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29 [默欲]艳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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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livi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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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5-03-29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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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9 [默欲]艳遇

1.

“姓名。”
“欲星移。”

“性別。”
“男。”
“性向。”

看著白底這一排黑子，男人的眼角抽動了兩下，呆坐了一陣。
隔壁做的同事聽說他要租房子，熱情推薦了個網址，反復叮囑一切資訊務必實填，拍著胸脯打包票能給他個三好室友。這年頭租個房子不比以往，只消差人糊個廣告紙，電話位址一溜兒標完，大街小巷地貼好便完事兒，也得和徵婚一般，家世相貌先交代清楚，優缺好惡留底存檔，真不大像租房，倒像是租房主。欲星移雷中作樂地想，人都說市場經濟時代，別說租房，感情也能明碼標價，大抵也算是種社會進步。

同事擠眉弄眼，額頭上新爆的燒丁撲朔紅光，壓著他的胳膊鐵哥們兒似的，“你該裝出點恰到好處的倦怠，來一場心滿意足的豔遇。”
他便慢條斯理地寫，“唯美食與美人不可辜負。”

打完這些字，他起身去吧台倒水，回來的時候給自己量了身高體重三圍腿長，莊嚴鄭重地敲進電腦裡。
欲星移是有點舊時代的浪漫，相信偶遇、機緣和不可捉的明天。
客廳的電視開著，叮叮咚咚的前奏響起，他拿一半耳朵聽天氣預報，一邊將個人資訊從頭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點了提交。

天氣預報說著近期將有一次大幅度降溫，琢磨著該把上個禮拜打包收好的棉衣再扒出來見光，又想起近來的陰沉日頭。冬日本就使人困倦，總是日復一日地拖延著與落葉告別，門外百年生老槐樹一身風霜傲骨都經不住蔫了，風稍一吹便娑娑抖落，不久便鋪了一院落的枯黃，讓人愈發懶散。
再這麼陰下去，不必等到來年梅雨，人就已經發黴。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碰上一個稍合心意的豔陽天。

晚上忙活得遲，一會兒還有個審核，欲星移準備先煮碗面墊肚。空什麼不能空了五臟廟，頹唐多日，拿了食材莫名打雞血，突發壯志地決定莫讓廚藝荒廢，興致高漲地燒水焯面，結果菜切一半發現醬醋也沒了。失了調料便失了八分美味，大餐沒得指望，頂多做碗陽春麵，一腔剛打的氣轉眼就漏了一半。
憋著半口氣在菜板上敷衍地又剁了幾下，忍不住長歎一聲。

真想要個室友啊。他感慨，懶貧道不懶道友，至少在這種難為無米炊的關頭，還有個能差遣的夥計=。
生活便是如此，繁雜瑣碎，都要加身，無可避免。只想著多一個人，一肩煙火兩個人擔了，便要好上許多。
若多一場陽光下的邂逅，真是再好不過。

鍋裡水還沒燒開，便聽到郵箱叮咚一聲，約莫是報告總算發了過來。他摘了圍裙擦了把手，踱回去劃拉兩下，有些意外。
竟是招租網址的回復。有人對他的資料很有興趣，約他明日看房。

“話不必太多，因有時出口傷人。”郵件的結尾附上簽名一樣的句子，莫名和了欲星移的眼緣，內心對這素昧的租客多生一份好感與好奇。等他將索然無味的清湯白麵吃完，立下決定該是這人了。

抉擇比想像簡單，瞻前顧後窮舉種種都不如這個瞬間的心血來潮，人總是有這樣那樣並不自知的偏好，留存在身體裡像植物性神經，只在最後關頭做拍板者。

工程複雜，果然忙到了後半夜。筆記本在最後的關頭當機，螢幕上一片藍光，欲星移極有經驗的敲擊了幾下鍵盤，將程式徹底卡死，才不得已放棄繼續鬥爭的打算，慶倖地想著好在事前做了保存，不至從頭來過。
已是老款的機子，恢復起來有些吃力，散熱器不時轟響一陣，他哀歎一聲，考慮著是時候換台機子了，邊極有耐心地一點一點重工，細節絲毫不放過，困得死去活來。老爺機陪著他磨到最後，揪著心口矚目挾著報告的郵件發送出去，才鬆口氣。同事在Gtalk感恩戴德，欲星移揉了揉熬了整通宵的黑眼圈，一身疲憊，慢吞吞敲一句都是同事何必客氣，還沒發送出去，老爺機一個黑屏，徹底功成身退。

欲星移愣了幾秒，十分冷靜地闔上螢幕，拔掉電池，半閉著眼睛往沙發上倒去。睡意迷蒙之中隱約記得還有什麼事正待辦，又懶得再挪動，神智清醒是冬天唯一的敵人，被窩總是好的，稍不濟些，軟沙也是好的。

再醒來是被電鈴聲驚擾，天色已然昏暗，又或是還未大亮，這一睡竟睡的不知今夕何夕。欲星移抱著毯子在原地坐了坐，費了點功夫辨認出雜訊來自玄關處，頓時起床氣便翻湧上來，憤憤想起死於擾人清夢的埃及倒楣蛋，神色十分糟糕，腦內已構思好一百零八種極刑問罪。

門外那人也沒有打擾的自覺，電鈴不知疲倦的響著，莫可奈何，欲星移只能慢騰騰地去開門，手中拎著餘量一半的水杯，打算不問來處不問緣由開門先給一潑。

門外站了個面生的高個男人，左手還放在門鈴上，垂頭打量了一眼他手中水杯，再看一眼握著水杯的他的手，最後才將視線移到他的臉上，挑了挑眉毛，神情有些冷淡，“想潑我？”
欲星移立刻舉起杯子喝了一口，裝模作樣，“沒有，我自己喝。”

接著才反應過來，皺著眉，仍帶著被吵醒的不悅，“你是？”
男人將手收回來插在口袋，臉上沒什麼表情，一派淡然，“租房。”

欲星移這下想起昨晚收到的郵件，一忙就給忙忘了，連忙道，“啊，你就是……”想起這位租客並未給他個人資訊，又突然想起郵箱上的拼寫，順口接道，“那位默先生？”
“是我。”
倒是個少有的姓。欲星移想著，“你現在便要看房嗎？”
那人稍頷首，“時間緊迫，我希望馬上定論。”

進了屋，欲星移才開始打量這個人。方才沒注意，現下才覺得高，看起來又瘦，背影挺直高拔，一頭淺綠像每年春季悄然蔓伸到窗臺的薜荔，扒開細密交疊的藤蔓總能瞥見漏出一縷的陽光。
他便想起鱗波泛藍的海面。南方沿海的地方，日光總是混在風裡，不舍晝夜的奔騰，有時是溫柔輕撫，有時是狠厲撕扯，欲星移只喜歡輕巧浮動的氣流，淺淺、不溫不涼、拂了塵埃還留日香。

起床氣盡數消散，他上前收走了沙發上的毯子，將人領到待租的房間，由他隨意觀視，自己進廚房倒了兩杯純水，遞一杯給那人，靠著房門口問，“你什麼時候搬進來？”
“決定租給我了嗎？”

欲星移捧著杯子點頭，“與其說租房，不如說我在找室友。”他聳聳肩，“租房是買賣，需得貨比三家，找室友卻簡單，我覺得你這人不錯，就決定是你了。”
那人似是笑了笑，一張沒什麼表情的臉生動起來。欲星移發現他有一方極淺的酒窩，揚起嘴角時稍稍塌一點，將不笑時整幅落了霜的冷淡眉目緩和了些，顯得親切。

“你什麼時間搬？趁這幾日我休假，將房間整一整。”
“不必，我很快便搬。”那人走回玄關，將一隻行李箱拖了進來。

欲星移對他篤定能入住的自信歎為觀止，“你算准了我一定會收你嗎？如果我不收，你是不是就要留宿街頭了？”
那人淡淡頷首，“我方才說了，時間緊迫，希望儘早定論。”他停頓了一下，方才想起一般，從口袋掏出一張名片夾在指尖遞來。“感謝你的房間。”

默蒼離。紙板上一個手寫的名字，筆鋒十分漂亮，高瘦勁道。欲星移默念著這個名字，舌尖打著轉兒，像含一塊冰，“名字不錯。”他便笑，舉起杯子同那人清脆一碰，“歡迎入住。我叫欲星移。”

2.

冷空氣果真便來，雨沉沉直下。臨睡前忘了關上陽臺的飄窗，夜裡風大，雨點飄打進來，第二天起早時，臺上已是積了不小一灘。養了許久的春蘭結了蓓蕾，不幾日便要盛開，欲星移擔心雨打壞了花苞，早將盆摘草木移到了避風的地方，只有些花泥沖了出來，留在白色地磚上，烏黑一道，不大好看。

他卷起褲腿，淌著水將覆了排水口的泥沙拂開，水流順著地縫沖下，將上流的石粒又挾滾下來，他不得不彎腰再拂，如此反復，等積水排乾淨，胳膊肘也濕了大片。

“雨勢小了。”默蒼離抱著胳膊斜靠門邊，手裡端著兩日前新買的藍色水杯，收回遠眺的視線，欣賞起他一身插秧扮相，指了指，“袖子。”

欲星移將濕袖挽高，踩著水漬走近，瞥了眼他手裡滴水不剩的空杯——這傢伙自備酒水，顯然已經看了好一會兒。無語道，“就光看戲，也不來搭把手。”
默蒼離便頷首問，“要幫忙嗎？”
“……謝謝你啊。”

欲星移懶起來兩天都能不帶一挪，但這人勤起來也是個快手腳，嫌棄默蒼離慢慢騰騰的打掃速度，只好連誇帶哄，將人請回了客廳。

驚蟄已過，將近春分，天是一陣一陣的變。寒流尚未到頭，氣象臺已經開始廣播下周的好天氣。默蒼離再給自己加了杯熱水，靜靜聽了片刻，抬手敲了敲浴室的門。
裡頭流水聲應聲停下，“怎麼了？”
“下周放晴。”
欲星移稍停頓，“知道了。你再聽著點兒。”水聲繼續，夾雜隱約哼唱，默蒼離駐足聽了一會兒，抿嘴輕笑，捧著水杯踱回了房間。

當晚驚雷炸響，年後連下了多日的綿綿雨漸漸停下，乍寒還暖。隔日看去臺上一朵綠萼綻開，白瓣盈盈舒展，點紅如鈿，襯著穿透雲層的微弱日光，叫人心情也跟著好起來。細雨澆開浣花夜，這一年的春，總算是露出點精緻眉目來。

假期尚有幾日才結束，欲星移琢磨著，都說近鄰勝親，往後都要朝夕相處，那人搬來卻也沒好好弄個歡迎儀式，便想就著好不容易盼來的晴朗氣色請默蒼離野遊一番。
這人四處遊歷，像個行吟詩人，卻是頭一次到南方的海城。欲星移自覺應盡地主之誼，一路領著他駛過海岸線，“環島路人多嘈雜，實不適合踏春，我們不如往山處走，登高望海，才有意思。”
車窗開一條縫，漏進清涼空氣。默蒼離望過迷蒙海霧後一點海島的輪廓，這裡是離海灣對岸最近的地方，一脈多少人，曾隔著這灣海，遙遙相望。

“看起來你很適應這裡。”
欲星移瞥了一眼後視鏡，“我不像本地人嗎？”
“問出這句話，就證明你不是了。”

“你又知道了。”欲星移聳肩。
“喜歡麼？”

“不喜歡。”欲星移皺眉頭，“一年到頭八月夏四月冬。你看我緊趕慢趕今天趕你出來，那是過了今日便沒這今時，白日當佐酒，春光才好還鄉啊。”
他是調笑口吻，默蒼離也配合著問，“既然不喜歡，為何還要定居？不如與我周遊四方。”

欲星移噗一聲笑出來，“我有預感跟你混半路就得趴下。”搖搖頭，“走不了。再不喜歡，我也不會走。”

“哦？”
“以前和人約好，今後來這定居。當時腦子一發熱馬不停蹄地來了，結果就發熱了這麼多年。”他笑，“說不喜歡，也只是不太適應氣候，不過早都習慣，何況我還熱愛我的工作，放不下一切去旅行。柴米油鹽，喜怒哀樂，都和這城市息息相關。我是拿下半輩子和她知根知底啊。”

生活大多如此，諸多不稱心，也仍要行進。但不是全然不好，還有蘭草與偶爾溫柔的風，和靜靜屋子裡藍色的月亮。
有時燈火明滅的節奏契合呼吸，是日積月累後不宣的默契。

默蒼離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大抵倒春寒裡都渴望點光，好像有光便是暖日的先征，古早便愛火，這憧憬深值骨髓，和血脈一起流傳，百萬代傳承疊加，今日都擠在青天下，遍地開花。人到底還是向陽生長的生物。

天竺山遊人不少，欲星移挑了西邊一路，興致極佳，一氣兒往上，默蒼離在後頭慢走，行至岔路便停下，等欲星移回頭領他。

欲星移極度忍耐，“山頂風光才好，你再磨蹭，上去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默蒼離便一臉與世無爭，仍然優哉遊哉，“不急。”

這人真是沒見過東南島山，待他將一兩二的絲線從包裡掏出來放在欲星移手上，要實地考察兩二湖深淺，欲星移一個手抖利索地將繩子拋進了譚裡。

“手滑。”他一本正經，拖著人往前，“實在不巧，只能歸咎天意戲弄。”

話方出口，卻莫名戳中某處隱藏的神經，像突然被摁了暫停，神色就淡了下去。默蒼離本不是話多之人，接著一路就寡淡。
天意不是什麼好詞，他漫不經心的想，像命運和偶然，和不小心丟失的細線，這樣不定的東西，他並不喜歡，欲星移許是同樣，只是總有那樣多的意外，就只好坦然受之。

多變的季候，稍轉眼又要變天色，二人走至竹園便得回返。日頭不佳，翠竹仿佛也失了挺拔，被厚厚沉雲所壓，簌簌作響。回程路上欲星移覺得遺憾，沒讓他看見春色極好的溪穀，歎著氣嘴裡說可惜，又自語莫不是做人失敗。

說到默蒼離忍不住歎氣，反來安慰他還有下次。欲星移轉過頭來笑了笑，他便順著問，“不生氣了？”

欲星移收回視線，“我沒生氣。”路燈規律在車前打下交替的光影，“只是想起故人，有些覺得不知所感。”

默蒼離不再問那故人是誰。同在一個屋簷下，他與欲星移是相熟的朋友，卻還沒熟到必須互交心底。人的關係是這樣微妙，有時候可以很親密，但有時候依然隔得遙遠，默蒼離是聰明人，聰明人知道人情，便會懂得體貼人心。

從車窗望外看，可見海浪在橋下洶湧翻滾，似能聽見呼嘯的浪聲。車內安靜的呼吸間可聞，橙黃色的光在欲星移的眼底留下斑斑點點的碎裂般的星光，默蒼離偏著頭，清瘦的側臉有一種尖厲的觸感，可又仿佛包容這隔開的疏離，像海終年如一的寬廣。

欲星移突然覺得，找到這人做室友，是多幸運的事。

他感激默蒼離的體貼，作為回報，晚飯請他吃了頓特好的。

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兩下，同事的短信切進來，省去一大段的會議多麼無趣老頭多麼囉嗦，閑極無聊的工作吐槽和對有他（的協助）時候的懷念，最後一句才是重點，賊兮兮地問他房子租的如何，可收穫了一場豔遇？

欲星移差點把一口茶噴到默蒼離的臉上。

對座剝著水晶蝦殼的人抬頭掃他一眼，欲星移心虛地咳，說了聲接個電話，便趕忙跑了出去。

站在門口嚴肅地給同事敲回復，“想什麼呢。”

不一會兒短信又進來，語氣十分失落，又覺得網址明明十分靠譜，怎麼會遇不上一場豔遇呢？接著從人品說到身家，從相貌說到學歷，得出結論謊報軍情有極大嫌疑。

欲星移懶得和他鬼扯，告訴他正在吃飯不好多說，剛想回去手機又是一陣震動。

先來的是一封的感嘆號，再來是逼供。“都一起吃飯了還說沒什麼！老實交代！漂不漂亮！”

他們訂的位置靠窗，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默蒼離。那人半天才剝好一隻水晶蝦，卻丟到了他的碗裡。欲星移看到他正拿毛巾擦手，那雙手很修長，他便想起初遇的時候他遞過來的名片。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嗯。很漂亮。”

再來又是一封感嘆號，哭嚎著蒼天實在不人道，當日隨口一說竟成真，怎麼給自己許願就沒這麼靈呢，求他上張照。

欲星移內心已經笑成一攤泡泡魚，義正嚴辭地拒絕了這項提議。說完便關了手機，全然沒有同事愛。

默蒼離剝好了第二隻水晶蝦，順手又往他碗裡一丟，指了指消息頻閃的手機屏，“你要準備上班了吧。”

“好人，別提醒我。”欲星移凝目注視他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揶揄，“看在我剛才捍衛了你的肖像權的份上。”

結帳時遇到了熟人。欲星移腳下沒注意，和來者撞了身，幸有默蒼離手快扶穩了，方要道歉，待看清對方顏容，他卻愣著了。

來人亦是錯愕，片刻後反應過來，抿嘴笑了笑，主動打招呼，“許久不見。”

白衣的女孩子身上有一種味道，是和記憶裡的某個夏天一樣，那個夏天有藍頭髮的人，條紋狀的病號服，和閉著眼休憩的午後。

欲星移一時想起許多事，表情蒙上風塵舊色，像一鍋煮糊的膠片。他也微笑，扶在默蒼離手臂上的手指屈起，“確實。許久不見，你長大了，常欣。”

3.
三四月的天已如入夏，輕裝方才換上又是冷空氣來襲，急急又要將好容易收起的棉衣再捯飭出來，欲星移實在有些忍受不了這多變的氣候。
來回折騰幾回，人便整得懨懨。默蒼離倒是比他適應得多，不大的行李包一共就放了幾件單衣，排列組合簡單搭一搭，竟也涵擴四季。
欲星移不能不對這人獨特的天賦表示驚奇，打趣他此等入鄉隨俗適應能力簡直為旅人量身打造，請問他是逃難成習慣還是天生在路上。
默蒼離卻突然像被踩中尾巴，神色都沉下來，諱莫如深。欲星移摸了摸鼻子，不知哪句踩了這位爺的爆點，討了個沒趣，只得溜回房間，繼續整理一櫥物什。
手機丟在了客廳，夾在沙發的縫隙裡，叮叮咚咚的鈴聲悶悶地響，欲星移壓根兒沒聽見。默蒼離獨自坐著看了會兒報紙，沒忍住歎了口氣，將那擾人心思的鐵盒子挖出來給人送過去。欲星移接過來看了一眼，是隔座同事的電話。那日被他故意放的煙霧彈迷傷了一雙眼，最近每日都要前來問候他這一段同居豔遇，名曰查崗，實為找虐，不僅虐自己，還虐隱瞞默蒼離真實身份瞞得相當辛苦的欲星移。他隱約覺得額角青筋暴動，垮著一張臉一迭氣自作自受做人失敗的哀歎。
看他眉目糾結，默蒼離心情便好起來了，有精力抱著胳膊靠在門邊，看他手指在decline上徘徊。
“不接嗎？”
欲星移心想你本尊在這兒要我怎麼跟人胡扯求你趕緊走，頗有些心虛，言辭閃爍，“沒什麼要緊事，我過會兒再回給他。”說著便要摁掉電話。
默蒼離伸了胳膊極自然地從他手裡接過，“我幫你帶出去。”
欲星移還沒反應過來，就緊接著見他又不經意地碰上了接通外放，已在那頭罵他罵到家鄉口音都操上的大嗓門立刻便近在耳邊，躲都沒法躲，簡直電子通訊時代的慘劇。
他暗叫不妙，果真同事下一句便急歸主題，甚為關懷地問，“小子你那豔遇怎麼樣了？剝完蝦了然後呢？你到底把人辦了沒？”語重心長，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哥哥教你，豔遇嘛，最要緊的是自己爽了，情調得差不多了，該辦的也別落下，矜持吃不了熱豆腐啊。”
默蒼離從容平靜地收了線，淺淡地同他對視了一陣，風不沾衣地轉身走了。
欲星移已經生無可戀。
直到吃飯這人都是這張臉，他一口氣梗在喉尖，卻又不知如何解釋。世間有些誤會誤了便是誤了，萬不可再進一步，或才能九死一生。
默蒼離仍是習慣地給他布菜。這人無什麼口腹之欲，欲星移有時趕工趕晚了，讓他自己解決吃食，竟也是麵包涼水便能打發的類型。那日同他一併出門採購，欲星移心血來潮，問他平日愛吃些什麼，默蒼離視線跟著貨架的擺放打轉了幾圈，回頭淡淡地說，魚吧。
臨海城市，最不缺就是此等生鮮。欲星移在心中記一筆，往後出門採買便記得給他捎上一尾，閒暇又興致極佳地學了十八種魚宴，兩個人翻來覆去連吃了一個月的魚，欲星移都幾要吃出病來，默蒼離仍是面不改色，掃盤掃得給力。
他不忍問，膩麼。
那人優雅拭嘴，尚可。
實為如一之人。不像他廣愛天下美食，全然是另一種人生。
欲星移堅持素材搭配，硬生生將每日一魚搬下餐桌，默蒼離也不做表示，給什麼吃什麼。相處日長，他漸發現這人著實好養得很，只對蔥薑蒜芹保留評價，偶爾碰上了，便皺著眉避開，與鄰居家不吃胡蘿蔔的小子同款。欲星移覺察出來，趣味地想著莫看這人平素寡淡，話不多，又好清靜，方相識時常覺孤冷，久了才見得這種種，簡直反差萌，想著想著自己在心中樂起來，面上不漏，還在勸其蔥蒜養生。
這天照輪是默蒼離洗碗收拾，欲星移便靠在門口刷博客，刷到一條慧心媽媽巧手治挑食的，想要招呼某位來看，抬眼正對那人背影，穿著紺青圍裙，青灰色的襯衫極稱他的翠發，被臺上嵌壁的燈色照出一圈模糊的光圈，邊角毛躁都柔和似水，欲星移伸出的手這麼停在了半空，默蒼離未將水關緊，滴度一聲，蕩開了一室漣漪。
欲星移收回手靜看了一會兒，在他開水沖洗的時候返身離去，腳步被水聲蓋沒，不盡真實。

再一日假期便真正結束，頭季度的計畫表臨近收尾，同事在Gtalk排排刷屏感嘆號，欲星移自恃無債身輕，瞅著那邊喘息的空檔慢條斯理發去慰問，沒多會兒自稱被事業情感雙碾壓的同事便發來大堆策劃，一點兒也沒有放他逍遙的好意。
“你有美人在旁，我只能望月興歎。”幾乎滿出螢幕的羡慕嫉妒恨，欲星移愣了一遭，敲著鍵盤去了一句“別瞎說”，便退了組聊。
默蒼離打水經過，好心問一句需幫忙否，被他擺手拒絕，也由他自生自滅。欲星移分心聽了一會兒那人踩著固定步伐踱回書房，複又重新開始手上工序。
多數時候皆如此，各顧各的死線在即，各刷各的此刻心情，萬分之一幾率共室，還有剩下萬分之九千九的時間要來獨行，何人、何地，都不意外。
欲星移不過是比別人又多了一點別樣心緒，在這無常春末冒出點點夏初的悶熱，還未到噴發的時節，不提也罷。

晌午剛過門鈴突然響起，默蒼離應的門，欲星移慢了一步，便跟在他身後，越過他的肩膀看向門外的人。是隔壁的鄰居，初見一張生面孔發了一會兒怔，待看到欲星移的臉才醒將過來，恍然，“這就是新搬來的小夥子吧？長得可俊。”
默蒼離淡應一句，得體而不甚親近，欲星移站到他身側，對老鄰居笑笑道了好，問，“有什麼事麼？”
鄰居不好意思地躬了躬身，說夫妻兩個突來急事，出門又怕孩子沒人照應，來問問能否托他看顧一二。
默蒼離對這人情交往不怎上心，垂眼恰與跟在父親身側的男孩子照上面，小夥子大抵是喜歡同欲星移相處，聽他父親如此託付，很有些雀躍，但又有些認生，見這陌生人面上淺薄，不若旁人笑意，便下意識不來親近。默蒼離看了一會兒，移開了視線，那頭欲星移也終是應下這忙，鄰居松一口氣，多道幾聲謝，才走。
小夥子熟門熟路地往屋裡竄，欲星移打了手勢讓他帶門，彎身同來客打約，“我有事忙，老規矩，你玩你的，別搗蛋。”默蒼離正進屋來，他便順手指了指，“看見那位沒有？你搗蛋我沒空揍你，但他會管教你。”
欲星移是真忙，不到片刻接了個電話，便趕著出門。臨走前頗猶豫，擔心默蒼離處理不好小傢伙，倒被人老氣橫秋地教訓了一句瞎操心。默蒼離送他到門口，欲星移同少年錘了拳頭，才嚴肅了臉，對人道，“常欣電話，情況挺急，我且去看看。”
話是說來報備，欲星移卻不知自己為何要向這人報備。默蒼離單手插著褲兜，沒什麼表示，只頷了頷首，示意他速去。
倒默契地像有經年情誼。

少年人對這未曾謀面之人諸有好奇，默蒼離給了他一杯果汁，不多解釋，自己坐下看報。
“你們認識很久了嗎？”終是年少沉不住，小傢伙端著果汁溜達了一圈，跑回來坐在默蒼離腳邊發問。
“如何見得。”
“你認識常欣姑娘。我也認識常欣姑娘，我還知道，常欣姑娘與那位元認識許久了。”
默蒼離收了報紙，與他對視了片刻，少年人期期艾艾，許久方聽他道，“想讓我幫你什麼？”
目的即成，小夥子遂大方拉了他的衣袖，指了不遠的一堵牆，“我剛才不小心畫了一道，你不要告訴他，我給你講他的故事。”
默蒼離端詳那一筆不成摸樣的綠色拖尾，記起欲星移的輕微潔癖，被這交易逗樂，嘴角彎起小個弧度，“哦，僅是如此他還不會揍你。”話罷拾起藏在角落的一段彩筆，信手勾勒，寥寥幾添，補了個昂頭青鸞，如生栩栩。
“要這樣，他才會大開殺戒。”

欲星移進門時小傢伙已回家去，默蒼離獨坐在矮桌前的軟墊上，淡淡同他招呼了一聲。他看上去有些疲憊，進門落了座，便垂著頭發愣。外頭悶熱非常，返回時更下了雨，欲星移未做防備，淋了個滿頭滿臉，默蒼離繞去給他拿了條幹毛巾，見他懶不願動，便接過手，細細擦拭。
欲星移發了一聲，壓在毛巾下悶悶的，“走得急，忘了帶傘，一路回來也沒見空車，做人失敗。”
默蒼離應了一句，他又道，“真要入了夏，這樣的時候還不知有多少。你若不愛雨天，千萬記得出門備傘。”
欲星移不喜雨季，一來麻煩，二來麻煩，三來還是麻煩。只是這海濱地方，水汽總是這麼充沛，漂洋過海吹來鹹濕的氣息，像自淚腺轉換而來又蒸騰四散的血氣，粘稠膠著，沖走一身風僕，還留滿面涕泗。
“我怕是待不到雨季。”默蒼離說這話的語氣同往常並無什麼分別，欲星移卻如突然制住了聲帶，好一會兒才哦了一聲。
他以往便說默蒼離是個旅人，有一日他總歸是要走的。人這一生裡來來去去會經過許多的人，默蒼離是凡客之一，每到過處稍作停留，曆足了片刻喜樂，接著又要上路。這人行李又極少，恰好裝了四季，再裝不進第二個夏天。
只是他在此還待不過一輪春秋，“這麼急？”
默蒼離收走了毛巾，又重新回到軟墊上坐下，“臨時決定。”他將筆記本推過來，螢幕裡是一處山村，村前花田，村後竹山，村中蜿蜒小道，五六孩童，七八人家，和樂自足，換做舊時，是個歸隱好去處。
他點點頭，“不錯。”再看了幾遍，又看出些且得珍足，不得不佩服這人眼光，“看過了臨海大城市，也該去一去山旁小坎。”
世間諸美不可辜，美人美食美景。他垂下眼打算去給自己倒杯水，走出兩步卻駐足了。
自他此處看去，那只青鸞全貌盡收，偏角一地突然生出不同風情。身後默蒼離隨口問道，“你同我一起去嗎？”
欲星移仍矚目這方寸，目光緩緩下移，最終停在已幾要被他遺落牆角的相框。鏡框中藍發少年頭頂青天白日，不見片雲，是朗朗一片好景。
他突然長長歎了一口氣。“那小子，又搗蛋了。”他回頭看了默蒼離，離了光源，眉間沒什麼沉色，也沒什麼光亮，“你都知道了吧？”
“既如此，你也知道了，我此生是該要埋葬在這兒，哪裡也不會去。”

策凤无兵。孤鸿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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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5-03-29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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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許久不聯繫的友人那天給他發了條消息，說是起起伏伏這麼些年，終於還是要結婚了。欲星移此前也對他二人坎坷略有耳聞，只驚訝一瞬，回神過來道了聲恭喜，順著話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那年一所高中一個班裡並肩奮鬥的革命情誼揉去熱血方剛的棱角，餘了些平淡問候，如飲白開，多年還是那樣的味道。關掉電腦他又獨自坐了一會兒。外頭涼風吹著，窗臺上春蘭開了今年已是第五茬，回眸轉身之間已去了這麼多年，欲星移出神望著杏色花樣，發了會兒呆，想起些零碎的過往。
老家那兒信風水的老先生曾給他算過一卦，說他雖生得溫潤面孔，卻骨子硬，是個認死理的。又講山養風骨水養魂，要他往南邊去，那兒有無垠洋海和無數躁動靈魂，和奇妙際遇與暗生情根。
欲星移那時有著所有這年紀少年該有的彷徨若失，生來天資而又意外迷茫許多年，在同齡好友一一脫胎換骨落地生根時仍在分叉的鐵道口，只凝神遠視，卻不邁一步，像在等待什麼人。那老先生眉間溝壑裡都寫滿了萬千人世，摸著一把碎胡，打趣他仿若上輩子錯失了什麼要緊，才會今生苦苦追尋，趕著一場不知能否實現的重逢。
欲星移笑笑，他並不太信這些，然而總是拒絕不了旁人的好意。老人家一雙眼被磨礪得清明異常，視線直拋過來帶著洞察世事的了然。臨別時勸他這一路向前，總能找到熄滅心底那堆不該燒的火的地方。
他有種被窺破迷障的羞赧，只是身在迷障裡，還未到堪破紅塵真景的時候。

默蒼離過來敲敲他的門，表示已打理清楚，問他準備如何。
欲星移順手拎上包好的一小盆春蘭，朝他點點頭，“走吧。”

人活著得有些吃喝拉撒以外的寄託。欲星移來到這座城市是個極度炎熱的夏天，整個八月沒趕上一場雨，熾烈火陽將蔚藍海面燒成一灘流金，腳底沙灘的熱度能灼穿板鞋膠底。
他到底還是往南邊來了，填報志願和選擇工作時，有意無意，想來看看海。

長在山區，每日放眼過去是連綿至天邊遙遠不絕連成一線的峰巒，還有無邊綠色。欲星移在整個躁動的成長期裡都喜歡往山上跑，流淌著呼號的血液在那蒼青色前愈顯熾熱，年紀漸長，越跑越深，盼著最好能埋在雲煙縹緲的地方。
後來到南邊來，告別留有所有青春的沉默翠林，以為會在夢裡流連頻繁，還能聽見風吹過時極似的歎息。看到了海，卻又莫名感到平靜。記起那時遇見的老先生，卦上說他命中缺水，才會心火燒得一片荒蕪，恐怕正是如此。
才真正安定下來，過於潮濕的氣候讓他叫囂的靈魂平靜，終於不再不知所向的朝四面八方呢喃尋找發洩的出口。欲星移有時趣味地想，這大概算是另一種程度的禁錮，將他困在水邊，澆灌以平庸懶惰，方能阻止他不停歇的窮極追索，在路上成灰。
常欣特地出來接他們，看到默蒼離時微微訝異了一會兒。欲星移將手中的春蘭遞過去，她抿嘴笑了笑，“您總是太客氣，又帶東西來了。”
欲星移沖她點點頭，默蒼離也跟著從包裡掏了個木盒子出來。
也是有備而來，倒是讓人意外。
盒子看似手工做成，不怎麼繁複，卻十分精巧。裡頭裝了幾份硬紙板的字畫，欲星移湊上前掃了眼，認出都是那人筆風，冷峻了些，但內容還是平白近人，回頭頗贊許地看了他一眼。
常欣未料，忙雙手接過，連聲說謝。
鈴聲剛好響起，不消片刻，空靜的操場就占滿了玩樂的孩子們，幾個成隊的，也有零散的。那頭招呼了一聲，常欣只給他二人指了方向，緊趕過去，欲星移便自己領著默蒼離四處閒逛。

這處小學是過去他做志願者的地方，外頭看去與尋常學校沒什麼分別，唯獨這裡頭的學生，九成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有的是生來遭棄，有的是因病疏離。欲星移的大學就在小學對街，念書那會兒的校長是個慈悲心腸，祖上留了字畫，手頭也有些積蓄，便出資同福利院的人合辦了這裡，說教育不得苦，九年義務出來之後，又在政府那裡得了資助，現已是不小的一所。
默蒼離視線從新建的活動區上收回來，看見欲星移同迎面走來的人打了招呼。
“學校裡也不都是小學生。”一路走來也看見好幾位帶著蹣跚學步的，欲星移點頭，“福利院那裡資源有限，照顧不來的只好往這裡送。好在幾年前擴建，又加蓋了一棟樓，還不至沒處去。”
繞過一個走廊，二人都停了腳步。不遠處常欣領著一隊四五歲的孩子們走回教舍。欲星一手移插著口袋，朝那個方向比劃了幾下，“因為有年紀小的，學校等同於加開了托兒班，普通教學的老師以外還需要志願者和帶班人員。幼師不好做，來應聘的人手不夠，只能拜託以前的畢業生。”
默蒼離便懂了，“她就是。”
“她還小的某一年遇上山洪爆發，家人沒搶救過來。來的時候是不記事的年紀。”欲星移做志願者時帶過這姑娘，許是因為不記事，長大後也並未對身世有什麼心結，十分開朗乖巧，讓他印象極深。
“往前走走吧。”
教舍後頭有個小水庫，再往裡走，遇上的人就少了，這一帶非活動區，多是堆積雜物之用，平日踏足的人不多。
欲星移卻十分熟悉，小路矮門都帶他走。默蒼離身量高，過矮門時多有不便，多走幾個難免皺眉，可欲星移也不搭手，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明擺就是故意的。
多行幾步，至到一片空地，便有些雜亂荒涼了。此處似乎才是他們的目的地，欲星移熟門熟路地跨過矮柵欄，朝人伸出手，想拉他一把。默蒼離長腿邁得輕鬆，卻將手伸出去自然地握住。欲星移一隻手被那人牽在手中，貼合包裹著，可以感覺到分明骨節，他愣了愣，偏頭摸了摸鼻子，假裝沒注意。
默蒼離環顧四周雜草叢生，便問，“來這裡做什麼？”
欲星移拉他走到樹下立著的一個小石塊前，下巴點了點，“來帶你看看照片裡的人。”

念書那會兒趕上海峽經濟大發展，南邊這三角狀的臨海帶終於變得炙手可熱，人潮似的都往這兒湧。欲星移高考發揮不錯，填報時卻選擇了極南的海城，人人都以為那是慧眼獨具，他聽完後只笑笑。做志願者後認識了夢虯孫，那小子同他關係近，沒什麼顧忌，對此番說辭極度不屑，打包票他就是瞎呼嚕了一把，歪打正著而已。他大聲感歎做人失敗，手下摁著毛茸茸的藍色腦袋，氣得夢虯孫幾要跳起來揍他。
常欣多數時候則是坐在一旁笑，擔心夢虯孫看到不爽，便一隻手捂著嘴，兩肩微顫。夢虯孫不高興了，第二日就會給他惹出一堆麻煩。

“聽上去你挺樂在其中。”默蒼離同他一起就地坐下，隨手折了兩枝野草，放在手裡把玩。欲星移歪頭凝視了他一會兒，“也許吧。”
“如今時常懷念，倒是真的。”同小孩兒相處是件當下讓你欲苦欲怒發作不得，事後卻會笑駡一句臭小子的事。那小混蛋會故意弄丟你的文件檔，會在你的習題課上睡覺吃零食，還會給你貼小紙條，給你起外號，和你唱反調。
他也會在你畢業前夕又一次陷入年少有過的彷徨時違反宵禁跑過街來看你，陪你喝人生第一杯酒，聽你醉後呢喃自己也不記得的名字。
這小子炫耀他的糗態總是要跳過那個名字，欲星移旁敲側擊了幾回，被他用各種理由拒絕透露，說要等到畢業，等到許是最後一次相見的前夕，再來作餞別禮。

欲星移說道這兒停了下來。上課鈴已經打過，只剩下體育課的班級還留在操場上，那點人聲也離他們很遠，鳳凰花樹抖落幾片火紅花瓣，落在荒草上，鮮明在目。後來的事不必再說，承諾過卻沒永有達成的一天，現實裡總不缺如此遺憾。
默蒼離注視那方小小的石碑，“什麼原因？”
“貪玩。天氣熱一個人跑去水庫游泳，下去了就沒上來。”欲星移歎口氣，“考研那會兒忙，本準備出國，沒料到出了這種事。還是他的同學告訴我，卻只趕上了送行。沒有家人，葬禮也辦得簡單。常欣同幾個人偷偷在這裡給他立了個碑，埋了些他的文具，說給我聽。後來她們長大了，一一遠行，我若記起，才會來看看，也已是好些年。”
來處一個人影往這裡探了探頭，見是他們坐在這兒，便沒來打攪。二人靜靜發了會兒怔，默蒼離將手裡的雜草編出個形狀，突然道，“你有沒有想過去別的地方去？”
“去哪裡？”
“那個時候既然想出國，後來為什麼不去？”默蒼離的頭頂白茫茫一片天，雲厚且沉，不大純粹，卻稱得聲音很乾淨。“愧疚麼。”
“那倒不是。我曾經遇到個老先生，說我上輩子許是欠了許多人情債，讓我一路往南走，到水邊方能安定。”他說，“所有人都一樣吧，還不大懂事，又懂了一點的時候，總認為自己該去做點什麼，去創造幾次偶遇，去經歷幾段感情。總是歇不住，想到下一個地方去，不停地走。我來南方是隨波，出國亦是逐流，而在那個瞬間，卻覺得一切人雲其實沒什麼聽從的價值，去過再多的地方，遇到的人大抵都是一樣的。下一個城市還是有生老病死，仍然會聚散離合，那與我此前如此長的人生，又有什麼分別？”
像是旅行了上萬里，突然發現踩過了一模一樣的黃地，青天依舊，歲月也依舊。
“若是換我問你，你會不會跟我走？”
欲星移轉過頭，默蒼離將那草編的物件放在他手裡，他低頭細細端詳，久久沒有說話。海城的四月已是將熱的季候，潮濕的海風刮來過路人停滯的心事，也仿佛裹挾了水，滴答一聲垂下來。一圈一圈漣漪。
“我以前同夢虯孫說過這句話。我說，等你長大，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外處看看。”他握起拳頭，草杆的毛邊摩著手心，“想起曾經遇見的那位老先生，他告訴我，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默蒼離留他一人多坐了一會兒。欲星移一手插在口袋裡，拳頭裡握著默蒼離方才送他的，一枚小小圓環。

5.
默蒼離的去期定的倉促，說走就走，雷厲風行的，前幾日還在決定下一個目的地，等欲星移再問起，他連車票都已經買好。
對於這個人欲星移有不少的好奇，此前卻從未問過默蒼離他自己的事。總覺得兩個人遇見了，只是當下的事，同過去與未來都沒有必然的關聯。
從學校回程時那人卻突然興起，主動同他聊了幾句，簡簡單單，完全遲到的自我介紹。
欲星移安安靜靜地聽，聽到興起忍不住笑，這人已將背井離鄉的叛逆當做理所應當，久而久之便成了生活的習慣。明明見過了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卻還是一副不染世故的摸樣。
“我懷疑是你前世背負太多，太過壓抑，如今才會如此任性。”
“怎麼不說你自己。”
“我嘛，我說過了啊，我大抵是欠下還不了的遺憾，前半生尋尋覓覓。”

常欣留他們一起吃飯，默蒼離不置可否，欲星移只好推脫要整理行裝。走到一半又十分不想回去做飯，他便帶默蒼離去了極富盛名的那間酒吧，同事曾推薦給他的，說這格調簡直為你量身打造。
進去時留聲機正放到Better man，酒保跟著調子哼著，擦拭刀叉的動作很慢，像古老的膠片電影。欲星移要了兩杯長島冰茶，手指抵在杯壁，劃下一道水漬。“頭一次知道長島冰茶不是茶，也是那位老先生告訴我的。”默蒼離側著臉，看他喝下半杯的烈性酒。欲星移轉過來同他眨眼，“他估計少見我這樣的，老是請我喝苦茶，再問我味道如何。我說天下茶味總歸苦後回甘，並沒什麼分別。”
“確實。”
“他也是如此回答。又問我，你覺得長島冰茶如何呢？我不懂，著了一招，從此便記下了，不是所有名中帶茶的東西都能苦後回甘。總有那麼些例外，無論如何沉溺，如何鍾情，都還是清晰橫亙著，這不是我的那杯茶。”
默蒼離同他輕碰酒杯，一同幹盡這盞。欲星移知道這是他說告別的方式，好不推脫，一口悶了。
他們初次交談于一杯水，分離時除卻一杯酒，話語已盡數略去。

假期終於結束，同事以為他浸膩溫柔鄉不知今夕何夕，昨天特別發來消息提醒今早例會不可遲到。他出門的早，默蒼離還沒起，欲星移也沒打算叫他。帶門時突然生出些微感慨，想著今天再回家，便會只有他一個人了。
本以為那人會悄無聲息地離開，卻不料他竟給同事發去了短信，大意是感謝他一直以來對自己生活的關心，遺憾從未相見云云。同事捧著手機氣勢洶洶地殺過來，手中若有刀就要壓上他脖子的架勢，逼問他如何吹了這得來不易的一次豔遇。
欲星移接過手機看了兩眼，彬彬有禮又疏離人外，果真是那人風格。被這審訊的仗陣弄得甚是無語，只道散了就是散了，哪還有什麼緣由。同事哀嚎了一聲天不幸我，趁機枕著他的胳膊搖頭晃腦，同情可憐定要請他吃飯。蹭得欲星移直癢，啼笑皆非，反過來安慰道，不過是場豔遇。
同事怒其不爭，那也是場豔遇！
欲星移見將挨揍，只好點頭附和。是是是對對對豔遇不可道也。隨即彎眼笑開，眉目含水。

默蒼離是還問過他要不要一同離開的。臨出發的最後一天下午，日光隔著新換上的格窗投射進來，照亮一室的婉轉，欲星移打轉著視線看這臉，背著光隱去了許多情緒，卻仍叫他看出幾分欲說還休。那時他開了小差，想這人是該長在蔭下，在終年起伏極微的光影裡打掃身後堂堂深情，長成含海虛懷。
再又說了些什麼，他不記得。有時真想好好回憶那些抬杠過的話語，卻始終只有那人口型開開合合的畫面，像全然靜默的宇宙裡突然來了一道光，照亮了乾坤，便得失了聲色。
默蒼離曾說他如魚忘卻前塵，他輕聲反駁，卻也永不棄顧長河。

同後來相識的朋友談起這個人，想到這難得詞句清晰的一段，深覺有趣，簡直兩個絕妙詩人，便笑著學舌。
朋友卻懷疑看他，犀利依舊，你是真的忘記了，還是不想記得？
欲星移歪頭咧嘴，有差別嗎？
前者可稱萍水交情，後者那叫香情豔遇。
欲星移煞有介事娓娓道來，正氣凜然十分不可侵犯，縱使緣分隨風零落如花，那也是場不可求之遇。

朋友半月眼，有差別嗎？
也許微妙分別。

酒吧的那個晚上他與默蒼離並肩坐在吧台，喝得實在有點多了，腦袋輕輕靠著那人肩膀，古老的擺鐘敲到了午夜時分，暗淡光線突然缺了一叢，酒保忙放下手中夥計去搶修，不遠處有些騷動，欲星移卻覺得離自己很遠。
默蒼離扶著他的胳膊將他帶過來一些，恰靠進了光線投射不進的一處角落。欲星移這時撐著坐起來，與他臉對著臉，挨靠著極近，皮下淡淡的酒氣如縈鼻尖。他認真地叫那人名字，說來還是頭一次，以這樣鄭重的語氣。

默蒼離。
嗯。
默蒼離。
嗯。

那人大抵也有些醉了，絲毫不覺這樣淺白的對話有停下的必要，垂著眼直視進他的眼底，見那渦平靜深海濤浪頻頻。

默蒼離。
嗯。
給我抱一個吧。

那人便俯下身輕輕擁抱他。
那處突然壞掉的燈管怕是一時半會兒修不好，酒保正低聲同人客致歉，絲毫沒有注意這邊角落裡這一安靜送行。

默蒼離沒有放手，欲星移便放心且不客氣地佔用他的肩膀。許久，他聽見那人在他耳邊問他的回答。
連問題都沒有，欲星移卻心領神會，輕輕搖頭，不。
默蒼離又安靜下來。
欲星移拉了拉他襯衫背面，也問，你的回答呢？
那人不說話。
可欲星移還是懂了。

這樣啊，那就只好說一句，各自珍重。

後來他回想，若再有這麼一天，自己是否會給那人不一樣的答案。
可那又有什麼不同呢？沒說出口的，已不需要出口。這些都沒辦法重來一遍，那人轉身離去帶起了一陣海風，而他則選擇留在原地，逆這風告別。

萬千種的一見如故，終都要奔往錯身陌路。
你會忘掉這個人的名字，忘掉他的身高，忘掉半夜客廳裡三淺一淡的腳步。你也許還會忘掉如何相逢。
只是大抵你不會忘掉曾經相逢。這個叫默蒼離的人，獨一無二，世間僅有。只此一家，別後無繼。
無人可似君，縱然輕別離。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生活仍在前進，不溫不火，仍舊零碎，抬眼恰看見牆角繪上的青鸞，濕度大時，顏色已有些駁去，慢慢還原本初摸樣。他還是缺一個室友，他還會接受同事的好心，還會在那個提供豔遇的網上打下自己的資訊。
欲星移，男，愛美人美食與人間俱美。誠招室友，無所多求，但憑眼緣。

哦，唯有一條，不要姓默。

End

策凤无兵。孤鸿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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