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4【剑龙群像】伪阴阳师系列 (金银双秀篇 9 完) F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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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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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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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仙凤冰楼公主篇 7

（7）烟消云散幸福还

荒山野林里的一座废弃道观，因年久失修，围墙已塌了大半，连门都已经倒落在地上。道观后院有一座高塔，也因禁不住常年的风吹雨打而倒塌了，只留下地面上的基座。道观后山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山林深处有一处开阔的空地，中央生长了一株上了年岁的千年巨树，树冠像一把巨伞，将天空遮了大半，阳光只能透过枝叶稀稀落落投下几缕光束。巨树树根裸露在外的部分如虬龙般盘绕在一起，巨手般牢牢抓紧地面。大树底下，某处树根交错之处坐了一个身穿华裳的红衣女子。那华裳的用料是上等的湖绸苏绸，衣摆袖摆上绣着大片大片的牡丹，精美的凤凰盘踞其上，绣工精致繁复，栩栩如生，再以金蚕丝裹上金边。头饰则以金凤凰为主，配上各式花簪挂坠。她整个人显得华丽高贵，是铜镜中红衣女子的容貌，却非镜中红衣女子的朴素装扮——正是龙宿的贴身侍者穆仙凤。

忽来猛地一声震天龙吼，瞬时天摇地动，大树不远处上空卷起了旋涡。伴随镜子碎裂的声音，一条巨龙吼叫着冲出旋涡，一见到树下的红衣女子，立即飞落其面前，化为人身，脸上露出难掩的焦虑。

是龙宿。

他见穆仙凤不省人事，急急蹲下身想要检查对方的身体状况，却不料一时不慎反糟计算。本应昏迷的穆仙凤倏地睁眼，在龙宿反应前猛地拉住龙宿的手一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龙宿一愣，一下推开“穆仙凤”，向后退了两步，恼怒道：“汝不是凤儿。”

“终于属于我了。”那“穆仙凤”被龙宿一推后飘到了半空，一阵阵黑气自她体内散发出来。她低头看着龙宿，咯咯咯地笑着，用很无辜的语气问着：“公子，我如今这幅容貌可配得起你的一珠千耀？”

不等龙宿回答，她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失心疯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道：“王兄说，美丽的女子会得到幸福的。”说完，她忽地又看向龙宿，问：“我美吗？”

龙宿不回答，只是握紧了手心，咬牙按捺住杀意，语带威胁道：“看在剑子份上，吾给汝最后一次机会，离开凤儿的身体！”

那“穆仙凤”却不见害怕，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似真心感到不解。她问：“她不就是长得美一点，你宁愿跟她走都不愿走入高塔看我一眼。”然后，她嘻嘻地笑道：“我可是看到了，在镜子里，她都在看着谁。”

“是剑子。”龙宿坦然道。

面对“穆仙凤”的戏耍，他本是怒极，可给出这个答案的一瞬，他竟是冷静了下来。他家凤儿自小跟在他身边，心思为何他能不明白？只是，某些方面而言，她家凤儿比他更通透、更明白，又是个乖巧伶俐、善解人意之人，知道这辈子的时间很长，也难怪那人老打她的主要，要收她为徒。这样的个性，好，也不好。

他这么想着，忽地感到一阵怨气爆发，听到“穆仙凤”尖声指控道：“你知道，你都知道！她的心里明明向着别人，还假惺惺地呆在你身边，博取你的注意力！为什么？”

龙宿一时无言以对。过去发生过很多事，但他仍是想把穆仙凤留在身边。穆仙凤是他和那人一同救下的孩子，那人也对这孩子特别上心，他想，大概是，潜意识里，他想留下个维系吧。

就在他兀自失神的时候，又听那“穆仙凤”接连不断自怨自艾道：

“王兄走了，王弟也走了，明明说好了要接我回去。”

“驭风岛消失了，我再找不到杜舞雩。”

“一直陪在我身边的镂冰氏也死了。”

“老道长走了，道观里的人都走了。”

“默言歆走了。”

“你也走了。”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为什么，我心无杂念，耐心等待，日夜祈祷，就是得不到我想要的幸福？”

说着，她向龙宿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倏地认真问道：“是因为我没有她美吗？”

完问，她开始在空中转着圈子，周身萦绕的黑雾如练舞动，而她的声音渐渐由幽怨变得狰狞扭曲：

“我恨啊，我怨啊，我得不到的一切！”

“恨啊，怨啊！”

“就算一珠千耀让我看到了幸福所在，我还是一无所有。”

“可恨啊！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可怨啊！”

“你为什么要出现？”

“为什么要给了我一珠千耀？”

这会儿龙宿已是彻底冷静了下来。他静静看向空中漂浮着的那缕幽魂，很难得对这人类怨灵生出了一丝同情心。他这才恍然记起确实有赠珠这茬事。只不过当时赠珠于他而言不过随性之举，恰好他刚刚寻得一珠千耀就遇到了这女子，身上又没带别的珍宝，便顺手赠了以还恩情。龙生一世，他最是恩怨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从不欠着。这女子勉强算助他找到了默言歆的转世，于他而言就是天大的恩情，并非区区一枚一珠千耀可以抵消的。若不是当年他有急事离开，必会想法子助她回到冰楼。事实上，后来他处理完事务后也曾再去道观找那女子，可那时道观已被丢弃，只剩下默言歆留守在那。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已没了早先的杀念，心想，只要这女子主动离开穆仙凤的身体，他就放过她，随剑子将她净化，当是了了当年之恩。

可就在他分神之际，“穆仙凤”忽地一个瞬身闪到了他面前，趁他卸下戒心，竟是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很快拉开距离，快乐得像偷了油的老鼠，在半空直转着圈子，咯咯咯欢笑道：

“得到了，得到了，呵呵呵，有了这具身体，这美貌，我什么都能得到，呵呵呵，哈哈哈…….”

一时不慎被连续偷袭了两回，还是这类令人难以言喻的偷袭，龙宿心下顿生恼怒。他顾不上其他，当下蓄势就要化为龙身，决定用龙力强行将邪祟自穆仙凤身上祛除。然而，就在要化形的当头，刚聚起的龙气却冷不防被卸了大半，被缚在了原地。他垂下眼，看到脚下竟踩了一个散发着清圣之光的道家阵法。很快，有疾步声自身后靠近——

是剑子和默言歆。

“穆仙凤”见有人搅局，停止了狂笑，全神戒备地飘回到离树干不远处，与众人拉开了距离。

龙宿瞪了一眼剑子，横眉怒道：“剑子仙迹，汝若以为这区区阵法就能困住吾，那汝就……”

“龙宿！”还没等龙宿说完，剑子就厉声打断：“你这般冲动就不怕伤了仙凤吗？”

他说得义正言辞，理由充分，心下却忐忑不安。他真正担心的是龙宿若强行冲破法阵会到严重反噬。他知自己这缚龙之术的厉害，而他屠龙者的名号也不是白给的，他更知道龙宿虽自血龙湖苏醒，但元神一直未复。他想要净化邪祟，让其重归轮回，却不希望以龙宿为代价，那样他会承受不了。

龙宿被剑子的眼神一慑，怔了一下，很快冷静下来不再挣扎。然而，他仍是忍不住砸了一下嘴，抱怨道：“也不知道闹成这样是谁害的。”就不知道“这样”指的是哪样。

一同前来的默言歆见自家主人被困，本是要对剑子出手，却见自家主人停止了动作，便不也再行动。他抬头看向也认出了飘在空中的“穆仙凤”，认出了故人的气息。他一直都希望女子不再顾影自怜，希望总有一人，有人来将她接回去，给与她想要的幸福。只是可惜了。其实如果龙宿不反对，他也希望剑子先生能净化这个女子，让她能看到希望的光。

确认龙宿和默言歆不会再动作，剑子心下松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自怀中摸出一块冰晶和一条围巾，施了法术后往“穆仙凤”飘着的方向抛出——

正是剑子在冰楼的水晶棺中带出来的物件，是冰楼公主的哥哥玄冥氏和弟弟百里冰泓的遗物。

剑子双手结印，对着空中的遗物吟诵咒语，遗物渐渐化成两道浅淡透明的人影，向“穆仙凤”展开怀抱。那“穆仙凤”本是全身戒备，见了人影愣了一下，原本聚集在她身上的雾气渐渐脱出体外，然后穆仙凤的身体就自天空直直掉落下来，落入了剑子怀里。

脱离出来的黑雾渐渐转白，化成了一个女子，湛蓝色的长卷发，蓝得就像大树枝叶后支离破碎的天空。那女子红着眼眶，泪水源源不断滑落脸颊，脸色却是明亮，露着幸福表情。她一边用袖子抹着脸上泪水，一边笑着扑向了两条人影，然后三人一起化成了点点荧光消散在大气中了。

脱离控制的穆仙凤很快转醒，一见到龙宿，还没弄清状况，就踉踉跄跄跑过去，满脸焦虑地检查着龙宿的身体，眼眶蓦然红了，仿佛被邪气侵蚀神识受损的不是自己。她急急问道：“主人，您，您没事吧？是凤儿给主人添麻烦了。”刚才她身体被占据了，神智却仍是清醒的，清楚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剑子，然后又马上生气道：“先生怎么能对主人使用这么暴力的阵法，要是伤到主人了怎么办？”

龙宿听了一怔，宠溺地顺了顺穆仙凤有些凌乱的鬓发，浅笑道：“放心，区区小道奈何不了吾。”然后他的眼神倏地深邃了起来，口中不禁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还好，还好，没有因为吾……”

剑子听了，心头一颤，忍不住瞄了一眼默言歆。然后，他故作哀怨掩饰事态，不满道：“哎，明明仙凤是我们一块救回来的，如今却是越发越偏心了。”

下一瞬，他马上被两主仆同仇敌忾地瞪了一眼，便故作叹气摇头，往大树下走去了。

他在交错盘绕的树根下找了好一会，最终在其中一处树根洞穴里找到了一副女子的骸骨，骸骨下仍残留着用鲜血画成的转化阵法，骸骨手中，还握了一把手镜。

千年古树的枝叶间隙透着阳光折射下来的七彩光晕，朦胧得让人感到不真实，手镜在这虚幻的光芒中缓缓消失，化成点点萤光，飘荡四散，最后融入一片温暖的绿意中。

恍惚间，似有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霜旒玥珂，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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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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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仙凤冰楼公主篇 8

（8）秋去冬尽春复来

谷雨过后没几日，牡丹开得最旺的时候，疏楼西风的牡丹会也浩浩荡荡地如期举行了。参与盛宴的妖精们都盛装打扮了一番，纷纷向龙宿展现自己以及花了一甲子才辛苦培育出来的牡丹新品。剑子更是难得留在疏楼西风出席了这次盛会，还当了评判之一。然而，本应参赛的穆仙凤因被邪祟附身耗损过巨，一直留在豁然之境休养，错过了这一甲子一次的盛会。

等剑子再造访疏楼西风，已是盛夏之末，春日里的百花皆凋零已久，院子里看着仍是一片绿意，蝉鸣声却日渐消弭，风中也开始透出初秋的凉意。时节流转，从不为人意停留。

疏楼西风某个院子的后院，剑子和龙宿正对坐在长廊下棋，穆仙凤随侍在侧。她跪坐在离龙宿近的一边，与剑子对面而坐。

剑子双手纳在流云袖中，低头研究着棋局的走势，好一会，忽地感慨般提到：“你听说了吗，冰楼遗迹开始融化了，再过不久估计就要彻底消失了。”

龙宿听了没太大反应，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屋檐外阳光明媚，淡淡道：“天暖了，冰自然就融了。”顿了顿，他似有感，又补充了一句，道：“只是融冰时最冷，一不小心就要被冷伤了。花开有时，并非所有的花都适合在融冰时开放。”

穆仙凤本是安静地陪坐在侧，闻言不禁一怔。她明了龙宿的意思，乖顺地替他续了些热茶，不由叹道：“冰楼公主是个可怜之人。”

剑子听了也露出了惋惜的神情，然后他道：“我这一趟将那三兄妹的遗物还回冰楼，还遇到了一个人。”

“谁？”龙宿问。

“杜舞雩。”剑子感慨道：“原来他是传说中驭风岛的主人。听他说，久远前四奇观的首领曾联手阻止灾厄降临苦境，彼此情谊深厚，却不料后来情谊生变，烟都的首领为了烟都霸业使计一一除掉其他三奇观，想来那公主便是在冰楼灭亡前被送出来的。”

“怎么会！”穆仙凤捂住嘴，瞠大双眼，想起与霜旒玥珂神识交汇时所见的情景，不禁悲悯道：“原来所谓团聚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无论她再等多久，都不会有人来接她了……”

“善意的谎言，不过是让她在最困难的时候有所依托，”龙宿说着向在院子外围默默护卫的默言歆，不屑道：“是她不愿看清现实，固执地等待不切实际，真是难看。”

剑子顺着龙宿视线看过去，调侃道：“龙宿的美学还是一如既往的苛刻。可你有见过童话里公主配骑士的吗？”他说着自流云袖中伸出一只手，拱了拱棋盘上的卒子，又将手纳了回去，摇着头叹息道：“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公主沦落到连姓名都不能为人道的过街老鼠，落差之大可想而知，会寄念美好过去，希冀不现实的未来，无可厚非。”

龙宿却冷哼了一声，眯了眯眼，毫不留情地跳马吃掉刚被拱上的卒，不悦道：“她的境遇吾不关心，只是她不该碰吾之人。”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冷厉，阴狠道：“吾向来是有仇必报之人。”

龙宿就这么随口一说，剑子却听出了别的意味来，霎时愣住，随后又故作无事地摸了摸下巴，猛不防一脸坏笑着转移了话题，揶揄道：“我倒是觉得凤儿遇险和你脱不了关系。”

“嗯？”龙宿眼中露了些危险之意。

剑子却视若无睹，无辜道：“因为好不容易真正的王子来了，却不是为了她。”他见到龙宿一脸迷惑的样子，又好笑地补充解释了一句：“听杜舞雩说四奇观的人体质皆与苦境之人不同，冰楼地处阴冷无光之地，冰楼之人皆不能长时间呆在阳光下，她那样一个人跑了出去可真是要化了。”

“呵，这是不是就是汝们人类常说的‘好心没好报’？”

“噫，该说是人类常说的‘英雄救美，以身相许’才对。”

剑子话音刚落，穆仙凤就忍不住掩嘴轻笑了出声，然后被龙宿狠狠瞪了一眼。龙宿见面子挂不住了，顿时恼怒道：到底是谁把这邪祟带进疏楼西风，汝还真好意思说！”

剑子被堵了话，讪笑两声，正想要回句什么，就忽而插入了一把声音幽幽道：“公主确实误会了。凤儿是个惯了随波逐流、安分守己的人。于凤儿而言，习惯比喜欢和欲望更难割舍，也明白哪些是不可强求的。”穆仙凤苦涩一笑，低下头，一边说，一边取出茶叶准备再泡新茶。

她话音落下，剑子和龙宿似有感触，竟不约而同地终止了话题。没了说话声，院子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微弱的三两声蝉鸣，风吹过时撩拨枝叶的响动，使得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眼看棋局要收尾了，剑子扫了扫棋盘上局势，见颇为不利，移了步棋，又瞄了眼龙宿，眼珠子一转，故意扰乱龙宿思考，道：“我在想，那公主出不了高塔，到底用一珠千耀看了什么？”

龙宿本能鄙夷道：“还用得着说，不是在欣赏自己美貌，就是在觊觎凤儿美貌，她眼里还有什么，当真肤浅。”

剑子却是忍不住笑了：“这话出自追求华丽无双的龙宿嘴里…...”

“剑子，汝也要变得和女人一般肤浅吗？”龙宿横了剑子一眼，冷冷打断，注意力彻底被拉离棋盘。

剑子露出得逞的笑意，又似忽地想到了什么，忽而摇了摇头，低声呢喃道：“美丽的女人会得到幸福……”

龙宿听到后神色更是鄙夷，道：“吾错了，汝不仅肤浅，而且无知。”不等剑子回话，他又附注道：“这世间，美貌、智慧、金钱，女人只要得了一样都是大不幸。幸好她智商不高，钱也没了，所以不至于更不幸，才惹来了许许多多闲人的同情。”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分别瞟了一眼穆仙凤和剑子，听眼神和语气都很不满。

穆仙凤被这么一瞟，自知多言，便低下头不再言语，剑子却是被逗乐了，不由得笑道：“你不是向来对人类的见解嗤之以鼻的吗，现在倒是门清得很，”见龙宿要开口反驳，他抢先一步认真道：“我要说的是，美貌不过是手段而已。”

“所以？”龙宿一挑眉。

剑子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龙宿：“所以在我赶到之前真的没发生别的事？”他顿了顿，又一脸正直地补充了一句：“比如说恶灵目的达成后的变态感言和举动之类的？”

龙宿本能就想白剑子一眼，可偏生这时候自己被那女子两次偷袭成功的事忽地在他脑海中冒了出来。他自觉丢脸，便没先前那般理直气壮了：“还、还能有什么，不就是那女子大放厥词说要夺取凤儿的美貌。”说完，他见剑子还一脸怀疑，似看穿了什么，便恼羞成怒，反问道：“不然你以为？”

剑子仍是盯着龙宿不放，神情十分认真，道：“龙宿你知道一珠千耀的能力吧？”

“自然。”龙宿想都不想就答了。

这下，剑子坐直了身体，将拳头抵到唇边，轻咳了一声，别过眼，颇为不自在道：“一珠千耀是公主的宿体，早前一直在我手上，我和默言歆用它追踪到了你的下落。”

那个时候，偌大的后山，他不知道龙宿在什么地方，龙宿是否安然，自己又能不能及时赶到，他心中无比焦虑，然后，一珠千耀让他看到了，他所思所念的人。

念及此，他再次看向龙宿，认真重复了一遍道：“你真的没隐瞒了？”

龙宿这回是反应过来了，脸蓦然一红，恼道：“都说没有了，汝一直问烦不烦？”然后他气恼着挪了一挪棋盘上的棋子，恨恨道：“别想借故转移吾注意力，将军，汝没戏了。”

等这恼劲一过，他金眸一转，突然心情大好地晲着剑子，反客为主道：“要不然汝告诉吾还有什么？”

剑子本是看着棋盘认真思考应对，冷不防被龙宿这么问一下，尴尬之余还觉得莫名不痛快，便随手丢下棋子，往后靠上廊柱，一副不打算继续对局的样子，却也没有开口认输，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只是在想，苦境美女众多，出身好、备受宠爱、身份高贵的不计其数，为什么偏偏是凤儿，真的仅仅只是因为她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吗？”说白点，穆仙凤再是受到龙宿宠爱，充其量也不是个侍者而已，用人类的标准来看，和冰楼公主的身份无可比拟。

“你怎知不是巧合？”龙宿无所谓地应了一句。

剑子突发奇想道：“你说，冰楼公主到底在一珠千耀中看到了什么？”

“你想说什么？”

“这么，” 剑子枕着手望向屋檐，“哎呀，王子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呢？”

穆仙凤听了，别有深意地看了剑子一眼，掩嘴偷笑道：“剑子先生说得没错。凤儿也觉得自己受的是无妄之灾，公主确实找错人了。”

然后，她看到剑子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干咳两声，目光变得柔和了起来，忽而忆起了很久以前的过去，怀念道：“呵，每个少女都有过那样的时候呢，只是，”

那时候，她家主人外出寻找默言歆，将她留在疏楼西风顾家。当时疏楼西风西风初建，结界并不如现今牢固，需要她的灵力加持才能维持形态。有一日，素贤人将重伤的剑子先生送到了疏楼西风，希望她家主人代为照顾。剑子先生被送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稳定下来了，只需静养就好。疏楼西风是龙宅，又有结界守护，再加上她家主人素来重视剑子先生，素贤人才会将他移送过来。然而，她日日夜夜坐在剑子先生床边，仍是担心得不行，思前想后了很久，终是将剑子送到不解岩让佛剑大师暂时照看，自己则丢下了疏楼西风的一切，匆匆外出将主人寻回，就只是希望她那无所不能的主人能再次确认那人安好。

春日里花开是自由，花落则随风。

苦境的春日年年复年年，然今年春岂是去年春，来年春又已非今年春。

她侧脸看向院子外秋意渐渐入侵，恍然发觉春日已过了很久了，不由道：

“过于想要留住永恒的春日，就看不清春去冬来，时节变换了。”

终

牡丹盛宴后第二日，豁然之境的茅庐小院里，琼花开得正盛。

穆仙凤站在茅屋外，心不在焉地对着琼花树，看琼花似雪飘零，如蝴蝶般无力地飞落地面。自道观回来后，她就被安置到豁然之境，连精心准备了很久的牡丹会都被禁止参与，便一直处于这种消沉的状态。

不知何时，剑子已回到了豁然之境，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她身后。

“傻愣愣站着，在想什么呢？”

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有一瞬怔然，然后垂下眼帘，忍不住问道：“主人这是不要凤儿了吗，因为凤儿一时心软，让邪祟附身，给主人添麻烦了。”她想，不仅仅霜旒玥珂，她也怕被抛弃，不同的是，她会战战兢兢，会迎合，才会惯了随波逐流，只求一夕安稳。

“怎么会，”剑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安抚道：“龙宿他不过是气自己没有保护好你而已。”

“是么？”穆仙凤更是难过了，“明明是凤儿没用。”

“龙宿他啊，会把自己重视的一切视作自己的责任，”剑子说着皱了皱眉，忍不住喟叹道：“这茫茫六界，能让他如此自责的，大概就只有你和默言歆了。”

“剑子先生真是爱说笑。”穆仙凤轻笑了一声，沉郁稍有缓解，但还是不由得难过道：“那主人为何不让凤儿回疏楼西风侍候。”

“你这么聪慧，还看不出来么？”剑子叹气道：“这豁然之境的灵气充沛，更适合你调理恢复。”说完，他感到穆仙凤仍解不了忧伤，便打趣道：“哎呀，凤儿这是跟得龙宿太久，都染上伤春悲秋的坏习惯了。”

这会儿，穆仙凤终于被逗乐了，忍不住笑了出声，复又怅然道：“是啊，太久了，都习惯了。”

剑子听穆仙凤这么一说，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穆仙凤年幼时的事，一时好奇就问：“当年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云游？我看你明明很感兴趣。”

穆仙凤咯咯地笑了两声，道：“当然想啦，凤儿小时候最喜欢剑子先生了。”

“小时候，那就是说现在不喜欢了？”

“自然喜欢，所以主人才老说凤儿偏心嘛。”

“龙宿总是小心眼。”剑子可有可无地抱怨了一句，又道：“有凤儿陪在龙宿身边我很开心。”

“凤儿知道。”穆仙凤低低地笑了，想了想，又说了一句，道：“所以凤儿不想剑子先生为难。”回答的是剑子先前的问题。

“怎么会？”剑子怔了一下，不明所以，便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吗？”穆仙凤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下剑子，突然掩嘴笑了起来，意味深长道：“因为要是我跟了剑子先生，剑子先生就要另外找理由来见主人了。”

所以，要是真答应，说不定才会被留下呢。

剑子失神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马上别开了眼，磕巴道：“说，说什么呢？”然后他又看向穆仙凤，一本正经道：“有一只凤凰跟在身边多有威风，怎能拱手让给龙宿，你说是不？”

穆仙凤笑得更欢了，道：“这就是主人常说的人类最擅长的‘欲盖弥彰’吗？”

剑子立即痛心疾首道：“果然一开始就不该把你交给龙宿教育。”

穆仙凤见了才要笑出声，忽而一阵强风刮了起来，他转回身，看到漫天的飞花被风吹得更是狂乱了。

感觉到有乱花沾到了头发上，她自怀中取出一把手镜，对着镜子将头发上的落花一片一片拈走。末了，她竖着镜子东照照西照照，最后定格在了一个方向。她安静地看着镜中正昂着头欣赏飞花的剑子，目光柔和了下来，似有时光长河在倒流。然后，她说：“先生一直在看，凤儿也一直在看。”

剑子收回视线，看向穆仙凤，不解道：“看什么?”

穆仙凤笑了笑，将手镜纳入衣袋，抬头看阳光透过琼花间隙，稀稀落落地洒下地面，轻快道：“看着春日里琼花开得正好。只是，”

她闭上眼，感受着琼花香气，将手随意搭在身后，漫步入雪白的花雨中，神情已是释然，道：

“只是可惜了。”

（穆仙凤冰楼公主篇完结）

[ 此帖被ltian28在2021-07-06 11:2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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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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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序

日月蝶月篇 – 兰花引

序夜兰引路鬼敲门

苦境中原和北域的交界有一条恒河，清澈见底，似能洗净世间一切污垢。河水流过人迹罕至的山林。林中深处有寺庙，晨钟暮鼓，钟鼓清灵，盘桓林中，久久不散。

不知何时起，山脚河畔多了个草庐小院。

月明星稀，夜林寂静。草庐内，主人家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他眉头深锁，额上布满细汗，背后衣衫湿了大半。忽而一阵凉风吹入屋内，冷不防舔过他的颈脖。他浑身一颤，惊坐起身，止不住喘息。

等顺过气后，他并没有重新躺下继续睡眠，而是下床来到窗边，将半掩的窗子推开。恒河吹来的风干净清新，能吹散任何污垢邪气。

很快，他突然感到了一丝违和的气息，本能往气息传来的方向瞥过去，不期然看到墙角长了一株盛放的粉紫色蝴蝶兰。兰花在月华下发散着淡蓝色的微光，颇为灵异的感觉。他并不记得自己的院子里长有兰花，心一惊，立即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花已经不见了，而那股不自然的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之后他没大在意，也没进一步查看，毕竟恒河一带灵气充沛，时不时会聚拢些微小的自然精灵。主要是，他心思并不在那，还陷在方才的噩梦中。

梦中，他独自一人，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苦寻不得出路。漆黑之中，他看不到想要追逐的人，别的人也看不见他，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忽地，身后传来气流旋转的声音，他一惊，本能回身，还没来得及反应看清，就被一支利箭穿胸。是一支普通的白翎羽箭。箭身靠近羽翎的地方刻着一朵淡紫色的莲花，箭头萦绕着白莲的清香、熟悉的灵力、以及能置人于死地的咒术。他认出了那杀咒。是他下的，为了他的不忿，为了让一个人至死都要记住他。然而，这咒术却返还到了他的身上。

似不愿再想下去，他皱了皱眉，回身来到衣橱前，自衣橱底部的暗格深处，搜出了一样用秀了月字的纱帕包裹的长形物件。然后，他来到书桌前，将其平放其上，缓缓揭开纱帕，里面露出了一支细长的白翎羽箭——正是梦中贯穿他的那支羽箭。箭上已经没有任何灵力咒术，除了箭身上的莲花印记，和普通的羽箭没有什么不同。

是什么预兆罢。

这么想着，他伸出手，用指腹轻缓抚过箭身。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夜半无人鬼敲门。

就算不是鬼，也非是什么好事。他警觉心方起，门外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好友，是我。”

认出声音的主人，他一下放松了下来。他点亮烛台，披上惯用的黑色镶金边纱袍，走去开门。

他才开门，还没来得及认清来人，脸上笑容一滞，一只手已穿过胸膛。

偷袭的人身穿红黑色系为主的儒袍，分明女儿身，却非要男子装扮。

身受重创，他双眼一瞠，倒下前，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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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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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1

（1）一代忠烈归尘土

苦境中原有忠烈王府，府内住了全中原最具公信力的人物——忠烈王笏君卿。

晚春已尽，初夏降临，清晨的风仍透着些许凉意，天开得还是晚。鸡还没啼鸣，仆人便已起床张罗打点。虽是如此，府内仍是冷清，还沉浸在夜晚的静谧中。

不知何时起，空气中渐渐飘出淡淡的血腥味，若有似无，感觉是噩梦后惊魂未定而产生的错觉。

啊——

倏地一声尖叫，落在院里的雀鸟“哗”地一哄而散。

声音来自忠烈王的书房，尖叫的是负责打点早起洗漱的侍女。

书房的门开着。门外水洒了一地，水盆翻滚着，侍女一脸惊吓，跌坐门外，手抖着指向门内，再发不出半点声；门内血溅了一地，房间的主人睁圆了眼，歪头趴在书桌上，血自脖子裂口处泊泊流出，再说不出半句话。书桌旁站了个人，背对着房门，高挑瘦削的身形，一身红衣，左臂膀上别着只大红蝴蝶，手中握着剑，剑柄也别着蝴蝶，颜色和剑锋上的血一样红艳。

侍女本是到卧室伺候忠烈王起身，在卧室找不到人，便转到了书房，不料想这一开门，就看到眼前的噩耗。

府内的侍卫很快围了过来，将房门堵了个死。这时候，一直毫无动作的红衣人才回过头，看向门外的人，不轻不重地丢下句“笏君卿是我杀的”，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翻窗而去了。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等那人已脱逃，房内只剩下一具染血的尸首，领头的人才回过神来，震惊道：

“那、那是阴川蝴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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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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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2

（2）无边月夜花戏蝶

疏楼龙宿宅——疏楼西风，琳琅小院。

这是个偏僻的小院，坐落于疏楼西风深处临山的位置，格局非常小，结构简单，一房一堂一院，边角上还有一座小凉亭。院里清一色栽满了蝴蝶兰，一朵朵粉蓝色的兰花争相绽放，风一吹，就像无数蝴蝶在细长的花梗上起舞。

此时此刻，龙宿正在给蝴蝶兰浇水，剑子则坐在石桌旁看着，很是无聊的样子。

看来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忠烈王遇刺身亡，中原乱成一团，牛鬼蛇神都在声讨杀人凶手阴川蝴蝶君，一向好管闲事的剑子竟待在疏楼西风无所事事，而惯常不知会斜躺在哪的龙宿竟在亲自给花浇水。

这时的剑子瞧着有些脸色苍白，倚着石桌入定，但一张嘴却半刻没有停歇，在给龙宿絮絮叨叨近期苦境发生的事。反观龙宿，就只在那人走进院子时分神瞥了一眼，便没再搭理，任他一直说，自己则继续在花圃旁给花浇水，顺便检查一下花朵的生长状况，双唇保持着一贯礼貌而不失优雅的微笑。

等剑子消停下来，他才可有可无地总结了句：“所以汝就被蝴蝶君刺伤，还让他逃了？”

不偏不倚戳到了剑子痛处。

剑子一听就不乐意了。主要还是为了龙宿这爱搭不理的态度。这会儿可不是他主动造访疏楼西风，而是被龙宿强行带回的。中原事忙之际，他确实没有游手好闲，也应号召追捕蝴蝶君去了，还受了点伤，才想回豁然之境稍作休整，却冷不防在自己地盘被一只邪灵偷袭，不及防备下，受了重创。好巧不巧龙宿出门遇上，他便被不由分说带回了疏楼西风。然而，这龙将他安置好后，直到他调息结束都没再出现关心，这算个什么事儿。

刚才他虽一路说个不停，其实在暗中观察龙宿反应。他早就发现这龙今日微笑时，嘴角比往日里高了些，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事，心情愉悦得都压抑不住自己嘴角了，心里便不由得起了些防备。毕竟能让这条龙感兴趣的，通常不是什么正常之事，多事之秋，可别节外生枝才好。他估摸着应该和这院里的兰花有关。能劳动神龙大人亲自照看，这花肯定不简单。而且，凤灵侍者穆仙凤领他过来时曾透露，龙宿近段时间经常往这院子跑。

还有就是，龙宿这般光顾着花，把他晾一旁，他看着心里就觉得不快活。于是，他一手捂上胸口，装模作样一皱眉，故作不适地轻哼了一声，不出所料就见龙宿回身投来关切的神情。他心下得逞一笑，立即垮下来，夸张地哀怨道：“痛、痛、痛。在好友心中，受伤的剑子竟还不如兰花，真真令人心痛。”

龙宿第一反应就是冷冷睨了回去：真亏他刚才还紧张了一瞬。然后，他似忽地想到什么好事，金眸一溜，扬手化去花浇，换成折扇，来到剑子对面坐下，坏笑着挖苦道：“实话说，汝确实比不得这兰花矜贵。”说着他“刷”地一下展开折扇，挡了大半张脸，故意将扇上画了“蝶戏兰花”的一面对向剑子，金眸一弯，笑意更欢了，意味深长道：“这花可是难得的稀客托吾照顾的。”

剑子心里“咯噔”一下：龙宿眼高于顶，离群惯了，能让他称之为访客的，肯定不简单，难得的稀客就更麻烦了。于是，他下意识瞄了一眼院内唯一的屋子。房门紧闭着。不是他错觉，他刚走进院子就感觉到院内有别的气息存在。他顿时警惕了半分，看向龙宿，不动声色地探问道：“哟，哪位贵客这么大面子，能劳动神龙大人亲自顾花？”

龙宿先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很快又弯起眼眸，嘴角翘起，竖起食指贴到唇上，故作神秘道：“呵，自是能给龙宿带来趣味的人。”下一瞬，他敛起所有笑意，狠狠剜了剑子一眼，凉凉补上后半句：“当然和总给吾找麻烦的人待遇不同。”

说完，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走到屋前推门入内，将窗户一一敞开。屋内结构不复杂，面积也不大，门窗大开后，外面的人能轻而易举看清屋内的情况。然后，他自柜中取了些许茶叶，才回到院里重新与剑子对坐，自然而然道：“哎，好好的兰花院子久了不用，是该通通风才好招待客人。”

剑子听后颇为尴尬地收回视线，不由自主干咳了一声，哪知一时没注意轻重，是真牵动了心肺的伤，顿时猛咳了好一阵才收住。龙宿见了立即露出担忧的神色，本能想要靠过去给他顺气，却硬是按了下来。他很快掩去关切之色，只是给对方倒了杯热茶递上，见他喝了茶顺过气后，才暗中松了口气，转为一脸戏谑，揶揄道：“哎，瞧汝咳成这样，确实需要人照顾。所谓术业有专攻，吾可以将汝移交给慕少艾。”

慕少艾是苦境有名的神医，自言能向阎王讨命，传说中他自己的命就是向阎王讨的，所以即便不修仙不修道，也能比一般人活多几百倍，苦境至今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年龄。

龙宿说着，又邪笑着多补了一刀，道：“吾可以顺便把汝是怎么很不幸让蝴蝶君逃掉的事一道转告了。”

这是龙宿在短短一刻间第二次往剑子同一个伤口上撒盐。

剑子顿觉郁结，却只是半真半假抱怨道：“笏君卿死了，疑凶是蝴蝶君，慕少艾要为笏君卿讨公道，你这时候将我送过去，是送去就医还是送人头？真真是没良心。”

中原有句老话，宁可遇到百鬼夜行都不要招惹中原笏门。笏门一脉是什么？是中原最具公信力的仲裁世家。笏门一脉虽为人类，却能通灵，可仲裁审理非人类的纠纷。然而，笏门的公信力不仅仅源于其世代功绩，更源于中原各路人神魔妖鬼精怪的认可。作为凭证，不少有名望的还在府内公堂的牌匾上留名，素还真和剑子就不用说了，就连龙宿的名字也留名其上。当然，少不了不死神医慕少艾。在中原，得罪了笏君卿，就等于得罪了牌匾上的留名者。

然而，蝴蝶君这回不仅招惹了，还把人给杀了。

牌匾留名者中，慕少艾和笏君卿私交甚笃。笏君卿的祭仪上，慕少艾一马当先站了出来，誓要为笏君卿讨回公道。剑子应召加入，如今却轻易让蝴蝶君逃了，对慕少艾肯定不好交代。

“呵，疑凶是吗？”龙宿却蔑笑了一声。

笏君卿被杀当天，蝴蝶君就明目张胆地站在尸体旁，剑还滴着血，众目睽睽之下翻窗逃了，现场不止一人看到，确实是“疑凶”。

“有意思吧？”剑子也不解释，笑嘻嘻地看着龙宿，一脸不怀好意地问：“你猜这消失了一百八十年的小蝴蝶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

剑子口中的小蝴蝶就是阴川蝴蝶君。阴川蝴蝶君是只修为高深的蝴蝶精。这蝴蝶似乎颇喜欢人的世界，曾混入人中，过着人的日子，做收钱买命的杀手生意，在人族黑市混出了些名气。鉴于他活得像个人，也还算遵守人的规则，本身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妖类，像素还真、剑子之类的正道除魔高人就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一般的除魔驱妖者拿他没办法，不想自找麻烦，也懒得管他。直到约莫一百八十年前，他突然销声匿迹了。有传言说他死了，毕竟杀手生意做多了总会自招死神，也可能终是被能人给收了。没想到这只蝴蝶失踪后再出现，竟是收了笏君卿的性命，也不知是应了谁的买卖。

“不猜，无聊。”龙宿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给剑子递上一杯的新茶，冷淡送客道：“喝完汝也可以离开了，省得碍眼。”

剑子却一反常态，没有进一步忽悠，只是又将手抚上胸口，一脸哀怨地夸张道：“难道你没看出我功体未复吗？堂堂神龙大人竟要赶走一个受伤的人？”

“那就留下来。”

龙宿很快接了句，剑子就闭嘴了。

他见龙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几乎要将他整个儿看穿，尴尬之余，马上厚着脸皮扯东扯西转移了话题。等他慢悠悠喝完杯中茶水，便随口找了个由头，顺理成章离去了。

龙宿难得善解人意，并没有多做留难，顺着剑子的话到最后，再意思意思故作挽留，便放人走了。等剑子离去后，他才真正松下来，悠闲地重新为自己泡一壶热茶，倒上一杯，转着茶杯，低头看杯中水纹扩散，冷笑道：“呵，真当吾眼瞎看不出来？”接着，他又皱起眉头，露出些许忧心的神色。

他自然知道剑子是故意涉入追捕，然后借故放走蝴蝶君，更是有意负伤示弱，看能不能引出笏君卿之事的暗手。而他会出现在豁然之境救下剑子，纯属巧合，不过是因为他忽而感受到豁然之境出现了同族的气息，一时好奇去看，这才正好赶上剑子遇袭的情景。他与那偷袭的邪灵短兵交接，虽然强横，但还不至于到能偷袭重创剑子的地步。更何况，那邪灵正是他所感受到的龙气的载体，剑子最拿手的屠龙之技正好克制，然而剑子却未使出绝技，才会接连被压制，逐显败象。事实上，自血龙湖再遇剑子，他再未见过剑子使用屠龙绝技，这曾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还有就是，剑子看到他出现时的眼神，他确实看不明白，是意外、惊喜、还是，怀疑戒备。

他和剑子如今粉饰太平相处，看似亲近，却从未心无芥蒂地彼此信任，至少在他这一方面是如此。即便他总跟自己暗示，不欲与过去有牵扯，选择遗忘，要与剑子以新的身份相识相交，但他心里明白，故作无事并不代表过去的伤害和冲突就不存在了。他是如此，剑子亦然。

他在原位坐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仍坐在那。

夜空上，明月高照，流云缓慢流动，时不时遮掩了月华光芒。地上的影子似乎随着月色的忽明忽暗动了动，细看又觉不过是流云淌动的错觉。

他抬起头，看明月在云中穿梭，时而出现，时而又掩去踪迹，忽而有感而发道：

“蝴蝶也好，花也罢，暗夜里，都希望月亮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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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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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3

（3）夜林阴火鬼屠村

剑子才回到豁然之境，就遇到了全苦境最嚷嚷的神仙——秦假仙。这家伙是全中原乃至整个苦境最不务正业的土地，从不记录跟进地界内住民的迁移情况，只爱到处收集传扬六界八卦。

他一见着剑子就匆匆忙忙迎上去，一脸喜出望外，伸手要去拉，口中咋咋呼呼着“你回来得正好，老秦我正要找你”。

剑子本能闪身避了去。他在龙宿以外的人面前十分讲究交往的礼仪和距离，最忌与人拉拉扯扯。然而，在秦假仙扑空差点栽到地面时，他还是好心伸手将人扶了回来，顺便补上一句迟到的寒暄，继而温言关心道：“你还好吧？见你神色匆忙，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秦假仙被晃了一下，懵了半瞬，猛地一回神，赶忙扶紧剑子手臂，惊乍道：“剑子，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屠村了！”

然而，他怪叫还没完，就整个儿被剑子拎起，还没反应发生了什么，便“咻”的一下飞了出豁然之境。

在秦假仙的指引下，两人很快来到了中原西北，邻近北域的一带，秦假仙口中村子就在附近。两人御剑天上，远远就看到林中有火苗直冲天际。火仍燃着，但火势已经很弱了，暗红色的余火在夜幕下扭曲成诡异的形态，活像妖魔鬼怪在夜幕下张牙舞爪，要灭不灭，十分渗人。

不是人间的火焰。剑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秦假仙所说的村子在起火。

奇怪的是，村里燃着大火，却不见有烟冒出，村内亦没有被烧焦的痕迹。火中冒着阵阵阴冷邪气。两人落入村内，被烈焰包围，却丝毫感觉不到火应有的炙热，反像是落入了冰窟。城内一片死寂，尸横遍野，没有活人的气息。大概凶手已经离开了。更诡异的是，甫经惨烈的屠戮，村里别说冤魂，连半点残魂的气息都没有，虚无得可怕。

剑子皱了皱眉，当机立断来到村子正中心，饱提真元升到半空，自广袖中抽大把咒符，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轻靠在唇上，念了一长串咒语后，手一扬，把咒符散射到村子各个角落。不一会，村中的余火就在挣扎中被咒符吸收了。

然后，他和秦假仙在村里转了一圈，果不其然，没剩半个活人。明明大半夜，多数尸体却是倒在屋外，交叠在一起，维持死前互相拉扯的姿态，面目狰狞。尸体上留着大大小小的伤痕，衣服被扯得破烂。剑子仔细检查了尸体，发现尸身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而且尸身上的伤口不像是邪祟或野兽精怪撕咬造成，更像是人互相扭打抓咬时留下的。更诡异的是，尸身里连半点魂魄存在过的气息都没有，像是被吃干舔净了一般，只剩空壳。

等检查得差不多了，剑子才转向秦假仙，开口询问：“你怎会遇到这事？”

其实剑子想问的是秦假仙怎会凑巧出现在这一带。他们如今身处的林带虽然仍属中原地界，但已经十分接近北域。西北一带密林山地多，地形复杂，人烟稀少，人类分布十分零散，反是山林中隐居了不少精怪妖魔，并非中原通往北域的主要交通要道，一般旅人如果不是另有原因，很少会经过这一带。重点是，这不是惯了热闹的秦假仙会活动的范围。

秦假仙向来心大，自然没注意到剑子问话中的警惕和怀疑。他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偷瞄对方一眼，才支支吾吾地透露：“那、那个，还不是因为笏君卿，你知道的。”

“噢？我该知道什么？”剑子白眉动了动，笑得十分和善。

“这、这，”秦假仙被这笑冷不防一吓，脖子一缩，咬咬牙，决定伸头就是一刀，道：“哎，剑子，老秦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笏君卿的死肯定有猫腻！凭老秦我行走江湖数百年的直觉，小钱蝶肯定不是凶手。可我人微言轻，说了也没人信。哎，连你和慕少艾都瞎了眼要追杀小钱蝶，呃，”他说到这，气势马上弱回下来，挠着头，抱怨道：“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想去找素还真参详参详嘛。毕竟他和笏君卿私交不错。”

剑子心下默默否认了秦假仙的说法，但他已经明白秦假仙会出现于此的原因了——前不久江湖传言，失踪已久的谈无欲出现在北域，素还真亲自过去核查消息来源了，秦假仙这是要去北域找他，才抄了西北一带的近道。

要说素还真和谈无欲的纠缠，真可以说到天荒地老都说不完，但总结下来就五个字——自尊心作祟。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约莫一百年前，谈无欲与素还真以中原形势为赌，谈无欲为了赢，不惜与邪魔妖鬼合作，间接害死了不少无辜生灵，最后素还真忍无可忍，亲自揭破谈无欲的阴谋，向全中原公开谴责了谈无欲的恶行，誓要亲手讨伐谈无欲，当然，谈无欲虽是惨败，但还是逃了。后来，谈无欲气不过，就对素还真下了天下最狠毒的杀咒，要置素还真于死地。可最后还是素还真技高一筹，将杀咒转移到自制的羽箭上射了回去。众所周知，咒杀被打回头可是会要命的。那之后，谈无欲仿佛人间蒸发了，再无任何音讯，知情的人都认为他该是被咒杀反噬死了。而后素还真也再没提起过这个人，仿佛这个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师弟从未存在过一般。当然，这事儿传到了江湖，又是另一番解读。苦境谣言纷纷，说是谈无欲嫉妒素还真重视叶小钗，因爱成恨，要咒杀情敌，反被自己所爱的人击杀，当真可悲，连一直在素还真身边跟着的屈仕途都差点信以为真。由此可知，小道传闻就是不可信。然而，素还真还是因为江湖传闻的一句话，决定去北域一寻谈无欲，自今还未回到中原。

秦假仙这边话已经开了头，就收不住了。他说得激动，便抬手狠狠拍了下剑子的胸膛，幸灾乐祸道：“剑子，你让蝴蝶君逃得太好了，老秦我不得不说你被捅得好……”可他还没说完，就被冷眼一扫，立即住了嘴。

这都什么话啊……

剑子是真无语。他内伤还没痊愈，刚刚又耗神扑灭整个村内的阴火，还没调整好就冷不防被秦假仙往胸口没轻没重来了一下，一时没忍住，血沫就从嘴角溢了出来。秦假仙见了登时就被吓得倒退了两步，一脸担忧，又活像见了鬼的模样，剑子看在眼里，是真不知道该好气还是好笑。他随意用衣袖擦去嘴角残血，揉了揉眉心，再次重复了先前的问题：“所以说你到底是怎么遇到屠村这事的？”

秦假仙估计是被剑子突然呕红吓狠了，不敢再东拉西扯，直接回到原题。

原来事情是样的。约莫两三个时辰前，秦假仙正连夜赶路去北域，忽然看到山里隐隐燃起了火光。这火光看着不对，他立即起了警醒，毕竟他什么都不行，就只有直觉特别灵光。于是他留了记号，就用土地特有的缩地术瞬移到了豁然之境找剑子帮忙。在中原，秦假仙遇事需要帮忙，第一顺位肯定是去琉璃仙境找素还真，退而求其次就是去豁然之境找剑子了。毕竟他能拿得出手的、能力高、又爱管闲事的，就是这两位。再者，拉到了这两位中的其中一位，就会顺带拉出其他人。现下素还真不知所踪，他自然就找上了剑子。

剑子马上捉住了重点，问：“你这是看到火光就来找我了？你怎知不是普通的失火？”他分明记得秦假仙在豁然之境说的是屠村，虽然结果也没走差。但就是这样他才觉得更可疑。

“呃，我也是猜的。”秦假仙被剑子逼视了一眼，又倒退了半步，慌忙赔笑着解释道：“这事儿我本来是想等找到素还真后，回程时一并办了，可怎知就赶巧了。”

“什么事？”剑子皱了皱眉，心中莫名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听我说，我早儿刚到这附近，就觉着这一带人心惶惶，还莫名多了不少人类的官兵巡逻，虽然比起其他地方还是很少啦，你知道的，穷山僻壤嘛。你也知道，我就好个奇，便多事打听了一下。你猜怎的？”秦假仙故作神秘，挤眉弄眼整出个唬人的表情，森森然道：“近两三个月来，这一带已经有三个村子被屠了，听说是真·全村无活口。”

后来秦假仙简单打听了一下，整理线索后发现三个村子被屠的夜里都出现了诡异的火光。他虽是惊骇，但没细想，以为只是人类仇杀，有人类官府处理，不归他管，便先撒手不管了，毕竟蝴蝶君被追杀一事更为紧急，是要出妖命的。只是没想到，他本是想着赶路，没想到这路没赶成，倒是赶巧了。

剑子见秦假仙说得火急火燎，急着要赶去找素还真，就放他去了，自己接手此事，心想着，反正他现下暂时无事，也不急着追捕蝴蝶君，若素还真早点回来，他也能早些清闲。再加上，还有慕少艾。他早前跟龙宿抱怨慕少艾，那是玩笑。他清楚慕少艾为什么会先一步站出来表明立场。那人精明得很，肯定也看出笏君卿的死有猫腻，自会想办法兜着，用不着他费心。而豁然之境的偷袭，若是以他为目标，那他人在哪都无所谓。反倒是这屠村的事让他忧心，无论是人为还是鬼怪妖魔所为，他既然遇上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他心怀怜悯地将村人的尸体一一收埋好，等天彻底亮了，便开始在这一带走访打听。一段时间下来，他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异，和秦假仙早前搜集到的差不多——不自然的火光，以及不见影的凶手。

再进一步深入打听后，他才知道被屠的村子十分守旧，相对与世隔绝，和这一带的其他村子交流甚少，甚至带有敌意和轻蔑。因此，村子出了事也不是第一时间被发现，而且关心的人并不多。第一个惨遭屠灭的村子是谢家村，大约发生在两个多月前。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谢家村出事了，虽然有人曾言夜里看到林中隐有火光，但没人在意。直到后来有人入山打猎，误闯谢家村林地，闻到了恶臭味，才发现屠村惨案。接下来约莫一个月后，王家村也出事了，这回也有人在前夜看到了火光，但还是没人警醒，也是过了一两天才发现村子出事，还是因为某个织布房的人见王家村定了布料到期没人领，遣人送过去时偶然发现的。所谓有一有二必有三。又过了十来二十天，夜里再次有人看到林火。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更不敢靠近了。反正平日里关系也不怎么好，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送了命。只是到了第二天清早，还是有好心人去邻近的大镇找了官府。

这一带的村子接连出事，能不人心惶惶吗？任谁都摸不准自己的村子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受害者。然后就是剑子和秦假仙赶去的村子，叫石家村，离上一个村子被屠灭也不过十日出头的事。案发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接下来，剑子亲自去那几个被屠灭的村落查看了一下，没什么收获，反倒耗费了不少时间在寻村的路上。那些村子已被丢空，凌乱的打斗痕迹仍在，看着不像邪魔妖兽所为，倒像人造成的。村子遭大屠杀，村里却没有任何残魂怨魂滞留，干净得诡异。人若惨死，魂魄很大可能被困在原地无法转生。然后，他冒着大不敬，挖了几具尸骸出来检验，也一样，尸体里没有魂魄残留的痕迹，尸身上能看出搏斗挣扎过的痕迹，但一时难以辨认是怎么造成的。果然，太奇怪了。

离开村子时，他有留意村口的石碑，都是用同一种石料制成，形状相似，上面用同一种字体刻着村名，连雕工也同出一撤。

最后他来到驿站茶馆休息，赶巧得到了些关联。

是茶馆的伙计。那伙计不知从哪得知他在打听这一带的事，便借着送茶水，过来和他搭上了话。

伙计看着十来二十岁，有点痞气又有些叛逆的样子，整张脸上注释着“年轻气盛”。他眼骨碌碌一转，“嘿嘿”笑了两声，对剑子比了个要钱的手势，故意卖着关子吸引他注意。剑子虽不喜这类敲诈行为，尤其是利用别人惨事谋利的作为，仍是从袖袋里摸出一碇银，就看看这伙计能给出什么消息。那伙计见了银子眼睛一亮，一把抄过，放手心左看右看了好一会，还用抹布仔细擦了擦，才心满意足地收起来。然后，他欢欢喜喜地透露道：“道长您可真赶巧了，正好小的祖上也是来自这一带，只是很久以前迁出去了。”

“迁出去？整个村子吗？”剑子见问准了人，钱没白花，立即追问下去。

“当然。”伙计白了剑子一眼，“咱村说穿了就是一家子人，要迁当然一块迁。我姓李，我家到现在还叫李家村。”说着，他狠狠砸了下嘴，开始抱怨道：“不过咱家的麻烦规矩特别多了，连想在外找个心仪的姑娘都不许，烦死了。”他这么说着，用眼角余光偷瞄了一眼在茶馆外卖水果的姑娘，摊手总结道：“所以我就逃出来了。”

剑子见了马上就明了几分，但他更关心村子的事，便继续问回正题：“那几家被屠的村子也一样多规矩吗？”

那伙计看着势利，本质上是个单纯的家伙，经剑子这么一提，意识到自己说岔了，当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老实道：“大概吧。听老爷子说，咱村以前是和其他六个村子住这带，哦哦，就是你说的那几个，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了，薛家村和林家村。臭老头提起这些陈年旧事时还很自豪，说什么想当年西北一带的地都是咱的，没咱允许，外人都不敢住。哼，我听他说瞎吹。”他撇撇嘴，摆明了不信老一辈的说辞，而且很是不屑，“说得好似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样，不过也是听再人吹嘘。哼，一群过时、顽固、好面子的老古董。”说着说着，他又忍不住乱骂了一通，看来是对家里产生了极大的不满。骂完，他很快又露出些许忧心的神色，迟疑着问：“道长，你说，那几家的事儿该不会扯到咱家吧？这也呸巧了点。”那语气忽地郑重了几分，听着仿佛这才是他找剑子搭话的真正目的。

真是个有点小聪明又不坦率的人，剑子心中莞尔，对那伙计稍有改观。然而，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据我所知老村认地，很少般迁。你可知你家为何会迁出去吗？”

“谁知道，听说都一百多快两百年前的事了。”伙计对剑子翻了个白眼，将抹布往后一甩，搭到肩上，努力回忆了一下，道：“小时候老爷子好像说过这地不详，死过很多人。也不知是真是假。”然后，他又问：“不会有问题吗？”

剑子还是没有回答，又问：“那你还回来？”

伙计叹了口气，似是有些失望：“哎，听老人家唠嗑多了，总会好奇的嘛，没想到……”下一瞬，他又打起劲来，道：“算了算了，咱现在的目标是赚多点钱，然后、然后……”他说了一半，又偷瞄了一眼那个卖水果的农家女，脸“刷”的就红了。

两人一来一回又聊了几句，那伙计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没再追问村子的安危。

剑子将那伙计偷瞄女孩的事看在眼里，忽地觉得这般简单喜欢着一个人，为一个人奋斗付出的感情实在美好。想到这伙计很可能被屠村之事牵连，他神色不由凝重，思考着要不要提醒一下。然而，他最后仍是没有多言，等事情问得差不多了，又掏出了一碇银，递给伙计，浅笑道：“多谢。希望你心想事成。”

最后，他结账离开之时，又专门叫来了那伙计，欲言又止了一会，终只是自怀中取出了一枚简易的驱邪道符赠与他，说是有缘，让他带在身上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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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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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4

（4）日升月坠难重聚

素还真的莲香侵入疏楼西风时，龙宿正悠闲地斜躺在某处水榭长廊上，单手枕着头，吹着池风，闻着春末余香，惬意地浅眠。他不悦地眯开眼，就看到这位头顶紫莲冠、白袍上开满紫莲的儒雅公子立于水面。这位向来儒雅有礼的苦境救星竟没让守门侍者通传，就直接闯入了疏楼西风的结界，长驱直入到龙宿跟前。

这个时候，他才对龙宿补上一个大揖。

“未经通报就前来叨扰，十分抱歉。”他神色肃然，少见地直接提出要求，“但事出紧急，素某希望借助于龙族的追魂术。”

“找谁？”龙宿仍是半眯着眼，一副懒洋洋、不爱搭理的样子。

“谈无欲。”素还真坦言道。

谈无欲是谁，是和素还真并称日月才子的能人，曾和素还真以中原为局、掀起万丈波澜之人，苦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两人若斗局，就不容许第三者插足，更不会求助第三者。当年谈无欲要杀素还真，明知咒杀反噬的风险，却没有假手他人，所以素还真如今要找谈无欲，也不该假手他人，否则，便是输。然而，此时此刻，素还真却找上了龙宿。

六界众多追踪法术中，龙族的追魂术最为精妙，再加上龙宿与谈无欲有旧，追踪起来更为容易，除非谈无欲魂飞魄散不复存在，否则就算他躲到六界缝隙，龙宿也能将人找到。

为了谈无欲，素还真竟不惜求助于人，采取主动，趣味，实在趣味。

龙宿一脸玩味地观赏着素还真的神色，敏锐地自对方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焦虑，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丁点，也足以让他惊讶，因为眼前的人是素还真，是处事泰然、冷静得近乎无情的素贤人。然后，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虽然不明显，这人的衣襟发束较往日凌乱了些，袖口边缘似有被割破烧焦的痕迹，整个人看着有些狼狈，似是甫经历激战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就赶过来了。念及此他一扫早前的不耐，心情愉悦地轻笑了几声。

然而，他自认并非易于之辈，便留难道：“理由。”

要请龙帮忙，自然要满足龙的好奇心。

“我被袭击了。”素还真再次坦言，言简意赅。

“哦？”龙宿似乎并不惊讶，“那是正常。”事实上，熟识素还真的人听到这话都不会感到讶异。素还真号称苦境的救星，邪魔妖鬼的克星，遭怨恨是正常，被袭击、反袭击可以说是这人的日常消遣，要不然他家地精屈仕途也用不着在琉璃仙境设那么多精密奇怪的阵法护院。龙宿很不厚道地想，有时候他自己都会想去补上一刀。他想，要哪天他彻底和剑子闹翻，跟苦境对着干，第一件事就是要达成这个愿望。

只不过，这一回，他的不惊讶似乎还有别的意味。

然而，素还真并没有探究或是争口舌，而是简略陈述了自己的经历。

约莫大半个时辰前，他才回到中原地界，就被怨灵袭击了。这次回中原，他走的是西北一带的林地，主要是为了避人耳目，掩盖行踪。

他御剑穿梭林中，冷不防迎面撞上几道阴气，不得已迫降到了地面。他脚跟还没踩稳，那四道阴气便又快而猛地袭身而至。险险避过的一瞬，他马上判断出是四股不同的气息，一者燃而阴冷，犹如阴火，一者冷硬如金石，一者飘有淡淡的花香，而最后一道密度最高、力道最强劲、隐有实化趋向的，则蕴含龙气。奇怪的是，四道阴气一击不成就迅速四散离开，树林也跟着平静了下来。其实也说不上多险，不过是过于突然，他没来得及准备而已。而且，那几道阴气的攻击力很弱，只是森然怨气异常强盛。阴气划过时，素还真很清晰地听到了无数鬼哭神嚎的声音，像是阴气内囚禁了数不尽的怨灵。

就在他思考要不要进一步追查时，忽地有气流旋动的声音响起。下一瞬，一支利箭破空而至。

“就是这支箭。”说到此处，素还真一翻手，掌上平放了一支白翎羽箭。他将箭递给了龙宿。

龙宿坐起身，接过箭，仔细查看了一下，没发现任何异状，道：“只是普通的羽箭而已。”他自然是注意到了箭身上淡紫色的莲花印记。但他没有多做注释，就把羽箭还给了素还真。

正是这朵淡紫色的莲花印记，让素还真不由当场一愣，错过了避过攻击的最佳时机。就在羽箭要刺入胸膛的时候，他猛地回过神，一手抓住箭身，另一手张开，以掌心抵住箭头，近距离张开防御法阵，勉力抵消飞箭的冲力。两股力量相冲，防御之阵没来得及完全吸收飞箭的冲力，素还真被反弹出了数丈远，飞箭则反向脱手，在空中转了几圈后插入了地面。

“这是我射出的箭。”素还真不讳言道。

“哦？”龙宿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故意道：“看来是谈无欲‘以牙还牙’的杀局啊，颇有他的风格。”

素还真直接否定了，道：“不是谈无欲。”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脱险的瞬间，他的确有想过是谈无欲设下的陷阱。下一瞬他又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那几道阴气很明显不是有预谋的袭击。而且，想趁乱一箭射杀他？谈无欲隐匿了这么多年就想出了个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报复手段，真还不如当年下杀咒来得直接。这很明显不是谈无欲的风格。于是，他取回箭，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箭身上除了谈无欲的气味，还残留着淡淡的兰花香气。无论是羽箭上残留的花香还是那四道阴气，都让他感到莫名熟悉，只是他一时半会想不起在哪遇到过。毕竟苦境的事太多了，而他又太忙，记不了那么多。

“说不定谈无欲把箭丢了，然后被人捡到。”龙宿随口猜测了一句。

“不会。”素还真更是斩钉截铁道：“以谈无欲的个性，在扳回一局前，是不会丢掉这羽箭的。”

“呵，汝倒是了解他。”

“素还真欠你一个人情。”素还真不做口舌，收起羽箭，上前一步，又是郑重一揖。

这会儿龙宿是真有点被素还真的认真惊到了。他敛起玩味的神情，仔细观察了一下素还真，忽然想，确实，也不是太无聊。于是，他理了理衣衫，施展了追魂咒。

不一会，两人跟随咒术一同来到了中原和北域某处交界的恒河沿岸，在离河岸不远处的山脚找到了一个草庐小院。

两人才落到院外，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是自茅屋内传出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恒河的清风竟还没吹散这恶心的臭味。素还真一皱眉，先一步掠了入了草庐内舍。

屋内没有人，墙上和地上皆是大片喷溅出来的血迹，像黄泉河畔一朵朵绽放的彼岸花。血已干涸，呈黯黑色。素还真神色一凛，连忙四下搜索了一番：衣橱里留下的衣衫，书桌上的笔架墨砚，都是谈无欲惯用之物，数百年不变。还有桌面宣纸上的字迹，一捺尾巴勾起的那小习惯，和谈无欲的个性一样倔强，就是改不掉。地上最大的那滩血迹上，落了个用水晶做成的莲花头饰吊坠。原本晶莹剔透的莲花沾了血迹后，猩红得刺目。素还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吊坠，没多看，就将它纳入了袖袋。

面积不大的草庐内，除了血腥味，还满是谈无欲留下的万年果香味。就在这时，山林中传来了深沉而绵长的佛门钟声，不知是为何而敲响。素还真站起身，直挺挺地对着钟声传来的方向，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龙宿才跟着走入草庐。素还真什么都没问，龙宿却主动开口道：“追魂术就只能追到这里。”

素还真没有应声。

他在茅庐附近一带仔细搜索了一番，就和龙宿一同回了疏楼西风。

疏楼西风某个后院的后庭长廊上，龙宿和素还真隔着矮几对坐。

这会儿，素还真倒是沉静了下来，不复早前的躁进，似是接受了草庐内的结果，又似察觉了什么。此时他与龙宿交谈，脸上挂回了惯有的温雅笑意，说话客气而不失风趣，较早前多了些调侃，倒是回到龙宿熟知的样子。

自打回到疏楼西风后，两人就再没提及谈无欲。素还真不说，龙宿自然不开口。倒是龙宿，难得善心大发，见素还真初回中原，不清楚状况，便告知了他不少有关笏君卿身亡后的细节。素还真和慕少艾一样，和笏君卿有私交，不久前两人的赌局还是笏君卿仲裁的，一转眼，人就入土了。无论是怎样的生灵，只要有心，故人若不在了，心肯定不会好受，尤其是曾经关系密切的。他无妨再卖一个人情。

正事过后，素还真下了长廊与龙宿辞别，却不期然被叫住。

他投去疑惑的目光，却发现龙宿并没在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茶杯，似在沉思，又似在斟酌该如何开口。他等了好一会，才见龙宿皱起眉心，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听他故作随意地提议道：“那袭击汝的邪灵，吾倒是有个方向。早前，”他顿了一顿，才说下去，“剑子在豁然之境被偷袭了。袭击他的那股力量中蕴含龙气。”

龙宿的话停在了这。素还真不回应，不问，也不离开。果不其然，过了一会，龙宿接续道：“汝知道北域的北辰皇族在邻近中原一带有个北嵎王陵吧？龙族间近段时间有传言，说是沉睡在王陵山脉的守护龙突然没了气息。”

素还真一惊之后是一怔。他认真观察了龙宿一会，试探着问:“龙宿这可是在担心剑子?”

被戳中心事，龙宿终于抬起头，眯着眼看向素还真，似有些不悦，然后，他很快勾起嘴角，戏谑着反问道:“谈无欲这仇报汝是不打算报了？”

说完，两人立即视线僵持了起来。

过了会，龙宿难得先退一步，主动打破僵局，慎重地提醒道：“这么短的时间内，笏君卿死了，汝被袭击了，谈无欲被袭击了，剑子也被袭击了。汝说是巧合，还是另有联系？”

素还真马上听明白了，道：“如果另有联系，那还少了一个。”

“谁？”

“就是龙宿你啊。”

“怎么会？吾向来懂得‘退隐山林以待时清’的真谛。”

“哈，确实。”素还真轻笑一声，颇为耐人寻味地打量着龙宿，问：“不要紧吗，告诉我这么多？”

龙宿不置一词，取了案上折扇，靠上背后的廊柱，换了坐姿，又恢复了一贯慵懒的姿态。他缓缓拉开折扇，一下接一下地往胸口扇着风，无所谓道：“无妨。还不至于影响到游戏的趣味。”说完，他闭上眼，下了逐客令：“不送了，素贤人。”

素还真了然一笑，向龙宿作了个揖，便要转身离去。然而，没走两步，他又停下了脚步。他似临时做了个决定，再次折回到长廊前，翻手化出羽箭，放到了矮几上，道：

“素某此行不易，未免此箭折损，望龙首暂代为保管。”

说完，他也不等龙宿答应，便化入大气中不见了，只留下淡淡的莲花清香。

龙宿瞥了一眼桌上强买强卖的羽箭，“啪”的一下合上折扇，用扇柄敲了一下脑袋，颇为苦恼又无奈道：

“哎哎哎，怎么每个每个，不是喜欢拖人下水就是喜欢让人保管东西。麻烦，真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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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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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5

（5）无双道者夜遇袭

中原西北一带，七个古老的村子，谢、王、路、石、李、薛、林，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如今，石、谢、王、路四村已惨遭毒手，李家村迁离，薛家村和林家村不知所踪，着实令人忧心。

剑子接手屠村的调查后，便停留在这一带继续打探，却没有什么进展。附近村子的人只知道有石、谢、王、路四个村子，据闻是最早定居在这一带的老村，但对其印象不好，觉得这些村里的人怪里怪气，不喜与外人交流，极难相处。至于薛、林两村，他们闻所未闻，大抵在这一带新村落成前就已不在了，或许和李家村一般迁走了，也可能彻底没落丢空了。可无论如何，总归会留下些什么。

想到茶寮伙计提及七村曾同气连枝，他便回到已知的四村找寻线索，毕竟那四村虽是被屠了满村，但不是被洗劫一空。在翻遍了各个角落后，他终于在村中一些旧物里发现了古老的往来记录，其中记有薛家村、林家村和李家村的大体方位。他整合线索，花了好几天才分别找到这三个村子。说是村落，更准确来说应是已成藤蔓乐土的遗址。看植被的长势，村子大概已丢空有上百年了。李家举村搬迁，丢空纯属正常，而剩下的两个村子，他不能判断，是被遗弃，还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情感上，他更倾向相信这两个村子和李家村一样，只是搬离了，仍存在于世上某个角落。

太巧合了。同为最初的村落，以同一种形势全村覆灭，该得是上天开多大的玩笑才出现的巧合。

他在这一带绕了一大圈，终是回到了驿站茶馆。如今，他手上的线索就只剩下茶寮伙计的老家——李家村了。

他站在离茶寮不远处的林木后，远远看向茶寮，那个率直又有些叛逆的伙计正趁着休息时间在对卖水果的姑娘大献殷勤，而那姑娘显然也是有意，脸上带着女子的娇羞，甜美地笑着，很是开心的样子。没有算计提防，朴质纯粹的幸福，是他漫长一生中无论如何都歆羡不来的感情。

念及此，他难得任性，默默打消了向茶馆伙计探听对方老家所在的念头，心想着，再花费些时间也无妨，他总能自其他人口中套出了李家村的大概方位。

等剑子找到李家村附近，已是入夜。

大概是祖传的习性，李家村即便迁村了，也还是定居在比较隐蔽的山林深处。没有确切的地点，他只能在密林上空徘徊搜寻。就在他苦寻不到村落时，不远处林中冷不防冲霄而出一大团火，霎时烧红了大片天幕。火苗在夜幕中扭曲伸展着，像极了地狱里伸出的索命之手。

似曾相识的感觉。

剑子神色一凛，立即提气御剑飞去。

果不其然，有村子在燃烧，却又诡异的没有被烧焦的感觉。

村里纷乱嘈杂，却非是因为村里起火。诡异红火中，村民争相涌出屋外，面容狰狞，嚎叫着，互相撕咬着，不断破坏着。一阵又一阵虚幻的厉笑声在火中回旋不落，有男人声，有女人声，有老人声，有小孩声，波浪般此起彼伏，不知是疯狂还是恨意，就和村里人如今发出的声音一样。

饶是剑子，也不由被这般情景骇住，一时间难以断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村民陷入疯狂。但无论如何，他不能放任其发展。于是他不及多想，猛提一口气，要加速前往救援。

然而，他还没靠太近，就忽地感到浑身一颤，胸口猛地窜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狂躁。他没来得及运功抵御就双眼一花，感到天地幻变，冷不防看到一条受了重伤的紫金色巨龙赫然出现在眼前，被一群天兵天将用神兵架着，用捆龙索缚着，污血自龙鳞间隙泊泊流出，侵染得它华美的龙鳞失了光泽，只余下一片殷红。那巨龙正死死盯着他，鎏金般锐利的眸子染着血气杀意，透着要与天地同归于尽的狠劲。它猛地仰天长吼，开始了剧烈的挣扎，似要用尽最后力量，将所有敌人一同拉入地狱。

不，不要！！

剑子猛地听闻自己的呐喊声，顿感浑身血液沸腾，下一瞬手已不受控制拔出背上长剑，发狠了往前一挥，竟是斩向了缚龙的天兵天将。

然后，忽来一阵锥心之痛，将他从崩溃边缘拉回了现实——是魂魄被强迫抽离的痛楚。

执着古尘，他大喘着气，手心满是汗。

是本能，是欲望。

数千年前，他是真想不管不顾，救下泫禺，一同逃到一个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只是，他的理智不愿意放过他。

这虚幻鬼火所勾起的，是一个生灵心底深处最原始的本能和欲望，然后利用心灵空隙所制造的幻境来吞噬灵魂。他修为高深尚且着了道，更何况普通村民。只怕等这幻火烧得差不多，这些无辜的灵魂就会被吞噬殆尽。大概当时他和秦假仙到达石家村时，幻火已经烧完，不再具备活性，他才没及时发现端倪。连一丝残魂都不剩，太残忍了。

意识到自己大意，他立即往身上加了几层防御术法，才继续深入焰火中心。

他很快寻至火势中心，欲施术法直接扑灭幻火。只是这幻火正盛，非同石家村那般，简单几张咒符就能解决，于是他当机立断，展开大范围阵法，要召唤天水以灵力将火源扑灭。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结阵，数道阴风忽地自不同方向袭身而至，迅而猛，大概是幻火的本体。他虽接连闪躲，但阴风阴魂不散，源源不断，让他一时难以施为。越是高深复杂的法术就越需要稳定的结阵和施行时间，无法在不断回避攻击的同时完成。

躲闪数回合后，他灵机一动，故意与阴风周旋，巧妙利用闪躲，控制阴风的攻击节奏和进攻方向，同时保持自己处于火势中心。直到所有阴风汇聚到了同一方向，要同步折回头从相同方向进攻时，他才正面迎击，右手拂尘一甩，搭上左臂，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向前一指，迅速比划出咒阵，在阴风要袭身的瞬间，轻喝一声，两指竖起往前一顶，两层法阵同时展开，一层抵御攻势，一层进行天水召唤。

如预想一样，邪祟无智慧，只是凭本能攻击，它们撞向防御法阵后没有再次散开，而是和法阵较起劲来，为剑子制造了施展大型法术的时间。

随着天水咒阵的逐步成型，村子上空渐渐凝出水汽。同时，用以抵御的阵法逐渐透明，很快要支撑不住了。

若是往日，区区两层法术，以剑子的修为是小意思。坏就坏在他早前为了诱敌，保留了大部分伤势，抵御幻火本身又耗去了不少，这会儿强行正面接阵，牵动内伤不说，剩余的真气也开始捉襟见肘了。如今召唤天水的阵法加速消耗他的真气，防御用的法阵自然就弱下来了。但他这人就是敢拼敢赌，他瞅着逐渐透明的防护罩，估算等天水顺利降下，大不了就直接挨上一击，重伤难免，但死不了。

只是，他真气不济事小，运气不济问题才大。关键时刻，不知哪里又冒出了一道实影，御着凌厉龙气，凑热闹般也正面直冲了过来，力量之强，瞬间连着冲破两道咒阵，和那几道阴风一同撞上了他心口。咒阵瞬时反噬，他猛喷了一大口血，整个人被撞飞出村落数十丈。实影冲破咒阵的一瞬，剑子看清了它的面孔，是一张在阴风包裹下，往内凹进去的可怖面孔。他不会认错，这道实影就是不久前在豁然之境偷袭他的邪祟。

剑子强忍下腔中血气翻腾，勉强着陆，可还没站稳，那实影似和他有仇，再次袭身而至。而另几道阴风并没有一同追来，大概是受制于幻火的范围。

敌人减少本是幸事，他却反觉得不妙。那几道阴风是幻火本体，留在村内只会加快吞噬灵魂的进度。一想到这他就焦心如焚，却无奈被实影缠住，自身难保，更遑论回村里救人，心下大喊失策。

他和实影缠斗没一会，村内刺耳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暗夜里，风在吹，林木在响，却仍旧使人感到骇人的静。他明明在打斗，却感觉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

是死亡的寂静。

他心一惊，本能看向村子，见村中火光已然黯淡，变得和石家村一样，不由脚步一滞，半瞬分神，就被实影自背后猛地一击，腰杆往前一躬，大口鲜血自口中喷洒了出来，整个身体立即往前倾倒。着地的瞬间，他的手及时往地上猛力一撑，忍着伤势往旁一滚，险险避过实影的接连攻势。

这个时候，他很快判断出当下形势，自知伤势加重，体力真气耗损，无法长久撑持，最后看了一眼已然失去活性的幻火，心下无奈，狠狠叹了口气，忽地饱提内元，正面硬接下一击，借反冲力迅速拉开距离，站定立稳。然后，他再叹一口气，一手拔出古尘，一手快速结出一个古老失传的咒术，连同剩余的真气一同灌入古尘剑身，然后双手握住剑柄，往两侧一分，古尘化作双剑，剑招上手。即便他百般不愿，但如今实是迫于无奈——此招正是传中的屠龙之技。

然屠龙之技虽以屠龙得威名，本质仍是以身法、内功、招式为基础实现威力的剑招。他估摸着，以他所剩无几的力量使出此招，若是对付其他神魔妖鬼，甚至人类，效果不大，但对付龙族，相克效果加成之下，仍能在全力一击后制造出脱身空隙。于是他神色一凛，沉喝一声，便化被动为主动，直接攻向那实影。

两股力量即将相冲之际，顶上夜空忽地敞亮，彩光中开出一朵巨大白莲，一把紫蓝色利剑自莲心射出，插入地面展开真气屏障，削弱了实影的攻势。剑子趁势人剑合一，以屠龙剑招往实影身上猛烈一击，将其整个击飞到半空。同一时间，一道紫白人影从天而降，站到了剑子身边，将摇摇欲坠的剑子扶住。

那人莲冠道袍，淡紫色的莲花在衣衫上绽放——正是清香白莲素还真。

“小心。”

剑子重新站稳，轻声提醒了一句。

他话音还没落，那实影就解除了麻痹，一个蓄力再次冲了回来。在场有两人，它却很明显冲向了剑子。素还真当机立断挡上前一步，手一扬，原本插在地上的紫华剑落入手中。

眼看战局再起，那实影冲到一半，身体却突然透明了一瞬。然后它停止进攻，盯着剑子在原地盘桓了一会，就调头飞走了。

等确认实影不再回头，剑子再压抑不住伤势，连吐了几口血，亏得素还真给他灌输真气，才勉强稳定了下来。然而，他不及运功疗伤，就拉着素还真奔往村里查看情况。

幻火仍在继续，却已失去了活性，不再具备吞噬魂魄的能力。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原本还在疯狂叫嚣的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尸体，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尸身破烂，面目狰狞，连半点残魂都没留下。村里空荡荡，没有活人的气息，也没有鬼魂的气息，虚无的感觉，比起怨灵充斥的鬼城更为可怕。

屠村的真相已经很明显了。

剑子摇摇晃晃站稳，有些茫然地环视了一眼目所能及的满村狼藉，垂在双侧的手悄然握紧。他不知道那些村民在幻火中都看到什么，是怎样的欲望本能，是噩梦还是美梦，只是，这样退化成野兽般无知无觉的魂飞魄散，实在是太残忍了。素还真不知前因后果，只是光看这村里的惨状，也不由得一怔。他见剑子在发愣，便主动施术熄灭余火。等两人把尸体收埋好，剑子心情平复了，他才询问事情的经过。

正是交代完，剑子才奇道：“是秦假仙让你来的？”

“啊？”素还真一脸不解道：“怎么这么问？”他并没有遇到秦假仙。

“早前遇见他，说是去北域找你了。”若是往常，剑子肯定要吐槽抱怨说，要不是遇到这瘟神，他也不至于被卷入这麻烦。然而如今，他实在是没那个玩笑的心情。想到蝴蝶君被追杀之事，他猜测道：“你是为了笏君卿的事？”

素还真的脸色马上凝重了起来，点头回答道：“慕少艾传信给我。”

素还真待在琉璃仙境时，任何人都能找到他，一旦离开，却没几个能联系到他，和剑子的状态差不多。慕少艾是其中之一，秦假仙却不在其列。据说苦境七成以上的八卦，都离不了秦假仙的推波助澜。素还真甚至怀疑，他和叶小钗、谈无欲那毫无根据的三角情仇就是从秦假仙那传出去的。因此，虽然他不时要仰仗这土地的帮忙，但偶尔挺烦他的大嘴巴，心情不好时会故意躲着。他与谈无欲的恩怨，实在不想让秦假仙知道得太多。

剑子听后神情也不由变得严肃起来，心下琢磨着，素还真竟提前回来了，看来自己逗留西北一带的这段时间，蝴蝶君的事有了新变化，连慕少艾都觉得独木难支了。然而转念他又想，屠村的事他已插手至此，还让这一整个村子的人在他眼皮底下死去，光这一点，他就不能假手他人。

这会儿，两人各有心思，都不说话了。气氛一下就凝滞了下来。剑子不惯冷场，便想着要不要开个玩笑调节一下气氛。然而，他调侃之言还没出口，就似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轻喊了一声“坏了”，就不顾伤势，硬提功力化光飞了出去。素还真冷不防被吓了一跳，一头雾水，也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西北一带。

是剑子前不久喝茶的驿站茶寮。天还黑着，但边缘已泛了点白。茶寮前零零星星围了几个人。

剑子先落的地，远远看到有人围聚，气氛不太好，心下顿生不好的预感，便匆匆上前，挤了进去。

地上倒了两个人。正确来说应该是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男的趴在女的上面，面部表情猥琐狰狞，亵裤落到了半膝，阳具裸露在外，身上还隐隐燃着剑子熟悉的幻火。剑子认出，是早前给他提供情报的茶寮伙计。男子身下压着的女子，发髻凌乱，衣衫不整，裙摆的地方被撕破了大半，双眼无神地瞪着，脸上还留着浅浅的泪痕。是茶寮伙计心仪的那个卖水果的姑娘。

茶寮伙计的手半握着，露了半角的淡黄色道符——正是剑子留给他护身用的道符。

素还真随后跟了上来，看到眼前之景亦是大吃一惊。他见剑子入定般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便主动上前蹲下检查。他边查看尸身边剖析道：“嗯……这应该是刚刚那村里燃烧的幻焰……这个男子……嗯，果然，魂魄已经没有了。嗯？等等，女子身上还有些残魂，情况有些不同……”他见女子嘴边留了血痕，便撬开女子的嘴查看，道：“嗯……她应该是咬舌自尽，和幻焰无关。”等检查得差不多，他习惯性征询了剑子一句。然而，好一会他都没有收到回应，心觉奇怪，便回过头，这才发现剑子仍在失神地盯着地上的尸体看，状态有些不对。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冷不防就见剑子往前猛喷了一大口血，也不知是伤势爆发还是乍的，双眼一闭，整个人直直往前栽了下去。

剑子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他挣扎着了两下，不远处就有人解答了他心中的疑问：

“这里是驿站客房。你昏迷了好几个时辰。”

是素还真。他见剑子醒了，立即倒了杯水，来到床边递了过去。

剑子有些难受地揉了揉眉心，想到昏迷前的事，心一惊，猛地坐起，脑子一阵昏眩后，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想，要是他将这伙计送到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会不会那人就能躲过一劫；要是直接向这伙计探问李家村的方位，是不是可以省下寻找的时间，更早赶到做出应对。他想过留下这个和李家村有关联的人作为万不得已时的诱饵，他也担心这伙计抖机灵冒冒失失回村后打草惊蛇。所以，他只是留了枚藏了追踪术的道符。

念及此，他扯出一抹苦笑，沉默了好一会，才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低声道：“让你看笑话了。”

“你该感谢我没有直接将你打包送回疏楼西风。”素还真挑了挑眉，故意打趣了一句，也算是警告。

剑子听了一怔，没有如往常般反击回去，只是低下头，深深皱起眉头。

素还真知这人自责，无奈地摇了摇头，沿床边坐下，再探了探他的脉息，才真正松了口气，又故意调侃道：“你这一昏迷倒是好事，充分休息再搭上我的药，功体已经恢复了六七成，可以继续按原计划作死了。”

剑子还是低着头，没什么反应。

两番活络气氛，一向知情知趣的剑子都没有回应，弄得素还真也不觉尴尬了起来。剑子昏迷期间，他了解了一下西北屠村案的来龙去脉，知剑子涉入其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决定直接报告一下后续：“你昏睡的时候，我尝试着召唤了那女子的残魂。她大概死前受惊吓过度，灵魂过散，怎么都聚集不了，无法探询。我还回了趟李家村，没有找到你说的那两个村子的线索，可能早就不存在了，也可能迁村后彻底断了联系。我联系了秦假仙，托他调查。毕竟他是土地，对地面上的住民迁居都有记录。”说完，他还是不惯气氛太冷，便故意摆出一副“看我多体贴”的表情，叹着气哀怨道：“哎，本来还想让他在北域再找一阵子的。”

这时剑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便顺势装作被素还真装模作样的夸张表情逗乐，认真道了声谢。然后，他又疑惑道：“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李家村附近？”若是为了蝴蝶君一事，还不至于这么凑巧撞上。他估摸着素还真应该是特意来找他的，毕竟他曾给过素还真能联系他的追踪道具，以备不时之需。

素还真也不绕弯子，直接将自己和龙宿会面的事告诉了剑子，只是省去了有关谈无欲的细枝末节。末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剑子一眼，道：“所以龙宿让我来找你。”

剑子听后，唇角不觉上扬了半分，原本黯淡的眸子倏地一亮，想来是听明白了龙宿的用意。

然而，素还真却看着觉得硌眼。往日里他倒真不觉得，毕竟这两人眉来眼去、暧昧不清还不自知的状态，他从天界看到人界，早习惯了。

他想，大概是谈无欲的关系吧。这个早被他淡忘的人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才会一时被扰了心神，时不时揣摩着，若谈无欲真回来了，会不会像如今的龙宿对剑子那样，成为那个了解他、能在必要时默默给予支持的人。

选择回到人界，在这纷乱尘世打滚的上千年中，他遇到了很多“同伴”，但在他心中有特殊地位的并不多，尤以叶小钗最为重要。叶小钗可以做到不问缘由，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支持他。他们的默契来源于叶小钗无条件的支持和信任。然而叶小钗终究看不透他。他们间有决定性的性格和智力上的差距。谈无欲曾经也算一个。他们一同长大，保有最年少无知的纯粹时光。谈无欲对他知根知底，包括他心中最黑暗、最自私的部分。他们合作时也是无言的默契。然而，他们的默契却仅仅建立在智力上的匹敌，以及目的上的一致。他无法期待谈无欲无条件的支持，甚至无法不防备这人的背后捅刀。所以气极时，他甚至想过，苦境能人辈出，要找个智力层面上匹配的同道并不难，并非得是谈无欲不可。所以谈无欲失踪了，他便忘了这个人，再去找新的。

然而，百年后，这人又突然现了踪影。

于是，他就会忍不住想象谈无欲历劫归来的样子。

当年的神龙泫禺生性高傲，漠视六界法则，闹到全天界追捕，终是落了个自毁元神消弭于天地间的下场。然而前尘落尽，历劫苏醒后的龙宿，敛去了戾气，学会了体谅剑子，理解剑子，更愿妥协一些个人执拗，在必要时在背后给剑子提供支援。

他有些期待，要谈无欲也变了，就好了。但他是忘了，化身剑子的凌云仙君可是在这滚滚红尘不弃不忘、念念不忘苦等了数千年之久。

此时此刻，他暗暗鄙视了一眼满脸甜蜜还不自知的剑子，故意怄道：“龙宿说我们被偷袭和笏君卿的死有关系，让我来找你撞撞运气。他猜得真准。”

“嗯，确实如此。”剑子认真点点头，心情之好，便丝毫不在意素还真的话外之音，“听你的语气似乎有打算了。”

素还真一跟头撞上了软豆腐，无语之外还不觉有些气馁，便懒得再纠结下去，重新正色道：“屠村的事在秦假仙有结果前暂时是不会有头绪了，你不如和我去一个地方。”说着，他的神色愈发凝重了起来：

“如果我所料不差，可能要出大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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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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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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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6

（6）昔年五妖震中原

素还真所说的地方是忠烈王府。

如今的忠烈王府是冷冷清清，剩下的仆人没几个，落叶落花满地飘零也没人打扫。想来也是，笏君卿不在了，忠烈王府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也不知是诅咒还是什么，笏门一脉单传，第二个孩子不是流掉就是早夭，总之是无法顺利存活。笏君卿死前尚未成婚生子，如今人一去，笏门一脉就断绝了。

素还真和剑子来到府邸时，接待的人是笏君卿的亲信、府内总管——帝獒。笏君卿遇刺当日，就是他领人到了现场，亲眼看到蝴蝶君翻窗而去。打点完笏君卿的祭奠仪式后，他按笏君卿生前嘱咐，变卖了府中的财产，分给下人，便遣散府邸。他自己留下来，除了处理后事，还是为等笏君卿大仇得报。

得知两人来意后，他将两人领到了府内的卷宗房。

卷宗房面积空间不大，密密麻麻叠满了卷宗，书架上、台案上、地上，都有。帝獒率先走进房中，随手拿起了一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不无感慨道：“前些日子大人还说要扩建这卷宗房，没想到……”

素还真闻言也环顾了一眼满室的卷宗，不由唏嘘道：“哎，不久前笏君卿大人还帮忙仲裁我和慕少艾的赌约，一转眼人已经不在了，真是世事无常……”

他和慕少艾的那个赌约，还是不久前谈无欲在北域的消息传出来时的事。没过多久，一向得过且过、闲得一日是一日的慕少艾突然找上门来，说要和他打赌，要是赢了，就让他把苦境未结之事转手，去北域查探谈无欲那消息的真伪，心思昭然若揭。事实上，要说他一点儿都不在意那小道传闻，肯定是假的，毕竟那人是谈无欲，只是，他还找不到理由而已。既然慕少艾愿意多管闲事，做这个台阶，他何不顺水推舟。他俩把事情闹得挺大，还找上了笏君卿做仲裁。笏君卿也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很干脆就应了下来。结果就是，慕少艾赢了，他半报复半真心地把手上的活儿一股脑都丢给了这人，自己无事一身轻去了北域。

回忆起这段还不算太久的过往，就算他早看破生死轮回，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完全淡然。然而，他习惯性地快速收拾起惆怅的心绪，又看了下眼前这堆珍贵的卷宗，惋惜道：“这些卷宗可都是宝贵的历史文献，若王府不在了该如何是好。”

“我会留下来，找个合适的人托付。”帝獒想都不想，就直接宣誓般回答了。

剑子点点头，表示赞同，道：“就算笏门一脉断绝了，只要找到能继承忠烈王意志的人，就能将他的精神发扬下去。”说着，他觉得气氛有点沉，便瞟了一眼素还真，语带调侃道：“若遇到困难，尽管到琉璃仙境。”

素还真被噎了一下，很快会过意，接下话道：“噫，怎么说豁然之境才是首选。”

然而，帝獒仍是一脸沉重地摇了摇头，叹息道：“难。做忠烈王，做阴阳仲裁，难的不是通灵，不是明断是非，不是刚正不阿，不是不偏不倚，而是能拥有广纳百川的胸怀。更难的是，要同时为人和非我族类所接纳。那是笏门一脉一代代建立起来的威望和名声。”他深深叹了口气，似不愿再说下去，转回到正题，问：“不知素贤人此次前来是想找什么卷宗？大人过世后不久，慕先生就曾来翻查大人经手过的案子，并没发现任何问题。”说着，他看向剑子，又补充了一句：“当时剑子先生也在场。”

帝獒所言属实，剑子和慕少艾确实第一时间翻遍了笏君卿处理过的案子，并没发现有用的线索，也没翻到有关阴川蝴蝶君的记载。于是，他也向素还真投去了疑惑的眼光。

素还真解释道：“素某并非要找笏君卿办过的案子，而是要查一件约莫一百八十年前，笏君卿先人办的一个轰动中原苦境的旧案。”

素还真一说完，剑子立即有了联想，神色丕变。他和素还真经常合作，但再牵扯上谈无欲的就不多了，毕竟素还真和谈无欲开局，他是能躲就躲，免得引火烧身，而三人再加上笏门一脉，又是一百八十年前，真就只有那么一次。

“是北域五妖组炼魂事件吧？”剑子肯定道。

约莫一百八十年前，曾有五只精怪肆虐中原，杀人炼魂，在整个中原地界引起了极大恐慌。当年先是有不少村落城镇出现了人口莫名失踪的怪事，后来便是不少小村落整个整个消失。一开始大家以为犯案的是人类集团，大概诱拐贩卖人口之类，交给各地县衙处理即可，等事情不受控制后才发现是精怪作祟。在苦境，精怪作祟是常事，年中不少人因此丧命，但多是个别随机事件，像这般大规模有组织计划的极少发生，应是些高等精怪所为，不好应付。精怪作祟之事一传开，中原人人自危，毕竟那不是普通人能抗衡之事。很快就有民众上琉璃仙剑请愿，希望素还真出山斩妖除魔，也有民众去了不欲天请谈无欲，还有的去了豁然之境请剑子。儒门方面则托门内高层走了趟疏楼西风去请龙宿。三人一龙联合其他中原的除妖能人，花了很长时间，抽丝剥茧，才查出这五只精怪的底细——排行老大的圣踪，老二邓九五，老三东方鼎立，老四黄泉赎夜姬以及老五兰漪章袤君。

五妖中，老大圣踪的真身是镜妖，能幻化成各种形态，修为最高，最难对付亦最难寻得；老二邓九五是金银混合成精，可以将万物变成金银，最眷恋权势力量，攻于权术，亦善于隐匿人群；老三东方鼎立是炼狱火妖，好勇斗狠，见了厉害的就要打一场；排辈最小的兰漪章袤君则是花精，没什么个人特色，只听从圣踪和邓九五的命令行事；五人组里唯一的女性，排行老四的黄泉赎夜姬，其真身直到其伏诛都仍是个谜，有人说她是暗月精灵，有人说她是丹枫成精，有人说她是火族妖狐，还有人说她不过是个冷血无情的人类，混迹在妖类中，到最后，谁都没见过她的真身。

这几只精怪发现了北域的北嵎王陵山脉沉睡了一条已与地脉融为一体的守护龙。他们于这条龙脉在中原延伸处的群山中修建了专门用作炼魂的基地，窃取地脉龙气炼魂增加修为，想得到永生不死、至高无上的力量。最后因果轮回，这五只精怪落网后，魂灵反被镇在那压制怨灵，永世不得超生。

帝獒闻言翻查了一下清单目录，很快找到卷宗所属的架子。然而，他对着书架上下翻腾了很久，就是找不到那卷宗。他对此感到十分意外，素还真却表现得很平静，似早有预感，走这么一趟，不过是为了印证猜想而已。

离了忠烈王府，素还真和剑子御剑往北，来到了北嵎龙脉延伸到苦境的部分——五妖组利用龙气炼化生魂的地方。当年他们称之为炼魂台。

北嵎龙脉往中原延伸的部分正是在西北密林一带，炼魂台则选建在了龙脉山群间一处隐秘的高地平台，人迹罕至。当年若非有人泄密，他们这些所谓正道除妖人士恐怕还得花费一段时日才能找到炼魂台，那样就不知还要有多少人无辜受害了。

如今的炼魂台较之百多年前，已不再是怨气冲天，没了怨魂徘徊，也没了无休无止的鬼哭狼嚎，只是仍旧荒芜。曾经因怨气侵染而干裂的土地开始零零星星长出些杂草，虽然草身泛黄，看着很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好歹有了活物，是好兆头。群山间时不时吹来高原特有的清风流雾，一阵接一阵，轻柔地拂过贫瘠的土地。

当年，这里充斥着被五妖捉来囚禁、等待炼化的魂魄。五妖落网后，这些魂魄被困缚此地，无法往生，难以被净化，致使整个炼魂台怨气弥漫。邪怨之气与日俱增，逐渐向外扩张，影响到了周遭的生态，还侵染了与山脉融为一体的守护龙。龙魂因受感染而变得狂躁，导致山体频繁震动，落石山崩时有发生，附近的村落大受其害。最后，受笏氏所托，素还真施法以五妖的精魄魂灵结阵，将炼魂台上的怨灵全数镇入地下封印起来，并逆向催动山脉龙气进行净化，以期有朝一日这些无辜的灵魂得以解脱。怨气一旦消弭，地下的魂魄便得以释放，重归轮回，而五妖的精魄则会随着镇魂法咒的消失而消散，不复留存天地间。

这还是剑子头一回来到炼魂台。

一百八十年前那事，他和龙宿虽然有参与，但主导者是素还真和谈无欲。而他和龙宿都没有参与到最后。

那时，素还真在明，负责中南部地区，谈无欲在暗，负责西北一带。他和龙宿则被分去挑大梁，负责对付五妖组的老大和老二——圣踪和邓九五。哪知事情还没到一半，他就惹恼了龙宿，这龙一任性，便摔耙子撒手不理了，只留剑子一人收拾残局，还算素还真有良心，替他分摊了邓九五的部分。最后他与圣踪这只百变镜妖几乎是同归于尽才将其制服，其后他受到慕少艾医治，最后被送到了疏楼西风疗养，重伤昏迷了很长一段世间，还被勒令禁止外出，也就没法参与后续了。很多后来发生的事他都是在尘埃落定后才听说的，而且他也懒得打听仔细，毕竟事情已经结了。

他怀着些许好奇心，在炼魂台观察了一转，最后来到正中央。那立了五块镇魂石塚，是当年镇魂法阵的阵眼。如今石塚皆已爆裂，看样子里面的东西肯定已经逃窜出来，但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残留些许气息。他这么估摸着就低下身去想要查探，却听素还真先一步解说道：“去找你之前我已经来确认过了。如你所见，没有任何怨灵怨气，用来镇压的，和被镇压的，都没有了。我当年设下的法阵也消失了。”

剑子听后仍是以手触碰其中一块石冢，闭眼凝神感受了一下，确实如此。然后他直起身，又环顾了一眼炼魂台，摸摸下巴，道：“果然，太平静了。”他看向素还真，道：“你不能确认这里的怨魂到底是被龙气净化了，还是被用来镇压的魂魄吞噬了。如果是后者，这里的龙气很大可能不是和怨气相抵消失了，而是被一同吞噬了。”

“这样就麻烦了。”素还真皱了皱眉，一脸严肃地看向剑子：“所以我需要你来确认。”

“你早做了最坏打算，如今不过是想要个实证而已。”

“我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剑子听了耸了耸肩，在忠烈王府他就已经猜到素还真找他走这一趟的目的。如今别说素还真，他自己也想确认。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打开手心，开始聚气。不一会，他周身一点点凝化出密密麻麻的小光点，缓缓散出，在他手中汇聚成光球。光球散发出浓郁的龙气——正是早前与剑子纠缠的那道凹脸实影所蕴含的龙气，是在数度交手时沾到剑子身上的。等沾染在身上的龙气聚集得差不多，剑子催动内功增强聚合的龙气，反手将灵球打入了地面，霎时间，天摇地动。

只有北嵎皇陵守护龙的龙气才能与这片曾经的龙脉产生共鸣，结果不言而喻。

虽有最坏打算，但得到证实后，素还真还是不觉头痛。这五妖当年就够麻烦的了，如今变成邪祟邪灵，还吞噬了整个山头的怨灵和龙气，简直噩梦。

就素还真感到头痛的时候，剑子忽地如梦惊醒般轻呼了一声：“呀，对了，是圣踪！”他扭头看向素还真，道：“难怪，我就觉得那凹脸怪的气息熟悉，是圣踪！”当年他和圣踪纠缠打斗了无数回，还为此受了下凡以来最重的伤，几近丧命，所以对那妖怪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年代有些久远，他才一时没想起来而已。

“嗯嗯，确实，原来如此啊！”素还真经剑子这么一提，也想明白了关窍，看来李家村外那道实影撇开他直接攻击剑子，并不是在挑重伤之人下手。想到这，他忍不住揶揄道：“当年他改形易貌接近你，自以为把你耍得团团转，不料被你反将一军，肯定恨你入骨，不将你拆了都不愿往生。”说着，他再难掩幸灾乐祸的神情，道：“剑子你要不要考虑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别说笑了，”剑子做戏着倒退半步，哀怨地瞅了素还真一眼，一半玩笑，一半忧虑道：“圣踪要真吸收了所有怨魂，连龙气都吞得一干二净，我可不敢和他一对一。”

“哦，是么？”素还真了然地睨了剑子一眼，心想，若这圣踪真与龙气融为一体，拥有了龙的属性，还真是非得剑子不可。只是，这种事在剑子面前只能心照不宣。于是，他转了话题，道：“只怕逃出来的不止圣踪一个，在西北林中袭击我的还有其他怨灵。”

“哈哈，那是你更遭怨恨。”剑子一找到机会就马上回损了一句。

说完，他收起玩笑的神情，认真道：“对策。”

“由邪祟的本质入手，”素还真说，“一般情况下来讲，怨灵邪灵由怨气和执念支撑行动，没有神识理智，只凭本能针对承载了怨恨和执念的对象下手，也会本能趋弱避强。”

“两种方法，”剑子伸出两根手指，接话道：“一是找寻它所怨所执的对象，守株待兔；二是从它本身习性入手。”

素还真说：“当年主导他们落网的人是你、我、谈无欲，还有最后判罚镇魂的笏君卿的先人。”

“还有龙宿，”剑子摇摇头，半叹气半无奈道：“不过他很早就抽手了，而且龙族强大的气息会让他们本能回避。”

“还有，”素还真突然接了下去，神色变得异常凝重，皱起眉，颇为不情愿地提到：“当年之所以有公审，是因为有受害者联名找上了忠烈王府。”

素还真所说的公审之事剑子了解不多，那是他被送去疏楼西风静养后的事了。按最初的计划，他们这些奇人异士除去作怪的妖物后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哪来公审这种麻烦事，又不是人杀人。然而，就在事情快结束的时候，不知哪冒出了几家受害者的亲属，又或者说是幸存者，似是知道笏门一脉能审非人类的案子，还能通过审判获得额外赔偿，就集体闹到了忠烈王府。当年的忠烈王迫于无奈，只好出面处理。最后五只精怪不仅仅被处死，其魂魄还被判用来镇住炼魂台的怨灵。

说起最后的判罚时，素还真很明显迟疑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了，似乎对这个结果有所异议。剑子并不知道当年的详情，以为他是对镇魂的部分保留看法，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镇魂、永不超生的惩罚确实有些过了。但他还是便替当年忠烈王辩白了一句，道：“大概是忧心炼魂台的怨气过重，又担心这五只妖精修为高深，死后化作怨灵作祟，才如此判罚。当年他们杀了那么多人，罪业深重，这样的惩罚，哎，算是因果孽报吧。”比起素还真，剑子为人处世惯了留余地，相信任何生灵都该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既然连他都这么说了，足以说明当年那五只妖精的作为是多么人神共愤。

素还真见剑子误会了，这才低声透露道：“我也同意他们罪大恶极，万死不能辞其罪。但重点是，我和谈无欲是真没想到最后会发展成那样。”他说到这突然一顿，眼光有一瞬闪烁，“我们最初的打算是把他们的魂魄送到往佛门圣域，以佛门圣音一点一点洗净他们的罪业，超度他们，让他们能以纯白的灵魂重入轮回转生，不受上一世的罪孽牵扯。至于炼魂台那些怨灵，我们会另想办法处理。”

素还真解释得委婉，但在剑子听来，这人说出这番话，归根究底还是认为当年的惩罚重了，但他可以理解，毕竟镇魂后，五妖注定是要消散于天地间，再不留存于六界，更别说转生了，而素还真是执行镇魂的人，等于是亲手消除了这五个生灵的存在，这份沉重，不是他这旁观者所能评判置喙。只是，他更直觉素还真其实是隐藏了些事，才会说话含糊，引发这般歧义。

这么想着，他用探究的眼神看向素还真，正好素还真也看了过来。两人的眼神一对上，他很明显地看到一向就算理亏气也壮的素还真先挪开了眼，又听那人干咳了一声，生硬地转回原题道：“但当年的忠烈王也好，这些受害者亲属也好，都早死了。”确实，普通人类活百年算长，更何况当年的事距今已有一百八十年了。

剑子却指出：“可笏君卿被杀了。” 言下之意，这群邪祟找不到本尊，就会针对本尊的后人。

“怨恨并不会随着被怨恨的人死了而消失，这就麻烦了。”素还真重新梳理了一遍两人早先的推论，道：“可能被怨恨的对象增加，我们就难以提前判断它们会攻击的目标，更难分配人手。理论上说，它们应该会先挑弱者入手，等累积够了力量才会找上强者。”说着，他见剑子看向自己，想到早前遇袭的事，轻咳了一声，颇为自恋地解释了一句：“嗯，也有可能赶巧碰上了，会不论强弱本能就上了。”说完，他见剑子要质疑，抢在对方开口前再补充一点：“也有可能对某个特定对象执念过深，就单独针对，比如说圣踪对你。”

剑子没好气地斜睨了素还真一眼，故意问：“那谈无欲呢？”

素还真怔了一下，才随意道：“赶巧吧。”他抬头看了看天，随便扯了句，“呃，你知道，谈无欲招人怨的时候多了，而且他运气向来不怎么好。”

“好吧。”一听就是忽悠，剑子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继续追究，提议道：“无论如何，除了我们这些有能力自保的人，最好还是找到其他潜在受害者提前保护起来。”想到那个死去的茶寮伙计，他眉头一拧，不无反省地想，无论做什么，保护好无辜性命才是先决。于是他问：“你还记得当年要求公审的受害者家属都有哪些吗？”

素还真听了是真无语，都百八年前的事了，他怎么可能还有印象，而且他也不太想回顾那一段。实际上，当年的公审，他和剑子一般，没怎么介入，全程跟进的是谈无欲。当年他和谈无欲是突然接到忠烈王府手令，要求他们将五只精怪转移到忠烈王府看管，也不知这些人是从哪得来的消息，知道他们只活捉了那五只精怪，并没有直接消灭。当时公审之事闹得大，传得纷扬，不再是他能干预。他见笏门一脉已然插手，就以最快速度将事情连同囚犯一同移交了。正好那时他还有别的要务处理，就没闲情继续关注了，最后也是因为行刑用的镇魂术太过繁复，苦境没几人能办到，才会被请回来。他倒是记得最初转手的时候，谈无欲对公审特别不满，还有些愤愤不平，甚至和受害者家属吵了好几回，最后拒绝行刑，笏氏一门才会最终找上他。

早前他之所以会去忠烈王府碰运气，也是想从卷宗上得知当年联名上书的受害者家属名单。可现下要找到卷宗，估计机会渺茫。

剑子也明白这一点，便立即转到第二点：“那就针对怨灵本身。”

“阴川蝴蝶君。”素还真说出了一个名字，“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被牵扯在内，肯定和那五只妖精有关联。”

剑子这会儿眼神变得玩味了，道：“你说，是痴男怨女，还是兄弟情深？”五妖中有四男一女。

素还真却脱口道：“不是黄泉赎夜姬。”

他这么笃定一说，马上就收到了剑子怀疑的眼神。他知道剑子从他提及公审一事后就一直在暗中观察评估自己，却不挑破，只是向他揭露了当年一个秘密，道：“黄泉赎夜姬就是我们当时所说的线人。”当年他们一众人能快速找到炼魂台的方位，也是多亏了这女妖。

“果然，”剑子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不过是多年后对当年的其中一个谜题有了印证，“我就说她当时死得挺儿戏的。”

黄泉赎夜姬被镇魂前，还“死”过一次，那还是素还真一众人开始全面追查五妖真身时的事。那时五妖为躲避追踪隐匿了行迹，素还真和剑子这一组多方搜寻无果，然后没多久，西北一带就传出五妖之一的黄泉赎夜姬被谈无欲正法的消息。这么一来，原本低迷的士气一下就振奋了起来，不少人甚至觉得日才子不过声名在外，名不副实，论实践，还是月才子技高一筹。只是，后来黄泉赎夜姬还活着的事被披露出来，谈无欲也承受了不少质疑和人身攻击。公审开展时，联名的人要求找到黄泉赎夜姬，让五只妖精一同受审处刑。因为是谈无欲斩妖时出了纰漏，所以最后还是由谈无欲捉回了黄泉赎夜姬。当然，黄泉赎夜姬活着再次被捕一事剑子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这么一来，事情就明了了。于是剑子说出了他当年的猜想，道：“所以是你和谈无欲安排黄泉赎夜姬诈死。这么说来，最初那个超度魂灵的方案其实是你们和黄泉赎夜姬的交易？”

素还真点点头，道：“大致就像你猜的那样。”

剑子紧接着问：“那你应该知道黄泉赎夜姬不少事才对，比如和什么人来往之类的。”

素还真却摇了摇头。

剑子见了是真惊讶，便探究道：“你们的线人，你竟不知她的底细，和什么人有关系？你也没有从她口中套出其他精怪的人际关系？”

素还真这才交代道：“说是‘我们’的线人其实有一点不准。黄泉赎夜姬是谈无欲找来的，一直都由谈无欲负责联系。我见她提供的情报基本正确，便没有强求亲自见面。”说着他露出一抹苦笑，无奈道：“你也知道，我和谈无欲说是联手，实际上除了目标一致，基本是各行其是、各凭本事。他就算知道了什么，也会斟酌着告诉我。我若强求，只会引来谈无欲的叛逆和不满。实话说，我也只在黄泉赎夜姬落网时见过她一回。”素还真说最后一句时语气中透了些遗憾和叹息。

“哎，可惜谈无欲现在失踪了，不然就能有更多线索了。”剑子说着偷瞄了素还真一眼，见对方脸色如常，一时摸不准这人的心思。刚才也是，在提起谈无欲受袭时，这人还很无所谓地胡扯。他有些疑惑，素还真可以为了一个不辨真伪的消息亲自去一趟北域，如今谈无欲受袭失踪了，却没什么反应，完全没有担心的情绪，是太会控制自身的情感，还是对谈无欲太不用心。

此时，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不一会儿，又同时开了口，再同时闭上。

就在剑子要抢先说话的时候，半空中突然飘落了一枚粉蓝色的兰花瓣。剑子全身戒备地伸手接住了花瓣，然那花瓣在落到他手心的瞬间便化为意念消散了，他无从进一步捕捉来源。

是有关蝴蝶君行踪的消息。

剑子和素还真对视了一眼，有了共识，道：“看来是有人希望我们找到蝴蝶君。既然蝴蝶君那边我先插了手，就由我继续进行吧。”

素还真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继续追查可能遇害的人的名单。

于是，两人就开始了分头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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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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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69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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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7

（7）月下花蝶两不弃

说到中原的风月场所，就不得不提笑蓬莱——盛极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笑蓬莱鱼龙混杂，人与精兽神灵甚至妖魔鬼怪的界限非常模糊。这地儿是生意场，入楼者，无论是人是鬼、是神是魔，还是四不像，只要不妨碍买卖，不招惹麻烦，不造成破坏，主人无任欢迎；若闹了事，运气好，不过被扫地出门，运气不好，就只能有入无出了。

兰花瓣的指引到笑蓬莱附近就消失了。

剑子隐匿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远远看到笑蓬莱门口聚了一群人，不少是化成人的精怪妖鬼，一个个看着义愤填膺，争相想要涌入楼中的样子。他听了会，得知这群人是来讨人的，因为他们认定笑蓬莱窝藏了杀害笏君卿的凶手——阴川蝴蝶君。

可怕的巧合。在他得知蝴蝶君的行踪而赶到笑蓬莱的同时，竟有如此多人因着同一个原由先一步堵到了门口。

不一会，一贯隐居幕后、不轻易露面的笑蓬莱之主金八珍亲自走了出来。这贵气干练、一脸福相的女子，三下两下，没一会儿功夫，就熟练安抚下了这群来势汹汹的乌合之众。很快，楼中色艺双全的伶人鱼贯而出，媚着笑将人招呼进笑蓬莱。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正当剑子在无语中暗自佩服金八珍的手段的时候，冷不防就收到对方使来的眼色。这时候，门外已空荡了下来，金八珍故意走在最后，临入门时快速朝他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眼。

他会意，立即纵身没入林中往东北行进，不一会，就来到了一处大瀑布寒潭。

奔流之水砸落寒潭，轰隆隆直响，震耳欲聋。他脚尖才踮上寒潭中一块裸露的礁岩，一道凌厉的猩红剑气就利箭般自瀑布中射出，袭身而至，同时，一道鲜红人影持剑紧随剑气刺出，直击剑子命门。

熟悉的剑法，熟悉的人。

剑子认出来人，神色一凛，迅速脚尖一扭，左右侧旋两下，先后避过两重攻击。那人偷袭不成，点足掠过水面，利用流水化去向前的冲势，折回头又是迅猛一挑一刺，与剑子缠斗了起来。

来人剑快且狠，只攻不守，招招欲置人于死，不留余地，有种孤注一掷的搏命感。只是那人突袭不成，没缠斗几回合就开始步伐不稳，身法开始变慢，似真气不济。可即便落于下风，他并没有收敛攻势，似乎没有逃走的打算。

看出对方意在拖战，剑子并不准备继续无意义纠缠，神色一凛，很快捉住机会，一个侧身，在避过刺击的瞬间，闪绕到对方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手擎住对方一肩，另一手扣住对方另一边手臂，卸力后往其身后一剪，将人押下。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这人身上的红衫竟是染满了血，只是寒潭水上，缠斗难免沾湿，他才一时没察觉这人竟伤重至此。

偷袭之人没两下就放弃挣扎，勉力扭过头，企图瞪向剑子，发狠道：“要杀要剐，悉随尊便。”说完，他傲然冷哼一声，撇过头，摆出一副就义的姿态，似早料到会被擒捉。然而，这人的脸上却是截然相反的不甘和不忿，剑子见了觉得好笑，挑了挑眉，故意逗弄道：“你在我手上，那是自然。”

“哼！”那人一下就听出剑子的戏耍，又羞又恼，忍不住再挣扎了几下，怒道：“要杀就杀，话那么多！”

剑子瞧这人的反应着实可爱，不禁莞尔，玩心一起，便忍不住想再逗上一两句。只是他才要开口，瀑布内突然传出了一把声音：“人是我杀的。请剑子仙长勿要伤害蝴蝶君。”

原来这别扭之人竟是近期苦境中原的风云人物——阴川蝴蝶君。

“不是她！人是本蝶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人都看到了！”

蝴蝶君方才虽看着倨傲不从，实则冷静，这会儿倒是急了，一边大喊，一边又开始了猛力的挣扎，企图挣脱束缚。

剑子不为所动，倏地加重手上力度，将对方往下一按，不紧不慢地笑着指出：“噫，看到你站在命案现场和看到你杀人可是两回事。”说着，他扭头看向瀑布，猜测道：“里面的可是传闻中的黄泉赎夜姬？”说完，他明显感到手下的身躯一震，立即知道自己猜准了。

“正是……”

“阿月仔快走！”

两把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第二把声音突然爆发，震如雷霆，转瞬将第一把声音盖过去了，却中途戛然而止。

是剑子。他冷不防一记手刀，将手下的红衣人打昏。

“那剑子就叨扰了。”

剑子面向瀑布温声道了句，话音还没落，人就掠入了瀑布内。

瀑布后竟是别有洞庭，开阔的空地后是深暗不见底的洞穴。空地昏暗，外头的光透过水帘渗进来，黯淡了不少，是喜阴植被的乐园。剑子知道，洞穴深处其中一条道，能通往笑蓬莱地下。很久以前，他也曾通过那条密道躲避追踪。

空地上站着了个身着黑红色儒服的美公子，一看就知道是女扮男装，正是方才自承杀人的那声音的主人，被剑子称为“黄泉赎夜姬”的人。

她见剑子穿过瀑布，并不慌张，反是看到对方手中昏迷的蝴蝶君，脸上露出了忧心的神色，本能上前探看。

剑子并不阻止，等这女子确认过蝴蝶君的脉搏，松了口气后，才解释道：“不必担心，他只是昏迷而已。”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蝴蝶君转交，“他若醒着，不方便我们交谈。”

那美公子点点头，抱过蝴蝶君，将他扶坐下来，让他的头枕到自己大腿上，喂了些丹药，又取出纱布，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裂开的伤口，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剑子体贴地等对方处理完，才再次开口：“夜姬姑娘……”

“是公孙月。”美公子打断纠正道：“黄泉赎夜姬已死，如今在仙长面前的是丹枫公孙月。”

剑子不追问缘由，从善如流地换了称谓，继续把话问完：“那么公孙姑娘，现在你是否有时间解释一下事情的起因经过？”

“就像我方才所言，”公孙月不做辩解，再次承认道：“笏君卿大人是我所杀，与蝴蝶君无关。”

剑子沉下脸，皱眉严肃道：“姑娘可知说出这话会有什么后果？”

“自然知道，”公孙月点点头，闭上眼漠然道：“可事实便是如此。”

剑子见其神色坦然，不似凶徒，更确认事情不单纯，便上前靠近两步，再仔细打量一番，斟酌道：“我观姑娘不似怨灵，亦不似嗜杀之徒，可是还有别的因由？”

公孙月一怔，神色稍缓，朝剑子拱了拱手，感激道：“多谢仙长愿意给公孙月解释的机会。实际上，”她摇了摇头，无奈叹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说？”

“实不相瞒，我本是到炼魂台祭拜兄弟，却忽然没了意识。等恢复知觉，一睁眼就看到笏君卿大人趴在血泊，没了气息，而我却满手是血。”公孙月低下头，颇为后悔道：“我当时心一慌，就翻窗逃离了。”

“那蝴蝶君？”剑子又问。

公孙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猜测道：“大概，是他一直尾随我，见我夺窗而出，觉得情况不对，才进去查看的……”她说着眉头轻蹙，忍不住伸手顺了下蝴蝶君额前的乱发，叹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傻子竟替我顶罪，还遭到追杀。我也是正巧了，才能救下他。”说到这，她才放下的心又忍不住提了起来，不由失神道：“还好，太好了，能赶上真是……”明明是值得欣喜的事，她眸中的光亮却随着声音一点一点淡了下去，“哎，明明说好了的，你怎可以不守承诺……跟着我……我不需要你跟着我，替我顶罪，替我送死……”

剑子闻言有所触动又不明所以，但他心有挂碍，便不得已打断，求证道：“是慕少艾指引你们到笑蓬莱寻求庇护的？”笑蓬莱之主是慕少艾好友之一。

“大概吧。”公孙月摇了摇头，坦言交代了一下逃来笑蓬莱的状况：“当时我背着蝴蝶君一路奔逃，中途遇到了一只白鸟精拦路。那白鸟精向我询问了笏君卿大人身亡时的情况，然后给了我们一只六翼风铃，让我们将风铃交给笑蓬莱之主，寻求庇护。可惜才半天不到，就被发现了。还好楼主出面挡着，我们才能顺利离开。”

公孙月口中的白鸟精是慕少艾的好友之一羽人非獍。

剑子听完，正琢磨慕少艾果然留有后手，只是也未免被识破得太快，冷不防又听公孙月道：“你是继那只白鸟精后，第二个愿意听我们解释的人。”一路逃命过来，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落网了，便承认，就不会再连累身边的人，反正她早该死了。

公孙月言语真诚，剑子反而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实话说，在此之前，他本人对公孙月的感观并不好，毕竟这女妖一百八年前杀人炼魂，可算得上是恶贯满盈，罪不容诛，即便临了投了诚，还避不过惩罚，被镇压了将近两百年之久，也不足以洗清她的罪孽。如今不动手，不过是因为笏君卿之死还有疑团，他想要查清背后原委，还笏君卿一个公道。

他正为难着该怎么回应才合适，却忽而感到一股异样的邪气，似从身上公孙月传出，但十分之淡，若有似无，大概是因为蝴蝶君身上的血腥味过于浓重，他才没在第一时间察觉。他暗自警惕，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探问道：“冒昧请问姑娘早前是否接触了什么人或物，身上似乎奇怪的气息，虽然很淡。”

公孙月闻言有一瞬怔然，然后她自袖袋中取出一物——是一小枝植物，细长的梗，顶端长着粉蓝色蝴蝶状的花朵。花朵被取出后，许是忽然接触到大量的空气，开始散发出湖蓝色的灵光，溢出浓郁的花香。

是蝴蝶兰。

公孙月还没开口注释，剑子就已脸色大变。他认出了这花香里透着的气息，正是指引他来笑蓬莱的那片兰花瓣上的气息。他敛眸严肃道：“姑娘可是一直将兰花放身上？”

公孙月对剑子的神色突变不明所以，但察觉到气氛不对，便十分郑重点了点头。然后她低下头看向手中兰花，逗了逗其中一朵，眼神蓦然柔了下来，缓而坚定道：“是早远前兄弟的赠物。”

剑子一听此物与五妖有关，神色更为凝重了，可他见公孙月似十分宝贝此物，便委婉开口道：“姑娘似乎十分珍视此物。”

“对剑子先生而言，他们是万恶不赦的邪魔，但于公孙月而言，他们却永远是兄弟，是遗憾。”公孙月顿了顿，垂眸道：“尤其是，他。”

剑子不做评论，只是顺着话继续道：“笏君卿之死不知还要查多久，你与蝴蝶君奔逃在外，花朵脆弱，还是暂放别处更为保险。你可以交给你信得过的人，”他听公孙月自嘲一笑，自知自己的提议可笑，“这，又或者，”他顿了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提议道：“若你信得过剑子为人，我可代为保管，等事情了结再完璧归赵。”

公孙月一听便紧张了起来，本能抬手护住兰花，一脸警惕问：“你想怎样？”

“哎。”剑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明明才是站在正义这一份，也明明是出于好心，怎的弄得反倒像是逼良为娼的恶人。

这会儿公孙月也察觉自己反应过度，立即出言缓和道：“公孙月听说过仙长大名，自然是相信仙长为人。仙长这般提议，必有考虑，不知能否让公孙月知晓。”

“哎，”剑子再叹一口气，不再迂回，直言道：“我怀疑，你和蝴蝶君之所以这么快被发现，问题很大可能出在这朵花上。”

涉及自身安全，明明是值得进一步追问确定的事，公孙月听了却没多大反应，反是松了口气，还颇为释然叹了声，道：“大概吧。”

剑子不明缘由，强调道：“公孙姑娘，剑子并非危言耸听，这花确实不寻常。我能寻自此处，也是受这花的指引。”

“能猜想得到。”公孙月笑了笑，还她说出了个更让剑子震惊的事实，“我也是受了‘他’的召唤，才去了炼魂台。或许，炼魂台封印被破，也与此相关吧。”

她抬起头，毫不意外就看到剑子审视防备的眼光，然而，她仍直视着，坚定道：“祸福与共，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舍弃。”她浅浅笑了，放缓语气，轻柔又重复一遍，道：“这一次，绝对不会放弃。”

她知道剑子一定很疑惑，因为他不明白，这朵花，曾给了她希望。漫漫岁月中，曾经某一日，一只天赋极高的小花精递给了她一朵用自己灵魂浇灌出的常开不败的兰花。她接过花，看着花在她的手中栩栩如生，便在心内许下了不离不弃的诺言。然后，她一直将这花随身携带，即便花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她得不到剑子应可，心下开始忐忑，便恳求道：“让我留下它，我保证不会让它再出去为祸。”

剑子见公孙月神情恳切，更是为难，毕竟若这女子所言不假，这花与炼魂台邪灵被释放有关，便是间接导致笏君卿惨遭毒手的凶手，如今若那些邪灵不能被及时寻回，还不知道会造成多少无辜受害。但他还是能断定公孙月并非同谋，正相反，这朵花在针对公孙月，不知为何缘由。而且，他直觉公孙月确实不会放任这花继续作恶，因为这女子确实和他早先想象的不同，谦逊有礼，也明白事理，很难将她与一百八十年前那个杀人炼魂的女魔头联系在一起。

念及此，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为什么？”

公孙月知剑子问的是什么，低头沉默了下来，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兰花，似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时候，瀑布水帘间隙飞入了两只蝴蝶，大概是受到洞内浓郁花香的吸引。那两只蝴蝶进来后就飞向了公孙月手中的兰花，一会飞绕在兰花上，一会停在公孙月肩上，颇有生机活力的样子。公孙月见着觉喜，便忍不住伸手逗了逗。只是，她手指一碰，蝴蝶就有些恹恹地飞回到了兰花上，不再靠近公孙月了。

公孙月见了，眼神黯淡下来，又将目光落到仍在她大腿上昏睡的蝴蝶君脸上，腾出手捋了捋他的刘海，轻声给出了答案：“能接受我的不多。”

无数人命在前，这不是个能令人接受的答案。

剑子觉得自己转不过弯来了。这女子过去做的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怎可能为人所接受。但他直觉认为公孙月口中的“不被接受”并非指她过去的所作所为。他在这女子身上，感觉不到那些极恶狂徒身上特有的邪恶气息。公孙月过去所为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他也知道公孙月曾投诚悔过，只是就他过往的经验看来，真正穷凶极恶之徒很少真的弃恶从善，因为作恶几乎是他们与生俱来、难以抑制的本能和冲动。他并不觉得这女子并非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他听公孙月再次开口补充道：“我不需要长生，不需要无上的力量修为，我只是想感受活着的滋味而已。” 公孙月说话时神色如常，声音平缓，说出的话却让人背脊一凉：“人很弱小，求生欲望却是六界生灵之最。每当看到人因死亡而害怕，而挣扎，听他们尖叫求饶，我仿佛就能感受到活着是一种什么滋味。”

这扭曲而冷漠的话语一下就打散了剑子前一刻对这女子的些微好感。用这种家常便饭的语气说出这近乎丧尽人伦道德的话，倒真像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个刽子手了。他强忍下心中不适，再次上下打量眼前之人：这人如今看似活着，实际上不过是魂体强行依附尸体行动的假象，也不知这女子是哪找来的这具身体。他难以理解，如果公孙月是以如今这生不生、死不死的状态说出这番话，勉强还能解释各种缘由，但是当年…….

“活着的感受？”剑子握紧了袖口，怒言冲口而出道：“那你可知人死时是什么感受？” 说完一转念，他才想起这女子当年被处死镇压在炼魂台的事，才要补充，却听公孙月轻而淡道：“我不知道。”公孙月闭上眼，继续道：“向生而死，向死而生，我都不知道。”

剑子怔了一下，明明是该发怒，却莫名感到了无尽的悲哀，于是沉下声又问了一句：“那为什么收手？”

“因为明白了。”公孙月抬起头，对上剑子的视线，黯淡的眼底倏地冒出光亮，似有星辰闪耀。她再次低下头，看向蝴蝶君沉浸的睡脸：这个人，才是暗夜里的白月光。她勾着食指，轻轻划过对方的脸颊，柔声道：“因为遇到了他，我真正活了过来。”

说完，她又抬起头，对剑子发出警醒，道：“小心，他们带着怨气回来了。”

剑子沉默了一会，问：“那你呢？被镇在炼魂台快两百年，难到不怨？”

公孙月听后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疑惑，但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隐隐有声音自洞穴深处传来，似乎是说话声混着脚步声。

“看来金八珍挡不住了……”剑子看了一眼洞穴深处，马上又将目光转向公孙月手中的兰花。

原因十分明显了。

公孙月明白剑子在暗示什么，却什么都不说，只是挥手赶走花上的蝴蝶，将兰花重新纳入怀中。蝴蝶离了花，缓缓飞落到地上。她果断背着蝴蝶君站起，看向剑子，希望对方能放行，不料剑子也正盯着她看，似在评估什么。但她清楚，刚才剑子确实有一瞬动了怒，因为她过去的所作所为，还有那一般人听着荒唐冷血的因由。她有些摸不准如今剑子打算如何处置她和蝴蝶君。

“请带走蝴蝶君，此事与他无关。”

她定了定神，开口说了一句，就要卸下蝴蝶君交给剑子。事已至此，一切恩怨仅止她身就足够了。

然而，剑子却没有接过蝴蝶君的打算，只是自怀中取出了一样物件，然后低头看着失神了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向公孙月递去。是一枚巴掌大的紫金色鳞片，被保存得很好，色泽上佳，还萦绕着淡紫色的灵光。鳞片内蕴藏了足以令神鬼妖魔退却的强大气息。公孙月惊讶地认出，这是一枚龙鳞。

剑子道：“你和蝴蝶君去疏楼西风，把这枚龙鳞交予疏楼西风的主人，他会收留你们。”

公孙月听了更是讶异。她自然知道疏楼西风的主人是谁，也知道那只龙族与剑子的关系交好。当年正是由于剑子的关系，那龙族才会答应加入对他们的围剿行动。放眼六界，敢招惹龙族的少之又少，有了疏楼龙宿加盟，事情会很麻烦。所以他们才会选择首先挑拨这一人一龙的关系。果不其然，疏楼龙宿和剑子闹翻后，很快就退出了。现在看来，是再次和好了，果然关系不一般。

剑子此举，无疑是信任她，要暂时放他们一条生路。就像当年，也有个人，相信了她的弃恶从善，为她谋了一条后路。即便她明白，那人之所以帮她，很大部分是因为需要她作为与素还真较劲的筹码，但她仍是选择相信了那人的真心，才会在诈死避祸后主动回来替他解围，继而真真正正诚心相交，成为莫逆。

回忆过往，她满怀感激地收起龙鳞，认真承诺道：“那位大人的事，公孙月一定会给个交代。”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道：“仙长放心，我会小心保管此物。”

然后，她有些意外地看见淡定自若的剑子颇为不自在地别过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在别扭什么。她听说过剑子仙迹与疏楼龙宿断袖分桃的小道传闻，当时觉得不太可信，如今看来，倒不一定。她抬手隔着衣料抚了一下怀中的兰花条，又用余光瞄了眼背上的蝴蝶君，不由想，确实，有的时候，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谊很是难以分辨，不可言说。

作为回报，她自袖袋摸出了一卷东西，向剑子递过去，道：“这是蝴蝶君当时在忠烈府取走的，我想你会需要。”她说着，用鄙视的目光瞟了一眼仍在昏睡、无知无觉的蝴蝶君，无奈道：“他以为没了这个你们就查不到我身上，真是傻。”

就这么来回几句的时间，洞穴深处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更明显了，眼看快到瀑布前空地了。

“快走。我送你们一程。”

剑子神色一凛，快速将手卷收好，双掌灌入真气，猛一发劲，将公孙月和蝴蝶君送出了瀑布洞穴，然后自己也迅速离开。

追兵还没到，空地一下就没了人影，冷清了下来。

刚才离了公孙月飞落下来的两只蝴蝶仍停留在地上，一动不动，竟是没了生气。而公孙月坐过的地方，杂草藤蔓都枯萎了，还有不少虫蚁的尸体，仿佛就是一片死亡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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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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