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3.27 [鬼伶仃]獨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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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7 [鬼伶仃]獨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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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伶仃】獨角戲

1

醫學本科第五年，鬼伶仃有幸分配到當地一所三甲醫院，跟隨外科醫生師九如實習。他好學、溫謙、細心的個性甚得師九如欣賞，兩人遂以師徒相稱。

某天深夜，值夜班的鬼伶仃接到召集通知，這次他得到師九如首肯，第一次進入手術室進行實地學習，在救護車歸來前他已全副武裝，同時協助其他醫護人員做好了手術準備。

不消片刻，救護車警笛長鳴，急診部門外一陣忙亂，抬下一名昏迷的傷患。
鬼伶仃即刻疾步跑過去，只見那名傷者渾身上下被鮮血浸透，血迹模糊了五官，全然看不清氧氣罩下的面容。鬼伶仃被這片紅刺得驚悚，究竟是遭到何種對待，會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傷到此等慘不忍睹的地步。
實習三個月以來，儘管在心中無數次假設和演練遇到這種狀况時該如何應對，但等到親眼所見後，才發現自己的假想是多麽的膚淺幼稚。
只是眼下根本沒時間讓他消化震驚與無措，他幫忙將傷者推進手術室，師九如刻不容緩地操刀搶救。

手術室內衆人各司其職，動作迅速且有序，電子儀器和手術器械的低微聲響仿似潜藏在安靜之下的暗潮，提醒著這是一場無硝烟的戰爭，不管何人，只要身處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裏，無不成爲戰爭的一員，包括僅立在旁邊觀摩學習的鬼伶仃。他的視綫一直鎖定在導師和儀器上面，其間傷患出現的好幾次危急狀况，讓他真切感受到什麽叫命懸一綫、瞬間定生死。這些危機都被師九如鎮定精准的指揮一一化解。
他痴迷地盯住穩穩操控在師九如指間的明晃晃的手術刀，對外科醫生而言，手術刀所代表的力量和精湛技藝是他們畢生的追求，倘若沒有在“熾燈寒刀”的世界親自主刀進行過手術，就算不上是真正的外科醫生。

手術無聲無息進行，緊張氛圍絲毫不减，師九如不若平日巡房那樣考問鬼伶仃，除了發號施令，他顧不上給學生講解半個字，護士不時爲他拭去額上的汗水。
眼看醫護人員的動作越發快速，鬼伶仃即知情况有些不妙，他决定加入戰場，短短半個小時，已爲傷患更換了數個血袋。那些血液進入傷者四肢，在血管裏循環不足一圈，便從傷口和手術刀下滲出，浸濕了醫生的手套和衣袖。手術之後，傷者體內流淌的大概已不再是自己原來的血液了。
參與搶救反而使鬼伶仃注意到更多細節，這名傷者身上的新舊傷痕不僅有槍傷刀傷，甚至還有炸藥爆破時所造成的傷口。
太恐怖了。一具凡人的血肉之軀怎能承受如此之多的致命傷痕，又需要有多大的意志才能支撑他止步于鬼門關。

時間操縱著一切，所有人都在趕超時間流逝的速度，直至師九如開始靈巧地縫合手術切口，才宣告這場戰爭已接近尾聲。
鬼伶仃暗裏鬆口氣，緊綳的神經稍微鬆懈，方嗅到彌漫在空氣中濃濃的血腥味。他轉過頭去看手術臺上的傷患，雖遭到重創，所幸手脚完好，避免了截肢的厄運，其臉上的血迹來不及擦去，此刻凝結成薄薄的塊狀，除此之外只剩慘白色。不知是由于無影燈的照射抑或失血過多，那慘白色异常刺目，仿佛在稀釋幷吞噬著斑斑血紅。鬼伶仃取來藥用海綿，蘸了些許低濃度的酒精，避開傷口，輕輕爲其擦拭臉部凝固的血塊污迹，逐漸看清了傷者的面容。

鬼伶仃最後步出戰場，看到手術室外聚集了十幾名警察，將師九如團團圍住詢問情况。
在此之前他已不眠不休值班了二十四小時，他覺得疲憊不堪，摘去口罩，悄然退至走廊盡頭靠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再睜眼便見師九如坐在身旁，遞給他一杯溫水。

“謝謝老師。”他抿了一小口，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暖和了胃部和四肢，覺得這才真正放鬆下來。
“感覺如何？”
鬼伶仃知曉此話是讓他作自我評價，遂坦言道：“表現不太好，起碼不如己意。”
“急不來。我記得第一次跟導師進手術室，緊張得遞錯手術鉗呢。”師九如吐出一口氣接著說，“剛才的傷者，假如延遲一分鐘送進手術室，就救不活了。”
鬼伶仃頓覺手脚溫度再度下降。是啊，僅僅喝半杯水的時間，足以定奪那人是生是死，他與那人說不定就此陰陽相隔。
師九如見他雙手微微顫抖，寬慰道：“從醫，尤其當外科醫生，面臨的戰場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累積了經驗就好。你資質不差，慢慢來吧。”
鬼伶仃只能牽牽嘴角收下導師的鼓勵。
“但有一點你要記住，手術臺上變數橫生，不完成最後一個步驟都不能算勝利，更不可掉以輕心。”
他立刻想到剛才手術將近結束時自己暗裏鬆口氣的舉動，便正襟危坐答道：“是。”
“呵，孺子可教也。”
“老師，那我們勝利了嗎？”
“單論方才的手術，我們贏得漂亮。”
他等待老師的話中之話。
“傷者的頭部遭受過重擊，據我的經驗判斷，五天內若醒不來，有八成幾率會變成植物人。”

2

師九如一語成讖。

半個月後，傷者從重症監護室轉送到普通病房，只是已經變成毫無反應、依靠營養液和生理鹽水維持生命的植物人。

鬼伶仃跟從師九如來到病房查看病人情况，病床前站了兩位面容憔悴的家屬。
師九如做完例行檢查，對那兩位家屬簡要說明狀况之後便離開，鬼伶仃則留了下來。

“我早就叫他不要去當什麽警察。”
“現在說這些話于事無補。”
“當初就應該堅決反對、竭力勸止，你是大哥，他會聽你的。”
“你都不見得聽我的話，更何况是他。”

鬼伶仃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靜立一旁聽這對兄弟滿含愁緒的對話，末了輕聲說：“其實不應該把情况想得如此糟糕。”
兩兄弟聞聲才注意到這位年輕的醫生。
“植物人不代表以後沒有蘇醒的可能。”他轉頭對其中一位家屬說，“所以請不要灰心，師兄。”
對方一聽稱呼立刻就懵了，盯住眼前這張眉清目秀的面龐，死活想不起來到底是過去哪個時期結識的師弟，然後見鬼伶仃抬手撥了撥右額前那縷寶藍碎髪，記憶庫中某些片段頃刻就被激活了，“啊，是你！魚蛋四弟！”
鬼伶仃嗤一聲笑出來，“好久不見，三哥。”

3

家屬同意把傷者留在醫院的單人病房裏，由醫護人員照料，鬼伶仃有空會去幫忙。
傷者名喚問天譴，與四非凡人都是鬼伶仃高中時期的同校師兄，更甚者，鬼伶仃可以稱呼問天譴爲二哥。

那是八年前的一段淡如水的往事。

鬼伶仃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自幼與母親相依爲命，彼時他讀高一，靠母親在街邊擺賣牛雜魚蛋來維持家庭和學業開支。
每逢周六中午放學，他便跑到學校後門口幫母親賣這些小吃，由于這是生意最好的時刻，他連校服都來不及換下，爲此招來了同校學生的各色眼光。起初感到尷尬羞耻，畢竟十六歲是自尊心旺盛的時期，後來逐漸變得淡定，因爲當溫飽成爲生存最大的問題時，尊嚴也就不算什麽了。
不過也有相當一部分同學因他是校友的緣故而來光顧，問天譴和四非凡人是其中之二。

問天譴正讀高三，年齡把他的個子拔高，學業則將他扯瘦。
兄弟倆也不是經常光顧的，每次光顧，問天譴吃得很少，嘴饞的是四非凡人，口腔中的牛雜魚蛋還沒下咽，便嚷著：“師弟，再來一串！”有次嘴巴著實塞得太多，他口齒不清地把“師弟”一詞叫含糊了，聽起來像是“四弟”。
一旁的問天譴覺得有趣，對四非凡人說：“你正好排行第三，以後就喊他‘四弟’好了。”
鬼伶仃對此不以爲意，權當問天譴隨口開玩笑。

之後四非凡人有時喊他“乖四弟”，那無非是出于貪吃，想讓鬼伶仃偷偷給他多加兩顆魚蛋罷了。
問天譴偶爾也會這樣喊他，帶點兒漫不經心，猜不出有多少認真成分。
有時候三人聊得興起了，鬼伶仃也回敬稱呼他們“二哥”、“三哥”。

後來問天譴和四非凡人相繼考上大學，鬼伶仃升高三，沉重的學業壓力將他的生活重心無限壓縮，再也無暇顧及高考以外的其他事情，慢慢就與那對兄弟失去聯絡。

所以鬼伶仃與問天譴其實談不上深交，至于“四弟”一詞，興許說者由始至終都出于無意，只不過聽者却漸漸入了心。

4

天意向來難測，鬼伶仃未曾料到這樣與問天譴重逢。

他每天下班後都到問天譴的病房巡視，偶爾幫忙換營養液或者擦身更衣。久而久之，護士們便把日常的照料工作逐漸交給了這位實習醫生。
他知道植物人幷非毫無知覺，多多少少能接收外界信息，完成那些護理事項後，他會給問天譴讀讀報紙，當病房裏只剩他倆的時候，他還會跟問天譴說說話。只是他幷非天生能言善道，叫他這樣一個安靜的人自言自語，感覺有些彆扭，而且他與問天譴的交情不深，因此話題無非就是今天天氣如何有誰來過探望以及住院樓前哪些花開了云云。

這天問天譴隔壁的病房來了一位傷患，鬼伶仃正一臉悲戚地俯視著他。

“請問醫生你一副瞻仰烈士遺容的表情是什麽意思？”
“幸好你來得還算及時。要是晚點，”鬼伶仃沉痛地捏住手中的X光片，“師醫生就下班了。”
病人的表情完美地從驚嚇過渡到黑綫再到惱怒，“你說什麽！”
“策馬同學，鄙人沉重地告知你，你本次的主診醫生是師九如。”
“……操！這裏的醫生死光了？！”
才吼完呢，師九如就領著護士進來了，策馬天下登時一臉嫌惡下逐客令，“出去。”
“好。”師九如爽快應允，吩咐身後的護士將針藥放下，“前提是你必須先吃藥再打針。”
“老母鶏你煩不煩啊？端走！”
醫生敲敲傷患小腿上的石膏，悠然微笑，“那我現在就去給汲無踪先生發一份醫療報告，‘如實’告訴他你的腿恐有後遺症，怕是不適合跟他學劍術了。好生休息，我先告辭。”
“站住！”
師九如充耳不聞。
策馬天下銳氣頓减，只得咬牙改口，“請留步。”
“有何指教呢？”
他憋了一肚子氣無處宣泄，一手忿然指向鬼伶仃，“他留下，其他人滾出去。看了心煩。”

“師九如那個卑鄙小人，真是白目到有剩。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麽到現在我還沒被他氣死，又沒將他弄死。”
“問世間情是何物，無非一物降一物。”
“狗屁！”病人中氣十足咆哮，如果此時能蹦起來，必是茶壺狀的姿態，“認識你五年了都沒說過一句好話給我聽！”
“吃藥了。”
吃你個頭！“你就想看我死！”
“我怎麽可能忍心看你死。”我只想看你怎樣被師九如整治得生不如死，呵呵。
“難道你不曉得我爲啥只叫你留下嗎？”
鬼伶仃不緊不慢回答：“我只知道師醫生同意我留下是爲了讓我完成你的治療報告。親，吃與不吃，隨你之意。”
“………藥拿來！”爲什麽但凡學醫的都能輕易吃定他啊！！

因爲一個人最得罪不起的，除了上帝，還有他的醫生。

策馬天下悲憤喝水吞藥片，嘴巴一貫損人不利己，“不怕生壞命，最怕起錯名。看到你的鬼名字還有人敢找你看病嗎？”
鬼伶仃依舊一臉雲淡風輕。
他討了個沒趣，“喂，以前你提過的那個二哥原來是問天譴。”
“嗯？你認識？”
“在汲無踪的劍術館見過兩三次，本打算邀他做個專訪。”
“他拒絕了？”
“不曉得。”
“何解？”
“光看那張撲克臉就够了，我會拿熱臉蛋去貼冷屁股嗎？”

他的臉只是先天生得嚴肅而已吧，鬼伶仃想。他想像著問天譴身穿筆挺警服時的颯爽姿態，加上森然正直的容貌，必定正氣凜然。而如今那張臉因主人受傷昏迷而變得蒼白瘦削，又因爲依靠營養液和缺乏運動，問天譴的身體不可避免消瘦下來，倒有點像高中時期那個高高瘦瘦的模樣，只是沉穩的面部輪廓已經褪去當年的年少輕狂了。
鬼伶仃始終懷念過去那個意氣風發的二哥，那樣的問天譴讓他感到更爲親切。

“單憑一張臉怎能令你打退堂鼓？就算做不成專訪，想必私底下也搜刮了不少情報。別藏私啊，大記者。”
“喲，就說你對他感興趣還不承認。”
“我只是關心你。”
“少來噁心我。”策馬天下舒展酸硬的腰，手伸到枕頭下摸出一包香烟，剛抽出一根就瞥見鬼伶仃抱臂冷冷斜視著他，臉色跟潔淨的白大褂形成鮮明對比。他手一抖，迅速將銜在唇間的香烟連同烟盒子扔進垃圾簍。
好險。
他差點忘了，且不說這裏是醫院，對抽烟的人，鬼伶仃歷來只奉行一個原則：誰當著他的面抽，他就抽誰的面。
而且往死裏抽，絕不手軟，活像人家滅了他祖宗十八代似的。真不知他對吸烟者何來這般變態的深惡痛絕。
“咳，”策馬天下清清嗓子說，“汲無踪的劍術我是志在必得的了。一場朋友，咱不妨來個互惠互利，你幫我寫份‘好看’的報告，我把挖到的料告訴你，如何？”
斂去方才冷冽的神情，鬼伶仃擰起眉毛，看上去相當糾結，最後勉爲其難答道：“好吧。”
裝什麽逼！策馬天下心中狠狠唾弃之，“拉手指，反悔吃鼻屎。”
“…………”到底誰更噁心。
罷了，這只跛馬的性格不算壞，只不過有時跟那些明知人多車擠還熊抱著扶手不放的乘客一樣，行爲無害却白目到難免惹人生厭。

“問天譴那種人吧，天生就是當警察的料。成績有多優秀就不多說了，三年前警校畢業後直接到市公安局刑警隊就職，現在擔任分組組長。若他的情商高一點，懂得官場之道，腦筋不要認死理，必定能爬得更高。以現今標準評價，目前他是難得的將才，但不是理想的帥才。至于將來嘛，不得而知了。怎樣，是不是很詳盡？”
“是，精彩無比。”鬼伶仃撕開針管包裝袋，一邊抽取針水一邊默然聆聽，良久等不到下文，他扭過頭問，“沒了？”
“沒了。”
“當真沒了？”
“當然沒了！難不成你還想八卦他有沒有包二奶招小三製造私生娃？那是狗仔隊幹的勾當，別侮辱了我的專業素質。你不看看他那種花崗岩腦筋包青天個性，野得起來才怪，肯定活得跟柳下惠沒啥兩樣。”
“哦。”
“給我一份好看的醫療報告，言而無信要吃鼻屎。”
“雖然跟你混很久了，但我素來出淤泥而不染，一言九鼎。”傻馬仔，師九如耍你的，其實你真的只是小腿骨折而已~
病人一咧嘴，“衷心祝願你早日淹死在池塘裏，最好跟那個問天譴一樣。哎不對，那厮是因公殉職，估摸要蓋國旗追加烈士封號的。”語畢哇哈哈大笑三聲，聽上去頗有點幸灾樂禍的意味。
鬼伶仃取過蘸了碘酒和酒精的棉簽，想了想又扔掉，慢吞吞捋起策馬天下的衣袖，後者渾然不察，徑自說得好high：“一年死這麽多警察，能蓋國旗的有多少個啊，這下他絕對該瞑目了~話說他就躺在隔壁吧，改天去探望一下未來的忠義烈士哈哈哈……哎呦痛死老子了！鬼伶仃你他媽公報私仇啊？！！”

5

鬼伶仃來到問天譴的病房，關上房門，把隔壁的大呼小叫隔在門外，當即心靜如水。僅是一墻之隔，兩處給人的感覺竟如此不同。

床邊放著護士剛準備的一盆溫水，他浸濕毛巾，例行爲問天譴清潔身體。在他淡薄的印象中，問天譴是個乾淨整潔的人，哪怕從學校運動場下來，汗濕的臉也是不帶污迹的，所以不管天氣好壞，他都堅持每天爲病床上的問天譴擦身換衣，使之面容光潔，不留丁點兒胡渣，而身上更有清新的香皂味道。

鬼伶仃細心擦拭那張沉睡的面龐，偶爾說幾句不鹹不淡的話。毛巾移至問天譴左手時，他沉默不語了，托起那左手更加仔細地抹拭，尤其是無名指——那裏有一圈淺淡的戒痕。鬼伶仃第一次幫他擦身體時就發現了。可見問天譴的感情生活幷不是全然空白的，疑惑的是至今他不曾見過除家屬和同事以外的其他女性前來探望。不知這當中是否有過意想不到的起伏與變故。可惜鬼伶仃幷非好奇心泛濫之人，不會去打聽如此隱私的問題。

當他爲問天譴換過乾淨衣服後，已到下班時間，他避開照射到室內的夕陽餘輝，拿起報紙讀新聞。嘴巴念著報紙上的語句，意識却漸漸渙散。最近的實習開始轉入更爲正式的階段，任務難度日益加大，內容愈加繁瑣，連師九如都不復先前溫和，充分展露了嚴厲的一面，稍有錯漏即是一頓教訓。他一時半刻還適應不了種種變化，身心倍感壓力、疲倦不已。
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眼皮直挂下來，最後靠在椅子裏睡著了。

他隱約知道此刻自己在做夢，夢見自己正赤身裸體和一名陌生男人接吻纏綿。夢境逼真得過分，他甚至能感覺到覆在自己身上那個人的體溫和心跳，但不管他如何竭力張開雙眼，都無法看清對方近在咫尺的面容。呼吸越來越困難了，可與那陌生人肢體交纏的感覺新鮮又美好，充斥著四肢百骸，消淡了羞耻感，他對此竟萌發了貪戀，不願就此醒來。而就當那人俯身到他耳邊輕輕喚了聲“四弟”時，他的身體猶如條件反射般驀然一彈，立刻驚醒了過來。他微微喘息，發現右手搭在左胸前，正好壓住了心臟，難怪在夢中感到呼吸不暢。

室外天色既暗，他恍恍惚惚擰開床頭的壁燈，順便更換了營養液。視綫掠過問天譴菱角分明的臉龐，驟然發現，在他倆相識的那段高中時光，由于學習任務繁重，他們互相打招呼的次數其實不多，在這些算不得頻繁的碰面中，問天譴未曾叫過他的名字，而自己也不曾作過自我介紹，故連四非凡人都不曉得他姓甚名誰。他不清楚問天譴是否知曉他的姓名，他只記得，問天譴始終喚他“四弟”。

四弟。

想起方才夢裏那聲輕喚和迷醉的纏綿，他的心霎時撲通撲通跳得飛快，連帶臉上的溫度都上升了。他瞄了問天譴一眼，趕緊低下腦袋匆匆離開病房，幾秒鐘後又噔噔噔折返回來，臉頰紅成一片，他對著床上沉睡的人輕聲說：“二哥，我叫鬼伶仃。”

6

鬼伶仃結識了不少問天譴身邊的人，例如摯友寂寞侯、同事神鶴佐木等，最令他上心的，當然是以前素未謀面的大哥聖閻羅和侄子三口劍。

初次見面，四非凡人手掌一扇，將男孩拍到鬼伶仃面前，“叫四叔。”
小子的嘴角不著痕迹地快速撇了個弧度，爽快又聽話地稱呼了聲四叔。
鬼伶仃何等眼精心明，無需判斷即知這聲四叔分明叫得心不甘情不願，只消半天他便摸清了侄子的脾性。他對三口劍的事情似乎不太熱衷，說得最多的三個字是：你喜歡。
某天三口劍終于忍不住問他：“四叔你都不管我的啊？”
鬼伶仃狡黠答曰：“那不是我的責任，我沒必要惹你嫌。”
“上道！”三口劍一聽可歡了，他最煩的就是被人教育，三位家長平時輪番嘮叨這管束那，搞得他煩不勝煩敢怒不敢言，所以當初聽到莫名其妙又多了個四叔，心裏老大不高興，而且這個四叔的臉看起來比他還嫩……
鬼伶仃這招以退爲進成功博得了侄子的歡心和信任，他發現這個經常把聖閻羅氣得瞪眼睛吹鬍子的“孽子”看似混世魔王，却是這家人裏面最樂觀的，堅信問天譴終有一天會蘇醒過來。

三口劍對問天譴的評價比外人精彩多了。他形容二叔是個不折不扣的矛盾體：傳統又開明，固執又變通，冷酷又溫柔。
鬼伶仃莞爾，他心中的二哥理應是這個樣子的。

“他從小訓我用得最多的詞是‘沒大沒小’，那口氣喲，活像比我老一百歲似的，受不了。就像現在我跟四叔你勾肩搭背舔冰淇淋，他看到了肯定要扯掉我的耳朵。”
鬼伶仃伸出舌頭舔去嘴角奶油，“他貌似只比你大十二歲？”
“對呀，不够一輪，真搞不懂他在我面前爲什麽跟老頭一樣，老爹也沒他囉嗦……”三口劍刹住話頭，瞄瞄病床上的問天譴，壓低聲音問，“二叔睡著了會聽得見嗎？”
“可能。”鬼伶仃如實回答，“所以嘴巴最好小心點。”
“巴不得將他氣醒，他睡得够久了。”三口劍從不說“植物人”，只說問天譴睡著了。
“氣醒之後他又要教育你。”
“沒關係，我喜歡跟他講道理。”
“是聽他講道理吧，你哪有本事插嘴。”
“四叔你真犀利。”
“四叔也喜歡侄兒這種天真爛漫的。”
“喂，四叔你留點口德行不行。”
“身爲長輩要真誠正直，實話實說，給後輩做好表率。”
“我去，此乃典型的問天譴式教育成果。四叔你太有潜質了，我深深覺得不能讓二叔帶你進門。”

進門……

明知此進門非彼進門，鬼伶仃心潮仍不免一陣澎湃。他的臉皮似乎越來越薄了，趕緊岔開話題，“你說話做事不都全看心情的嗎？”
“這不妨礙我喜歡講道理的人。二叔就有這種本事，能用那些老土吧唧的話說得別人心服口服。比方當初全家人都反對他去當警察，結果被他嘰裏呱啦一陣，咱就繳械投降了。但是吧，這不表示他好相處，他那脾氣可匹敵香港脚。”
很新鮮的評價。“怎講？”
“唉，只有冰淇淋可吃，不過癮哦。”
“別顧著吃，四叔贊助你去附近的書店逛逛。認得路吧，挨著哈根達斯那家。”
“哎呦四叔真是聰明又善解人意。”小子唰唰兩下把剩餘的冰淇淋解决掉，指住病床老氣橫秋地哀怨道，“夭壽哦，我怎麽不早點與四叔相遇，我究竟怎麽忍受這傢伙十幾年的。”
“沒大沒小。”鬼伶仃忍笑敲他的腦袋，“你二叔的脾氣怎麽個臭法？”
“披著一張通情達理的皮，其實最難商量，挑毛病的本事無人能及，脖子鑲鋼嵌鐵，從不聽勸的。”
“但你偏偏尊敬幷且信服他這個固執的人。”
“嗯。實際上，家裏數老爹最爲遷就我，三叔最好說話，而二叔這人……唉，所以我也奇怪爲什麽一直以來只覺得他的話順耳。”
鬼伶仃尋思須臾，說：“原因很好理解，比起其他人，他是真心疼惜你，不管跟他談話抑或辯論，他每一句話都能說到你心坎上去，對嗎？”
三口劍恍然大悟，“對對對！就是這樣！”

都說小孩叛逆問題多，其實只因他們的煩惱得不到大人的理解而已。

“大家都說二叔是個心軟的人，可他對罪犯從不姑息的。”三口劍瞧見自己的鞋帶松了，他彎下腰將之系緊，眉頭皺了皺又扯開重新再綁，綁了拆，拆了綁，如此幾個來回仍不覺滿意。
鬼伶仃蹲下身去，及膝的白大褂衣擺在他身後地面上鋪開一段曼妙的弧形。他細緻地替侄子整理鞋帶，末了打上一個蝴蝶結，察覺侄兒的脚明顯一頓，他抬起頭發現三口劍眼圈泛紅。“怎麽了？”
三口劍連忙擦擦眼睛，囁嚅說道：“二叔每次幫我系鞋帶都會打這種好看的蝴蝶結。”
鬼伶仃默然不語。這種蝴蝶結的打法確實從問天譴那兒學來的，當年無意中目見問天譴綁過一次鞋帶後，他便將方法牢記于心幷沿用至今。

“四叔。”
“嗯？”
“我想跟二叔說話……”三口劍哽咽著把嗓子裏的不安吐出來，“二叔……會不會醒來？”
鬼伶仃再度沉默。這個問題，別說是他，就連經驗豐富的師九如也不能給出答案。
他聽著頭頂上方濃濃的鼻音，心底惻然，不管平日如何樂觀，三口劍終究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面對親人未卜的變故，孩子總比成人來得脆弱敏感，哪怕信念再堅定，都無法消弭內心的仿徨與恐懼。
他把侄子另一隻鞋的鞋帶打上同樣的蝴蝶結，側首看向病床，那個剛正不阿却願意彎下腰板爲孩子系鞋帶的男人依然沉睡著，面容平靜，仿佛對親人的焦灼傷痛無動于衷，乃至無能爲力。

如果問天譴注定要這麽過一輩子……

鬼伶仃抑制不住心酸。
假若剛才三口劍的問題換成“二叔會不會醒不來”就好了，這樣他就能斬釘截鐵地否定，這樣他就能繼續堅持心中那份期望而不動搖。
是否已經無計可施了？到底還有沒有其他方法還他一個清醒的二哥。
他移步過去握住問天譴的左手，感受皮膚下跳動的脉搏，輕聲迸出一個問題，“劍兒，你二嬸呢？”

7

住院樓前梅花盛放，鬼伶仃用手術刀削下其中一枝，插在問天譴床邊的黑色寬口杯中。那枝梅花白中泛淺紫，芬芳淡雅，煞是好看。

他曾在校園後門的花店給問天譴買過一束滿天星，跟隨熙攘人流乘坐地鐵再轉公交車回到醫院，護士問他幹嗎抱著一扎草上班，還當寶似的護得賊緊……他無言把那束“草”丟進了垃圾桶，不再爲問天譴帶花。
他認爲淡紫滿天星最合適問天譴，雖然醫院附近的花店比比皆是，可他覺得沒有一家的滿天星比得上校園後門的花店。他固執地堅持要把最好的給問天譴，不肯退而求其次。所以當他再細細打量那枝梅花時，難免感到美中不足。

關好窗戶，他趁陽光煦暖的時間一邊爲問天譴擦身更衣，一邊獨自說話。
如今他已能輕鬆自然地在病床前談天說地，還會把生活上的煩惱、工作上的挫折說與問天譴聽。
從昏迷臥床至今將近半年，問天譴身上的傷口早已愈合，手指日漸泛白，而那圈戒痕也比以前顯得更淡了。
他仍舊無緣與問天譴的前妻相見，一直想不通問天譴應不是草率對待感情的人，爲何會匆匆結婚，又匆匆離婚。

走廊上迴響起高跟鞋的敲擊聲，由遠及近，鬼伶仃不由得站直身體注視門口，直覺告訴他來者是一位重要人物，然後門口出現一名淡紫色裝束的女性朝他微笑，“你是四弟？”
鬼伶仃知道這是他一直想見的人。

“離婚後我移民加拿大，跟這邊的朋友鮮少聯繫，直到前幾天回來才得知他出事。”他們走到住院樓下的小花園，白璇璣微笑說，“以前他向我提過高中時期有個四弟，應該是你吧。”
鬼伶仃吃了一驚，繼而一陣溫柔的情愫和著脉脉的喜悅慢慢浸染上來。他原以爲問天譴早就忘了他。
“他也就提過那麽一次。”白璇璣隨即補充道，“說你的觀察力不錯，而且有一雙巧手，適合做醫生。想不到他說中了。這白大褂穿得的確好看。”
“謝謝。”
“真的無法確定他能否蘇醒嗎？”她嘆氣問。
鬼伶仃搖搖頭。迄今已有很多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了，他却只能搖頭。
“這麽躺著真難爲他。”
他沉默片刻，“二嫂……”
“我跟你二哥已經離婚了，我可以叫你四弟，但你不必叫我二嫂。”
“喔。”他欲言又止。
“怎麽了？嗯，我猜猜，你是想八卦我們怎麽認識和發展的吧。”
“…………”爲什麽沒人告訴他這位端莊婉約的淑女說起話來原來如此直接。

“要不先說說你猜測過的版本，看是不是曲折離奇蕩氣迴腸。”
這下鬼伶仃真有一種被戳中心思的窘迫，只得口是心非掩飾，“這事情我不好亂加猜測和打探。”
“果真是醫生，謹小慎微。”白璇璣彎起唇角，也不知這稱贊是否有潜臺詞。“不必把別人的戀情想得太過如夢似幻，其實大多數都乏味可陳。我跟他，概括而言無非就是一見鍾情、酒後亂性……”
鬼伶仃無比驚詫啊了一聲。
“我是說我對他一見鍾情，然後自編自導了酒後亂性的戲碼。”
“哦……”坑爹呢，這概括。“二哥相信了？”
白璇璣自信一笑，“我是學校話劇社社長。”
“喔。”
“這事我沒有跟其他人提過，你要保守秘密。”
“好。”鬼伶仃覺得幷非男偵探的頭腦敵不過女演員的演技，而是問天譴太過注重責任與擔當，尤其是出于男人對女人的責任，使他不得不把真相屈就在第二位。不過……“答應結婚，二哥對你必定動了心的。”
“可能吧。你二哥這人，家庭第一，工作第二，愛情從來不擺上日程。”
“重視家庭，表示成爲他妻子之後會很幸福。”
“我曾經也這樣認爲。那時候想，既然做情人得不到滿足，就做親人吧，所以提出結婚。他不懂拒絕的。令罪犯聞風喪膽，在愛情上却是個被動的人。可是婚後半年我不得不要求摘下戒指。”
“爲什麽？你是他的家人了。”
“你不瞭解他，也不瞭解女人。家庭不光只有妻子，而女人永遠都想做男人心中的第一。”
他明白了。

“有次氣急了，我跟他說：你的兄弟侄子和你沒有血緣關係。他居然無辜答我：你跟我也沒有血緣關係。”白璇璣至今想起這回答仍覺啼笑皆非，“我一度懷疑他的EQ究竟是否達標。”
獨占欲是愛情的一個元素，他能理解。“或許他需要一段過渡期來習慣你的存在。”
“我的確急躁了。可是四弟，我倆之間真正的問題並不僅限於家庭，還有工作。”她幽幽說道，“倘若作爲朋友和同事，他對工作的執著會令我著迷，作爲妻子則感到膽寒。即使嫁他之前有心理準備，但幷非每個女人都能長期忍受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的。丈夫早上出門，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完好無缺回來。他身上經常大傷小傷無數，除了徒勞地叮囑我還能做什麽呢？既不能責怪他太敬業又不能抱怨社會不和平。有時他深夜出任務，我守在電話旁邊整夜不敢合眼，生怕突然有來電告知，我的丈夫正躺在手術臺上，甚至已送進太平間……他的個性適合當警察，我無權反對他做警察，只是半年的婚姻生活告訴我，是我自己當不了警察的妻子。愛情不能包容也無法給予所有東西，兩個人要幸福過一輩子，不是單靠愛情就可以的。四弟，你明白嗎？”
鬼伶仃安靜聽完。他確實沒思考過這方面的問題，這對他來說不具備太大的實際意義。任何職業都沒有百分百的保障，法官會遭到打擊和報復，醫生會意外感染病毒，快餐店員會死在送外賣的路上，全職家庭主婦會在商場碰上踐踏事件……任何人都有可能死于自己的職業，過多憂慮只是杞人憂天。但他明白夫妻雙方的職業是影響家庭幸福的一個重要因素，他看得理性，不代表其他人也能豁達，所以他不能就此評斷白璇璣自私或者對問天譴愛得不够深，畢竟她有權利追求想要的幸福、選擇想過的生活。1+0=0，兩個人在一起，如果其中一方感覺不到幸福，幸福也就不存在，這樣的婚姻是一場折磨，放手是明智的做法。

口袋裏的傳呼機一陣震動，他連忙掏出來查看。
白璇璣問：“有緊急狀况？”
“是的。我先去忙……”他因說不出稱謂而無法禮貌地完整這句話。白璇璣讓他不要叫二嫂，却沒說要如何稱呼她，大概覺得今後不會有交集，或者沒必要有交集，甚至不希望有交集，于是連稱謂都顯多餘了。
也好。
從白璇璣說“他也就提過那麽一次”這句話開始，他就察覺到語氣裏那微妙又複雜的情緒。他們都知曉對方將自己視作什麽角色，幷且在意對方的存在。即便他們的對白平和，內容真實，但彼此心知肚明，他們的距離根本拉近不了——戴著面具暢所欲言說心裏話，幷不是推心置腹。
那就這樣吧。

他快步趕往急診室，那身飄逸的白大褂讓滿園寒梅遜色。

鬼伶仃摩挲著問天譴左手無名指的指根，眼睛定定注視床頭那枝梅花，放空了思緒。
一年的見習將要結束了，按最初的計劃，他會回校專心進修，但藉著師九如對他表現的滿意程度，他順利爭取到繼續留院實習的機會，皆因如今他有了留院的理由。這半年來，他從外人、朋友、家人和情人瞭解問天譴，又通過自我剖白引領問天譴走入自己的世界。他們之間沒有對白、沒有互動，由始至終都由他獨自主導這場相互瞭解的戲。從白璇璣口中推知，問天譴也許曾把他擠到記憶的邊緣，却沒有將他遺忘。這樣就足够了。他不在乎過程，他只看結果。

有人推開了房門，他觸電似的鬆開手，狀若自然地拉過被子蓋住問天譴的手掌，退到一邊，“莫笑姐。”
“還沒走啊？”護士長君莫笑推著工具車進來，將他的心虛舉動一一收于眼底却不戳破。她麻利地拔掉問天譴手背上的針頭，扭頭發現鬼伶仃正在發愣，便喚道，“過來幫忙呀，人家的四弟。”
鬼伶仃如夢初醒，聽此稱呼頓感臉皮發熱，立刻坐回床邊用棉簽壓住問天譴手背靜脉上的針口，以防冒血。
如此一來，他便有理由忽略旁人促狹的目光，從容地與問天譴兩手相握了。

君莫笑熟練測量了血壓，填好記錄，瞧見鬼伶仃仍握住問天譴的手發呆，她不打擾，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讓陽光和風流瀉進來，溫暖房中的人和感情。
這孩子的心思，醫院裏的有心人全都看得出來。

鬼伶仃傾身往上拉了拉被子，一低頭，額前那縷長碎髪自他耳後垂落，柔軟地隨風飄動，髪梢正好掃過問天譴的羽睫，停在鬢角上方。
鬼伶仃愣怔，腦袋不由自主壓得更低些，看著藍色碎髪與玄色鬢髮慢慢交織融合，鼻息間忽然充溢了馥鬱花香。之後他站起身，自寬口杯中揀出那枝淡紫梅花遞與君莫笑，“莫笑姐，送你。”
後者大方收下，“不是送給二哥嗎？”
他柔和的眸子流光溢彩，抬手把碎髪挑回耳後，“不，他說喜歡藍色的花。”

君莫笑剛要調侃，下一秒瞪大了雙眼，“看！他……他……”
鬼伶仃轉過頭，只見問天譴緊閉的眼睫輕微抖動，這一輕顫宛如蝴蝶效應，瞬間激起了他內心極大的震蕩。
“天呀……”君莫笑低聲驚呼，欣喜跑出了病房，“我去喊師醫生！”

鬼伶仃四肢僵直，呼吸變得小心翼翼，等待那水墨眸色在合起又睜開的眼睫下緩緩呈現、聚攏，最終與他視綫相接。
時間停留在這一刻，他們眼中映出彼此。
“四弟……”聲音幾不可聞。
但他清楚聆聽到了，刹那間泪眼婆娑，笑容浸潤在泪水裏，分外動人，千言萬語凝聚成兩個字，“我在。”

完.

後續請閱另一個短篇《獨鍾》。

[ 此帖被水流花靜在2013-02-24 16:4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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