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04 【贵乱】木偶之家 04楼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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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niiii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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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1-04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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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4 【贵乱】木偶之家 04楼END

*

现代pa，雪宁霜，恨空网，网网性转，很多人x网网和俏哥x很多人，maybe有红杏性转，很乱，但是也没那么乱，大家精神都不太正常

*

十六岁的时候，慕容宁送给他一套房子。好像送给他一本书，一件衣服，一只小猫一样，慕容宁带他去看了一套空荡荡的小楼，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可以。于是在慕容宁的监护下他签了字，这栋房子就是他的了。房子装修好之前，他仍然住在慕容家里，慕容烟雨在餐桌上说：糟践了。慕容胜雪学着他的语气说：给一块叉烧买房子，糟践了。慕容烟雨要打他耳光，被慕容宁拦了下来。慕容家上一代人丁兴旺，现在却只有慕容胜雪一个，长长的餐桌上，他和慕容烟雨坐在两头遥遥对望，慕容宁坐在慕容烟雨的右手边。大约在慕容烟雨又折断了他的三根鱼竿之后，房子终于装修好了，除了一些必须回去的重大节日，他再没有回过慕容家。

有时候史家的二公子会来他家住。别人看起来，他和史仗义关系很好，史仗义的第一根烟就是从他这里拿的，但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彼此不对付。他们是一种人，同类总是最了解同类，也更讨厌同类。在对方身上，他们都看到了让自己痛苦的影子。他们仍然勾肩搭背，一起走出教学楼。史家大公子的照片就贴在一楼大厅的宣传亭里。宣传亭每一周换一次播报，史精忠的照片和成绩永远都贴在最显眼的地方。史大公子十来岁的时候，为父祈福，在寺庙里带发修行，那年冬天孤鸣家控股的电视台去采雪景，正拍到他怀抱一簇红梅从山间小路上走下来。后来这段视频一秒不减地塞进宣传片里播了出去，史精忠就有了个绰号叫俏如来。为父祈福是被人津津乐道的说法，总好过因为某些风月场上下流的见闻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撕破脸。

慕容胜雪说，你哥哥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史仗义说，你去脱他裤子看看啊。史精忠当年留给史艳文的脸面，史仗义进入青春期后就开始大肆挥霍了起来。路过球场时，一只篮球滚到史仗义脚下，史仗义踩在球上，把篮球当足球玩。一个戴墨镜的绿发女生走过来，走近了，慕容胜雪才发现她没有穿胸衣，弯下腰去捡球，空荡荡的校服领口里，两只小小的乳房垂着。他对胸衣的唯一认识就是所有青春期男生都会看的那种片子。一路上，史仗义都没有说话。他回到家，慕容宁竟然也在，还有另一个少年坐在他身边。慕容宁说，凌霜只是借住几天，等给他办好入学手续就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丁凌霜。至少那时候丁凌霜还不是慕容宁的情人，因为慕容宁从来不把自己的情人带到家人面前。后来慕容宁也给丁凌霜买套小别墅，他才知道慕容宁送房就像送花一样随便。

他上高中，丁凌霜刚上大学。他看过丁凌霜的期中成绩单，成绩很好，只是不够好到让他上这所大学。但是慕容宁有很多手段。很快，他高中也要毕业了，史仗义要去日本留学，慕容宁也想过把他送到国外，慕容烟雨说，丢人丢到国外去吗，就留在家里吧。于是用在丁凌霜身上的手段也用在了他身上。慕容宁甚至可以举办一场没人参加的小提琴大赛，然后颁一张冠军是慕容胜雪的证书。他上什么大学对慕容烟雨来说都无所谓，他留在国内，或者去国外，都无所谓，正如全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慕容烟雨不自觉地享受操控儿子命运所带来的那种权力上的快感，尽管他自诩为权力欲望并不强烈的那种人——慕容家甚至都不是他在管事。去学校报道之前，慕容胜雪又收到了一套新房的钥匙。

剑无极和他去机场送史仗义，剑无极说，你也别老怨你爸，你爸管着你是在乎你，你看看我，我没有老爸，都没人管我。他和史仗义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说过了，他和史仗义是一种人，剑无极是另一种人。剑无极没有父亲，又渴望父亲，便过早得以一个少年人的身份站到了伥鬼的位置上，社会把这种品质叫做成熟和懂事。剑无极是牌坊上的一颗榫钉，牌坊上雕着父亲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附加价值是企业在生产过程中创造出来的新价值，慕容胜雪坐在阶梯教室里听经济课，一道柔软的方形阳光落在他的课本上，他又想起丁凌霜。他对丁凌霜的兴趣也是一种附加价值。很奇怪，那时他以为丁凌霜早就做了慕容宁的情人，但他经常看到慕容宁带着丁凌霜出入达官显贵的社交场合。而慕容宁绝不会把情人带到明面上来。丁凌霜本身并不会让他有什么特别的执念，尽管他的确短暂地好奇过丁凌霜讲话的怪癖和娇柔好似女人的本音。慕容宁身边的丁凌霜才让他兴奋，丁凌霜的价值通过慕容宁才能体现出来。他并没有接触过很多女人，却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个世界对女人的恶意。

*

为父祈福是一种被人称颂的美好品质，配得上史精忠那张善良纯真的脸和史家人先人后己的好名声。史精忠十五岁，又或者十四岁，不重要，他从学校回到家，正看到史艳文和姚明月正在沙发上亲热。从法律层面上来说，史艳文和姚明月都已经离婚了，离婚的自由男女做什么，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利益；但从道德上来说，史精忠还远没有到能泰然处之的心境。姚明月拎着黑色的小包从他身边走过，LV的金属挂饰打到了他的手，姚明月还摸了摸他的头。叔母走后，他突然冲上楼，从床下拉出行李箱，随手抓了几件衣服就塞了进去。史艳文跟上来，说，精忠……他忘了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一定吵起来了，门口放着他拆快递的剪刀，他抓起耳侧一把头发就剪了下去。等他再恢复意识，他躺在沙发上，领口里都是碎发，裤腿卷起来，左脚的鞋袜脱了下去，史艳文给他在脚腕上抹红花油，睫毛打在蓝眼睛上，像两片蒙了阴影的湖泊。史艳文说，精忠，爹亲对不起你……

他脚上的扭伤好得差不多了，学校也放寒假了，他把两个念寄宿制学校的弟弟送到还珠楼，自己拉着行李箱去了郊外的一座寺庙里。庙里的主事叫缺舟，和他认识很久了，是个笛子吹得很好的年轻男人，会叫他精忠小友，给他泡茶。他耳下那片被一把铰下的头发现在长得参差不齐，缺舟就用小刀帮他修剪至齐耳，又在长发里编进几颗佛珠。这样的发型一直留到十多年后他终于剪了短发。他这些天听缺舟讲佛，有些卖弄地说，诸法空相。缺舟笑道，精忠小友，既然诸法空相，为何你执着于外相？那年的雪来得很早，他去后山采梅，下山时，一行人远远地和他相对而来，他让出石板路，踩在雪里，一个小孩偎依在另一个裹着厚厚华服的男人怀里看他，那双透明澄澈的蓝眼睛令他心中一跳。他走出几步，听到小孩说: 刚刚那个姐姐好漂亮……那个小孩叫苍越孤鸣，孤鸣家和史家有那么一点拐弯抹角的关系，小孩们却很少见面。千雪孤鸣看到他们拍的视频后告诉罗碧，罗碧又告诉史艳文，史艳文才知道他儿子住进了庙里。罗碧说，仗义和存孝都在还珠楼。史艳文倒不担心这个。他知道他的大儿子总会把一切安排妥当。

罗碧先找到的他，说，你和史艳文闹什么？他没有回答，大约罗碧还不知道他的前妻和大哥之间的事。知道了也没用，罗碧只会骂一句贱人。他和姚明月已经没有关系了，而夫妻总是比不上兄弟。罗碧又说，你弟弟们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史艳文累死累活不都是为了你们。然后来的是千雪孤鸣，好声好气地劝他说史艳文也不容易，你是老大，做老大的不帮他分担，还有谁能帮他？他是你爹亲啊。千雪孤鸣甚至请动了温皇，但温皇只是来喝了杯茶，他对缺舟的兴趣远大于他对史精忠。父亲啊，温皇说，人一定要有一个父亲吗？或许有时候没有比有好，死了比活着好。他想起一些关于温皇少时的传言。最后是燕驼龙，说到史艳文那股忧郁自责的模样，燕驼龙甚至落下泪来。于是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史精忠又回到了正气山庄，而他这段愤而离家出走的故事也在口口相传中变成了被层层蜜糖包裹住的替父祈福。那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正在被强奸，就像那些色情片里的女人一样，被史艳文，被罗碧，被所有将他推回正气山庄的人。刘萱姑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史仗义出国之后他们一家三口在一张桌子上吃火锅，史存孝说，对不起，爹亲，我以前太不懂事了，总是和二哥胡闹，不知道体谅你的苦衷，其实你比谁都要在乎我们……史艳文潸然泪下，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岁月却没有在他脸上烙下与之相对应的痕迹，落泪的时候，仿若圣母怜子一般纯洁美丽。史艳文等了很久，等的就是今天的天伦之乐。这样的父慈子孝令史精忠恶心得几乎呕吐，但他没有立场反驳，他站在史艳文身边，又何尝不是推波助澜。他很庆幸史仗义已经逃走了，逃得远远的。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 如果不能将伤害美化成无私的爱，人势必会被这个世界逼疯。归根结底，他都太聪明、太清醒了，凡事过了头，就是一种悲哀。倘若不知道自己被强奸了，想必还能快乐地享受一丝快感。史存孝小心翼翼地问他，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你还在怪我吗？他没有立场怪史存孝。后来史存孝因精神问题被送进疗养院。

*

史仗义的青春突如其来。那个没有穿胸衣的女生叫十八（或许不是真名），经常和一个叫南宫恨的男生打篮球。她个子很高，球技也很好，三步上篮时短裙会飘起来，露出大腿根的一块蜘蛛刺青，梳起来的绿色马尾也会抽在南宫恨胸口。他请十八抽烟，十八递给他一个避孕套。这是他稀里糊涂爱上十八的开始。他们是逃课出来，去慕容胜雪的房子里做的。做完之后，他的手指探进十八腿间，又惊又喜地说，你是第一次……

十八说，来月经了。

月经。史仗义咀嚼着这个词，嘴里也尝出血味。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女生之间会小声地问，你有那个吗？或者: 你看看我后面沾上那个了吗？他在十八身上却找不到这种羞赧。他跟着十八走进卫生间，看十八岔开腿，将一小管蓝色的东西推进下体，然后抽出那只壳子扔掉。他第一次知道除了卫生巾还有一种东西叫卫生棉条。从前，他和慕容胜雪，和剑无极看日本的色情片，性对他来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是那些打了马赛克的性器官和"やめて"，但是十八出现了，性变得具体了起来，变成一个蓝色的漩涡，将他吞没。他问，南宫恨会生气吗？十八反问，他为什么生气？他说，他不是你男朋友吗？十八说，不是。他又问，那我呢？十八说，你也不是。他说，你不喜欢我吗？那你为什么和我做这个……十八想了一会儿，神色恹恹地说，只是想知道和史艳文的儿子做是什么感觉。他又气又笑，说，你怎么不去睡史艳文？十八说，你介绍一下？史仗义单方面不欢而散。

史精忠上了高三，患上严重的失眠，史仗义帮他去熟人的医院拿地西泮，在走廊上看到了十八。她还是戴着墨镜，倚着墙，瘦瘦高高的一根，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着的烟。史仗义去和她打招呼，问她，生病了？十八说，怀孕了。他半晌没回过神来，问，谁的？十八无所谓地说，不知道。他迟钝地意识到十八是他此前从未接触过的一类危险的女人。在十八身上，性不是一种羞耻的束缚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需求。十八和他走出医院，问，来一根？他拒绝了，又说，我送你回去吧。十八是骑机车来的，回去时坐在他后面，双臂揽住他的腰。车开进一处别墅区，十八说，就到这里吧。他要把车还给十八，十八说，你骑走吧。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在学校里看过十八。等两周一次的出校，他开着车又去了那处别墅区，那里的入住率并不高，他一路看过来，大多都挂着铁锁，院内秋叶满地。拐过一个路口，一个金发挑染的男人正在门口逗鸟。男人说，阿～飘～呀！鹦鹉说: 小明傻逼。他噗嗤一声笑出来。男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打量了他一会儿，说: 这不是十八的车吗？他知道自己找到那个人了。他问，十八在吗？她很久没来上学了。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她退学了，车你自己留着开吧，她不缺这一辆。他哦了一声，男人突然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说，我叫公子开明，今天星期四，你请我吃肯德基，然后我们聊天，聊什么都可以。能住的起这种房子的人不会连肯德基都买不起，他和公子开明的第一场谈话以葡式蛋挞、鸡翅尖、三丽鸥、胡言乱语和将信将疑告终。

出国的前一天，他和几个狐朋狗友去喝酒，不知道谁没眼力劲，通知史艳文来接他。史艳文说，你明天要赶飞机，回去吧。但他的机票是晚上八点的。史艳文把他放在背上下楼，他胃里难受，说，放我下来。史艳文以为他还在耍小脾气，又托着他的大腿向上抬了抬。放我下来！他拍着史艳文的肩膀，我要吐了！他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史艳文去买了水和湿巾，给他擦脸。史艳文说，这些年，爹亲亏待你们……他抬起头去看史艳文，史艳文脸上的痛苦之色不假，饶是他都心神一动。但，不要，他想，我的痛苦呢？痛苦没有高贵与卑劣之分。所有的痛苦都是真实并且等价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可以用痛苦来抵消痛苦。他很早就知道在父亲面前，小孩永远都没有人权，小孩就是幼稚，就是不懂分寸，小孩长成大人，也不把小孩当成活生生的人。但是没关系，他终于要走了。他终于要离开史艳文了。

[ 此帖被toniiiiiiiii在2023-06-03 19:4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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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3-01-05 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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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耶！！！！是新的饭饭，猛吃一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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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3-01-05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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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仗义在日本的第二年，再次遇见了十八。十八染了红发，脸颊两侧也刺了纹身，要不是他抬起起她的小腿，看到那个熟悉的蜘蛛刺青，他几乎要以为和他做爱的是歌舞町里随便哪个女人。十八背对他躺着，一节节的脊柱凸出来，他问，你那个小孩呢？十八反问，哪个？他便没再问下去，换了一个问题: 你和南宫恨做过吗？十八懒洋洋地说，嗯。他说，公子开明呢？十八又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问他，你认识公子开明？他说，一点交情。如果一顿三丽鸥套餐也能叫交情的话。

……你说十八啊，公子开明摆弄着手里的玉桂狗，她是老板捡来的，我也是，还有别的小孩……是啊，我们叫他老板，没结婚，人很好，年轻的时候喜欢捡小孩……男朋友？得看你对男朋友是什么定义，睡过了就是男朋友，那我是她的男朋友，老板也是，你也是……哎呀，孩子不是人家的啦！讨厌很讨厌非常讨厌！人家很清白的，你不要造谣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史仗义？好熟悉啊。哦哦哦想起来了，是史君子的儿子！十八眼光也就那样嘛……

小小的榻榻米上，史仗义轻轻侧了个身，抱住十八，说，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十八说，为什么？史仗义说，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我想要你以后只能和我一个人做爱。我不想把你给别人，公子开明，南宫恨，都不行。因为我爱你，而爱会带来嫉妒、痛苦和独占欲。他才二十岁，却过早地有了安定的冲动。他早早就发誓他绝不会像史艳文一样多情而且滥情。十八转过来，说，我没有这种感情。史仗义说，我可以教你，因为每个人都需要爱才能活下去……这是史仗义的世界观，他一直在渴求着什么人去爱他。谁呢？不是史艳文。永远都不可能是史艳文。但他的世界观和十八的世界观截然不同。十八所生活的一个混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性别没有社会意义，道德同样虚无缥缈，这个世界由短裙、避孕套、和卫生棉条构成。我来教给你爱的第一步，史仗义轻声说，来我的世界吧，你要知道一个人愿意请你进入他的世界，他是多么、多么爱你啊……这意味着他给予了你伤害他的权力。

史仗义和她于四年后回国，他们又回到当年的学校散步，这些年，学校的模样变了很多，原先的篮球场被改造成复古式的读书亭。一个女生坐在台子上轻轻诵读: "我就是这样地被人爱啊！使我最厌烦的到底还是这个破碎的牢狱，我不愿意被关在这儿了。我多想躲避到那个愉快的世界里，永远在那儿。不是泪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境中渴望着它……"

她突然想起了南宫恨。她和南宫恨第一次做爱是在桥洞下。小时候，她出过车祸，记忆一直不算太好，总是会忘记很多事情，但那天的事情回想起来，仍然十分清晰，好像她从出生以来注定要走那么一遭。一开始，他们只是在废弃的工厂里打篮球，南宫恨投球失了准头，篮球从球板上弹起来，砸断了一根满是铁锈的脚手架，那巨大的声响把蛰伏在枯黄色草丛中的一窝流浪猫全吓跑了。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他们跑到桥洞下避雨。雨越下越大，水流也越深越急，很快便漫上她的小腿。她想，他们可能会死在这里。她去看南宫恨，南宫恨脸上仍然挂着一种无所谓的神情，对她说，真刺激。她大笑，倚在湿漉漉的桥壁上，撩起运动短裙，露出腿根的纹身，说，还有更刺激的，你敢不敢？南宫恨回忆起十八，也会想起那天，想起那天的雨，那天的闪电和雷声，还有湍急的水流，十八身处其中，丝毫不显突兀。她本身就是这片自然的一部分。

他们离开读书亭，史仗义说，和我结婚吧，我爱你，我想和你有个孩子。相爱的男女结婚，生育，史仗义的世界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地运行下去的。她已经来到史仗义的世界中了。

*

慕容胜雪毕业之后，在慕容家的一个小公司做事，丁凌霜还是跟着慕容宁。他堂而皇之地住进丁凌霜家里，夜半时分，他打开丁凌霜卧室的门。丁凌霜睡前没有拉窗帘，月光很亮，像一层雪，一层霜覆盖在丁凌霜身上，丁凌霜的手指抓住被子一角，警惕地看着他，说，做什么，快出去。他坐在床边，问他，你和十三叔做过了吗？丁凌霜说，别造谣！他握住丁凌霜的手，说，那你和我试试？你不觉得我和十三叔很像吗？其实他们并不像。他长得更秀气，而慕容宁更威严。从那天后他开始追求丁凌霜，对于他的示好，丁凌霜一概拒绝。慕容宁委婉地劝侄子，丁凌霜是可造之材。但慕容胜雪一向我行我素。他是慕容家的独苗，慕容宁年近四十，膝下无子，外人面前尚且会板起脸教训他两句，可心里实在宠爱得他过分，终于松口道，我下去之后，整个慕容家都是你的，你急什么？他要是早知道慕容宁会这么说，一定提前打开录音笔录下来放给丁凌霜听。

慕容宁送丁凌霜回去，车里没有开灯，也没有人说话，丁凌霜坐在副驾上，车启动起来，也是静悄悄的。慕容宁突然说，我把小胜雪惯坏了。他叫慕容胜雪的名字时，会亲昵地用舌尖抵住下齿，发出无奈的气音。他说，丁凌霜，不在意。慕容宁说，凭你现在的实力，换一家也不是不行……丁凌霜立刻说，我想留在十三爷身边。慕容宁不可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他鼓起勇气，握住慕容宁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慕容宁说，你要不考虑一下胜雪？他有些脾气，可是却不坏……慕容宁一向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开。丁凌霜回到家，慕容胜雪正坐在阳台的小沙发上看电影，头顶小夜灯如梦似幻。他去洗了澡，问慕容胜雪，做吗？仍然用的本音。慕容胜雪挑了挑眉，好大一会儿才说，回房间吧。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慕容胜雪赤裸着走进来，蓝色长发垂在脑后，垂在胸前，像童话中的精灵。他想慕容胜雪和慕容宁真的一点都不像。慕容胜雪之前，他没有任何经验，事后心想: 这是不坏吗？他觉得慕容胜雪坏透了！

慕容胜雪还很年轻，又或者太年轻了。对于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刺激永远比爱情来得更重要，一开始，他要占据慕容宁身边人的刺激，他得到了；然后，他甚至要得到慕容宁，慕容宁推辞了几下，也默许了。他从后面抱住慕容宁的时候，慕容宁说，宁叔不能给你你想要的那种爱。但是他要的本来就不是慕容宁的爱。慕容家的爱太高高在上，太盛气凌人，强势到让他喘不上气。慕容烟雨，慕容宁，慕容清，都是这样。他们把自己在痛苦中积累的人生经验毫无保留地告诉慕容胜雪，然后强迫他去绕过自己跌过的地方。还有谁比我们更爱小胜雪呢，为什么他总是不明白，总是不了解我们的苦心……多么自作多情。爱和自由天生不能兼容，选择了一个势必要放弃另一个。慕容胜雪被迫在这样的爱中长大。

慕容烟雨去世后，慕容胜雪才回到慕容家的老宅。慕容宁带他去看他曾经的房间，他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房间却仍然收拾得干干净净，手在桌面上擦过，一丝灰尘都没有。慕容宁说，你不在的时候，大哥时常在你的屋子里，一坐就是很久。他又领慕容胜雪去看慕容烟雨的房间，慕容烟雨削的许多只鱼竿倚在墙角。慕容胜雪说，如果他爱我，当初就不该那样对我。慕容宁说，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爱你。讽刺又可笑，可笑又可怕。"不知道如何去爱"是爱中的过失杀人，一旦披上爱的面纱，世人便大度地原谅过失，却对杀人一事视而不见。这个男人的社会不敢也不能承认有些人根本就不该做父亲，但人总是期盼一个好的结局，父亲屈尊纡贵地削了几只竹竿，儿子就要感激涕零地痛改前非。父子终将会和解，过去的伤害被一笔勾销，畅销作品构建出合家欢的幻想，一代又一代地再生产，最终变成了感动所有人的父子正法。

*

俏如来上了大学，又读了博士，师从默苍离，风光无量。他谈过几个男朋友，也谈过几个女朋友，都平平淡淡地散了。有几个总是让他记忆更深一些，譬如缺舟，他某一次梦遗中清晰得纤毛毕现的脸庞，少年人第一个暗恋的对象总是特殊。再譬如苍越孤鸣。在缺舟的小寺庙的后山偶遇孤鸣一家后，千雪孤鸣便时常安排机会让两家小孩见面。史精忠，史家的大公子，别人家的儿子，样貌，才能，为人处世……再长大一些，带着这样崇拜的情绪苍越孤鸣向史精忠告白了。很久之后在图书馆赶论文时，史精忠还时常回想起苍越孤鸣那双干净的蓝眼睛，做爱时会泛起水花，碎发被汗黏在额头上，宛若玉石上清澈的纹理。那双眼睛在他面前，永远藏不住心事，永远坦诚地将自己交给他。后来为什么分手了呢？苍越孤鸣说，你并不喜欢我，再这样下去，为难你也为难我……他看向史精忠的眼神仍然怀有一丝崇拜，好像无法爱人的冷漠也是一种优点。

崇拜和怜爱是最容易被误认成爱情的两种情绪，他在苍越孤鸣的眼中看到前一种，在赤羽信之介眼中看到另一种。赤羽信之介比他大十多岁，因此看得更清楚一些。赤羽说，你不肯把心给别人看。但他也不知道他的心在哪里。他好像爱谁都可以，也就没法真的爱上谁。他有些羞愧地说，心总是会变，总是会跑的，从这个人身上，跑到另一个人身上。赤羽说，你不相信此心不移吗？他说，我很愿意相信，但是没有爱的结合或许更好。他看过他出生之前史艳文和刘萱姑的结婚录像，史艳文的誓言是那样真诚，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他的许诺打动，但不到六年他们就离婚了。他想，如果他的父母之间没有存在过爱该多好。没有爱过史艳文，甚至没有爱过她的三个儿子，他的母亲就能像姚明月一样早日抽身。千百年来社会道德严厉地批判自私的伤害，为了遮掩这种伤害，爱的概念被构建了出来。妻子对丈夫的爱，母亲对儿子的爱……爱会美化一切束缚与痛苦，让人投身势必会将自己消磨殆尽的伟大牺牲，就像是一盆温水，缓慢而不容抗拒地将每个人煮熟，然后喂给这个世界。这就是社会运转下去的养分。尽管以爱为名的牺牲是世界上最虚伪的谎言，病态的社会仍然穷尽手段地宣扬。他对赤羽说，对不起。如果他心中真的有爱，那么赤羽一定是最接近爱情这一概念的具象化存在。赤羽像父亲一样给他依靠，像老师一样给他指导，又像朋友一样和他并肩。这样的爱最好还是当做某种可望不可即的完美而被珍藏起来。赤羽说，没什么，为了索求回报而去爱人，不是赤羽的作风，只是赤羽也有赤羽的眉角。后来赤羽信之介回到日本，他们就断了联系。

赤羽信之介走后，上官鸿信迟迟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这个名字太高太远，不像是在描绘一个女人，想必是父母在她身上寄予厚望。先前，他只是在杏花君办公桌上看到她和杏花君，还有默苍离的合影，杏花君叫她"小红"，后来他才知道"红"字写作"鸿"。上官鸿信是他早些年的师姐，但默苍离从来不谈起她。那是一段尴尬的丑事，曾经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以上官鸿信退学告终。他和上官鸿信第一次见面同样尴尬，那时上官鸿信刚和一个年轻男生做完生意出来，在巷子里迎面撞上他。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连衣裙，胸前的布料上还有一点他不愿意去确认的白色痕迹。上官鸿信含笑看着他，好像很熟悉他似的，说，是你呀。他说，你认识我？他根本认不出这就是那个照片中站在杏花君和默苍离身前，笑得羞涩的女生。上官鸿信点起一根细长的烟，说，默苍离最近怎么样？很久没见到他了，换个地方说话吧。她带他穿过陋巷来到一间宾馆，对所有的路线熟悉得像回家。

[ 此帖被toniiiiiiiii在2023-01-09 11:0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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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zheng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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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3-01-07 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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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感觉红杏和默苍离也有过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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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niiii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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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默苍离就是在这里发生关系的。上官鸿信懒懒地躺在床上，那是夏天，房间里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她藏在毯子下，只露出一点脚趾。史精忠把她的内衣和裙子捡起来，搭在椅子上。上官鸿信说，他就站在你这个位置（史精忠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装作正要去烧水），然后撕开一片安全套。我说，不用戴，我不多收钱。他说，但是我不想得病。上官鸿信咯咯笑了两声，我们做了不止一次，不止那一天。他不说话，她又说，你不相信吗？他是个正常男人，我是个漂亮女人，这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史精忠说，我不否认你很漂亮。上官鸿信又笑了一声，幽幽地问，他对你好吗？

做默苍离的学生，像一场兵荒马乱的噩梦。杏花经常让他来自己的办公室加餐，小心翼翼地说，苍离只是嘴臭，你不要在意，他人其实很好。他说，是我太笨了，杏花老师。这是做老师的最喜欢听学生说的一句话。多聪明又多谦虚，多讨人爱的小孩啊！贬低别人是心胸狭隘，贬低自己却是谦卑大度。只要人人都能做到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一个和平喜乐的世界就出现了。一个平安喜乐的世界是一个人人都做奴隶的世界。史精忠在这里中如鱼得水，因为家族的长子是最乖顺的奴隶。作为史艳文长子，他承担着太多期望，在生出自己的独立意识之前，他就已经按照那些期望去向整个世界表演自己了。像一个乖巧的提线木偶。

默苍离去世得很早，他和上官鸿信一起去参加默苍离的葬礼，杏花君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见到她，还没有说话便开始流泪。杏花君说，你不要怪苍离，苍离他，他其实比谁都重情……史精忠在一边帮腔，我知道，老师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难以相处。他仍然是一个敬重师长的好学生，在每一个旁人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维护老师的颜面。回去的路上，上官鸿信点起烟，沉思了很久，说，很久之前，我认识一个男人，他说我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女人，他爱上我了。我说，那你和我结婚吧。但是他不愿意。我说，如果你什么都给不了我，那凭什么说我和别人不一样？他说，你有我的爱，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你看，就是这么可笑。他说，你恨老师。上官鸿信说，不，我是在可怜杏花老师。他说，老师不会对杏花老师说这种话。上官鸿信说，这就是杏花老师最可怜的地方。人总是需要爱才能活下去，别人不说，就要自己说，别人不骗你，就要自己骗自己，要么在真实中死，要么在谎言里活。他们沉默地走着，那么安静，像死亡。他突然握住上官鸿信的手，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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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仗义和史精忠去疗养院看弟弟。史存孝好了很多，会正常地和他们交流，会安慰他的两个哥哥，是因为我能力不够，小时候，我没有能力照顾你们，不能为父亲和大哥分担；长大了，我没有能力保护我的朋友，如果我像父亲一样，甚至比他更强，事情就不会这样，事情就可以两全。史仗义惊恐地看着他，像看一只怪物。他和史存孝一体双生，那是比兄弟更亲密的关系，他们曾经在一个被窝里头抵头骂过史艳文和史精忠，曾经一起发誓快快长大，挣很多很多钱，买很远很远的房子，永远不回正气山庄。这个世界上有他们就两个就已经足够了。但是现在一切都被毁了。他说，你是儿子，史艳文是老子，史艳文都不做的事，你为什么要替史艳文分担？他又问史精忠: 为什么他妈的就是没有人敢说出来，错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你们？

其实他知道答案。在一个人和许多人之间，在一个人和全世界之间，错的只能是前者。这个世界不能错，正如做父亲、做大哥的权威不能错。不是"这个世界是正确的"，而是"这个世界必须是正确的"。错的是独立的个体，恨极了，便可以一疯了之。在这个时代，每天有三十万人出生，疯去一个，只是一颗尘埃的飘落。倘若把这样强烈的恨意转移到每个人赖以存活的社会机制上，那将是何等的动荡不堪。史精忠也知道这个答案。他怎么可能不清楚，以他聪慧如此的天赋，但他又怎么能说得出这样的答案。沉默是史精忠的美德，却不是史仗义的。史仗义扑上去单方面殴打他，疗养院报了警，那天执勤的是罗碧。罗碧把他俩拉开，恨铁不成钢地骂他: 你还敢打你哥，史艳文怎么有你这个儿子？史艳文的肉体在史仗义成长的每一个阶段缺席，史艳文的名字在史仗义每一次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时候出场。史精忠用冷毛巾捂着脸过来求情，说，叔父，我没事，都是我的错，放开仗义吧。他是一个好学生，好儿子，好哥哥，将来他还会成为像史艳文一样的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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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凌霜在一个夜晚突然惊醒，一个影子坐在他床边，影子回过头，他才认出那是慕容胜雪。这时他和慕容胜雪已经很少见面了。年轻人的乐趣，来得快去得也快，得到的足够轻易，厌倦得也就足够迅速。所以为什么还要来找他，难道他也已经厌倦了慕容宁？慕容胜雪轻轻说，我要走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这样的话好像在邀请他私奔。他看着月光下慕容胜雪那张美丽的脸，过了好一会儿问，去哪里？慕容胜雪沉吟着，说，不知道。去哪里都行。丁凌霜说，做什么？慕容胜雪说，做什么都行。丁凌霜摇摇头，说，为什么要走？慕容胜雪说，因为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决定过自己的生活，所以我要离开，我要过自己的人生，你能理解吗？你不是慕容家的人，你不明白。他的确不明白。小时候，他在贫民窟一样的地方苟活，连自己明天还能不能吃上一碗饭都不敢确定，而慕容胜雪享受着最上等的生活，坐在市中心最贵的房子中说我只想过自己的人生。慕容胜雪为什么就是不肯满足！为什么他得到了自己还要占有慕容宁，有了整个慕容家却要一走了之！

慕容胜雪除了衣裳，躺在丁凌霜身边，闭上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他说，我妈妈去世得很早，那时候我还小，很怕黑，不敢自己一个人睡，就去找宁叔。如果让爸爸知道了，他会把我从宁叔的被窝里提出来，打我一顿，然后把我一个人关进房间里。丁凌霜只是默默地听着。慕容胜雪说，你恨我吗？我把你的十三爷抢走了。他不想谈这个问题，便咬着嘴唇装死。他为什么要恨慕容胜雪？在慕容宁心中，他永远都不能和慕容胜雪相提并论。慕容胜雪又说，你不说话，是生气了吗？我把宁叔还给你，你别生气啦。他拼命咬住枕头一角，才不至于让自己哭出声来。这个世界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慕容胜雪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这辈子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不仅仅是慕容宁），然后更加随意地又将这些东西丢给他。慕容胜雪仍然沉浸在自己编织出来的未来的幻想中，说，离开慕容家之后，我想先去钓鱼，买一艘小艇去海上，钓很多很多很大的鱼。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梦想，但从来没有实现过。爸爸觉得这种理想给慕容府丢人。他平息了一会儿，终于说，然后呢？慕容胜雪抿嘴一笑，他笑起来有一种狡黠的快乐，像个长不大的小孩。做个坏人吧，慕容胜雪说，不过无所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等我离开了，可以慢慢去想。你呢？你没有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吗？丁凌霜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想永远陪在十三爷身边。慕容胜雪说，这样啊，那很好……也是，你喜欢的一直都是宁叔，拜托你照顾好他了。丁凌霜慢慢地睡去，第二天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了慕容胜雪。他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延续着，听说慕容胜雪先是在黑市混得风生水起，再之后，便在电视台上作为阎王鬼途的骨干被通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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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怀孕了，姚明月来看她。她们年龄上差了很多，却早就认识，这种缘分和史家人无关。十八念高中时看到的姚明月，和她已经嫁做人妇时看到的姚明月几无二致，仍是一般的风姿绰约，看不出曾经为人妻又育有一女。她们没什么正形地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不需要聊天，不需要交流，只是坐在一起就好。后来，姚明月给她读诗，语调里，仍是一贯蛊惑人心的妩媚。那天阳光很好，晒得十八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姚明月的诗，有些听进去了，有些却不明白。我是九个字节的谜题，姚明月轻轻地念道，我是臃肿的房子，发酵的面包，装满新钱的胀鼓鼓的钱包……一辆永不靠站的火车。十八睁着眼睛，眼神却有些游离，问道，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姚明月看着她已经鼓胀起来的小腹。史仗义固定每天六点回来，于是姚明月六点前就离开了。从前，史仗义对这个和自己一样在史家人中格格不入的反骨叔母评价极好，自己结了婚后，情绪也渐渐淡了。

史仗义回家，第一件事总是要向凑在她跟前，和自己将来的儿子聊天，从今天出门遇见的第一只狗聊到回家时买的花，然后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变出一捧玫瑰送给十八。十八纤长的手指摆弄着玫瑰，看史仗义趴在她腿上絮絮低语，突然说，你很喜欢这个孩子。史仗义被她逗乐了，抬起头，说，世界上哪有不爱自己儿子的父母呢。十八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史仗义的记忆中，从高中他认识她以来以来，她都是这幅模样，很少露出笑容。十八眼中的他，高中时那个脸颊带点婴儿肥的少年如今已经出落出男人的棱角，这样的话，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几年前他是怎样地恨史艳文。史仗义又说，儿子，要像我，女儿，要像你……陷入沉迷的幻想中。原来是这样，十八心想，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史仗义总是教给她许多她从前不知道，也从来没有细思过的事情。但是姚明月呢？为什么姚明月不爱忆无心？她和姚明月认识很久了，并未从姚明月身上察觉出所谓的母爱。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史仗义说的是一回事，她自己感受到的又是另一回事？她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过了几天，便去找了忆无心。因着史仗义和史家的关系，忆无心见到她，还有一些局促。十八请她吃蛋糕，她拼命回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说，嗯，妈妈不喜欢我，但是，其实我能感到有那么一些时候……

有那么一些时候姚明月做了什么，对十八来说并不重要。她要是只是那一句“但是”。姚明月是冷酷的，但是、但是、但是姚明月还是爱忆无心……既然姚明月也可以爱忆无心，那她当然也可以爱自己的儿子。十八满意了，她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自体检查出怀孕以来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阴影散去了。忆无心说，十八姐姐，你能不能劝一下仗义大哥，今年回来？大伯和精忠大哥都很想他……十八点了点头。回去的路上，她摸着小腹说，从现在开始，我要爱你了。史仗义说的是对的，怎么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这个世界不能有不爱孩子的母亲，所以姚明月必须要爱忆无心，她也必须要爱自己肚子里的这团东西。世界就这么运转下去，改邪归正的儿子，崇拜丈夫的妻子，多美好的世界，多幸福的一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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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后别人谈起史家大公子那不幸的短命婚姻，仍然先是称颂史精忠高洁的为人。娶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不仅没有为他的名声添上阴影，反而令史家更受爱戴。别人都说：他和史君子一模一样，总是想着别人，牺牲自己，每一个人他都不会放弃，就像菩萨渡人。上官鸿信很惋惜地说，逼良为娼和劝妓从良的把戏我见多了，唉，我还以为你们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有时候他觉得上官鸿信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但是他们还是结婚了，有了一个女儿。他带上官鸿信去缺舟的后山看梅，就在那条石板路上，上官鸿信说，我要走了。他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还是忍不住问，一定要走吗？上官鸿信说，我满足了你做渡世如来的愿望，你也满足了我的愿望，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他说，你的愿望是什么？上官鸿信说，看你声名远播。我的名声越来越狼藉，你的名声就越来越高尚。他说，我从不看重这个。上官鸿信说，所以说这是我的愿望。她指着头顶上被积雪压弯了的松枝，又说，高尚的名声会带来沉重的期望（雪花一片片压在本就弯折到极限的松枝上），期望达到一个极值，就会把人压垮（咔嚓一声，松枝被压得坠地）。我想看的正是人垮掉的这个瞬间。上官鸿信捡起那只松枝，塞进他手里，说，俏如来，你会垮掉吗？那个称呼让他恍惚间回到十五岁的那个冬天，他抱着梅花下山，在心中想，这场雪要是能一直一直下落去该多好，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泥浊都遮住。他说，我送你吧。上官鸿信笑了笑，说，千万别，我怕你会在最后一刻爱上我。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上官鸿信。

一次晚宴上，他喝了一些酒，散席后，李修儒开车送他回正气山庄。那是杏花君的嫡传弟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到了正气山庄门外，他问，上来喝杯茶吗？李修儒眼中的那种崇拜之色会让他想起苍越孤鸣。再想起苍越孤鸣，还有赤羽，就连上官鸿信，都好像隔着一层梦的纱布，变得遥远而陌生了。他的确是有些醉了，开门时，总是对不准锁孔，修儒从他手中拿过钥匙开了门，手指擦过他的手指。一片黑暗中他在墙上摸着电灯开关，另一只小一些，热一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起先，谁都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的唇被轻轻点了一下。修儒说，我很早就喜欢上精忠大哥了。他说，这样，很不好……我不想让你痛苦。修儒说，为什么会痛苦？因为有爱就会有期待，有期待就会有失望，失望之后，痛苦随之而来。和不爱的人结婚固然不幸，但更不幸的是和喜欢的人结婚。这就是他当初选择上官鸿信的原因。如果上官鸿信还在这里，一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可修儒再吻上来的时候，他也没有躲开。灯开得突如其来，他睁开眼，一个小女孩穿着纯白色的睡衣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两个。在那一瞬间他竟不是先感到羞愧，而是突然想: 那双眼睛真的好像史艳文。他们兄弟三个人中，没有一双眼睛是蓝色的，如今那双眼睛却隔代遗传到自己的女儿身上。在那双眼睛中，他看到了史艳文，也看到了自己。她收回视线，转身上楼，他推开修儒追了上去，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史艳文追着他上楼。某种宿命般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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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恨把车停在中心广场的停车位上。那天天气极好，天蓝云清，他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靠着长椅背摆弄打火机，却不抽烟。不远处有业余话剧团正在排练，男演员声情并茂地背诵: 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应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你爱过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呢？因为悲惨、耻辱和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的一切打击和痛苦都不能把我们分开，而你，却出于你自己的心意，这样做了……

他将视线投向另一边，一个挑染着绿发的男人正在陪小孩放风筝，那头发令他想起十八，十八绑得高高的马尾，和膝盖以上的运动短裙，跑起来的时候，裙边会向上卷，露出腿根的蜘蛛刺青。他记得有一次他路过教学楼，十八正靠在窗户前向下看，他问: 去打球吗？十八轻巧地翻到窗台上，然后纵身一跃。因为这一跃，直到十八退学，他都没和岳灵休组过队。想起十八，先想到的仍然是她身上这种狂野奔放的气质和毫无半分矜持的大笑声，时隔十年仍然令他下腹一紧。在那种战栗中，他看见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安静地坐在被花拥簇的长椅上，也在注视着他。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栗色长发散着披在身后，碎花裙子很长，直到脚踝。他将手中的鸽食洒在脚下，一大群白鸽把他推回到车上，他想，不知道十八现在在哪里。以前，岳灵休和他在路边吃火锅，谈起中学的事，说那个女生早就结婚生小孩了吧。无趣的猜测，岳灵休并不了解十八，整个世界都不会理解那样一个可以随随便便就从二楼跳下来的癫狂疯乱的女人，但这正是他喜爱十八的地方。车子发动了，后视镜里，十八岁的十八妩媚地看着他，他心神一荡，再看第二眼，意识到自己只是认错人了。穿着碎花长裙的女人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交错的人与车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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