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17 【默杏】彩云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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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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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5)

樓主發表於: 2020-03-17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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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7 【默杏】彩云归/完

　　默苍离养了一朵云。
　　一朵淡淡蓝色的云。
　　这朵云在不知道的某一天飘进仙山，像一缕青烟般悠悠荡荡，最后落在了默苍离的院子里。
　　默苍离放下手中的铜镜，看着那朵云轻声唤道：
　　“杏花。”

　　可是那朵云没有说话。
　　它没有故意大声地唉声叹气想要引人注意，它没有唠唠叨叨地说“都到了这儿了你还是不忘擦镜子”，它也没有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要和默苍离算清楚新账旧账。
　　因为它只是一朵云。

　　仙山其实不是仙山，是枉死城。
　　但默苍离是有大造化的人，故而不用被关押收容，可以在仙山中安然度日。
　　仙山没有血色琉璃树，所以默苍离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杏树。
　　杏花盛开的时候，这朵云会悠悠地升起来，好似很惬意地掩在烂漫春花之中，不知道为什么那明明只是一朵云，却好像在笑一般，眉间紧锁的皱纹终于舒展开，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那样抱着莲蓬傻傻地笑。
　　这朵云也会出门遛弯，有时候是去哪里的郊外草坪上晒太阳，回来便会携着一股青草与阳光烘晒的味道，有时候它会悠悠地悬在溪水上方，好似在沐浴一般，如此彩云的蓝色便会更浓郁些，氤氲着湿润的水汽。

　　卞城王听说了这朵云，特地来默苍离的住所查看。
　　他想靠近一些，却被默苍离冷酷的目光拦住，只好远远地用法器试探了一下。
　　“确是杏花君无错。”
　　默苍离看着那朵躺在杏花丛中的云朵不动声色，卞城王只得自顾自地往下说道。
　　“他受了一掌神毁意荡，生前又挣扎于弥留，遭受痛苦太多，神魂早已分崩离散，只靠一线执念勉强维持。故而大限降临之时，释然大慰，肉身化作这朵蓝色彩云，魂魄则离散在天地之间。”
　　“离散天地……”默苍离终于出声，似是问话，又好似扪心自叹。
　　“寻常人所成游魂，便是魂飞魄散，彻底湮灭，再无轮回之道。”卞城王按部就班地说，却忽然感到一阵莫大的孤寂与寒冷，“但杏花君亦属大造化，化身已经来到仙山，冥府也当尽力助其敛魂。”
　　卞城王两手一翻，在默苍离手中的铜镜中施下一个咒术：“先生，这面铜镜现在已是聚魂法器，镜照彩云，若是显出杏花君容貌，便是魂魄已然重聚，届时，小王会再来。”
　　“要多久？”
　　卞城王看着那朵轻渺的云。
　　“不知道。”

　　默苍离知道自己这一生天运极差，只是他不知道，原来自己棋差一着，便报在杏花君的身上。在他所有的计划中，杏花君从来不是那个出乎意料的遗策，因为他太了解杏花君，也太相信杏花君，所以有恃无恐。
　　只是他没算到，上天残忍，也应在杏花的身上。
　　那时候默苍离对俏如来说“个人体质不同，导致亡命水的药效不足”，他看着那朵悠闲的云朵，在心里中计算，在这短暂而漫长的一年中，杏花一共喝了多少亡命水，他心里的那把算盘，响了很久很久。
　　默苍离轻轻地对蓝色彩云叹道：“杏花。”
　　那朵云竟好似听懂了一般，慢悠悠地从花丛中钻出来，缓缓落在树下。
　　默苍离也慢慢地走过去，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那样，坐在树下擦拭手中的铜镜。
　　云朵就那样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携着淡淡的苦苦的杏花香。
　　永远擦不完的铜镜里，云仍是云，默苍离仍是默苍离。
　　
　　这朵云到来的七七四十九天，默苍离终于做完了一件事。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一串金珠。
　　默苍离看了看身边的云朵，又看了看繁花谢尽的杏树，最终还是没有挂起。
　　杏花已经谢尽了，可是云朵仍然氤氲着一股清甜又苦涩的香味，默苍离将铜镜侧过一些，蓝色的云影纳入镜中，默苍离一晃神，好似看见了杏花君的模样。
　　他瘦了许多，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发丝凌乱胡茬参差，很是憔悴潦倒，他对每一个病患轻轻地摇头说“我不收钱”，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幅白描画像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画上的人是俏如来。
　　默苍离想：杏花君，你实在应该死在葬骨岭。
　　
　　他垂下眼眸再去看那铜镜，云又仍是云。
　　默苍离仍是不喜不悲，往后的每一天也同样倚着云朵坐在树下擦镜，有时候，他的手会有意无意地一撇，照一照那朵一成不变的云。
　　一成不变很好，永远是那样纯净的淡淡的蓝，不需漂洗，如杏花君其人。
　　默苍离想起最后的那几天，衣物无处漂洗，总是浸着杏花君的血，思及此，鼻尖好像又萦绕起那股淡淡的咸腥味道，他眨了眨眼睛——原来杏花君的血也同普天下的旁人一般。
　　渐渐地，他终于把杏花君这一年看完。
　　镜照彩云，云仍是云。
　　
　　一个不能成眠的夜晚，默苍离披衣起身，慢慢踱出门外。
　　院落中央，站着一个淡淡蓝色的身影，他抬着头不知在望些什么，默苍离也抬头，今夜仙山乌云密布，但这个蓝色身影的男人沉声说：
　　“这月光啊，真美。再看最后一眼，仍然也是这么美啊。”
　　默苍离轻声唤：“杏花。”
　　杏花君却没有回应，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执着地看着一片漆黑的天空，一把形销骨立在阴郁的夜里有些透明，好似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卞城王来了，他好似没看到杏花君，跨进院子径直走入，穿过了杏花君的身体。
　　那蓝色的身影涟漪般荡漾摇动，然后像一捧沙，飞散开来，默苍离看着那片支离破碎的蓝，目光寒冷，直到身影又慢慢地凝在一起，才平复些许。
　　卞城王这才发觉到情况有异，点亮照世明灯一看，这才见到立在院中的杏花君。
　　“这已经有几日了？”卞城王询问默苍离。
　　默苍离没有回答，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无关紧要又愚蠢至极的问题，照世明灯暖黄色的光透过杏花君的身体，给栖在树下的蓝色彩云镀上一层柔柔的箔。
　　“杏花君魂魄已然凝成，肉身也仍在，不知为何没有相融。”卞城王念念有词。
　　默苍离觉得他聒噪。
　　卞城王终于提出一个建设性的建议：“苍离先生，我将会把杏花君的魂魄收在一盏引魂灯中，将这朵彩云与灯共置一处，让灯长明七日，或许可以灵肉合一。”
　　默苍离的眉头在听到“或许”这个字眼时微皱了一下。
　　“概率几何？”
　　卞城王支支吾吾，没法给出一个精确的回答。
　　其实他在想，魂魄既在，却不能相融，或许杏花君无可留恋，最后的愿望便是化归于天地之间吧。
　　但是他终究不忍心讲这话说出口。
　　
　　默苍离忽然变得笨拙起来。
　　他会在走路时被石子或是门槛绊住，他会在看书时一时大意连翻两页，他会在煮水煎茶时忘记放进茶叶，他会在擦镜时忽然就停下动作开始愣神。
　　长明灯燃了七日，他便这样笨拙了七日，也不知道是当真丢了一魂半魄，还是故意做戏给一具无知无觉的魂魄和一朵无知无觉的云看。
　　
　　长明灯在第七夜的深更时悄然熄灭了，默苍离心有所感一般睁开了双眼。
　　今夜的仙山朗月当空，院落中好似积水空明，一个淡淡蓝色的挺拔身影静静地站在水中央，他仰头看着皎洁的明月，暗色的影子在脚下拖得很长，正好触到默苍离的足尖，他背着手悠悠道：
　　“这月光，真美啊。”
　　

　　*
　　亡人来到仙山之后会褪祛一身伤病，大有脱胎换骨的意味。
　　杏花君自然也不例外，又重新得了一副挺拔健硕的好身姿，只是似乎始终没有习惯这种焕然一新的健康体魄。他习惯性地做了一只葫芦，里面装满无色无味的清水，时不时便要喝上一口，仿佛仍要为不知何时会发作的伤病做准备。甚至有时，他会突然没来由地浑身抽搐，将手中准备拿出去翻晒的茶叶撒落一地。
　　“杏花，你怎么了？”默苍离终于认真询问。
　　杏花君给了一个他最不喜的回答：“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这样的生活令他始终恍然，如梦幻泡影，杏花君一直觉得自己罪恶滔天，何德何能可以在仙山中安然度日呢？没有伤痛、没有病患、没有腥风血雨打打杀杀、没有阴谋阳谋步步惊心，只有日光明媚流水潺潺、茅檐低小山青花燃，默苍离会安安静静地坐在杏树下，有时擦镜、有时看书、有时只是无所事事。
　　杏花君想，自己可能是在为了某天忽然从这梦里醒来而预警吧。
　　他低头苦思良久，终于又补充道：“如果我被投进地狱服刑赎罪，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默苍离放下手中的铜镜，看着杏花君的眼睛道：“杏花，你是一个伟大的医生。”
　　杏花笑了笑，举起葫芦又喝了一口清水。
　　
　　杏花来到仙山后，默苍离的生活改变很多。
　　他原本对物质也并无多奢求，饿食野果渴饮涧水，隔三差五溪边捣衣，日子便也过来了，但这不代表改善生活是件坏事儿。
　　杏花砌起了灶台，筹备了锅碗瓢盆，又不知从哪儿淘换来茶叶，默苍离在仙山住了一年多，这才知道原来仙山每月都会分发米粮之类用度所需，杏花君翻着白眼说幸亏我死得早，不然你在仙山是不是还能饿死，你又要亲身示范教导下鬼能不能死吗？
　　“聻。”默苍离呷茶慢悠悠道。
　　“啥？”杏花君不耐烦道。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默苍离放下茶盏，俨然一副要端正态度开始上课的模样。
　　“闭嘴啦算我怕了你了！”杏花君连忙跑出三丈远。
　　如此生活本算是足够享受了，直到杏花君卷着裤腿衣袖，一手拎着条鱼，一手领着只野兔子，像个山野莽夫般走进院子里——他居然还会叉鱼打猎。
　　杏花君说，不知道这里的鱼和兔子和人世的有没有区别，会不会一剖开就砰的一下炸成一团黑烟，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干净利落地刮鳞剥皮，他也真不愧是个医生，收拾出来的成品，比上等酒楼里的庖丁收拾出来的还要规整三分。
　　默苍离喝着鱼汤问他从哪儿来的这等本事。
　　“怎么突然问这个，从羽国逃出来的路上不也是如此吗？”杏花眨了眨眼，挑出一块没骨头的兔肉丢进默苍离的碗中，“在通幽谷里练出来的。师尊很忙，师娘要帮衬他，茹琳又是个小丫头，我当然要帮忙，不知不觉就会了。”
　　“杏花。”默苍离轻声叫他。
　　“干嘛，都说别叫我名字。”
　　“无事。”默苍离垂下眼眸。
　　杏花君感觉自己好像又被耍了：“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哦！”
　　
　　枉死城每逢月中都会开集市。
　　人间亲友捎来的东西若是有多余的、用不掉的，都可以拿去摆摊赶集，杏花君听说之后一直心心念念，好不容易等到月中，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默苍离去赶集。
　　鬼市上少有什么珍奇的物件，大多是些生活用品，女孩儿多的，正常是些梳子镜子胭脂水粉、或是什么花色新颖的布匹，倒也不用冥币买卖，大多是互相询问款式颜色，然后直接交换，倒也方便。除此之外，最抢手的便是各类小说话本。
　　杏花君一边逛，一边啧啧赞叹，由衷感叹，生前少有这般闲暇的时间逛街。
　　默苍离与杏花君并肩而行，偶尔在三三两两的行人中看到熟悉的面孔，彼此都心知肚明地撇过脸去，对面相逢不相识，杏花君也不撞破这种默契，拉着默苍离慢慢地走。
　　默苍离行至一铺书摊，也卖些文房用具，便停下脚步慢慢地挑选起来。
　　杏花君见状，便嘱咐道：“我去买点杂货，等我回来喔。”
　　默苍离嗯了一声。
　　从鬼市回到仙山的路上，杏花君显得很开心，身后背着一只布包袱，口中时不时哼出一些零碎的欢快曲调，像一个进京赶考胸有成竹的小秀才。
　　这神情和他终于见到俏如来那时候很像，默苍离微微侧目看着杏花君舒展开的眉头，忽然有些胸闷。
　　“杏花，为什么如此高兴？”
　　杏花君歪过头来，难得有些轻佻，眨了眨眼睛道：“不告诉你。”
　　
　　其实他们在仙山中很少会遇到故人，因为各人的大限冥冥中早就有所定数，并非每个人都是枉死、还有未尽的阳寿、又是大造化之人，有些人早早离世，也早早投胎重新入世，自然是夏荷冬梅，不可相逢。
　　杏花君在鬼市见到默苍离与故人的情形之后，便始终心心念念，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他泡好一壶茶，然后出门而去，顺着忘川河一直走到大海之底，去见卞城王。
　　默苍离坐在树下，慢慢地喝完一壶茶，吃掉一碟甜米糕，杏花君终于回来了。
　　杏花君不言不语地走到默苍离身边，然后慢悠悠地坐下来靠在他的肩头，他轻轻地依偎着默苍离，就像一朵柔软温和的云朵似的。
　　“苍离啊……”杏花君拖长了声音唤着默苍离。
　　“嗯，我在。”
　　“我去问了卞城王，他将生死簿拿给我看，万绍光没有在地府停留，很快就转世去了。”杏花君微笑起来，但笑语声中却带着淡淡的沙哑与哭腔，“太好啦，我没有耽搁或是断送他的生命，他不需在这里孤苦伶仃地生活。”
　　他没有说原来不是我害死他，他没有说原来不是我医术不精而是他注定要死，他只是说，太好了，这个小孩终于不用再受苦楚。
　　默苍离向杏花君又靠近几分，仍是执着地说：“杏花，你是一个伟大的医生。”
　　杏花君又轻轻地笑了，他握住默苍离的手道：“苍离啊，伟大这个词太重啦，重得一直压在我的身上，连一口气也喘不匀，太重太重啦……”
　　“原来我想，我要救每一个病人、我要阻拦死亡的到来、我希望世界上再也没伤病。现在呢，我好累，我终于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仅仅是没有害人，勉强尽职而已，竟然便如释重负啦……”他慢慢垂下身子，侧卧在默苍离的腿上，声音渐渐的越来越轻。
　　默苍离垂下眼眸凝视杏花君的侧脸，良久，才轻声道：
　　“现在你可以做我一个人的杏花君。”
　　杏花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个秋霜微凝的清晨，默苍离走出房门，看到杏花君坐在树下，正看着指间挂着一串金珠琉璃出神。
　　默苍离微微蹙起眉头，悄悄探入怀中一摸，自己编好的那一串还静静地躺着。
　　他缓缓走上前去问道：“黄金串？”
　　“是啊，”杏花君把手中的黄金串举到默苍离的眼前晃了晃，发出一串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像，“我自己串的，在鬼市上看到有卖珠子的小摊铺，串的还不错吧？”
　　默苍离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天归来路上，他的心情会这么好。
　　“为什么？”他看着那串金珠，玉石和黄金光滑的表面，映出无出个默苍离的，背对的另一边，映出无数个杏花君。
　　“还要问啊，当然是为了体现我在你心中的不同啊！”杏花君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又要说啦，你对众生一视同仁——可这串黄金串是我自己串的，我想要体现一下自己作为你朋友的不同，那你作为我的朋友，是不是也得表示支持嘞？”
　　默苍离难得见到杏花君重新油嘴滑舌，嘴角淡漠的弧度微微上扬了一些，似乎是想要微笑，但是重新看到那串金珠，却又觉得莫名的痛苦。
　　“那你要挂在哪里？”默苍离不忍再看，于是垂下头来默默地问。
　　“不挂啦。”杏花君把黄金串躺在掌心里，笑嘻嘻地回答道。
　　“嗯？”默苍离看向他。
　　“你不是讲过，每当你牺牲一个人，就会挂上一串琉璃吗？”杏花君用拇指缓慢地抚摸过每一颗串珠，每一颗圆珠都映出一个温柔带笑的杏花君。
　　“我虽然身死，但不是被你牺牲，而是为你牺牲。”
　　
　　杏花君亲手编的那串金珠，最终在一个流水湍急的深秋，被投进了忘川河里，他和默苍离执手而立，看着那一串金光和粼粼波光相融一体，然后随着流水渐渐远去，消逝不见。
　　

　　*
　　寂寂山门外，一个裹在襁褓内的婴孩静静地躺在石阶上安睡。
　　飒飒松涛声中，有一个黑衫肃穆的身影手提照世明灯拾级而上。
　　一声悠远的晨钟传遍深林，清静伽蓝之中渐渐响起细碎人声，他弯下腰来摸了摸婴孩肥嘟嘟的脸颊，从怀中掏出一条黄金琉璃串，轻轻绕系在婴孩腕上。
　　照世明灯随着熹光大亮而悄然熄灭，肃穆身影沿着来路徐徐归去。
　　“苍离先生，所托之事，小王已然做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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