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春種 by荊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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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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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05-03-23 19:0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春種 by荊橘

在紅衣少女的記憶中，她曾經擁有過一個溫馨、和諧的『家』，慈祥溫柔的娘親與嚴肅卻疼愛自己的爹爹。家中的侍女、侍從也親切體貼，可謂是一個幸福又美滿的富庶人家。

然而，這原以為會永恆長久的幸福卻在一夕之間，全數毀滅了。

突如其來的瘟疫帶走了少女身旁所有的親人、所有的溫暖。看著父母相繼去世，感受著那熟悉的溫度逐漸冰冷，她只是張著那雙清澈的眼睛，似懂非懂。

整個宅子中，最後只剩下她一人，一個孤獨無助的孩子。

也許過不久，就能再次投入娘親的懷抱，聽著她溫柔的嗓音低唱著熟悉的小曲兒，而父親則站在一旁，目光祥和的望著自己。

她這樣想著，便坐在門前的台階上，耐心的等著、等著。

夕陽西下，她等來的卻是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男人。

『汝要跟吾走，還是繼續留在此地，等待死亡。』

華麗的男人，陌生的口音，冷徹的口吻。

她，選擇了『生』，選擇跟隨那個男人，直到生命的盡頭。

那時她覺得，男人的心，深不見底。

═══════════════════════

當聽到那記聲響的時候，穆仙鳳愣了一下，旋即才反應過來。那是『某樣東西』摔落地面發出的聲音。

自己碰掉了什麼？

小丫頭這樣想著，並不特別在意。主人房間的東西雖多，但他真正珍惜的卻只有個別幾樣，比如掛在牆上的白玉琴，想必那是這個房間最具有『價值』的寶物了吧。

「因為意義非凡嘛——」穆仙鳳小聲竊笑著，喃喃自語道。她既是主人的侍女也是主人的心腹，白玉琴的意義何在，她又豈會不知？

不過即使不在意，她還是低下頭看了眼那掉落在地上之物。這一望，小丫頭瞪大了眼睛，竟緊張起來。

原來摔落在地的是一個黑色檀木盒。一眼看去，它與這房內其它長盒並沒有多大區別，甚至比不上其它那些的精緻與華麗，但穆仙鳳知道，對主人而言，這個盒子是非常重要之物。

她並不知曉盒中究竟放著什麼，卻瞭解它對疏樓龍宿的重要性。當年，她第一回打掃房間時就被擁有一雙迷人的金色細眸的男人叮囑過：不准碰它，更不能打開它。

十多年來，小丫頭都小心翼翼的，唯恐違背主人的吩咐，觸犯他的禁忌。但今日竟不小心將它摔落地面——

穆仙鳳知道，再後悔也無濟於事了。她壯大膽子彎下腰，內心祈禱著盒身平安無事——可惜事與願違。盒身上一條長長的裂痕再明顯不過。

小丫頭失望的拾起檀木盒，心頭更是失落，這是主人寶貝之物，自己竟將它折損。雖說是不小心，但卻改變不了它已毀壞這個事實。

主人……會生氣吧？

抱著必死的覺悟，穆仙鳳帶著摔壞的檀木盒來到儒門龍首的面前。她用力低著頭，不敢直視眼前這華麗的主人，交纏在一起的雙手更是越握越緊，像是想將它們捏碎那般的用力，甚至到了關節發紅的地步卻毫無知覺。

她一心只想著如何對主人開口道歉，即使是再嚴厲的懲罰，她都甘願接受。

華麗的男人看著手中那印刻著一條深深裂痕的檀木盒，俊美的臉上既無責備，也非寬容，而是那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平靜之色。他的確十分重視這個檀木盒，正確的說，是重視木盒中的那樣東西。

那是相當——相當年代久遠的『記憶』，卻猶如昨日才發生的事情，清晰又深刻。

小丫頭一心責備著自己，她用力咬了咬嘴唇，猛然抬起頭，心中終於有了決定。

「主人——我——！」

「鳳兒，汝知道這盒內，擺放著什麼嗎？」龍宿放下木盒，臉上浮現出一抹深沉的笑意，那雙迷人的金眼更是深邃的令人無法轉移視線。

對於龍宿這突如其來的一句，穆仙鳳顯然不知所措，她緊張的大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之後，才意識到方才主人問了什麼，頓失心中疑惑四起。

「鳳兒不知。」

「那汝有興趣知道嗎？」龍宿的笑意更濃了，他輕輕將木盒推至小丫頭的面前，神情頗為神秘，似乎又有一絲捉弄的意味，不過卻絲毫感受不到怒氣，「打開看看。」

咦？

杏眼瞬間睜大，穆仙鳳猜不透男人的想法，但那口吻聽起來又不像是玩笑，主人真的要讓自己打開那木盒嗎？木盒之中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

小丫頭心底漸漸浮現出了一股好奇之感，但仍不敢隨意放肆，只是眼神怯怯的望著一臉微笑的龍宿，最後看向面前的木盒。

她、該打開嗎？

過了半晌都不見穆仙鳳有所行動，龍宿明瞭她心中的疑惑與怯意，面頰兩側的酒窩微微收斂，雖笑容不再，可神情卻更加溫柔了。他將手中華扇擱置一旁，旋即，那雙纖長有力的手緩緩包裹住了小丫頭冰冷顫抖的手背。

突如其來的發展讓穆仙鳳下意識的想抽回雙手，沒想到龍宿竟反相將它們帶向那木盒，最後令她的掌心覆蓋在了木盒之上，裂痕之上。

「打開它，然後告訴吾，汝看到了什麼。」收回雙手，龍宿再次言道。

儒雅的口音，溫柔的聲音，這是無人能抗拒的魔力，也是令人難以自拔的毒藥。

穆仙鳳點著頭，覆蓋在木盒之上的手掌還是稍有遲疑。

然而，在那聲透露著一絲嚴肅的『嗯』聲之後，她一抿嘴，壯著膽子掀開了木盒的盒蓋。

盒內，靜靜的躺著一束蒼白的毛髮。

那是穆仙鳳十分熟悉的顏色。一塵不染，天下無雙。

只是一瞬間，她便明白了這是何人所有，卻不明白龍宿為何會收藏著這束頭髮。

「這……」

「汝看清了盒中之物？」

「是。」小丫頭再度點頭，此時怯意已去半分，剩下的便是滿腹的不解。

看到穆仙鳳臉上的表情不再一味的膽怯，龍宿拿起了一旁的水煙，緩緩吸上一口，薄唇吞吐間，他又問道：「汝可知，這是吾的寶貝。」

「鳳兒曉得。」

說這話時，水靈的眸子黯淡了下去，她早知這是龍宿極其重視之物，只是沒料到竟會與那修道之人有關，更沒有想到，木盒之內竟放著那人的頭髮。

主人、果然生氣了嗎——

穆仙鳳暗自歎氣，臉上儘是沮喪的神情。

「主人，鳳兒知錯，請主人責罰。」

「哦？汝錯在哪裡？吾又該如何責罰於汝？」龍宿笑道。

「鳳兒折損了主人最珍貴的寶物，任何懲罰我都甘願接受。」

聽到她這樣一說，形狀完美的薄唇再度吐出幾縷輕煙，華麗的男人忽然將話題一轉，命穆仙鳳抱來白玉琴，放在面前。

十根漂亮的手指，輕輕撫弄著琴弦。一根弦，一個心思，皆因這玉琴的主人而起，因那白髮之人而生；睹物思人，只因那人又不知雲遊何處，何時歸來。

琴音優美而和諧，低聲訴說著彈奏之人的思遠之情，他不喜遊山玩水，卻不能阻止那喜好山水秀色之人的數次遠行。豁然之境的主人，想要找尋到他的身影，非得花些心思不可。

撥弄著白玉琴，龍宿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潮。

一旁的穆仙鳳不敢驚擾，就將目光望向了盒中的白髮，心想著它必是一段有趣的過往。

琴聲驀然停止，穆仙鳳的心思也隨之變換，她靜靜等待著龍宿的開口。不論是怎樣的責罰，她亦無怨。

「汝的無心之過，令吾想起了一段有趣的過往。」

琴聲頓了頓，再度響起，而彈琴之人的臉上，則浮現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情。

小丫頭知道，能令極端的主人露出這般神情的，只有那冷漠出塵之人。

少女跟著華麗的男人來到一處富麗堂皇的宅邸，男人搖擺著手中的華扇，說道：這是疏樓西風，汝今後就將常住在此，直到吾膩了。

這個『膩』字深刻的烙印在少女的心底，她知道，自己不過是男人一時興起、隨手拾來的玩具罷了。

就在她想跟隨男人進入這豪宅之前，忽然一陣頭暈侵襲二來，這該是一路上的奔波所致。她感到全身無力，便筆直的朝前倒去。

——倒在了一個寬厚的懷抱中。

微微睜開星目，她看到一雙漂亮的金色眼睛，男人的聲音同時在耳畔響起。

『汝就這樣倒在門前，若是讓劍子知道了，也許會揀回豁然之境去。那可不行。』

男人的口吻有著莫明的冷酷，少女無法再思考，便閉上眼睛。但她無法入睡，這裡的花香實在太濃郁了，這裡的十里宮燈也太過耀眼，刺激著她的視線，不自覺落下淚來。

男人抱著她緩緩走入疏樓西風，意識朦朧間，少女見到了一抹白影。

她睜不開眼，只聽見那抹白影低聲道來一句，華麗的男人忽然大笑起來。

『耶，好友，這是人，怎可用「只」來形容。她即將成為疏樓西風又一道新鮮的風景，汝該為吾開心才是。』

男人口中的好友似是冷笑一聲，也不反駁。少女感受到從男人身上傳來的愉悅之情，她似乎明白了什麼。

那時，她記住了男人的名字：疏樓龍宿。

也記住了那被『主人』稱之為『好友』的人：劍子仙跡。

她知道，他們——是至交。

═══════════════════════

暖春四月，萬物復甦，也是正合適播種的季節。

這一日，貴客忽然光臨疏樓西風，西風之主的心情頓時猶如遨遊雲霄之端，無比欣悅。

「好久不見，汝今日怎會有空來吾這疏樓西風？想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

即使內心喜悅，但疏樓龍宿仍不曾忘卻，這位向來愛給他人招攬麻煩的好友，若不是有特別的原因，是很少會來到疏樓西風的。

向來也多是他去豁然之境造訪，或者兩人相聚宮燈帷。

正因這位前科纍纍，所以龍宿才有此一問，他可不會單純到認為該人閒來無事跑來串門子。

「龍宿，你這句話真是把我傷得體無完膚啊。」劍子仙跡端正的臉上閃過一抹看似受傷的神情，暗自長歎一口，作勢轉身便想離去。

龍宿眉間微揚，金色的眼眸旋即瞇成一直線，掩藏在華扇之下的迷人唇畔劃開一道淺淺弧度。

「才來到便準備回去了？好友真是效率迅速喔～」

他並不阻止道者的離去，因為他明瞭，那不過是那人欲擒故縱的手段罷了。

吃一次虧是無知，第二次是大意，第三次就是愚蠢了。想他堂堂儒門天下第一人，華麗無雙的疏樓龍宿怎會與那麼沒水準的兩個字扯上關係，那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劍子聽龍宿這樣一說，望了他一眼，又是一歎，才道：「既然此地的主人不歡迎我，那我不如早早離去，免得惹人厭煩。」

這話說得——還真是頗有寒酸小氣、不肯吃虧的意味。

「哎呀！好友誤會吾了，汝難得來訪，吾又怎會不歡迎？剛才那只是一時難掩心中激動，口無遮攔罷了，還望好友千萬不可見怪。」

龍宿深知讓步的重要，他與劍子之間處處爭峰，句句暗潮，這在別人眼中也許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在他眼中，卻是人生最大的樂趣與享受。

見龍宿讓步，劍子也不多做刁難，但該討的便宜他也不會輕易放棄。

「見怪是不會。不過你既然那麼說了——那就請華麗無雙的龍宿大人為我這寒酸小氣的道士泡上一壺無雙華麗的茶吧！」

劍子停下腳步，回身衝著龍宿就是一個意味深沉的笑。手中拂塵輕甩一下，掃去了桌上的灰塵，多了一副棋盤，橫豎相間，黑白分明。

「吾也不會讓你白辛苦一場，繼續上回未完成的棋局吧。」

「唔——也好。」龍宿手中華扇一揮，身後的小火爐便燃起了一撮火焰，緩緩為灶上那壺清茶升溫。

黑吃白，棋盤上，劍子仙跡稍顯優勢。

「若是這盤棋，你輸於我，就陪我去往南海之顛吧。」劍子知曉龍宿不喜外出，所以便想以這種形式讓他自願跟隨自己。

「哦？真是難得，劍子好友汝竟邀吾同游。吾還以為，汝之遊伴只有佛劍分說一人，疏樓龍宿不過是汝興起才會想到之人。」白子反擊，毫不留情。

「說這種話——莫非堂堂的儒門龍首在吃醋不成？」劍子輕笑，手中棋子並不急於前行，反而退後一步，以退為進。

「當然是吃醋了。」龍宿也笑道，倒不掩飾心底的那份介意。劍子前來邀約，他自然是欣喜的，但同時他也知道，伴隨著這份『邀約』而來的，是『麻煩』。

劍子仙跡一向是以為好友添麻煩而知足自滿的。

「汝愛遊山玩水，愛結交有趣的人。他們是汝之至交好友……」

「耶，龍宿你也是劍子好友。」一顆黑子打斷龍宿未完之言，劍子暗笑：他真的吃醋了不成？

「是好友。但更是被汝拖下水之損友。」龍宿手中白子停頓片刻，並不急於落子，反而端起一旁尚未品嚐的香茶，飲上一口，徐徐道來：「好事汝就找別人分享，麻煩之事就拖吾下水。試問，這世間還有像汝這等專司推人下地獄的好友嗎？」

「唉，這話說得……」白衣道者微微皺起眉頭，似是苦惱，手中黑子也貌似猶豫不決，不知該下往何處，看來定局已成。

華麗的男人見他露出失望的神情，心中得意，卻忽略了那人眼中一閃而逝的詭異光芒。

「龍宿，認輸吧。」聲音透露著一絲勉強，一絲無奈。

「耶？該是汝認輸才是。」這盤棋勝負已定，力挽狂瀾、峰迴路轉已無可能。

微微閉目的道者並不反駁，伸手從棋盒中握出一子，捏在手心翻轉把玩著，卻遲遲不下子。直到龍宿得意的笑聲像是催促般響起，他才緩緩睜開雙眼，深沉的眼眸直視著面前那肆無忌憚亂放迷人笑容的好友。

「吾說——」微張的嘴唇逸出冷靜的聲音。

「龍宿、你輸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劍子手中黑子隨之落入棋盤。一瞬間便改變了整個局面，時局變化之快令堂堂儒門龍首都為之驚歎。

「這、這——」真是好妙的一招。以退為進、步步為營，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已在暗中撒下巨網，只待他親自踏入陷阱便收網——真是高明的令人無處可惱啊！

「劍子，汝贏了。」歎口氣，龍宿不再執著表面，坦白認輸道。反正來日方長，今日輸明日再贏回來便是。

「呵，是好友乘讓了。」懷中拂塵再揮一記，桌上棋盤消失。此刻的劍子一臉正色，從懷中拿出幾根稻穗，放在了龍宿面前：「好友可知，這是何物。」

「人吃五穀，吾又豈會不知。」龍宿不明白劍子為何拿出稻穗，卻明白他臉上神情並非刻意，而是確有正事要與自己相商。

「南海之顛向來盛產稻穗，以供南之都眾百姓生活。但近年來，天時不再，地理不佳，人心渙散，曾有預言者說過，再過數年，南海之顛將被自然之災所顛覆。」話說至此，劍子臉色更為凝重，龍宿則是多少了然他想說什麼，心中稍有不悅：果然是麻煩事。

劍子平日看似不管武林事，但在外出遊玩的途中卻總是給自己招攬不必要的麻煩，順帶再將他拖下水。這人向來不染塵埃，是因為他總將那塵土掃向身旁之人。

而自己嘛……會心甘情願被他拉進麻煩中，也是一個令人無力的事實。

「劍子，汝果然是麻煩之源——直說罷，汝想吾做什麼。」

聽聞龍宿此言，劍子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容，「吾就曉得好友你心胸寬厚，不會介意我剛才險勝你一招。」

劍子仙跡不愧是劍子仙跡，不論何時都不忘調侃好友一番。

「吾是希望儒門天下能出手相助，借塊寶地讓南海之顛的居民所有著落，也算是功德一件。」

這人——得了便宜還賣乖。

「劍子，汝真是會給吾找多餘的麻煩哪。」

「哪裡會是多餘。天下間這麼多苦難人，雖無法一一救助，但也算是為儒門天下積德，為好友你自己存福嘛。反正儒門天下距離疏樓西風那麼遙遠，他們也吵不到你。再者——三監司又不是擺設。」

說完這番話，道者拿起面前茶杯，神情淡然的品嚐起來，同時不忘稱讚龍宿的手藝又有進步。

龍宿也無心與他繼續調侃，最後只落下一句『待吾欣賞過南海之顛的美景之後，再做決議。』

「那主人究竟有沒有收留那些農民？」

此刻的小丫頭顯然已經忘卻了之前的不愉快心情，她歪著頭豎起耳朵，細細的傾聽著男人口中的每一句話。現在龍宿所說的『過往』該是距今幾百年之前的事兒了，那是她尚未出生尚未來到疏樓西風之前的事情，所以小丫頭異常感興趣。

「鳳兒，汝知道劍子為何只提出讓吾隨他去南海之顛，而不是直接令吾收留那些農民嗎？」龍宿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提出另一問。

小丫頭抿著嘴，想了片刻，才道：「那恐怕是因為先生深知主人的脾氣，若是他提出請主人直接收留那些農民，您雖不反對但內心勢必會有想法與不悅。先生正是明白這一點故此希望您能自己決定。」

「哈哈哈，不愧是吾貼心的鳳兒。」龍宿開懷的笑了，他的手指不再撫琴，也無意重拾水煙，只是輕柔的撫摸著手中那束白髮。

「汝說得沒錯。但有一點，汝卻想不到——劍子仙跡是何等聰明之人，他那麼做的目的，是想將麻煩推給吾，令吾不知所措，難以抉擇。而他則可在一旁喝茶看戲，好不逍遙。」

噗——穆仙鳳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樣的話也只有龍宿敢說，不但在人後說，就連人前他亦毫不忌諱，甚至就算是劍子本人面前同樣直言不諱。

「可即使如此，主人也樂得與他攜手共游吧～」

「與劍子同游，的確是趣味橫生的一件事。」龍宿也不避諱自己對劍子的情誼，這讓一旁聽著的小丫頭更好奇那白髮的來歷了。

龍宿自然也看出了她對白髮的好奇之心，唇畔微微上揚一個弧度，記憶門扉再度開啟。

少女終於習慣了在疏樓西風的生活，每日打掃房間，服侍主人，平日就與哥哥般存在的默言歆互為玩伴，同為天涯淪落人，同樣是被儒門龍首撿來的孤兒，兩人對於華麗的男人都抱著既尊敬又感激的感情。

她知道，主人是極端的，也許有一日自己終會被他丟棄，但少女依然懷著深刻的感情服侍著男人。

她喜歡為男人整理臥房，喜歡為男人倒水泡茶，喜歡為他磨墨，喜歡為他送信，喜歡——看著他與那白衣道人時常針鋒相對、暗潮洶湧的情景。

面容嚴肅端正的道者與華麗無雙的主人，最喜歡喝著她泡的茶，相互吐嘈、調侃，似乎永不乏味，他們之間的話題天南地北，從無盡頭，只是有時候的武林事會令華麗的男人皺起雙眉。

他有野心，卻從不露鋒芒，只是興起興滅一個念頭罷了；他沒有興趣與任何人爭天下，當然也無意只在這山林雲間毫無意義的過此一生，能影響這男人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然而，世事總有例外。

『好友，汝可知，吾對汝之情誼可比日月，情比金堅。』

『不中聽之言，還是收起來吧，吾的臉皮可沒你那麼厚，受不了你那般肉麻囉嗦的閒話。』

『是情話。情意綿綿——』

『停——穆仙鳳還小，你不用灌輸她奇怪的思想。點到為止，否則未來的數年，疏樓西風將成為劍子仙跡視為禁忌之所在，你也不用來吾那寒酸小氣的豁然之境，一旦踏足——古塵將·斬無私！』

看著男人不著痕跡的以面掩飾乾笑的表情，少女偷偷的笑了。

那時，她瞭解了，世上並非只有親情、友情、愛情，至少在這裡，存在著一種無法命名的情感。

═══════════════════════

南海之顛向來土地富饒，生活在這塊土地之上的農民也靠著將收割下來的稻穗賣給都城來換取生活用品。

這個初春的清晨，儒道兩教先天悄然來到，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但是仍忍不住向這兩道不凡的身影投去驚歎的目光。

一路上，兩人所見皆是忙於播種的人家。

「這塊土地，如何？」白衣的道者拂塵輕揮，掃去了迎面而來的塵土；而他身旁的紫衣儒生則輕搖華扇，同樣擋下那群魔亂舞的春塵。

「普普通通，吾儒門天下不知比這富饒百倍。」

「呵——因為有你這龍首存在，儒門天下才有現今的富足。好友不介意將這份富足擴張，延伸來這南海吧？」

劍子仙跡一路走著，春天的風不似夏天那般輕狂，也不似秋風那般淒涼，更與那冰冷刺骨的寒風不同，它就像是剛從美夢中醒來的少女，朦朧間打著哈欠，懶洋洋卻是溫馨和諧。

春風拂過道者的面頰，吹起他耳畔的絲絲白髮。那模樣，仙氣盎然，即使是真神仙下凡也不過如此。

「哎呀！這春風真是識趣，竟也知道汝這長髮飄飄的模樣最是動人，哪像某人，永遠不解風情。」

儒門龍首一揮衣袖，道者周圍的塵埃立即全數散去。

道者面無表情，也不開口反駁。他望著遠處快樂播種的人群，心思早已飛去，那望著遠方的深沉眼眸透露出深深的遺憾，初來乍到這片土地，他便被這裡的山青水綠所吸引，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將這片土地完整保留下來，只可惜人力無法勝天，逆天的結果，他無法承擔。

不——也許是他不願承擔。現在尚不是逆天之際，在遙遠的未來，他終有逆天之日。

為了中原武林，為了黎民百姓，為了——至交好友。

那時，他將義無反顧承擔起那份責任，為佛劍，也為身旁這個極端之人。

「龍宿，南海之顛你已見到，也該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了吧。」

劍子收回目光，忽然轉身看向龍宿。只見華麗的男人迷人的臉上似笑非笑，深不可測的神情讓人猜不透他心底的答案。

「好友，汝未免太過急躁了。既然是讓吾決定，那就該多給吾些時間考慮考慮，畢竟要收容這麼多的人，對儒門天下可是大事件哪。」

「哈……」

劍子明瞭他話語中的暗示，一記輕笑算是響應，想來自己因喜好遊樂山水間、結識趣味的友人，這百年來甚少踏足疏樓西風，更少有時間與龍宿作伴。此刻正是補償的絕好時機。

「那在你決定之前，吾就賠你四處看看這山這水這裡的景色吧——就當是——就當是吾向你賠罪罷。」

唉，想他劍子仙跡向來只有佔別人便宜的份兒，像這樣主動給人佔便宜還是平生少有，更何況對像還是儒門疏樓龍宿——也罷，偶爾為之，下不為例就是。

「那主人究竟是如何得到這束頭髮的？」穆仙鳳急急問道，從龍宿回憶之初直到現在，她迫切想知道的重點，男人依舊不曾提到。

「鳳兒，汝的耐心何時變得那般差勁了？」男人的話音聽起來似乎有一絲不悅，但卻絲毫不掩飾情緒的愉悅，他欣賞小丫頭的聰慧，一如他欣賞劍子的冷漠出塵與沒心沒肺。

「鳳兒的沒耐心也是因為主人你故意調我胃口嘛。」小丫頭暗暗噘嘴，人說好奇心殺死貓，她不是貓，但同樣快被自己的好奇弄得耐心全無，在龍宿面前這樣失禮，於她而言，是很少見的。

「呵呵。」龍宿聽見了她的抱怨，倒不惱怒，目光略微下垂，再度望向手中的白髮，想起那一年，他亦有幾百歲了，卻會說出那樣可笑的言論，實在是——該說是年少氣盛嗎？

春天，是播種的季節。所以，疏樓龍宿也種下了一份情誼。

只是在旁人看來，他的種子——實屬少見。

紅衣少女一天天長大，不再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她望著主人與其好友的一言一行，甚為羨慕：能擁有這樣感情深厚的至友，人生的樂趣皆在於此。

但她同時也清楚的意識到，那是、極度危險、極端存在的關係。

『聽說儒門又出麻煩之人，江湖上沸沸揚揚皆是此人的傳聞。』

『哦？汝是問，玉筆丹青悅蘭芳？』

『聽聞此人背叛正道，協助天策真龍，一切皆是為了一個「權」字。龍宿啊龍宿，看來你儒教真是入不得，不如早早讓仙鳳入吾道教，以期正道。』

『好友此言差異，道教有汝這腹黑至上的鼎先天存在，吾怎敢將最疼愛的門生委汝照顧，若是汝再教出一個劍子仙跡第二，吾可會萬分頭痛哪！』

『哈，能令華麗的龍宿頭痛，劍子真是三生有幸。』

華麗的男人並未接話，眼神略微一轉，深沉無比。

『好友……』

『嗯？』

『如果有一天，換做吾呢。』

『哦？——那就期待一場華麗之戰吧。』

那時，少女感到胸口一陣刺痛，不知是紫龍亦或著是古塵所發出的低沉靡音，迴盪在她的心中，久久無法散去。

也許，未知的那一日，紫色與白色終將舉劍對望。

═══════════════════════

兩人沿著那漫長的鄉村小路緩步前行，一路上經過他們身旁之人，皆露出驚歎的目光。這裡並不算是一個鄉下村落，每年從都城來到這裡的使者也有上百人，但像這兩位一樣，如此顯目的人，村民們還是頭一回見著。

身後傳來一陣又一陣的議論聲，而並肩而行的儒道先天顯然並不在意，依舊談笑風生，依舊灑脫出塵。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華麗的男人一時興起，出口便是《詩經》中的名句，手中華扇輕輕搖擺，帶出一絲瀟灑，一絲桀驁。這樣明媚的天氣，的確使人心情大放異彩，更何況身旁還有那人的陪伴。

「文縐縐的龍宿又在現他肚中的墨水了。」

劍子抿嘴一笑，也是脫口而出的吐嘈。兩人的交往中總少不了這樣那樣的調味，一旦沒了這份樂趣便索然無味，那樣的生活，對龍宿、對劍子皆是敬而遠之的。

「非也，吾這是有感而發。這等明媚春光，自然是讓吾這博學多才、滿腹經綸、大才盤盤、學富五車、學問淵博、才高八斗、才氣過人的聖賢人忍不住讚歎了。」

哈！一記聽似嘲諷的冷笑從劍子口中逸出，他早知龍宿是這樣的人，一日不與自己做口舌之爭便坐立難安。所以適當的反擊也是必要的。

「是啊，吾這胸無點墨、才疏學淺的寒酸道人怎可比你那只知吟風弄月、游手好閒、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務正業、好逸惡勞、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唉，慚愧慚愧，有吾這樣的朋友，想必龍宿大人也覺得丟人吧。」

對於劍子毫不客氣的反擊，龍宿並不意外，人生就是這樣才放縱！才更有趣味。

兩人繼續前行，一路上的行人倒不妨礙他們觀景的心情。當然，劍子是觀景，而龍宿自然是觀人了。

任眼前景物如何美麗，他的目光依舊只停留在這道素白冷漠的身影之上，看過百年亦不覺乏味。

他並不擔心在數個百年之後，兩人的關係會有何等的變化，就像這麥穗的種子，春天種下，秋季收穫，一輪又是一輪，週而復始。即使是天時、地理、人為的破壞，到了第二年，依舊恢復春種秋收的輪迴。

百年的江山如此，百年的情誼亦是如此。

不過——若真有一日，兩人必然面對另一種局面的那一天，他亦會瀟灑如故，依舊是龍磷不減風采的疏樓龍宿。

「龍宿，你失神了。」

向來沉穩的聲音在龍宿的耳畔響起，他定心回神，只見劍子正一臉正色凝望自己，看來自己的心思是被他知曉了。

「哎呀，誰讓汝太過仙氣飄渺，吾這凡夫俗子自然是看呆了眼，無法回神了。怪只怪好友修道太成功，那等境界吾是望塵莫及了。」

龍宿收回目光，華扇劃過唇畔，拭去了那抹曖昧的笑。

「儒門天下有你這樣胡言亂語的龍首，也算是不幸，看來遲早有一天會毀在你手中。」

「這句話，吾收下了。待數個百年之後再來看結果吧。」

「——要玩是可以，切記點到為止。否則……」

「古塵斬無私以及佛牒護生，不由分說，是不？」龍宿微笑著奪下劍子的話鋒，忽感一陣微妙的清風拂來，吹起身旁那人的長髮，拂過自己的面頰，好不愜意。

這是劍子的發，是春風送予他的心意——

心念一動，龍宿伸出手，撫上了劍子飄起的長髮，簇起一束握在掌心細細的撫摸著，且在劍子尚未反應之際竟稍一使力，斷下了那束白髮。

「龍宿你——」龍宿使得是內力，將長髮從中間斷開，所以劍子並不感到疼痛，但對於他這樣莫明詭異的行為，道者頗為不解，甚至投以疑惑的目光。

「劍子，這束長髮就當作是這塊土地，這裡的春風給予吾之春禮吧。」面對劍子的迷惑，龍宿卻不多做解釋，只是將這束白髮小心翼翼的放入懷中，甚為珍惜。

「當然，吾也不會白白收下這份禮——這裡的居民吾儒門天下將全數收入門內，好生照顧。」

原來是以物易物——劍子微垂眼簾，一切瞭然於胸。

「吾這廉價的頭髮竟能換來儒門龍首好心的收容，劍子要多謝你的慷慨了。」

「耶，情意豈能以價來衡量。汝吾二人之情之意，自是不必多言。只要汝心中有吾，龍宿付出再多亦無怨無悔。」

真是好曖昧之言！劍子輕笑，他知道這是龍宿故意挑釁之言，理應說來自己該好好回敬才是，但不知怎的，他一開口卻只是兩聲低笑，既不反駁也不是響應，只是笑而不答。

龍宿的情意，他自然是最瞭解之人，也該是回應之人；但那樣便圓滿了嗎？

疏樓龍宿是何等的傲氣何等的不羈，劍子仙跡比誰都瞭解，而劍子仙跡是何等的冷漠何等的不安於室，疏樓龍宿同樣比任何都瞭若指掌。

太過熟悉的二人，從來都不曾分離的二人，從不相信所謂天長地久的二人，並不需要多餘情感的束縛。情，始終該讓它順其自然。

花開花落，自有其結果之時；春去秋來，不過是人間輪迴。

見劍子淡笑，龍宿也以笑回應。他可以等，有足夠的耐心等，等到花開結果，等到落花流水皆有意之時。

等待，也是一種樂趣。

「龍宿。」收起了笑容，劍子突然問道：「雖然這麼問有些可笑。但……吾還是忍不住好奇哪！」

「哦？何事好奇。」

「你拿著吾那束髮，準備何用？若是準備放入草人之內用來詛咒的話，那吾可敬謝不敏。」劍子只是說笑，他當然知曉龍宿不可能做這等幼稚之事，但見他笑容神秘，又忍不住好奇了。

聽到劍子如此一問，龍宿原本神秘的笑容瞬間變色，倒有幾分嚴肅的味道。

「唔……汝這提議不錯，吾可參考參考，也許會是頗為趣味的一件事。」

「嗯？」拂塵乍起，掃過華麗男人的面龐，明顯不過的警告。

「春種……對吾而言，可是一種挑戰哪。劍子好友。」

春、種？

劍子微一皺眉，旋即忍不住大笑起來。

好一個龍宿！好一種春種！

「結果主人就這樣騙——呃，得到劍子先生的頭髮了？」

小丫頭聽罷，白皙細長的手指扶著額頭，手掌下是既驚訝又無奈的神情，有事後她家這位主人實在是神奇的很，竟會有『種發』這種、這種、這種——人神皆無法理解的念頭。

華麗的疏樓龍宿果然非一般常理可解。

「唉。鳳兒汝該曉得，汝口中的劍子先生是何等悶騷的人，平日向他討些茶水也會斤斤計較，不討回幾倍決不罷休，難得如此順利得到他的頭髮，吾自然是要好好播種，等待豐收了。」

龍宿一番調笑之言令穆仙鳳竊笑不止，她早知這位主人就愛吐嘈那位好友，若此時白衣道者在場，定會毫不客氣的反擊回去。

那又會是一場令人心情愉悅的唇槍舌戰。

「原來如此——難怪主人如此珍惜了——」小丫頭想到此，原本愉悅的心情再度低落。

「我竟然這樣愚蠢，將主人重要之物……」

少女的話還未說完，只見熟悉的華扇忽然擋在了唇畔之前，阻止了她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耳畔，是男人溫柔儒雅的聲音。

「對吾而言，真正重要之物並非局限於外在、表象，而是落花之意，流水之情。汝可知當年吾種下劍子之發，今日的收穫何在？」

「……鳳兒愚昧，鳳兒不知。」

「呵呵，將來汝自會明白。」

言盡於此，男人不再多言。他將手中白髮慎重的收入懷中，唇畔突然染上一抹笑意，琴聲再度揚起，伴隨著那自信又瀟灑的詩號，響起在終日燈火不滅的疏樓西風。

華陽初上鴻門紅，疏樓更迭，龍麟不減風采，紫金簫，白玉琴，宮燈夜明曇華正盛，共飲逍遙一世悠然。

「鳳兒，去準備上好的茶葉，燒上一壺熱水，吾要好好招待那天下無雙的寒酸道人。」

三尺秋水塵不染，天下無雙。

之所以秋水不染塵卻天下無雙，皆因為那人總愛將麻煩推給旁人哪！

這不，麻煩之源再度來訪，這個春季恐怕又不得安寧了。

——當然了，有所付出就得有所回報。這一次，他是不是該索取一夜的溫存呢？

紅衣少女送上了一壺燒開的水，正想泡茶，卻被華麗的男人阻止了。

『下去吧。』

她聽話的點點頭，退下站在了三角亭之外。亭內，華麗的男人唇畔浮現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手中華扇輕搖，一派寫意。

『好久未嘗好友汝之手藝，好生懷念。不如今日再展汝之長才，也可讓吾溫故而知新。』

『能得到龍宿你的賞識，真是劍子仙跡的榮幸。好吧，這壺茶就當作吾姍姍來遲的賠罪罷。』

白衣道者面色嚴肅，語氣卻是輕鬆而又針鋒相對的。

少女知道，他們之間的口舌之爭又將開始，就像過去的每一回，從無休止。

那時，映在少女眼中的兩人，不再是儒門、道教兩大先天，而是天地間最為和諧的色彩。

忽然，她明白了，男人種下那發，收穫了什麼。

執子之手，與子偕行；千山萬阻，與爾永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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