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27 【戮世摩羅X劍無極】空劍，洪荒背景，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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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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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8)

樓主發表於: 2020-12-27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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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7 【戮世摩羅X劍無極】空劍，洪荒背景，深火

老闆的約稿。

一

“這花是我的母親，我是你撿回來的，那你有沒有見過我出生的樣子。是不是一朵奇異的鼓脹的花苞，莖子彎腰將我放在地上，重重草葉將我遮掩，而你餓得發狂，魔世的寒冬寸草不生，你順著綠色找到這片萱草，然後找到了我，是不是這樣。”

廣袤無垠的灰土，在遠天處模糊了界限，魔世的冬天長達數紀，生命的韌性在這裡被發揮到極致，雲外火熄滅後，只剩下一個季節，這裡再沒誕生過新的東西。

“但你知道嗎，不止雲外火熄滅，人間也沒了深火。大地之脈此時應該是空的，因為一切無根的東西都要消失。魔兵從人間偷火的事夠不夠隱蔽？時機成熟，我就帶你去人間看看那個傻子，還有白天，還要去天庭，我給你看那尊貴的史豔文——我還有一個同胞的兄弟，孕育他的花是不是在這……”空站在齊腰的萱草裡，她們還是綠的，記憶裡這片萱草從未枯萎，他溫柔地撫摸著細細長長的葉子，“魔世之外的地方，我都帶你去。”

少年背後是一隻怪物，小丘那麼大的怪物，人的上半身接在蜘蛛的背上，八腳仿佛八隻鐵矛，面貌被甲胄覆蓋，露出冷漠的下半張臉。它走近萱草叢，抬起的螯肢和少年的脖子一樣粗，它緩慢勾動他的衣服，讓他出來。

“曼邪音成功了對吧，我聽見身體在火焰裡燃燒的聲音，你們在魔世點燃了人間的深火，所以今年會有種子從土裡發芽——他們也是一樣的，所以人間還沒有毀滅。”少年轉過身，撫摸怪物的螯肢，“你帶了什麼東西給我。”

怪物想了想，收回了螯肢，定定看他，它比少年高出三丈，但總得花很久才能明白他的意圖。

“網。”空笑起來，成了晦暗塵土間唯一明亮的東西，翻開疤痕累累的手掌，沖著怪物大喊，“你帶了什麼東西給我——”

被稱作網的怪物動了，它人類的那部分毫無變化，但屬於蜘蛛的那部分轉過身，走向貧瘠、乾涸的魔世中心，它行動緩慢，八隻蟲足劃開濛濛沙塵，少年的喊聲追上來，他一遍又一遍地大笑。

“網，你帶了什麼東西給我——你為什麼不說話？”

二

劍無極抱著淚痕睡去，蜷縮起來像一隻小蟲。他們在一處峽谷的岩壁裡過夜，雪山銀燕先醒了，四下找不到師尊。他爬去洞口望風，盯著自己的手發呆，指縫裡有泥，還被小石子劃了很多傷口，盯了一會便兩眼酸痛，他昨天親手埋葬了三母，葬得匆忙，沒有立碑。

天象忽然變動，雲朵翻湧不停，濃烈的紅染上整個天幕，仿佛一場大火，雪山銀燕忙去看劍無極，這個師兄有癔症，怕紅色的東西，尤其不能見火。好在劍無極睡得沉沉，彤紅的日光映在他臉上，竟有幾分安逸。雪山銀燕松了一口氣，悄悄把自己挪到他身前，擋住那熱烈的光，風雲變色，無人不心生膽怯，他雖是天神之子，但到底年幼，雪山銀燕調整呼吸，心道，先等師尊回來。

目光無法躍過千里長途，蕭無名站在人間與魔世接壤的地方，遠目數百里劣土，大地龜裂如老鼇的背甲，沒有草木，沒有生靈，甚至沒有屍骸。

他彎腰揉搓泥土，這裡的土是灰色的，土裡沒有水分，稍一用力便碎了，散在風裡。人間的天空變成了紅色，魔世的天紫得發黑，兩空交界處分明，紅與黑衝撞不息，詭邪的光下，蕭無名看見一片綿延十裡的綠草，荒蕪的人魔交界處，俏如來跪著，萱草承托他的膝蓋，輕緩地隨風搖曳。

蕭無名歎出的那口氣散在曠野中，“我以為她回去了。”

俏如來不動，身軀被草葉遮掩，他直面魔世千里荒蕪，背直挺似一把長兵。

“自數百年前太陽亡于湯穀扶桑，扶桑木下的西雀便開始掠奪他族地下深火，以抵消眼見太陽落入海面不復升起的恐懼。新的金烏即將誕生，人間自會迎來光明。你不必過分憂慮。”

他跪在萱草間，“師尊，俏如來錯了。”

“雲外火轉生，雙子臨世，失去雲外火的魔世走向衰滅，雙子成為魔族找尋的對象。這些都不是你能左右的，不是你的錯處。”

俏如來說：“師尊，魔族沒有要求父親交出雙子，而是進言願用龍脈地氣交換，求天帝允許他們將部分深火本源帶回魔世，他們要培育新的雲外火。天帝准許，所以地脈開，紅雲現。天飛赤火，此為災變之象，古書謂魔染浩劫。”

“萬物息息相關，神魔本是一體，不可生出偏見。”蕭無名以為他擔憂古書預言，如此開解。

俏如來慘然一笑，“空的。”

“什麼？”

“大地之脈，建木根須，人間萬里支脈的中點、一切深火的本源、地台高處、石蓮缽之內——空的。”俏如來回頭看他，蕭無名驚愕的站在那裡，兩人都知道這意味怎樣的災禍。少年笑容裡有一股強烈的悲痛和隱忍，但他依舊笑著說話，“所有人都在問，史豔文的兒子在哪，說他們是雲外火轉生，魔世最後的機會，快讓他們回去。”

回去。是回哪裡去？

曠野上風起，將突兀的十裡萱草吹疊，俏如來埋首大地，額頭緊靠手心。

蕭無名環視四野，他出生西雀一族，曾目睹太陽墜海，也見過摯友瘋魔。早年離了故鄉，餘生未打算回去。他第一次對失去火源感到恐懼，卻是替整個洪荒大陸恐懼。虛無，失去了光、熱，真實的虛無，沒有生命，甚至沒有死亡。他想起撿到劍無極的那日，少年在焦黑的土地上拼接碎掉的廢鐵，他又想到抱起銀燕那日，孩子這麼小，史豔文都沒抱過他幾次。

“雲外火轉生通常活不過百歲，放任也會變成災禍。有所歸，不為厲，順應天命不是你的錯處。”蕭無名走近，撫上少年俯下的兩肩。到底該怎樣開導，從來只有一條路，卻逼迫著人做選擇。

“派去接銀燕的人應該到了。”俏如來連忙站起，拍掉衣服的土灰，他面貌如常，帶幾分開解意味，好似方才悲慟的人不是自己，少年人自以為傷情滴水不漏，“共工的主人回來了，說在小鹹山等您，那裡終年積雪，跟他比劍要時時留心。上次您收養的那個孩子……他跟銀燕感情好嗎？”

面對俏如來閃動的雙眼，蕭無名笑：“就像是銀燕另一個哥哥。”

萱草被水滴砸中。

“下雨了？”公子開明疑惑望天，懷抱年幼的雪山銀燕，劍無極拽著他的衣角。少年醒得太晚，被赤紅的天駭到神智模糊，意識剛回籠就看見一個怪人準備帶走銀燕，趕緊沖過去阻攔。

“小孩，不要以為本仙君脾氣好就動手動腳，阻礙天庭公事，信不信我讓你魂飛魄散？”

紅雲已經褪去，烏雲冒出來下雨，寂靜峽谷一下子熱鬧非凡，一處岩壁的裂縫前，小小的雪山銀燕趴在公子開明懷裡，跟劍無極解釋，“我認識這個人，他是父親的朋友，我先跟他回天上，你不要害怕。”

“是噢是噢，我認識史豔文，現在帶他兒子回天上，有什麼問題嗎？識相就放手。”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劍無極驚懼，他看出怪人一定要帶走雪山銀燕，可是想帶走銀燕的人只有一個理由，“你不能這樣，你說你認識史豔文，你不能這樣！”

公子開明眯眼，“你都知道什麼？”

“銀燕，你聽我的，不要跟他走，等師尊回來好不好？算我求你！”劍無極目光遊走不敢與他對視，只是雙手死死攥著公子開明的衣擺。

小孩一時不明白他為何失態至此，看公子開明的眼神也帶上幾分猶疑。

公子開明諷笑一聲，把少年踢開，“沒什麼好等的。我說今天就今天，我講現在就現在，你們的師尊去赴一個討厭鬼的劍約，回不回得來還不一定。我難道是要這裡等一具死人骨頭嗎？天庭調令，萬事之先，你如果真的知道，就不該攔我。”

劍無極摔在石頭上，被預計的將要發生的事驚得遍體生寒，“你不能……你……”

“記住剛剛的天象了嗎？地脈開，紅雲現，雲外火不只可救一人、一族、一域，它可救八荒六合，收起你無謂的傷感，再說——我不過做了你一直想做不敢做的事。”公子開明制住雪山銀燕掙扎的動作，催動木鳶遠去，“下一次，你可以從天上看他。”

“住口！住口！你胡說——”劍無極的嘶吼變得渺遠。

雪山銀燕生氣地掙開鉗制，“你說話怎麼這麼過分！”

公子開明卻看向下方，悠悠道，“追過來了。”

“劍無極！”沒等雪山銀燕喊話，他催木鳶飛更高，淩駕於雨雲，螞蟻大小的黑點瞬間被雨幕淹沒，呼聲漸不可聞。公子開明寬慰，“安啦，追一會追不上就不會追了，又不是傻子。”

“你怎麼……”雪山銀燕有點傷心又有點難過，他想說你怎麼跟上次不一樣。

“我？怎樣？喜怒無常？薄情寡義？還是粗暴無禮？”公子開明似是滿不在乎地笑笑，“本仙君就是這個樣子，你覺得傷心，是因為你不夠瞭解我。”

雪山銀燕啞然，他與他確實僅有一面之緣。

“你剛剛在和劍無極說什麼？”

“一點過去的事情。”

“但你看起來很生氣。”

“魔族賴以生存的雲外火沒了，魔世寸草不生，成了荒蕪地方。他們想找人間借火，結果打開地脈一看，好嘛，人間的深火也是空的，現在的地下深火不過是存餘的一點支脈，遲早也要斷絕。”公子開明抱小孩上癮，又把小銀燕摟在懷裡。

“什麼意思？”

“意思是人間很快也要和魔世一樣，變成沒有生機沒有希望的荒蕪地方。偏偏這件事由我負責。借火是我牽頭的，批命是我擬的，地脈是我開的，結果裡頭啥都無還得繼續奔波，你說氣不氣人？”

雪山銀燕趴在他肩頭，他很少被人這樣抱著，公子開明的話他似懂非懂，接話道，“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找咯。”公子開明沒說找什麼也沒說怎麼找，他凝視眼前斑駁雲海，沉聲問，“銀燕，假如一人死可救天下萬萬人，他該死還是不該死。”

“這個……”雪山銀燕撥弄發簪墜飾的手一頓，“要看那個人自己的想法吧？”

公子開明呼氣，撫摸小孩的後腦勺，眼睛裡是太初至今的風雲變幻，這不是雲外火第一次轉生，卻是第一次無計可施。地脈與雲外境同時失去火源，這樣史無前例的浩劫當真是殺無辜者就可以避免的嗎？

雪山銀燕被撫摸得困意上湧，今天他醒得早，剛剛又被鬧了一頓，他想著等到了天庭和大哥說，要問師尊的情況，還得替這人跟劍無極道歉，又忘了問名字了……睡醒吧，睡醒再問吧，他現在看起來有點難過。

小孩盤算著如何向劍無極解釋，會為天下蒼生難過的人不是壞人，其實師兄你跟他有點像呢。

三

雨不來自天，雨從雲上來。

天比雲高大，雲比天柔軟，雨也柔軟，它給劍行山土錶帶來生命，淋在樹葉、山石、古樸的劍和還無法行走的劍無極身上，一視同仁地柔軟。雖然雨水對他而言沒有多少益處——他的生命來自地下，那團太初生命的源頭。

大概是與雲齊高的地方，倒過來，那裡流淌的深火不滅不熄，喚醒了山中沉睡的礦鐵。它濃烈，劍道一族必須離得足夠遠，才有機會誕生。

西雀飛來抽調地火的那日，劍行山的一切，自開天闢地以來頭回觸摸到他們的源頭。

從指尖和眼前飛過，像賜予時那般慷慨，深火吝嗇地收回了所有。存在過的統統毀滅，生死都在沖天烈火中消弭，一個劍無極突兀地誕生，在滾燙的焦土上，他發現自己能跑能跳，發了瘋一般在鐵黑的土上挖掘，鐵水澆築在泥縫裡，分不清哪塊是石頭，哪塊是族人，又或許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的同鄉，都是他找也找不回的舊夢。

沒有力量能與之抗衡，失去之後也無力彌補，他花了很長時間去接受雪山銀燕。那個被稱為雲外火轉生的孩子不通世故，偶爾又異于常人得敏感——現在他即將用更長的時間把他遺忘。

劍無極連滾帶爬，從岩壁上摔下，他不會飛，只能仰望大鳥的影子追趕，他不顧傷痛，雨水一波波灌進眼睛來不及擦拭，可那影子還是轉眼飛去了雲上，濃稠的雨雲連成一片，遮蓋了天光，他無論如何也看不見了。

劍無極喊雪山銀燕，喊師尊，喊怪人，他跑到雲都散了，水被蒸幹，雲外火轉生的命運只有一個，就是回歸來處，被前世點燃。

不行！劍無極跪地顫抖，不可以！要有辦法，一定要有辦法，他要救雪山銀燕，什麼天下為先，什麼八荒六合，這是殺人！這就是殺人！

劍無極，快想，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以頭搶地，在土地上撞了一下又一下，他想起西雀飛來，烈焰沖天，滿山的焦土鐵泥，被絕望籠罩的劍行山；他想起蕭無名還未找到他時，日復一日的等待，四面都是方向，一模一樣的山和水……他終於想起忽然晦暗的北方天幕，蕭無名告訴他，這是雲外火的熄滅。

極北處是魔族之國，古稱雲外境，曾以奇異禽獸珍貴花草而聞名，直到百年前雲外火熄滅——

一隻小丘般高大，人首蟲身的怪物在撕扯死獸的屍體，它用粗大的螯肢把邛邛距虛的四肢扯斷，再分泌蛛絲裹成一團團碎肉，屍團泛著奶白的顏色，説明它儲存食物。一個小孩坐在它背後，怪物給他遮擋風沙，這孩子很小，一陣魔世曠野的大風都仿佛能把他吹走。

他趴在地上，用幼稚的手包住草絲，輕輕吹氣，引誘著弱小的火星侵蝕乾燥的草。收集這點枯草可不容易，群魔餓極了連石頭都會吃，要挖到很深的地方才能找到一點點植物的遺骸。

怪物不愛吃腐爛的肉，可沒有辦法，魔世剩的下活物太少，所有東西都餓著肚子，由不得它挑剔。

在空充滿鼓勵和誘導的眼神中，火星蔫了，和之前的十次一樣，這片土地失去生機，仿佛也失去了被照亮的資格。他撇嘴，開始第十二次鑽木。

今天的獵物不多，一隻邛邛距虛、一隻比肩獸、半條肥遺和一個闖入者。肥遺不好吃，頭上有毒，骨頭很還多，那個闖入者看著是個人形，怪物觀察了一會，決定和原來一樣先處理腦袋。

“網，這兒真能生火嗎？”空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問，他和前十一次一樣，抱著那團枯草歎氣。

人首蛛身的怪物笨拙地轉身，它放開獵物，少年摔到地上，深藍色的頭發散在肥遺的血污裡，昏睡中皺著眉。怪物的名字是網，它努力理解著小孩的話。

“就是……”壞了，空想起來它記性不好，上一次有太陽都是百八十年前的事了，索性問，“你今天抓了什麼？”

這句網聽得懂，它緩緩移開自己，如刀的風刮在小孩身上，他攥著那團枯草，抬手遮臉，看見黑血中的少年，這人面目清俊，頭髮是幽靜的深藍色，額角分有兩綹白髮，深深皺著眉頭。

“人？”空難得起了興趣，走過去拿腳撥弄了幾下，“死了嗎。”

小孩不大，站著不比躺著的少年高多少。劍無極昏迷中感覺後背黏膩，直覺那是血，掙扎著要起來。網見狀用螯肢把小孩撥開，準備切劍無極腦袋。

“等一下——”小孩趴在網粗糙的螯肢上，“我問個事兒。”

怪物停下動作。魔世的天空紅紫，大地一望無垠，沒有太陽，沒有走獸，沒有植物，地表全是黃沙，隨處可見四五丈深的地裂。

劍無極艱難醒來，眼前是和噩夢無二的天空，千百里荒土，他感覺嗓子裡有火，身與心俱疲，滿手鮮血，狼狽中他看見了空。

“我找到你了……”他突然哽咽，“找到你了，終於找到了……”

空的拳頭一痛，他甩掉那團枯草，厭惡地望著掌心的燒傷。好不容易燃起的火——冒出黑煙的草轉眼被黃沙吞去。

少年神志不清地嗚咽，荒野上這虛弱的哭聲傳得很遠，卻也輕顫得能被靜寂淹沒。

“不要相信他，他們是想讓你死……”

“認錯人了。”小孩撐在怪物的螯肢上，舔舐手心的血，“哭哭啼啼的樣子有夠難看，你是不是這裡有問題？”他順著網的蟲足爬到它的背，網一動不動，大概是怕小孩掉下來。

劍無極呆呆地望著這怪異的組合，長時間的跋涉讓他變得有點遲鈍。空對這副傻樣充滿了興趣，他一邊指揮網一邊說：“三個問題，答出來就不吃你。”

“不是，我是來找人的，這裡是雲外境嗎，我——”

“第一，從哪裡來？”

“我真的沒有時間了，這裡離雲外境還有多遠或者說這裡就是……”劍無極沒有辦法描述自己的無力，他在小孩居高臨下的戲謔中沉默，張了張嘴，最後如實回答：“往東直去大海，有一座產礦的山，內中有峽谷名為劍道。”

“要到哪裡去呢。”空抱著網的脖子，笑得很神秘，尚是幼童體態，眉目卻是劍無極無法忽略的熟悉。

他抬頭看他，眼神逐漸凝滯了，“雲外境。”

“多少年沒人提的舊名字，就別再搬出來丟人現眼。說說看，剛剛把我當成誰了？”

劍無極抿唇，壓抑的愧疚和憤恨湧上來，他越來越清楚記憶裡那個孩子無法免去死亡的命運，也慢慢懂得自己的渺小，他抬頭說：“你認識雪山銀燕嗎？這個小孩很懂事，喜歡學大人說話，看起來比你高，兩隻眼都是好的，和你也有點像，有人說要帶他去雲外境，你有沒有見過他？”

天邊突現上神隕落之象，碩大白星爆發耀眼光芒，連魔世紅紫的天幕都不能阻擋，仿佛從天之上、雲的背面撕開了一道裂口。天星劃長虹而過，人間一片蒼白，魔土依舊昏暗。

網的頭動了，用臉碰小孩的手，空拍了它一下，遙看那顆星從西到東墜落，誰都沒理，網於是陪他一起看。劍無極擦擦臉，踉蹌起身去拿自己的刀，逆刃掉在一堆骨肉殘骸裡，比自己處境好不了多少，他把刀用袖子抹淨，本想抱在懷裡，但腿痛得邁不開，只好借刀行路。他還想繼續找，如果這裡是雲外境，那麼……到底能不能救他？

“落下的要是史豔文就好了。”空笑，這融合了刻薄與傷懷的笑容不符他外表的稚嫩，右手的傷口正在變異，生長出枝丫般的白骨，擠得鮮血沒處留下，他稀鬆平常掃了一眼，注意到緩步離開的少年，“喂——再走會死哦，留下來做糧食？”

劍無極蹣跚在荒涼土地，他煩躁不堪，疲憊至極，乾脆向身後做了一個拇指向下的挑釁手勢。小孩哈哈大笑，野風為兩人第一次見面賀禮，怪物沒有追來。

空這時候還不認識劍無極，他只當這個闖入者會死在魔土深處，下一次見到就該是骸骨一捧；劍無極同樣不認識空，他一心想找雪山銀燕，殊不知螳臂當車自不量力，他不知道落下的那顆星就是蕭無名，此生立志要保護的兩個人餘生都不會再遇見。

遙遠的地脈深處，石蓮花之前，公子開明懷裡的雪山銀燕安靜沉睡。他面對空蕩的地脈，亦低頭不語。

四

空曾把天當做巨人俯下的胸膛，風雨都是它無形的手，每當它愛撫土地時必將被鮮活的罪惡刺痛，然後從雲層後發出震耳欲聾的哭聲。魔世的冬天伴隨著響雷，曠野上寒風刺骨，空想象那個巨人鮮血淋漓的手臂，不知為何想到了史豔文。

網在洞穴深處冬眠，並不在意空做什麼，洞口蒙著一層破爛的蛛網，被寒風吹得起起伏伏。劍無極蜷縮在蛛網邊，臉埋在膝蓋上，分去了火堆的溫暖，又畏懼著火光。山洞內燥熱，他的心在赤紅的記憶裡碰撞，身體仿佛重回焦土……

“我要出去。”他忍不住要撕開薄薄的蛛網。劍無極趕上了魔世真正的冬天，漫長、寒冷，而且恐怖。

空的聯想被打斷，“行啊，出去唄，見識下大風天活動的怪物，說不準還能碰到雪山銀燕。”

“為什麼？”

“黃泉相會啊。”

劍無極咬牙，強忍拔刀的衝動，這裡是那只怪物的地盤。

“一邊烤火一邊怕火，你虛偽到頭了。”空兀自感歎，“記得感激頓悟生火訣竅的我。說起來奇怪，明明是一樣的步驟，之前卻怎麼也燒不起來。”

刀劍化身，不懼尋常冷熱，可魔世的深寒，冷徹神魂。劍無極朝掌心呼氣，迷茫道：“為什麼雲外境這麼冷。”

空語氣平平：“因為雲外火走失了。”

“那個雲外火……到底是什麼東西？”他張張嘴，並不確定該如何稱呼。

“萬物之源，生命本初，地和天都是冷的。有了那太初的火，才有飛禽走獸，才有神仙妖魔。這火一旦熄滅，大家都得死去，時間早晚的問題。”

“那火不是很多嗎？”劍無極看乾草堆，逐漸習慣被火焰喚起的滅族痛意。

“那都是支脈。”空第一次在魔世點燃火焰，一邊玩弄它一邊講述它：“人間火的母體在大地之脈，本來叫神火，後來訛成深火，它的支脈廣布神州大陸，而支脈只能依附母體續存，如果斷開便會慢慢熄滅。大概百萬年前這裡的支脈出現異動，誕生了第二個可以獨立存在的火源，這裡逐漸與外界分別。魔族出現，天神便稱呼此地為雲外境，那火也得名雲外火。”

“你是魔族？！”

“失禮的問題。”空朝他扔了一塊石頭。。

劍無極瑟縮，指著山洞深處休眠的怪物低聲問：“你既然是人，它為什麼要保護你？”

“因為我是它們的帝尊，這裡的王。”

“那你們怎麼知道雲外火有沒有回來！假如回來了呢？”少年激動地質問，對孩童的回答深信不疑，不等空誇讚他的笨拙，他言語中的不敬再一次冒犯了空。

“叫什麼名字？”

“劍無極……”

空幽幽地說：“劍無極，你真是不怕死啊。”言罷他突然從洞口蛛網的間隙裡鑽出，留劍無極坐在山洞裡傻眼，聽遠方龐然大物吼叫。

公子開明從不覺得魔世轟隆的雷聲無法接受，相反這讓他感到親切，魔世的荒蕪和自由系出同源，世界仿佛就該存在於這樣的雷聲裡。他坐在土丘，把玩疾行的風，等待曼邪音把東西呈上，土丘的背面有一處隱蔽的入口，裡面亮著一盞虛弱的燈。

他等了一會，又扯著嗓子叫喊：“婆婆尊——”

“不是婆婆是闥婆！”女人不堪其擾，她先是伸出一隻妖嬈的手，隨後向上探出曼妙的肢體，裹身的紗裙被風沙灌滿，胸脯和脖頸白如冰雪，但她把一個更白更冷的東西遞給公子開明，“你也就在這裡耍威風了。”

“魔世漫漫長夜，總要利用一下。這就是戮世摩羅的骨頭？”公子開明掐訣召來三昧真火，掌中白骨騰起幾尺烈焰，爆鳴聲咻咻，火燒得太快，一會就燒完了骨頭。周圍恢復黑暗，他點評，“勉勉強強吧。”

“這是巨骨症發病時切下來的部分，他每受傷一次，骨頭就外溢一次，封印也鬆動一點。”曼邪音重新裹好青紗。

“封印者能察覺嗎？”

“不能，但他在慢慢長大。”

公子開明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是他，錯不了，一定是他。”

曼邪音止言又欲：“你帶走的是另一個？”

“嗯呐——”

“策君，如果先前那個成功點燃了大地之脈，你還會回來嗎？”女人說完即冷眼看他，公子開明轉過頭，語音還是笑的，“婆婆尊？”

曼邪音眉目如刀，卻閉眼相待，仿佛想到什麼，她眉毛蹙起半分，“陸吾？”

“不急，別慌，免擔心。”公子開明笑，他經常笑，眼睛彎成小小的月牙，可魔世沒有月亮，只有獵食者的鐮足與其相似。他捏著她的手腕示意其睜眼，曼邪音眨眼的瞬間，一道火焰驟然出現，天空有半刻的明亮，紫紅的雲與烏黑的風皆在火焰前噤若寒蟬，仿佛是太陽重臨魔世，女人的驚訝溢於言表，久久不能平靜。公子開明則笑得別有深意，“有沒有看見魔世的未來？若我把雲外火給了人間，那深火的種子就合該留在魔世。更何況什麼都沒發生，一切都來得及。”

曼邪音旋即收斂了喜怒，“你用的是什麼。”

“一根落在我身上的深藍色的頭髮。”

“大地之脈還空著嗎。”

“你心疼啊。”公子開明料到她下一刻的問題，索性先發制人，“是女魔到了一定年齡都母性氾濫，無法控制養育時的情感投入，人族幼崽有讓人憐愛的奇異力量？還是你絕望於日復一日的黑暗寒冷，滿足於苟且偷生中的微薄感情，遺忘了復興魔土的誓言？”

他經常料中他人的話語，但他沒有料到突如其來的巴掌。

十幾丈開外的空聽見了響動。網的山洞離這裡很遠，期間可能發生無數意外，但他完好無損地走了過來，視野逐漸清晰，他看見那兩個人靜默對峙，玩笑道：“這不是我親愛的策君嗎？我難道錯過了什麼好戲？”

“來，商量一下。臭小孩帝尊，你見到那個小破孩了嗎？”公子開明笑嘻嘻抱起空，大步朝另一個方向走，留曼邪音在原地，空本想跟她打招呼，卻發現這個懷抱固若金湯，女人離他越來越遠。

“你說劍無極？”

“誰管他叫什麼，帝尊你想辦法讓他跳一下北邊那個山，他願意跳，萬事大吉。”

“有人找銀燕，想用銀燕點火。”空看著曼邪音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青紗被風沙掩去，這才趴他耳邊小聲問，“銀燕是嗎？”

“不，只有你是。他很安全。”

小孩恢復神態，“那這事很簡單，把劍無極丟下去。”

“不不不，問題還有一些複雜。深火的種子藏在……叫劍無極是吧？他必須接受自己的命運，或者死時無知無覺。否則深火種子就會逃逸，更難捉住。”公子開明在無邊魔土亂逛，肆無忌憚地行走，對地裂和潛伏的兇惡禽獸視若無睹，“玦山獻祭，需心甘情願。”

空短暫人生裡頗有幾個厭惡的詞，他原來嘲諷史豔文的大義，現在也止不住冷笑，“憑什麼心甘情願？”

“騙騙他咯，反正大家早晚都要死嘛，你騙他，他可能好過些。”公子開明腦中浮現起赤紅的景象，神情有些恍惚。空察覺到他的一部分神識不在這裡，悄悄露出一點笑容，他撫摸公子開明泛紅的半邊臉，說：“但我不想死。”

一枚如矛的蟲足當胸而過，來勢狠絕又不帶殺意，公子開明猝不及防嘔血半口，網的身軀藏在風沙的陰影裡，竟是與他近在咫尺。他丟開懷裡的小孩——空手上帶毒，臉上帶笑。網的上半張臉被鐵甲遮蓋，餘下的頜角頗為淩厲，下手也毫不留情，趁人不備是伺機而動者在魔世的特權。空穩穩落在曼邪音懷裡，沖與網纏鬥的公子開明做鬼臉。

“這是警告，你要記得誰是你的帝尊，該要聽誰的話。少打歪主意。”

滿臉無奈，公子開明笑，翻身就地一滾，捂著傷口咽下一口黑血，木鳶已經乘風飛來，這個警告很有些分量，他搖頭，估計短期內無法再進入魔世，響雷的起落宛如休戰的敗鼓。一縷金色的神識從遠處飛來與公子開明融合，黑金法衣翻滾，他逃離魔世的背影堪稱倉皇，狼狽中面有戚戚，他由衷感歎了一句——

“可憐。”

空被曼邪音抱著，伸手環住女人的脖子，他想問什麼，但是四肢百骸忽然傳來劇烈疼痛，曼邪音察覺巨骨症病發，迅速將他放下，為他鞏固身上的封印，網圍繞著他們行走。烏黑的風和烏黑的天地，魔土衰敗，空痛得有點迷糊，眼前一會是曼邪音，一會是網，五感被接二連三關閉，腐朽的味道聞不見了，紛亂的景象看不見了，眼前最後一幕是墜落的幻覺，火蓮花盤桓而上等待自己落入，四周金光燦燦，萬神歡呼。呼吸與雷鳴都離自己遠去，他睡在沉沉中，曼邪音會救他，網會保護他，空本該如先前一般安然等待再醒，卻有一句洪亮如大鐘的歎息響徹識海。

空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可憐。

“看不出你是病人。”劍無極探頭看洞外，黑黝黝的世界，風如刮骨鋼刀。

空揉了揉眼，熟悉的山洞，他正躺在網的背上，怪物趴伏著休息，洞中生了一團火，他摸摸龐大的長有細密絨毛的甲殼，心說倒是稀奇，原來的魔世是點不著火的。空再看公子開明口中的所謂深火的火種，樂了，揶揄道：“你怎麼給捆上了。”

“要跑路結果暈在地上，帝尊不要就再丟出去。”曼邪音的話從地洞深處傳來。

“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劍無極手腳被縛，捆成了一隻小狗，他乾笑幾聲，“我不是想跑，我出去思考問題。”

“思考出所以然了嗎。”空回憶了下公子開明遁走前追去的一縷神識，用捏臉緩解巨骨症發病的餘痛。

劍無極搖頭，一臉的欲言又止。

空嗤笑，準備繼續睡，卻又聽見他說：“你是不是生病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空仔細觀察著角落的少年，仿佛是死去的東西又活了過來。

“有病就要治啊，拖著可不行。”劍無極神色急迫，活像生病的人是他自己。

“沒的治。”空打哈欠，“你說自己要找人，怎麼也不找了。”

劍無極啞口無言，自然不能把方才知曉的秘密和盤托出，但望著小孩好整以暇的目光，張了張嘴，回答說：“沒的找。”

“哈，按你說我與他相像，可不要把他當成我。”空笑，他本來想問的多一些，讓這局更複雜一些，卻又覺得無趣，躺下靠著網毛茸茸的甲殼。

“不會的。”劍無極輕聲說，看小孩躺下問，“會冷嗎。”

“洞裡生了火，原來不生火會冷。”

“那就好。”劍無極抿唇，有些沒話找話，“那為什麼原來不生火？”

空翻身背對他，那人識相閉了嘴，琥珀色的眼睛望著漆黑的洞外，外頭雷聲滾動。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入睡，總不能告訴你，是因為火種在你身上，這片冷寂的大地終於等到復活的機會，並做局讓你自殺。

治癒巨骨症的最後一味藥名叫砒蘿，它長在玦山的缺口，雲外火消失，它也消失，巨骨症成了絕症。曼邪音在火山灰裡埋下砒蘿的種子，企望它能發芽。那天她抱著小空的身體，和逃出山洞的劍無極打了個照面，她說，想走就走吧，魔世山窮水盡，不是好地方。劍無極不回話，只是一步一步跟著他們，很久以後她回憶今天，才察覺萬事有因，想必這個時候，他已做下決斷。

所以她罵，該死的公子開明。

劍無極如此留了下來。魔土灰暗，滅絕希望，他和曼邪音、網、數不清的惡獸一起住在被生機拋棄的極北之國，看著身患絕症的空一點點長大。

令他意外的是，空說自己是這裡的王竟不是誇大其詞。魔世多山，曾為三足鼎立之局，太子長琴一脈政權隨雲外火出逃頃刻覆滅，消失得無蹤無影；應龍棄子民於不顧，逃亡地北海水深而黑，又稱北溟；修羅帝國有傳承之說，網在十裡萱草裡撿到了空，帝鬼撫養空本是想對付天神，可一夕驟變，臨死前他囑咐曼邪音，巨骨症就給你們了。

也許有三年，也許有十年，周而復始的輪轉，日復一日的寒冬。有一次空迎著天風割開了自己的左手，白骨橫生仿佛老樹，嚇得劍無極趕緊切下骨頭為他包紮，空哈哈大笑，劍無極當時想，看吧，遲早變成瘋子。

他捫心自問，在這裡住著的人都是瘋子，但是，你為什麼不捨得？

空發病痛得越來越厲害，每到無法忍耐的時候他就注視劍無極，惡狠狠地咒駡，該死的公子開明。

“雲外火還在魔世時，住在玦山。”曼邪音輕車熟路跳進玦山的缺口，走了風姿搖曳的十八步，翻開做記號的石板，砒蘿的種子依舊沒有發芽。這些年空身上的封印形同虛設，他長高到劍無極肩膀，封印完全消失的那天就是他的成年禮。成年那天，巨骨症就會帶走他。沒有砒蘿，失去雲外火的玦山長不出砒蘿。劍無極站在山巔向內中看，暗紅的岩石鑲嵌在血紅的山體中，仿佛一張血盆大口。

曾經的玦山光芒萬丈，網不喜光，他們都上了山，它卻離山遠遠的，它忘記千百年浮華，只記得什麼討厭、什麼喜歡。玦山很討厭，空的笑聲很喜歡，雖然他在山上笑得很大聲，但也要網盡可能爬到山腳，才捕獲到一點零星聲音。

劍無極偏頭看空，他的金色眼睛和記憶裡的雪山銀燕如出一轍，面相也愈發相似，但也就是打這以後，劍無極諱莫如深，對找人這件事隻字不提。

他想，如果自己不知道秘密就好了，該死的公子開明。

五

山勢依舊，人事幾度更迭，比荒蕪更荒蕪的無何有之鄉，到處是千萬裡乾旱的死寂灰土，這裡沒有光，沒有生命，甚至沒有死亡。所以與神州交界處綿延十裡的萱草，即便葳蕤得萬分神秘，也別有一派祥和的美好。

怪物邁著八隻鋼骨之足，漫步在萱草叢數裡之外，時不時抬眼望一望邊界。

逃出魔土中心的殺人狂風，劍無極一眼看見睡在萱草叢中的少年。他悄然走近，這裡是人魔交界，黑色與藍色的天空分分明明，投射下的天光邪異奇詭，空在碧綠的草葉裡睫毛輕顫，雙頰紅潤。認識的第十五年，劍無極在他身邊盤腿坐下，萱草醞釀著盛放，花苞很溫柔。

“真奇怪。”他喃喃自語，對著萱草感歎，漸漸被草木俘獲了心神。鮮活的生命，青翠的顏色。劍無極捧住一朵花苞，像是捧起情人的臉，這幅呼吸莫須有香氣的傻樣，毫無防備落入空的視野。

“說了多少次，不要這麼摸她。”少年枕著臂膀，翻了個白眼。

“我就是看看！”他慌忙解釋，鬆開了那朵花。

空翻身坐起，學著劍無極剛才的樣子，捧起了他的臉，只是神情戲謔，面對無措的劍無極，他笑說：“我就是看看。”

這個動作也太輕佻了，劍無極拘謹地複述曼邪音的話：“闥婆尊講這幾天玦山的砒蘿有了動靜……什麼意思？”

空如今成長為一個少年，比劍無極高，臉也比劍無極英俊，他不接話，自顧自道：“我又夢到討厭的人。他穿著白色的衣服，站在紅色的火裡，夢裡他一會是我，我一會是他，一會是你，到處是金色的光。我又夢見是他跳下雲端，我好厭惡。”

“又？你總是夢見討厭的人嗎。天底下還有這怪事？”

“不算最奇怪，我也常常夢到你。”

“先、先放手。”劍無極朝後不停地蜷縮，空的嘴角離他只剩半寸。

“曼邪音的意思是，砒蘿發芽了，應是有人在玦山獻祭。現在獻祭是培養砒蘿的唯一辦法。”空繼續逼近，生生將人摁倒，“劍無極，想不想為我流一點血。”

“想得美！”劍無極嘴硬心軟，假裝不清楚獻祭的事，從側邊逃出空的擁抱，“魔世除了我們幾個還有活東西嗎，剩下的那些玩意誰會幫你獻祭，幫你又為什麼，長出來的砒蘿能不能用，這些事情你想過沒有。就這心機還是帝尊，丟人。”

“不怕死滾過來再說一遍。”空隨意躺下，伸了一個懶腰。

劍無極一竄五六丈遠，等了好久不見空動作，又湊過去問，“你說的那個獻祭，它有副作用嗎？”

“跟你有關係嗎？”空挑眉。

“幫你治病啊。要不是擔心你，誰留在這兒。去玦山看看唄，橫豎躺這也是閑的。”劍無極躍躍欲試，他比不上曼邪音經歷大風大浪，也沒空沉得住氣，出來找人時他還疑惑兩人打什麼啞謎，現在他恨不能飛到玦山看砒蘿的幼芽，獻祭那麼多次，他還以為長不出了呢。

“不去，我好累。”空瞥他一眼，拒絕了。

“為什麼？你不期待嗎？”劍無極愣住，思索自己哪裡惹了他生氣，順便回憶近來的狀況。害羞？惱怒？他看不懂空的心緒，小心翼翼靠近他埋在萱草裡的那只耳朵，輕聲問：“是腿疼嗎？”

距離空成年的時限越來越近，他的骨頭病變也越來越厲害。天神預言人間深火不日便能找回，但砒蘿三年一葉三年一花，即使到時候可以引深火救魔世，時間也不夠玦山再長出一株治病的砒蘿。這些劍無極都知道，他先前留下是陪人等死，現在這人有機會活命，他忽然覺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有了價值。

那麼空的腿疼嗎？疼。在劍無極到達之前，他挖了兩枚致幻的礦物，咀嚼完仍是沒有睡著，很快醒了。自十幾年前一別，公子開明遵守警告未踏足魔世，但空還記得這個禍害的妖言——只要劍無極自願，就可以點燃沉寂的玦山，到時雲皆北聚，太陽逆轉，生機再臨魔世，他仍可為王。

曼邪音不用受氣，網有新鮮肉吃，不僅如此還能把病治好，他們會有更多有智力的同伴，能看見星星。

說不動心是假話，可說動心也是假話。

他聆聽魔土深處的響雷，躺在邊緣的變幻天光裡，覺得耳朵很癢。毒礦藥勁回溯，周圍的事物變得朦朧，劍無極的問題讓空迷惑。他問：“你很期待？”

“為什麼不期待？”劍無極跪坐在萱草裡，“大不了我抱著你，去玦山看看吧。”他輕輕推他，半是建議半是催促。

“為什麼要期待……”空腦子迷糊，想直接問，我們利用你，你還期待，你是史豔文嗎？思緒與話語重合，他無法辨析誰真誰假。

不等劍無極再勸，人間的天空猛得變成紅色，好像十裡萱草在天邊灼灼綻放，雲海滾動，從內部翻出熱烈的血紅，激蕩著朝外擴散，很快攪混了整片天空。魔世的天還是是密不透風的黑紫色，承受著赤紅雲浪的衝撞而不改一絲。鋪天蓋地的血色，比上一次還要濃稠，古書記載，天飛赤火，乃大災變之象。

劍無極驚訝抬頭，舌頭僵直了，說不出話，如驚弓之鳥一般呆傻。地脈開啟，深火歸位，他的時間到了。

空一下子清醒，以為他是怕火，捂住劍無極的眼睛，“別看，我們回去。”

“那個、可能,我是說，我——”劍無極雙手無措地攥著逆刃刀，偏頭不讓空把自己眼睛捂住，深藍的眼睛裡的不安和恐懼逐漸消褪，深呼吸，雙唇囁嚅道，“我要走了。”

“去玦山？”少年下意識要起身。

空神志不清的樣子實在太傻，他平日遊戲人生，總帶著桀驁的笑意，明明慘得不能更慘，卻裝作無知無覺。劍無極的心緒已然平靜，他如釋重負道：“我要離開了。”

“啊，慢走不送……”空扶額，怎麼困得這麼厲害。

“你看，按照曼邪音的講法，砒蘿大概是能長出來的，你喝完藥病就好了，以後別有事沒事割自己，怪嚇人的。”劍無極深吸一口氣，要趁空沒反應過來前都說完，“你有一個親兄弟叫雪山銀燕，不過看樣子你大概不清楚。不清楚也好，你是這裡的頭頭嘛，作威作福就好啦。我不知道你們的母親在哪裡，但是可以向你保證，銀燕很安全。只要按他們的吩咐做，你也能平安無事。”

劍無極把逆刃刀藏進草堆，動作不敢很大，聲音不敢太小。空睡著了，躺在連綿的萱草上。細長的草絲被微風吹拂，溫柔地代替他與劍無極道別。

“還有，我這一走呢，就是和師尊師弟團聚，有人把他們在哪裡都告訴我了，即便是以後雲外境恢復呢，我也不會回來啦。你也別派手下找我，我們師門四海遊蕩，居無定所，你的手下肯定是找不到我的，最起碼是你親自來才行，當然你自己也千萬別來找我，千萬千萬，畢竟你找不到的……”

少年顫巍巍起身，說謊話不打草稿，伸手跟他們招招。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距此地不遠，劍無極朝那個方向看，卻是認不出是哪塊土地見證了自己的不自量力，只能向前走，徒步與魔世截然不同的人間，但人間也不是終點。

荒涼是短暫的，慢慢的會看見青綠的草木。他會在旅途中習慣茂盛，十裡萱草帶來的震撼會被平息，他能遇見新的朋友，空應該會罵他，不過這些都跟自己沒關係了，他即將迎來嶄新的生命，洪荒世界的中心，有一座高壯如城的建木。

離別本該是這樣的。

可惜他在來到的魔世的第一個冬天重逢了那個怪人，離別只能是假裝成這樣。

劍無極每走兩步就要回頭看一次，空一直在睡，沒有蘇醒的跡象。怪物走到萱草叢中，投下一片陰影，它低頭凝視，毒礦緩解了空的腿痛，他睡得好安穩。赤紅的天光把劍無極也映紅了，他看自己，好像當年族人被深火燒灼的樣子。

六

“那個傢伙把我的夢帶走了，但我一點也不開心，我需要找好地方重溫舊夢，你想想看，如果人連夢都不做了，那為什麼還要睡覺呢？聽說曼邪音準備引渡大地之脈的深火，可是從我身上切下來的骨頭怎麼也點不著。”

空的身軀高大，語句雄渾，他一人攀爬玦山，卻仿佛帶領千軍萬馬。

“看看那些偷竊王的病骨的可憐的小東西！多麼卑微多麼可惡，告訴他們吧，網，都告訴他們吧。告訴他們王的病無藥可醫，只要切開我的皮膚，他們渴望的易燃的白骨就應有盡有。”

所有人都知道王的恣睢性情，卻少有人知道他是一顆佈滿裂紋的珍珠，一邊要維持光鮮的外表，一邊要承受蚌殼的苦痛。

“我們失敗了。雲外火與深火截然不同，土地長出嫩芽是因為某位尊貴的天神澆在玦山的一捧血，據說這個人身負太陽之力，能夠照耀四方，可我們無恩無仇，我不承他的情。”

玦山險峻，陡峭而高挺，空徒手爬上來費了一番氣力，沒有上一次曼邪音背自己輕鬆。網停在山腳，這座山上有它厭惡的東西，可是空在上面，它不得不仰頭觀察，人的身軀實在是渺小，怪物的視力太差了，只好循著聲音判斷空的位置。

“曼邪音讓你轉交的東西在我身上，她說將這些澆在砒蘿根須，治癒巨骨症的藥劑就能誕生。味道真難聞，我猜裡面放了什麼……應該有邛邛距虛和比肩獸的毛，網，這兩種動物非常有意思，他們背負對方行走，相互餵食甜美的草根，如果遇到災禍就會一起逃跑，你覺得像不像——算了。”空感覺到體內骨頭蠢蠢欲動，刺痛難忍，“我第一次見到砒蘿，真想讓你也看看，它很漂亮，渾身是通透的紅色。”

玦本意是有缺口的玉石，砒是帶毒的紅砂。山巔的風比曠野兇狠，它們塑造了玦山的形狀，空摘下砒蘿，冰冰涼涼的，好像冷透的血，他想起那個名字，劍無極。

“網——”他朝山下大喊，“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怪物在山下仰頭，被碎石子砸中腦袋，它捕獲到聲音，聽懂了，但沒動作。

“魔世也好，人間也好，哪裡都好。你自己去吧，我太累了——”

網無知無覺，像是沒聽到，又像沒聽懂，它仰頭尋覓空的位置，記性不好，找到了很快會忘記，然後再找一遍。玦山高聳，又有炎氣，網在這死過兩次，理應敬而遠之。

“我沒時間了。”空沉聲歎氣，他轉身面對貪婪大張的火山口，裡頭是通紅的礦石和塵灰，他捏著那棵炮製完畢的砒蘿，在跳入瞬間把藥塞進了嘴裡。他想起劍無極，這人太傻，輪不到自己出馬，一個策君就夠了。

劍無極誤入魔世的那個冬天，公子開明分出部分神識，表面向劍無極透露消息，實際是逼他去死。那天公子開明對劍無極說，知道為什麼只有你從深火中活下來嗎？因為你就是深火的種子，你來這裡是雲外火吸引的結果。雪山銀燕很安全，但你和戮世摩羅中間必須有一個要回去，回你們該回的地方。有一點對你有利，點燃火種需要心甘情願，但只要讓雲外火轉生跌入玦山，火焰就會熊熊而起，怎麼樣，要不要幫我這個忙？

他還對劍無極說，我不會逼你，我不會告訴你如果巨骨症被治癒，戮世摩羅體內的力量就不會爆發。我不會告訴你，有火焰力量的血液可以為砒蘿獻祭。我也不會告訴你，下一次人間飛滿紅雲的時候大地之脈重開，這是近百年來的最後一次機會。當然你可以更乾脆，一推解千愁。把空推下去，你和雪山銀燕重聚。

他告訴劍無極，你會一直有選擇。劍無極也覺得自己一直有選擇。

墜落時恍見風雲變換，空想起了出生那天，北辰低垂，帝星批命，此子召八千禍端，四方殺劫，該死。史豔文在高臺上攔住俏如來，任由天兵靠近，他目送劉萱姑抱著雙子從三十三重天跳下，就是這一眼，被戮世摩羅記了一百年。當空還是個虛弱的嬰孩時，常常能聽見史豔文如何如何的言語，長大了周圍反而安靜，一百年褪盡雲外火餘焰，期間所有死去的生靈都印證他的殺劫。

空向下墜，摸到身體脫落的病骨，輕柔一撮碎成了粉末，空感覺到力量在沿正確的經絡流動，熾熱在積蓄，他的手不再是手，眼睛也不再是眼睛，他的命運是回歸來處，他的選擇是成為一捧雲外的火焰，永恆照耀晦暗的極北之國，他向下回歸，火柱沖天而起，向上射沖星府，引得北天極搖晃，銀河斷流。尊貴的天神血液將在劇烈的炎火中蒸發，空說，我和你無恩無仇，不承你的情。

玦山噴發，岩漿漫漫而下，卷噬貧瘠乾枯的土地，它們帶著火與光，殘暴地驅逐嚴寒，黑天被破開金燦燦的大窟窿，火龍繞柱亂舞，雲外境陰霾一朝散盡，天地不安。還活著的魔獸瘋魔奔逃，曼邪音在人魔交界遙望，漆黑百年的魔世終於又迎來了墜落的太陽之子，萱草驀地飛起，狂風裡絲絲縷縷的她們，依舊是青綠。女人想要追趕，卻見荒野上突兀插著一柄墨藍的刀，還未觸碰，也化作了塵灰散於大地。

欲立必先破，欲生必先死，可性命珍貴，凡間走獸惶惶奔命，網蜷縮著人類的脊柱，它畏光，也不聰明。玦山亮如太陽，唯它逆著獸群，艱難地向上。岩漿就是融化的石頭，流淌的黃金，但就像回歸人間的深火點不著戮世摩羅的骨頭，雲外火也不燒灼怪物，網一點一點攀爬，可岩漿無終無始，漫山遍野。

空做了最後一個夢。夢裡他是劍無極，石蓮缽內火蓮徐徐綻放，溫柔地邀請他進入，大地之脈，建木根須，一個面容與自己有八分相似的少年沖這具身體呐喊，可惜藍色的頭髮轉瞬消失在金色世界，眾神欣慰，此乃心甘情願。

空又一次聽見熟悉而討厭的聲音，白色衣服的他站在高高石臺上，平靜地看著，與百年前雲端的那一眼，並無差別。

七

“真的就只是跑跑腿，幹幹活，騙騙人。順便把深火和雲外火都找回來。”

白衣的君子不動聲色，對這話無動於衷，按理說他神位尊貴，不應該出現在魔世與人間的交界。

養傷的日子很難過，傷養好了更難過。公子開明蹲在十裡萱草後面，抱頭大喊：“別再逼我啦！我什麼都不知道！再威脅我就去叛變、投敵、逃到魔世去！”

史豔文彎腰撫摸青翠欲滴的草葉，不動聲色地轉換了稱呼：“迦諦聖者說笑。”

“嗚哇哇哇哇白色魔頭！是白色的魔頭啊！”

“策君，此事不比你的計畫困難，何故這般推脫呢？”

“你真以為我鐵石心腸啊？拿人好處！替人消災！幫人辦事啦！。”痛苦神色蕩然無存，公子開明先指天再指地，“謀殺太陽司掌的罪名，我擔不起，史君子另請高明。”

百年前劉萱姑為保雙子性命，自墮凡塵將孩子送走，散盡神魂化成人魔交界處十裡萱草。史豔文與魔族談判，帶回一個，留下一個。如今魔世存亡在此一搏，又逢人間深火消失，雲外火轉生與火種齊聚，知情者都認為順應局勢便能渡過難關，唯有史豔文心思不可揣測。

“就當做史某欠仙君一個人情。”

“為什麼要這樣執迷不悟啊啊啊——”公子開明捂臉，“把你殺了，分埋在神州五地，神魂鎮守山河九鼎，血澆在玦山缺口。我不要做這麼恐怖的事情啊啊啊——被發現的後果，史君子想過嗎？”

史豔文微微一笑，在公子開明持續的哀嚎裡不動聲色，他知道他會同意的。

布袋戏脱坑，未完结文章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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