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22 【漠刀绝尘中心|雅漠碧紫】故园遗梦（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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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eshanjiu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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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6-22 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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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2 【漠刀绝尘中心|雅漠碧紫】故园遗梦（END）

【漠刀绝尘中心|雅漠碧紫】故园遗梦

配对：碧眼银戎（天刀笑剑钝）x漠刀绝尘（紫芒星痕），偏漠刀绝尘中心
Warn：1、不喜欢官方结局，写写我原本设想的紫芒星痕留在荒漠的结局，有明显西皮倾向。
      2、有原创人物，私设如山，ooc。
      3、流水账，种田风，恋爱脑。
      4、主要角色双双死亡，但我觉得本质上仍是个HE。
Summary：他杀死仇人后，选择留在荒漠。

    1、

    漠刀绝尘提着刀从地窝子里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就被一群咩咩叫着的毛球团给包围了，羊群跟找不着头一样在他腿边蹭来蹭去，牧羊人在外围挥舞鞭子扯开嗓子中气十足地冲他吆喝。

    “辅国侯！俺有只羊走丢啦！找不着啦！”

    漠刀绝尘其实很不愿意在这种语境下听到自己的封号，但他生性寡言，并未说什么，只点点头，吹了个口哨。一头毛才刚长齐的鹰隼啾啾叫着从他头上盘旋飞过，他身形一闪，动作敏捷地寻羊去了。

    今年牧民冬迁，大部分还是回到去年那处草场。大半年过去，此处水草依旧丰美，吃得羊儿肚子滚圆，一只只跟团白棉花一样趴在毛茸茸的草地上，不愿动弹。他知道今年人和牲畜数量都多了，估摸着还得比往年多掏几个窝子，晚上才够住。下午赶到草场后，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组织牧民一起掏地窝、建羊圈，忙得晕头转向。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一年比一年光景好了。

    前年他率领队伍初次来到这片草场时，跟来牧羊的都是些老弱妇孺，掏窝的过程一言难尽。掏完后他连刀都没来得及擦就赶回西漠王庭，刚进城门就被国师撞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有点年轻有点貌美又有点讲究的国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的刀一眼，露出万般嫌弃且痛心疾首的表情。

    “古人曰有三大杀风景之事，清泉濯足、背山起楼、烧琴煮鹤。荒漠神刀——死神眼中的无暇之刀，竟被你用来撬羊粪板！”

    漠刀绝尘有点心虚惭愧，又有点理直气壮，表面十分不屑：“哼！”

    死神算什么？为了荒漠子民，沾染些许羊粪球马粪蛋，也是它的荣幸。

    荒漠神刀即便能开口说话，估计也是无言以对。

    今年陆陆续续有十来个部落归顺西漠，漠刀绝尘和左相带着人，一一清点归顺部落的人口和牲畜数量，录下厚厚一摞册子，又花了几个月时间将人员打散重编。他出发前左相给他另外誊抄了一册，上面详细记录了今年计划冬迁人的口和牲畜数量。漠刀绝尘看着那厚度都觉得肩上一沉，好在这回冬迁多来了一些青壮年，他也省下不少心力。

    他帮大伙掏完地窝子后，一边赶去寻找丢失的羊，一边还记得扯一截衣袍把刀擦了擦，起码让它看起来干净体面些，不至于太辱没神刀威名。

    那头贪玩的羊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莫不是被狼叼走了？

    漠刀绝尘眼看着日薄西山，心中不免着急。这里虽然靠南，但冬日夜晚气温依然能冻死活人，羊在外头过夜也容易冻病。他正准备去别处寻找，忽然听见头上鹰隼传来一声清亮啼叫。漠刀绝尘精神一振，往前翻过一个草坡，远远看见一团白色在前方胡杨树下，被夕阳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他往前走了一段，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那团白色东西要说是羊，未免个头太大了一些。

    随他一同前来的族人应当正忙着把收拾地窝子和赶羊入圈，怎会出现在此处？莫非是其它部落的人也看中了这片草场，准备出手抢占？

    他不自觉地把手按在刀柄上，满腹狐疑地往前走去。

    待走得近了，他终于看清楚那是什么，顿时怔在原地，一步都无法再迈出去。

    那身着白色大氅的人见他不动了，从容抱起地上小羊羔，朝他走了过来。

    数年未见，碧眼银戎依然是那副斯斯文文、优雅从容的模样。他应是施了护身术法，凛冽呼啸的北风丝毫没有吹乱他的头发，连被他抱在怀里的小羊都知道留恋他身侧的温暖，乖乖地窝在臂弯里，咩咩叫了几声。

    碧眼银戎看着他，忽而噗嗤笑道：“脏兮兮的，还留了这么长的胡子，险些没认出来。”

    漠刀绝尘后知后觉地赶紧用袖子去擦自己的脸，然而那袖子也没比他的脸干净多少，冻得硬邦邦的，擦得脸上生疼。

    碧眼银戎把羊往他怀里一塞，摸出一张干净手帕，从水壶里倒出清水润湿了，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尘土，末了，还轻笑着摸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蜷曲胡子。他下手很轻，帕子在他怀里捂得久了，还是温温热热的，漠刀绝尘胸腔里那颗被寒天腊月冻得麻木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张了张口，因为天气干冷，声音十分嘶哑：“你怎么来了？”

    碧眼银戎手上一顿，反问道：“星痕以为我为什么会来？”

    漠刀绝尘扭头避开他的手：“此处已无上天界的紫芒星痕。”

    碧眼银戎叹了口气：“你果然是在怨我吗？怨我在天尊皇胤封印你的记忆时没有阻止，怨我在炽焰赤麟对你隐瞒真相时没有告知，怨我……明知你心有所属，依然趁人之危。”

    漠刀绝尘眉头狠狠一皱，半晌，才道：“没有最后一条。”

    碧眼银戎低声笑道：“那便还是有了。”

    漠刀绝尘烦躁地揪着怀里那团羊毛，别过头不去看他：“我知晓若是天尊皇胤下令，你也不能违抗。”

    碧眼银戎嗯了一声：“但我无法否认，我亦有私心。”他轻叹道：“我虽明知是假的，仍然希望你能多一些快乐的时日，哪怕只是很短的时日。很抱歉，是我欺骗了你。但若能让我再选一次，我可能依然会这样做。只要我这样做，能让你稍稍休憩片刻。”

    “你——”漠刀绝尘瞪着他，却说不出话来，随即抱着羊，头也不回地往来路走去。

    他走出去很远了，才听到碧眼银戎在他身后恍如叹息般的声音。

    “星痕，我很想念你。”

    漠刀绝尘停下脚步，抿唇皱眉，小羊羔被他揪得咩咩直叫，良久，终于低声道：“还不跟上来？”



    2、

    漠刀绝尘这头主动开口留下碧眼银戎，转头便发起了愁。

    迁徙到这片草场里的是最后一拨冬迁的族人了，他原定守过这一晚，明早便即刻动身前往河西，压根没有给自己准备过夜的住处。可现在碧眼银戎来了，总不能叫对方也跟他一起被冷风吹上整宿，只好变着法子临时腾挪一番，终于借来一个五六尺见方的小地窝子，简单洒扫一下，铺上干草皮毛，勉强弄出床榻的模样。

    紫芒星痕出门扛回来一块冰，升起火架上铁锅，将冰块煮化，烧成开水，泡上一块奶疙瘩，又摸出一块冻硬了的馕，在火上烤了烤。

    “今晚只能将就了。”

    碧眼银戎也不挑剔，与他分食了那块硬得硌牙的烤馕——倒是有点肉末的，又喝了一壶粗制的奶茶。食物虽简陋，却十分果腹暖身。

    漠刀绝尘解释道：“此处用水紧缺，你且忍忍，过几日寻个城镇，再给你弄来热水洗漱。”

    碧眼银戎轻笑道：“我在星痕眼中竟是这样吃不得苦头的人？”

    漠刀绝尘不语。哪里是碧眼银戎吃不得苦，只是他舍不得委屈对方罢了。

    “你先睡吧，明早我们再出发。”

    他正要出去，碧眼银戎皱眉问道：“你去哪里？”

    漠刀绝尘掀帘而出：“今日时间仓促，族人应未及收拾妥当。我得再守一夜，让他们先睡个好觉。”

    这回冬迁，他领了近五万族人南下，走了大半个月，几乎踏遍整个西漠南方地区，顺道将沿途各部都敲打了一遍。当年刀皇一举战败荒漠十大高手，统一各部，今日刀皇之子归来，其骁勇强悍尤胜其父，西漠诸部首领无一不心甘情愿俯首低头。

    然而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人只是其中渺小的一员，恶劣的气候环境随时会成为夺取性命的因由，漫长的黑夜里，潜伏在暗处的异类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窥视觊觎着人类所占有的一切资源。

    其中就包括，狼群。

    漠刀绝尘花了近个把时辰，纵马将草场巡视一圈，又砍下附近枯萎的胡杨木，搭了几个架子，包上衣布伪装成假人，勉强起到临时震慑作用。等他裹着满身冰寒回到原地，看到各个地窝子里头隐约透出一点温暖火光，偶尔听见几声窃窃人语，而原本应该在洞中安眠的碧眼银戎正举着火把，安静地侯在外头。见漠刀绝尘归来，递给他一只小酒壶。

    “我一直用内力温着，喝一口暖暖身。”

    他说话的时候，口中呼出团团白气，原本温雅的面部轮廓都冻得僵硬了。

    漠刀绝尘眉头紧皱，接过酒，推着他走到背风处，低声道：“怎么把护身术法撤了？”他将火把插进石缝里，拉过碧眼银戎冻得冰块似的手就往自己怀里塞，又将厚厚的皮毛披风扯开，把两人一同包裹起来。

    碧眼银戎双手被他直接塞在最里头，指掌下便是温暖紧实的肌肤，原本冻僵的双手渐渐恢复知觉，摸到他身上被自己冻出细细的鸡皮疙瘩，竟觉得那寻常的体温有些烫手刺痛了。他低低笑道：“你不也没用护身法术？”

    漠刀绝尘无奈道：“我不用，是为了随时感知气候变化，好让族人及时应对。”

    碧眼银戎闷声道：“我不用，是想知道，你有多冷。”

    漠刀绝尘心脏猛地抽紧，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碧眼银戎抽回手，下一刻却将他紧紧抱住，呐呐道：“现在我知道了。”



    3、

    碧眼银戎执意不肯独自回到地窝子里，漠刀绝尘只好找来一整套衣物给他换上。原本风度翩翩的江南佳公子，愣是给他裹成了一头毛熊。

    碧眼银戎对这种笨重的着装感觉新奇，拉着漠刀绝尘出去遛弯，结果不留神一脚踩进黄鼠狼洞里头，漠刀绝尘急着去拉他，两人抱得紧紧的，双双跌滚得满身草屑。

    碧眼银戎拉着漠刀绝尘的手躺在枯黄的草地上，看着头顶满天繁星，轻笑道：“今夜月色真好。”

    漠刀绝尘看着万里无云的夜空，表情忧心忡忡：“许久不曾下雪了，再这样下去，族人冬季缺了水源，怕是难熬。”

    碧眼银戎捏了捏他的手：“若是你想，我可助你……”

    漠刀绝尘淡淡道：“天道有常，你帮得了我一时，还能一辈子顾着我不成？即便你真的愿意一辈子顾着我，那我百年以后，又有谁继续这样照顾着荒漠一族？”

    “他们总要习惯自己应对这些事情。”

    碧眼银戎侧脸看他，即便光线昏暗，依然能见到漠刀绝尘眼底下那抹浓重的青色和掩不住的憔悴。他心想，他们总要习惯自己应对，那你今夜为何还要守在此处？

    但这种问题何必问出口，他心中早已知道答案。

    真正放在心上的事物，哪里能做到分毫不差的公正，丝毫没有半分私心？

    这一点，他与紫芒星痕并无不同。

    碧眼银戎指着星空某一处：“星痕你看，上天界在那里。”

    紫芒星痕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隐隐见到一个极微弱的光点，喃喃道：“真小。”

    碧眼银戎笑道：“是啊，从前我们从上天界望过来的时候，苦境也是这么小……人的心也是小小的，只能装得下自己在意的东西。”

    他轻轻哼起歌来，那是上天界的一首传统歌谣，大意是赞美故乡的星空瑰丽、山河壮阔，连垂髫小儿都会念上几句。紫芒星痕听着，忍不住想摸出叶笛来和声，忽而想到天气太冷，叶子早冻得脆了，哪里还能吹出声音来，便吟了一首荒漠歌谣来与他相和。

    他们从前在诗意天城的时候，碧眼银戎善弦乐，紫芒星痕善管乐，两人常常一人抚琴、一人吹箫，琴箫合奏，被传为佳话。如今在这荒凉空旷的冬日寒夜里，他们哼着各自记忆中的曲子，竟也找回当年琴箫和鸣的感觉。

    一曲唱罢，漠刀绝尘摸出方才那个小酒壶，喝了一口，又递给碧眼银戎。

    “唔，方才那首曲子倒是从未听过？”

    “是叔父教我的，原是该用竹笛吹奏。”

    “很好听。”

    “你若喜欢，回头我誊一份乐谱给你。”

    “如此甚好。方才我想起天城还有另一首曲子……”

    他们饮酒谈乐，看着天上星河流转，漠刀绝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近大半个月来，他沿途陆陆续续安置了族人，每夜枕戈待旦，时刻提防着狼群野兽或偶有不服的部落偷袭，熬得身心疲惫。今夜饮了酒，更觉倦意上涌，眼皮子不住打架。

    碧眼银戎从他手上取下那小酒壶，温声道：“星痕，累了吗？”

    漠刀绝尘摇摇头：“不累，今夜我还得继续守着。”

    碧眼银戎循循善诱：“有我在，你可以休息片刻。”

    漠刀绝尘皱着眉，侧头看了一眼碧眼银戎，见他目光清亮，并未见丝毫倦意，便低声道：“你若是困了，便叫醒我。”

    碧眼银戎信誓旦旦：“好。”

    漠刀绝尘得了他的应允，心下稍安，略略靠在他身上，打算闭目小憩片刻。

    然而他这一路上实在累得狠了，加上碧眼银戎就在他身侧，使得他不自觉心神松懈，一不小心便陷入深睡，连碧眼银戎将他抱到膝上都未曾察觉。等他饱睡一觉浑身疏懒醒来，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身上暖融融的，并未有丝毫被冷风吹了一宿的不适。

    碧眼银戎一脸无辜：“星痕说我若困了便叫醒你，可我一直不困啊。就是半夜觉得有些冷，才施了护身术法。”

    “你——”漠刀绝尘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碧眼银戎摸了摸他睡得微微发红的脸，低声道：“你知道的，我无法长留苦境。只这一夜，我想让你休息一会儿。”

    他这么一说，漠刀绝尘心便软了，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责备的话，闷不吭声站起来，走出几步，才低声道：“谢谢。”

    碧眼银戎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你护着你想护的人，我护着我想护的人，仅此而已。



    4、

    冬迁的牧民落脚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冬宰，为越冬储藏肉食做准备。

    他们昨日刚到草场，一切都兵荒马乱的，原该好好收拾几天再进行冬宰，可大伙又想赶在漠刀绝尘离去前做点什么，便推选了一户人家，大清早先杀了一匹马。

    当年荒漠刀皇一脉被天下封刀刀无极屠杀后，西漠一直陷入内部争斗，战祸连连，这两年随着漠刀绝尘回归才逐渐消停。马匹是很珍贵的，前两年牧民们都舍不得杀马和牛，冬宰时只宰杀几头瘦弱的病羊了事。今年为了感念辅国侯一路辛劳，特地为他宰杀了一匹好马。

    等漠刀绝尘和碧眼银戎结束早巡，回到沙窝子时，马已经被拉到僻静角落里，放干了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大的马眼圆睁着，看着两人来时的方向。

    漠刀绝尘与它遥遥相望，片刻后，轻声道：“我认得它。”

    十三年前他曾路过西漠扎克尔部落，借宿牧民家中时，那家少年夜里亲手接生了一头小马驹。那小马驹浑身棕黄，只有四只马蹄是白色，前额还有一块短匕状的白斑。少年便小刀小刀地叫它，与小马驹很是亲昵。

    三年前他重新回到西漠，看到当初的牧民少年已长成高大强壮的青年，小马驹也是一匹成年大马了。在战乱时，它曾驮着主人杀出重围，救了一家人的性命，自己也身受重伤。它的主人抱着他流泪，用牛车拉着它四处寻找兽医救治，后来还是漠刀绝尘为他找来兽医，才救了它的性命。此后两年，每逢冬天，它都被主人带着南下，来到开阔温暖的地方，寻找新鲜多汁的牧草。连绵大雪时，它甚至会被牵进主人家的地窝子里头，凑着暖洋洋的柴火，嚼着香甜的玉米粒，或许还会用大脑袋蹭着主人的手心撒娇。

    而今，它却死了。

    为了替主人家族表达对效忠的王族、对救助他们于苦难中的辅国侯的感恩与爱戴，他们献上自己最勇敢、最强壮、最忠诚的伙伴。对这一家人而言，被选中甚至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但是对它来说，这又算什么？

    它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可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碧眼银戎下意识握住他的手。

    漠刀绝尘摇摇头：“我没事。”

    没多久，那名扎克尔族青年热泪盈眶、满脸激动地端来盘子，上面放着一颗鲜活的、犹带热气的马心。漠刀绝尘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青年，无声叹了口气，接过盘子。

    他在众人热切的、充满期待的目光下，嚼食了那颗血淋淋的马心。

    碧眼银戎离他最近，看到他动作虽坚定，实际上手指却细细发着抖，不由得一阵心疼。

    待仪式完毕，众人欢呼着去收掇剩下的马肉，清理出来的下水热腾腾一桶，被送去漠刀绝尘那里，给他用来喂养新训的那只小鹰。

    漠刀绝尘心情似是平复了一些，一边喂着鹰，一边对碧眼银戎道：“他们觉得马比羊更烈性、更强壮，食用马心的人也会比吃羊肉的变得更加强大。如今西漠已有传闻，说我是龙神转生，对我更加敬畏。可是若是哪天他们强大到足以猎来一条龙，只怕也会像对待马一样，扒皮切肉，剖出龙心，献给王族。”

    碧眼银戎眉头一跳，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

    漠刀绝尘转头看着他：“从前我们在上天界的时候，炽焰赤麟谈及苦境众生便如同谈及蝼蚁，那时候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如今想来，当年龙族看待他们，与现在他们看待龙族，并无不同。大概这就是万物对待异族的态度吧。”

    漠刀绝尘哂笑道：“其实来到苦境后，变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如果刀无极一直保留着炽焰赤麟的记忆，那么他对苦境、对苦境中人的看法，可能从来没有变过。无论是对他忠心耿耿的玉刀爵一家、对他全心信任的妻儿，亦或全然陌路的荒漠一族，对刀无极而言，就如同牧民对待牛羊马一样，利用与杀戮，并不会有丝毫怜悯之意。

    这些年漠刀绝尘一直在想，说到底，炽焰赤麟只是在天尊皇胤的感化下，重新领悟了兄弟之情。他对紫芒星痕的歉疚，最多也不会超过弄死了弟弟养的一窝心爱的小兔子所带来的歉疚。而对于那窝小兔子本身，无论是谈仇恨与恶意、还是歉疚与惭愧，都是天大的笑话。

    漠刀绝尘摇摇头：“在他们心中，邪影白帝多半是疯了，而我也多半是疯了。今日看到那匹马，我突然想到，它的主人与它感情这般深厚，若主人真将它视作好友，那当它被选中时，是不是有可能拼死救下它，甚至不惜为此背叛西漠？而我，是不是也是害死他朋友的帮凶……”

    碧眼银戎原本安静地听他说话，此时却突然开口打断他：“星痕，我认为你对自己要求太苛刻了。其实我们都只是众生中很普通的一员，不是神，更不是圣人，我们眼中看到的事物总是局限的，心里能装下的也只有那么几样东西。你瞧，诗意天城位于四魌界顶峰，丰美富饶，和平安宁，为各界所艳羡。天尊皇胤贵为龙主嫡长子，从小也被教导对各界怀抱仁爱慈善之心。可若有朝一日，人们突然发现上天界的存在才是四魌界罪恶的根源*，难道天尊皇胤还能为了四魌界众生的和平，带着整个上天界慨然赴死么？”

    他伸手把漠刀绝尘鬓边发丝拢到耳后，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弟弟的发顶：“他做不到的，我们也做不到。由始至终，我们能做的都不是绝对的公平。万物生而有私心，毕生所求的，也只是一份各自心安罢了。”



    5、

    晌午过后，漠刀绝尘收拾行李，与碧眼银戎各骑一马往东而去。

    他大半个月前从西漠王庭出发时，领着近五万族人，赶着数以百万计的羊群、骆驼和大畜，声势浩大地一路南下。末了，身旁却只剩一头小鹰、一峰驮着物资的骆驼和两匹马，其中一匹还是专门为碧眼银戎准备的。实在过于简单，连碧眼银戎都忍不住怀疑难道这是要去东面打秋风不成？

    赶了几天路，终于入了河西边缘一个小镇，漠刀绝尘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来一把金砂来，看得客栈里的伙计都愣住了。掌柜的忙不迭招呼伙计，为他们洒扫房间，端来新鲜饭菜。等二人饭毕，又扛来一大桶冒着腾腾热气的清水。

    漠刀绝尘伸手试了试水温，满意地点点头，招呼碧眼银戎来洗漱。

    “此地水源金贵，能有这一桶已是难得，你且将就一下。”

    碧眼银戎打量着那桶水，回头又看看漠刀绝尘，忍不住问道：“星痕，你与我说实话，你有多久不曾沐浴了？”

    漠刀绝尘抿唇皱眉，白皙的脸上慢慢透出一点红色，连满脸胡子都遮不住，良久，才闷声道：“今夜我打地铺便是。”

    碧眼银戎二话不说，拉着他走到屏风后，三两下剥去他身上厚重的衣物。

    漠刀绝尘躲闪着：“莫闹，这水不够两人用的。”

    碧眼银戎没好气道：“我可比你干净多了！”

    漠刀绝尘兀自挣扎着，忽而碧眼银戎欺身上前，在他耳畔不无委屈地说道：“许久不见，星痕一点都不想与我亲近么？”

    漠刀绝尘一怔，终究还是拗不过，被碧眼银戎提溜着囫囵丢进水桶里，搓得浑身发红再抱出来，一桶水都快染黑了。折腾了这么一下，漠刀绝尘一边内心罪恶着，一边又觉得确实浑身松快，眯着眼几乎要打起盹来。他裹着厚厚的长袍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碧眼银戎招呼伙计将那桶脏水搬走，没过多久，竟又扛上来一桶干净的上来。

    他豁地站起来跑到水桶边，难以置信：“你这……简直骄奢淫逸！”

    碧眼银戎从背后环抱着他，低笑道：“骄奢是有的，淫逸还未曾。”他将漠刀绝尘身上裹着的长袍剥落下来，露出被热水泡得发红的健硕身躯，又摸了摸他柔软湿润的卷发，喃喃道：“总算瞧出一点原本的颜色了。”

    碧眼银戎将他一齐拖入桶中，两人双双又洗了一遍。碧眼银戎原想在共浴时与他做点什么，无奈那桶容纳两个高大的成年男子本就逼仄，更别提在里头施展动作了。碧眼银戎气苦地抱着漠刀绝尘，咬着他的耳垂不肯松口。

    漠刀绝尘拿他没办法，只好低声道：“别在这里，到床上……”

    碧眼银戎眼前一亮，抱着他翻身跨出浴桶，还未行到床榻上，湿漉漉的手指已迫不及待戳入他体内翻搅起来。漠刀绝尘身子久旷，干涩异常，碧眼银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盒脂膏，给他细细抹在后庭处。待得半盒脂膏都进了他体内，被体温暖得化作透明的液体流满臀缝，碧眼银戎才扶着坚挺的阳物，从后方慢慢顶进去。

    漠刀绝尘浑身颤抖，双臂泛起细细的鸡皮疙瘩，碧眼银戎扯过被子，将两人齐齐裹住，挺腰深深浅浅抽送起来。自打紫芒星痕跟随炽焰赤麟下界，从此一去不回，他们俩已有数年未曾如此亲近。漠刀绝尘咬牙熬过了最初的酸麻不适，慢慢得了趣，后庭轻轻绞缩着，主动去讨好碧眼银戎。后者轻笑，伸手摸到他前方半挺的阳物，动作轻柔地套弄起来。

    “星痕，舒服么？”

    “嗯……”

    漠刀绝尘侧过头，伸手勾住碧眼银戎脑后，与他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

    漠刀绝尘觉得与碧眼银戎做爱是一件很顺其自然的事情。他们在上天界的时候便时常出入成双，那时候他的记忆被天尊皇胤封印，遗忘了太多东西，并不知道碧眼银戎为何突然对自己变得亲近起来。但他对这种亲近，非但不排斥，心底也隐隐是期待和喜欢的。久而久之，一切便自然而然发生了。碧眼银戎性情温煦，在床笫上大多数时候也是温柔体贴的，紫芒星痕头一回雌伏他人身下，初时并不太适应，但过后扪心自问，自己多半是做不到碧眼银戎那种程度，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有时候他们也不会做得很深入，甚至只在被窝里说说话，互相抱着温存片刻。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或浓或淡总相宜。

    这场情事宛如久旱后的一场蒙蒙细雨，温柔而湿润，无声诉说着对彼此的思念。

    他们在被窝里磨蹭了大半个时辰，碧眼银戎才恋恋不舍地退出去，披衣下床，在外间不知道捣弄些什么。漠刀绝尘合眼听着那轻微响动，昏昏欲睡，忽而听得脚步声靠近，上半身被抱到床沿边，一双手轻柔地托起他的脑袋，枕在碧眼银戎大腿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抹到他的下巴脸颊。

    漠刀绝尘下意识想起身，犹豫一下，又躺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回要被左相训斥了。”

    碧眼银戎握着小刀，低头慢慢给他刮着脸上毛茸茸的胡子，调侃道：“怎么？西漠律法规定辅国侯定要蓄上络腮胡子？”

    漠刀绝尘微微仰起头，任由冰凉的刀锋轻轻刮过他喉结处：“倒也不是。只是左相说我面相过于年轻，难以震慑各部，建议我平日里打扮粗犷一些。后来我发现留胡子效果好，打理方便，还暖和，便一直留着了。”

    碧眼银戎轻笑道：“确实威风凛凛，弄得我回头也想试一试。但最近便罢了，你这胡子有些扎着我脸了。”

    漠刀绝尘忍不住闷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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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06-22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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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漠刀绝尘把骆驼牵到镇子东南角一户隐蔽的居所。

    那里本是西漠政权安插在河西的一个落脚点，只是目前西漠国力薄弱，并未与河西正式建立外交关系，这驿站外表看上去，与一般民居无异。
第二天，
第三天，    待那驿站人员大清早打开门，只看到一头被拴在石柱上的骆驼，百无聊赖地用嘴啃着地板石缝一小绺细草。骆驼背上驮着一只大包裹，附了盖着辅国侯印章的信，里头只有两句话。

    ——骆驼先养着。

    ——等下了雪，把衣服洗干净。

    碧眼银戎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驿站，漠刀绝尘还要带他去住客栈。后者本不想说，被他追问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字：“穷。”

    西漠刚结束内乱，百废待兴，国家穷得响叮当。以王为首的权贵们纷纷效仿先贤，倡导廉政，崇尚节俭。漠刀绝尘身为辅国侯，这种时节，即便去了驿站，也只得两菜一汤一饼，和一盆擦洗用的水。他不愿碧眼银戎跟他一起吃这样的苦，干脆自己掏钱去住客栈。

    碧眼银戎饶有兴趣地问道：“听闻荒漠深处藏着一座宝库，只有王族继承人才知道地点和开启方式，可有此事？”

    他原意只是想调侃一下，没想到漠刀绝尘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确有此事。”

    说起来，那所谓的宝库，刚开始其实是荒漠王后当年的陪嫁。刀皇的发妻，即漠刀绝尘的生身之人，原是一个部落的公主。那部落首领只得她一个独女，千娇万宠着，临终前将爱女和家族世代累积的财富都托付给当时的贵族勇士默风。后来默风果然不负老丈人的期望，击败荒漠十大高手、统一各部，又消灭血荆流、逼退巫邪教，建立王朝政权，成为刀皇，给荒漠带来短暂的和平。国家安定带来发展和强盛，王朝的富饶使得王族的宝库越发充盈。

    然而刀皇的弟弟在巫邪教余孽怂恿下弑兄夺位，却没有魄力将兄长完全取而代之，只能假扮默风，掩人耳目。这种拙劣把戏欺瞒外人尚可，要欺瞒与默风日夜相对的枕边人却是天大的难事。他原就对兄长心怀愧疚，更无法坦然面对嫂嫂。时间一长，王后对此起了疑心，几番试探后，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她原就身怀六甲，悲怒交加下导致难产，竟血崩而亡。

    早产的漠刀绝尘先天不足、身体孱弱，纵然天赋异禀，也耐不住三天两头卧病在床。他自幼失去怙恃，叔父对他满心愧疚，不忍见他病痛缠身、少年夭亡，用灵魂与死神做下交易，换得漠刀绝尘身体康健。荒漠王族的宝库辗转又回到唯一的继承人手中。

    漠刀绝尘为了不让被封印在刀中的“刀皇”灵魂受到折磨，曾一度封刀，避世隐居。在很长时间里，王族宝库在对他而言就是一堆死物，没有任何意义。后来荒漠王族*被灭，他为复仇重新入世，又经历了种种生离死别、恩怨情仇，钱财宝物更是被他抛诸脑后。

    直到前几年，他亲手了却一段仇恨，留在荒漠，正浑浑噩噩不知该何去何从，不想竟意外遇到故人之后——塞族的伊戈王子，是他当年一个外嫁从姐的儿子。荒漠王族灭族后，原本统一的各部分崩离析，形成若干小势力。其中一股流亡至塞族，投靠了当年与刀皇交好的塞族首领。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塞族部落很快受到荒漠内战的波及，首领在混战中被杀死，王后带着年幼的小王子和残部被迫流亡。没过多久，王后也在路上病死了。未及成年的伊戈王子在臣民的保护下东躲西藏，一路颠沛流离、尝尽百苦，直到他听闻漠刀绝尘回归的消息，决定孤注一掷率部投奔。漠刀绝尘与这个从外甥素未谋面，却从那张年轻却饱经沧桑的面孔中依稀见到当年故人的影子，他毫不犹豫地对这支伤残疲惫的队伍伸以援手。

    昔日刀皇余威犹存，今日刀皇之子更甚乃父。当年流散各地的荒漠遗民和这些年饱受战乱蹂躏的弱小部落听闻漠刀绝尘强大、伊戈王子宽仁，纷纷前来投靠。短短几年内，伊戈在漠刀绝尘的帮助下，不仅重新夺回原该属于他继承的王位和领地，还陆续统一各部，建立了西漠王朝政权。

    在这短短几年里，漠刀绝尘深刻体会到钱财的重要性。

    他几乎毫无保留地动用了当年尘封的荒漠王族宝库来熬过西漠建国最初的那段时期，但后来发现这件事就是个无底洞，压根填不满。已经成王的伊戈虽年轻，却也懂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他在辅臣们的建议下制定出若干开源节流的政策，休战养民，鼓励臣民运用各种方式谋生，渐渐地国家财政终于能自行运转起来，不再依赖荒漠王族宝库。

    漠刀绝尘最后还剩下一点儿钱。

    不多，以他平日里的开销用度，估计如果现在撂挑子不干，归隐山林，也刚够用来娶妻生子，颐养天年。

    伊戈王受他大恩，对他既感佩又愧疚，发誓若日后国库充盈，一定用奇珍异宝将舅舅的宝库重新填满。

    漠刀绝尘可有可无地应着，他个人对财物并无太大欲望，王的承诺姑且听听，并未当真。

    他从前在上天界的时候便是如此，过得清心寡欲，一年到头来花费最多的，多半是几位兄长的生辰贺礼一类应节俗务。若要问他家中财产多少，大概是答不上来的。若非天尊皇胤亲自为他选的管事忠诚厚道，怕是府里财物被败去了都不晓得。

    碧眼银戎想到此节，轻笑道：“星痕往后还是得费心多攒点钱才行。”

    漠刀绝尘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碧眼银戎眉眼含笑：“我离开苦境多年，以往经营的产业多半是败落了。往后若是下界，还不是得吃你的、用你的，星痕总不至于看我饿着肚子吧。”

    漠刀绝尘一怔，想到碧眼银戎从前现在对吃穿用度的态度，顿时觉得自己那贫瘠的小金库摇摇欲坠。他深深皱起眉头，开始认真在心里计算碧眼银戎若是一年下界来看他一次，需要花费多少钱。昨夜碧眼银戎洗澡用的那两桶比油还贵的水，还有晚膳吃的那尾鲜鱼，便花去了他平日里整月的开销，这还是因为此次事发突然，才委屈他隔了好些天才能沐浴。若是往后每年都来小住一段时间，自然不能像这次这般仓促，定要好好准备，如此这般岂不是……

    偏偏碧眼银戎还添油加醋：“星痕想效仿牛郎织女，一年只愿见我一次吗？”

    漠刀绝尘矢口否认，这头否认完，转头便忧心忡忡地算起钱来，却怎么都算不明白。这回他可不是孤身一人了，还得兼养着碧眼银戎。养一个碧眼银戎，比养十个漠刀绝尘还金贵，着实是非常捉襟见肘的。他不愿在碧眼银戎勉强承认自己养不起对方，便咬牙应承道：“我会想办法。”

    碧眼银戎见他被套出实话，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他原本来前便想过，如今炽焰赤麟与紫芒星痕闹成这番地步，他期间也不乏隐瞒欺骗，实在拿不准紫芒星痕是否还愿意见到他。

    如今看来，紫芒星痕不仅愿意见他，还愿意时常见他。

    这样就很好。

    至于钱？

    到时候从天城带些小物件下来变卖就是，想必天尊皇胤和炽焰赤麟也不会多说些什么，哈。



    7、

    漠刀绝尘花了一个月时间，跑遍河西各处山脚旮旯，陆陆续续找回来一批衣衫褴褛的工匠，冶炼、木艺、泥瓦、染织……各有所长，闹哄哄地一群全住在小镇的那处驿站里。

    他们多半是受中原战祸波及，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不得已才避祸至此。河西一带水草丰美，几大家族经营多年，互相掣肘，目前仍维系着平衡，倒是定居的好地方。只是这群工匠初到河西不久，毫无根基，又遇上百业萧条的冬季，日子过得十分困苦。

    西漠掌权者希望能引入中原耕织技艺，将境内原本以游牧为主的生产方式，转为半农半牧，使国民能安定下来，不必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批工匠，是整个计划的一个开端试探，此事若成，日后将在国内全面推广开来。

    漠刀绝尘粗暴地以利益与美色相诱，把西漠王城描绘得美女如云、遍地黄金，又兼之他勇武强壮，无形间也起到威逼的效果，一来二去，竟哄得这群人答应乖乖跟他去西漠。

    见稳住了人，漠刀绝尘内心稍定，马不停蹄地去购置来年春耕需要的种子，满满地堆了一院子，就等天气回暖，便可雇佣驼队，将工匠和物资一同送回西漠王城。等待的日子漫长而无聊，漠刀绝尘便与驿站人员一同教导那些工匠学习荒漠文字语言。

    碧眼银戎看得有趣，便也讨来一本书，缠着漠刀绝尘教他认识荒漠文字。

    西漠穷得驿站连纸墨都缺，漠刀绝尘便趁着下了一场大雪，折了树枝，与碧眼银戎一同蹲在地上，握着他的手，在皑皑白雪上写下一笔一划。

    “这是什么？”

    “碧眼银戎，你的名字。”

    “嗯，看起来有点复杂。那你的呢？”

    “这是漠刀绝尘。”

    碧眼银戎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仍赞道：“还是你的名字比较好看。”

    他们转头去看那群工匠，见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在学他们拿根树枝在雪地上写写画画，模样甚是认真，想必心中对那个从未涉足的国度满怀憧憬。

    碧眼银戎在他耳畔悄声道：“一别经年，星痕竟学会了编排故事。”

    漠刀绝尘耳朵尖微红，别过头去。

    碧眼银戎又问道：“却不知道回去以后，星痕何处寻来美色兑现诺言？”

    说到此处，漠刀绝尘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倒不是难事。”原来这些年经年累月的战争，荒漠诸部落青壮年男性战死甚多，留下满城孤儿寡母，无人照料。伊戈建立政权后，休战养民，鼓励国人多多生养，城内但凡有点谋生技能的男性，几乎都能娶上妻子。

    这次漠刀绝尘找来的工匠，都是手脚俱全，又有一技之长的。西漠女子不似中原那般自小养在深闺、不爱抛头露面，个个都自小出门做工，性格直爽豪迈。到时候工匠们在城内安定下来，日日与那些女子打照面，互相帮扶，时间一长，自然能成事。

    碧眼银戎噗嗤一笑：“星痕竟还负责当起了红娘。”他歪着头，好奇地问道：“辅国侯英俊勇武，西漠王庭内是否也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想要以身相许？”

    漠刀绝尘抿抿唇：“你知道我不会的。”

    碧眼银戎调侃道：“即便你没有此心，朝中大臣难道没有催促？在上天界的时候你就没逃过，我可不信到了苦境反倒没了这种事情。”

    漠刀绝尘沉默片刻，淡淡道：“我若娶妻生子，在他们看来不见得是好事。”

    碧眼银戎眉头一皱，下意识握住弟弟的手心。

    他何等聪慧，漠刀绝尘那么一说，便已明白其中关窍。

    伊戈与漠刀绝尘均是王族后裔，若论父辈，昔日荒漠刀皇胜过塞王；若比自身，漠刀绝尘武功强悍，若没有他的扶持，伊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今日的成就。当年大家都过得苦的时候，生死相交，倒不显得如何。如今外患消除，国内渐趋稳定，没准哪天伊戈王自睡梦中醒来，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笼罩着一个庞大阴影——这个阴影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为他遮风挡雨，却也在艳阳高照的时候挡住了原该落到他身上的光芒万丈。

    随着伊戈王年纪渐长，漠刀绝尘将会成为他王权路上最大的威胁。

    碧眼银戎轻声道：“若伊戈对你生了歹意，你便回来吧……”

    漠刀绝尘淡淡道：“回去哪里？紫芒星痕已与刀无极同归于尽，荒漠便是漠刀绝尘的故乡。”他低头看看碧眼银戎与他相握的手，“左右我也不会娶妻，大家闭口不提，便可相安无事。”

    碧眼银戎叹道：“我有时候竟不知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作不懂。他若真对你起了忌惮之心，无论你作为还是不作为，都不会相安无事。”

    漠刀绝尘沉默片刻，忽而道：“父亲和叔父都将我视作荒漠唯一的希望。但当族人失去了刀皇，需要依靠的时候，我避世隐居，没有尽过一天为王的责任。当族人被屠杀陷入绝望，需要保护的时候，我在外奔忙，没有尽到守护他们的责任。当灭族真相揭穿，需要复仇的时候，我失去记忆，与仇人兄友弟恭，没有尽到为他们报仇平冤的责任……他们一直将我视作希望，而我却一直在辜负。我真的很后悔。”

    他抬起头，看向碧眼银戎：“如今我只想用余生来好好补偿这些年对族人的亏欠，再也不会抛下他们。伊戈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会成为很好的王。若有朝一日，王当真觉得漠刀绝尘妨碍了什么，要除掉他，那便是漠刀绝尘的命。你不用为他报仇，因为这样的结局，他认了。”



    8、

    熬过最寒冷的那段时日，天气回暖些许，漠刀绝尘便雇了驼队，带着工匠们和物资向西而去。

    碧眼银戎说要离开一段时日，前往旧地，拜访故人。

    漠刀绝尘只说了句好，但微垂的眼眸下分明是失落和不舍。

    可那又怎么样呢？人生总是有数不清的抉择，他既已做下取舍，自当承担“舍”带来的别离与痛楚。

    碧眼银戎亲了亲他的眉心，低声道：“还有一些时间……我很快便回来。”

    漠刀绝尘估摸着这个很快也许不会太快，又或许，要等到碧眼银戎下一回入凡尘。毕竟当年天刀笑剑钝结交甚广，好友岂止二三，怕是后头得加个百。当年……漠刀绝尘也不过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他与碧眼银戎这段情，说到底还是沾了紫芒星痕的光。

    如今紫芒星痕没了，还能偷得这人些许时光，已经是极大的运气。

    他带着这群人穿过贫瘠荒凉的沙漠，翻越冰封寒冷的雪山，每个晚上都在篝火旁耐心地向他们讲述如何在困境中抵御严寒与寻找食物，将地域气候与西漠风俗一一道来。与恶劣的气候环境截然相反的，在这片广袤无垠的荒漠深处，有着最强壮的骏马、最香甜的瓜果、最莹洁的玉石、和最热情的人们。

    他原本是最沉默寡言的那类人，王族的身份甚至使他能顺应本性，无需过多地向他人解释什么。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将那些自小耳濡目染深埋心底的记忆景象讲述出来，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因为那些画面，早已镌刻在他的灵魂之中。

    在这段繁忙的旅途中，他令自己暂时忘却碧眼银戎。

    重逢的岁月那么短暂，这段宝贵的回忆该好好封存起来。留待日后某个闲暇的午后，在阳光灿烂的葡萄架下，趁着凉风习习，再翻出来细细品尝。而非甫一离别，就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这样在内心反复告诫，直到自己深信不疑。

    结果月余后，他带着疲惫不堪的驼队终于来到西漠王城，小鹰突然在他头上盘旋着啼叫起来，他在城门口猝不及防再次遇到碧眼银戎。

    金发碧眼的青年依旧风采翩翩，比起上回初见，身上多裹了一件御寒的白色披风，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所制，看起来轻便又暖和，怀里还捧着一件样式相同的黑色披风。他周围连匹马都没有，身后却凭空多出一口巨大的箱子，沉甸甸的，一看就非人力所能搬运。

    碧眼银戎看着那口大箱子，又转头看向他，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愁绪来。

    漠刀绝尘无言以对。

    他先指挥驼队将物资运送入城，又找来守城将领，让他们想办法弄来一辆马车，将那口大箱子搬运回府邸。

    把碧眼银戎领回家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碧眼银戎眨了眨眼睛：“大哥担心你在这里吃不饱，就让我把封地里的谷物带了点下来。”

    漠刀绝尘：“……天尊皇胤绝非如此无聊之人。”

    碧眼银戎叹息道：“星痕的意思是我无聊？”

    漠刀绝尘：“……我并无此意。”

    碧眼银戎笑道：“这些确实是大哥的意思，他听闻你想在下界组织士卒垦殖荒地，特地挑选了五种最为耐寒耐旱的谷物种子，让我带下来给你。上天界惯有屯垦戍边的做法，大哥最擅此道，他挑选出来的，定是最好的，你可试试。”

    漠刀绝尘抿抿唇：“我已非上天界的紫芒星痕……”

    碧眼银戎打断他：“不是紫芒星痕，也不可以是兄弟了吗？”

    漠刀绝尘别过头去：“若我是紫芒星痕，那刀无极也只能是炽焰赤麟……我杀了他，天尊皇胤还认为我是兄弟？”

    碧眼银戎安静片刻，突然道：“星痕，刀无极与炽焰赤麟，你当真能割裂开来？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你当真说服自己了吗？其实这些年发生的种种你都亲历过、都看在眼里。他杀过你，也救过你，你比谁都清楚炽焰赤麟的悔过之心。你只是无法替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去宽恕、去原谅。你替他们复仇，成全了那些冤魂，却把自己拖进内疚自责的深渊。因为你心里很清楚，你杀死的只是一个已经认错的人。而这个人，是你自小敬重仰慕的兄长。你不愿意承认紫芒星痕，不愿意承认兄弟，到底是在惩罚炽焰赤麟，还是在惩罚自己？”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杀死炽焰赤麟的元神，依上天界法令，按律应当处死。在上天界，你永远是一个罪人，只能流亡在外。你失去了兄弟，也无法回到故乡。我想问一句，为了成全那些冤魂的仇恨，杀了炽焰赤麟，令自己如此痛苦，你后悔吗？”

    漠刀绝尘闭上眼睛：“……不后悔。”

    碧眼银戎点点头，从袖里摸出一只小匣子，塞到漠刀绝尘手中。

    “你心中不悔，这便足够了。这是炎沙山的砂蚕蚕种*，二哥怕你不会养，特地写了小册子附在里头。”

    漠刀绝尘浑身剧震，不可思议地盯着手里那只匣子，手指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它捏碎：“这不可能！我明明……他、他……”

    “怎么不可能？杀人是你的事，活下来是炽焰赤麟的事。”碧眼银戎握住他颤抖的手，“星痕，你已经替他们报仇了，你尽力了，他们不会怪你的。答应我，放过你自己，好吗？”

    漠刀绝尘仍处于炽焰赤麟竟然未死的震惊中，忽然不远处响起一个年轻的嗓音——

    “舅舅！”

    他神色一凛，下意识将那小匣子纳于怀中。回过头，正看见伊戈满脸惊喜雀跃，大步朝他走来。



    9、

    西漠新任的王今年才刚满二十岁，带着年轻人特有朝气蓬勃。他生得肖似死去的塞王，高大健壮，一头深栗色长发浓密蜷曲，鼻梁高挺，颇为英俊。

    伊戈年少时受尽颠沛流离的苦楚，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不知遭过多少白眼欺凌。因而成王后格外挂心治下民众的生活起居，尤其到了寒冬，更是隔三差五就在城中微服巡视，担心有人冻饿致死。左相是他的老师，对此举颇有微词，毕竟王朝政权刚刚建立，并未十分稳固，若有歹人趁机行刺国王，实在危险。漠刀绝尘倒是不曾多说什么，只是这些年一直亲授外甥武学刀法。可惜伊戈学武起步年纪偏大，日常又政务繁忙，难以专注，几年下来，只能说学了点皮毛，若论刀法，大概也就比寻常侍卫略好一些。

    今日正巧伊戈躲过了老师的监管，带着护卫溜出王宫，没走多远，就遇上带队归来的漠刀绝尘。他天性温柔仁善，对舅舅亲近信任，平日里正式场合还愿意端着做王的样子，私底下见到漠刀绝尘，却仍会流露出些许孩子气。

    伊戈原本只见到漠刀绝尘一人，走得近了，才发现旁边陌生的碧眼银戎，原本灿烂的笑容顿时收敛起来，仿佛一头警觉的小狼，慢慢踱步靠近漠刀绝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的青年。

    他用了异域语言向漠刀绝尘问了句什么。

    漠刀绝尘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了他。

    伊戈先是一怔，随即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碧眼银戎正好奇漠刀绝尘到底说了些什么，就看到伊戈朝他行了个郑重的礼，随即用标准的中原话说道：“原来你就是霜儿的兄长，是孤失礼了。此前孤听闻，兄长远在异域，可能无法参加孤与霜儿的婚礼。没想到舅舅出去一趟，竟将兄长请了回来，实在令孤惊喜。”

    饶是碧眼银戎定力惊人，猝不及防听到这个消息，仍是愣了一瞬。

    漠刀绝尘轻咳一声：“霜儿无父无母，你是她唯一的兄长。原本按照中原习俗，我该代王向你三书六礼，交换生辰帖，求娶舍妹。但你远在天城，联络困难，他们二人也是情投意合。我便自作主张，代你同意了。”

    碧眼银戎花了一点时间，才接受当年那个娇憨可人、还会抱着他的腰软软撒娇的少女，即将嫁做人妇的事实。而伊戈得知未婚妻的兄长来到西漠王庭，哪里还顾得上巡城的事情，急急赶回王宫，安排晚宴，要为兄长和舅舅接风洗尘。

    直到跟着漠刀绝尘回到落脚处，碧眼银戎终于忍不住问道：“若我没算错，霜儿应当比伊戈虚长几岁？”

    漠刀绝尘点点头：“两情相悦，有些岁数差也无妨。”

    碧眼银戎叹笑道：“可如此一来，我便平白比你低了辈分。”

    漠刀绝尘原以为他是不喜伊戈年纪太小，不料他介意的竟是这桩事，只好道：“我不会借此占你便宜。”

    碧眼银戎听他解释，心念一转，笑道：“说到占便宜，星痕是否仍欠我一份聘礼？”

    漠刀绝尘想想觉得有理，便道：“明日我让左相拟份礼单，给你过目吧。”

    碧眼银戎摇摇头：“礼单倒不必。但中原还有一个习俗，不知星痕听过没有。”

    漠刀绝尘疑惑地望着他。

    碧眼银戎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两家相好，不在意那聘礼嫁妆的俗物，双方可互相约定。若此家姐姐嫁给彼家哥哥，那彼家的妹妹则嫁给此家弟弟，两家亲上加亲。我将妹妹嫁给了贵国国君，那辅国侯是不是也该投桃报李、以身相许？”

    漠刀绝尘原本还在认真听着，不料他后半截话头一转，竟拐到这一处去，顿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反驳。

    碧眼银戎见他呆愣模样，不由得噗嗤一笑。

    漠刀绝尘看他这副模样，便知是自己又被捉弄了，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

    碧眼银戎被他瞪得心头猛地一跳，低头要去吻他的嘴唇，还不忘含糊道：“星痕不反对，我便当你是答应了。”

    漠刀绝尘被他吻得气喘吁吁，心乱神摇，对这种半真半假的调侃，既是甜蜜心动，又觉酸涩难当。莫说此时他们注定天各一方，即便当年同在上天界时，他与碧眼银戎也不见得真能相守。

    他们总是有许多事，天命、职责、大局。相较之下，情爱不过是点缀生命的一束小花，香甜烂漫，每每见到都觉心旷神怡，但留在它身上的时间，最多不过是出门时的匆匆一瞥，和归家后疲倦而又漫不经心的一次轻抚。

    彼此心知，只是一场玩笑，便是答应了，让碧眼银戎高兴片刻，又有何妨。

    漠刀绝尘垂下眼帘，低声应道：“嗯。”



    10、

    漠刀绝尘最终仍是收下了炽焰赤麟特地为他准备的蚕种。

    他不得不承认，西漠太需要这个小东西了。

    炎沙山是上天界里难得一见的沙漠地带，沙漠边缘地区生活着一种小虫子，习性食砂吐泥，繁衍能力旺盛，当地人称呼它为砂蚕。若非炎沙山里生活着它的天敌——一种以它为食的小蛇，只怕那块难得一见的沙漠也早已被吞食殆尽。

    炎沙山在炽焰赤麟封地内，大抵是事物总是依稀为贵，见惯了温暖湿润、繁花盛开景象的上天界民众，对这块遍地黄沙、波澜壮阔的地域便多了几分稀罕——反正多的是农林用地，也不缺这一块，就留着吧。

    但西漠与上天界情况不同，广阔而贫瘠的地理环境让生活在此处的人们世代饱受困苦。漠刀绝尘知道作为常人，要全然改变沙漠地貌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他仍希望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地去改善荒漠子民的生存环境，让大伙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碧眼银戎说让他给炽焰赤麟一个弥补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放下的机会。

    机会、希望。

    这些在荒漠里就像水源一样珍贵的东西，他怎能以仇恨为由，将之拒之门外？

    碧眼银戎说服他收下蚕种，又让漠刀绝尘带着他，在侯府里转悠了一圈。西漠国库空虚，比起紫芒星痕在上天界的府邸，辅国侯府不仅小，还十分简陋。碧眼银戎却看得仔细，令漠刀绝尘有些不好意思。

    “你在找什么？”

    “星痕睡在哪个房间？”

    “西面那个。”

    “怎么不是在主屋？”

    漠刀绝尘轻咳一声，掩饰一点不自在：“西屋夏日凉爽一些……”

    碧眼银戎狐疑地看着他，一步步将他逼到廊角下：“星痕对我也要有所欺瞒吗？”

    漠刀绝尘被他一眼看穿，知道躲不过，干脆放弃老实承认道：“西屋下头有条地下河经过……我在床下打了个洞，连通到河里。”

    碧眼银戎忍俊不禁，漠刀绝尘此番以元神下界，身体还保留了龙族的习性，喜水贪凉。原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情，但在床底下打洞这种作为，真是……他忍不住又亲了亲弟弟眉心：“星痕怎么跟条小地龙似的。”

    漠刀绝尘被他打趣得耳朵尖都红了，顾左右而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碧眼银戎唔了一声：“上天界的天外之石有限，我不能常常以元神下界来看你。你且看看荒漠有什么合适的树种，把它栽到窗前。以后我寄体在上头，这样每回下来第一眼便能见到你。”

    漠刀绝尘心里一震，低声道：“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碧眼银戎笑道：“怎么是委屈，我觉得挺好。这样便常常能与你聊天说话，没准过些年那树养出了灵性，我寄体后还能化出人形，陪你去更远的地方，岂不是更好？”

    漠刀绝尘拗不过他，只好应承下来。两人又商量好，将西屋外头原本荒芜的小院重新收拾干净，日后种上胡杨木，供碧眼银戎寄体下界。

    他们讨论了院子将来的布置，又设想日后能以何种方式交流。碧眼银戎又缠着漠刀绝尘带他去钻了床底下那洞，只是寒冬腊月，洞里又黑漆漆的，地下河水冰寒彻骨，饶是两人功力深厚，也被冻得直打哆嗦。

    碧眼银戎颇为遗憾：“等到夏季，此地定然清凉宜人，可惜要错过了。”

    漠刀绝尘抿抿唇，半晌，道：“来日方长，我等你。”

    碧眼银戎笑得眉眼弯弯：“那便说好了。”

    “嗯。”

    “拉勾？”

    漠刀绝尘无奈道：“都多大年纪了。”

    碧眼银戎理所当然：“无论过去多少年，星痕依然比我小那么些年岁，在我心里，永远是要被好好爱护的小弟。”

    即便身处地下无边的黑暗中，漠刀绝尘依然觉得，身旁这个人，那么明亮灿烂，是他明灭不定的人生中，最温暖的那束光。

    他不再反驳，手指悄无声息地寻到碧眼银戎的手，轻轻勾住末端那根尾指。

    碧眼银戎无声地笑了，拉过他的手，十指相扣。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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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94)

2樓發表於: 2020-06-22 18:5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11、

    王在宫中设宴，漠刀绝尘自然不能灰头土脸地入宫。

    他仔细沐浴一番，期间又被碧眼银戎逮着将胡子刮了个干净——自打上次分别，他原以为许久不会再见，便又将胡子蓄回本来的模样。

    他穿戴整齐，披上碧眼银戎给他带来的黑色披风，整个人仿佛一弯淬火的雪亮刀锋，挺拔又凛冽。

    碧眼银戎托腮在一旁看着，笑道：“那年新得的两张好皮子，原本早早叫司服裁制好，就等入冬给你送去，不想……幸好还是用上了，挺合身。”

    漠刀绝尘低声道：“谢谢。”

    碧眼银戎不悦道：“星痕再与我言谢，我可要不高兴了。”

    漠刀绝尘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碧眼银戎笑道：“不过若真要谢，我倒想向星痕讨要一物。”

    漠刀绝尘见他竟有所求，不由得正色道：“你说。”

    碧眼银戎煞有介事：“这披风是我送给星痕的，今夜便只能由我将它脱下来。”

    漠刀绝尘：“……”

    他发现有时候真不能顺着碧眼银戎的话去接，否则最后一定是自己哑口无言。

    可那是碧眼银戎，他又能怎么办呢。

    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无论如何也是要宠下去的。

    漠刀绝尘低下头，假装毫不在意地整理腰带上的配饰：“嗯。”

    整装完毕，他领着碧眼银戎往王宫走去，结果路上迎面遇上骠骑将军，后者疑惑地瞥了他一眼，竟没认出人来。漠刀绝尘欲言又止，这招呼打与不打，都有些尴尬。他本就不是多机敏善变的人，这一犹豫，人已经越过他走远了。

    碧眼银戎看他那窘迫模样便猜到大概，噗嗤笑出声来。

    漠刀绝尘默默看了他一眼。

    碧眼银戎连忙正色道：“怪我，都是我的错。”

    漠刀绝尘无奈地背过身去：“走吧。”

    从辅国侯府到王宫并没有很远的距离，他们慢悠悠地走着，途中路过一处人潮涌动的地方，抬眼望去，竟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

    碧眼银戎略有诧异，他一路看来，发现西漠王城中民居多半十分简陋，即便是辅国侯府，也远远称不上精美。相比之下这座寺庙，几乎可算作精致奢华了。

    他感叹道：“西漠子民竟这般尊崇佛教。”

    漠刀绝尘嗯了一声：“也只是近些年的事情。”

    他们走到大门前，透过涌动的人群，遥遥可见寺庙深处有一座白色高塔。漠刀绝尘驻足凝眸片刻，朝那塔的方向微微颔首。

    “塔下埋着这些年战乱中死去的人。王和左相在异域请了高僧入寺主持，为这些亡魂超度往生。今日应是有高僧开坛讲经，所以这般热闹。那些被抛下的、活着的人太痛苦了，需要某种救赎，才能继续生活下去。是以王和左相都极力推崇佛法，有时候中原有僧人西行求法，王也会派人护送他们一段路程。”

    碧眼银戎仔细辨别他的神色，斟酌问道：“星痕也会入寺参拜吗？”

    漠刀绝尘淡淡道：“主持说我杀戮过重，又曾因救赎刀皇灵魂而亵渎佛顶冥塔，己身污秽，不得再入寺庙。这里是整个王城里我唯一去不得的地方。”

    碧眼银戎微一皱眉，思索片刻，叹道：“佛说普度众生，又怎会将一个人拒之门外？此举必是背后有人故意为之。”

    漠刀绝尘环视一圈身周人群，轻笑道：“因了主持那句话，平日里若我站在此处，周围三尺范围内人们是会主动避开的。只是今日你替我刮去胡子，又换了衣服，他们没认出我来。他们原本敬我、畏我，如今开始有些厌我了。虽然王不曾明说，但我猜这也是左相的意思。我威望过高，对王权并非好事。”

    碧眼银戎轻声道：“星痕，若你开口，伊戈未必不肯让你进去的。分明是你也不想去罢了。”

    漠刀绝尘点点头：“果然瞒不过你。”

    他低声道：“我亲眼见到那些的人，他们原本是那么痛苦绝望，被压得几乎要活不下去了。可是有了信仰作为精神寄托后，他们慢慢恢复了平静，眼眸里又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我想佛陀可能真的具有某种更强大的力量，能使他们从过往痛苦中解脱，重新振作起来。但对我而言，无论是遗忘还是放下，都是不应该的，这意味着一种迟钝和逃避。我希望能时刻感受这种痛觉，保持清醒。”

    碧眼银戎默默握着他的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才能令关心的人好受一些。

    漠刀绝尘回握他的手，淡淡道：“放心，我尚能承受。”

    碧眼银戎叹了口气：“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再劝。但有一事我希望你能相信——若你哪天改变决定，诗意天城永远是你的故乡，兄弟也永远是你的兄弟。”

    漠刀绝尘知晓他在担心什么，沉吟片刻，缓缓道：“其实我也并非毫无准备。虽然寺庙主持是左相请回来的得道高僧，但本朝国师却是我从中原找来的，而且与你颇有交情。”

    碧眼银戎好奇道：“何人？”

    “医邪天不孤。”

    碧眼银戎颇为诧异：“据我所知，他并非释门中人？”

    漠刀绝尘点点头：“此事实属机缘巧合，他本是为钟离、墨悬神针而来，后来在我身上察觉到死神留下的气息，便闲谈几句。在得知我的处境后，他忽然起了游戏的心思，说要看看一群灵魂已被死神召唤的人如何获得救赎。他身负奇术刻骨转生，唬得王与左相对他深信不疑，竟将他拜为国师。”他叹了口气，“治国之事绝非儿戏，我明知他别有心思，但当时我亦怀有私心，便没有拆穿，后来也不便再拆穿了。”

    碧眼银戎奇道：“你对他是有所求？”

    漠刀绝尘踟蹰片刻，低声道：“我当时想他既对你颇有好感，又通晓刻骨转生之术。若我在此事上与他做个人情，来年我若葬身此地，他会愿意帮我这个忙，在你下界时，让我亲口向你补一句道别。”

    碧眼银戎久久不动，半晌，才将漠刀绝尘轻轻拥入怀中。

    “星痕啊……”



    12、

    即便碧眼银戎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当看到昔年稚嫩可爱的小女孩，长成如今明艳动人的模样，心中仍不由得感慨万分。

    霜儿这些年一直在荒漠生活，等待漠刀绝尘。随着年龄渐长，她知道御不凡再也不会回来，而荒漠实在太过遥远，漠刀绝尘葬身婆罗堑的消息根本没有传回。她守着一份承诺，看着天上云卷云舒，园中花开花落，等待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修行。直到越来越多被流放的罪人来到荒漠，打破了这份宁静。

    她从那些流放之人身上不仅看到了罪恶、背叛、狠毒，还看到了善良、义气、真心。她想起在她还很小的时候，雅少曾说过，每个人生来都有善恶两面，端看自己如何选择。她便想，若她能唤起这群人“善”的一面，是否让事情变得更好。

    她仍然在等待，但这样的等待并不妨碍她开始了自己忙碌的生活。

    她将许多人从深渊中拉起，跟他们一起在这片贫瘠的沙海中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后来她又救了皇剑孤臣、漠刀绝尘以及伊戈。

    伊戈为追寻漠刀绝尘，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穿越白龙堆沙漠。那时候漠刀绝尘仍浑浑噩噩，是霜儿出门时将这位奄奄一息的王子救了回来，又一直尽心照顾。那时候的伊戈刚结束长达十年、贯穿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流亡，怀疑和戒备几乎成为他本能的盔甲。但她的善良坚韧、温柔乐观瞬间打动了少年的心。伊戈在她面前逐渐放下提防，展露出尖利棱角下勇敢宽仁的本性。

    故人之子的到来唤醒了漠刀绝尘，他终于展开足以庇护他们的羽翼，带领他们踏上夺回家园的征程。

    而少年少女分别经历了世事打磨，最终长成了契合彼此的形状。

    霜儿信守了她的承诺，终于将花圃交还给它真正的主人。此后，她将与另一个遇到的人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伊戈准备的是小家宴，只得他们四人，把酒畅言，倒也自在。伊戈的中原话说得十分标准，几乎全然听不出荒漠口音。荒漠部族众多，几乎一部一种腔调，他自小流亡，磨练出类似鹦鹉学舌的技艺，只要在一个地方呆一两个月，就能将当地语言学得八九不离十。

    这回双方见面匆忙，并未来得及准备贺礼。伊戈从国库中亲选了一把好琴，赠予碧眼银戎作为见面礼。碧眼银戎便将随身带着的一对雌雄短刀赠予这对新人，作为贺礼。

    漠刀绝尘看了眼那对短刀，欲言又止。

    直到这场小家宴结束，走出宫门，漠刀绝尘才忍不住问道：“那双刀不是天尊皇胤为你娶妃特地准备的信物吗？”

    碧眼银戎饮了酒，眼角微微泛着水光，笑吟吟地看着他：“这不是娶回来了吗？”

    漠刀绝尘：“……”

    碧眼银戎嘴角噙笑：“星痕亲口跟我说此生不会娶妻，我若再无半点表示，岂非辜负了你一番苦心？”

    漠刀绝尘：“……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碧眼银戎：“可我希望你是这个意思。”

    他歪头看着漠刀绝尘，眸中七分玩笑三分认真：“难道星痕真的希望，我终有一日会将那对短刀的其中一把赠予别的女子吗？”

    漠刀绝尘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希望吗？自然是希望的。他不能常伴碧眼银戎身侧，又怎么忍心见他在上天界孤独一人、枕畔清凉。不希望吗？自然也是不希望的。他即便是龙族，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会在意会嫉妒，又怎会真心希望喜欢的人另娶他人。

    漠刀绝尘突然深深厌弃起自己的虚伪。

    碧眼银戎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又在乱想些什么呢？”

    漠刀绝尘心下一横，咬牙道：“你若有了真心喜欢的人，我就、就……”他在碧眼银戎面前实诚惯了，一时竟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碧眼银戎看着他，忽而叹道：“还是这么傻，叫我怎能放心？让我替你说了吧，若我有了真心喜欢的人，你就会伤心、会难过，还会偷偷地不让我知道，假装平静地祝福我百年好合。”他摇了摇头，做出思考沉吟状，“唔，光是这样想想都觉得好心疼，我还是不能负心薄幸，否则你还未来得及伤心，我便要心疼死了。”

    漠刀绝尘呆呆地看着他。

    碧眼银戎轻笑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若星痕另外有了真心喜欢的人，我也会伤心难过的。我还要与你赌气，什么新婚贺礼、什么百年好合，通通都是没有的。这样，星痕可觉得公平一些？”

    漠刀绝尘被他逗得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得点头道：“嗯。”

    碧眼银戎满意地拉起他的手：“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今晚接下来星痕就该兑现另一个诺言了。”

    漠刀绝尘：“？”

    碧眼银戎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他身上的披风。

    漠刀绝尘：“……无聊！”

    碧眼银戎收回手：“哦，那不要了。”

    漠刀绝尘：“……”

    漠刀绝尘：“……快回去了。”

    碧眼银戎掩唇笑道：“好，都听星痕的。”



    13、

    伊戈与霜儿的婚礼结束后，碧眼银戎便要启程回返上天界了。

    那晚下起了绵绵细雨，漠刀绝尘与碧眼银戎在屋内彻夜缠绵。

    次日，漠刀绝尘迎着清晨薄雾送他出城。

    其实城内城外差别不大，碧眼银戎又不是走陆路的，但他们谁也没有说穿。大概即使是最坚强的人，也不免偶尔要自欺欺人一下。他们各自骑着马，任由马儿在初春的草原上小步溜达，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不着边际的话。不知过了多久，马儿终于不愿意继续走了，徘徊在原地啃起草来。

    碧眼银戎抬头看了看盘旋在他们头上的小鹰，笑道：“过个冬，倒长了些个头。”

    漠刀绝尘也笑了：“能吃便长得快。”

    碧眼银戎问道：“每次看你都是打个呼哨它就下来了，它到底叫什么名字？”

    漠刀绝尘不假思索道：“小鸟。”

    碧眼银戎：“……很别致。”

    漠刀绝尘试探道：“那——小鹰？”

    碧眼银戎：“……要不叫小小？”

    小鹰唧唧叫了两声，似乎在表示不满。

    漠刀绝尘心领神会：“那就叫小小。”

    小鹰悲愤地唧唧叫着，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碧眼银戎看着它化作远方一个黑色小点，笑容渐渐黯淡下来：“我该走了。”

    漠刀绝尘不语，半晌，答道：“我送你。”

    碧眼银戎下马，从背上取下伊戈相赠的琴，盘腿坐下：“以曲相送吧。”

    漠刀绝尘从怀中摸出两片叶子，薄叶青翠鲜嫩，是清晨出门前从家中庭院采摘来的。他深深看了碧眼银戎一眼，调转马头，往原路返回。琴音从身后幽幽响起，他同时吹奏起叶笛，琴声笛声在空旷的草原上相互依缠，却逐渐分离。

    漠刀绝尘将马速控得极慢，仍抵不住时间流逝，身后琴音逐渐稀疏，直到杳不可闻。他放下叶笛，低低唤了一声：“银戎。”

    他的声音消融在茫茫原野上，无人回应。

    碧眼银戎回去了。



    14、

    小王子托克拉克是西漠伊戈王的长子，刚满两岁，路还走得不十分稳当，背着大人就要去爬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爬上去一点，柔嫩的手脚脸蛋紧紧贴着树皮，已是累得撑不住了，眼看着就要屁股着地。忽而一阵微风吹过，小王子轻轻落到地上，骨碌骨碌滚了一圈。

    托克拉克疑惑地爬起来，望着头顶上金灿灿的树叶，有一片叶子打着旋飘落下来，飘着飘着，不知怎地飘到舅爷爷的书案前。原本认真伏案书写的舅爷爷先是一怔，忽而拈起那片叶子跑了出来。

    小王子还以为偷偷爬树的事情被胡杨木告诉了舅爷爷，赶紧结结巴巴道：“托克拉克没、没有……咦？”

    却见舅爷爷压根没有看他一眼，只怔怔地站在树下，低声道：“你来了……”

    从那天起，托克拉克知道了舅爷爷的秘密——他会跟胡杨木说话。



    小王子六岁时，被人改称作大王子。这意味着，他除了妹妹外，又有了一个弟弟。

    弟弟名叫博特，在西漠语中是狼的意思。但是他一点都不像狼，长得小小的，哭起来声音洪亮。托克拉克献宝似地抱着他要去给舅爷爷看，舅爷爷却不在房间里。他虎头虎脑地到处转，看到那个他最喜欢的种满胡杨的院子里站着个人。

    落日余晖下，那人的长发是仿佛初秋胡杨叶子一般的淡金色，容颜竟比父王母后还要好看许多。托克拉克突然福至心灵，脱口问道：“你是胡杨的神灵吗？”

    对方似乎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含笑答道：“小王子要这么说也没错。”

    托克拉克嘟嘴皱眉道：“我是大王子了，博特才是小王子！”

    他怀里的婴儿哇哇叫了两声，嗓音极具存在感。

    对方满怀歉意地蹲下身，道：“是我失礼了，大王子殿下。”

    托克拉克低头看着他雪白干净的袍角，连忙道：“我原谅你了，你不必蹲下来，衣服都要弄脏了。”

    对方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眼神一亮，豁地站起来。

    托克拉克委屈地想，也不用站得这么快嘛，这人好高，他仰头好辛苦啊。

    一阵风从他身侧吹过，大王子眼睁睁地看着舅爷爷跟胡杨神灵紧紧抱在一起，然后就像父王母后一样，开始互相亲亲。

    从那天起，托克拉克知道了舅爷爷的第二个秘密——他跟胡杨神灵是一对儿的。



    托克拉克二十岁时，第一次比武输给了年仅十四岁的弟弟。

    他天资聪颖，性情淳厚，习武上天赋却继承了父亲——即没什么天赋。相比之下，博特从小喜好舞刀弄枪，身手机敏，性格直爽爱玩闹，颇得漠刀绝尘喜爱，几乎是要将一身功法倾囊相授。

    托克拉克欣慰于弟弟的优秀，即便技不如人，也并未介怀。博特却是少年心性，既然在武学上超越了兄长，便处处都要争上一争，与兄长比个高下。

    漠刀绝尘察觉到他的这点苗头，有意无意地跟伊戈王提起。

    他自己历经了兄弟阋墙的争斗，实在不愿见小辈再步后尘。托克拉克性格温和，更能宽容忍让，不如便退一步。

    伊戈为王二十余载，早已不再是当初颠沛流离无依无靠的少年。托克拉克近年处理政务表现优秀，又是长子，他早有意将其立为王储。若仅仅因为弟弟争强好胜，便考虑易储，那岂不是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平白欺负老实人么？至于博特，长幼有序，他本该学着敬爱兄长。

    末了，年过不惑的伊戈王有意无意笑道：“舅舅倒是偏心老三？”

    漠刀绝尘无法争辩，只能躬身告退。

    次日，托克拉克被正式宣布立为西漠王储。



    托克拉克二十五岁时，王子妃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

    伊戈王一下子得了一对王孙，高兴至极，在双胞胎满月时，在城中设下三天三夜的流水宴，供王城内子民同乐。

    彼时十九岁的博特已经被父亲有意无意疏远了数年，有好几年生辰甚至是在行军途中度过的。他喝得醉醺醺，浑身酒气抱着漠刀绝尘哭问道：“舅爷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是因为比哥哥晚出生几年吗？”

    漠刀绝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说道：“你父亲只是希望西漠能维持安定。”

    博特吃吃笑着：“父王是不是觉得，我若死了才好，对哥哥便毫无威胁。”

    漠刀绝尘皱眉道：“莫再胡说，你母后和姐姐听了要难过的。”

    博特又笑道：“姐姐都嫁到遥远的东方去了，不会管我了。母后……母后也喜欢哥哥，她喜欢乖巧听话的……”少年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睁着迷蒙双眼看着漠刀绝尘，喃喃问道：“舅爷爷是不是也比较喜欢哥哥？哥哥、呃——哥哥跟那个胡杨木里那个人是不是很像？他叫托克拉克，哈哈，连名字都是一个意思。我、呃——我脾气那么差，没人喜欢我，没人喜欢博特，是不是？”

    漠刀绝尘叹了口气，把醉得软绵绵的少年扶到床上：“舅爷爷没有不喜欢你，也不能太喜欢你，这会害了你。懂吗？”

    博特茫然地看着他，老实地摇了摇头：“不懂。”

    漠刀绝尘拿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脸：“睡吧，我只想你们兄弟俩都好好的。”

    博特哦了一声，乖巧地闭上眼睛。



    15、

    两位王孙的满月宴结束没多久，博特便离开王城，前往东方国度去探望姐姐。

    他走后不到数日，碧眼银戎便传回消息——四魌界因大神木资源倾斜一事再度发生争斗，银河监狱多名穷凶极恶的罪犯逃脱，界内陷入内乱，短期内恐怕无法联系。此后数月，碧眼银戎再未传回只言片语的信息。

    漠刀绝尘心急如焚，他没有天外之石，而当年苦境通往四魌界的通道也被摧毁。没有碧眼银戎的帮助，他完全无法回到上天界。

    他入宫向伊戈王表明，希望能前往中原，寻找回返上天界的方法。

    伊戈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问道：“舅舅可是要东行去与博特会合？”

    漠刀绝尘惊愕过后，一股怒火袭上心头，当场拂袖而去。

    他在家中焦急地等待了半个月，终于忍无可忍，收拾行装马匹，准备独自前往中原。没想到刚到城门，便被士卒拦住，说王下了诏命，若无他的手谕，辅国侯不得离开王城。

    漠刀绝尘冷哼一声，丢下马匹，正欲化龙而去。忽见空中一道雪亮闪电劈下，漠刀绝尘脸色丕变，转身急奔回家。刚到西屋庭院，便见碧眼银戎的神魂影影绰绰地落在那棵胡杨树下，见到他时，勉强一笑。

    “星痕，我原本舍不得让你看这最后一面。但是转念一想，更是舍不得让你连这最后一面也看不到。我……”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那神魂实在太过虚弱，无法表达出他的意思。

    漠刀绝尘果断将手放到那影子身上，道：“没关系，等我。”

    碧眼银戎最后轻轻一笑，消散在风中。

    他消失后，漠刀绝尘终于支撑不住，颓然跌坐在树下，抬头怔怔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碧眼银戎问他——你失去了兄弟，也无法回到故乡，后悔吗？

    他说，不后悔。

    如今，虽依然不悔，却终究是留下了遗憾。

    片刻后，托克拉克带着侍卫进入内宅。大王子依然保留着幼时对这片庭院的喜爱和尊敬，并未让侍卫强行闯入，只独自在院外问道：“舅爷爷，到底发生何事？”

    漠刀绝尘站起来，走到他身前，神色冷漠：“转告你母亲，她的兄长身殒了。”

    托克拉克愕然，漠刀绝尘不再理会，越过他回到屋中。



    16、

    漠刀绝尘最终还是化龙离开了西漠王城。

    他已经失去了碧眼银戎，无法再接受诗意天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陨落。

    然而当他一路东行赶往中原途中，却发现北方新近崛起的部落不知从何处得知托克拉克与博特兄弟失和的消息，而辅国侯漠刀绝尘也因多年前插手西漠立储之事被伊戈王所猜忌软禁，逐渐疏远。

    游牧国度的边境难以防御，野心勃勃的新势力一直在蚕食他们的国土，大片草场牛羊被夺去。传递信息的通道不知何时被切断，那些驻留边境的贵族装聋作哑，以至于王城竟对此事毫无察觉。

    漠刀绝尘不能坐视这场已经发生的侵略。

    他找到最近一座城池，让守城将领传信回西漠王庭，又分派了几路斥候去查探战况。这一探之下，竟意外得到一个惊人讯息——昨日，就在百里开外的地方，博特王子率军与敌人发生激战，战败，不知所踪。

    漠刀绝尘大惊，连忙亲身赶赴找寻博特。

    数日前，博特刚从姐姐处回来。这几个月里他被姐姐姐夫照顾得极好，心境已比数月前明朗许多。他想起幼年时，兄长每当得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总会与他一同分享；他读书躲懒被老师处罚，兄长便偷偷模仿他的字迹，陪他罚抄至深夜；他刚刚习武时，总会不小心把自己弄得浑身青肿，兄长便将他浑身脱得精光，一边絮絮念叨着，一边拿药酒替他将背上的淤青推开……

    那年他比武胜过兄长，只顾着自己得意，却忽略了兄长眼底淡淡的失落。可每当他取得更好的成绩时，兄长总能发自内心地为他欢喜。

    兄长能做到这种地步，他为什么不能？

    那样每日坐在书案前、批阅数不清的长篇累牍奏章的日子，那样明明心中烦躁不堪、依然要装作和颜悦色对待每个人的日子，那样日夜提防权衡、殚精竭虑的日子……真的是他想要的吗？还是只是因求而不得才生出的执念？

    博特突然觉得，其实让兄长坐镇朝堂、面对那些烦恼的琐碎事，他只管纵马驰骋、守卫边疆。再像舅爷爷一样，找一个长得好看又能打的伴侣，天天切磋比试，让小鹰去替他们抓野鸡野兔，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一想通，顿觉心情舒爽。第二日便辞别姐姐姐夫，赶回西漠。

    然而他刚入边境，就发现了城内有异，追寻线索而去，竟见到北方新的汗王。这人冒着风险出现在西漠，就是为了诱使他背叛父兄，意图与他一同瓜分这片广袤的领土。博特表面和颜悦色，内心勃然大怒。

    ——连他都已决定放手的事物，何时轮到外人染指？即便是肖想一下，也罪该万死。

    博特假意同意合作，实际上暗中联络附近部落，准备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北方首领直接诛杀在西漠境内。然而他终究是太年轻，没有察觉对方是势力已经腐蚀了那些曾经发誓效忠王室的贵族。

    计划中的围剿全盘失败，大多数真正忠勇的将士都被杀死，博特与少数人杀出重围，在逃亡过程中走散。他失血过多，最后跳入河中，暂时保全了性命。而当他浑身冰凉地在夜里醒来，就看到自己被一双双幽幽绿眼包围了——在这种伤疲交加的窘况下，他竟还遇上了狼群。

    博特惨然一笑，他是狼，它们也是狼，那便看看谁更命硬，能活到最后。

    他拼尽全身力气，将狼群连同头狼杀得一个不留，身上添了无数伤口，自己也终于力竭倒在地上，甚至提不起一丝力气去饮一口狼血来暖暖身子。

    他感觉身上所有温度都从伤口处随着血液汩汩流出，他越来越冷，意识也逐渐模糊。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一声稚嫩的嗷呜声——那是幼狼的悲鸣，随即他感觉什么东西在靠近，几乎撑不开的眼帘缝里瞥到一双绿莹莹的眼睛，还有它努力张开的长着锋利小齿的嘴巴。

    博特突然想到白龙寺那群僧人常常念叨的，因果。

    这大概便算是因果吧。

    他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最后的结局。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小狼凄厉的叫声突然变得遥远起来。有什么人将他从地上抱起，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是舅爷爷。

    博特昏昏沉沉地，有什么黏黏糊糊的带着铁锈味的东西被喂到了他的嘴边，他下意识吞咽起来。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饮下的，是被无数医者口口相传能使人长生的龙血。

    若干年后博特想起此事，摇头苦笑道，龙血若能使人长生，那身负龙血的种族，又怎么会死呢？可见长生一说，只是谬传而已。龙血的功用，大概也只是拖延伤势，使人不至于顷刻毙命。

    博特饮下龙血，慢慢恢复一点神志，发现自己正被什么东西护在怀中，而他，正在半空中飞翔。

    若不是实在虚弱得无法动弹，博特大概会激动得蹦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传闻是真的，舅爷爷真的是龙神转生，以后有机会，定要让舅爷爷带他去龙王殿内见识一番，瞧瞧是什么模样。但他实在伤的重了，很快又昏迷过去。

    漠刀绝尘将他带回城中，连夜找来全城的大夫为他医治，但博特伤势极为严重，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用药吊着最后一口气。漠刀绝尘在博特的床边守了整宿，最终做下决定。

    他将身上所有灵力与功体都传给了博特。

    以龙族的灵力，要救活一个濒死的人族，绰绰有余了。

    少年仍昏睡着，脸色慢慢变得红润，身上伤口也已经止血愈合。但他左眼被流矢射伤，并未得到及时救治，日后恐怕无法视物。

    漠刀绝尘给他留下一封信，主要是告诉他如何应对突然暴增的功体，以及若肉身最终无法承受这样庞大的灵力，又该如何泄去，以免爆体而亡。末了，只留下两行字，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

    漠刀绝尘挑选了几个忠心耿耿的侍从守护博特，随后整军出城。

    他是荒漠的漠刀绝尘，背负着荒漠子民的希望，无论任何时候，都要身先士卒，不能退却。在援军到来前，他就是西漠最坚实的城墙。



    尾声

    托克拉克带着援军和伊戈王的诏书来到边城时，迎接他的是熬得右眼通红的博特。

    少年重甲上沾满血迹，腰间还系着一条被血侵染得发黑的布带——他为漠刀绝尘带了孝。他领着托克拉克去看漠刀绝尘冰凉的尸体，淡淡道：“你们到来前，我担心军心不稳，没有对外公布舅爷爷的死讯。如今，哥哥可带他回家了。”

    “告诉父亲，他可以放心，我会替舅爷爷守住众人的家园。”

    托克拉克将漠刀绝尘的遗体送回西漠王庭，按照他生前遗愿，将西屋庭院的胡杨木砍下做成棺椁。那胡杨木数十年来一直被漠刀绝尘照料得枝繁叶茂，不知为何，竟在短短数月内枝叶败落，逐渐枯死。

    停灵期间，早已失踪数年的国师天不孤突然回到西漠王庭。

    他依然是那副随心所欲的局外人模样，没有进宫去拜见王，径直去了辅国侯府，无声无息地摘下漠刀绝尘的头颅，又飘然远去，再度失踪。

    伊戈王悲怒交加，却也无可奈何。他下令按照漠刀绝尘遗愿，将他运回在当年荒漠王族被屠杀的地方——那里早已长成荒山野地。他的遗躯被昔日爱人寄体的胡杨木拥抱着，深深埋入地底，随着最后一抔沙土落下，万马踏平，他最终与他记忆中的亲人故土融为一体。

    数年后，炽焰赤麟下界，在死神的帮助下找到了天不孤的居所。

    上天界在这场战乱中相继失去了碧眼银戎与天尊皇胤，而天尊皇胤弥留前，仍念叨着他与紫芒星痕的旧事，以及久久不曾回归的邪影白帝。炽焰赤麟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便决定下界，找寻紫芒星痕与邪影白帝——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也好。

    天不孤从一个极不起眼的架子上取下一只极不起眼的匣子。打开后，内里静静安放着一颗雪白的头骨——这么些年过去，它的血肉都已经消散了。

    炽焰赤麟下意识想伸手去摸一摸弟弟的头骨，忽而又顿住，叹了口气，收回手。

    天不孤取出七神针，对漠刀绝尘的遗骨施展刻骨转生术。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现在便可以开口了。”

    炽焰赤麟抿抿唇，迟疑着问道：“汝……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

    头骨安静地端坐在匣子中，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炽焰赤麟等了许久，终于苦笑道：“汝还是不愿与吾说话吗？”他轻叹了口气，又道：“等过些日子，吾将邪影白帝带来，汝可与他说。”

    炽焰赤麟正要向天不孤示意收回术法，忽而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从匣中传来。

    “……兄长。”

    炽焰赤麟怔住，随后低低笑出声来，他轻柔地抚过那颗头骨，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到冰凉空洞的眼洞中。

    “好，好……星痕，兄长带你回家。”

    ——END



    *设定注释：

    1、上天界是四魌界罪恶的根源，这是我脑补的。因为官方一直没有出四魌界设定集，所以我自己脑过一套逻辑，原理类似20%的人拥有了80%的财富，火宅佛狱在根部用血肉耕耘，上天界啥都不干却可以在顶部摘取果实。总之是一个地理资源非常不平等的世界。这个设定刚开始脑出来是为了给刀二编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叛变理由，大概是我心里觉得为了跟大哥争皇位把弟弟都搞死有点low，但是如果为了消灭种族不平等我就觉得还相对可接受一些。但是这个设定我也没有想得很明白，所以一直也没在文里认真地写过，以后大概也没机会写了，借雅少之口提一提，就当是我写过了。

   2、荒漠王族被灭：设定刀无极当年是灭了荒漠王族，不是全员屠戮，小部分贵族和大部分平民奴隶都活着。王族所包含的大概是在刀皇的三服范围，因为刀无极要找的应该是紫芒星痕的寄体——即拥有刀龙之眼的人，在当时情况下，最受怀疑的应该是是当时的荒漠TOP刀皇及其血亲，血脉太远的和平民没有杀戮的必要，刀无极又不是杀人狂。而且游牧民族要实现全员屠戮是很困难的，私以为仅凭刀无极个人能力不可能做到。



    【写完感想】

    2010年6月上海双城会初见漠刀绝尘，距今已有十年了。

    今年上半年发生了很多事，心情仿佛坐了过山车……对于漠刀的新结局，我是很不喜欢的，而且刚看到的时候，真的很生气，意气之下写了《各得其所》，回头看看其实自己也不太喜欢，于是冷静下来后又重写了一篇。新的这篇断断续续写了一个多月，基本上把我想写的都写了，我的想法都是很琐碎的，于是成文看起来也比较碎，而且很种田风，我常常觉得我对种田才是真爱哈哈XD

    anyway，写完这篇十周年纪念文，我对这个西皮和这个墙头也算是有个交代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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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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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5)

3樓發表於: 2020-06-27 02:3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十年了。看着这几个字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楓紅秋煞相思無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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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0-06-30 14:5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看哭了，世间没有两全法，漠刀最后也算求仁得仁了，最后雅漠两人都消逝后感觉他们是圆满的，就像漠刀说的“虽有遗憾但不后悔”，这两人为自己的选择奉献生命但他们的心是给了彼此的，真的很HE了，难过的也就只有看文的我，回想起他们的点点滴滴，感叹这么好的两个人怎么就不能更长久一点呢。新剧的结局虽说是为CP粉服务的，但总觉得对漠刀的结局过于仓促了，感觉像是为了结果而缺乏雕琢，尤其是那一句我不要兄弟的台词，感觉编剧根本在写的时候没有过脑，看到自己喜欢的人物被这样对待心情真是气愤的，感谢楼主的佳作给了漠刀一个合理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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