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20 【月谪】人间道 1～9，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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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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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7-16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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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0 【月谪】人间道 1～9，2F

大意：盗取天火后，月无缺于血海深渊承受天罚。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料身殒神灭的一刻，竟然穿越回了千年前的恒山。

————————————————

0.

月无缺此人，胆大包天，任性妄为。

如此说来，他做事应当全然不计后果，但事实上，在做每件事之前，他都考虑得十分周详。

有些事情——比如天理难容之恶事——他坚决不做。

与之同等重要的，是不能向剑谪仙表明心意。

而盗取黮月天火，既不违反天道，也不会使剑谪仙生出与他断绝关系的想法，因此并不属于不可为之事。

至于天罚……

如果他与剑谪仙之中，必有一人要承受天罚，他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月无缺考虑清楚，拍拍屁股下了恒山，直奔仙脚之巅而去。

盗取天火，后果相当严重。

月无缺倒落血海深渊，遭悍雷撕裂胸膛，受秃鹰啄食心脏。

他抬起手臂，看到火灼后斑驳挛缩的皮肤；垂下头颅，看到心口巨大的血洞。

身体的痛苦无限升级，噬骨入髓，直至痛到极点，忽然烟消云散去。

月无缺的意识脱离身体，悬浮于空中，一低头，就看见一具附着焦皮与碎肉的骷髅骨架。

真惨啊……

他试图苦中作乐地笑一下，却发现自己没有了脸，做不出笑的表情，也没有了咽喉，发不出笑的声音。

于是只能在心中叹息，幸好……幸好不是兄长承受如此残酷的天劫。

这么想着，又得意起来。

若不是他，剑谪仙这个蠢人，可就真要从皎皎云端月变成一具丑陋的血尸了……

1.

再次醒来，居然是在柔软的床褥上。

月无缺对着头顶的床帐发了会儿呆，才侧头向外望去。

这是一间很小的卧房，只摆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墙壁原本雪白，但经年累月之后，已有些许污损。窗边挂着一幅穴位图，以及几幅练功图，串联起来，很像某种保健类的功夫。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草药味，虽苦，却令人心安。

月无缺猜测，此地应当是一间医馆。

他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并不是预想中那般惨不忍睹的样子，事实上，除了常年弹琴练剑形成的老茧外，他的手上不存在任何多余的东西。

再摸摸心口。

扑通、扑通——

心脏居然跳动得十分有力。

若不是仍能感受到天劫加身的痛苦，月无缺几乎要以为，盗取黮月天火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不由暗叹道，真是好厉害的医术啊！

苦境名医众多，可月无缺从头数到尾，仍想不出，究竟是谁有如此卓绝的手艺，不但让他被秃鹰啄食干净的心脏重新长了出来，还给了他一副新鲜皮囊。

恰在此时，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带着白色的棉布帽子和棉布口罩，手里托着一只药碗，见月无缺已醒，便招呼道：“既然醒了，就来把药喝了吧。”

听声音，应是妙龄女子。

月无缺觉得对方颇为面熟，但隔着帽子和口罩，实在看不分明。

他问道：“你是此间主人？”

女子摇头：“此间主人是名医者，我是他雇来照看病人的。”

她语速很快，似乎仍挂念着别处的工作。

月无缺不便多问，只好先向女子道了谢，然后不情不愿地接过药碗。

他捏着鼻子，勉强将碗凑到唇边，几番试探后，才终于下定决心，迅速且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丁点汤药。

好苦！

英俊面庞瞬间扭曲，皱得仿佛吃到超酸柠檬的猫咪。

“这是什么药？！”月无缺问。

“醒酒汤。”女子捂着嘴，笑呵呵地说。

醒酒汤？

为什么要给他喝醒酒汤？

不待月无缺发问，女子就向他行了一礼：“我还要去给其他病人送药，先失陪了，我会跟大夫说你醒了，请他抽空来探视你。”

又好心提醒道：“你最好在大夫来之前将汤药喝完。”

说罢，转身离开，留月无缺一个人对着药碗发呆。

医馆有许多病人，月无缺坐于房中，仍能听到嘈杂的交谈声、脚步声、和哭闹声。

他等得不耐烦，便端着空碗出了门，想一观救命恩人的样貌。

不成想竟见到一张熟悉面孔，不由大吃一惊：“怎会是你？！”

满头白发的老大夫正给一名大汉接骨。大汉体格大，胆子小，听到接骨二字，两腿登时一软，跌坐在诊室的椅子上，喉咙中挤出杀猪般的惨叫声。老大夫并五六个女孩子加起来都按他不住，急得满头大汗。

听到月无缺问话，老大夫顾不上回答，急忙道：“愣着干嘛！快来帮忙！”

帮忙？

“没问题。”

恒山补天手轰然降下，一掌将大汉钉在椅子上不能动弹，老大夫抓准时机，干脆利落地把那根倒霉的胳膊掰正、接好，下一刻，女孩子们一拥而上，用布条将接好的胳膊固定在长木板上。

老大夫长舒一口气，一手擦汗，一手用力拍了拍月无缺的肩膀，道：“没想到你人长得瘦，力气却不小嘛！”

月无缺被拍得踉跄一步，没有说话。

老大夫没得到回应，好奇地抬起头，却见金发青年用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盯着他看，不由疑惑道：“为何如此看着我？”

月无缺喃喃道：“没想到竟然是你救我……”

嗯？

等等——

老大夫擦汗的手顿住了。

什么叫“竟然”是你救我？是不相信他的医术吗？！

岂有此理！

老大夫被戳到敏感处，一时怒上眉梢：“当然是我！你出去问问，恒山方圆十里，谁家有生病的不是送到我这医馆来？”

怕月无缺不信，还拖着他去看证据。

证据是挂于大厅正中的一幅小字。

老大夫用食指关节敲了敲那幅字，得意道：“你看，连恒山上的小神仙，有个头疼脑热也都是上我这医馆来。”

小神仙？谁啊？

恒山上有这号人吗？

月无缺一头雾水，凑过去细看，才发现那张小字是一副药方，底部还有患者签名。

行云流水，正是恒山剑谪仙。

啊？

啊？？？？？！！！！！

月无缺：“等等，你这药方，是治小儿感冒的吧？恒山上的小神仙，难不成是两岁小童？”

老大夫：“呃、小是跟他的前辈比，细算起来……其实比老夫还大个两百岁。”

月无缺：“若不是两岁小童，怎能用这种药方？这个计量？”

老大夫：“你懂什么，小神仙有一名小弟，他带小弟来看病。”

月无缺：“小弟？”

老大夫：“对啊，又淘气又娇气，吃个药都能把我这医馆闹得人仰马翻。偏偏小神仙还宝贝得不得了，老夫是打不得也骂不得。”

月无缺：……

月无缺：一派胡言！玉人明明从小坚强自立、成熟稳重，淘气娇气这种词怎么能放在玉人身上！

月无缺：“那你刚刚还说是小神仙找你看病，你骗人哦。”

老大夫：“骗你个大头鬼！小神仙的小弟，那不就是小小神仙，未来会跟小神仙一般厉害！我可是给未来的小神仙治过病！”

这话听着有点道理……

月无缺不无得意地想，要不是盗取天火，天劫加身，他迟早能修炼得比剑谪仙还要厉害，代替剑谪仙斩妖除魔、惩恶扬善。到时候，剑谪仙一身功夫再无用处，只好卸了恒山之名随他行遍江湖、江湖无晓。

越想越臭屁，尾巴尖尖都要翘到天上去，但转念一想，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

当下的重点是——

这老大夫明明九百年前就死了啊！他还跟剑谪仙去坟前献过桂花酒呢！

又瞥见刚刚给他送药的女子，口罩一摘，分明也是作古数百年的故人。

月无缺大惊失色：“玉人这是升天了吗？”

话音刚落，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根银针扎在头顶百会穴上，疼得他一哆嗦。

老大夫抬手收针，摇头道：“现在的年轻人，居然敢在跟阎王抢命的地方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真是欠教训！”

月无缺不可置信地捂住头顶，用心感受了一下火辣辣的刺痛感，震惊道：“玉人没死？”

老大夫没好气地骂道：“你要是想死，老夫也不是不能帮你，风府穴上来一针，保证针到命除！”

月无缺抓着老大夫的肩膀，追问道：“那我的心是怎么回事？你帮我换了心？还换了皮？你的医术什么时候这么高明了？”

老大夫被晃得头晕，挣扎道：“你说什么胡话啊？！你就是喝醉了酒，倒在路边被我捡到，一碗醒酒汤下去屁事没有！哪用得着换心换皮啊？”

“醉酒？”

老大夫指指他的衣领：“你自己闻闻，是不是一身酒臭？你昨晚倒在医馆外，不但酒气熏天，还满口胡话。在我这儿帮忙的女孩子们都不肯动你，还是我老人家把你搬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

灵光一闪，一个猜想逐渐成型。

月无缺问道：“现在是哪一年？”

老大夫一愣，忍不住伸手探了探月无缺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怎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莫不是喝太多酒把脑子喝坏了？”

“你告诉我就是。”

得到答案后长舒了一口气。

怪不得……怪不得本该作古九百年的老人还活着，怪不得老人还称呼剑谪仙为“恒山上的小神仙”。

原来……原来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千年前的恒山。

是梦吗？

不对，刚刚被扎的头顶还隐隐作痛。

是现实吗？

也许。

毕竟在苦境这种地方，各种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可为什么呢？

因为黮月天火吗？

难道这也是天劫的一部分？

月无缺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这是天劫，那未免太过称心如意了。

或许，他是真的快死了……或许，死神对将死之人最后的温柔，就是让他在临死之前重回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2.

自月无缺受天劫之日起，往前数一千年，剑谪仙刚满三百岁，初承恒山之名，无情道只修了个开头，还远不是后来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不但颇有人情味，甚至称得上温柔可亲。

逢年过节，也如同普通人家的兄长一般，抱着年幼的小弟去恒山附近的村镇逛庙会。

他天生一副好相貌，又气质出尘，走在集市上，总是招来许多倾慕的目光。女孩子们争论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向他的背影扔去充满爱意的桃花枝。

桃花枝横冲直撞，像一只小鸟，带着粉红色的少女情怀，一头撞在仙人的护身罡气上。下一刻，就被罡气焚成一缕青烟，弥散于天地之间。

女孩子们目瞪口呆，没等反应过来，又见洋娃娃一般的金发小童从仙人肩膀处探出头来，调皮地冲她们做了个鬼脸。

略略略！阿兄是我的！

“怎么了？”剑谪仙垂下头，轻声问道。

上一刻还龇牙咧嘴的月无缺瞬间乖巧：“没事，阿兄，我们去看看那边卖什么吧！”

剑谪仙诸事繁忙，绝少有逛集市的机会，因此对于庙会里卖的新鲜玩意，好奇程度不下月无缺。他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逛过去，和月无缺脸贴着脸讨论新品种的零食和玩具。逛到卖车轮饼的摊位时，被扑鼻的香气吸引住，便挑了一枚红豆馅的，与月无缺一人一口吃了个精光。吃过红豆饼，又买了糖葫芦和糖炒栗子，还被月无缺拽去玩钓金鱼和套圈的游戏。

月无缺找老板要了五十枚圆环，扔来扔去只得到一只木雕的兔子。他对兔子没兴趣，随手送给一旁观望的小男孩，自己则屏气凝神，拿起最后一枚圆环。

剑谪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目光顺着月无缺的视线移动，最终落在一只布娃娃上。

圆环再次飞起，仙人的手指微微一动。

被月无缺送兔子的男孩仍站在附近，此时若有所觉，抬眼望向剑谪仙，却见仙人也正回望着他，右手食指按在唇上，微微一笑。

嘘——

圆环轻巧落地，稳稳套住目标。

月无缺惊讶地长大了嘴。

奇怪，这一抛角度并不好，脱手的时机也不太对，按理说不该命中啊……

难道是阿兄？

他狐疑地向身后望去，却见剑谪仙正蹲在地上，将糖炒栗子分给环绕在身边的孩童们。

他于是放了心，接过老板递给他的布娃娃。

布娃娃又软又轻，被他极为珍惜地抱在怀中，又一起被剑谪仙抱了起来。

剑谪仙没觉得娃娃有什么特别，好奇道：“怎么突然喜欢布娃娃了？”

月无缺摇头：“布娃娃？我才不喜欢布娃娃。”

“不喜欢？你想要的不是这个？”

难道是他搞错了？

月无缺不说话，被问急了，就把脸埋进剑谪仙的领子里。

剑谪仙一头雾水，不明白小弟为何突然闹起别扭。

一旁的老板哈哈大笑，偷偷告诉剑谪仙：“那只布娃娃啊，可是照着小神仙你的模样做的。”

剑谪仙一愣，低头看向布娃娃。

布娃娃的眼睛是两颗红棕色的纽扣，头发是一团黑色毛线，身上穿着一袭简单的蓝衣，身后缀着短短的飘带，手里还握着一把胖乎乎的剑，细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像代天剑。

剑谪仙哭笑不得：“我人在这里，你倒喜欢那个娃娃。”

边说还边把手指伸进领子下面，企图捏一把月无缺的肉脸，被牙尖嘴利地小弟一口咬在指尖上。

月无缺气哼哼地想：兄长真是大笨蛋、大呆瓜，根本不懂他的心思，哪个男孩子到这个岁数还喜欢布娃娃？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喜欢的是兄长啊。

可剑谪仙是天下人的剑谪仙，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兄长了。

苦境反派如野草，春风一吹，便一茬接着一茬地冒出来。剑谪仙时常被前辈们拉出门，不是探访神秘，就是斩妖除魔。

百忙之中，还得抽空回恒山，看小弟在家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安全？有没有吃饱？钱够不够花？想不想要阿兄带回什么东西？

同修劝他将月无缺送去寄宿学堂：“虽然离恒山远了点，但口碑很好。学生大多是无缺的同龄人，他去了也能认识些玩伴……”

剑谪仙听着，点头应下。

过了几天，同修问他考虑得如何了，他却说还未与小弟商量。

又过了几个月，剑谪仙仍然没有将小弟送去学堂的意思，同修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天窍的修者们听闻此事，大为好奇，反派也不急着打了，凑到一起聊起这对兄弟的八卦。

其中一人精辟地总结：“他们兄弟俩，一个兄控，一个弟控，合该生在一个窝里。”

也有人对过于亲密的兄弟关系感到担忧：“剑谪仙承接恒山天命，未来必是武林中坚力量，不该将心思系于一人身上。”

其他人却不以为然：“我看他也没分心，只是雷厉风行了一些……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人想了想，也觉得有理，道：“也是，只不过确实粗暴了些。玉龙之前还来抱怨，说自己还在跟反派呛声呢，剑谪仙就一剑过去把人捅个对穿。问他为什么不等人把话说完，他说证据确凿，无必要听反派解释作恶的心路历程。玉龙反驳不了，气得跳脚，说他就是想速战速决，好回家照看小弟……”

“黑白两道都传开了，说新任恒山凶残狠戾不输反派，反而让那些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家伙不敢轻举妄动，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这么说，我们是不是该上恒山，谢谢他家小无缺啊？”

……

阿嚏——

千里外的恒山，正在山头玩耍的小无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擦擦鼻子，左看看右瞧瞧，想起兄长正在厨房煮晚饭，才放下心来。

——呼，要是被阿兄听到，不但会立刻把他拎回家，还要给他煮超级难喝的姜汤以防止感冒。

仙人洗手做羹汤，在恒山是常有的事。

菜洗干净，米淘干净，一个锅里炒菜，一个锅里煮饭，并不十分艰难。剑谪仙悟性极佳，是千年难遇的修仙奇才，区区家务事自然不可能将他难倒。

但仙人忧思天下，总免不了去想那些给苦境带来灾祸的神秘异事，因而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做饭这一件事上，于是饭菜的火候总是差了些。虽然没炸过厨房，但烧出来的东西实在不算好吃，不是太老、就是夹生、不是太咸、就是太淡。

闹出过最大的一件事，是炒了一盘没熟的芸豆。

他早就辟谷，只试了试味道。但月无缺就惨了，头晕眼花，上吐下泻。剑谪仙无法，只好抱着难受得掉金豆子的小弟去恒山下的医馆求助。

月无缺那时生着病，对这件事印象不深。

但医馆里的女孩子们喜欢讲，从她们还是女孩子时就讲，又讲给她们的孩子们听，讲到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时还要讲。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小神仙，小神仙有一个弟弟，因为吃坏了肚子而哭鼻子……

月无缺哭笑不得，说，你们真是老糊涂啦，剑谪仙头发都白了，是老神仙了。

老妪哈哈大笑，叹道，我们都鹤发鸡皮了，你们却还如同当年那般英俊，真是好不公平啊。

月无缺说，下辈子回恒山，我教你修仙，不但让你长生不老，还能修出一副比剑谪仙还好的皮囊。

不要，我还是平平淡淡一生，恨自己所恨，爱自己所爱就好……

月无缺的笑容渐渐隐去。

爱自己所爱，于他而言，是只敢埋藏于心底的奢望。

不敢说出，并不是怕被拒绝。

相反，他很有自信，剑谪仙爱他。

可与此同时，剑谪仙爱人世众生。月无缺所分得的，不过万万分之一而已。

3.

穿越回千年前，月无缺化名江湖无晓客，在医馆找了一份学徒的工作。

他掰着手指算好日子，以老大夫友人的名义邀请老大夫去南域做客，又以老大夫的名义把友人也约了出来。

这样一来，医馆就只剩下他和一帮女孩子了。

于是命中注定的某年某月某日，剑谪仙用一盘没炒熟的芸豆放倒了时年十岁的小无缺，焦急地抱着弟弟从恒山上冲了下来。

月无缺先是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响动，打开房门便见到了熟悉的容颜。

那一刻，竟是几乎落下泪来。

他曾无数次在心中描绘重逢的场景，但直到这一刻真正来临，他才觉察到心中的思念有多深。

他以为，自己早在决意取天火时就做好了死别的准备，以为只要那人安好，即便再无重逢之日也能坦然接受。

他原本是那样肯定，直到剑谪仙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月无缺摸摸隐隐作痛的心口，暗叹道：幸好……幸好取天火之前因为赌气没去见他最后一面，若真见了，恐怕会丧失取天火的勇气、会丧失离开他的勇气。

剑谪仙问：“大夫在吗？我的小弟中毒了！”

女孩子们大惊失色，纷纷围了上去，有的拿手背探小无缺的额头，有的冲入屋内拿毛巾和脸盆，有的向剑谪仙询问症状。

“你弟弟是如何中毒的？可知毒物的名字？”

剑谪仙的脸又红又绿，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应、应该是吃了没炒熟的芸豆。”

女孩子们一愣，接着哄地大笑起来。

剑谪仙耳尖通红，更加用力地将小无缺搂在胸前。

女孩子们纷纷掩住唇，背过身去。

面前这位可是恒山上的仙人，不能随意捉弄嘲笑啊。

月无缺站在门口欣赏了片刻，这时便走上前去，指挥女孩子们更换了诊室的床单，又从剑谪仙手中接过年幼的自己。

自从有了弟弟之后，剑谪仙三不五时就要到这医馆来，早已与大夫和女孩子们都相熟了。此时见到陌生面孔，不由微微一愣，问道：“您是新来的大夫吗？”

月无缺摇头，道：“只是学徒。”

剑谪仙又问：“大夫何在？”

月无缺答：“在南域访友。”

“可知何时返还？”

月无缺正观察小无缺的情况，闻言抬起头，与剑谪仙目光相对了：“吃坏肚子罢了，何必叫大夫？我来就行。”

剑谪仙蹙起眉，但细微的停顿过后，仍是道了一声：“好。”

女孩子们于是忙碌起来，有的烧水，有的整理床铺，有的研好墨方便月无缺写药方。

其中一个女孩子拉了拉月无缺的袖子，提醒道：“江湖无晓客，你愣着干嘛？快带小神仙和无缺去诊室啊！”

月无缺这才觉察到，他已盯着剑谪仙的脸看了太久太久。

这实在很不礼貌。

可谁又能怪他呢？

他出生时，剑谪仙已满三百岁，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侠客。到他五岁时，剑谪仙便承接恒山天命，几年后又入了天窍修行，再出来就是白发的谪仙人了。

他与黑发的兄长只相处了十余年，其中大部份时候，都是自下而上地仰视着对方。

这是他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观察兄长。

感觉十分新奇。

没有了高耸入云的发冠，剑谪仙其实比他还矮上半寸，抬起眼帘看向他时，红棕色的眼眸中映出一片金灿灿的倒影。

他不由想起，在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就曾被剑谪仙这样看在眼中，占据着那双眼睛所能看到的全部区域。

可后来，剑谪仙的容貌变了，眼里装的东西越来越多……

他所能占据的区域就越来越少了……

月无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他忍着心中失落，深吸一口气，转身带剑谪仙走向诊室。

他将小无缺放在一张狭窄的床上，把了脉，然后抬手默了张药方出来。

他其实并不会看病，这副药方是他在老大夫出门前，特地请对方写下来的，可以治疗轻微食物中毒，并调理肠胃。

小无缺吃过药，吐了两回，恹恹地趴在剑谪仙怀里。

月无缺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对剑谪仙道：“食物中毒可大可小，我需观察两日，你们就先别回恒山了。”

剑谪仙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顿了一下之后，又说：“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月无缺道：“吾名江湖无晓客。”

“江湖……无晓客？”

一听就是假名。

月无缺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怎么？”

“不，没什么……”

4.

天气寒冷。医馆的女孩子们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成群结队地去后山泡温泉。

临走前不忘叮嘱月无缺：“江湖无晓客，厨房里温的那碗药是小无缺的，务必要让他在睡前喝下。”

小无缺是有名的喝药困难户，每次给他送药，医馆的女孩子们都如临大敌。

洋娃娃一般的小仙童，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们，用甜甜的声音问：姐姐，汤药好苦啊，可不可以明天再喝？

即使知道他是故意撒娇躲避喝药，也实在很难说出拒绝的话语。

女孩子们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把这项艰巨的任务推给月无缺。

月无缺欣然接受，拍着胸脯说，这件事就包在他身上。

女孩子们捂嘴偷乐，认为江湖无晓客没有领教过小无缺的厉害，才能如此自信。

月无缺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把女孩子送去后山，然后去厨房端了药碗和一碟蜜饯，向恒山兄弟的房间走去。

剑谪仙和小无缺住在东厢最里面的一间房。那里远离其他病患，因此十分安静。但房间狭窄而简陋，除一张床和一张桌外，别无其他。

剑谪仙倒是毫无怨言。他虽生于名门，自小生活富足，但意料之外——又或情理之中的是，他对金钱并无太大的依赖。他很会享受，但也很能吃苦，睡得了金山，也睡得了山洞和树枝。有时为了追剿反派，不得不露宿山中，同修们还会抱怨蚊虫叮咬、河水冰冷、衣物单薄，只有他默默地就着冷水洗净长发，心中所念，除天下苍生外，还有恒山上一轮幼小的圆月。

月无缺叩响房门时，头顶的月亮已升至最高处。

他没等剑谪仙回答，就先一步推开了房门。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现在是江湖无晓客，并不是剑谪仙的胞弟。未经允许就进入房间，实在是很失礼的行为。

可门拴已经松开，吱呀一声，露出房间一角。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小床，床上空无一人，只有团成一团的锦被。

一道清脆童声从房间一侧传来：“你这人怎么不请自入？真没礼貌！”

居然中气十足，全然不是刚来时那副蔫巴巴的样子。

月无缺循声望去。

房间侧面放着一张美人榻。

美人榻用料考究，做工精美，因此与房间格格不入。这张美人榻是老大夫花重金购置的，但因为太占地方，且没有实际作用，因此常常被征用为家属床。

美人榻之所以被称作美人榻，皆因它设计精妙，有展示使用者身姿的功效。老大夫躺上都能有几番风韵，更别说剑谪仙这样的神仙人物。

他此刻已然解了头发，穿着一件轻薄的鹅黄色外衫，侧身倚在榻上，和怀中的小无缺一起，警惕地望向来人。

月无缺一直都知道，他与剑谪仙虽是同胞兄弟，相貌却并不十分相似。剑谪仙继承了父亲漆黑的头发，与母亲清隽柔和的面庞；而他则恰恰相反，虽然眉眼锋利酷似父亲，却有一头遗传自母亲的柔软金发。但即使长相殊异，血缘、以及长久相伴的默契，也总能在一些不经意的地方体现出来。

就比如，此时此刻，兄弟二人不论是脑袋抬起的幅度、眉毛蹙起的形状、还是双唇开启的间隙，竟都是如出一辙。

这番奇妙发现让月无缺露出一个微笑，也让恒山兄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这人，”小无缺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道，“好莫名其妙。”

月无缺清咳一声：“抱歉，是我失礼了。”

无论来人是否不请自来，躺在榻上见客都不是恒山礼仪。

剑谪仙轻巧地翻了个身，跨过躺在外侧的小无缺，无声地落在榻前。可站稳后才发现，右脚的木鞋居然不见了。

四下张望，才发现鞋子不知何时滚到了桌子底下。

即使剑谪仙这般稳如泰山的性格，此时也不由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

而雪上加霜的是，当月无缺将手中的汤药放到桌子上时，一低头，也看到了那只木鞋。

一瞬间，木鞋仿佛成了房间的中心，四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它，却谁都没有动作。

剑谪仙是不好越过江湖无晓客去够鞋子。

而月无缺则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即使武功卓绝，仙元澎湃，剑谪仙依然没有脱离肉体凡胎的禁锢。

他会伤、会病、会痛、会累。

与敌人殊死搏斗之后，唯一的心愿，也只是好好睡上一觉。在外人面前还会强撑着，但回到恒山，落下山门的阵法后，疲劳如潮水般涌上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边走向房间，边卸下绵长的飘带、繁复的头冠，脱下外袍，蹬掉靴子……仙羽宿一像只麻雀一样围着他转，只为了在他撑不住栽倒的时候能够托住他。

但大多数时候，剑谪仙都会自己走回房间，直到看到床褥，才彻底脱了力，脸朝下栽在床上，下一秒就人事不知了。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时，月无缺才丁点儿大小，吓得撩起兄长的头发去探鼻息。后来见得多了，便习以为常，先进房间给兄长掖一掖被角，再出来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衫和鞋子。

月无缺弯下腰，将木鞋拾了起来。

这举动其实颇为不妥。他以医馆学徒的身份与剑谪仙结交，应秉持君子之道，保持合适的距离。冒然闯进房间已经是很失礼的行为了，见到对方尚未穿戴整齐，理应避过身去，给对方整理仪容的空间。

但他已经把木鞋握在手里，再丢到地上反而更显怪异，于是只得转过身，将鞋子递给剑谪仙。

剑谪仙并未说什么，只是接过鞋子，背过身，将衣袍整理好，才又转了回来。

月无缺欠了欠身，道：“抱歉，是我心急了……晚上还有一副药，我怕无缺睡了，所以一熬好就端了过来。”

小无缺缩在美人榻的一角，坚决地表示：“我不喝药。”

剑谪仙回身敲他头：“病人没资格拒绝吃药。”

“阿兄～～～～～”

“不行。”

“我已经好了！”

“刚刚是谁喊不舒服，不肯一个人睡的？”

“有、有吗？我现在好了行吧。”

月无缺重新端起药碗，意有所指地道：“住隔壁的小宝，可是能一口就把药喝光噢。”

小无缺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很厉害吗？”

月无缺摇摇头：“没啊，我觉得一点都不厉害，只有小宝的阿兄觉得他厉害。”

“会、会吗？”

“会啊，他阿兄每天都向大家炫耀，说小宝是世界上最棒的弟弟，谁也比不上他家小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说完还挠挠耳朵，仿佛那里真得长有一块厚茧。

小无缺盯着月无缺看了一会儿，又盯着药碗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猛地夺过药碗，英雄就义般地一口干掉。

“好苦！”

剑谪仙摸摸弟弟的脑袋，接过月无缺手中的蜜饯塞到弟弟口中，赞道：“小弟真厉害。”

又对月无缺做了个口型：多谢。

月无缺同样回了个口型：不用。

心里想的是，对付别的小孩子他不一定有办法，但对付年幼的自己还不容易吗？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懂自己了。

小无缺喝完药，月无缺便没理由留在房里。他端着空碗向外走，没成想，剑谪仙也跟了出来。

“多谢你，江湖无晓客。”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剑谪仙露出一个微笑。

两个人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离开东厢的走廊，来到庭院里。

庭院宽广，月光落到茂密地草地上，仿佛落下一层霜花。

剑谪仙抬头看了看月亮，又转头看向月无缺，问道：“你不是恒山人？”

月无缺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说：“何以见得？”

“我在恒山住了许多年，期间并未见过你。”

“恒山那么大，周边有数所村镇，就算你真是神仙，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吧。”

“这倒是。”剑谪仙点点头。

月无缺想了想，又道：“我年少时，确实住在恒山附近，现在也算是回到家乡了。”

剑谪仙问：“为何突然回来？”

月无缺并不回答，而是反问道：“传闻仙宿有观星象之能，何不亲眼一观？”

剑谪仙坦诚道：“我试过了，但并未看到属于你的那颗星。”

他的双眼看得见人世众生，看得见无常命数，却不知为何，竟看不透面前之人。

月无缺笑道：“也许是因为我命星已陨。”

剑谪仙脚下一顿：“这不好笑。”

他的话音徒然一冷，让月无缺的心跳也漏了一拍。

月无缺不动声色地捂住突然疼痛的心口，勉强道：“仙宿果然如传说般严肃，一点玩笑也开不得呢。”

风起云行，乌云遮住月亮，漆黑的夜色掩盖了剑谪仙的面容，只有他的声音轻轻响起。

“生命何其宝贵，岂可玩笑对待。”

月无缺轻哼道：“玉人又不是那世间的愚人，岂不知生命宝贵？”

只是——

只是在他心中，有一个比生命更加珍贵的人。

他甘心为那人盗取天火，尝受天罚。

只要那人安好，他百死无悔。

剑谪仙陪小无缺在医馆住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便跟着两个前来寻他的同修离开了。

据说南域出现了一些以吸食人血为生的怪人，需要他前去查看一番。

以月无缺的立场自然不能说什么，只是在剑谪仙离开时抱着小无缺跟他道了别。

小无缺装了半天肚子疼，仍然没让兄长留下，于是只好恹恹地趴在月无缺身上抱怨：“阿兄最讨厌了，什么事都要亲自去查看一番，要是受了伤我才不照顾他。”

月无缺赞同道：“说得好，玉人也觉得你阿兄最讨厌了。”

小无缺从他脖子上爬起来：“不许你说我阿兄坏话，我阿兄是大侠客，斩奸除恶行侠仗义那种，你不可以说他坏话。”

月无缺道：“你刚刚不也说了吗？”

小无缺道：“阿兄是我的，只有我可以说他坏话，别人都不可以。”

又道：“等我长大了也要当厉害的侠客，与阿兄一起仗剑江湖，把所有想伤害阿兄的人都打败。”

月无缺哼道：“那你可得快点长大才行。”

不然的话，阿兄可就归我保护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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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7-20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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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月无缺算准日子离开医馆。

他记性不好不坏，但因活得太久，许多事情都慢慢淡忘了。但剑谪仙几次大伤，都被他牢记于心。

那时，猂族刚刚浮上台面，剑谪仙毫无防备地闯入他们的地盘，被围攻得只剩一层血皮才险险逃出，昏迷了三个月才终于苏醒。月无缺那时还小，没人肯告诉他剑谪仙的情况，即使他已经猜到兄长遭遇了不测，大人们仍坚持告诉他剑谪仙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执行任务。月无缺在恐惧和无措中等待了整整一百天，才终于等到剑谪仙来医馆接他。相见的那一刻，对方苍白消瘦的模样几乎让他不敢相认。他不敢贸然上前，更不敢像往常那样蹦进兄长的怀中。

兄长看上去不但承受不了他的重量，甚至连自己的重量也承受不了。

最终，他迟疑着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剑谪仙的腿。

那时剑谪仙说了什么？

对了，他还是抱起自己，用沙哑的嗓音说，抱歉，无缺，阿兄来迟了。

月无缺捂住胸口，忍受着愈发强烈的疼痛，运起轻功，向猂族最初的族地跑去。

没关系的，阿兄，这一次，换我去找你吧。

在往后的时光里，剑谪仙几乎再没有过狼狈奔逃的经历。他仙元终成，功力不可测度。敌人看到他他的脸，往往就被吓光了气势，接他一掌已是极限，两掌过后便无力再战。但在最初的最初，当剑谪仙还只是菜鸟先天时，也曾有过被敌人打得无法还手的经历。

这次在不了解猂族的情况下贸然闯入对方的大本营，实属不智之举。剑谪仙拼死将同志送出，自己却几乎要沦陷在无休止的围攻中。他流了太多血，头晕得厉害，手和脚像棉花一样绵软无力，撑着最后一口气逃到一处树林里，终于再也跑不动了。

倒下的一瞬，金色身影一闪而过，一掌击退了身后的追击者，转身接住了他的身体。

剑谪仙勉强撑着眼皮望过去，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江湖……无晓客……”

“嗯。”

“别……别告诉……无缺……”

说罢就昏了过去。

月无缺封住剑谪仙周身几处大穴，又以内力护住他的心脉，随后将人背在身后，转身向恒山去。

但没跑几步，想到剑谪仙昏迷之前的话，又只得调转方向，向天窍跑去。

由于月无缺施救及时，剑谪仙在一个月后就醒了过来。他身体仍虚弱，但由于挂念弟弟，甫能下床便急着往恒山赶。

月无缺对天窍没什么好感，因此，剑谪仙昏迷期间也只是在天窍外围观视。既然剑谪仙提出要回恒山，他便很快备了一辆马车，与剑谪仙踏上了回返恒山的路。

他们到达时，小无缺正独坐在医馆的花园里。

医馆里年纪小的病人都在他身边玩耍，只有他闷闷不乐地呆坐着。

直到听到剑谪仙的声音，才猛然跳起来。

“阿兄！”

伴随着惊喜的叫喊声，金灿灿的猫团子猛地扑向剑谪仙。

可惜还没扑到，就被另一个金色的身影拦截下来。

月无缺抓着小无缺的胳膊把他拎起来：“可以看，可以摸，不可以扑。”

“要你管！”

“你要是把他扑出个好歹，再晕个十天半个月，那你就自己给他治。”

小孩于是偃旗息鼓，连原本翘起的几根头毛都耷拉下来，半晌后，才可怜兮兮地问：“阿兄，你受伤了吗？”

剑谪仙道：“多亏江湖无晓客，我已无大碍。”

小孩眼巴巴地问：“阿兄，我们能回恒山吗？”

剑谪仙看了月无缺一眼，点了点头。

月无缺叹了口气：“回去可以，我拿几副药跟你们一起上山。”

恒山上的生活很平淡，却熟悉得让人想落泪。

月无缺有时教小无缺弹琴，有时看剑谪仙练功。

他千岁有余，与三百岁的剑谪仙相比，居然成了前辈。

“你的恒山补天手，是以掌劲引动云气。想法虽妙，但你出招时气脉凝滞，因此并不能很好地运使此招。如能加以改进，威力必将大增。”

剑谪仙按照月无缺的建议重新出招，但仍不得要领。月无缺便走上前，从身后握住他的两只手，引导他运使恒山补天手。

恍惚间，月无缺似乎回到了久远之前，只是原本的教导者变成了学习者，学习者变成了教导者。

“前辈，我想自己试试看。”

月无缺一愣，才明白这个“前辈”居然是在喊自己。

当下气息一滞。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前胸正贴着剑谪仙的后背，热量透过薄薄的衣物在两人之间传递。他被这点热量困在原地，无法动弹。直到剑谪仙疑惑地侧过头，半边侧脸缓缓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才像对待烫手山芋一般，把对方整个推了出去。

“前辈？”

“叫我江湖无晓客就行！”

声音有些过于激动了。

剑谪仙疑惑地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说着自然伸出手，去抓月无缺的手臂，但还没碰到人，对方就像被点燃的炮弹一般炸出一丈远。

剑谪仙：？

月无缺假咳一声，摆摆手：“我去看无缺弹琴，你先自己练练。”

说罢就逃似的窜至一旁的凉亭里。

凉亭里的小无缺斜睨他一眼，发出弃嫌的声音：“噫——”

月无缺弹了他一个脑瓜嘣，问道：“噫什么噫？玉人指导你弹琴你还不满意？”

“像你指导阿兄掌法那样指导吗？天呐，不要，好恶心！”小无缺激烈摇头。

月无缺：？

月无缺：等等，玉人这是被自己霸凌了吗？

月无缺怒道：“玉人只是正常指导而已，怎么就恶心了？你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小无缺怼道：“明明是你脑瓜子里有鬼，阿兄教我掌法时都没握着我的手不放！我劝你放弃吧，我阿兄的朋友里有超——多大美人，才不会喜欢你！”

“嘁，你别搞错了，谁喜欢你阿兄啦，古板又无趣。”

“哼，随你抵赖，小爷我火眼晶晶，谁对我阿兄心怀不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月无缺被气乐了：“你能看出什么来？我看是你这小鬼头心怀不轨，恋兄才对。”

小无缺眨眨眼，挺起胸膛：“没错啊，我就是喜欢阿兄啊。”

月无缺：？

月无缺：！

月无缺：糟，忘记玉人千年前是直球选手了！

他被年幼的自己戳穿心思，恼羞成怒，非常小心眼地用一个脑瓜嘣把小无缺弹飞，自己则坐到玉枢龙琴之前，装模作样地说道：“听你弹琴听得我头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弹的是棉花！”

小无缺被一根手指击倒在地，自觉面子和里子都遭歹人重创，怒气值一瞬攀升至顶峰，捂着头怒道：“这是阿兄送我的琴，不许你碰！”

月无缺心想：那不就是送我的吗？

又道：“这可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稀世珍品，给你弹真是贬低了它的价值。”

“胡说，阿兄最喜欢听我弹琴了，他练功时都是我弹琴助兴。”

“呵呵，你弹两个音漏一个音，弹一个小节错一个音，我都怕他听着这个练功会走火入魔。”

“是、是这样吗？”

“去去去，去给你阿兄拿玉清龙剑来，玉人让你看看什么叫琴剑和鸣。”

安逸时光转瞬即逝，剑谪仙接到前辈来信，随即便表示自己要出一趟门。

月无缺皱眉道：“你尚未完全恢复，那帮老家伙就急火火地叫你过去，简直是压榨员工！”

剑谪仙摇摇头：“并非如此，前辈只是找我去商谈一些事情。”

“猂族？”

“嗯，不过你放心，我们对猂族了解太少，贸然行动是不智之举。前辈们认为应以和谈为主，至少拖延一段时间，收集足够的情报之后再战。”

“好，那我跟你一起去。”

剑谪仙愣了一下，道：“那当然好，以你之能为，必能成为正道助力。”

“别别别，谁说玉人要成为正道助力了？玉人只是跟你去，没说要帮你们做事。”

剑谪仙仍露出一个微笑：“那我先将无缺送至医馆。”

6.

月无缺被安置在天窍的一处花园里，面前摆着一张古琴，膝上放着一小包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是剑谪仙特意买给他的，据说，是他小弟在试过五十家糖炒栗子后评选出的苦境第一栗。

月无缺本人对什么苦境第一栗毫无印象，将信将疑地剥开一个塞进嘴里。

唔，确实很甜。

如果能活着回到未来，就让舒龙琴心学做糖炒栗吧。

又剥了一个，想了想，问剑谪仙：“你要尝尝吗？”

“好。”

栗子被轻轻叼走，在指尖留下一些柔软的触感。

月无缺一瞬间只觉得血气上涌，双颊发烫，然而始作俑者毫无所觉，还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叮嘱他：“花园里有景有琴，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说罢挥一挥衣袖，留月无缺独自坐在原处，盯着被唇触碰过的手指发呆。

其实，剑谪仙一直是很好相处的人，即使后来修炼成那种冷淡的样子，对信任之人也仍很亲近。他会在攀玉趾结婚的时候包红包，会在涤瑕快剑练功遇到瓶颈时出言安慰，会在舒龙琴心将糕点递到嘴边时轻轻咬上一口。

所以，这应当只能说明，他已将江湖无晓客当成了亲近的朋友……

月无缺盯着自己的手指，连身边坐了人也毫无察觉。

来人学着月无缺的样子，也盯着那根手指猛瞧，半晌后疑惑地问：“这位兄台，我看你的手指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月无缺道：“阿弥陀佛，所谓三界唯心，心能造物。无心者只看到一根手指，有心人却看到大千世界。”

啊？这么玄妙的吗？

来人于是又盯着月无缺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眨眨眼，问：“你在逗我玩吧？”

月无缺啧了一声，叹道：“愚人不可教也。”

于是收回手指，扭头望向身边人。

来人脸颊圆润，一袭绿衣，一头淡绿色长发在头顶松松挽了个发髻。

看上去应当不是那些古板的天窍修者。

“咳，”来人轻咳一声，自我介绍道，“我乃玉龙隐士岳云深，来自四魌界中的上天界。”

月无缺道：“吾名江湖无晓客。”

又问：“外域人士，缘何来到苦境？”

玉龙隐士道：“苦境山河壮美，我来玩嘛。”

月无缺又问：“到天窍玩？这里是什么著名景点吗？”

玉龙隐士叹气：“别提了，路上碰见个玩伴，然后我就被拐来打怪了……”

他刚到苦境不久，并不知道，苦境正道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就是四处拐带有能之士为正道打工。

月无缺点头表示理解，毕竟他兄长在若干年后也继承并发扬了这项传统。

玉龙隐士好奇道：“我看兄台修为不凡，怎么没被拉去开会？”

月无缺道：“我都叫江湖无晓客了，他们当然不知道我。”

噢——

原来是还没登上正道的拐带名单。

玉龙隐士眼珠转了转，又问：“那你独坐在此，是在等什么人吗？”

月无缺点头：“嗯。”

“等谁？”

“剑谪仙。”

想了想，又皱起眉：“你们已经开完会了？那他为何还不出来？”

玉龙隐士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我说剑谪仙从刚才起就心不在焉，频频向外张望，一点做好孩子的自觉都没有，原来是带了朋友来啊。那你得等一等了，我估计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月无缺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干什么去了？”

玉龙隐士看着月无缺的表情，斟酌了一下用词，道：“你可以理解他是去……相亲了吧。”

月无缺：“噢。”

月无缺：“嗯？”

月无缺：“啊？！”

他揪起玉龙隐士的领子，逼问道：“你给我说清楚！”

玉龙隐士无辜眨眼：“就是……你懂的，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前辈们想给他寻一位仙侣嘛。”

月无缺瞪大眼睛：“不，我不懂，寻仙侣做什么？”

玉龙隐士被他的表情吓到，后退些许，犹豫道：“呃，你这问题可真是……和仙侣有很多事可做啊，可以双修，可以生小仙人啊。”

月无缺：“双修？生小仙人？剑谪仙？”

玉龙隐士点头：“你那么意外做什么？找仙侣是很正常的事吧。”

“可剑谪仙修的是无情道，注孤生的！”

“无情道是注孤生没错，可谁说他修的是无情道了？”

“他修的不是……”月无缺顿了一下，“等等，剑谪仙修的当然是无情道！”

越修越没人气儿，修到最后完全就是一副冰雕成精的模样。

玉龙无辜地眨眨眼：“真不是，他修的是人间道。”

人间道？

“可……”月无缺不解道，“无情道虽苦，可进展一日千里，非人间道可比。剑谪仙有心救世，绝不可能放弃这等增加修为的机会……难不成，是资质不够？”

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

若以剑谪仙的资质都不能修无情道，那普天之下，就没人可以修习了。

那是为什么？

玉龙隐士缓缓说道：“无情道要舍小爱，成大爱，剑谪仙不但资质足够，性格也合适，像他那样的救世决心，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据我所知，天窍的修者也曾建议他修无情道。但他自己不同意，所以修者也没有强求。”

月无缺问：“他不同意？”

玉龙隐士撇撇嘴：“是咯，他自己跟修者说的，说他有私心，注定修不了无情道。”

私心？

剑谪仙的私心？

玉龙隐士继续道：“总之，既然他这么说了，修者们也不可能勉强，转而开始给他介绍仙侣，大概觉得既然都修人间道了，不如找个仙侣做个伴，到时不论是双修，还是生一个资质和他一般好的小仙人，苦境正道都是赚了。”

“这帮老不修！”

“可不是，而且要求可高了，长得不好看的不行，人品不过关的不行，修为低微的也不行，而且最好也有个弟弟，这样才能跟他有共同语言。据说修者们之前看好过一个仙门的新人，把人家招过来看了看，又觉得不行，说是长得太着急了，品味也很差，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喜欢在头上带一圈蜡烛……”

“等等，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被选上过啊，”玉龙隐士大声叹气，“非让我和他坐一起喝茶，可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啊，我讲笑话给他听，我自己笑得腿都软了他嘴角都不动一下，让他讲吧，他既古板又无聊，张口就是什么靖玄计划、恒山精神，我真得没兴趣啊！最后喝茶喝得我肚子爆炸，只好找借口尿遁了。”

月无缺：……

月无缺：“你就没想过是因为你太不着调了，而不是因为他太古板吗？”

月无缺：“算了，你俩聊不到一起去是好事，你快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剑谪仙以为，香六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如果不是江湖无晓客还在花园里等他，也许他会想多与香六牙相处一段时间。

也许跟他讲讲靖玄计划，也许再和他聊聊养弟弟的心得。

香六牙的弟弟叫香九霞，据说成熟稳重且十分体贴哥哥。

剑谪仙说他的无缺也很好，聪明伶俐且时常有些奇思妙想。

两位兄长相视一笑，恭维对方育弟有方，实则根本不相信对方的弟弟能和自己的弟弟一般好。

香六牙提议，也许下次，我们该带上各自的小弟，也许他们也有共同语言。

剑谪仙说，好。

说到这里，话也就尽了。

剑谪仙正想道别，忽然一抹浓雾从林中飘来，顷刻间将他们笼罩其中。剑谪仙抬眼查看雾的来源，一回头，就不见了香六牙的身影。

他心中疑惑，掐指测了一个方向，便缓缓走过去。没走几步，就见香六牙迎面撞了上来。

“六牙，这雾……”

话没说完，就被香六牙抓住胳膊，柔软的嘴唇和坚硬的牙齿也顺势侵略而来。

剑谪仙吃了一惊，心下不快，眉峰紧蹙之余，猛地催动仙元，弓指成爪。

然而，没等他出招，就又有一阵狂风吹散浓雾，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正落在他与香六牙中间。

“剑谪仙！”

江湖无晓客的声音传来，听起来既心急又恼怒。

剑谪仙猛然回头，就见到奇怪一幕。

江湖无晓客的身畔，赫然站着玉龙隐士，以及……另一个香六牙。

“六牙？这是怎么回事？”

香六牙也很懵逼：“刚刚一阵大雾，我与你走散，之后就遇上了玉龙隐士和这位江湖无晓客。江湖无晓客驱散了大雾，然后我们就看到……”

越解释越不知该如何解释，扭头看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不由怒道：“九霞，你这是做什么？！”

香九霞的一只手仍握着剑谪仙的胳膊，另一手急切地拉住兄长，急道：“大哥，你要与人结仙侣我不拦你，但此人甚至分不清你与我，我去吻他，他竟还以为是你，他根本不配爱你！”

“爱谁？”月无缺一把拉开剑谪仙，把人推到自己身后，又扯住香九霞的领子，大怒道，“剑谪仙才不爱他！”

四目相对，看尽对方眼底的怒火。

那还说什么？

打吧！

一时间，浓烟滚滚，骂声喧嚣，场面一片混乱。

玉龙隐士想去拉架，却见八条胳膊缠在一起，根本不知道该拉哪条，索性拍了拍衣摆，找个干净的石头坐下，用传声石与被他留在家中的寄尘寰煲起电话粥来。

“……过会儿就往回走，我这还没从天窍出来呢……会早开完了，我正想走，就看见……呃、看见两只猫咪在后院打架。啧啧啧，你不知道，打得可激烈了，又挠又咬又扯头发的……好好好，你放心，我不去掺和，我就看个戏……”

等到偃旗息鼓，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两位猫主人均是鬓发凌乱，满脸倦容，一边把自家猫猫藏到身后，一边向对方赔礼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六牙一定亲上恒山赔罪。”

“哪里哪里，我才该上汤问梦泽……”

玉龙隐士轻咳一声，抬起双手，向他俩身后一指。

两只猫猫怒目而视，怒火烧尽九重天。

“算了，我们最近还是不要见了吧。”

“也是……”

7.

回恒山的路上，剑谪仙一直皱着眉，似乎十分不悦。

月无缺火上浇油：“怎么，相亲失败不开心啦？”

剑谪仙不理他，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

月无缺冷哼一声，心道，这副臭脾气果然从年轻时就有，一言不合就不理人。

他成年之后时常遭受这种对待，往往是因为剑谪仙邀请他参加靖玄计划被他拒绝，抹不开面子就对他施以冷暴力。

而他偏偏对剑谪仙的冷暴力最没办法，虽然很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因为太怕兄长一人在外会受伤，于是每次都像条尾巴一样跟着剑谪仙到处跑。

这么一想，真是委屈极了。

“剑谪仙，我在天窍等你良久，你却跑去与人谈情说爱，现在还给玉人脸色看。”

剑谪仙脚下一顿，像是回过神来，皱起眉看向他：“我没与人谈情说爱。“

“我都知道了，天窍的修者给你介绍仙侣。”

剑谪仙抬起头，与月无缺目光相对，红棕色的眼睛里有探究、有惊讶、有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些害羞：“修者是好意，所以我没拒绝。”

“你想要结仙侣？”

剑谪仙摇头：“不想。”

“那你为什么不修无情道？”

剑谪仙顿了一下，似有不解：“你希望我修无情道？”

“我……”月无缺及时止住下面的话，转而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不是月无缺，是江湖无晓客，自然没有资格对剑谪仙指手画脚。

况且，就算他是月无缺，也无法左右剑谪仙认定的道路。

但想了想，又不甘心，于是问道：“你和那个香六牙？”

剑谪仙叹了口气：“我与他今日是初见，听修者说，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便觉得结交一下也不是坏事。我们谈了猂族之事，又闲聊了几句，正想告别，突然就来了一阵大雾，我和他走散了，再见到就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月无缺也能拼凑出个大概。

应当是香六牙那位孪生胞弟引来大雾，又假扮香六牙亲吻了剑谪仙，似乎是想以此证明剑谪仙并不是适合香六牙的人。

“看来，有人不想让你们结成仙侣。”

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幸灾乐祸。

剑谪仙叹了口气：“我也并无此意，我会找个机会告知修者，今后不要再为我牵线了。”

想了想，忍不住说道：“我本来只是不想拂了修者的好意。”

再想了想，又说：“我与香六牙聊了各自的小弟，他讲给小弟梳头、买糕点、哄小弟开心……我便以为他小弟与无缺差不多年纪，没想到……”

语气甚至有些愤怒和不解了。

愤怒大概是因为遭人偷吻。

那不解呢？

也许是不解那对兄弟的感情。

月无缺仰头望天，暗叹兄长是根木头，叹息之余，又想起刚刚问过的问题：“你为何不修无情道？”

剑谪仙仍是一般回答：“你希望我修无情道？”

月无缺奇道：“这和我希不希望有什么关系？”

又道：“我只是好奇，玉龙隐士说，你很适合修无情道。”

“修者们也是这么说的。”

“那为什么不？”

“无情道有什么好？”

“舍小爱，成大爱，舍己身，成大道，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剑谪仙想了想：“这么说来，无情道确实适合我。”

“那为什么……”

剑谪仙淡淡地道：“可惜，我有私心，注定修不了无情道了。”

听起来，似乎也并不真心感到可惜。

月无缺感到莫名胸闷，一边捂住胸口，一边道：“我以为你早有觉悟，要为苍生舍弃私心。”

剑谪仙回头望向他，眼神温和而坚定：“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好，我有贪念，苍生我要守，私心……我也要守。”

月无缺的心口猛地疼起来。

私心？

剑谪仙的私心……

“倘若不能同时守护苍生和私心，那又该如何？”

“不存在这个前提，我的私心，本就是苍生之一。”

“那他又算什么私心？不过是你要守护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罢了。”

“他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你这种为了苍生奋不顾身的性格，这世上能让你献出生命的何止一人？”

剑谪仙露出一个微笑，目光变得悠远，最终落在头顶的圆月上：“我可以为苍生而死，但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希望能活着回到他身边。”

月无缺捂住剧痛的心口，再也支撑不住身体。

原来，他愿为苍生而死，也愿为我而活。

先前天窍开会，目的是讨论如何处理猂族的事。大家秉着当正道不能上来就喊打喊杀的原则，决定先找猂族的首领谈一谈。能把他们忽悠走最好，要是坚持留在苦境就得订立规矩，如果不肯遵守规矩，就只好用武力镇压。

既然要和对方首领谈，那苦境这边也得派出一把手以示尊敬。

这样一来，剑谪仙和玉龙隐士等就只要负责守在和谈地点外，以防意外情况发生。

和谈当天，月无缺跟在了剑谪仙身后。

剑谪仙犹豫了一下，劝道：“你之心疾仍未好全，还是留在恒山比较好。”

那日自天窍回返，月无缺捂着心口晕倒在半途中，剑谪仙这才知晓他有心痛的毛病。

月无缺自己知道，这应是天劫所致。天劫让他穿越回千年前，自然也能让他再回千年后。

心脏疼痛愈发严重，大概说明，离开的那天并不遥远了。

他无力阻止天劫，只能宽慰剑谪仙：“无妨，老毛病了，每到这个季节都会严重一些。”

见剑谪仙不松口，又说：“玉人跟着你去，互相也有个照应，真出什么事，你也能第一时间带玉人找大夫。”

剑谪仙勉强点了点头。

和谈进行得很顺利，猂族荒禘甚是友好，表示只要给他的族人一隅生存空间，他们愿与人类和平共处。

苦境话事人一听就乐了，鼓着掌表示，既然如此，就欢迎你们安居在苦境。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但转头就翻了个白眼，向同伴们吐槽，说这厮以为苦境正道都是三岁孩童吗？他心里要是没憋着点坏我TM就跟他姓。

于是让剑谪仙和玉龙隐士潜伏进猂族地界查看。

月无缺自然跟着剑谪仙一道，两人围着猂族的粮仓转了一圈，发现猂族居然圈养了一群人类做为他们的食物来源。

剑谪仙和月无缺带上被囚禁的人类，沿小路离开猂族。为了避免正面冲突伤害到无辜的人，剑谪仙以术法传信玉龙隐士，请他先引开猂族战神玄魁敇天。

他们一路走得很顺利，直到猂族外围才遇到了一支巡逻的小队。

小队的头领十分年少，梳着刺猬一样的爆炸头，看上去就是一副自负又不好相处的样子。

他自称僰君，是御脉首领之徒。

月无缺觉得这名字甚是耳熟，思来想去，忽然忆起这人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御脉之主。于是心生一念，想着不如趁现在就将人铲除了，那兄长未来的敌人就能减少一名。

剑谪仙似乎也有此意，提议道：“你带着这些人先走，我拍死他就过来。”

月无缺摇头：“为什么不是你带着人先走，我去拍死他？”

“你有心疾……”

“那我现在也比你厉害。”

说起来还有点小得意。

身后十几名被囚禁又被吸血的人类听到这话，感到甚是欣慰。

苦境未来的主事者如此杀伐果断，真是让人心安啊。

可惜刚把僰君拍成重伤，正想再赞一掌，月无缺的心口就猛地疼痛起来。

剑谪仙无法，只能先看顾病人，眼睁睁地看着僰君唤来一名叫做萦魅的女子，在女子的保护下逃离现场。

月无缺趴在剑谪仙背后，暗自叹气，看来得让此人多活几百年了。

他并不知晓自己与僰君会有诸多恩怨纠缠，当下只是恼恨，不能帮兄长多铲除一名敌人。

8.

与猂族之间的争斗持续了数月，光是和谈就进行了三次。谈判破裂那天，苦境正道终于收集到了足够的情报，决定撕破脸皮，将猂族全族封印。

但这些事情都与月无缺无关了。

他心痛的毛病愈发严重。可不管是恒山下的老大夫，还是苦境其他名医，都找不到病症的源头。

他倒乐得看剑谪仙为他急得团团转，也乐得以此为借口多留剑谪仙陪他几天。

剑谪仙虽然记挂着猂族之事，但他现在还不是苦境主事人，没有那么不可替代，于是便请了几天假留在恒山照顾月无缺。

可月无缺没有做病人的自觉，仍是往常做派，一时要饮酒，一时要抽烟，一时又要弹琴。

“病人就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剑谪仙无奈地说。

“这不是病，也不会因为在床上躺着就好转，”月无缺道，“你再舞一遍刚才那套剑法，我弹琴为你伴奏。”

又说：“很少看你练这么花哨的剑法。”

剑谪仙摇头：“这不是剑法，是剑舞，以前逢年过节，师父都会叫我在师伯师叔面前舞剑祈福。”

说是祈福，其实不过是想借机炫耀徒弟罢了，与家长令子女在亲戚面前背诗唱歌是一样的道理。不过月无缺出生时，剑谪仙已满三百岁，倒也不用被推着在长辈面前卖弄才艺，是以月无缺从没见过这套剑舞。

剑舞本就华美瑰丽，剑谪仙舞起来更多了几分潇洒飘逸。起转腾挪间，月无缺仿佛看到了那个几百年后才会现世的白发仙人，手劲一时没控制住，一根琴弦铮然断裂。

仙人翩然落下，抓着他的手问：“是心口又痛了吗？”

月无缺摇头：“没，只是想起一个人。”

剑谪仙没有问对方是谁，只是侧身坐到他身边，帮他将琴弦重新接上。

两人坐地很近，一转头便能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的脸。

花雨飘落，水汽氤氲而起，两颗心怦然而动，有些事自然发生。

“其实玉人蛮符合修者给你订的择偶标准，样貌好，修为高，人品也不赖。”

“那我带你去见修者，看他们是否满意。”

“少来，你分明想拐玉人给正道做事。”

“其实你已经为正道做了不少事了。”

“胡说，玉人没有，那都是喝醉酒梦游而已。”

“那你再喝一壶，我们去打僰君吧，上次因为你心脏疼我没来得及把他拍死。”

“不要，我们现在都这样了，你还想着僰君？”

剑谪仙闭着眼，睫毛颤了颤，月无缺道：“你还可以后悔。”

剑谪仙睁眼看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后悔就好。”

月无缺轻轻地吻了他的唇，退开一点，没忍住，又亲了回去。

他紧紧地抱住剑谪仙，几乎落下泪来。

到底还是没能继续下去。

他天罚加身，注定死无葬身之地，到时留下兄长一人，又该如何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兄长眼睁睁地看着小无缺长大，长成和他一般样貌，又会作何感想呢？会恨吗？会痛吗？会悔吗？

他多想像幼时一样，将所有问题抛给兄长，由兄长绞尽脑汁为他想一个答案。

阿兄，你愿爱我吗？

可他不能问，他不属于这个时空，不属于这个空间，他不想让三百岁的剑谪仙为他的离开而痛苦。

他的心很痛，身体如受火焚。他紧紧抱着剑谪仙，如同在烈火中攀附着一块清凉的玉石。他的身子太热，将冷玉一般的仙人都灼得皮肤滚烫。

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白发仙人，但熟悉容颜一晃而过，他就被剑谪仙的袖子遮住了双眼。

等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时，哪还有白发仙人的影子。

是幻觉吗……

他失落地闭上眼睛，终于忍受不住心口的剧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剑谪仙将他搂在怀中，道：“你的身体不对劲，我带你去看大夫。”

月无缺摇头：“是我的时间到了，该离开了。”

又道：“我没有后悔，只是时间不够了，如果我有长久的时间，一定将你……”

剑谪仙的嘴唇轻轻颤了一下。

月无缺勉强抬起头，帮他撩起散落在脸颊上的一缕长发，终于说道：“我是来自未来时空之人，也注定要回到属于我的时空，一百年……不，要不了一百年，你就会再见到我，也许那时的我不记得现在的一切，但你要相信，无论我是否记得，我都一般爱你。”

又抓着那缕头发不肯放手：“真不甘心就这么走了，我该留下这缕头发，可惜不知道能不能将它带走。”

剑谪仙轻声问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月无缺忍着疼痛，轻轻笑了一声：“一些小事而已，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剑谪仙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后，突然说道：“有样东西，你可以带走。”

“什么？”

剑谪仙轻轻说：“我本姓月，名叫……”

那是他早已舍下的名字，是他和无缺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剑谪仙说，等你回到未来见到我，只要说出这个名字，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三日后，苦境与猂族正式开战。

战况胶着反复，双方各有损伤，直到这一年年末，猂族四脉被同时封印，苦境人民终于可以好好过年了。

在这期间，小无缺一直住在医馆中，并在医馆众人的陪伴下度过了十一岁生日。

他按时上学，放学后就去医馆，吃姐姐们煮的饭菜，拿着剑谪仙的仙羽宿一给药炉扇火。

学堂休沐时就独自回到恒山，要么在书房读书，要么在花树下弹琴。

直到有一天，他在书房睡了过去，在睡梦中被人敲了脑袋。

“哎哟。”小小的人儿抱着脑袋，睁开朦胧睡眼。

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让他一瞬间愣在原处。

“阿、阿兄，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剑谪仙低头看着垂落在身前的白发，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不是见过的？”

月无缺喃喃道：“见是见过……不过就见过一次，你就又变回黑发的样子了。”

剑谪仙解释道：“我于天窍修行时就白了头发，后来用术法变回了原来的样貌，但现在，我已将术法解除了。”

“我不知道阿兄居然这么在意样貌。”

“不在意，只是担心你不喜欢。”

月无缺嚅嗫道：“不是不喜欢，阿兄……阿兄这样很好看……”

剑谪仙摸了摸月无缺的头顶。

月无缺顺势扑进兄长怀里：“可阿兄更像天上的仙人了，不像我的阿兄了。”

“怎么会，”剑谪仙道，“我永远都是无缺的阿兄啊……”

月无缺抬起头，道：“阿兄等等我，等我长大了，成为厉害的大侠，就可以保护阿兄了。”

想了想，又道：“到时候我也会像阿兄一样变一副样貌吗？会像阿兄一样有白色的头发，雪青色的眼睛吗？”

剑谪仙想了想另一个金色的身影，淡淡道：“不会。”

“阿兄这么确定？莫不是算到我将来的样貌了？”

剑谪仙露出一个微笑，心想，不是算到了，而是见到了。

又不由叹了口气，伸手在月无缺头顶轻轻敲了一下。

“哎哟，阿兄真讨厌，不要老敲我的头。”

可谁让你妄想隐瞒身份呢？

总得施以一些小小的惩罚才能解气啊。

剑谪仙似自言自语，又似很认真地问道：“无缺，你怎么会觉得，阿兄认不出你来呢？”

月无缺没有听清他的话，疑惑地抬起头，却见剑谪仙的目光飘向了远方。

他似乎回到了数月之前，抱着小无缺去医馆求助的那一日。一扇小门被从内推开，一道金色的人影缓缓走出。

第一眼，他就认出，那是他的无缺。

是受了伤？是历了劫？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空？

无缺不说，他也不能问。

天行有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缺回到未知的未来，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期盼着与那个未来重逢。

无论那是一个怎样的未来，他都会倾其所有护无缺周全，纵使坠入无间也无怨无悔。

剑谪仙摸了摸小无缺的头顶，问道：“刚刚在读什么书，给阿兄念来听听吧。”

小无缺翻开书：“渺渺劫仞，若亡若存，大行梵炁，周迴十方，迴骸起死，无量度人……“

“念得倒不错，不过，你有识清方才念了什么吗？”

“当然有，书上说，只要以斗转星移之法，祈禳北斗，上告穹苍，燃命灯设祭三天三夜，待主灯烛尽重燃，即得逆天转命，这是把自己的命让给别人的意思吧？可是很奇怪，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为什么要把命让给别人呢？”

剑谪仙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叹道：“凡所存在，必有道理。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遇到那个比你性命还重要的人，你会为他不顾一切，甚至忘记自己。”

小无缺眨眨眼，问道：“阿兄，你遇到过那么多人，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剑谪仙明眸如水，倒映出金灿灿的身影：“当然了，在我心中，一直都有那个人。”

9.

千年一瞬，血海深渊。

旱雷天降，秃鹰徘徊，黮月天火熊熊燃起，顷刻间摧毁肉体凡胎。

月无缺灵台昏沉，眼前一片晦暗。他看不明，听不清，只感到噬骨之痛如藤蔓一般缠上他的身躯。

他想逃，却无腿可走；想向兄长求救，却无唇齿可喊。天火焚毁他的身体，泯灭他的思维，只剩一道灵识在漫天火光中攀附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阿兄，阿兄——

至暗一刻，一股清凉仙元拂遍周身，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渺渺劫仞，若亡若存，大行梵炁，周迴十方，迴骸起死，无量度人……“

神灯灭，人灯燃，北天主星轰然陨落，化为万千流星划过漆黑天际。

与此同时，一盏小小的命灯徐徐燃起，照亮一人璀璨无缺的前路。

以及，路旁那盏只剩一缕烟灰的烛台。

“睡吧，无缺，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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