错误的呢？爱情与其他任何感情都不同，爱上一个，便意味着放弃其他所有。从此你眼里只系那一个人，旁人的爱与不爱，皆与我无关。

直到它枯败。

他思绪漫漫，其实只过了须臾，默苍离转身走开，在根茎遒结的树屋下，敛着衣摆拾阶而上。上官鸿信一直盯着他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转角的木廊后面。

上官鸿信抬起头，阴云缓慢地飘散，蓝白的残月竟然悄悄地露出一个头。

唉，干嘛非要同他置气啊，这样的师尊，爱都爱不过来。

他轻轻一跃，振翅蝴蝶似的飞落点地，衣摆飘摇垂下，悄无声息。循着默苍离方才走过的路，踩着根茎与木蔓结成的木梯，他被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鼓胀感浸润着，像是千丝万缕的藤蔓，又像无孔不入的水流，侵占着四肢百骸，轻飘飘的，软绵绵的，暖烘烘的。

他掀开藤帘，带着一贯轻浮调笑的语调。

“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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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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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62樓發表於: 2020-08-12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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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五十六.残剑

入了夜的树屋是不点灯的，但仍然光亮清明，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光芒微乎其微，主要的光源来自墙上太虚海境孝敬来的深海夜明珠，这些明珠不仅大，而且显然极上品质，珠内荧光流转如有实质，白日里显不出来，入了夜清光殊胜，敞亮，却不刺目。好，实在很好，只可惜给了默苍离，默苍离是房间乱成了狗窝实在看不下去才会勉强动手整理一下的，再价值连城的天材异宝到了他手上也不过是“照明的东西”而已。

上官鸿信怨怪着默苍离暴殄天物，一边琢磨着不如临走前撬走一颗，能换不少好东西。毕竟今时不比往日，他已经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太子殿下，出门在外，没点法宝钱财在身怎么行。反正都是师尊的东西，师尊的东西四舍五入就是他的东西，他拿自己家点东西怎么了！

他上来时没有刻意隐藏气息，默苍离早已察觉，听到他出声唤苍离，也无甚旁的反应，回身淡淡答道：“夜如此深，还不歇息，有何事？”

上官鸿信见他坐在软席案几前，并未看向自己，神情口吻皆寡淡，心里揣测着师尊态度。若师尊和颜悦色，他便装聋作哑当做无事发生，可眼下看来，默苍离显然不想同他一道装聋作哑。

他唤那一声后，便一直站在进门三四步的地方，默苍离等不来他的下一句，便抬头看过来，于是徒儿一幅孤零零、惨兮兮、想要靠近又惶然不敢的可怜模样便一览无遗地落进他的眼里。

默苍离：“……”

默苍离道：“有话，靠近了说。”

鸿儿的眼睛几乎在一瞬间就亮了，即便有术法的刻意遮掩，那双掺了金砂的琉璃瞳子在夜明珠的莹辉点缀下仍然夺目耀眼，几乎在亮起来的刹那间也点亮了默苍离的身心。但他的徒儿旋即很懂分寸地微垂下头，敛了欣喜神色。

他没有上席，而是就地坐在默苍离的旁边，敛目垂首的温驯模样，让默苍离恍然忆起了不久前那个还懵懵懂懂失魂落魄的“鸿儿”。心里涌上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也不知是不是怀念那个无知无识、只有他的小青鸾，但总的来说是落寞的。

鸿儿低声道：“师尊还在生气吗？”

默苍离不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鸿儿声音愈发低迷，“看来师尊是还在生气，可那日顶撞师尊，全是因为师尊你一心偏袒他人，那玄之玄，不过是一介外人，师尊竟为他的几句话就怀疑我，我……”

“此事与任何人皆无关。”默苍离无动于衷，反而听得烦躁，冷冷打断他。

这是实话。默苍离不偏信任何一人，他知道玄之玄有野心，也猜到鸿儿或与九算有隙。这两个任何一个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他都不觉得意外。但鸿儿……在那片被刻意隐藏起来的茂林，他分明感知到佛息、魔气——烛龙的气息与青鸾的气息，他相信自己的知觉，不会有错。玄之玄说鸿儿被魔龙入灵，他没道理轻易相信，但鸿儿说他对魔龙全然不知，就未免太欲盖弥彰。

原本鸿儿开口，默苍离当他准备坦言相告，心里还算宽慰，但再听下去，竟全是狡辩，狡辩不说，还尽把责任甩到他的身上，反而成了他“偏袒他人”？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便是蛇洲上，鸿儿对他那般恶言相向，恶意和杀虐更不作假，甚至听说他杀亲篡位、半毁云宫，默苍离都不曾动怒。前者比起动怒更让他难过，后者说实话，他不在乎这个。但事分轻重大小，烛龙一事所牵扯的因果，难道鸿儿如此明慧，竟掂不出其中轻重？还是明知轻重，却视而不见？

另有一点，默苍离隐隐介怀：鸿儿不信他。因为不信他，所以防备他，将他当做和旁人一般无二的敌人。

但这个念头让默苍离自觉难堪，是以有意压下了。

上官鸿信虽垂眸，但默苍离周身气息变化，他挨得这般近，当然悉数感知，他知道默苍离不信，反正这不是重点。默苍离这回铁了心不放过他，不知道抓住了什么把柄。当时他的确被默苍离那句话瞬间气炸了毛，默苍离堪堪开了个“玄之玄说”的头，后面的话他就全然听不进去了。

冷静下来后才想，就算师尊不信他，至少也同样没那么信玄之玄。那是哪里出了问题呢？能出问题的地方多了去了，他连疯带癫三万年，对象又是元邪皇那等不可控元素，他疯癫时，魔世、薮泽，他清醒时，云宫、那处茂林，哪儿哪儿都是破绽，也不知道哪里戳了默苍离的点。苍离妹妹啊，给他一点蛛丝马迹，他能看出一片天来！

反正不管他现在扯什么谎，师尊大概都是不信的，但要如实相告，更不可能。

默苍离默然了有片刻，张口欲言，却被抢了先。

鸿儿抿了抿唇，好似下定什么决心，犹带几分决然地道：“只怪当初魂识不全，不该做的都做了，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能隐瞒的。若是我当初……当初便神识清明，我就是豁出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不要，也绝不同你回薮泽！”

默苍离惊疑，心道这孽徒，非但不虚心悔改，还控诉得愈发变本加厉。

“原本这就是我自己的妄想……师尊凭什么要信我呢？任师尊再自认情真意切，上官鸿信于默苍离，也不过是个只认识了数月的陌生人罢了。甚至不能算是认识……”他抬头，锁着默苍离双目，眼底有些惨然笑意，“那疯癫痴狂的数个月，与眼下‘执迷不悟’的我相比，师尊恐怕更想要的那个无知无识的傻子吧？”

默苍离猝不及防对上他眼睛，一阵心虚，毕竟就在刚才，他似乎就是这么想的。

上官鸿信还在轻声述道：“在我，与师尊相识相知的一点一滴、师尊的一言一笑，都像是珍重的瑰宝一样铭刻在心，即便是最黑暗困苦、最孤立无援的时刻，只要我还能想起师尊，我就不至于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我曾经对师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忘记师尊爱过一个这样的我。可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师尊忘记了一切，忘了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忘了你爱过一个什么样的我。我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温柔的，还是暴躁的？诚实的，还是虚伪的？”

“……”

“你只记得你爱过一个人，却把他的面目忘记了，是不是只要他不符合你的心意，这份不经你同意、却强硬的感情，就成了一种摆不脱的负担？师尊，我不是你期望的模样，我于你是一种负担吗？”鸿儿避开视线，似乎不忍看他，“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说到底，我凭什么要求已经陌生的师尊，还像从前一样信我爱我？如果我的存在，只是给师尊增添了一份不必要的困扰，那我宁可……你不爱我。”

“……”

这种酸不拉几的发言，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默苍离也许会嗤之以鼻，但从鸿儿口中说出来，却让他陷入一番自责。

默苍离一直没有仔细去考虑过这件事情，在他看来，这甚至算不上一件事，过往如浮尘，将来太缥缈，重要的是当下。即便忘了曾经，他仍可以亲身经历、重新拾起。

但他忽略了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鸿儿不一定能接受。如今看来，鸿儿不但不能接受，还深受其困，他没有想到鸿儿是这样敏感易受伤的性情。到了这时才意识到，或许当日在蛇洲，他自以为的实言相告、那般满不在乎的回答，可能真的伤了鸿儿的心。

鸿儿不同于俏如来，不同于杏花和废苍生，鸿儿是爱人，属于他，却又不全然属于他，想与他坦然分享彼此，又想尊重对方作为个体的存在。不近人情或予取予求，明明放在别人身上简单明了的界限，放到鸿儿身上就让他左右为难分辨不清。这其间微妙的度，默苍离实在不懂如何去把握。他空度了漫长的岁月，揣着千年万年的空白，如今这空白像是铺天盖地的洪潮一股脑扑来，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难道真的像是鸿儿所说，是因为鸿儿不符合他心中所想，所以自己才如此生气？

视线略下移，便看见从衣襟下蜿蜒爬上脖颈的旧伤痕，在垂落的发丝间若隐若现，那是九霄叛天刑的伤痕，连衣襟也无法全然遮掩，这伤痕将跟随他一生一世无法去除，铭刻住了一段屈辱、一段痛苦。

默苍离忍不住伸手，用指腹在那段早已愈合的伤口上擦过。鸿儿孤身一人，众叛亲离，死里逃生，就连自己也忘记了他。自己空口说着相爱，可这一路来都做了什么？鞭笞泄愤，步步紧逼。他只顾着宣泄自己一腔怒火，却没有顾及鸿儿的心情。无论是作为师尊还是爱人，他都做得太不好。

正在自怨自艾时，逡巡颈间的手指被柔柔握住，送到唇边亲了亲，他抬眸，对上鸿儿澄莹的双瞳，鸿儿轻声笑说：“师尊怎么这般神情，分明讨饶的是我，怎么弄得好像我欺负了你……万一徒儿真的忍不住欺辱了师尊可怎么办？”

默苍离任他握着吻着，认真道：“是我不好，逼你太过。”

上官鸿信顿了顿，连带着握住默苍离的手都紧了几分，忽而他浮起一抹笑来，笑意无声，却像是初雪晴阳能驱散默苍离心头一片阴郁。上官鸿信道：“师尊没有哪里不好，无论师尊说什么、做什么，我知道师尊心里是念着我的。蛮横也好，迟钝也好，我爱这样的苍离。”

/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杏花君习惯早起，扫地，喂鱼，剪剪花草，去药圃里转一圈，该浇水的浇浇水，该拔草的拔拔草，抬头看看天气不错，药材抱出来晒晒。

他把药材在石台上均匀铺开，日头渐高，听到树屋那边传来些微动静，想也不想便回头欲招呼默苍离，结果一回头，反而见着上官鸿信扶栏下楼。

杏花君：“……”

你们不是昨天还剑拔弩张冷若冰霜吗！

他突然感觉自己前几日上蹿下跳、明里暗里企图撮合两人的举动是如此的徒劳无用且可笑。

青鸾神清气爽得很，伸了伸腰朝他打招呼，“早啊，早饭吃什么？”

杏花君：“……你想吃什么？”

上官鸿信随意道：“我不挑的。”

杏花君：“心情很好？”

青鸾闻言，向他看来，眼梢那抹未褪的笑意，循着弧线，扫开一段白璧无瑕的殊妍风情，连万年不开花的老树精都瞧得眼前一晃，没来由避开视线。

“行啦，又不是拱了你家白菜。”上官鸿信一边说着，走上来帮他晒药材。

稍后，剑灵从书阁方向风一般地蹿出来，又蹬蹬蹬跑上树屋——自从跟着默苍离将魂体稍稍养好，他便不怎么爱待在墨狂剑内了，惹是生非胡作非为，在俏狐狸离开后，完美承袭了“薮泽一害”的名声。又自从跟着默苍离习得几个字后，反而安分下来，整日不是混迹书阁就是往黑水城拉人练剑，但因为学艺尚浅，总要拉着默苍离问东问西，睡觉都不消停。

杏花君收回视线，却见上官鸿信也望着，不由敛神，沉声道：“不要对他做什么。”

上官鸿信觑他一眼，漠漠敛目，“要做什么早就做了，还等现在。”

之后在石洞中施针用药，上官鸿信问冥医自己的伤何时能痊愈，冥医自豪道：“三誓鞭的伤势不同寻常，你师尊下手又这么狠，要别人，落下病根是肯定的，但你遇上我，三年五载，保管妙手回春。”

上官鸿信脸黑道：“你在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

“……”

“不过因为亡命水的缘故，你的身体也不同寻常，用不了三年五载，几个月吧。”

上官鸿信刚心说这还差不多，就听杏花君口吻严肃，说道：“但你要知道，求医与修炼一样，循序渐进才是正途，那些贪功冒进、投机取巧的邪门歪路，最终只会引火自焚。”

上官鸿信默然片刻，笑说道：“我像是求死的人吗？放心吧，你也让师尊放心。”

/

接下来的时日相安无事，虽然默苍离仍没有撤下结界，但也不再逼问他魔龙的事。

上官鸿信每日青雀环绕，飞来飞去，默苍离问起，他便说是找师弟。默苍离点点头倒没说什么，上官鸿信说：“我知道师尊的意思，俏如来的魂灯在你这里，魂灯不灭，他性命无虞。师弟的确娇生惯养了点，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找到他，知道他人在哪里、做些什么，总是心安一些。”

先前默苍离还神情淡淡，听了这话反倒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看得上官鸿信略感心虚。

“你倒是比我以为的……更爱惜同门。”

上官鸿信咳嗽一声，“为人师兄，应该的。”

总的来说，现世安好。

但还有一点不好——他看剑无极这小子是越来越不爽了。

苍离是你叫的吗？

我师尊的头发是你能扯的吗？

我师尊的手是你能摸的吗？

从前跟我抢任缥缈就算了，现在还来勾搭默苍离，怎么就哪儿哪儿都有你！

冥医担心他会对剑无极做点什么，无外乎就是因为任缥缈的关系。其实他不懂，在这件事上，上官鸿信反而是对剑无极无甚偏见的……毕竟任缥缈那个疯子……上官鸿信都来不及对他这个情敌产生什么偏见，甚至还有点同情。

在难心境中，一切思想欲念无所遁形，就连自身都无法察觉的所思所想，它都能挖掘出来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当任缥缈在其中看到剑无极的时候，他那个神情，绝了，上官鸿信难以不印象深刻……简直就像守身如玉的贞洁少女被当街强暴了一样。

当时上官鸿信自己反应如何先不提，倒是任缥缈的反应震惊他全家：他竟然亲手打碎剑无极三魂七魄，半生不死！

太子殿下甚至都来不及走一下“你到底要他还是要我”的常规程序……

任缥缈对他这个动辄打骂的剑灵有多么嫌弃鄙夷，上官鸿信是自来知道的，大抵按他那个骄矜自负的性子，教他接受自己爱上剑无极，比往他身上拽口痰还教他恶心——那你倒是自杀证清白啊，杀人算什么！

虽然两人最终由此分道扬镳，但除了气到亲手砸了碧凌红章台、情伤深处一蹶不振，委顿数年后，太子殿下还是看开了的，你不爱我，那就分手快乐，祝你幸福。任缥缈真正让他心寒之处，是后来的事。

可现在比起任缥缈，他更好奇那几年时间，默苍离在哪里？听到他们一拍两散，难道师尊就没有什么想法？

上官鸿信仔细回忆了一番，那时他心如死灰，只觉世间情爱都不可相信，祸也不闯了，事也不惹了，反而奋发图强、一味刻苦用功，除了缺舟，只偶尔几次去看过鸩罂粟，默苍离……那几年，他似乎就没有见过默苍离。

……不对，是见过的，在海境，匆匆一面，他无心交际，表现得十分冷淡。默苍离当时说了什么？太寻常普通的话题，上官鸿信现下都想不起来。

那几年，不正是趁虚而入取而代之的绝佳时机吗？师尊要是机敏一点，说不定不用等以后，当时他们就成了！

但默苍离就是这样的，于感情一事过于迟钝，又一窍不通，有时让人觉得他强硬，有时又纵容退让得连上官鸿信自己都看不过去。

要是他不说，默苍离会不会把对他的情愫埋在心里埋一辈子？嗯……说不准。

眼下，这缕三魂七魄都不全的剑灵正缠着他的师尊，要默苍离解释剑谱字句的含义，问就问吧，还挨挨蹭蹭动手动脚，偏生师尊超然世故，全然不觉有何不妥，只要未觉不适就任他折腾。

青鸾在一旁烹茶喝茶，白眼都快翻上了天。

总算杏花在下面叫苍离，默苍离打发剑灵自己领悟，便敛衣下去了。

剑灵恋恋不舍地看他走，只得自己捧起剑谱，眉头皱起。树亭下骤然安静下来，只听见上官鸿信添茶时木勺与陶釜磕碰的清脆声响。

树下只剩两人，剑无极不由得向他看过来。

上官鸿信灿然一笑，露出牙齿，白森森的，勾勾手道：“过来，我给你看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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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63樓發表於: 2020-08-12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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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五十七.破阵一曲

毕竟没忘了这只鸟曾经险些害得自己魂飞魄散，剑无极没有立即应他，反而有些警惕。但鸿儿当时“神志不清”，剑无极不是记仇的剑。

可当时青鸾下手时，犹如碾死一只蝼蚁，那股毫无犹疑的漠然与杀意，竟唤起了他某种熟悉的战栗感。

最后理智战胜情感，剑无极想，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心理作用，不能怪鸿儿。

于是听话地凑了上去。

“看什么？”

鸿儿神秘莫测地笑了笑，拿出一枚精致小巧的物件儿，剑无极凑近了看，原来是枚扳指，通体漆黑，泛着黑色的金属光泽，阴刻符箓，颇显古朴。

剑灵撤远了，很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又不是姑娘家家，戴什么戒指。”

上官鸿信用指尖捏起来，解释道：“这不是普通的戒指，是一枚灵念转化的法器。”

剑灵兴趣缺缺，“哦，有什么用？”

上官鸿信也不顾他愿意不愿意，抓起他的手便将扳指扣了上去：“说的再多不如亲自试试——回忆一本你背过的剑谱。”

剑灵仍然半信半疑，但鸿儿这么说了，不好拂他的意，便挑了一本最近才看的剑谱，从第一页第一行开始回想。正默念得十分认真时，骤然感到被人推入扳指之中，法器空间大开，顿时黑暗罩顶，一阵眩晕的坠空感。

“死小鸟你——”

空间外，上官鸿信好整以暇，重新拾起玉质茶杯添上新茶，拿过剑灵丢下的剑谱，随手翻看。

约莫一刻钟过，蓝光闪逝，剑灵重新回到了之前的位置。

这回他一扫之前的轻忽，一脸兴奋地抬起那只戴了扳指的手，“原来灵念转化是这个意思！”

“对，它能在空间里把你想过的剑诀具象化——它的理解力可比你强多了。这好比与剑谱创招者亲身过招学习，不比你对着那干巴巴的文字图画来得直接多了？”

剑灵附和地用力点头。

上官鸿信微笑道：“我打算把它送给你。”

剑灵瞪大了眼睛。

青鸾略垂眼，诚恳地道：“为我上一次在石洞中的冒失之举致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剑无极摸摸头，有点不好意思，“这没什么的……倒是你，才不要放在心上，你看我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青鸾像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按住剑无极想要取下扳指还给他的手，“多谢你，这样我好歹了却一件心事，但这扳指，若是你当真不怪我，就收下吧。”

“这……”剑灵有点为难，鸿儿这么说话，他执意要还反而不爽气，于是稍想了想，便痛快地答应，“那好吧！但我承你这份情，以后我们就是兄弟，有事找我，绝不推辞！”

青鸾轻笑点头，答应“好”，看着剑无极爱惜地摩挲了几下那枚扳指，倏尔站起来跑下去，远远地还听他喊“苍离！给你看个好东西——”

上官鸿信看他跑远，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这扳指当初也是任缥缈给他的，某种意义上算是物归原主，至于上面附加的东西……便算是一点回礼。

任缥缈，自己造的孽丢给我师尊收拾，时过境迁就想当做无事发生，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既然有本事扔，就别想再要回去。

哼！

/

晚些时候，默苍离还是让杏花翻出那颗青山定魂珠，遣了一只凤凰衔着，飞上贯月槎给师妹送去。目送凤凰飞远，敛了目光，往四下看，忽然发觉水泽周遭没人。

踏过青石间错的山溪，越过鸢尾丛，路过紫藤帘，穿过洞府，走过浮廊，山泉如练，经过浮廊，在脚边溅起轻微水花。

赤纹玄衣的青年站在一片木芙蓉林间，粉白间错的花将他人也衬得清颜明朗。他手间握着一支白玉竹形的长笛，却不吹奏。

默苍离走近，林间青雀四散惊飞，撞落粉白花瓣，落在他的头顶。

青鸾听见动静，便回头向他笑。

……

后山铃兰温池有药浴的功效，虽然杏花说，三誓鞭的伤势还需要数个月才能痊愈，但最触目惊心的外伤已经愈合，冥医便打发他时常来泡泡。

夜晚阒静，今夜没有凤凰栖息在此，只有萤虫在花丛间飞舞环绕，映着水面，清光落落。

上官鸿信趴在小石子砌平的池缘上，下巴枕着胳膊，闭目养神。

忽而一只手落在肩头，沿着起伏的肩线游至颈间，循着脊骨的方向下滑，掬着水，回上来，替他擦洗着身子。那触感温润柔软，偏生懵懂不自知地诱人遐想非非。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微末杏花香，上官鸿信没睁眼，只道：“哪儿来的笨媳妇，伺候人都不会，娶你进门吃白食的么？”

“呵……”上方传来轻笑，稍顿了顿，才听师尊清峭的声音说道：“那夫君，不知要怎样才能伺候得你舒心满意？”

上官鸿信略后撤，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瞧他师尊。默苍离只套着一件轻薄的单衣，坐在池边微倾着身子，挺俏的锁骨月莹玉魄般的在衣襟下半隐半露，上官鸿信的目光舌头似的在那处狠狠舔了一遍，才落到师尊面上。他拉过默苍离的手，没到水下，含着不那么真诚的笑意悄声道：“下回摸这里，记住了么师尊？”

默苍离被他拽得伏下身，琉璃双瞳近在咫尺，手上触到某个火热的物事，面上漫开一层薄红，别无威胁地瞪他一眼。

上官鸿信带着笑，不以为意，两人挨得近，一仰头便含住了师尊的软唇，含了数久方放开，盯着那浅淡薄唇染上殷红水润，甚是满意，拍了拍师尊的大腿，宛如个逛窑子嫖人纨绔，“脚伸出来，给大爷玩玩。”

默苍离与他唇齿分离，闻言，非但不恼，眼底还染了些许笑意，温顺地调整坐姿，上官鸿信不满他温温吞吞的动作，做猴急状握住两只不盈一握的玉润脚踝，忙不迭向两边拉开。

那双腿澄莹皎澈，映着池间微波，水色滢滢，在某鸟不得体的玩弄下染上一层与脸颊一般无二的红。鸿儿将他双腿拉得愈开，欺身挤进腿间，笑道：“师尊这是怎么了？徒儿不过随便捏捏你的小脚而已，脸这么红，哎呀，好烫……都是徒儿不好，是不是徒儿太冷落师尊，让师尊空虚寂寞了……”

嘴上絮絮叨叨，默苍离已经被他拽下了水，水花溅开，淋湿两人头发，浅色薄衫在水下漂浮，若云若雾，在水上紧贴着身体，将美好的弧度暴露无遗。

默苍离半阖着眼，任徒弟抱着靠在他胸前。默苍离在情事间向来没主意，任上官鸿信施为，随沉随浮，鸿儿吻他，便回吻，鸿儿抱他，便缠着。

“师尊不急，徒儿怎么忍心见你空虚不满，这就来了。”鸿儿咬着他耳朵诱惑，有些疼，又有些痒，酥酥麻麻的，直蹿进心里，默苍离沉沉地应了一声绵软无力的“嗯……”。

“师尊教诲，贵师重傅国将兴，徒儿不敢违背，敢情实操力践。师尊说说看，想被徒儿怎么上？师尊怎么说我就怎么上。”

水下揉抚，池面波荡，引来默苍离一段低媚的轻吟，师尊扭头来看他。上官鸿信恋恋不舍地松开唇齿，却转而跌进师尊眼里一片温情缱绻的幽潭深处。默苍离像是化作了一团缠绵的云，迎上来吻他，“我和我的身体都是鸿儿的，鸿儿想怎么上都可以。”

上官鸿信撩他，反不想被他撩了一把，猝不及防，蓦地偏头，这一偏，反而将自己倏尔烧红的耳稍送到默苍离眼前，默苍离一愣而笑，学他含着耳朵，轻轻地咬，“呵，鸿儿害羞了……”

“才没有！”上官鸿信转回来，粗鲁地将他推到池边，扑上来恶狠狠说，“不许撩我！”

随着水下循序渐进的动作，默苍离略蹙起眉，这副动情又隐忍的模样，落在上官鸿信眼里，一下将他邪火烧得更旺。默苍离一手扶着他肩，承受着，话音穿插在轻促的喘息里断断续续，眼睛却觑着上官鸿信，带着些许戏谑的笑意，“这么蛮横，只许你撩我，这就是你的贵师重傅？看来国将不兴啊——唔！”

上官鸿信蓦地用力一顶，迫得默苍离没防备地哼叫出声，总算满意了些，埋在师尊身前，声音含糊不清：“谁让我是当家的？做媳妇要有做媳妇的样子，只管乖乖听话。”

“不讲理……”默苍离斥他，眼波深处却满是宠溺。

“还有更不讲理的，师尊要不要听听？也不知是谁曾经说过，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做帝君，就只能做一个没有帝后的帝君。我好歹是一国之君，青鸾一脉相承，师尊断我族香火，还有比这更不讲理的？”

默苍离扶着他双肩，闻言轻蹙起眉，不知是不悦还是思索什么，片刻后道：“我不记得了……而且话有什么错，不应该吗？”思维迟钝半拍，忽而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半阖的双目向上挑起，睨着前方的人，明明旖旎情事中，上官鸿信却觉出了几分寒意，“莫不是，鸿儿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口吻与笑容皆堪称温柔，温柔得上官鸿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苍离鼓励道，“没关系，说出来，让师尊知道知道。”

不敢有，不敢有。

“我什么都不想——有师尊这么好，我哪儿还想得了别人！”见不得师尊倏忽不悦的神情，上官鸿信忙不迭澄清，委委屈屈道：“可是师尊你看，事实明摆着，没有帝后就没有子嗣，以后辛辛苦苦夺回的帝位，难道又要拱手送给旁人？师尊你就舍得我做亡国之君？”

默苍离神情莫测，抬起一臂横档在上官鸿信身前，阻了徒弟动作，方才旖旎荡然无存，面上仍淡淡的，“哦，那行，祝好。”

上官鸿信打心底笑成一团，面上却还得装出认真诚恳的模样，“所以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师尊肯应允，我照样与师尊双宿双飞，还不缺子嗣。”

师尊背后靠岸，一手支额，略笑，“什么办法？”

纳妾，还是代孕，你倒是说说看。

“我想……”上官鸿信咬咬唇，故作为难，最后鼓足勇气，大声说：“想要师尊替我生个儿子！”

迎上默苍离蓦然惊诧的眼神，上官鸿信心里笑得打跌，重新揽回师尊上下搓揉，十分理所当然道：“哪个做媳妇的不给夫君生儿子？师尊你要不认吗？”

默苍离皱眉，下意识就断然拒绝：“这怎么行。”

“那师尊就是要看我做亡国之君了！”

青鸾又无赖又委屈，一边忍不住把手放到师尊平坦的小腹，捏捏按按，不禁开始畅想师尊当真怀上包子的画面——那可是他和苍离妹妹蒸出来的包子！

这一想象不得了，野马脱缰，不可收拾。

他已经开始脑补师尊孕肚怀胎、养儿喂奶的场景了……

笑容逐渐淫邪。

“……好。”

“……”嗯？！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什么？！你说什么师尊？！”

沉浸在幻想中的上官鸿信猛地回神，怀疑自己耳朵。

默苍离凝视他双眸，“我说好。”

这回轮到上官鸿信默然半晌不能言。

其实这只是个玩笑，他没想过默苍离真的会答应。

“真的？”

默苍离点头，低声说“嗯。”

“……”

随后他便看到鸿儿忽然笑了，这个笑颜与他今夜以来的所有笑容都不一样，像是积雪后破开云层的第一道霞光，悄无声息，却很细润缱绻。

鸿儿没说什么，只是抱紧了他，抱了很久，才听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尊”。不知为何，默苍离竟从这一声中听出了些许的伤感。

但很快上官鸿信就故态复萌，抱着他两只爪子渐渐不安分，拉开双腿把方才被默苍离退货的东西重新挤进去，他咬着师尊耳朵嘟囔：“不过我想想还是算了，生儿子又疼又累，我才舍不得师尊受这个苦……何况有了小孩，师尊偏心，就不爱我了。”

说着，见师尊在大起大落中一时接受无能的怔愣神情，调笑，“看来师尊还真想给我生儿子。”

“你——”

又见师尊回过神来渐显恼怒的趋势，趁蓄势未发，赶忙大开大合奋力耕耘，直将默苍离一腔怒意搅得浑浑噩噩，尽皆溃散。

……

怜惜师尊，上官鸿信抱着师尊坐在自己身上，手掌附在腰间轻重适宜地揉按，默苍离靠在他身前，昏昏欲睡着。

十分享受这样的静谧时光，抬头望见灵澈的夜空，清灵得似空无一物。

“下午发现，我屋里的珠子好像少了一颗。”默苍离的嗓音还带着几分倦怠的沙哑，许是无力，也甚为轻软。

上官鸿信替他抱不平道：“哪里来的小毛贼也忒大胆了，连太岁头上都敢偷——师尊，你驭下不严啊。”

“薮泽里没有什么上与下，想要的东西，同我明说，我未必不给。”

上官鸿信笑，在他头顶亲了一亲，“要不怎么说我师尊好呢，通情达理，慷慨大方，世间独一。”

默苍离仰面看他，直直看入他眼底。

上官鸿信笑意盈盈面色不改，迎着他目光，无辜的很。

“师尊瞧我今天在洞府里翻出了什么东西。”

上官鸿信别过身，够手拉过扔在池边的衣裳，衣裳下面压着那支默苍离白日见过的玉笛，拿近了看，才发觉这支笛子质地奇佳，分明是玉笛，却雕刻成竹笛的形状，乳白光泽，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甚为剔透莹润，浑然天成得如水凝成一般。一眼看去，便知绝非凡品。

但略探了探，其间并无灵力储存，不是法器，只是一支平凡乐器。

只是精致了些，不解鸿儿为何特意拿出来，便问：“有来历？”

“哼，我就知道师尊什么都忘了。”上官鸿信又不满了，拿笛子一头戳了戳师尊胸前挺翘的果实，被默苍离红着脸躲了躲，那处方才被过度蹂躏还酸痛着，才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啊，看，上面还有字呢，我自己刻的。”

他递过来，默苍离果然看见笛身刻着一列疏放恣意的小字：可惜风流总闲却。

三万年前，鸿儿应是约莫成年，多愁善感，顾影自怜，刻下这么一句郁郁不得志的小词送给自己做礼物，实在很是可爱。默苍离想着，眼底流露出连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笑意。他复又靠在鸿儿身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鸿儿身前硌手的旧伤，半晌没再说话。

“让杏花试试，看能不能祛了这些疤痕？”

上官鸿信忽听此言，很不以为然，还在师尊臀上用力一拍，佯怨道：“师尊嫌我了？”

“看着心疼。”默苍离顿了顿，又欲问：“你这身伤……”

“师尊。”上官鸿信突然打断他，默苍离抬头，却见他目光沉然。

“这是我与外人的恩怨，不值得带进薮泽来打扰师尊。”他忽而勾了勾唇，露出个十分明快的笑来，指尖带着水珠，戳在默苍离抿紧的唇瓣上，“别绷着个脸嘛，师尊。想我初识小妹，那等潇洒豁然，便刻印在心，尽是我所不能向往的。我知道师尊与我不一样……我不愿意因为我的缘故，染了师尊这一片净土。”

他轻诉道：“所以师尊，答应我，不要涉入这件事。那些渣滓污秽，根本不配来沾染你。我会处理好一切，不要担心。”他重新把默苍离揽进怀里，重复了一遍，“不要担心。”

默苍离沉默地任他搂着，没有反抗。

他不由地想起在狐狸宫时，史艳文劝告他放弃寻回记忆的情景，竟与眼下的鸿儿如此相似。似乎从史艳文到鸿儿，他们都不愿意他掺和到三万年前的事里。

上官鸿信是受害者，那史艳文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定然还有别的参与者，又分别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九天皆传青鸾太子是病逝，但鸿儿却带有九霄判天刑的遗伤，第一次相见时，鸿儿被魔气笼罩，如今又与魔龙有牵连——

篡改历史，伪造真相。做到这个地步，默苍离想，难以相信是少数人几个人能书写的手笔，能在九天诸境翻云覆雨，又谈得上某种“志同道合”的，实在不言而喻。即便是青鸾一脉的太子殿下，恐怕还不足以如此劳师动众。

再加上史艳文不惜弑子取血、只为抹去他记忆里一段时间、一个人的牺牲。

其实，默苍离已经能够猜得七八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或者应该有什么感受，理解了史艳文的惶然决心、理解了杏花与废苍生的讳莫如深，过多的情愫涌来，反而搅和成空茫茫一片。这一片空茫中，听到鸿儿还在对他说“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身体某个地方、心口的位置，随着这话窜出一阵撕裂似的痛楚，痛得太深，难以平复，将视线抹得漆黑一片，耳畔听到鸿儿惊惶地唤他。

师尊？师尊？

近在耳畔，却很遥远。

谁因谁负罪？谁为谁受苦？

明明……明明鸿儿才是那个被牵连的人——

视线模糊，看见鸿儿惊讶惶然的表情，默苍离竭力压下了这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我没事……”感觉到鸿儿惶急地抓起他的手来紧紧握着，肌肤相亲的触感像是忽然燃起的火，烧热了身体，烧热了神智，默苍离反手紧紧握回去，握得指节泛白，纤细的筋骨在薄薄的皮肉下显现，不管鸿儿被他捏得有多疼。

他是真的……真的想把这只鸟禁锢身前，哪也不能去，哪都不准去！

他总有种极依稀的遥感，如果这一次，还不紧紧抓住的话……会再一次地失去他。

失去他。

奇怪的感觉，他甚至都不记得曾经失去过他。

明明记忆已经抹去了，无论欢喜、还是痛苦俱成云烟。过往没能留下来，“失去”的畏怯痛楚却留了下来。

“师尊？”

身前是鸿儿小心翼翼地探问，默苍离闭上眼睛，将诸多杂乱情愫一并清除，再睁眼时，已不见任何异状，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对犹自有些惊魂不定的上官鸿信道：“我无事。”

你方才的样子可一点不像没事……上官鸿信没说出口，默苍离这种神情这种语气，上官鸿信就知道再问下去他也什么都不会说。

他本打算，是要走的。

连夜明珠都撬了。

后续疗伤的药也偷了。

可师尊突然这种异状，却反而让他犹豫不决起来。默苍离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有这种反应，事情一定不会小。是受伤么？他想起重逢以来，陆续得知的，被三涂业火灼烧后的畏火、施用秘术所撕裂的魂魄，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自带诅咒的星宿，盘旋在默苍离的头顶，专门给他带来灾孽。

遇上他之前，默苍离自在一身，无忧也无虑，无伤也无痛。

遇上他之后，该受的、不该受的都受了个全，看着他和旁人恩爱欢好，守得云开却得而复失，不甘放手便裂魂施术……

上官鸿信想，如果能重来一次，他再也不会来招惹默苍离，再也不会。但如今既已招惹了，他便不可能放默苍离一个人。他的因果，我的因果，一起承担，默苍离敢说，上官鸿信敢认。

“对不起，苍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默苍离蓦地被他勒进怀里，不待问如何，便听他在耳边一声声地不断道歉，沉然如古磬，却戚然如泣语，默苍离在记忆里寻摸不到这样的鸿儿，茫然地不解，却直觉地不安。他想推开鸿儿，看着他的脸，问他什么意思，却只感双臂绵软无力，不只双臂，四肢百骸都仿佛在虚空中化为无物，没有落地的实感，没有一点气力。

“……”

意识潮水般倾泻远去前，他听到鸿儿犹似立誓的声音。

“师尊，苍离，等我回来，待我恩尽仇偿，鸿儿一定回来，任你打，任你骂，再也不会忤逆你，再也不会离开你，我是你的，鸿儿永远是你的。”

回到树屋，上官鸿信温柔小心地将默苍离放到床上，拉过被子替他掖好。

手指敛好凌乱的青丝，他收回手，静静坐着，凝视着他的师尊，坐了很久。

/

杏花君是被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惊醒的，惊醒后，怀疑是错觉，然后下一刻，波动未曾消失，反而更猛烈地爆发开来。

什么情况？薮泽哪处灵山炸了？！

忙现身洞外，一看之下，愣在当场。

薮泽中大大小小生灵也如他一般被惊醒出来，不明状况地齐刷刷望着天。

以杏花林为中心，不知几何遥远之外，呈圆形，从地平线燃烧起赤红烈焰，循着某种弧度，以极快的速度向天空蹿升。杏花君出来时，火焰已成高墙之势，须臾功夫，已在正上方封顶，形成一道巨大的炽火牢笼罩在杏花林上空。

这等形态范围……是紧贴着日前默苍离设下的结界。

他想破阵！

冲天的火光照耀着黑夜的薮泽，将整个杏花林吞没，犹如被拖入生世的地狱。漫天火光中，衣袂飘飞的玄衣青年踏在洞顶，背后张狂的火焰犹似展开的羽翼，玉竹笛横在身前，吹奏出一段不知名的调子，笛声清越飞扬，曲调却掺着挥之不去的惆怅悲戚。

杏花君愤怒的瞳子倒映着火光：“上官鸿信——”

以曲入阵的青鸾仅仅只是睁眼瞧了他一眼，笛声未停，灵力催动的弥天火阵更为狂躁暴怒，宛如凶兽，爆发开来的灵波一阵又一阵，执意冲破结界的困缚，剧烈的震动搅得薮泽林木狂摆乱石翻飞，比起青鸾第一日来到薮泽现出原身、被永生镜收服时的震荡有过之无不及。

倏然一道寒光化开灼热赤浪，快得杏花君根本不及阻止。

上官鸿信一侧身避开了这一剑。

剑无极手执墨狂向他，又急又怒：“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要是走了，苍离、苍离怎么办！”

上官鸿信微蹙眉。他不是没有杀过剑无极，在石洞中毁“策天凤”前他便打碎了剑灵的残魂，如今剑灵安然无恙，必是默苍离费了心神。上官鸿信不愿再于这种事上去伤师尊的心，处处退避，并不迎击。

但剑灵铁了心要留他下来，身法飘忽，兼之墨狂天生神器，剑影包围成势，逐渐逼得上官鸿信避无可避，稍一闪神间，玉笛一断为二，笛声戛然而止。

老树精在下面看得心惊肉跳。

没了灵力催动的加持，火阵冲破结界的攻势显然缓了下来。但此时天际传来仿佛惊天破雷的巨响——是结界裂痕的声音。

上官鸿信看了看手中残留一半的玉笛，又看了看剑无极，神情愈发阴郁难测。

“鸿儿……”

剑无极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想要拉住他，却只觉眼前强光骤起，迫得他不得不闭眼躲闪，那光芒极为刺眼，却毫无灼热痛楚。

待他能够勉强睁眼，只见半空中惊绝艳世的赤红青鸾，八翼齐舞，狂风卷动，朝着结界裂缝的罅隙口冲去，几乎犹如苍天战栗的悲鸣，比之前一声更震心撼魄，结界彻底碎裂开去，像是破碎的琉璃哗啦啦崩解飞落。

结界崩碎。

火阵消弭。

青鸾……飞远。

墨狂脱手落在地上，剑无极也跌在地上。杏花君这才从怔忡中回神，飞身上来抓住他上下翻看，所幸没受什么伤。

剑灵伸出一只手，他手里躺着不知何时捡起来的白玉竹笛。

“对不起，我只留下了……这个……”

“……”

杏花君看着那半截断笛，不知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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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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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64樓發表於: 2020-08-12 22:1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五十八.无人宫

阴阳道东侧，一道魁拔身影负手睥睨从天而降，气势不凡，脸色却不见得多好。对岸黄沙荒草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却有无数道青烟直上，犹如一条条被牵引向上的棉线。

阴阳道南北绵延数千里，绝命司沿途巡视一圈，望见铁军卫驻扎在此才停下来。

上官鸿信只说了苍越孤鸣在阴阳道下，却没说他为什么会在下面，但如今看到铁军卫，绝命司心里约莫有了一些猜测。然而奇怪的是，铁军卫西撤之后，却没有继续回撤，若要说是为苍越孤鸣，却又不见铁骕求衣派人下去捞人。就这么以上不下地耗着，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绝命司没他这么气定神闲，寻了三万年都没有寻到鸩罂粟一点踪迹，对上官鸿信，其实并没有抱多大的期望，只是那一点可能性即便渺茫冒昧他都不舍得放弃，否则岂容一只青鸾抓着这点把柄在他跟前耀武扬威。

苍越孤鸣掉下地峡已经有一段时日，就是不知……是否还活着。

“纠伦。”

水墨白衣的剑者在他身后上前一步。

“带一队人，下去找。”

/

漆黑一片。

本以为外面魔气盈天就是已经是暗无天日，却不想进入地穴之后才是真正的黑暗，且愈往里走，黑暗越是浓重，几乎没有光源。狼族的目力已算出众，但苍狼不得不每走一段，就得停下来适应光线，双眼才能勉强视物。

最初还能听到后面洞口传来的妖魔凄号，随着逐渐深入，声音越远，一直到最后只剩下苍狼自身发出的声音，连呼吸都显得打草惊蛇，甬道并不宽广，也没有岔道，一点声响都会被向前向后传出老远。一旦他停下来，四周便寂默得悄无声息。

这种时候，脑海里竟然跳出以前看过的话本子，一般这个情景，脚下就会突然踢到什么，低头一看，竟是骷髅——刚这么想，脚尖一沉……真的踢到了东西。

苍狼僵硬了一瞬，但随即反应过来，那东西小巧却沉甸甸的，不是骨头的质地……不要问他一只养尊处优的兔子如何知道骨头的质地，到底他还是西荒狼族的血脉，瞧不起谁呀。

那是一颗石子，被他踢到就滴溜溜地往前滚，没滚出多远，咕咚一声，没了声响。

苍狼意外，前面是水？

果然扶着的石壁再走几步就蓦地断了，接替在甬道尽头的是一方不算小的洞窟，但这洞窟被一潭死水截成两段，周遭没有光源，水面黑压压一片，与地面融为一体，若非踢到石头，一个不注意，很有可能就一脚踩空栽进去。

水面不宽，不成问题，飞身越过，中途往下细看，隔得近了他才发现这并非他以为是一潭死水，而是一条地下河流，但河水流速极缓，不知通往哪里。阴阳道已在地底，进了地穴，更是地底的地底，这么深的地方有一条河。

但苍狼没有很上心，收回目光刚想继续渡河，骤然脚腕上一阵冰凉，力逾千斤的重量拉着他整个往下一沉，还不待回头，视线就被溅起的巨大水花蒙个干净，只来得及屏住呼吸，却还是痛苦地呛了几口水。

苍狼大惊，反手拔刀，水底挥刀有阻力，但苍狼手上带起的力道不容小觑，那拽他入水的东西像是极为敏感，刀未及身先飞快地放开脚腕，但刀锋已至，劈尽一寸——这东西还有一层硬壳！

被刀砍到，那东西不知是痛了还是怒了，苍狼只觉得周身水流被搅得天翻地覆，他努力保持平衡，但水下行动显然不如对方占尽地利，一个不察，胸前狠狠地挨了一拍，这一拍子像是一堵墙直接压过来，只把他撞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

地穴光线本就昏暗，进入水下难以视物，苍狼视线模糊竭力辨认，却只能看到眼前一团巨大黑影，脑袋不是脑袋尾巴不是尾巴……这是什么怪物？

怪物趁热打铁，又一拍子准备扫来，这回苍狼有了准备，一个猛子扎进深处，虽然避开了攻击，但搅动的水流仍然把他带了个颠倒，重新稳住身形，他握紧唐刀，往上猛刺。

不管什么生物，腹部都更柔软易攻击。由于先前砍到硬壳，所以这回苍狼用上了全力，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唐刀没体大半。眼前一片更浓稠的黑色逸散开来，腥味浓重，是血。

怪物受了剧痛，挣扎得更是厉害，苍狼再难保持水下的平衡，只能紧紧握住唐刀不致脱手，却被水流卷的晕头转向恶心想吐。

后背狠狠撞上石壁，他终于忍不住呛出一口带血的河水，呼吸到空气，怪物的挣扎竟然把他推到了岸边。

水下巨大黑影飞速逼近，犹想不过要找他报仇，苍狼立即反手撑地跳上水岸，飞出老远。

远远地看到那边水面喷溅沸腾，一个巨大的影子拔水而出，光线太暗看不分明，但苍狼却看到黑影边缘一圈炸开的毛刺——那硬壳之下竟然满是尖刺，幸亏他跑得快，否则非得被扎成筛子不可。

这是什么东西？阴阳道下只有妖魔，莫非这也是妖魔的一种？妖族还算善于伪装，但魔族的气息殊异难以隐藏，然而方才与怪物搏斗之间，他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魔气……

惊魂未定，苍狼不敢停留，收了视线，继续往前走。

回过神，看见眼前场景，还不待迈步，先是一怔。

只是过了一条河，两岸光景竟大不相同。

来的那一条路不仅逼仄低矮，而且石壁凹凸不平，地面也有无数乱石堆积，是一条自然甬道。

然而此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平坦的地面、两侧排列的圆形石柱，显然不可能是自然形成。

从来没有听说过阴阳道下有人迹！

他忍不住走近了一根石柱仔细观察，这柱子往上看得有七八丈高，三人合抱粗，但雕刻得十分简陋，几乎仅仅起着柱子本身支撑的作用。不过想想也是，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难道还要追求美观？

可谁会在这种生人绝迹的地方修砌地宫？

他想破脑袋也理不出头绪，索性作罢。仅仅渡过一条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虽然依旧昏暗，但光线的确比之前亮了不少，至少极大地缓解了视物的压力。

石柱在某一处截断，随后不远两侧石壁便向内收拢，又形成一条甬道。苍狼没有往石柱所指的其他方向探过，但之前他就看到过这些甬道有岔道，于是猜想应该不止这一条路口。这座地穴仿佛就是一条条通道组成，穿插交错，不知多少，简直像一座迷宫。

进入通道，上下左右都被挤压，光线复又黯淡下去，动作带起的细碎声响更为明显。

他蓦地停下，全身僵硬不动。

有声音。

最初太过细微听不分明，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现在自己一动不动，那声音却愈发清晰。

是哭声？还有……脚步声？

确定不是错觉！

苍狼立即握紧唐刀，收敛气息，蓄势以待。

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哭声越刺耳——一个矮小白影飞快地朝他冲来，又飞快地和他擦身而过，一路嚎啕绝尘而去。

“……”

是、是个小孩？

“等等，那边是——”

苍狼太过惊讶以至于一时没能回过神，等到他想起河里那个怪物想阻止小孩往那边去，回头已经看不见了任何影子。

……奇了。阴阳道下不仅有怪物，有建筑，还有人？

是只有这一个小孩，还是还有其他人？苍狼愈发不敢掉以轻心，此地有人，身份不明、目的不明，只能期望不起冲突，但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能有多正常良善？自保尚且不能，没有余力去担心别人。由此狠了狠心，没有去管。

地穴之中没有妖魔追杀，但仍然无法计量时间，苍狼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甚至到后来已经晕头转向不辨方向，甬道一条连着一条，或是分岔、或是不通，根本就是迷宫无异。一时走不到尽头，苍狼只得停下来歇口气。

早在地面之时，他就已经久未进食，撑到现在早已无法忽略腹中空空，虽然饿不死，但也很难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至少能护着俏如来免受颠簸，以身躯纳入身躯，只要他肉身不毁，俏如来便能安然无恙。

趁着歇气的功夫，又想到之前遇到的小孩，毕竟在这种地方遇到那么一个“活蹦乱跳”的生物过于匪夷所思，他在这里多久了？是和他一样从上方下来的，还是从……魔世的裂缝里出来的？不知道他有没有避开那条河。苍狼有点后悔当时没去找他，要不这么时候，或许还能从那小孩口中问出点东西。

可要是说现在回头去找，那就太天方夜谭，他自己都摸不清东南西北了，还妄想在这个地方找人。

想要停下歇息，但一时想到这个、一时想到那个，思绪总是不能平静，反而比全身戒备往前探路的时候更累。这么一想，苍狼索性不歇了，站起来拍拍衣裳继续走。

又一条甬道走到尽头，后面是一方空敞高大的洞穴，这种空旷洞穴苍狼近日已经见过不少，但这处洞穴有点与众不同，它比其他洞穴宽大了十倍不止，地面光整，有刻意修整过的痕迹，洞穴中央高出一座平台，平台上卧一只直径丈长的石盘。从外形上看有点像日晷，但走近了一看就知道不是，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符纹，但没有刻度。

苍狼把手放上去，石盘温度不寻常地冰冷，近乎寒冰似的彻骨，苍狼的手指只勉强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就忍受不了地缩回。但方才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感受到石块中潜伏者某种波动，极浅，可惜他修为低，换个修为高点的或许能探出点什么。

看来这方地穴并不是简简单单一处天然地穴，有人曾探入此处有所作为，又可能这偌大迷宫根本就是人力挖通的。

可是为什么呢？冒着巨大风险、在这不为人知的地方挖出这么一个地方来，有什么用处？莫非……是为了压制妖魔？在任缥缈剑压妖魔之前，阴阳道上妖魔冲天可是肆无忌惮，见人吃人见鬼吃鬼，东西两侧生灵勿近。但这些令人胆寒的妖魔只活动于一定的范围内，只要不靠近阴阳道，就不会被伤害。没人弄懂过其中的原理，都默认是尊上在压制。

莫非尊上是用这个在压制？苍狼忍不住又拍了拍石盘，直觉有点……不可能。

可是这一回，他的手刚刚离开石盘，石盘内竟紧跟着飞出一道黑色光芒没入还没得及收回的掌心，刹那入体的感觉比石头的温度更冰冷十倍不止。苍狼只觉浑身血肉都在刹那间被冻僵凝固，痛得倒在地上打滚，很快失去意识。

在地穴中，没有分辨时间的方法，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茫然转醒，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却先闻到了一股诡异的香味。

……其实味道本身很寻常，只是出现在这种地方显得诡异。

是肉汤的香味。

西荒的世子殿下养尊处优，从小锦衣玉食，什么珍馐美味没有尝过。他是不挑剔，可不代表他没有好恶，若放在平日，这种味道对他毫无吸引力。从汤味都闻得出来，没放调料、没啥技巧，就是很简单粗暴水加肉煮熟之后、还飘着些许油脂的肉香。

苍狼觉得自己大概是饿昏了头，连幻觉都这么栩栩如生！

他勉强辨着肉汤的来路走去，有一部分被引诱的原因，另有一部分好奇的原因，还有就是，他已经在这里无头苍蝇一样转得无处可去，能见到人，至少可能是个线索。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但他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一边循着香味方向，一边疑惑刚才一闪而逝的黑色光芒到底是什么？好像……跑进了他的身体里？

忍不住在浑身上下一通乱摸，当然，没有任何发现。

就在他低头苦恼之时，往前迈的脚步骤然一停，这些日被迫提高的警觉性让他敏感地察觉危险靠近，就地一滚，紧贴墙壁站定，与此同时一阵劲风擦着他的脸颊杀过，猛地钉进石壁里。

这是——骨镖？

这里果然还有其他人！

容不得他发愣，骨镖被操控，吃力地剥离石壁，碎石子哗哗落地，直至完全脱离，瞬间又像回满了血的离弦之箭，毫无偏差地朝他攻来，毫不掩饰敌意。

直冲面门的凶器逼得苍狼无处可躲，只能往后撤退，然而这一退身后空门大敞，顾此失彼，蓦地肩上一痛，是一颗杏核大小的石子落地。石子打中的疼痛并不剧烈，但用劲极巧角度刁钻，整条手臂迅速发麻，终于啪地一声，握不住刀，卸了兵器。

还不止一个人！苍狼来不及细思，矮身躲过骨镖，左手捡起唐刀，立即往甬道另一头跑，甬道里狭窄昏暗，他不如对方熟悉环境，不能在这里对战。

但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布置，就在他踏进下一个石洞，感觉到脚踝上突如其来的紧缚他就知道着了道，但已经来不及，绳索立即收紧，一个颠倒他就被倒吊起来，拉到洞穴中间。

苍狼恼恨但无济于事，往下，只见一口大鼎沸腾，煮着漂浮油脂的白肉汤，咕噜咕噜，腾腾热气全往他身上冲。

……原来这就是他闻到的肉香。

“瞧瞧我们捡到了什么宝！”

不是一个两个，洞穴里突然间窜出五六个人，男女老少，什么都有，一群人自下而上望着被绳索拴住脚踝吊在鼎上的少年，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里迸射出毫不掩饰的惊喜光芒——就像饿狼扑到羊的那种惊喜。

有人当即喜极而泣，“我的天啊！我们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有的人互相拥抱抱头痛哭，“是啊！我们终于不用吃一顿饿十天还担心肉不够分了！”

苍狼：“……”

苍狼试图开口：“你们……”

没有人听他说话，一群人已经撸袖子热火朝天地分起了工，“赶紧麻溜的！你，剥皮！你，放血！血一滴不剩都要接好！你你你，咱们商量一下怎么剖，肉和内脏要分开，骨头也分门别类！”

在场唯一一个年轻女子正收起骨镖，闻言嫌弃地拧了下眉毛，“内脏不要了吧，好恶心的！”

“内脏洗洗也是肉！有什么好恶心的！还挑肥拣瘦！”

旁听一群人商量怎么给自己剖尸，感觉甚是奇妙。

“等等。”

苍狼被放下来，又立马遭扭起四肢绑了起来。一个长相略年轻的男人拿佩刀当成杀猪刀准备放血，却在走近苍狼时突然顿了一顿。

“他身上有青丘狐狸的灵息。”

他严肃的语气让周围兴奋过度的一群同伙立刻警惕，站得稍远的年轻女子甚至重新掏出了刚才收好的骨镖。

“狐狸不可能找到这儿来！”有人难以置信道。

“少废话，先扒出来再说！”

就在刚才这些人商量着准备扒皮抽筋时苍狼都没有感受到杀意，可似乎“狐狸”两个字别有效果，骤起的杀意如有实质充斥着整个洞穴。

苍狼滚了一圈意图反抗，但聊无用处，雄厚一掌拍在他背心，与方才的骨镖、石子完全是两个概念，内腑重创吐出一大口血，禁术被破，魂珠脱体而出，滚出老远，恢复成昏迷不醒的白毛狐狸。

苍狼急怒，“不准碰他！”

动手的年轻男子居高临下拧眉瞪他，眼里毫不掩饰满是嫌恶，“身为狼族竟包庇狐族，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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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樓發表於: 2020-08-12 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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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五十九.牢

任凭他又急又怒无济于事，年轻男子持刀朝俏如来步步靠近，方鼎还架在火上烧，火光映在刀身，反射出的光芒冷得刺目，苍狼在极致的慌乱下，凝视着那段晃动的刀光，反而异常地冷静下来。

体内蓦地窜起某种熟悉的冰寒，像是方才被石盘中黑芒入体的刺痛，但一闪而逝，随即一股不同寻常的灼热在体内沸腾开来，火花爆炸似的充斥满四肢百骸，竟带动笨重的躯体都变得无比轻盈易控。

苍狼来不及分辨这是什么，回过神他已经挣脱束缚、抢过男人手中长刀反手刺杀——男人的表情维持在一脸的错愕惊讶，但苍狼竟似感觉一股陌生的雄浑力量从刀身滚滚涌入他的身体，与他体内原本的真元相冲，竟一时还激得他眼前发黑。

体内真元的大势流泻让男人比苍狼更敏感，见鬼似的连刀都不要了就要松开，但被苍狼先一步一脚踹飞，转身抱起狐狸就跑！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一洞的人被眼前的变故惊得反应不过来，等到洞内已经彻底没有了少年的影子，才有人想起来大骂。

“你怎么回事？连个小鬼都对付不了！”

煮熟的鸭子都能飞！

然而那个方才与之交锋的男人没管同伴的喝骂，苍白着脸色心有余悸。

/

慌不择路，苍狼再没去管东南西北，只想尽量远离那群疯子。一直到他认为已经跑得足够远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狐狸背上的箭伤依旧没有愈合，一摸手上全是血。苍狼自恨修为低浅，短期内无法第二次催动禁术。但又不能就这样放任伤势不管……这到底是什么伤一直痊愈不了，是铁骕求衣搞的鬼？

“他的生气溃散得差不多了，你抱着也没用，他活不了多久的……”

身后突然传来弱弱的声音，苍狼猛地回头，才发现角落里竟然缩着一个人。

他悚然道：“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那小孩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被他凶狠的神情吓了一跳，又缩了缩，声音更嗫嚅了，“我……我一直都在这里，是你闯进来的……”

苍狼这才注意到这人白衣白发身材矮小，像是之前在甬道里擦身而遇的那个孩子，看来他避开了那条河没有被怪物攻击。但苍狼现下无心去管，“你说什么？他生气溃散？活……”短短一句话他竟没能说完，缓了一口气才继续：“活不了了？”

“生气是肉躯维持的根本，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生气比常人低迷许多，身体活性无法调动伤势就不能愈合，你给他注入再多的灵力也没用，一样在溃散，他吸收不了。再溃散下去，肉躯腐坏解体，他活不了的。”

苍狼听得一头懵，“你、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到。”他说着抖了抖，眼里露出痛苦。

苍狼只觉得天旋地转，连呼吸都沉得困难，耳边声音嗡嗡作响。重要的人、心爱的人，又一次死在他面前，他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每一次？

小孩说：“不过你暂时不用担心，他的生气虽然低迷，但没有继续溃散的迹象，只是不能让他再流血了。”说完，他瞥了一眼苍狼，又瞥一眼落在脚边的刀，像是觉得苍狼没有伤害他的意思，才小心翼翼挪过来。

他把手伸到俏如来上方，还没摸到，就被苍狼一把攥住，“你做什么！”

“我、我替他止血。”

小孩吃痛，嫩脸拧得像麻瓜。苍狼也是手足无措，只好半信半疑放开了他，小孩哭唧唧地抽了两下鼻子，一边把手重新放到狐狸的背上，一股柔和的灵力从他掌心溢出注入伤处，“我也不能让他伤口愈合，但暂时把血液导回去还是可以的。”

伤口果然不再流血，苍狼面色稍缓，视线从狐狸移到小孩身上，“多谢你。”

小孩摇摇头，给俏如来止血之后又坐了回去，他似乎很怕人，把自己缩成一团，也不敢看苍狼。

苍狼反省一下，觉得是自己把人吓到了，很是愧疚，放柔了声音道：“抱歉，我刚才可能吓到你了，我叫苍狼，是……”他本想说自己是意外落到阴阳道下的，但话到嘴边，没能说出，便换了个话题问：“你是大夫吗？”

小孩又摇摇头，小声答道：“我是木灵，不会医术，但能救人。”

木灵属于地精一类，若本身便是药木化灵，不会医术但能救人不是不可能。草木化灵条件苛刻，除了本身得是灵木异草，生长环境灵气充沛，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堆积，从生出灵识到能自由化形又是一段漫长岁月，所以通常木灵少有年幼者。苍狼看着眼前小孩，若说是伪装……又不太像，连心性都像个小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怯生生地抬起眼睛看他，慢吞吞说：“修儒……我、我叫修儒。”

苍狼点了点头，“修儒，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们是意外进入这里，只想要出去，没有别的想法。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这里……有能出去的方法吗？”

问出口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是满满的绝望，如果能出去，修儒也好，那群疯子也好，这些人还不早就出去了，谁愿意留在这种鬼地方？

果然修儒抽泣着，抬手臂抹眼泪：“我不记得了，我也好想出去，可是逃不出去，不管怎么逃都逃不出去……”

他突然剧烈地颤抖，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你遇到他们了吗？那些恶魔！”说到可怖之处，小木灵突然情绪崩溃失声痛哭，“我一来就被他们抓住，他们不知道在这里面过了多久，没有吃的东西，怕我死了不敢直接吃我，就互相吃对方的肉，再砍我的身体吃下去疗伤，还逼着我吃他们的肉……我、我真的受够了！被砍的时候好痛、重新长的骨头也好痛！我不要过这种日子了！”

他哭得打嗝，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情绪相当不稳定，苍狼听得艰难又心惊，却无从安慰。

吃肉？听起来就是他遇到的那群疯子。

说恶魔恶魔到，黑暗里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阴测测笑着传来。

“遇到了，遇到了，都是缘分。这么巧，逃跑的小可爱也在，没了你我们可要倒大霉啊，来，跟着你的新朋友，咱们一块儿回去！”

“啊啊啊！”

修儒对他们有极大的心理阴影，听到这个声音登时尖叫一声，连滚带爬泪流满面就要跑，但由于太害怕了反而跑几步跌一次，越是跌倒越是慌张，越是慌张越是跌倒，好不可怜。

骤然身上一轻，苍狼提着他后腰猛一用力扔到洞穴另一边出口，修儒滚了一圈还没坐稳，就被迎面飞来的狐狸撞个满怀。

“带他走！”

修儒哭哭啼啼，“可是、可是……”

“快走！”

小木灵跌跌撞撞爬起来，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跑。

边哭边跑实在太累，所以没哭多久小木灵就闭了嘴，无声地咬着嘴唇泪流不止，脚下不敢停，一直到累得跑不动了，找到一个半塌的矮洞，连忙抱着狐狸哆哆嗦嗦地躲进去。

地宫里死气沉沉分外安静，可他听不到打斗的声音，自觉应该是跑了很远，万一大哥哥过来找不到他怎么办？不对，他一个人，一定斗不过那六个恶魔，他会被杀的……明明还在跟他说话，转眼就要死了！

修儒眼睛一潮又想哭，可是怕被发现，嘴唇咬得出血生生忍住了，只好紧紧抱住怀里的狐狸。狐狸虽然昏迷不醒，但身上还是暖呼呼的，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一丝安慰。

他不敢休息，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一点风吹草动就神经质地全身僵硬屏气凝神，但他之前毕竟消耗太大，又紧绷太久，很快就撑不住迷瞪起来。

一直到外面传来异动把他惊醒，而且不偏不倚地正朝着他这个方向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修儒一颗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终于看到一只手出现在洞口的时候要放声尖叫——可惜他还没叫出声，先被飞快地捂住了嘴巴。

“……小声点。”

修儒猛地放下一颗心，湿漉漉的手掌从他嘴上滑落，修儒才小心翼翼地前倾着上身探问：“是、是你吗苍狼哥哥？你打败他们了？”

苍狼从洞外传来的声音带着急促沉重的喘息，断断续续，“没有……我逃出来的……你在这里这么长时间，知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相对安全的地方？”

修儒哭着摇头，忘了苍狼看不见，小声啜泣。可哭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有、有个地方，那六个恶魔从来不到那里去……但，但那里也不安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那里更可怕！”

连眼前都顾不上了，苍狼哪管什么更可怕不更可怕，“好，带我过去。”

修儒不敢，窝在洞穴里不肯出来，“我、我不敢去……”

苍狼口吻严厉，“那你就等着他们来抓你回去！”

“不、不要……我带你去。”

修儒进退两难，既害怕那个地方，又害怕被那群疯子抓住，拿不定主意，只能听苍狼的。

/

“就是这里了……”

修儒停下来，苍狼也感觉这个地方的不同寻常——这里似乎有种力量在与他体内刚刚侵入的黑芒相互呼应，熟悉的灵力波动忽冷忽热，好在并不是强烈到让他难以忍受。

苍狼往前走，感觉到修儒没有跟上来，回头见他立在原地，抱着狐狸：“我进不去这里。”

他的样子很害怕，全身都在抖，虽然苍狼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但看他这个模样也不忍心再强逼，于是稍作打算，自己先去探探路，如果前方没有特别危险的东西，再叫修儒和俏如来一起进来也可以。

可就这样把他们丢在这里的话，万一那些人追上来怎么办？

修儒听了他的话，摇摇头道：“他们通常不会到这里来，这里是地穴的深处，连我自己都……都不想来。”

“……”

苍狼想了想，修儒不肯进去，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回过神，走回修儒跟前，看着身前比他还矮了一截的小脑袋，忍不住伸手上去揉了揉。手掌刚刚放上去的时候，小木灵抖了两下，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仰头看他，眼睛里多了些不同以往的光芒。苍狼把手里的唐刀给他，“你会用刀吗？”

刀身上满是鲜血，小木灵面露惧色，但还是接了过来。从矮洞中爬出来后，他才发现苍狼伤得有多重，他捂住自己的手之所以湿漉漉的，是因为手上全是血。

他得自己保护自己，不能一直依赖苍狼哥哥保护他。

修儒接过刀说：“你把刀给了我，那你……”

苍狼让他不用担心这个，“你算算时间，如果两刻钟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带着俏如来自己逃吧。”

一听这句话，修儒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又有要流的趋势，他忙忍住了，收紧双臂抱了抱狐狸，承诺，“你、你放心吧，我就是死，也会保护好狐狸的。”

他泪眼汪汪，但板着小脸正经得很，苍狼听得一愣，旋即轻轻笑了，“嗯，谢谢你。”

苍狼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抽出右臂间的短刃匕首，反握在手，才朝着甬道前方小心探去。修儒连忙找个勉强藏身的地方蹲着，一边探出身子来看着苍狼逐渐走远的背影。

就在这个时候，被他抱在怀里，始终死气沉沉的狐狸，突然毫无征兆地周身生气快速溃散，气色肉眼可见地衰败，刚才修儒为他止了血的伤口又开始汩汩往外渗血。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修儒谎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就想放声叫住马上快要走远不见的苍狼，但在出声的刹那蓦地住了口。

不能……不能再让苍狼哥哥分心了。

他低头看着腿上虚弱的狐狸，眼底一狠，下了决心。

左手按在地面，右手执刀，起初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左手，最后不敢看，闭紧了别开脸，咬紧牙关，刀锋斩落——唐刀锋利无比，整个左掌被齐腕切下来。

一瞬间修儒脸色惨白，牙齿咬得死紧，才忍住没漏出一点声音，但他强撑着哆哆嗦嗦捡起切下来的手掌，肉掌在他手里化形转变，眨眼间成了一粒晶莹剔透的圆珠，他捏着那粒圆珠，送进狐狸口中。

圆珠入口，立竿见影地遏止了生气的溃散，更有回返之势，狐狸身形隐退，竟然逐渐恢复了少年的人形，眼睑轻颤，缓缓睁开。

“……”

初醒的俏如来神色迷茫，入眼只见一片漆黑，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稍稍转动眸子，看见身旁瑟缩着一个小小身影。

虽然不能动不能言，但其实被苍狼以魂珠纳入体内后，受对方灵力供养，他就一直有些意识。

“苍狼……”

他想说话，但身体仍然极为虚弱，修儒听他说话，连忙凑上来，“他进去了，不在这里，你找他吗？”

俏如来眼底焦急，弱弱地摇头，“叫他回来，不能进去……”

修儒张张嘴准备说什么，突然被厉声打断。

“他进去了？胆大包天！”

修儒尚未出口的言辞转为尖叫。

先追来的是那个用骨镖的年轻女子，听到两人的对话，神色骤冷。

俏如来抢道：“不想后悔，就带他回来！”

他努力撑持着起身，修儒看他动作艰难，勉强压回恐惧，慌慌张张凑上来帮他坐正。

女子秀眉拧起，已有杀气，“你在命令我？活腻了！”

“命令你？我是警告你！不想让他涉险，就进去带他出来！他是颢穹孤鸣的世子，你们西荒昧廷的新王！见死不救，你想弑主？！”俏如来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吼这句话，说完险些气绝，往后仰倒，小木灵连忙抱住他。

随后飞掠跟来的五个人堪堪听到他最后一句，顿时雷劈在当场，不知所措，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最先来的年轻女子，但女人也是一脸懵，指着俏如来，但气势已经弱了很多。

“你……你不要信口胡言……”

俏如来虚弱道：“你是要在这里听我解释，还是先去救人？”

那起先给了苍狼一掌的年轻男人率先回过神，“叉猡你留下看着他俩，其他人跟我进去！”

这群人分肉的时候杂乱无章，这个时候倒是非常训练有素，话一出，后来的那五个人瞬间周身真元调满，迅速飞掠入内。

修儒抱着身前奄奄一息、似乎随时可能断气的狐狸，看着那留在原地却没再上前攻击的女子、又看看那几个人去的方向，最后看向俏如来。

天啊，他以为苍狼哥哥能在这些恶魔手底下活着很厉害，原来狐狸哥哥更厉害！

原地只留下那叫叉猡的女子和搞不清楚状况的修儒，以及只能喘气的狐狸，叉猡沉默半晌，突然出声。

“地宫的事，是什么时候泄露的？”

俏如来闭着眼睛靠在修儒单薄的胸膛前，“泄露没泄露我不知道，但我是来到这里才知道的。”他轻声道，“阴阳道毗邻的只有青丘和西荒两境，其他境界相隔太远鞭长莫及，修筑工事既冒风险又冒犯青丘西荒，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而你们对狐族有敌意，不会是青丘的人。”

叉猡瞪眼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是昧廷的人？”

“在阴阳道下挖通一座地宫，不是一项简单的工程。而这地下，虽然微弱，但我能感觉到阵法转动的灵波，正是这个阵法，隔绝了魔气侵染，也阻止外面的妖魔入侵此地。如此强大的阵法要常年维持，需要供应巨大的灵力消耗。遍观西荒，只有昧廷有这个能力做到。”不待对方再问，俏如来又继续道，“若是为了寻宝，不会就你们这几个人。常年维持，得不偿失，派人驻守，我想，这里更可能是一座地牢，阴阳道的凶险，正好成了最坚固的屏障。”

叉猡这回彻底愕然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俏如来道：“能让老狼王如此忌惮的，整个西荒寥寥可数，又与之结下冤仇……这里面关着的，是藏镜人，还是撼天阙？”

/

在看到眼前之人的那一刻，苍狼就什么都明白了。

此人存在于世的时代，于七千年前才出生的苍狼而言，已是传说。曾经是西荒所向披靡的镇国脊梁、王位的继承人，如今成为阶下囚。

在此之前，他听到的说法一直是，这个人已经死了。

如果放在一年以前，或许他还会惊惶不解，但人心的改变，许多时候就在转瞬之间。关于父王、关于撼天阙，如何夺位、如何陷害，最终被打断根骨、震断筋脉关押于此，一切都是这么的……顺理成章。

苍狼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冷酷残忍，在明白这一切的瞬间，他第一个想到不是愧疚，不是赎罪，而是激切——复仇的激切！今日夺位、陷害他的竞日孤鸣，才真正该落到这个下场！

苍狼没有别的能够给他，但他知道，还有仇恨。如今父王已死，能够弥平撼天阙仇恨的，只有颢穹孤鸣唯一的血脉，他自己。

苍狼当着他的面，跪下，宽衣解带，用那把竞日孤鸣送给他的匕首，刺入心口，刀口横剌，活生生剜出半块心脏。一半肉脏落地，化为一道血光飞入对方手心，一半肉脏留在胸膛，隔着血肉和白骨勃勃跳动，黑色的符纹在心脏上逐渐生成，速度愈快，转眼蔓延满整个半边心。

他许诺：你助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我只要十年，十年之后，大仇得报，西荒安定无虞，苍越孤鸣，任你削骨剔肉，摧毁元神，不入轮回，不得超生。

对方沉默良久，才阴沉回应。

十年……不，十年太长了，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只给你三年，三年之后，无论成败，我都要你死，而且要你自己动手，削骨剔肉，自毁元神！

苍狼神色淡漠，毫无犹疑。

可以。

对方笑了，从轻笑，到笑怒——

年轻……实在太年轻了。你现在被仇恨蒙蔽双眼，认为死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现在就死，太便宜你，就是死，我也要你痛不欲生地去死！你还没有体会过权柄在握、生杀予夺，所有人都跪在你面前苟且求生，你还没有爱过一个人入骨入髓如痴如狂！我会看着，看着你得到它们、享受它们，再看着你亲手毁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的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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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樓發表於: 2020-08-13 23:1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六十.龙脉重生

茂林如山、碧水如镜，偶尔一两只飞禽走兽掠过，都只显示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处山林。万籁俱寂中点点水声破开宁静，光镜湖面涟漪清荡，一个玄衣高挑的年轻人正拖着一条绳子将什么东西从湖底拽起来。

湖面逐渐破开，涟漪愈大，隐于水下的东西缓缓显形，是一具晶莹剔透的晶棺。

上官鸿信揭开棺盖，棺中白衣墨发的美人如诗如画地睡着，他无心欣赏，俯身抱出来扛到肩上，回身一脚将晶棺踹回水里，任身后溅起几丈高的水花，纵身掠入丛林之间，眨眼不见影子。

/

给史艳文吞下回魂的灵丹，上官鸿信便盘腿坐在一旁，敛神冥思。

在茧林与小空交战之时，他便确定那小鬼是夺了史艳文的修为而蜕变。夺取他人根基为己所用当然不是不可能，但这需要建立在强大的躯体容器上，魂体与躯体的强度若是过于悬殊，一方随时可能摧毁另一方。就小空之前那个孱弱到只配呼吸的病体？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毕竟在他身后的是玄之玄。

至于史艳文，没了根基而已，几十万岁的青丘御主，价值难道就只在那点根基？上官鸿信倒是不怎么担心，反正他们两个，有一个能打打杀杀就行了。

上云宫自首前，他大抵确认了史艳文伤势恢复七八，才将其沉下水底安心离开。本以为那件事速战速决他能很快赶回来，却没料到默苍离提前离开昧廷横插一脚，耽误了时间还……

这算是决裂了吧。

就算以后事情解决，以师尊的脾气，恐怕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上官鸿信从来不怀疑默苍离对龙脉的执念，何况这是元邪皇。

……真是理解不了，人家又不是掀了你们古神一脉的祖坟，至于这么穷追猛打赶尽杀绝？真要计较起来，还是达摩老秃先动的手。

清空杂念，上官鸿信不再去想默苍离。

另外一件事，之前他对元邪皇提过的孕体重生。

龙灵、灵息、龙骨、母胎，缺一不可。当时他只是那么粗略一提，似乎很简单，但真要实施起来，麻烦一个接一个，不是那么轻而易举。龙灵，天门现成的，龙骨，海境现成的。龙息，本来元邪皇在，也是现成的，但万料不到邪皇在他体内入了灵，能不能取出来还是问题。至于母胎，上官鸿信交给念荼罗去打听了。

这些年地门传教足迹遍及九天，所见所闻汇总入无垢之间，情报信息的强大，远胜于任何情报组织。不过让堂堂地门大智慧包揽此等上不了台面的“包打听”，这种煮鹤焚琴暴殄天物的事也就上官鸿信干得出来。

当时邪皇答应了“可”，上官鸿信便下定决心：他就赔邪皇这么一个“重生”，当做偿了这三万年来的恩情，从此以后，情义两清，他上官鸿信就再也不欠元邪皇什么……

再也不欠他什么！

一连两件事，都让他心烦意乱，情绪异常浮躁，索性放弃冥思，睁开眼睛。

转头，就见史艳文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一双清光潋滟的眸子怔怔看他。

上官鸿信打趣似的轻拍他脸颊，“醒了？御主大人，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还认得我吗？”

史艳文敛了神情，一脸平静如水，“雁王殿下。”

“能别拿这两个字恶心我么，还不够我吐的。”

史艳文看来没心情应和他的玩笑话，微微垂下眼睑，墨黑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床褥之间，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神情鲜少可见地倾颓，让御主大人看起来沾了几分脆弱气息。上官鸿信理解他遭逢大变，需要时间整理心情，便体贴地没有打扰。

于是关门出去，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来。他回来时，史艳文已经从床上下来，坐到了黑漆染金的案几旁，听到推门的声音，甚至转头对上官鸿信淡淡笑了笑。

上官鸿信双手端了只托盘，回身用身子去关门。他把盘子搁在房内的桌案上，盘中盛着清粥小菜，一样样地拿出来，“来，御主大人，吃点东西，大病初愈不好太丰盛，不要嫌弃。”

两双筷子两只碗，他盛了一碗给史艳文，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他自己先尝了一口，挑挑眉毛，“味道居然还可以。”

食不言寝不语，御主大人直到吃完以前都没有说话。一直到上官鸿信泡了壶茶，看起来仿佛终于停当，他才开口道：“多谢殿下相救，艳文无以为报。”

史艳文坐在房间中央的案前，上官鸿信坐在窗边，捧了杯茶，看着他笑，“御主客气了，其实不用这么客气，先前我拒绝过你，现在又来说这些好像有点自打嘴巴，但御主大人这么宽宏大量，想必是不会跟我计较的。”

先前史艳文特意来过云宫找他，然而那时上官鸿信不仅不领情，还牙尖嘴利地把人给怼了回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御主大人心有玲珑，双眸轻垂，长睫如羽，十分温和宽仁的样子，“那是自然，当是艳文要感念殿下不计前嫌。”

“哪里哪里。”上官鸿信捧着茶杯凑到案几旁来，口吻痛心疾首，“我完全是替你鸣不平啊御主，玄之玄嚣张跋扈结党营私九天诸境谁人不知，也只有你肯容忍他，可这不是他能得寸进尺的理由。我相信二殿下本性纯良，若非受奸人蛊惑，绝不至于如此大逆不道。”

“小空……”史艳文低语着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转而说道：“玄之玄提出建立尚同会的时候，我考虑到一家之言有时难免偏驳疏漏，若有两方权力相互制衡或许稍能弥补，便同意了他的提议。都说青丘散漫自由，其实在缺少强有力的集权之下，反而更加重了家族和门派的体制。尚同会招揽江湖才士，大开学府，一开始的确缓解了这种情况，给许多无门无派之人提供寄身施展的机会，但是……”

话到这里顿了一顿，他还是不太擅长背后贬低人，但没关系，太子殿下最擅长了，当面背后都擅长，于是上官鸿信接口道：“但是没想到玄之玄狼子野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没多久就爪牙毕露，可那时候你已经控制不住他了。”

御主点了点头，默然半晌，自责道：“是我的倏忽和放任，累得茧林众多将士惨死，若我能早点当机立断，也不至于让事态演变至今。”

上官鸿信把手搭到他肩膀，很不见外地拍了拍，不怎么走心地安慰，“不是你的错，毕竟有些人坏到没有下限，也不是你我能一一琢磨的，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史艳文转头向他笑了笑，姿态自然地握住他的爪子挪到桌上，“殿下说的是，如今后悔遗憾于事无补，如何及时弥补才是当务之急。”他露出苦恼神色，“可玄之玄筹谋日久，一朝得权，岂是说还就还。”

“他抢你的狐狸宫，你就不会抢他的尚同会么？”

上官鸿信冷笑一声。

“他当然不肯还，我也没打算跟他好好谈。打到死，不还也得还。”

/

修罗国度边境。

本是万里无云的天气，可海浪凶狠地拍打海岸，涌起的一波波洪水猛兽将沿岸任何东西毁得粉碎。原因无他，身如山岳高百仞、一身漆黑覆鳞甲的玄黎兽正发了癫地在水里撒泼。

混沌上古七大遗脉凶兽，獬兽为首，玄黎次之，而且这还是一只正值壮年的玄黎凶兽，精神抖擞、戾气旺盛，搅得无尽海上翻浪滔天。昂首一吼，声震九霄，直震得一群持枪悬空扑杀它的修罗将士七窍出血、纷纷像是残叶落地，根基稍差的当场骨肉尽碎，血水残尸尽被黑色海水吞没，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百丈之外，公子开明一脸冷漠地望着不远处惨烈战况，通透的眸子玉色染墨，盛不下半点光泽。虽说魔族身强体壮没这么娇弱，但在沉沦海前和某糟老头子争锋相对严正以待整整十日，好不容易熬到对方撤军，还没歇下一口气，就被拉来无尽海岸对付这头突然苏醒的玄黎。

话说，这么大一坨玩意儿在海底睡了千万年居然没任何人察觉？公子开明盯着它那堪比山脉的巨大长尾，就怕这畜生一个转身抽上青灯长廊，把这条好不容易维持着魔世与外界的“和平通道”打成断桥。和平契约签订了这么多年，但依旧没有丝毫打消其余境界对于魔世的警惕，对魔世的敏感也就比龙脉低了那么一点而已。

公子开明一边听着此起彼伏的惨嚎一边想，要是到时候如实向羽国、青丘、西极山与钜子解释“这畜生是自己跑出来！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可都是良民！”到底行不行得通……呵呵，曾经叱咤九天的魔族如今活得也是够憋屈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策君心累地暗叹一声，抬起手，正准确叫停无限送人头的枉徒劳，骤然天上一道强光劈开，仿佛撕裂空间的一剑，携带震慑心魂的宏大杀气迎头斩下，玄黎一身坚硬无比的兽甲与罡风气罩，顿如薄纸毫无意义，从上到下一剑贯穿，直挺挺倒地，咽气。

在数千双还来不及搞懂状况的注视下，一道身影翩然落下，停在死后依旧凶悍可怖的兽尸头上。

策君一见来人，顿时表情崩溃，就差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心里想开溜却只能面如春风地迎上去，“尊尊尊尊尊上……哈哈哈哈哈哈闲来无事，遛弯吗？”

默苍离淡淡扫了他一眼。

策君痛哭流涕，“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元邪皇老奸巨猾诡计多端，我区区一只小魔岂是他的对手！尊上明鉴！”

默苍离收回视线，率先走出一步，“带我去看封印。”

策君随后。

封印之地。

方圆百里，杳无魔迹。

古神金身无限边际，镇压于整个空间，亘古不灭的梵音唱诵从云层达地底，直抵心魂，对魔族的刺激不可谓不大。

“三万年来我一如往常定时不定时地严密监控，封印绝对没有问题！”

踏及封印区域，的确如策君所言，镇压封印毫无破绽，没有受到破坏的迹象，除非亲自进入镇压空间下看上一眼，要不压根不会想到封印下已空无一物。

策君道：“没想到元邪皇如此有心机，逃走还知道补好封印掩人耳目。”

默苍离偏头看他，“你认为是这样？他一条龙，也懂得古神一脉的封印术法？”

策君被他突然一眼看得头皮发麻，“那、那尊上以为呢？”

“也许有人在他走后替他补全。”

“这样岂不是假定魔龙还有帮凶，那事情就更复杂了。”联想到贯月槎上炘王的遭遇，策君连忙澄清，“我当然不是指雁王殿下，八十一鞭三誓鞭验不出魔息，足以证明殿下清白，任何胡搅蛮缠都是诬赖构陷，我清楚，我明白。”

虽说是澄清，但这个时候提起上官鸿信反而欲盖弥彰。

默苍离淡然道：“不用害怕牵扯到他，三誓鞭无果也不能绝对地证明什么，还是策君真的笃定，上官鸿信没有瓜葛？”

这话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了，策君只好硬着头皮答道：“要说笃定，不尽然。魔龙到底是何时逃出镇压封印不得而知，但龙息初次出现是在云宫，正值殿下即位当日，无水汪洋海出事，时机太巧，即便不是……”他瞥了瞥默苍离脸色，咳嗽一声接下去，“……同流合污，也至少有些关联。”

默苍离提起，“我近来发现自己丢失了一些记忆，关于某些事某些人，这件事策君是否知情？”

策君咯噔一下，“这个……知道。”

默苍离道：“那就是说策君也是当年的当事人之一了。”

策君大呼冤枉，“我不是，我没有！我场外围观的！”

“我初遇上官鸿信时，他身上魔气浓郁，刚从魔世出来不久。”默苍离毫不避讳地坦言，“如今病逝一说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他没有死，那是什么时候进入魔世？三万年出事时？还是后来？”

公子开明脑筋飞转，吸一口凉气，“尊上怀疑魔龙破封，是有人利用殿下刻意为之？”他略迟疑，“其实，证据不足，还不必这么急着给殿下定罪……”

“策君好似很袒护我徒儿？”

策君摇头如拨浪鼓，“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默苍离倏忽转向他，神色沉然，“我答应过史艳文不提当年之事，只有一事想问：最后处置上官鸿信的谁？”

策君支吾，“嗯，这个……”

“凰后？”

“不愧是尊上，一猜就准！”

默苍离听罢默然，良久未语。魔世即便昼时也免不了天光晦暗，于是封印之地悬浮往来的梵经符纹便显得格外璀璨，光芒流转于眉眼之间，却愈发深了瞳孔下的阴影。

“当年他真的犯了天理难容的罪行，不惜处以九霄叛天刑？”

这回策君连支吾都没有，干脆不回答。

默苍离又问：“你也认为，元邪皇必须死吗？”

公子开明原本安安静静低眉顺眼，听了这话顿时悚然，“什么意思？尊上，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叛变革命啊！”就算是为了袒护徒弟也不是这么玩的！

默苍离摇摇头，意味不明，策君不好多说，心有余悸，便又听默苍离说：“元邪皇肉身已毁，元神不死，如今重回自由，势必要重塑肉身，然而至今不见动静，是刻意隐藏，还是尚未功成？”

“元神夺舍对元邪皇而言轻而易举，若说要忌惮什么，唯有尊上你而已。但以烛龙始祖狂妄心性，不说找古神与青鸾报仇雪恨，躲躲藏藏不太现实。”策君捏捏下巴低头踱步，忖道，“想必是有什么原因，至今肉身尚未重塑。”

他继续道，“其实这对我们而言不失为一个机会，当年达摩祖师只毁肉身留下元神，暂且不论是慈悲还是残忍，但元邪皇元神不死，封印却在日渐衰竭。这一天迟早会来，不过是今日明日的区别而已。”

“你想说什么？”

“元神可以不死，龙骨可以长存，但一条活血生肉的龙却不同——只要是身魂合一的生灵，就没有杀不死的。”公子开明负手，眯眼轻笑，“如果烛龙元神真在雁王殿下手里，而殿下又有意相助，不妨随他的意。即便是龙脉始祖重生也有一个初生的过程，尊上何必舍近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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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樓發表於: 2020-08-13 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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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十一.阿菁姑娘

史艳文盯着眼前这幅画足足沉默半刻有顷，才开口道：“这幅女子像，有什么讲究吗？”

上官鸿信举着那副画，一脸不相信，“这还不明显？你再仔细看看。”

画上女子五官秀丽、身段姣好，金丝白底的裙裳掐着不盈一握的腰身，染墨浓发长及腰臀，虽不至于弱柳扶风，却也十足惹人怜爱。但除此之外，任凭御主大人如何研究，也研究不出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只好摇头认输。

“漂亮啊。”

“……确实。”御主大人有点无言以对，“但尚同会能与狐狸宫分庭抗礼，资历久远树大根深，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若是殿下以为仅凭一张皮囊就能搅动整个尚同会，不免轻敌，未必能讨好。”

“搅动整个尚同会大可不必，只要打动一人就够了。”上官鸿信放下画像，“玄之玄忌惮狐狸宫中你的旧部，所以需要借助二殿下的身份才能稳住局面。如今正是收揽人心的关键时刻，小空只是个傀儡架子，玄之玄势必会留在茧林亲自收拾残局，尚同会这边无人打理，你认为会是由谁主事？”

史艳文忖了忖，“自然是副盟主沐摇光，以往盟主不便出席的场合，皆是副盟主代为出席，深得信任。不过应该只是表面关系，玄之玄那样的人，难以真心信任谁。”他将目光重新落在画像上，“所以这女子，与副盟主有关？”

上官鸿信指了指自己，得意道：“我照着他前妻画的。据说两人同是尚同会成员，成亲以后伉俪情深，三百年前，妻子在一次任务中被凶兽所杀，副盟主黯然神伤，至今未再续娶，也算长情。”

见史艳文逐渐僵硬的神情，他又补充道：“当然这不是她原来的模样，一两分神似而已，太相像反而过犹不及，就是要让他觉得心动却又弄不清楚为什么心动。”

若到现在还不明白上官鸿信的意思，史艳文枉活这么多年。眼下玄之玄坐拥狐狸宫与尚同会，在青丘可算只手遮天，两人势单力薄，轻易露面的确极为冒险。但即便假冒身份，有必要……这样？御主大人不由得目光幽幽投向上官鸿信：他有理由怀疑这更多是某人的恶趣味。

但雁王殿下没有丝毫被怀疑的自觉，笑眼盈盈分外纯良，不断催促他“快点快点”。

史艳文暗叹一声，神念催动灵诀。正如青鸾一脉的青雀赤凤，化形与媚术是九尾狐族的天赋所在，登峰造极都无需根基支持，只有掌握的深浅不同。所以即便是俏如来那样的修为，化形起来也可以以假乱真。

几乎是在呼吸之间，原本坐在上官鸿信面前的青丘御主被画中女子取而代之，犹如笔下走出，毫无二致。发间凤羽坠饰，衣间云水暗纹，就连齐胸平襟下那点半露不露的朱砂小痣，都恰到好处。

虽说这女子是上官鸿信亲手画出来的，但画中所见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拉着史艳文站起来，绕了两圈仔细打量，十分满意，“很好很好，绝代佳人，倾国倾城。”

“抬头。”

拿过早在一旁准备好的青黛、胭脂、唇脂等物，上官鸿信拖过案几扫开杂物，直接坐在史艳文面前，凑近了他，亲自上手。

指腹轻揉，涂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史艳文睁眼，正对上青鸾那双并未封敛的琉璃金瞳，瞳孔中光芒流转，望之失神。

“一直以来，关于太子殿下的传闻听了不少，但说到有情，好像只对缥缈仙尊一人有情。不曾想到，原来对女人的东西，殿下也不生疏。”

上官鸿信手上未停，声音倒是有点冷，“听得还不少，既然听了这么多，就没听说后来我俩掰了？”

听出他的不悦，史艳文道歉，“是我不对，不该提他。”

上官鸿信：“……”怎么弄得好像我很在意一样。

御主双眼轻阖，维持着仰面的姿势，“旧情已断，放下也好。茧林有不少与殿下年纪相仿的世族姑娘，知书达礼，姿容殊丽，只可惜我家小子一个个都太过年幼，不知殿下喜欢哪一类的姑娘？”

……先前不觉得，但现在上官鸿信是真觉得史艳文是头老狐狸了：为什么人一上了年纪就总爱操心小辈的感情生活？

“不必了，我已有家室。”

御主大人再次睁眼，显然略感意外，但见上官鸿信神色十分淡然，倒好像自己大惊小怪了。

他不多问，眼底却有些浅浅的失望，“唉，可惜了。”

青鸾心道，你可惜什么？没得红娘做吗？

“要说女人，”上官鸿信拿青石黛给他描眉，“首先得顺眼，然后是听话，最好不吃不喝不说话不动弹，我最喜欢了。”

御主大人不甚赞同，“皮相并非一个人的全部。”

青鸾点头，“御主所言极是，所以我喜欢的人，不拘皮相，也不拘性别。但你单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赏心悦目，言听计从，足够了。”

看着上官鸿信放下唇脂，拿起朱笔，御主又问：“那男人呢？”

描画花钿，上官鸿信愈发专心了些，一边答道：“男人嘛，有用就行。三百六十行，至少得精一样吧，废物和蠢材就算了——好了。”

他拿出镜子放到史艳文面前，颇是洋洋自得，“怎么样，我手艺好吧。”

随后在史艳文注视下，取出一柄长剑一柄短刀，长剑通体雪白，如冰雪质地，剔透莹润，短刀只有长剑一半长度，然而漆黑厚重，雕花繁复，一道封印禁制着刀鞘口，截断了整柄刀的锋戾灵窍，与一旁灵气逼人的长剑相比，更像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凡器。

史艳文到底醉心武学，对此类东西比上官鸿信更敏感，眼底顿时一抹惊艳闪过。

“红霜白露！太古仙器，一直以来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的消息都引得九天趋之若鹜，可百万年来无人寻得，竟然……”说到一半，他自己倒先释然了，“也是，会在白云帝宫，也不算很意外。只是没想到，殿下会对刀剑有兴趣。”

“……”

当年受了任缥缈的影响，太子殿下一度狂热地收集过九天诸境各种名兵圣器，拿到仙尊面前炫耀，可任缥缈那个死人，飘渺剑明明算不上多好的兵器，偏偏让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除此以外任何宝物都不入眼。

翻了个白眼，上官鸿信并不想旧事重提，“没了修为，自然需要兵器傍身，若是御主不幸身殒，我麻烦就大了。”他想起来，“还没问过，现在你剩下多少修为？”

情势所需，史艳文没有假意客套，爽快地收了一刀一剑，一边坦诚道：“一成左右。”

上官鸿信默了一会儿，才一脸看破地点头，“还行，至少能自保。”

随后两人开始商量关于尚同会的对策，期间有僧人来敲门，添茶焚香，又安静退下。

一直到月上中天，史艳文将红霜白露佩到腰间，站起来干劲满满，丝毫不见几个时辰前心如死灰的颓败，迈步准备去开门，却被拉住衣袖。

他回头，还不待问，见上官鸿信拿出一枚比他的头颅还要硕大几分的明珠，如有实质的清光在明珠周身缭绕，隐隐呈泛瑰丽蓝色。御主大人很自然地道：“尊上给你的？”

上官鸿信很惊悚，“从哪儿看出来的？”

他还准备把这东西拿去卖，这还没卖就被一眼看出来路，要是流落出去不就成了日后暴露身份的破绽？

准备上无水汪洋海取凤蚀流火前，虽然没有料到会有那么大的破坏力，但多少考虑到雁却宫和太澜宫书阁是保不住了，所以上官鸿信提前就将两处掀得底朝天，用得上的统统掠走，唯独没有……带钱。钱这东西是无底洞，带多少都不够，于是殿下索性一枚不拿。

御主解释道：“七百年前，海境一尾百万年鲲蛟陨落，死后躯体仅化为八枚凌沧海沫。鳞王为此设宴广邀诸境，敬献了四枚给尊上，余四枚收为海境至宝，总不会是……海境给殿下的？”

“……”

上官鸿信想吐血，结果他偷了半天就偷了个这么抢眼的东西吗？卖不出去的宝贝还不如没有！

史艳文直直站着，无法有所表示。御主大人是被意外袭击毫无准备，浑身上下都榨不出一个子儿。

上官鸿信走过来拍了拍他，“阿菁姑娘，你给组织发光发热的时间到了。”

“……谁？我？”

/

银槐鬼市，不夜长河。

软红十丈的赌坊门前，孤清绝丽的白衣姑娘腰佩刀剑往这儿一站，犹如熊熊烈火中坠入一枚寒冰，超群拔萃得不像话。

来这种场所光顾的客人，不说全部，九成爱美人八成慕佳丽，半刻功夫，不仅来来往往一步三回头，就连别处流连的寻芳客都被风声吸引聚拢过来。待到白衣姑娘动身踏入坊门，又过半刻，整个逍遥天雅间大堂席位占满，异乎寻常地生意火热。

“姑娘，是来玩的？”

史艳文转头，只见一位少年公子，在数位薄纱不蔽体的美人簇拥下走到他面前，摇着折扇，风度翩翩……论年纪，也就比精忠大一点，竟然就流连于这种地方？而且还很常客的样子！

史艳文心里直摇头，不妥，实在不妥。

上官鸿信抱着他的大珠子找靠谱买家兜售，“去去就回”，留给史艳文勾搭尚同会的任务。雁王殿下说，今晚这里会有一场“非法交易”，尚同会追踪已久，预备在今晚一举拿下。而身为局外人，若在两方冲突之前先抓到人，引起注意再进入尚同会顺理成章。

雁王殿下似乎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情报来源，史艳文没有多问。

之所以不去本部报到，尚同会每天加入的新成员几十个，多的时候上百个，这么多的人，不是每一个都有被注意的机会。有的人终其一生都见不到三堂堂主，更不提长老盟主副盟主。总的来说，走大路太旷日费时。

但引起这么大的动静还是有点始料未及，看来雁王殿下的人设不说高端，至少很迎合大众。

此情此景，被跟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小鬼调戏，阿菁姑娘也只能后退一步，报以微笑，“不行吗？”

凤眼流光，香唇轻启，姑娘很矜持，却又不怯场，围观的群情兴奋。

“当然可以，但这里可是逍遥天，赌注不大玩不尽兴，就怕姑娘输不起！”

“我身上没有钱，”阿菁姑娘垂目坦言，而后扬眉扫过在场诸人，嫣然一笑，“但有三件衣裳。”

众人一听，眼都直了。

“我看姑娘身上不止三件啊……”伴以笑声很猥琐。

“不能再多了……”阿菁姑娘脸飞薄红，在场之人一半酥了腿一半酥了心。

先前那少年公子推开周身簇拥的薄纱美女，双眼紧盯阿菁姑娘如火中烧，“我来和姑娘赌！姑娘赌什么？”

……

上官鸿信回来没走大门，直接飞身上了二楼，身灵如燕又有灵气罩体稍隐身形，兼之大部分人注意都被吸引，没人注意到他。寻个能看得到的视角，靠上栏杆，往下一看，顿时无语。

史艳文输了两轮，外衣罩衫都脱了干净，里衣裹胸，纤腰毕现，双臂如玉，后背裸露的蝴蝶骨形漂亮至极，这没什么，看他手边堆积如山的筹码，显然对手输得乐在其中。但御主大人赌嗨了，一手撑桌面一脚踩板凳，那阵仗就差没干了一碗酒唱“路见不平一声吼风风火火闯九州”。

上官鸿信捂脸，简直没眼看：说好的冰清玉洁大家闺秀，你人设不要啦？!

眼下正和史艳文对手之人，膀大腰圆身长九尺，输无可输，却还色眯眯地盯着阿菁姑娘倾身时胸前加深的阴影，姑娘莞尔轻笑，“这位大人颇合我的眼缘，若能赢我一回，阿菁今晚跟你如何？”

周围一圈吸气声，各种羡慕嫉妒恨，一时间落在大汉身上的目光几乎将他烧得千疮百孔，但大汉眼里只有对面天仙毫无所觉，欣喜若狂后迅速掏钱……然而摸便全身也再摸不出一个子来。

美人面露失望，“既然如此……”

“没完！”男人涨红了脸，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猛地一下将一枚玉佩拍在桌上。周围又是一圈吸气声，二楼雅间都引起一阵骚动。即便有人不认得，也看得出此物绝非凡品，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其上强大纯粹的灵力波动——高阶法器。

男人开口，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本来就这样，说话磕磕绊绊，“输了，归你！赢了，你，归我！”

阿菁姑娘目光从玉佩移到他面上，含笑，“好，一言为定。”

骰盅脆响，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结果。

开盅，对点。

男人小了一点饮恨。

“那这枚玉佩，阿菁笑纳了。”

就在史艳文伸手准备去拿桌面中央的玉佩，男人眼珠子飞转，临时反悔，抢在史艳文之前去抓玉佩，打算抢了就跑。

可他的手刚堪堪抓起玉佩离桌一寸，就被另一只手闪电般的扣住手腕，压了回去。任凭如何挣扎，纹丝不动。

男人盯着突然出现的上官鸿信，怒目圆瞪，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喘气，“你！放手！”

“愿赌服输，是我们的了。”

上官鸿信猛地收力，男人惨叫一声，玉佩被迫脱手。

这显然是预谋已久——周围众人立即从看美人状态切换到看戏状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完全没有上来阻止或者落荒而逃的迹象。

男人意识到自己上了套，怒不可遏，真元爆开，拳脚了得，招招朝死穴上走。上官鸿信游走如龙，始终浅笑从容，并不他正面交手。上官鸿信愈是平淡，男人愈是恼怒，大吼一声，祭出体内一把通红大刀。

“住手！黑九三！尚同会在此，你胆敢伤人！”

史艳文与上官鸿信不约而同循声望去——主角终于姗姗来迟。

“这人竟是黑九三……”

“第一大盗……”

“前阵子慕容谷古晞玉被盗，传言就是黑九三干的，原来就是这个东西……”

在周围众人窃窃私语中，尚同会众持兵器围拢，一番交战，一代大盗落网。

早在尚同会出现之时，上官鸿信就罢手不干退出战圈，交给对方解决，但被擒的大盗被迫佝偻着背，还宁死不屈地昂头，还死死盯着上官鸿信两眼喷火。

上官鸿信懒得看他，史艳文已经穿好衣裳，将玉佩交给来到两人面前的来人手上，此人没有黑九三那么魁梧夸张，但也江湖气浓重，接过古晞玉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才对两人抱拳多谢，眼底欣赏不加掩饰，尤其是对站在后面的上官鸿信，“兄台好身手！”

上官鸿信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皮笑肉不笑，“好说。”

来人又对史艳文道：“此回古晞玉物归原主，两位都有功劳，丘某感激不尽。”

上官鸿信道：“姓丘，你是丘棠？”

史艳文轻声斥道：“阿离，不许无礼。”他转向丘棠，“原来是尚同会鸠堂丘堂主，这位是舍弟，高鸿离。”介绍了上官鸿信，又介绍了自己，“阿离随性惯了，冒犯之处，堂主勿怪。”

“没事没事。”丘堂主笑得憨厚，“我喜欢真性情的小伙子，何况令弟本事不小，这个黑九三修为不低，极擅逃窜，我们追捕他多日，都拿他没办法。”

“凑巧而已，也没想到在无意间帮上了忙，没添麻烦，已属侥幸。”

收拾残局，打道回府，两个人在前面越谈越投机，上官鸿信和押着黑九三的会众弟子跟在后头。听着前方一路笑语不断，上官鸿信想，这个青丘御主，真是放哪儿都是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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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樓發表於: 2020-08-13 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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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十二.停不下来

默苍离一开始真是连杀人都心都有了。

趁他全无防备，用这种下作的手法对付他，锁魂的禁制阵法直接打入魂体深处，一瞬间切断了魂体与躯体的连接，困锁住他的魂体动弹不得，上官鸿信为了谨慎，甚至还在其上另封了十余道防御阵法以防他尽快破阵。

当晚发生的动静他一概知晓，但躯体陷入昏睡、魂体被封，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瞬间明白过来原来这几日上官鸿信青雀缠身并不是什么寻找俏如来，而是在确认阵法位置、推演阵眼方位，青雀衔断云石为基石布阵，时机一到一举突破。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预谋已久。这个混账，一边跟他冷战耍性子、跟他可怜兮兮求安慰、跟他如胶似漆耳鬓厮磨，一边暗地里算计。

上官鸿信……上官鸿信！你真的敢！

默苍离自认也是瞎，分明在西荒已经被他骗过一次，这次居然还不设防。真是个好徒儿啊，绵里藏针背后捅刀，他觉得自己真是对上官鸿信太宽容，让他蹬鼻子上脸到一再挑战他的底线。

打得你半身不遂你不服，那就抓回来直接碾碎肉躯，禁制神魂，看你还怎么跑！

上官鸿信破阵离开后，杏花和剑无极忧心忡忡地守在默苍离身边，他们不知道上官鸿信用什么丧心病狂的办法对付默苍离，生怕他有事。用了一日一夜默苍离才尽数冲破锁魂阵法和防御阵法，越是突破困阵越是愤怒难遏，直到第二天夜里突然睁眼。

两人惊悚地看着默苍离脸色前所未有的阴沉，原本准备好的对上官鸿信的控诉全都不由自主咽回肚子里，杏花君战战兢兢地开口：“那个啥，苍离啊，你冷静点，鸿儿可就一条命，你把他打死了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了！至少，至少下手轻一点，他身上还有伤……”

剑无极连连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默苍离没有理会他们，一言不发化风掠进了洞府，整整十日不出。期间废苍生来找他，问到默苍离所在，两人往洞府里一指，然后以目送烈士的目光注视着他走进去。

“滚！”

果不其然下一刻直接被掀飞出来，杀伐凶戾毫无收敛，杏花君聚齐枝蔓形成屏障，被气劲冲击得摧毁殆尽，但好歹挡住了杀气，才让薮泽众生灵幸免于难，之后同情地把废苍生拖回来疗伤。

但在最初的暴怒过后，随即涌来的是无尽的无力感。

一意孤行，任性妄为，讲不听，打不怕——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徒弟。

默苍离想自己在云宫，凭着一股怒气和以三誓鞭验明清白，下手已经足够狠，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还真把他抓回来粉身碎骨，一辈子禁锢神魂不死不活？

心烦意乱，要是谈个恋爱这么麻烦，还不如一掌劈了干净。他存在一世随性惯了，还从来没有受制于谁如此作茧自缚，骂得太狠怕他伤心，打得太重怕他死，不能磕不能碰，还不如当个祖宗供起来，他一再的退让妥协没有换来丝毫改善，反而助长了那孽徒的嚣张气焰。

……呵，我不介意换种方式。

更何况，有天大的麻烦你不能跟我商量？不就是一条龙，至于护他护到这个地步！

一想到这个，默苍离不仅气愤，还有点气堵。

十日后，默苍离出来，周身煞气尽敛，淡漠如初。他拿起插在水边的墨狂，经过剑无极的身边只说了一句“跟我走”。

剑灵惊恐，拉着杏花君死活不肯去。杏花劝他，“不要说话不要动弹，乖乖窝在墨狂里没事别出现，有事也看情况再出现，不要招惹他应该就可以了。”剑灵哭道：“你还应该，伴君如伴虎的又不是你！”

默苍离先去了魔世查探封印，过了三万年，沧海桑田，残留下来的痕迹极为有限，而后又去了魔门世家，拜访还珠楼。魔门世家有记载龙脉的古籍，还珠楼有事无巨细的情报讯息。

自从任缥缈失踪，还珠楼混乱过一段时间，后来据说有了新的主人，神神秘秘不露人前，勾得不少人好奇心爆棚又无可奈何。这次尊上圣驾，神秘的楼主亲自前来山门迎接。剑无极看见来人很是吃惊，但默苍离很淡然，还珠楼主是神蛊温皇，知道此人与任缥缈乃是同一个人，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就是不知那些在楼主跟前贬低前主人讨好新主人的人，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心情。

默苍离在还珠楼一待就是两个月，剑无极早在跟着他出来的第二天就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本性，在魔门世家闹得鸡飞狗跳，到了还珠楼倒是收敛了一点，可这只是一开始。一开始他每日磨着默苍离要走，到后来三天五天不见人影，显然乐在其中。

默苍离本就知道他是任缥缈的剑灵，没有一直拘束他的道理，这次便有送他回来的意思，所以看剑无极在还珠楼适应不错，他还略感欣慰。然而当两个月后他准备离开，问起剑灵，却得到意外的回答。

剑无极拉着他衣袖，听了他的话，表情有点怔怔的，默苍离以为是自己没有表述清楚，便准备再说一遍，却见剑灵低下头，半晌憋出一句，“……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默苍离道：“你有灵智，自在一身，何谓旁人要不要你。还珠楼是你的来处，你愿留下便留下，想回薮泽便带墨狂自己回去，我有事在身，不便带你。”

剑无极听后怔愣了好半天，他一直以为自己剑生剑灵，只是旁人的附属品，可默苍离却说他是自由自在的一身。回过神后，剑灵狂喜难抑，扑过去抱紧默苍离，“苍离你真的太好了！”

除了两个徒弟，默苍离不惯与旁人拉拉扯扯，俏如来纯属缠得多了默苍离被迫习惯，至于上官鸿信……现在默苍离只想揍得他满地找牙。

剑灵不放心，确认道：“你说的，真的让我自己选？”

“嗯。”巴着脑门，推开扎手扎脚的剑灵，不耐烦道：“赶紧决定，别耽搁时间。”

“薮泽，我就不回去了。”默苍离心想，果然落叶归根，却又听他说，“可我也不想留下。”

虽然出乎意料，默苍离还是点了点头。也是，九天诸境，四海八荒，天下之大，何必非要把自己拘于方寸土地，或许他曾经跟随任缥缈走过山遥水远，但如今前尘已远，为何不能再走一遍。

“墨狂给我。”

剑无极拿出墨狂，默苍离在其上设下固魂锁灵的术法，“你魂体尚且不稳，在还珠楼，神蛊温皇可以为你调理，回薮泽有杏花，但独自在外就不是这么方便。”他拿出一只瓶子给剑无极，“这是固魂的灵丹，用完了去问杏花要。”

剑无极没想到他会连墨狂都给自己，郑重其事地收了墨狂又收了灵丹，感动得一塌糊涂。

本以为神蛊温皇会从中作梗，没想到楼主放人放得相当痛快，何止痛快，简直不闻不问，这倒省了默苍离再与他一番纠缠，出了还珠楼，两人分道扬镳，自此各奔东西。

/

月光清幽泛冷，云纱层层叠叠，上官鸿信掀开一层又一层的纱幔，似乎没有尽头，纱幔薄如无物，多了却也掩人视线，外面的景致看不分明，但他却在层层纱后看到朦胧颀长的身影。

心悸愈快，似有预感，随着薄纱逐次掀开，人影越来越熟悉。

“师尊……”

上官鸿信叫出日思夜想的人，思念涌上头，几乎激出了泪水，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把人揽近怀里，无论多紧都不够紧。

上官鸿信红着眼睛，声音软软弱弱，“师尊，你还在生鸿儿的气吗，鸿儿错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怀里的人没有说话，上官鸿信却难掩情思，埋头含着耳珠缠绵，又吻住双唇，师尊没有吱声，却十分温顺，在他叩开齿关时，甚至还得到了热情的回应。

原本环抱肩膀的手臂向下滑到腰臀，上官鸿信轻喘着，嗓音低哑，拉过师尊的手放在自己已经蠢蠢欲动的某处，“好师尊，帮我揉揉，鸿儿难受……”

师尊的声音染上意动，但依然清冷，“揉揉？”

“嗯……”

上官鸿信只顾贴着他亲昵，应得含糊不清，却在下一刻猛地推开默苍离，后退老远。

“默苍离你——”

他心有余悸地捂住自己那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地十分精彩。方才要不是他退得够快，默苍离已经一把捏碎了他！废了我有什么好处？这不仅是我的性福，也是你的性福！

默苍离慢条斯理地显出手里一个东西，上官鸿信定睛瞧，眼睛都直了——三誓鞭！怎么还在，不是被云宫收回去了吗！

“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

默苍离声音极冷，说话间，一鞭子紧跟着甩了过来。

上官鸿信有心想躲，但双脚像被灌了铅，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鞭子破风裂空越来越近……

“！”

上官鸿信趴在桌上猛地惊醒，一身冷汗。

心脏砰砰砰像是要破体而出，上官鸿信双手按着心口把它按回去，忍不住怔怔地摸向自己的腿……刚刚在梦里师尊那一鞭打的就是他的腿……还好，没断。

以为是个春梦，结果是个噩梦？！

/

临近子时，阿菁姑娘刚洗完浴，帷屏上倒映着凹凸有致的女体身形，披上单衣长袍，长发半干不湿地搭在胸前后背。

拢着衣衫系着腰带走出来，就看到上官鸿信坐在屋中，脸色不好地盯着他。

史艳文不明所以，还没开口，就听上官鸿信严肃地道：“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要大祸临头了！”

史艳文在他身边坐下，“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是玄学。”

“做噩梦了？”史艳文轻笑，安抚地摸摸他的头，“我以前也梦到我家一只小狗死了，后来它就真的死了。有的梦是自然反应，但大多梦都是反的。”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上官鸿信拍掉他的手，“不能坐以待毙，我要出去避一阵子，尚同会交给你了。”

“好吧，但尚同会有明令不许会众私自离开，你得有所准备。”史艳文不多干涉他，“几天后我也要走，说是带些新入门的会众出去历练，这次来的都是各宗派选出的小弟子，年纪轻没经验，拉出去走走。”

“你入会也就两三个月，这就成前辈了？还历练，去哪儿？丘棠让你去的？”

“嗯。不只是我，也有其他老弟子，去哪里没说，丘堂主说到时候会告知，既然是带小弟子长见识，想来不是很危险的地方。”

上官鸿信冷笑一声，“故弄玄虚。”

那日两人被丘棠从鬼市带回，就直接入了其所领的鸠堂，虽然有预谋之嫌，但无所谓，如何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靠真才实学，靠心机策略，都是和“普通人”拉开差距的本事，尚同会没理由拒绝。而这三个月来，阿菁姑娘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她的个人魅力，人缘无敌人心所向，所过之处没人不夸一句好，除了修为不高，“阿菁姑娘是完美的！”

反观高鸿离，这个人脾气差个性怪，总的来说，目中无人。偏生有时连高层都一筹莫展的难题，他从旁经过听一耳朵，稍微提点一两句都能一矢中的，让人豁然开朗。高层不必与之交往，自然欣赏有能力的年轻人，但普通会众就不一样了。有笃定他将来平步青云的，想提前结交混个脸熟，无一不碰一鼻子灰，又有看他横行霸道不可一世，有心想要教训教训，结果都是把自己栽进去。久而久之，生人退避，鬼神莫近。

说两人是姐弟，简直匪夷所思！

但要说上官鸿信故作高冷，其实不然……当然他的确懒得和这些跳梁小丑交陪，重点是他不想浪费时间。

元邪皇不在了，凤蚀流火只能由他自己炼化。原本他以为这就是青鸾一脉死后聚集起来的一团真元，结果亲自上手之后才发觉远没有这么简单。

当初邪皇硬生生替他承受了绝大部分元力入体的冲击，才保住他的躯体没有当场崩溃解体，然而现在尚未炼化的元力无时无刻不在他体内暴窜，吞噬他原本的真元，炼魂淬体，有时能把他痛得眼前发晕。但他还经历着亡命水时不时的发作，和亡命水相比起来，这点痛楚还不算什么。

主要还是不稳定，要是在紧要关头这么来一下，那就是掌握不住的变数。

另外有一件事他很在意，“凤蚀流火”，这四个字，当日他清清楚楚地从玄之玄口中听到——青鸾一脉的禁术，玄之玄再怎么通玄，能知道就不错了，竟然认得出？和地门的交易，连凰后都不知情，否则她岂能容下缺舟在云宫坐镇这么多年，玄之玄对交易应该也不清楚。但就连上官鸿信都是取得之后才第一次接触这个东西，玄之玄凭什么比他更清楚？

还有一点，就是关于他自身。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当年他是太子殿下时，以为羽国迟早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对武学也好、布阵也好、术法也好，不求甚解，单凭兴趣，导致太子殿下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精。

但现在情势不同了——他需要，他需要这些东西来帮他达到更高的位置。在云宫的那段时间，除了算计十八堂弟，大多数时候他都待在太澜宫。太澜宫收入整个云宫最精深最完整的古书典籍，包括只有青鸾嫡系才能拿到的寰宇昭空。

而后来在薮泽，除了和默苍离冷战、厮混，他最常待的地方也是书阁。

默苍离就像曾经的他，看书收书全凭兴趣，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但能让师尊看得上眼的东西，无一不是精妙绝伦。当然其中不乏外人强行送给他的典籍，良莠不齐……但上官鸿信翻了个遍，却硬是没有找到当初自己手抄送给他的那卷《菩提心经》，难道被师尊扔了？不该吧。

但想想他连自己送给他的白竹笛都能随手扔，好像扔了一卷佛经也不是不可能……哼！

两处时间都不充裕，上官鸿信看得很快，能过目不忘的便一遍记住，艰深晦涩的拿刻灵石记录下来，如今才是消化钻研的时候。

因此在尚同会，史艳文在外面招蜂引蝶，上官鸿信闭门不出，成日不是炼化凤族元力就是钻研阵法术法。阵法的布置需要材料为基础，除非自身修为足够高深，但上官鸿信不想暴露凤族根基，于是各种材料都从尚同会拿，以至于到后来掌管材料的弟子一见他就像见了鬼，吸血鬼！

上官鸿信练习得多、挑战得大，灵力耗竭、反噬受伤都是常有的事，史艳文时常来他练习的秘地寻他，见他脱力倒地就背他回去。

史艳文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有的事，欲速不达，循序渐进更好。”

上官鸿信伏在他的背上，气息弱得只剩一缕，昏昏欲睡，他说：“我停不下来，一停下来，我就忍不住想……父王在看着我，翎叔叔在看着我，我欠的人都在看着我，我就……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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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樓發表於: 2020-08-13 23:1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六十三.两连战

自从史艳文失踪以来，茧林狐狸宫的气氛就不好，无时无刻不浸淫着紧张。这种氛围在西荒撤军，狐狸宫诸位大将从边境回来之后，愈趋激烈。直到近来，才在玄之玄劳心戮力的劝抚中有所缓和。

为此，狐狸宫中一些原本对尚同会持有忌惮不满的旧臣，也不由地对这位尚同会盟主稍有改观。

御主出事，盟主没有趁人之危，反而扶持御主之子二殿下掌权。

对待狐狸宫不满的旧臣，也没有仗着尚同会势力欺压，反而安民抚众，恩威有度。

但总有一些刺儿头，对尚同会插手狐狸宫之事怨愤难消，成日吵嚷着、催逼着盟主寻找失踪的御主大人，或是打算浑水摸鱼从中牟利，在政事上和盟主龃龉不断。

于是盟主只得日以继夜，一边安抚众人，一边竭力搜寻御主下落。

这边朝乾夕惕刚刚消停，那边宫人就急急来报。

“禀、禀告盟主！二殿下……不见了，殿中只留下这个！”

同时呈上纸条一张，盟主接过一瞧，纸上只有四个大字：有、事、烧、纸。

盟主好不容易酝酿的一点睡意，登时被怒火取而代之。

“一群废物，你们怎么看的人！”

/

上官鸿信远远避开了尚同会，但却没有离开青丘范围。总的来说，不提妖魔两境，比起西荒、海境、道域这等是非之地，青丘还算个适合居住的地方。这里自由散漫，各种小群体各行其是，圈地为生，自给自足，不受头顶某一强权束缚。当然有利有弊，可谁家又有完美的生活方式，弊端这里就不提了。

青鸾且走且停，犹似随行闲逛。从前未曾注意过的青丘风物，走过旁观，也稍觉有趣。

但是心底压着的那股躁动不安，即便离开尚同会也没有丝毫缓解。

上官鸿信西子捧心双眉微蹙，思索道：难道真的是心有灵犀？不会是师尊出了什么事吧……不至于，师尊可是古神，元邪皇都没了，他天下无敌，谁能让他出事？

摇摇头禁止自己杞人忧天，上官鸿信手执竹筷夹起一块清烧茄子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眉头皱得更深，秉着极大的涵养才没吐出来，面不改色细嚼慢咽地吞了，然后立即把那盘茄子推得老远。

难吃！

“听没听说最近阴阳道前的那场大战？可怕，我听一个从西荒那边逃回来的族人说，他们暂留的村子隔着百多里呐，都被波及毁了一村的屋子！”

“嘿嘿嘿，那群恶狼窝里斗狗咬狗，再好不过，最好打得两败俱伤，岂不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时候咱们再……活该，西荒得意不了多久了！”

青鸾端着碗，不着痕迹往邻桌那边凑了凑，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这些日他热衷于闭门修行，俗事不理，一些江湖上传言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很全面。这会儿往这听一耳朵，便知道话里主角是谁了。

还不错嘛，比他预料的更快些。

但再听下去，却开始意外。

苍狼出了阴阳道，对上的竟然不是绝命司，而是铁骕求衣。

自那日苍越孤鸣抱着狐狸跳下两分阴阳道，铁军卫越道回境，回返万里边城，却不踏昧廷一步，并亲领一队人马于阴阳道前就地驻扎，在沿线布置岗哨，仿佛铁了心要捉住这个……逆贼，或者幼主——这个称呼得看铁军卫的立场。

昧廷倒也遣过几回使者来请，军长总有理由回绝，几次之后，竞日孤鸣竟也不再勉强，既不派兵镇压，也不催人表态。一个个端得四平八稳。

诡异的僵持一直持续到不久前苍越孤鸣跃出阴阳道撞上铁军卫。

仅仅隔了三个月，此前幼弱无力的小狼王仿佛脱胎换骨，据说百里开外都能看到阴阳道上空阴云密布雷电霹雳的骇人景象。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战中，苍越孤鸣一举掀起镇压了阴阳道九万年的缥缈剑阵，雷霆剑意凝作攻击，重创铁骕求衣。

不仅如此，铁骕求衣还被苍越孤鸣“礼尚往来”地一脚踹下阴阳道——那可是没了剑阵镇压，恢复当初墨狂一剑裂地、妖魔狂舞的阴阳道——至今生死不明。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这……上官鸿信听到这里，几乎对那小狼崽子无语了：你脑子呢！铁骕求衣要是死了，谁领铁军卫来助你复国？风逍遥吗！

但这还不是落幕，铁军卫大战方歇，距离阴阳道不远之地再次爆发开一场不输前阵的恶战。但没有铁军卫那么人尽皆知，山崩地裂之下，漫天风尘掩目，肆虐乱流扰乱灵感，无法分辨另一人身份，更不知最后胜负生死。

旁人不知，上官鸿信却再清楚不过。

——鸩罂粟现身，绝命司抢人，和苍狼对上了。

生死不知么……

朱楼高矗，上官鸿信临窗而坐，远处天晴水碧，水榭画舫，他垂眼俯瞰，下方尽是熙熙攘攘的众生，不自觉地牵动一抹淡笑——若是你能活下来，那便有资格了。

至于苍狼会在对上绝命司之前，先对上铁骕求衣，这实在是上官鸿信预料之外的，不过这样更好：没有什么比亲身经历更有说服力。

/

十余日来，铁军卫日以继夜，无畏生死，一拨又一拨的士卒赴阴阳道下寻找军长，然而一次次带回来的消息越来越令人绝望，不仅下去的士兵九死一生，更连军长的一丝踪迹都没有见到，灵波丝毫无感。

一直到第十七日傍晚，才在阴阳道前找到了一身断筋挫骨、自己爬上来的铁骕求衣。

军中积郁气氛总算一扫而空。

风逍遥仿佛死过一回，肉眼可见的憔悴和抓狂，抱着他不肯撒手。铁骕求衣尽力安抚了他，让他先去休息。

账内较之外面暖和，军长一人坐在塌边，面前长案放着药物纱布之物，他自己换了药，赤裸着结实遒劲的古铜肌肉，极为漂亮，即便药纱裹身也丝毫无损于这份狞厉美感。

呵，真不愧是能够镇压妖魔九万年的飘渺剑，最后那一击，剑气铺天盖地吞没而来，几乎将他整个肉身摧毁殆尽，若非他祭出保命的替身自保，现下恐怕凶多吉少。但话虽如此，能够掀起剑阵为己所用的苍越孤鸣，更加不可小觑。

短短时日，脱胎换骨。

越是逆天的力量，越是代价惨重，越是惨重的代价，越是需以不灭的执念支撑。很好。

不过……这小子杀起性来不带脑子的么？一开始还说着要招揽，打着打着就招招下死手，反倒是铁骕求衣有所顾忌不敢下杀招。

“稚嫩。”

军帐内只剩军长一人，火光跃动，在帐幕上投下狰狞的影子。帐外三军偃息，但闻夜巡的军士持刀披甲步伐齐整，近而又远循环往复。

一只半巴掌大的黑色雀鸟，毫不起眼，飞到军营上空，这里停停，那里歇歇，一双豆子眼睛滴溜溜亮晶晶，最后扑打着小翅膀，顶开闭紧的幕布，飞进军长所在的军帐。

军长已穿好柔软里衣披上坚硬铠甲，全然不见伤疲痕迹。军中枕戈待旦、夜不解甲，为了随时应敌。

“见过军长，晚辈有礼。”

青雀入帐化人形，落在军长榻前远近适宜的位置，玄衣赤冠，长身玉立，从容雅致。

铁骕求衣察觉到账内有陌生的灵力入侵，没有立即发作，但在看到来人现身时，还是颇为意外。

“雁王殿下？”

话说当日，默苍离将上官鸿信自云宫“抢走”便囚禁起来，以上殊庭为首的一些朝臣与族脉愤愤不平，几番拉帮结伙往薮泽要人，无一不铩羽而归。正焦头烂额时，便听闻薮泽上演了一场规模不小的阵法互斗，有目击者称，当时的确看见了青鸾凤身现世，虽然一闪而逝，但已足够耀眼灼目，感应神召的纷纷当场跪下拜凤神。

于是便有人捕风捉影地猜测，尊上没能看住人，上官鸿信破阵逃了。起初上殊庭还沾沾自喜，以为殿下逃出困囿会回宫即位，然而几个月过去却再没有一点踪影，仿佛蒸发。

连带着默苍离也没有什么消息。

诡异。

所以这么一个人，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自己军帐里……铁骕求衣打量一番——虽然是幻体，但也足够让人诧异。

上官鸿信开门见山地表示，希望铁军卫能够助苍狼复国，奉为狼王。

饶是铁骕求衣稳重，也被他厚颜无耻的态度略略惊到，“我不知羽国的雁王殿下竟对我西荒王权归属如此上心。”

“军长高看我了，上官鸿信虽不是唯利是图之辈，却也知道趋利避害此乃本性，若无益处，我何至于淌这摊浑水？”他叹息一声，轻愁恰到好处，烛火下眉眼如画，分外惹怜，“军长是明眼人，凰后筹谋多年，白云帝宫早已沦为她掌中玩物，而我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如今这云宫，是半步也踏足不得，只得流离在外，无所归依。”

军长冷漠。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希望西荒平定之后，也助你扳倒凰后复国？”

青鸾眨了眨眼，无辜地道：“怎么可能，我尚有自知之明，空口白牙，也无筹码，怎么能为难军长许下如此重诺。我今日来此，只是想与军长以及未来狼族王上结个善缘而已，完全是为军长您考虑啊。”

铁骕求衣听笑，换个坐姿，“如何为我考虑，说来听。”

青鸾眼含笑意，十分温良，“我素知军长事君事国，无所偏私，但有时也需适当地为自身考量，毕竟抱负与权力息息相关，没有相应的权力在握，军长一腔抱负谈何施展的空间？最终也不过是沦为他人谋利的棋子。竞日孤鸣是什么样的人？常年伪装，篡位起家，这样的人，即便为王，又能给予旁人多少权力和信任？更何况，他本身已是智武双绝，文无需军长运筹帷幄，武无需军长披荆斩棘。虽然军长您已是昧廷朝堂第一人，但于竞王爷也并非不可或缺。

“纵然今日军长揣着一腔爱国忠君的热情向他投诚，在竞日孤鸣，也不过是把支使差遣的工具而已，即便比别人好用一些，也终究是个随时可以替换的工具。”

铁骕求衣道：“君臣之道，本就如此，企图向君王求取绝对的权力与信任，本身就是无稽之谈。”

“军长当然有大本事，在竞日孤鸣手下，也有自信能谋得相当地位。但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

铁骕求衣挑眉，“退而求其次，殿下在说笑？”

“军长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莫非是在逗着晚辈玩？所有人都认为苍越孤鸣与竞日孤鸣天壤之别，可那些蠢材眼瞎，军长也眼瞎？”上官鸿信换上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十分轻巧自然地说着刻薄的话，“为君者，发号施令，人心所向，是一境之魂。有什么样的君主，便可望见往后的一境气运。军长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西荒，一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人戴着面具求存的西荒，就一如颢穹孤鸣在位至今？还是敢于搏一次去争取一个不同以往的局面？这也许是军长一生仅有的机会。”

他负手而立，扬扬眉毛，像是说起自家不输外人的小弟，“再者说，苍狼哪里比竞日孤鸣差了？他有争取的勇气，也有践行的行动力，”上官鸿信走到铁骕求衣跟前，俯下身，与他四目平视，掺了金的琉璃双瞳熠熠生辉不能逼视，“唯一不同的是，苍狼需要你，他在等着军长雪中送炭，从此你们都将非彼此不可。”

铁骕求衣迎着他双瞳，面不改色地道：“你口中这个等着我雪中送炭的人，差点杀了我。”

上官鸿信视线移下，瞥到衣襟内延伸出来越过左肩的药纱，同样面不改色地回：“这显然是意外。”

/

修儒趴在床边，他本来应该醒着，但实在太困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直到苍狼醒来挣扎着要下床，他才被伤患惊醒，慌忙拉住，拉不住就索性抱紧不撒手。

“苍狼哥哥你快躺下，药神先生说你还不能动！”

但苍狼两眼猩红，不知是清醒还是不清醒，抓住他的手腕扯开，也不顾掰断不掰断，修儒痛得嗷了一声，苍狼挣脱，却被迎面飞来一根细不可察的银针刺入头顶某处穴道，攻击性十足的躯体晃了两下，往后栽倒回床上。

修儒红着眼睛忍着痛，把他扶正躺着，盖上被子，回身，“药神先生。”

鸩罂粟端着医具走近来，微蹙着眉，“他醒了几次？”

修儒答：“第三次了。”

“得加点安神的药了。”醒着折腾还不如睡着养伤，经过方才的剧烈动作，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崩裂，刚换好不久的药纱又得重新包扎。

药神转头向修儒道：“去打点水来。”

“哦，好！”修儒点头，啪嗒啪嗒跑去了。

……

像是无尽的甬道，被追逐着不断逃跑，心脏剧烈搏动，随时能够破体而出。

他只顾着逃，不断地逃，早已不管身后的威胁是近是远，脑子里除了奔跑的概念容不下丝毫其他。

任何阻碍的存在都毫不犹豫地斩断。

荆棘，斩断。

障壁，斩断。

人，也斩断。

“……”

苍狼醒来的时候，右手还无意识地握住刀柄，但手心只碰到手指，手中空无一物。

视线黑红一片，渐渐褪得灰白，又渐渐清晰，他看到了屋顶。

耳边响着一种声音，哒，哒，哒，声音不大，很有规律，时而清脆，时而沉闷，他就着这个声音闭上眼睛，躁动的心绪逐渐缓和，呼吸也趋于平稳。

“……药神先生。”

鸩罂粟正在捣药，听到他唤，放下药杵，出现在他视线里。

“醒了，感觉如何？”

苍狼自我感受了一下，就是很普通的受伤的感觉，便老实地答道：“疼，还有累。”又问，“其他人呢？”

鸩罂粟道：“都很好，叉猡受了轻伤，我已替她医治了。”

苍狼垂下眼帘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宽慰和高兴，没有人出事就好，总算他保住了身边的人，“那……俏如来呢？你看过他了吗？”

鸩罂粟略顿了顿，但这一瞬的迟疑却被苍狼敏感地接收到了，“他的情况特殊，不是我一时能够处理的。”

“连你也……”苍狼心情跌入谷底，“你是药神，医道第一的人，连你也救不了他……”

药神闻言微怔，想到往事，低声道：“我救不了的人，何止是他……”但忽而回过神来，不忍见苍狼惶然的反应，安抚道：“别担心，我虽无法根治，却能暂时稳住他的状况。说一时不能处理，是因为这不是单纯的伤病，仅靠药物是无法解决的。”

苍狼眸子清亮，“你知道原因？要怎么才能恢复？他以前没有这样的症状。”在云宫时，俏狐狸可活蹦乱跳了，倒吊着都能和上官鸿信对骂一个下午。

“你不要急，平心静气。”药神轻抚他的心口，“我不知前因后果，但目前来看，他正和另一个人共用一个共生命格。”

苍狼不解，“共生……命格？”

药神解释：“这通常是双生子间，因为出生时的某些异状才会产生这种命格，就像是生死薄上明明只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便只能随之得到一人份的生气，但如今瞒天过海出生两人，于是两个生命不得不共用这一份的生气。就像天平的两端，一旦倾斜于某一方，必然意味着另一方被剥夺了资源。你说他此前这个没有这个症状，那便是这一人份的生气都聚集于他，而另一个人寥寥无几，只是如今……反过来了。”

苍狼听得一知半解，却听懂了关键，“双生子……狐狸宫二殿下？是他抢了俏如来的生机？”

“对你而言，是他抢了俏如来的生机，但对他而言，也是俏如来抢了他的生机。共生命格无所谓以谁为主，这是他们共同的命运。”鸩罂粟心有所感，像是知道了他在想什么，“王上切莫心怀怨怼，于修行有碍。”

苍狼目光稍冷，“人没了，便无所谓怨怼不怨怼。”

听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鸩罂粟反而笑了，“俏如来是一条命，那二殿下就不是一条命？你只为自己着想，有没有想过爱他的人会怎么样？”

“哦。”苍狼一脸冷漠，“跟我有关系么。”

“王上，”药神轻声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双手沾血，一旦开了这个头，就再也覆水难收了。”

“我已经沾过血了。”

“可你还没沾过无辜者的血。”

“……”苍狼沉默有顷，忽而咬牙狠心道，“哥哥不管杀谁，都不会犹豫！”

上官鸿信，哥哥——此前绝命司来袭，鸩罂粟就听他提过了。绝命司本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苍狼与铁骕求衣战后伤筋动骨奄奄一息，趁人之危不战而胜带走鸩罂粟，没想到这浑身是血的小狼崽子还能爬起来跟他五五开，甚至逐渐占上风。

提起上官鸿信，鸩罂粟低落许多。

“你想变成他那样的人吗？”鸩罂粟说，“殿下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口吻有异，苍狼忍不住转动视线去看他，却见鬓发遮掩了双目，无法看清，可那话中有着过于沉重的愧疚负累，让他接不住。

药神低声道：“绝命司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怪殿下。”

“什么话？”苍狼只记得自己狠打狠压问他要亡命水的解药，那个人却死活不给，“哦，是说哥哥叫他来对付我？”

他不以为然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不相信？”药神有点愕然，老实说，连他都信了。

绝命司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一个半死的苍狼压着打，打到最后气急败坏，还在听他不断逼问自己亡命水解药，当即怒不可遏，“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你还在为他好？！我来这里，就是他叫来的！”

牵生绳，阴阳道，绝命司来了，无外乎三种结局。

要么，绝命司没来得及救下苍狼，苍狼自己死在阴阳道下，这对绝命司固然是天大的损失，对上官鸿信却没什么损失。

要么，绝命司顺利在崖下找到苍狼，利用牵生绳引出鸩罂粟，但没了利用价值和西荒倚仗的苍狼便只能任他宰割处置。

要么，就如眼下，苍狼自己从阴阳道下出来，打退虎视眈眈的敌人。

第一种最糟糕，第三种最理想，第二种不上不下，但至少活着，活着就有可能性。

上官鸿信要的，要么成神，要么死。

简单明了。

鸩罂粟心想：这种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苍狼望着屋顶，说道：“如果哥哥真的这样算计我，我也要听他亲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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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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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