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14 【蒼俏】-《娑婆》番外-千秋 6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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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篦

若有人兮山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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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364)

40樓發表於: 2018-09-09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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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俏】-《娑婆》22

　　「看什麼看！你們不是要找大夫嗎？我就是大夫！」臨時駐紮的營地中，千雪孤鳴右手鬆鬆搭在腰間的長刀上，一身戎裝，終於忍受不了對方狐疑的眼神而破口大罵起來。

　　對方被他兇了一頓，也惱了，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千雪孤鳴下一波口水又氣勢洶湧的噴了過來。

　　「沒見識的傢伙！難道這世界上只許有允文允武的書生，不許有允武允醫的軍人嗎！」

　　哪有軍人像您這樣的……

　　千雪孤鳴的身後，依舊是那名倒楣的傳令兵，見自家王爺氣的口水一陣狂噴，絲毫沒有消停的意思，不由得向對方投以憐憫的眼神。

　　被罵的那人是個不甘勢弱的，回過神來正準備反擊時，身後營帳突然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本來還想繼續跟對方掐架的千雪孤鳴突然神色一凜，也不等對方反應，立刻推開眼前人，掀開帳簾，一眼就看見病懨懨的北競王躺在舖得厚厚的毛毯上咳嗽，一張臉白得可怕。

　　千雪孤鳴見狀，二話不說的上前為他把脈，半晌過後，才皺著眉頭將他的手重新放回毛毯裡。

　　「都說了王叔體弱，出行需精心照顧，瞧他們把你顧成什麼樣了！」千雪孤鳴一邊審視四周，一邊嫌棄道：「環境還這麼差，根本蓄意讓人加重病情，到底安的什麼心！」

　　「千雪。」北競王競日孤鳴看著眼前心直口快的姪子，嘴上雖無斥責，但目光卻緊盯著他，微微的搖了搖頭。

　　當下，只見叔姪兩人快速交換了個眼神，意識到原本守在門口的大明人也跟進來監視後，千雪孤鳴立刻嚷嚷道：「唉，我就說這裡條件那麼差，以往王叔出行時，哪次不是舒舒服服，眾多僕役鞍前馬後的，哪有現在這麼清苦，還染上了莫名的病徵，看起來就是會過人的，這可怎麼辦吶！」

　　原本入帳監視的大明人聽見千雪孤鳴的話後，也嚇了一跳，默默退後了幾步，但似乎覺得不夠，又再退幾步，最後索性轉身離開營帳。

　　聽著那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大概是去通報消息了，總之他們可以利用的時間並不多。

　　當下，競日孤鳴立刻從寬厚的外掛裡取出一個令牌說：「千雪，帶上這個，到去崎城調戎山衛，讓他們立刻出發前往王都。」

　　千雪孤鳴沒有立刻接過令牌，反而愣著問道：「啊？為什麼？」

　　「亂黨雖獲許前往王都，但如今王都態度曖昧不明，小王擔心亂黨到了那裡，其願不遂，或發現有重兵佈署會立刻暴起，甚至玉石俱焚，屆時王都諸多百姓恐糟魚池之殃，若戎山衛在場，至少能降低傷亡。」

　　千雪孤鳴不禁皺起眉頭。

　　「蒼狼不會那樣的。」蒼狼並非好殺之人，既然讓人前往王都，必有良策。否則在北境即可派人暗中救出王叔，並且剿滅他們，何必再弄這一齣。

　　「小蒼狼不會，但其他人呢？」競日孤鳴目光灼灼的看著他，弦外之音，再明顯不過。

　　思及王都那亂七八糟的各家勢力，千雪孤鳴也是一陣頭疼。

　　「這……王都已有巡城衛，再不濟也有赫蒙天野的嘯狼衛及蒼狼的墨刀衛，而亂黨不過千餘眾，應不至於無法制服吧？」

　　「防患未然。千雪，預設立場往往是失敗的開始。」

　　說到這裡，千雪孤鳴卻是有些急了。

　　「我若走，那王叔怎麼辦？」

　　「小王於他們還有用處，他們不敢怎麼樣的。」

　　「話不是這樣說……」

　　「千雪。」

　　競日孤嗚見他遲遲不肯收下令牌，難得扳起臉抓住他的手，硬把令牌塞進他的掌心。

　　聽見這聲叫喚，千雪孤鳴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只能憂心的看著他，懇求道：「王叔……」

　　「時間寶貴，去吧。」競日孤鳴不願他再浪費時間，把東西給他後，就馬上要趕人走。

　　千雪孤鳴見王叔心意已決，不由咬牙道：「好！我走，我不在的這段期間，王叔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千萬不要讓令狐千里離開你的身邊。」

　　千雪孤鳴提到令狐千里的名字時，帳內角落原本一直默不作聲，彷彿雕像的男子突然說道：「放心，我會保護主人的。」

　　千雪孤鳴深深看著他一臉認真的表情，然後轉回來說：「人是呆了點，但勝在武功可靠，我會儘快回來。」語畢，他握緊了那個令牌，便頭也不回的轉身走了。

　　競日孤鳴看著那抹身影消失在營帳之後，仍是靜靜注視著他離開的方向良久，才突然喚道：「令狐千里。」

　　原本站在角落的男子聞聲，立刻上前。

　　「主人有何吩咐？」

　　競日孤鳴緩緩坐起身來，臉色雖仍舊蒼白，但病氣卻不若方才那樣濃厚了，只見他默默垂下眼簾輕聲道：「跟著他，不要讓他發現，也不要太快讓他回到王都。」

　　

　　

　　◎

　　

　　

　　天才濛濛亮，一夜未闔眼的俏如來終於站起身來。他面如沉水的先將桌上經書收妥後，再取來昨日送來的國師袈裟進入內室，褪盡身上衣衫，然後再一件件將袈裟穿上。

　　也許是因為國師是自苗立國以來首次出現不同於祭司台的職務，因此衣物的風格也有別於朝臣或祭司台的深褐或玄黑，而是格格不入的全白，若不是衣襟及袖口滾上的黑底金線還能看出一些其他顏色，放在大明人眼前，這幾乎就是一件喪服了。

　　苗國尚紫，尤以深紫最為尊貴，僅苗王可用。而白色則表示社會階級低下，通常只有孩童才會使用，待他們長大之後也不會再穿。因此如今國師的袈裟卻做成了白色，羞辱之意自是不在話下。

　　俏如來將衣服穿戴整齊後，發現外掛上竟還縫制了一頂寬大的兜帽，於是不由得苦笑，這究竟是多麼不待見他啊……

　　心情複雜的隨手將兜帽戴起，他拿起桌上的琉璃佛珠，慢慢走出了居處。

　　

　　守在外頭的叉玀見門打開，正欲詢問這時辰他準備上哪去時，卻見他穿著昨日送來的國師袈裟，驚訝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俏如來彷彿沒有看見她詫異的神色，只是溫聲道：「請問將軍，王上與眾臣上朝的殿宇位在何處？」

　　

　　同一時間，苗宮另一頭的朝廷此時卻已炸開了鍋。

　　「王都乃我國之本，重中之重，臣以為此時應立即在王都外佈署重兵，以免亂黨暴起。」

　　「亂黨將至，王上卻無陳兵，實在有欠思慮！」

　　「如今百姓人心惶惶，甚至已經有人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出逃，請王上三思！」

　　「王上──」

　　面對殿下一干朝臣發言，蒼越只是抬手要他們安靜，待底下激動的臣子們悻悻然的紛紛閉上嘴巴後，蒼越才道：「孤王明白爾等憂慮，但讓亂黨攜祖王叔入王都謝罪不正是眾卿所願嗎？」短短一句話，就堵得諸臣面有菜色，卻是敢怒不敢言。

　　靜靜掃視底下一眼後，蒼越又道：「他們並不會進入王都，孤王已命部份鎮北師引導他們至城郊後交給墨刀衛看守，待祖王叔安全歸來後，再酌情處置。」

　　「王上，恕老臣直言，挾持皇族罪名唯死刑而已，並無酌情一說。」

　　蒼越看向殿下發言的大臣，然後幾不可見的輕輕擰起了眉頭。此人曾侍奉三代苗王，是朝中極有名望的閣老，他若不開口則已，一旦發言通常會帶動朝中風向，令百官皆向他靠攏。

　　「他們雖挾持祖王叔，但並未傷害，也信守承諾沒有對任何苗民出手，表示尚有教化餘地，因此孤王認為足以酌情後論罪。」

　　「他們未造成實質傷害就已挾持王爺，又令百姓人心惶惶，若他們有朝一日真的起心動念時，王上又當如何？而屆時再臨機應變，是否為時已晚？」

　　那位老臣雖極力剋制，但仍難掩內心激動，不由得上前一步續道：「已經造成的傷害無法恢復，如同人死不能復生，老臣請王上三思而後行啊！」語畢，他朝王座深深一拜。

　　這番話說得情深意切卻又太過誅心，蒼越一時間竟被堵的無話可說。

　　就在大殿陷入一股詭異的沉默時，歲無償卻突然來到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蒼越的眉頭頓時擰得更緊了，但隨即又舒展開來道：「既然閣老有此疑慮，那孤王便請曾為明皇子的國師來回答問題吧。」

　　

　　一語出，眾臣譁然。

　　誰也沒料到尚未舉行任職儀式的新任國師會在此時此刻來到朝堂。

　　蒼越抬手制止他們的喧譁，並道：「大祭司有問政權利，國師身為同級官員，自然也有。來人，請國師進入。」

　　話一落，眾人的目光皆落向殿門，紛紛想看這名新任國師究竟生得何等三頭六臂，竟能令王上力排眾議，不但為其建立那迦寺，甚至一舉拔擢為國師。

　　

　　須臾，一抹潔白素淨的身影跨過門檻，不急不徐，不卑不亢的緩緩進入大殿，然後在殿中站定。

　　「臣史精忠，法號俏如來，參見王上。」

　　俏如來一邊說，一邊掀開頭上兜帽，露出了一張完全不同於苗人剽悍的清俊面容。他的聲音乾淨清澈，在一片靜默的空間裡顯得特別清晰。

　　

　　「任職典禮兩天後才舉行，這表示閣下尚未授印便得入朝堂，看樣子我苗國律法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閣老看著俏如來，口中雖是嗟嘆，但一雙緊盯著他的眼卻是目光熠熠。

　　面對他的嘲諷，俏如來並無受到影響，只是平穩道：「王上詔書既下，俏如來便是國師，無關儀典是否已經舉行，都不會影響俏如來的身份。」輕巧避開了授印一事，俏如來答的從容。

　　閣老心知今日之事，必有王上摻和其中，因此抓著這件事窮追猛打並無意義，於是話鋒一轉：「既然如此，國師來的正好，方才正在討論大明亂黨罪名及後續處置，不知國師有何高見？」

　　俏如來聞言，頓了頓，沉吟了一會兒才說：「俏如來初來乍到，未及熟悉苗律，因此欲向閣老請教，在苗國，殺人者應獲何罪？」

　　閣老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但眾目睽睽，他不好不答。

　　「殺人者，需一命還一命，自然是死刑。」

　　「那俏如來再請問閣老，傷人者應獲何罪？」

　　「被傷者未死，則依傷重程度向傷人者索賠財物，並依情節嚴重與否決定入獄服刑的時間。」

　　「如此說來，大明戰俘既未殺人又未傷人，因何有罪？」

　　俏如來此語一出，在場百官紛紛瞪大了眼睛，好一張如簧巧舌。

　　閣老聞言，並未大怒，只是像隻寶刀未老的雄獅緊緊盯著此時顯得從容不迫的俏如來，斥責道：「詭辯！」

　　

　　兩人一番對話，最感到訝異的應該要屬蒼越，畢竟自他們相識以來，俏如來表現出的感覺一直都是平和溫馴，逆來順受，大多數的時候並不會主動表示自己的意見或想法，沒想到他竟然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一面！

　　不但反將閣老一軍，甚至還替他救場。

　　本來閣老向他提出的處置問題，因為閣老的個人立場而使用了激烈的言詞，試圖拉攏在場百官支持，但俏如來的介入使這可能會發展到極為嚴重的後果演變成朝臣間單純的意見不合，這時候作為苗王的他只需要做出裁決即可，至於裁決結果無論是輕是重，只要不違苗律，百官皆難以置喙。

　　

　　面對閣老的斥責，俏如來並不回應，只是轉向王座朝蒼越道：「王上，苗國既已將大明納入版圖，那麼大明人也是苗國子民了，而俏如來如今既為苗國師又曾是明皇子，有意務為他們爭取生機。虎毒尚不食子，儘管並非親生，但他們現在卻是貨真價實的苗國子民，望王上在決斷時能夠三思而後行。」

　　

　　事態發展至此，已經無戲可看，倒是身為三朝閣老的那位極為難得得落了馬，一張臉青得可怕，想必下朝之後，難免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蒼越見風向改變，殿中氣氛也汰換一新，立刻說：「關於此事，孤王自有考量，眾卿不必擔憂。若無他事，便都散了吧。」

　　眾官見王上乘勢而下，顯然不願再談，想必心中已有定見，再勸無益，只得謝恩散去，唯獨那位閣老及俏如來仍站在原地。

　　「閣老還有事要奏？」

　　「不，老臣已無事可奏。」語畢，便謝恩拂袖離去了。

　　蒼越並不計較他的無禮，見此事算是揭過了，不由得將目光落向仍未離開的俏如來身上，然後起身緩緩走下金階。

　　獨自站在殿下的俏如來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一步步走近，並未迎上也沒有開口說話。

　　最後，蒼越在他面前站定，湛藍的眼裡此刻全是淺淺的笑意，他說：「我沒料到你會來，但我很高興你能來。」雖然他一人也能說服眾臣，但都不比俏如來本人親赴火線，讓百官見證這位前明皇子並非一顆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來得有效。

　　俏如來聞言，環視了一圈空曠的大殿後，從容不迫的神態頓時瓦解，他忍不住軟倒在地，而冷汗已經浸溼了他的額際與襯衣。

　　「我……我做到了……」

　　見他一副如臨大敵後的鬆懈模樣，蒼越也笑著不計形象的蹲下身與他平視，然後一字一句，斬釘截鐵的說：「是，你做到了。」

　　俏如來望進那雙此刻因笑意而熠熠生耀的藍眸，本以為會看見王者的認同與讚許，但他只看見了自己。

　 ──滿滿的自己。

　　

　　

該該人生路

↑噗浪

頂端

葉月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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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樓發表於: 2018-09-09 20:0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劇情穩健而充實，樓主的文筆讓人感到暖暖的溫度，很喜歡這個故事

樓主留言︰

謝謝你能喜歡//// P] qL&_
蒼俏之間的相處非常適合這種溫情脈脈的路線，比起驚天動地的愛情，這種微微壓抑的感覺比較貼近他們本身的個性~ 1t< nm)
這篇文比較慢熟，希望不會讓你感到太拖~

頂端

雲篦

若有人兮山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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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364)

42樓發表於: 2018-09-15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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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俏】-《娑婆》23

　　競日孤鳴正在與自己對奕。
　　此時他手執黑子，冰涼的上好玉石打磨的十分光滑圓潤，將那隻骨感纖長的手指襯得分外蒼白，濃厚的病氣附著其上，明明是那樣孱弱無力的一隻手，卻絲毫沒有影響到此刻廝殺正酣的棋局。
　　又是幾手過後。
　　白子已露敗相。
　　競日孤鳴有些不滿的微微皺起眉頭，正準備執起白子挽回頹勢時，突來一隻大掌卻搶在他之前取走白子，甚至無禮至極的在對面的位置落坐。
　　看見原本站在一旁許久的侍衛突然冒犯，還逕自坐下，競日孤鳴先是一愣，但也僅僅只有一愣。
　　「曾幾何時，影形一族的天才竟有了易容成侍衛，偷偷潛入別人府邸的興趣了？」
　　來人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道：「曾有人說，與自己奕棋，其實是與自己的心魔奕棋。」信手將白子放入棋盤中，對方瞬間挽回了白子只剩三步之距的死局。
　　「你想多了，奕棋不過自娛罷了，何況心魔乃佛家說法，小王並不信這套。」再一手，黑子頓時又將白子逼入頹勢。
　　「哈，正好，我也從不信佛家那套，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無可人信，您說是嗎？北競王。」
　　競日孤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然後再次將目光落向棋盤，並放下一子說：「到你了，玄之玄。」
　　對於競日孤鳴的避而不答，玄之玄並不在意，只是執起白子狀若随意的放了一個位置，看似毫無意義，但競日孤鳴心知此為埋伏，雖不起眼，卻是關鍵時刻的唯一生機。
　　於是不再說話，專心與玄之玄奕棋。
　　玄之玄自知棋力不比競日孤鳴，也沒有要認真下到結束的意思，於是很快就認輸了。
　　「北競王棋力斐然，玄之玄自嘆不如。」
　　「虛名罷了，何況你今日的目的並非來找小王奕棋。」
　　「哈，大明戰俘與岐城戎山衛我均已打點完畢，就等北競王開局了。」
　　「能夠完全滲透大明戰俘與制度森嚴的戎山衛，影形一族的易容術果真不能小覷。」
　　沒想到玄之玄聞言卻是冷哼一聲。
　　「北競王是在說笑嗎，拜孤鳴家所賜，影形一族早就不復存在了。」懷璧其罪，他永遠不會忘記孤鳴家對他們所做的一切！
　　競日孤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的問道：「你想報復？」
　　玄之玄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定睛看著他。
　　「報復？如果我這樣算是報復，那你又在做什麼？」對孤鳴家而言，最糟的情況無非是讓苗國再次陷入內亂甚至覆滅。但競日孤鳴卻為了那個不屬於他的位置，不惜與虎謀皮，任由他打亂蒼越孤鳴費盡心力維持的和平，並在苗國覆雨翻雲，只為創造一個足以讓他上位的時機。
　　競日孤鳴聞言，突然笑了。他的相貌俊雅，笑起來的時候也十分迷人，但看在玄之玄眼裡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若影形一族當年的滅亡是因懷璧其罪，那麼蒼越孤鳴與影形一族又有何不同？」身懷絕技的部族與至尊高位同樣令人垂涎，前者因求不得而毀之，後者因求不得而奪之，此乃千古不變的定律。
　　「對自己從小親手教養的孫姪都如此冷血，果然無情最是帝王家。」玄之玄諷刺道。
　　「哈，小王對孫姪已是如此，所以接下來，你可要小心了。」競日孤鳴雖然臉上帶笑，但看著他的目光卻沒有溫度，彷彿看著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枚精心打磨過的冰冷棋子，美觀好用，卻也隨時可棄。
　　「北競王大可放心，比起這個，你更應該擔心的是我助你鬥倒了蒼越孤鳴，卻不小心連苗國都傾滅旦夕。」
　　「有小王在，你辦不到。」競日孤鳴當然知道他一心想報復孤鳴家的心願。事實上，玄之玄也並非很好的合作對象，更不適合收為己用，眼下不過是為了共同目標而暫時站在同一陣線罷了。
　　「北競王好大的口氣。」
　　「十年前，小王能為顥穹孤鳴出謀策劃滅了影形一族，十年後，小王仍然可以辦到。」
　　見他突然輕飄飄的拋出這句話，玄之玄頓時渾身一震。他雖曾懷疑過當年之事，競日孤鳴才是背後謀劃的人，無奈始終沒有證據可以肯定，沒想到今日他居然自己承認了……
　　「北競王如此坦然，難道不怕我臨陣倒戈或暗中作手？」
　　競日孤鳴只是輕輕瞥了他一眼，無謂道：「你可以試試。」
　　玄之玄察覺他語中的輕蔑，正欲發作，但心念一轉，卻又突然冷靜下來。
　　「你想激怒我？」
　　這次，競日孤鳴連目光也懶得撥給他了，但如此輕慢的態度也讓玄之玄意識到他剛才差點就沒有把持住自己的事實。
　　如今所有佈置皆已到位，只差臨門一腳，就算生氣，自己也不會親手毀了這些日子的努力。而競日孤鳴不是無智之人，選擇這個時候激怒他，絕對別有用心。
　　他的目的是什麼？
　　面對玄之玄的存疑，競日孤鳴並沒有承認或否認，只是淡淡道：「千雪一會兒就要過來，你再不離開就只能繼續當侍衛了。」
　　玄之玄聞言，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直到外頭廊上傳來千雪孤鳴隔得老遠就在大喊的急促腳步聲，才二話不說的轉身離開。
　　
　　玄之玄走的時候，臉上還是侍衛的模樣，所以走的是大門，這時候千雪孤鳴也正好到了，與玄之玄一進一出的擦身而過，嘴上還嚷嚷著：「反了，真是反了！」
　　競日孤鳴並不急著詢問，只是看了一眼棋盤，逕自執起白子琢磨著應該下在何處，一邊漫不經心問道：「瞧你急的，什麼反了？」
　　「就是大明那些戰俘啊！先前得知救災的糧食是從大明運來的，一個個都忿忿不平，但自己也得到了好處，總算相安無事。現在他們不知從哪裡聽來蒼狼將倖存的明皇子軟禁在苗宮中，百般折磨，於是突然就反了！不但抓了數十名百姓，還佔據了兵器庫跟糧倉，要求交出明皇子！」
　　千雪孤鳴一口氣說完，卻見王叔手上還悠閒的拿著棋子，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頓時為之氣結，立刻上前想阻止他，但才靠近就愣住了。
　　只見棋盤上整整三十八條縱橫線幾乎被下滿，尤其白棋明顯處於弱勢但仍堅持到這個局面，實在讓人訝異。
　　而更讓人驚嘆的是王叔在落下手上那顆白子時，整個棋盤的局勢徹底逆轉，不但將黑子逼入死局，並且因為棋盤將滿，再也無處可下而注定了黑子的落敗。
　　也就是說，白子僅憑一子便反敗為勝。
　　「這……」原來自己跟自己下棋也能這麼激烈嗎？
　　
　　面對千雪目瞪口呆的表情，競日孤鳴只是不急不徐的起身道：「走吧，不是說反了嗎？我們去看看情況如何了。」語畢，也不等還在發呆的千雪，他逆著光，率先朝門口走去。
　　
　　真正的棋局才正要開始，孰黑孰白，還未可知呢──
　　
　　
　　◎
　　
　　
　　苗國王都向東三十里處有一座隱密的山谷，背靠陡坡，腹大縱深，且水草豐足，僅一條路可出入，為舊時王都百姓避難之所。
　　當鎮北師帶著亂黨抵達時，時間才剛過正午，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溼氣，天空陰沉沉的，將雨而未雨。
　　此時眾人疲憊不堪，滿面風霜，見終於在雨前到達目的地，紛紛打起精神，快速進入這座本就為防禦而建的堅固保壘。
　　為了趕上國師任職典禮的時間，他們這一路彷彿行軍般，走得非常快，本要兩個月的路程，他們只花一個多月就到了。
　　然而這短短一個月之間，大明內部卻難以扼止的出現兩種聲浪。一者是見到皇子後，請求皇子帶領他們反抗苗兵，然後回大明登基；一者則是希望從今以後過安生日子，苗國也好，大明也罷，只要能不再死人，能有飯吃，並且平靜的生活就好。
　　
　　「這樣實在太消極了！」郭箏極不贊同的看著自己的父親，年輕的臉龐因為又氣又急而脹得通紅。
　　以笑不老為首的一干長輩們只是平靜的看著他，沒有說一句話，頓時間，整個房間裡只有郭箏憤怒而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笑不老才說：「大家都累了。」他示意兒子看向外頭廊下隨意席地或躺或坐的同袍，續道：「在沒有補給與後援的情況下，讓又累又疲的數千人對上吃飽喝足的苗兵，你認為結果是什麼？」
　　郭箏並非不明白父親言下之意，但憋了又憋，終道：「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
　　笑不老聞言卻是微微一愣，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的神情，並緩緩道：「你還記得石磊嗎？」
　　郭箏聞言，臉色微變，但並沒有開口。
　　「我們成為戰俘離開大明的時候，他的妻子身懷六甲，即將臨盆，直到現在一年過去了，他的孩子早已呱呱墜地，卻從沒見過父親。本來與苗國一戰之後，他就能回去見孩子一面，親親他，抱抱他，告訴他的孩子，父親回家了。」笑不老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直視著郭箏，但話說到這裡，他終是忍不住突然上湧的情緒，頓了頓，然後沉痛的閉上眼續道：「然而無情的戰火卻讓他再也回不去了。」
　　聽到這裡，思及父親那位亡故的副將，郭箏心中的忿恨頓時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瞬間平息了。
　　他不禁羞愧的低下頭。
　　「不止石磊，還有現在外頭疲憊困頓的眾人，你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而戰嗎？」
　　「……他們是為了家而戰。」國以家為本，無家不國，故為國家。父親想告訴他，與其打一場注定無法扭轉結果的仗，不如與苗國條件交換讓大家都能回家。
　　思及此，郭箏忍不住垂下眼眸，是他執著了。
　　笑不老欣慰的看著他。
　　「你能明白就好。」有時候，真正的勝負並非表面上的輸贏，而是坦然面對自己的弱小。
　　活下去，何嘗不是另一種勝利呢？
　　
　　「再過幾日就是殿下的任職典禮，我們正好趁這段時間休整，好好思考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才是要緊之事。」
　　「是的，父親，郭箏讓您擔心了。」青年一反前態，乖巧的說道。他雖然服軟，但低迷的語氣及垮下的肩膀無不昭示著內心無法建功立業，挽回家國的失落。
　　笑不老見其如此，也不願再多說什麼，便讓他下去休息了。
　　
　　此時已逐漸入夜，早已密佈的烏雲不時傳出陣陣悶雷，潮溼的空氣也彷彿終於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嘩啦啦的下了起來。
　　郭箏雖累，但心事重重，難以入睡，只好登上谷地中最高的建築吹風，想讓自己冷靜一下。
　　本來在今天之前，他心裡準備了許多說詞要說服殿下反苗，但經過剛才那一遭，如今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誠如父親所言，大家都累了，也想回家，就連他自己也止不住的渴望那個從小生長的地方，一心想以人質脅迫苗國就範，讓他們得以全身而退。
　　但事情真能如此順利嗎？
　　他們先是佔領了兵器庫跟糧倉，從戰俘變成亂黨，又挾持了北競王，隨便一條就算放在昔日的大明國都是唯一死罪。
　　他們真能如願回到故里嗎？
　　郭箏不由得迷惘了起來。
　　
　　谷地受天然屏障所護，雨顯得並不大，但風卻很強勁。郭箏被雨打溼了衣裳，又受風吹，漸漸覺得冷了。準備離開時，不經意瞥見本應被人嚴密看守的北競王竟突然出現在遠方的廊下，儘管披著斗篷，轉角便沒了身影，但那種與生俱來的氣度卻不是他們這些人會有的。
　　郭箏覺得有些不尋常，急忙下樓欲追，但才剛踏出一步，多年隨父親往返戰場的直覺令他不由得回頭望向這座山谷唯一的出入口。
　　此刻天色昏暗，斜風細雨，郭箏瞇著眼，費力看了一會兒才能依稀辦識出入口的位置，但卻在看清的下一刻瞬間愣住了。他的瞳孔不自覺縮了縮，頓時有個可怕的念頭竄入腦海，但眼前已不容他多想，只能壓抑著突然升起的滿腔氣憤，撕心裂肺的怒吼道：「有埋伏──」
　　
　　同時間，遠在二十里外的蒼越孤鳴與俏如來兩人才剛出城不久，由墨刀衛隨扈，正乘著馬車準備前往任職儀式的地點。
　　「抱歉，讓你冒雨離開。」此時的蒼越脫去了身上華貴王服，輕裝一如舊日仍為王子時的打扮。
　　「無妨。」俏如來搖頭。
　　面對蒼越的道歉，他明白這一切只是開端。朝臣們不待見他，拼了命的找碴捉錯處，這數十天來弄得朝堂跟民間沸沸揚揚，就連身為苗王的蒼越也難免被拿來與先王比較，傳出了一些十分不敬的話。眼見情況愈演愈烈，蒼越百般思量後，才不得不提早送他離開王都，暫避風頭。
　　蒼越看著他心神不寧的模樣，料想應是這幾天被朝臣們煩得狠了，還有接下來與大明戰俘們面談一事，便道：「寬心吧，萬事起頭難，一切會慢慢好起來的。」
　　俏如來聞言抬頭看向他，那雙即使在雨中也依舊湛藍的眸子正倒映著自己的身影，如此清晰。然而面對那雙真誠的眼，他卻是不由得低下了頭。
　　「……嗯，我相信你。」
　　蒼越看著他因垂首而露出了頭頂髮旋，突然有個荒謬的念頭閃過，但手指動了又動，終究還是強忍了下來。
　　俏如來沒發現他的小動作，只是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因為對現在的他來說，還有比面對蒼越更加要緊的事。
　　
　　細密的雨絲敲打在馬車上，伴著風聲與規律馬蹄，形成錯落有致的聲響。蒼越發現俏如來思考時，右手大姆指會無意識的動作，他猜想應是習慣撥動佛珠的關係。
　　於是馬車中，一人思考，一人觀察，儘管沉默，卻產生了一股莫名合諧融洽的氣氛。
　　蒼越看著他微斂的眉目，不由想著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只是這世間並沒有如果。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不待蒼越開口，外頭便傳來了歲無償的聲音。
　　「王上，前方地上有許多凌亂的馬蹄印，雖被雨勢洗去不少，但估計應有近千人。」
　　蒼越忍不住皺起眉頭。王都附近的兵力除了墨刀衛、嘯狼衛與巡城衛外，並無其他，也不允許有其他。墨刀衛如今被他帶在身邊，並且多數都打散隱於暗處巡查，而後兩者在王都中另有任務，也不會來此，那麼眼前的馬蹄印又是誰留下的？
　　難道是帶著戰俘的鎮北師提前抵達了？但依他們來時的方向，不應該在此地留下足跡才是。
　　蒼越心中有些不安，在對上俏如來疑問的目光時並沒有解釋什麼，只是伸手掀開馬車的窗簾，正好看見歲無償從地上拾起一樣東西檢視。
　　此時雨下得細密，距離也太遠，蒼越沒看清他手上拿的是什麼，卻可以見到歲無償因為訝異而頓了一下的身體，不由得開口問道：「那是何物？」
　　歲無償立刻上前，神情微妙的遞出了手上的物品。
　　「回王上，是岐城戎山衛的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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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樓發表於: 2018-10-13 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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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俏】-《娑婆》24

　　雨仍然在下。
　　車輪轆轆的規律聲響在一片靜默的馬車裡顯得異常清晰。
　　蒼越手裡拿著戎山衛的腰牌，微斂的眉目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見他不停撥弄那個腰牌，似是端詳，又彷彿把玩，任憑繫在腰牌上被泥濘弄髒的流蘇污了他的掌心。
　　坐在對面的俏如來自方才他們發現這塊腰牌起，便不發一語，直到此刻才終於開口。
　　「王上不打算解釋什麼嗎？」
　　察覺眼前之人對自己的稱呼及語氣中的疏遠，蒼越頓了頓，然後才緩緩道：「岐城位於苗國北方，三代前曾為王都，後因歸順部族增加，領土擴張，便將王都南遷，原王都仍置官留守，是為留都。但歷經時代變遷，部族逐漸南移，居民減少，為節省開支，到先王時便調整人事，廢除大量官職，降格為城，而戎山衛則因戰略位置的關係保留了下來。」蒼越說著，手裡的腰牌也隨之翻到背面，只見角落處刻著一個小小的『羅』字。
　　「同年，先王將岐城賜給一位戰功彪炳的將軍為領地。將軍赴任前曾言，岐城雖遠在千里，但若王都有難，戎山衛必有響應。」
　　俏如來看著那個小小的羅字，問道：「想必這位將軍便是鼎鼎大名的羅天從，羅將軍了？」
　　「嗯。」
　　「所以羅將軍是護國心切，帶著戎山衛準備來剿滅亂黨的嗎？」
　　蒼越聞言，訝異的抬起目光，但眼前的俏如來已無平日溫和的模樣，反而帶著微微的怒意，正目不轉睛的注視著他。
　　蒼越這才明白他可能誤會自己一方面哄他成為苗國師，意圖控制民心仍未歸順的大明人，另一方面卻派出戎山衛圍剿戰俘們。
　　「不，羅將軍已經過世，他……」蒼越正欲解釋時，突然神色一凜，接著不由分說上前伸手托住俏如來的後腦將人往自己懷裡按，而幾乎是同時，一支強勁的箭矢瞬間貫穿了俏如來方才背靠的車壁。
　　俏如來還沒完全反應過來，蒼越又徒手抓住從另一個方向射進車內的箭矢。就在這個時候，俏如來聽見外頭的歲無償大喊有刺客，接著兵器相擊發出的金鳴之聲很快就包圍了他們。
　　俏如來被緊緊按在蒼越懷中，什麼也看不到，卻能聽見無數箭矢破空而來又被擋下的聲音，接著一股屬於油的氣味挾著熱浪襲來，他感到蒼越抱著他轉了個方向，但仍是避不開那逐漸逼近的熱氣，這讓他又想起了當初大明宮破的那夜，於是只能僵著身體，顫抖著憑本能抓緊眼前彷彿浮木般的懷抱。
　　突然，一件與眼前懷抱氣息相同的披風突然落在身上，隔開了逼人的熱氣，他聽見蒼越猶如近在耳邊的嗓音說道：「抓緊我。」
　　俏如來還沒意識到這句話的意思，蒼越原本托著他後腦的手忽然下滑落在腰上，氣一提，同時腳下發力，便帶著他往上衝破了失火的馬車。車一毀，無數殘骸木屑飛濺，雖然將自己完全曝露在刺客面前，但四散的碎屑也成了最好的障壁，讓刺客轉向他們的攻擊頓時一滯。
　　蒼越信手打出一掌，其中一名刺客躲避不及，只能硬接，卻被宏大氣勁震得七竅出血，當場死亡。
　　其他刺客見狀，自知不敵，紛紛脫出戰圈，快速退走了，獨留歲無償及一干墨刀衛滿心疑問，畢竟他們從沒見過刺客一擊不中，不但不肯死戰，還能退走的。
　　
　　此時蒼越已抱著俏如來安然落地，雨不知道何時停了，但他還是仔細將俏如來身上的披風牢牢繫好。
　　歲無償清點完人馬後，上前回報戰損，除了馬車損壞，還有幾名護衛及馬匹受傷外，並無重大傷亡，並表示從死去的刺客身上查不到任何訊息，是一貫死士的作派。
　　蒼越聽完後道：「一戰即退，看來他們目的不在製造傷亡，這一路上怕是不得安寧了。」
　　歲無償聞言，一時間沒明白，但思緒一轉，忽然茅塞頓開的說：「王上的意思是他們在拖時間？」
　　「嗯，此行生變，看來需加快腳步了。」語罷，蒼越低頭看著眼前臉色依然蒼白的俏如來問：「你還好嗎？」
　　俏如來仍是心有餘悸，此時此刻，與可怕記憶重疊的火光令他思緒紊亂，亦分不清是後怕剛才的險境多一點，還是後怕大明宮破的那夜多一些。
　　「多謝王上關心，俏如來沒事。」
　　蒼越聽見他對自己的稱呼，忍不住皺起眉頭，但終究沒說什麼，轉頭看了一眼毀損的馬車及受傷的馬匹後，接過歲無償遞來的韁繩便翻身上馬。
　　見王上上馬，歲無償及一干墨刀衛也跟著上馬，只留下少數沒有戰鬥能力的隨從顧守帶不走的物品。
　　「方才戰損，馬匹所剩不多，只能委屈你與孤王共騎了。」蒼越朝仍然站在原地的俏如來伸手，只見骨節分明的掌心有長年習武的傷痕與薄繭，看上去其實有些醜陋，卻無端令人感到安心。
　　俏如來望向他眼中倒映的自己，不但形貌凌亂，還有一股顯而易見的戒備，對比蒼越坦然的神態，反倒有些反應過度，頓時有片刻愕然。於是視線落向他朝自己伸出的大掌，乾燥厚實，一如初見，原本懷疑紊亂的心終是漸趨平靜，這才緩緩遞出了自己的掌心。
　　蒼越握住他的手，略一施力，輕而易舉便將人拉到自己身前坐好。
　　俏如來低頭看著蒼越的手穿過自己腰側握住了韁繩，貼在他背脊的胸口正隱隱發燙。
　　蒼越拉緊疆繩，揚聲道：「出發。」
　　
　　蒼越的騎術極佳，即使多帶一個人，似乎也沒有對他造成太大的影響。
　　俏如來被他緊緊圈在懷中，慣使刀劍與長弓的臂膀強而有力的將他固定在馬上，但迎面而來的風卻刮得他臉頰一片刺痛，俏如來只得拉低兜帽，縮緊身體，儘量讓自身對風的阻力降到最低。
　　途中，他們又遇到幾撥刺客，彷彿是為了證實蒼越的說法，那些刺客們確實意不在殺，而是在『拖』。
　　那麼，他們究竟為何而拖？
　　他們在為誰爭取時間嗎？
　　此時此刻，俏如來的疑問也正是蒼越的疑問。沿路退敵已經耗費他們不少時間，明明目的地就在幾里之外，但這一路走來竟如百里之遙，令他心中的不安漸漸擴大。
　　昨日驛站已傳遞定北師順利帶著戰俘提前抵達山谷的消息，所以今日他才攜俏如來驅車前往，然而眼前這一撥接著一撥打了便跑的刺客，意圖實在太過明顯，顯然也不怕被他們發現目的，只要能拖住腳步即可。
　　思及此，蒼越更加憂心山谷那裡的情況了。祖王叔身體向來不好，如今千里迢迢從北境被當作人質一路行來，若是病上了，不知又得折騰多少時日才能完全康復。
　　坐在他身前的俏如來看見他握著疆繩的手緊了又緊，便趁著剛退完敵，馬匹緩步下來的空檔抬頭看了他一眼，卻只看見他堅毅的下巴與緊抿的唇線，於是突然憶起這似乎是他們認識以來，自己第一次這樣仰望他，頓時竟有些怔了。
　　察覺近在咫尺的視線，蒼越低頭看他，兩人四目相對，俏如來不自然的別開目光，隨意指著不遠處一處山谷問：「是那裡嗎？」
　　蒼越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正要答話，前方探路的墨刀衛卻像是發現了什麼，掉頭準備回報時，腳下土地卻忽然無預警炸了開來，巨大的聲響及火花瞬間將那名墨刀衛吞噬。蒼俏二人雖隔著一段距離，但第一時間也受到了波擊，受驚的馬匹將他們甩下，蒼越下意識用身體護住俏如來，可自己卻成為一堵活生生的肉盾，承受了大部份墜馬與爆炸的衝擊。
　　彷彿雷鳴的聲響過後，碎土與石塊像雨般落了下來。
　　蒼越被炸的滿身是血，手腳多處灼傷，但仍是緊緊將俏如來按到在地，並且用自己的身體阻擋掉落的泥土與碎石，盡力護他周全。
　　「蒼越！」俏如來的身體被緊緊壓著，動彈不得，只能勉強回頭，卻見蒼越臉色蒼白的看著他，鮮血從他的額際漸漸滲出，然後滴落在自己的臉上。
　　俏如來瞳孔一縮，立刻伸手摸向他的後腦，果然受傷了！
　　於是他立刻掙扎著想從他懷中爬出來，但卻被制止。俏如來著急的看向他，但蒼越此刻矇塵的藍眸正目不轉睛的望著前方，呼吸開始顯得有些凌亂。　
　　
　　煙塵中，一抹身披暖裘，氣質文雅的男人正朝他們緩緩行來。他看起來那麼明亮乾淨，但被血污了眼睛的蒼越卻覺得他彷彿是走在屍山血海中的魔鬼，無論自己怎麼抹，也抹不去眼前這一片刺目的鮮紅。
　　「小王不親自動手，是不忍心看你在絕望中死去，但你卻非要當個明白鬼，那便怪不得小王了。」面對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孫姪，競日孤鳴顯得那麼雍容華貴。
　　甚至比王者更像王者──
　　他在蒼越面前站定，然後慢慢抬起手，自幼體弱多病，不宜習武的右掌此刻竟運使著苗國王室才能學習的皇室經天寶典。
　　這一瞬間，蒼越終於完全明白了。
　　原來刺客沿路拖戰只是為了讓此處的埋伏與佈局更加完善；原來從小到大的教導與親近，都是為了獲取他的信任，內亂時沒有趁機奪位，恐怕只是沒找到機會殺掉自己罷了，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場可笑的騙局……
　　面對此情此景，蒼越雙眼發紅，十指因為用力過度而深深陷入了泥沙中，被圈在懷裡的俏如來可以明顯感到他瞬間繃緊的身體，以及僅有自己能聽見，細若蚊蚋的一句『祖王叔』。
　　如此絕望而痛徹心扉。
　　「乖蒼狼，孝順如你，小王便親自送你與你的父王團聚吧。」競日孤鳴說話的嗓音仍是那麼溫和文雅，但吐出的言語卻是天底下最鋒利的刀刃。
　　──挾著萬鈞之勢的掌勁毫不留情的朝他當頭落下！
　　
　　危急之刻，仍被蒼越按在身下的俏如來猛地暴起，用盡全身力量將蒼越頂開，於是兩人雙雙向旁邊滾倒，避過了致命的一掌。
　　競日孤鳴沒料他們還有力氣閃躲，一擊未中，也並不急著趕盡殺絕，而是彷彿戲弄獵物般緩緩道：「俏如來你若想死，小王可以成全，但不是現在。」邊說著，皇室經天寶典的武功又再次醞釀於掌。他看著眼前毫無縛雞之力，卻妄想以一己之身抗衡自己的僧侶，殘忍而無情的說：「山谷裡的大明人已無一活口，待蒼狼一死，你便成了帶著大明俘虜辜負苗王信任的叛徒，而小王則是率領戎山衛剿滅亂黨的功臣。」
　　北競王一席話，奪位之心已昭然若揭。但此時此刻，蒼越已然昏迷，墨刀衛被爆炸重傷，一時間，竟無人能夠阻止。而俏如來聽聞大明俘虜死盡，頓時心神一震，身體不由得開始劇烈顫抖起來，但吐出唇的話卻那麼輕，輕得讓人幾乎以為他並沒有開口。
　　「無一……活口？」
　　「無一活口。」彷彿是為了再次打擊他，競日孤鳴刻意肯定的又覆述了一次。
　　俏如來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為什麼……他們只是想活著回家而已…為什麼非要趕盡殺絕？」他說著，試圖想要站起來向他理論，但被爆炸波擊的四肢卻不肯聽話，光是跪坐起來就已經用盡了力氣，但他仍不死心，氣喘吁吁的抬頭望進對方好整以暇的眼裡續道：「甚至連自己的孫姪也不放過……蒼越好不容易帶領百姓從內戰中站起，你卻為了一己之私……枉顧人民，非要奪取那不屬……」
　　俏如來話還沒說完，便被競日孤鳴毫不留情的打斷。此時此刻，總是斯文有禮，面帶淺笑的男人竟露出一絲慍怒了。
　　「俏如來…不，史精忠，你並非生下來就是僧侶，在大明國未亡之前，你也是被載入玉牃的天之驕子，你也有資格角逐那個位置，既然如此，為何不爭呢？」
　　俏如來聞言一頓，隨即難堪的別過頭道：「人各有志，你不能逼迫他人接受你的想法。」然而話才落下，他突然發現自己三言兩語就落入北競王的話術圈套中，因為他此時此刻何嘗不是正在說服北競王接受自己『不爭』的心態？只是話已出口，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競日孤鳴看著他有些惱羞的神情，並沒有嘲諷，只是淡然道：「小王確實不能左右他人的想法，事實上也無意這麼做。俏如來，小王曾經養過一隻鳥，小小的，聲音悅耳動聽，十分討喜可愛，在牠還是雛鳥時便來到小王身邊，一養就是好多年。有一天，負責照顧的僕役餵食完後忘記關上籠門，過了一天一夜，鳥兒仍未飛走，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嗎？」
　　俏如來並未答話。
　　「因為牠已經完全喪失了本能，牠日日對著天空婉轉啾啁，卻不知道其實自己只要展翅便能投入自由的懷抱。而你──俏如來，你就像是那隻鳥，日日欣羨歌頌外頭的世界，卻又龜縮在自以為安全的殼裡與世隔絕，膽小如你，又有何立場指責小王？」
　　一席話，竟如當頭棒喝，說得俏如來百口莫辯，於是他沉默了半晌後才說：「無論我是否有資格評斷你的作為，這都不是你謀逆奪位，令百姓陷入水深火熱的理由。」邊說著，他突然抬起頭，目光銳利道：「而只要我一死，便等於在大明百姓心中種下了反抗苗國的種子，你費盡心思奪取王位，難道就只是為了加深苗明百姓的衝突嗎？」
　　事已至此，俏如來已完全明白玄之玄先前所作所為，不過是與狼子野心的北競王狼狽為奸罷了。他們看似合作，但實際上究竟是誰利用了誰還猶未可知。眼下自己勢弱，只能在言談中試圖點起兩者之間的火花，讓他們內鬨，讓局不成局。
　　聽到這裡，競日孤鳴突然笑了。
　　「就憑這點火侯，想挑起小王與玄之玄之間的猜忌，你還太淺了。」語畢，競日孤鳴彷彿徹底失去了耐心，翻掌上手，準備給蒼越致命一擊。
　　倉皇中，俏如來只能以自身為肉盾，為蒼越擋去這一掌，但他的身形才剛移動，另一抹更快的影子便闖入了他與北競王之間，硬生接下這氣勢萬鈞的一招。
　　「走！」
　　俏如來看著面前有如一座巍峨山峰的背影朝他喝道，卻是不及反應，同時另一名闖入的蒙面男子已將蒼越扛上肩頭，接著把自己也扛在另一肩後運使輕功，像風般地快速脫離戰圈。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俏如來還沒回過神來，只見那名身被斗篷，臉覆面具，像山一樣的男人轉眼便與北競王展開了激烈的交戰。
　　他們跑出一段距離後，扛著他們的男子在一匹馬前停下，問他會騎嗎？
　　俏如來正欲回答不太會時，男子已經開始動手將他推上馬背，並道：「追兵來了，我留下斷後，你騎馬朝東南去，自會有人接應。」語畢，也不管俏如來聽清楚了沒，便將蒼越放在他身後，並抽了一條衣帶將兩人緊緊綁在一起，然後朝馬屁股一拍，馬兒吃痛，放開四蹄，彷彿箭矢般射了出去──
　　
　　
　　
　　
　　下一章校對中，晚點更或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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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樓發表於: 2018-10-14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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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俏】-《娑婆》25

　　
　　下過雨的路面泥濘不堪。
　　漸慢的馬蹄聲響回盪在空無一人的樹林中，每一步都那麼沉重無力，卻又一次次重重敲擊著俏如來此時疲累不已的身心。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潮濕氣味，混雜著青草與泥土，形成一股腐朽而絕望的氛圍。
　　俏如來迷路了。
　　方才一陣混亂，又分神顧著蒼越不讓他落馬，等到跑出很遠後他才發現自己竟已迷失了方向。
　　此時天色漸暗，無力靠在背後的身軀也愈來越愈燙，似是發起了高熱，他必須先找個地方處理蒼越身上的傷口，再設法降低他身上的熱度，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俏如來沒有任何在野外生活的經驗，只能儘量找尋像是人類經過留下的痕跡，或是憑直覺選擇方向。所幸天無絕人之路，當再次下起雨來時，他看見樹林中有一間小屋，立刻毫不猶豫的上前敲門，只是敲了許久都沒有回應，推門一看，裡面空無一人，連桌椅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看起來久無人跡，他猜想這裡應是附近獵戶在山中打獵的暫憩之所。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雖然對此間主人感到抱歉，但人命關天，他還是用盡全力把蒼越拖進了屋裡。
　　只是一進到屋裡卻發現，外頭下雨，裡面也到處都在漏水。他看見桌上有一隻用過的蠟燭和打火石，立刻把蠟燭點起，並用微弱的火光在屋內巡視一圈，找到一張堪用的舊草蓆跟一件破外衣，於是他尋了一處不會漏水的角落將其舖好後，再把昏迷中的蒼越移到上面。
　　這時候，仍在屋外淋雨的馬兒發出了不安的嘶鳴，彷彿在這樣的雨中與夜裡，牠也被主人感染了情緒，顯得十分不安定。俏如來得只得冒雨將牠拉到一旁的樹下拴好，讓牠不會直接受到風吹雨打，又小聲安撫了幾句，才再次回到屋裡。
　　
　　他在屋後找到一些乾柴，點燃後，再把溼透的衣物脫下掛起，回頭見蒼越也是一身溼，幾縷髮絲凌亂貼在額上，襯著燒紅的臉，慘白的唇，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於是他略一踟躕後，也動手將他的衣服脫下一併烤火晾乾。
　　接著，他找來一個木桶接雨水，又撕了衣物的一角，沾溼後先為他清理傷口再簡單包紮，然後開始一遍遍用冰涼的雨水擦拭全身，試圖讓他身上的溫度降下來。
　　只是俏如來貴為皇子，即使成為僧侶也是在吃穿用度皆無需憂愁的皇寺，哪裡做過這些事？
　　所以他雖有心照料蒼越，卻顯得笨手笨腳，也很快就累了，畢竟他們先是一路遭到圍殺，又遇上北競王謀逆，甚至連一心想救出的戰俘們也……
　　思及此，俏如來不禁紅了眼眶。
　　拯救戰俘本身就不是易事，北競王與玄之玄卻利用了戰俘以及自己的皇子身份佈了這個局。眼下，戰俘死盡，苗王失蹤，北競王瞬間從人質成了剿滅亂黨的功臣。接下來，只要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蒼越，再除掉同有繼承權的王爺千雪孤鳴，何愁王位不能到手？
　　若是被他取得了王位，那麼被納入苗國版圖的大明子民又會如何？
　　想到這裡，俏如來頓覺痛苦萬分，不由得開始思考起眼前的結果，是否是因為自己太過無能所種下的惡因所造成？
　　是他害死了淪為戰俘的大明子民，又害蒼越身陷囹圄。
　　他讓大明的百姓和蒼越失望了嗎？
　　想到這裡，俏如來為他擦拭身體的手就顫抖得厲害，一顆心彷彿高原上的凍土，寒意不停向四肢百骸擴散而去，痛苦的令他連手上動作都幾乎無法再繼續下去。
　　自己如此無能，那麼多人直接或間接的因他而死，如果連蒼越也死了，那他不僅是大明的罪人，更是苗國的罪人！
　　看著眼前昏迷不醒的蒼越，他咬咬牙，心中愈發堅定。
　　救醒他！讓他活下去！
　　要相信自己能做的更多！
　　
　　俏如來用盡力氣克服內心的恐懼與黑暗，手上動作不停，一再重覆著擦拭、沾溼、擰乾這幾個動作，直到後半夜，蒼越身上的熱度漸漸降下去時，他的手也因長時間沾水發皺，甚至發紅破皮了。
　　看著蒼越漸漸恢復正常的臉色，還有慢慢趨於平穩的呼吸，俏如來強撐了前半夜的精神與身體終於放鬆下來，手上動作漸緩，排山倒海的睡意也跟著襲捲而來，最後終於忍不住在他身邊躺下，蜷起身體緊挨著他，迷迷糊糊的失去了意識。
　　
　　自從經歷過內戰那段需要時刻警醒注意的極端時期，即使到了內戰結束，養成淺眠習慣的蒼越已經很少睡得那麼深沉了。
　　所以當他醒過來發現自己身邊緊挨著俏如來，兩人身上還幾乎不著寸縷時，心中不由得一震，待視線掃過一旁裝水的木桶及半乾的沾血布料時，才立刻反應過來應是自己昨夜因傷併發了高熱，是俏如來照顧才得以退燒的。
　　他看著他睡著的疲倦面容，內心既柔軟又內疚，想不驚擾他起身尋找衣物，但昨日的爆炸顯然比自己預想的更為嚴重，才略一移動，被震傷的五臟六腑便叫囂著在他的體內各處發出尖銳的刺痛感，像無數細針插在他的四肢百骸，疼得讓人直冒冷汗，不得不停止動作。
　　
　　因為蒼越的身體情況未明，俏如來雖然疲累也不敢睡沉，所以他稍有動作，俏如來便像被驚動的小動物，立刻警醒了過來。
　　他抬頭想查看蒼越的狀況，卻正好對上蒼越垂首看他的目光，毫無預警的四目相交讓俏如來有些慌亂，他突然想起昨夜已將自己跟蒼越的溼衣脫下晾乾，如今他們身上只蓋著一件此間主人留下的陳舊外衣，頓時困窘的想起身去取昨夜晾在屋後的衣裳。但才抓著外衣起身，蒼越不著寸縷的身軀便裸露出來，兩人均是一怔，俏如來更窘，把僅有的衣服給他也不是，或是自己裹著衣服重新躺回去也不是，於是一時間，只能傻子般的呆呆站在原地。
　　反觀蒼越卻沒有這樣的困窘，他率先注意到的是對方戴在脖子上的狼牙項鍊，在沒有任何布料遮蔽下，泛黃的陳舊狼牙看起來看起來毫無價值，卻被珍而重之的戴在胸前，令他心中不由得一暖。半晌後，他才反應過來俏如來可能只是想去拿衣裳，而自己竟然毫不避諱的直視別人的身體，頓時有些尷尬的移開目光，並下意識挪動身體遮住不雅之處，背對著他道：「你去吧。」
　　
　　得了話，俏如來快速到屋後取來衣裳，經過昨夜火烤，已經乾了大半，只是還有些受潮，但並不礙事，他三兩下便把自己的衣裳穿好，然後再帶著蒼越的重新回到屋裡。
　　蒼越依舊維持著背對的姿勢，此時屋外的天色仍是陰沉，但足以照亮室內。俏如來這才發現他的背部滿是傷痕，有刀砍的，也有劍傷，但大部分都是鞭痕，一條接著一條，縱橫交錯，觸目驚心，兩肩上甚至還有枇杷倒勾留下的疤，既恐佈又醜陋，彷彿兩條大蜈蚣攀在背上，不難想像當時那倒勾掛在身上時，究竟有多麼疼痛難忍。
　　蒼越聽見俏如回來的腳步聲，卻遲遲沒聽見他接下來的動作，想了想，興許是被自己背上的傷痕嚇到，正欲開口說明時，一件帶著體溫的衣衫就落在了身上。
　　「疼嗎？」
　　蒼越搖頭：「早就不疼了。」
　　俏如來伸手想撫摸那些可怕的傷痕，但快觸及時卻又彷彿被電到似的縮回了手。聽聞三年前，苗國內亂時，當時還是王子的蒼越曾流落亂軍之中，受到百般折磨，他不清楚他經歷了什麼，但這些傷痕恐怕就是當年遺留下來的罷。
　　俏如來想找些什麼話來安慰他，但他張了張嘴，卻發現此時此刻，再說什麼好像都是多餘，只好閉口不言。
　　蒼越大約是發現了他此刻矛盾的心情，沉默了一會兒才披衣起身道：「我心裡有個故事，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你想聽嗎？」
　　俏如來看向垂眸穿衣的他，心裡隱約知道他要說什麼，本無意揭人瘡疤，但若蒼越願意說，他就願意聽。
　　外頭的天空雖然還沉甸甸的，隨時都可能再下起雨來，但屋內的兩人心卻很平靜，昨日的雨夜與追殺彷彿只是一場惡夢，蒼越像是第三者般的陳述那些如今聽來驚心動魄，又鮮為人知的經歷，關於那段流落亂軍時的遭遇，他曾經愛過的女子，被父親視若無睹的童年，以及受臣子架空的王權。
　　如今又多了一項充滿欺騙與謊言的過往。
　　那些從父親身上移轉過去的孺慕之情，還有手把著手讀書寫字的時光，溫聲軟語的教導，曾經共飲的桂花釀，全部都是……騙人的……
　　
　　蒼越說話的時候，頭壓得很低，凌亂劉海遮住他的神情，俏如來看見他的衣襟被突如其來的水滴打溼，暈成一塊深色的痕跡，接著一滴、兩滴、三滴，無數水滴或大或小，很快就將衣襟全部打溼。俏如來見狀，心中一軟，思考跟不上動作，下一刻，已經伸出雙手擁抱了眼前這頭徬徨無助的孤狼。
　　蒼越突然被他攬住，身軀微微一僵，但也僅僅只是一僵，很快就放鬆下來任他環抱。
　　俏如來抱著他，心想若是在大明國時，也有個人能像這樣擁抱自己的話，自己是不是就不會這麼懦弱膽怯，進而導致如今的局面？
　　被擁抱的蒼越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想法，雙臂本能反手緊緊回擁眼前之人。他只知道，此時此刻，自己不是苗王，也不是蒼越孤鳴，而是一名平凡無奇的落魄男子，眼前這個人不僅是海上浮木，黑暗中的明燈，更是他碩果僅存可以寄予信任的依靠──
　　
　　「俏如來。」
　　「嗯？」
　　「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要欺騙我。」
　　「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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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364)

45樓發表於: 2018-11-13 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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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俏】-《娑婆》26

　　
　　蒼越和俏如來在那個小屋待了兩天半。
　　期間，蒼越反反覆覆又燒了幾次，只要一發起熱來，俏如來便為他擦拭身體降溫，餓了便靠著小屋主人所留下，沾了水氣已經快要發霉的乾糧果腹。
　　為了避免追兵找來，他們正盤算著再過一日，無論如何都要離開此地時，當初身披斗篷，臉覆面罩，為他們擋下競日孤鳴攻擊的男人便尋來了。
　　
　　「鐵驌求衣救駕來遲，請王上降罪。」男人說著，彷彿山一樣的偉岸身軀便屈膝跪下。
　　跟他一起跪下的還有身後一名年輕男子，束著高馬尾，劍眉星目的臉上此時除了風霜與疲倦，還有如釋重負的神情，俏如來認出他就是當時扛著自己與蒼越離開戰圈的人。
　　「軍長不必如此，祖……競日孤鳴謀逆一事，眾人始料未及，沒有即時發現，孤王亦有責任。」蒼越的氣色仍是十分蒼白，但俏如來看得出來，這並不僅僅是因為身體還沒恢復的原因。
　　鐵驌求衣看著王上強撐著虛弱身體，故作無事的模樣，幾不可察的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才說：「競日孤鳴的追兵仍在四處尋找王上，此地不宜久留，請快隨微臣離開吧。」
　　蒼越點了點頭，腳步卻不動，反問道：「歲無償呢？」
　　鐵驌求衣本不欲提此事，但王上態度少見地堅持，只好說：「……歲無償受傷過重，沒撐過去。」
　　蒼越聞言，身體輕輕一晃，身旁的俏如來見狀，立刻扶住了他，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感受到蒼越掩在寬大袍袖中微微顫抖的手臂。
　　「歲無償與其他墨刀衛的……屍身都悉數…收埋了嗎？」
　　「微臣已派人全部收埋。」儘管王上問的委婉，但鐵驌求衣已間接承認，包含歲無償在內，當時在場的所有墨刀衛都亡於爆炸之中。
　　聽見軍長親口證實，蒼越忍不住心神一震，多日來的傷體及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他試圖穩住，卻沒能穩住，喉嚨一甜，彎身便咳出了大口的心血，接著失去了意識。
　　面對王上的昏厥，鐵驌求衣並不意外，他反應極快的扶住蒼越，並反手將人撈至背上後，看向跟他同來的兵長風逍遙一眼，示意他也將俏如來揹上一起離開。
　　風逍遙意會，正要動作，但俏如來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定睛看向鐵驌求衣，眼中似有懇求。
　　「你想問什麼？」
　　俏如來艱難問道：「大明俘虜……是否真的…全部死盡？」
　　鐵驌求衣沒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而只消這一眼，便已完全證實了俏如來內心的疑問。
　　「我明白了…」他面如死灰的說道，一顆心像是沉入水中的石頭，墜入了無邊無際的深淵。
　　「走吧，我們耽擱的夠久了。」語畢，便揹著王上運起輕功，如鵬鳥展翼般，足尖幾個起落已在數丈之外。
　　「等等我啊，老大仔！」風逍遙見狀，也示意俏如來儘快到他背上來，以免跟丟。
　　
　　他們在林間飛掠，冰涼的溼氣迎面而來，俏如來趴在風逍遙背上，一時間竟分不清打在臉上的是露水還是自己的淚水。他極力想壓抑盈滿心頭的情緒，但排山倒海的自責與負罪感卻彷彿妖魔鬼怪，張牙舞爪的在身後窮追猛打，逃無從逃。於是他只好閉起眼，選擇不看不聽，將那些魂斷異鄉的魂魄遠遠拋在身後，任憑心中無限瘋長的愧疚，盡數化作風中一聲又一聲的道歉……
　　
　　風逍遙感受到肩頭的溼意與耳邊哽咽，有些憐憫他的遭遇，但比起俏如來，王上的情況更令人堪憂。
　　思及此，想到稍晚還要回去面對王宮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破事，他只覺得頭又更痛了。
　　
　　鐵驌求衣與風逍遙輕功不俗，很快就離開了樹林。一出林子，他們立刻將蒼越與俏如來送上早已等在外頭的馬車，並道：「眼下情況特殊，為了避免被追兵發現蜘絲馬跡，若非必要，三個月內我不會主動聯繫，若發現有人在追蹤你們，也不必驚慌，王上自能分辨是敵是友。」語畢，也不待俏如來詢問，就命車伕立刻驅車離開。
　　
　　風逍遙被馬車離去時帶起的煙塵嗆得咳了幾聲，等馬車漸行漸遠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老大仔。」
　　「何事？」
　　「你沒有跟王上說競王爺不但囚禁了月荒涼，還顛倒是非，硬將王上的影形說成是亂黨意欲奪取王權而假扮，不日便要問斬。」
　　「他現在已經不是競王爺，是叛逆競日孤鳴。」
　　「……」
　　面對風逍遙突如其來的無言，鐵驌求衣瞥了他一眼，「男子漢頂天立地，想說什麼就說，反正你也憋不住。」
　　「……老大仔，你明知道我想問什麼，還非要這麼吊人胃口……」他掏出隨身攜帶的心愛酒壺豪邁灌了一口，但看向鐵驌求衣的眼神卻哀怨的像個小媳婦。
　　「王上重情，得知後必會不顧一切前去救人，這不是王該為之事，而王族親衛也不是為了扯後腿而存在的。」
　　風逍遙聞言一愣，聽懂了老大仔的言外之意後，忍不住有些鬱悶的又喝了一口酒。
　　「王上會恨死你的。」他忍不住小聲嘟囔道。
　　面對風逍遙的嘀咕，鐵驌求衣沒有再接話，只是靜靜看著馬車直到連煙塵都看不見時，才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
　　
　　馬車馬不停啼的走了三天，一路上除了用膳過宿外，幾乎沒有停下來。期間，蒼越醒來過幾次就昏睡了幾次，雖然看過大夫，但身體狀況仍是不太樂觀，必須儘快找個安靜之處休養。
　　第四天傍晚時，他們來到一處僻靜小鎮，鎮不大，馬車在一間陳舊宅院前停下，一位風姿綽約的婦人迎了出來。
　　
　　也許是已經事先打點過了，所以婦人見到他們並不意外，更在車伕揹起仍在昏睡的蒼越時，指引他們往院裡走。
　　俏如來見狀也立刻跟上，直到婦人打開房門，讓車伕將蒼越放在床上，蓋妥棉被後才對婦人道：「您……」
　　婦人只是笑著對他搖搖頭。
　　「我奉主人之命，送二位到此就必須離開，接下來，老板娘會負責照顧你們的生活起居，請安心養傷。」一路上沉默是金的車伕突然開口。
　　俏如來見他話一說完就打算離開，立刻喊住了他。
　　「你…請問壯士可否待蒼越轉醒後再離開？」
　　車伕看著他，沒有說好或不好。
　　俏如來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解釋：「蒼越遭逢巨變，心中必定滿腹疑問，況且……」俏如來看了婦人一眼，心中斟酌後才接著說：「況且家不可一日無主，就這麼匆忙的出來，會有人擔心的。」
　　「老板娘也是家人，二位大可不必拘束。剩餘的事，主人會幫忙打點，當務之急，還是先養好傷勢才最要緊。」語畢，車伕顯然不願再回答他的問題，行了一禮後便轉身離開了。
　　婦人見狀，也沒送他，只道：「妾身名喚戀紅梅，曾經營過一間酒館，因此眾人都習慣喚我老板娘，若不嫌棄，您也可以如此喚我。」
　　俏如來看著眼前這名談吐得宜的婦人道：「那就有勞您了，老板娘。」
　　「客氣了，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二位？」
　　「他名為蒼越，我是俏……」話至此，俏如來頓了頓，突然改口道：「老板娘喚我精忠吧。」
　　戀紅梅點點頭，表示明白了。
　　「你們遠到而來，舟車勞頓，我已在隔壁房間備好熱水，請移駕沐浴洗塵吧。」
　　俏如來聞言，下意識回頭看了仍在昏睡的蒼狼一眼，話還沒出口，戀紅梅便道：「在這裡沐浴恐會驚擾病人，在你回來前，我會看顧他的。」
　　「如此，就多謝老板娘了。」
　　
　　當俏如來褪去髒汙衣衫，踏入裝滿熱水的木桶裡時，舒適的溫度與一室氤氳讓他不禁產生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其實只是一場夢境的錯覺。
　　只可惜，這並不是夢。
　　大明俘虜死盡，苗國王室政變，他與蒼越差點性命也沒了。
　　雖然獲救，但往後又該何去何從？
　　蒼越勢必會設法取回王位，那自己呢？事到如今，他已失去成為苗國國師的意義，對此時此刻的蒼越來說，回到大明比留在苗國的用處還大，他若繼續留在苗國，無非是扯蒼越的後腿罷了。
　　只是眼下兩人落難，蒼越捨身救他，又助他甚多，為義，他不能在此時離開；為情，他……
　　想到此處，一股油然而生的逃避心態使他默默讓水淹到了下巴。同時，始終掛在脖子上的狼牙項鍊也因而漂浮在水面上。他看著那枚狼牙，突然想起當日叉玀將軍驚訝錯愕的目光，似乎隱約察覺了這條項鍊除了作為危難時的信物外所附帶的其它意義。
　　他捧起狼牙仔細觀察，並無任何特殊之處，只有圓潤平滑的手感代表這枚狼牙曾常年佩戴在某人身上反覆摩娑把玩，使這枚獸齒不再有與生俱來的鋒利，就像是被馴化的野獸，乖乖蟄伏在人的腳下。
　　俏如來不是沒想過，可以作為信物的東西那麼多，為何偏偏給了他狼牙？
　　該去詢問蒼越嗎？
　　俏如來回想起蒼越連日來傷重蒼白的臉色，突然就沒了心思，又意識到自己沐浴是否耽擱的太久，老板娘一名女子與男人共處一室總是不好，於是便把對狼牙的疑問拋到腦後，匆匆起身穿衣，用最快的動作回到蒼越所在的房間。
　　
　　俏如來沐浴回來時，蒼越好像醒過一回，桌上擺著空了的藥碗，老板娘對他點點頭，也不說話，只是默默收起空碗便離開了。
　　俏如來上前看了看蒼越，見他臉色好了許多，心想長時間的馬車移動果然給他造成了極大的負擔，所幸如今安定下來，終於能夠好好養傷了。
　　
　　為了方便就近照顧，俏如來與蒼越同住一房，同睡一榻。
　　此時已經入夜，俏如來方才沐浴過，得到放鬆的身體已經有些撐不住昏昏欲睡，於是他脫去外衣鞋襪便上了床榻。然而意外的，蒼越已經睡了一段時間的被窩裡竟沒有什麼暖意，於是他詫異的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臉，溫度一切正常，怎麼會……
　　
　　就在俏如來準備下床尋老板娘幫忙時，一隻微涼大手卻突然環住他的腰，他驚訝的回頭看了一眼，蒼越仍是緊閉著眼，一雙眉幾乎要擰成一團，將醒而未醒。
　　
　　「別……只剩下…了，別走……」
　　俏如來聽著這彷彿懇求般似是而非的囈語，有一瞬間懷疑他其實已經清醒，然而此刻那隻環在腰上的手臂卻像等待判決般，害怕的忍不住微微發顫。
　　俏如來不禁啞然，沉默良久後終是輕嘆了一口氣，然後拍拍那隻手說：「好，我不走。」
　　
　　如同誓言。
　　
　　

　　

　　失去了祖王叔跟安全感的孤狼需要俏如來的陪伴跟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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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46樓發表於: 2018-11-23 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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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兩個晚上終於追到最新，進入到好緊張的劇情，期待後續！！
蒼狼別難過精忠哥哥會陪你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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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364)

47樓發表於: 2018-11-26 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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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第46樓m00534于2018-11-23 23:28發表的 : W3-g]#\?
花了兩個晚上終於追到最新，進入到好緊張的劇情，期待後續！！ %Y<3v\`_
蒼狼別難過精忠哥哥會陪你QQ %n:ymc $}

感謝你願意花兩個晚上的時間追這篇文~
太厲害了，因為寫到第26章已經10萬字了XDD
目前正在慢慢拉各線收尾中，故事會愈來愈緊湊的，而蒼狼跟俏哥的互動也會更加頻繁~
請親拭目以待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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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364)

48樓發表於: 2018-12-12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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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俏】-《娑婆》27

　　在宅院養傷的日子是俏如來在苗國最平靜的時光。
　　沒有欺凌，也不必侍奉誰，在這裡所做的一切都是以自己為出發點，做多了不會有獎賞，做少了也無須受罰。老板娘說他只要照顧好自己跟蒼越就夠了，其餘的事不用多想，先達到眼前的目的，再繼續思考往後的事，按部就班方為捷徑。
　　
　　由於宅院裡住了三個人，所以砍柴、炊飯、洗衣都需事事親力而為。以往宅子裡只有老闆娘，她一個人只需要做自己的份例就好，如今多了兩個大男人，無論是吃飯或洗衣的量都加倍了，所以除了最開始蒼越時昏時醒的幾天，俏如來會花上一整日在屋裡看顧他外，隨著蒼越清醒的時間愈來愈長，俏如來陪在床邊的時間也愈來愈短。
　　
　　這天，蒼越醒來時，俏如來仍然不在。
　　他聽見外頭的動靜，於是坐起身來，目光越過敞開的窗戶，院子裡，俏如來正在晾曬洗好的衣裳，陽光很好，灑在他身上，彷彿一顆熠熠生輝的寶石，光華耀眼，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蒼越不禁想道，這麼美好的一個人，如果沒有遇上戰禍兵燹，國破家亡，是否會活得比現在更加璀璨而光輝呢？
　　作為害他顛沛流離的元兇，蒼越心中一面感到愧疚，同時有另一道聲音在腦海響起。
　　
　　若非如此，你又怎能遇見俏如來？
　　
　　突如其來的，蒼越被腦中無端冒出的黑暗想法驚呆了，他看著院中那渾然不覺的身影，無意識的舔了舔乾燥微裂的唇瓣，多年在父親不待見自己的陰影中成長而倍感壓抑的心理，似乎因此而萌生出了什麼別的東西，讓他有些蠢蠢欲動，這讓他起了到院子裡尋俏如來說話的心思。。
　　但此刻院子的另一頭卻有一名婦人正朝俏如來走去，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相談甚歡，俏如來還對她笑了。
　　蒼越一愣，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那名笑到眼眉都彎起的男子，頓時竟有種心猿意馬的感覺。但下一刻，意識到這不尋常的情緒波動卻令他幾乎是立刻，甚至有些慌張的收回視線，彷彿是被抓到做了壞事的孩子，硬是將頭轉向與窗子完全不同的方向。
　　窗外的說話聲持續了一陣子才停止，但蒼越沒有細聽他們說了什麼，只是錯愕的看著房中一隅的銅鏡。
　　鏡裡的男人面容蒼白，形貌憔悴，一雙眼像哭過似的，又紅又腫，向來光潔的下巴長滿了細碎的鬍渣，額際垂著幾綹枯草似的髮絲，模樣看起來十分邋遢落魄，哪裡還有半分昔日丰神俊朗的影子？
　　蒼越被鏡裡的男人驚呆了，他伸手輕撫著紅腫的眼，忽然憶起這數日來，午夜夢迴裡，那個給了他全部溫情，卻又親手毀掉一切的男人。
　　──競日孤嗚！
　　
　　他突然覺得背上的傷口又開始發癢，難受的讓人只能痛苦的蜷起身體，不自覺伸手抓了又抓，如此反覆數次後，緩解許多的癢似乎讓痛苦的精神也一併得到了解脫。然而一旦停下，抓破傷口的痛楚又再次排山倒海的要將他淹沒，於是他便像上癮般，一再摳抓那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一次又一次，彷彿這樣傷害自己，就可以讓肉體的疼痛凌駕那個人背叛的痛苦。
　　為什麼？
　　為什麼要背叛！
　　他不止一次在內心大聲而絕望的咆哮著，但回應他的只有無邊無際的沉默。他無助的高舉手臂，卻始終沒有人能拉他一把……
　　
　　「蒼越！」
　　俏如來握住他的手，被他冰涼的掌心跟僵硬的身體嚇了一跳，然後才聞到一股不尋常的血腥味，仔細一看，竟是從他背部滲出的血跡傳來的。
　　「怎麼會這樣！」俏如來一進屋就被他的模樣嚇到，以為他又作了惡夢，但上前一看，人卻是清醒的，只是背部傷處不知為何竟滲血了。
　　蒼越回過神，見來者是俏如來，有些心虛的抓緊衣襟說：「沒事，只是傷口癢，撓了幾下罷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哭過之後的鼻音。
　　俏如來難得皺起眉頭。
　　「怎麼會沒事，你把衣服脫下，我替你換藥。」語畢，便轉身至房中小櫃裡取出換藥所需的物品。
　　但直到俏如來取好東西，回到床前時，蒼越仍是緊抓著衣襟。
　　「怎麼了？」
　　面對俏如來的疑問，蒼越沒有回答，只說：「我自己來吧。」
　　俏如來更加疑惑了，傷處在背部，蒼越根本無法自己換藥，何況這些日子也都是自己替他處理，為何今天卻突然態度丕變？
　　
　　「好吧，那你自己來。」
　　俏如來思忖了一會兒才把一應物品放到床邊方便他自行取用。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蒼越鬆開緊抓衣襟的手，檢視放到床邊的東西時，俏如來卻突然無預警抓住他的後領往下拉，蒼越本能欲格開他的手，但此舉牽動背後傷勢，讓他動作一滯，而這一滯，便遲了。於是他索性放棄掙扎，別開了頭，不去看對方因為驚訝而驟然一縮的瞳孔。
　　
　　「你……」俏如來看著他的背部，錯愕、疑惑、不可置信的神情同時在臉上浮現交錯，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蒼越只是緊抿著唇，沒有開口。
　　「為什麼……」俏如來想碰觸那鮮血淋漓的背脊，但又怕弄疼他，只好停在數寸之外，懸空的指尖微微顫抖著。
　　蒼越仍沒有回答。
　　俏如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在這樣的沉默中，房裡的血腥味好像一下突然變得濃厚起來，彷彿要勾起人心中最深沉不想面對的恐懼，伴隨著驚叫與馬蹄，他彷彿嗅聞到火焰燒灼人體的焦味，那天忠心的侍女求他快走的聲音猶言在耳，但他最後卻選擇了留下……
　　
　　俏如來身體一晃，蒼越立刻眼明手快的攙住他。
　　「抱歉，我好像有點……頭暈。」
　　俏如來試圖站穩，但蒼越卻不認同的將他拉到床邊坐下。
　　休息了半晌，俏如來似乎好多了，這才轉頭看向蒼越血液已經開始凝結的背部，拿起一旁的藥粉，一邊塗抹一邊問道：「疼嗎？」
　　蒼越搖頭。
　　「騙人。」怎麼可能不疼，怕是心中的傷口已經勝過了皮肉的疼痛吧。
　　看著對方背上一道道被指甲劃出的血痕，縱橫交錯，鮮血淋漓，本就被舊疤爬滿的背部再添新傷，看起來竟比鞭刑或刀劍留下的傷痕更加觸目驚心。
　　
　　沒想到老闆娘的猜測竟然成真了。
　　蒼越背上的傷口看起來雖然可怖，但並不深，妥善照料應該很快就會恢復。但這些日子他天天為他換藥卻發現早該癒合的傷口遲遲不好，甚至還出現了新的傷口，看上去像是手指摳弄或抓傷的痕跡。本以為那只是忍不住傷口將好的癢意而為之，沒想到居然是蓄意自殘。
　　老板娘說蒼越出現如此行為，恐是心中有疾造成。
　　心中有疾，無處可發，最後只能藉由傷害自己得到慰藉。
　　
　　俏如來一下就懵了。
　　原來吐露心事之後，蒼越的情況並沒有好轉，反而每況愈下，也許是北競王謀反的事對他打擊太大，也可能是重新奪回王權令他備感壓力，所以才會出現無意識的自殘行為。
　　俏如來不知道，一個人的內心究竟得傷到多重，才會做出這樣傷害自己的行為？
　　
　　俏如來沉默了很久很久，而蒼越仍是維持著別開頭的姿勢，安靜讓對方為自己上藥。
　　最後，是俏如來率先打破僵局，卻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我替你梳頭吧。」語畢，他放下裝著藥粉的瓶子，也不管對方答不答應就將他拉到銅鏡前坐下。
　　
　　鏡中的男人看起來十分萎靡憔悴，俏如來拿起梳子站在他身後將那些凌亂糾結的髮絲一一梳開、理順，然後再束起。他的動作有些笨拙，扯掉不少頭髮，又綁壞了幾次才成功，然而蒼越始終目光低垂，過程中完全沒有抬起頭來看自己或俏如來一眼。
　　梳好髮，俏如來又取來清水與小刀替他刮去冒頭的鬍髭，露出了本來年輕俊朗的面貌，看上去整齊清爽了許多，只是那雙總是燦若星辰的眸子如今卻彷彿矇塵般，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神采。
　　
　　「我沒什麼機會替人打理，你看這樣行嗎？」俏如來拍拍他的肩，想讓他抬頭看一看鏡子，但蒼越卻是動也不動，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置若罔聞。
　　俏如來見其如此，心中一緊，想轉身離開，把空間留給他，但目光落在那明明滿是傷痕仍故作堅強的背脊時，突然又走不開了。
　　比起無用的勸解及安慰，他想，蒼越需要的是一個抒發的出口，最好還能夠轉移注意力。至少，不能再讓他繼續傷害自己了。
　　沒來由的，他忽然很想擁抱他，於是他便抱了。
　　「蒼越，我教你抄經吧。」
　　蒼越沒有問為什麼，只是微微抬頭望了鏡中倒映的自己與俏如來一眼，接著反手按住那隻弱不禁風的臂膀，任憑他落在耳際的髮絲搔刮臉頰。許久後，才低沉而瘖啞的答道：「好。」
　　
　　平靜的生活就如同一彎潺潺流動的溪水，既沒有大海的驚濤駭浪，也沒有湖泊看似平靜的幽深。
　　然而俏如來沒預料到的是，溪水在遇見偶發性大雨時也是會暴漲的。
　　本以為抄經多少能轉移蒼越的注意力，一方面也能靜心，沒想到居然會讓他焦慮的精神狀況變本加厲。
　　
　　俏如來看著那個痛苦蜷曲在白紙黑字中的孤獨身影，突然心痛的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偌大的屋裡，抄了一室的經文散落滿地，從工整到歪斜，從優美到凌亂，無論抄了多少遍都沒能讓那顆滿目瘡痍的內心平靜下來。
　　
　　蒼越背上的傷又在滲血了。
　　俏如來在他面前蹲下，看著蒼越仍拿著筆的指甲縫裡佈滿了被自己摳弄出來的血肉。他還在強迫自己抄經，但飽醮墨水的毛筆卻混著他的斑斑血跡，落在紙上，像鍍了一層硃砂，既瘋狂又絕望。
　　
　　「俏如來……」
　　他叫著他的名字，但略微渙散的目光卻沒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反而像是越過了窗口及門牆，落到那個他再也回不去的時光裡。
　　「請你…幫幫我……」像是自暴自棄般，他鬆開了顫抖著提筆的指尖，低垂的目光終於再也盛不住盈滿眼眶的水氣。
　　俏如來伸出手，接住那滴從他頰上滑下的淚水，如星辰殞落，一砸入掌心便四散迸裂，碎得無聲無息──
　　
　　

　　
　　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頭瘋狂的野獸
　　蒼狼有，俏如來也有
　　蒼狼的野獸平時很乖巧，卻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中變得兇狠而嗜血
　　儘管他的內心仍舊想當一隻乖巧的蒼兔，但這個世界卻一再試圖把他變成失控的狼獸，深陷在背叛的絕望裡，萬劫不復。
　　這章主要著重在蒼狼的心境變化，改了又改，總覺得心境一直無法順利的變化到位，好苦惱（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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