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10 【素钗】不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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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8-10 15:15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8.10 【素钗】不渡我

一、

风采铃走了有十几年了，这件事是素还真最近才想起来的。人在的时候是亏欠，人走了依旧是亏欠，往年素还真公务繁忙脱不开身每年清明冬至都是素续缘代为祭拜的。难得今年清明得了空和儿子一起扫墓去，他拿了块毛巾仔细地擦那方黑色大理石的墓碑，拂去上面薄薄的灰尘，他擦得很慢沿着一个个字竖着擦，毛巾底下缓慢拖行出一道黑亮的痕迹，擦过的字变了色竟然荒谬地让他想起ktv的歌词字幕，就这样他也一行一行地读，擦到最后也念到最后——“2008年冬至立”，他恍然想起今年的年份，时间竟然过去了这么久。他问素续缘，你母亲走了这么久了么。素续缘点点头告诉他有十六年了。

从这天开始素还真做梦会梦见风采铃，他想记住风采铃在梦里说些什么可梦了好几遍他仍旧什么也记不得。于是他在床头柜放了纸笔打算下次再梦见就马上爬起来记下，可后面他失眠了，去医院开了一大堆药也不见管用，整夜只能睡3、4个小时实在煎熬。有人叫他去找个神婆算算，他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婉言谢绝。有人叫他赶紧续弦再娶，他说自己这样的情况不想拖累人家。他不是没有过得到好姻缘的机会，只是大概自己与幸福不相配，怎得会伤了一个又一个，此后他便以丧偶带娃为由直接断绝了这方面的介绍。

一页书前辈一向明察说他这是精神内耗，菩萨来了也治不了。不过倒也给他指了条明路，“要试试禅修体验班么？江西那儿有公益的。据说办得不错，你可以当旅游散心。”

那禅院在一座小山坡的顶上，素还真背着行李爬了几千级台阶，等到了平地站定回望，脚下悠长得看不见头的路让他突然觉得有点恐高，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腿脚也虚浮地开始酸软。他倚在石头栏杆上深呼吸几下，想起来了以前在旅程里见过的那些善男信女们，一步一拜，一念一诵，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保佑的是谁谁心想事成。即使充满了虔诚赤裸的欲望，但也不得不佩服那些人的好体力。素还真哂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还是远远不如他们的。

突然寺院的钟铿然在他的头顶响了起来，震了震他的心神。他回头便看到了山门、匾额、楹联。“自在自观观自在，如来如见见如来”，素还真没来及细想细看自在和如来都被沉重的朱门推开，庙门里走出了一个人来接待他，那人没穿僧衣只穿着灰麻布的宽松素服，虽然看不清他身材的轮廓但那人确实高挑挺拔如果不是脸上有道过长的伤疤那应该是非常俊秀的模样。那是一道很明显的伤，任谁看到都会先疑心他的遭遇，然后难免夹杂点一厢情愿的情愫进去。在佛前起了分别心素还真也自觉轻慢不庄重，于是便在产生更多难以抑制的猜测之前将目光收回，他先在心里警告自己俗世人的悸怖、怜悯、嫌恶、敬惧切不可有，只需平常心。

对方先开了口同素还真讲话，他语速缓慢唇瓣开合翕动着但那嗓音却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那是他喉头的震颤听起来雾蒙蒙的，像婴儿的学语也像小动物的呜咽。他的手指会像蝴蝶一样飞舞，在自己和素还真之间来回穿行。素还真看他的唇又看他的手，忙碌着在他身上逡巡，试图在他身上捡拾一点平常。可脑海里已经落俗地烙下印象怎么也擦不去：他是聋哑的。切不可有的通通反噬到素还真身上，在这个人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世俗中人，免不去世俗的思维。
那人说完认真地直视着素还真等待着他的反应，冒犯人的念头却让他的脑袋不再灵光，只顾着责怪自己，对方努力着规范的发音和言语都只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素还真窘得红了耳朵道：“抱歉，我没听清。”
对方不愠不恼像是习惯了一般，他的眸子和头颅一起垂下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敲打。他告诉素还真，他的名字，是禅院里的志愿者，素还真来的时间不巧这期的禅修班已经开到了半当中，其他人已经熟悉了寺院生活得以自如。于是法师便叫叶小钗来接他，与他作个伴当个同修。

叶小钗把手机展示给素还真看，他似懂非懂的点头。叶小钗又补了句：我能看唇语，你不用担心。这句话他是用说的。他的声音离素还真好近，不轻不响是朦胧的低沉，他说得缓慢而熟练不知道是练习了多少遍又跟谁人解释过多少遍，才能说成现在这样。

“你说得真好。”素还真脱口而出地夸奖但却很快后悔。这样的夸奖就好像在瘸子面前说跑，在盲人面前说看，带着健全人的傲慢多少有点触碰禁忌的意思。素还真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叶小钗却先笑笑朝他摆了摆手终结了这场尴尬的寒暄。

他们并肩往寺院里走，一路之上全是沉默。叶小钗直接带他到了宿处放行李，两张床榻一个厕所是个双人间，叶小钗指指放在床头柜的包袱再指指自己意思是自己也住这间。他的存在感是稀薄的，房间里干净整洁，床铺叠得方方正正不见褶皱，那小小的背包也放置地归整仅占着小小的一方，就连垃圾桶里都清洁得干干净净。素还真随手把背包放在空床上，白色的床单上便有了一个说不清形状的褶子。他看看倚在门边的叶小钗，默默想象着他是如何展开自己的物品然后又在使用完毕后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

“你整理得真干净，”素还真道，“都有点怕把这儿弄乱了。”

叶小钗赶紧摆摆手示意素还真弄乱也没关系。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了与他同款的灰布素服递给素还真，双手接过以后无需多言也能明白是需要换上的意思。叶小钗指了指门口自觉地走到了屋外帮素还真合上了门。
那衣服是过了水的，因而原本的折叠痕迹不至于太锋利，想来是叶小钗洗过叠得好好得交给他的，衣料捏在手里是柔韧软和的可以贴身穿着，抖开衣服的瞬间素还真闻到了有点熟悉的味道，方才他一直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样的味道也道不明白那味道从哪里而来，现在头整个套进衣服里去那种味道便环绕他，他惊觉那是叶小钗的味道，淡淡的冷冷的像干净的纯氧。

素还真换好了，站到叶小钗的面前展开双臂询问：“怎么样？”

叶小钗认真地点头，认可他的新装。

“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盘扣原来这样难扣。顶上那个最难。”素还真仰了仰头道。

衣服是立领的对襟，扣子一溜向上一直扣到脖根子，素还真扣最顶上那颗时确实废了些力气，需得抬头盲扣。素还真不确定地反复摸着横在脖颈上的扣子。

叶小钗抬起双手绕到素还真的脖后，两只拇指从后往前顺着素还真的领口摸了一圈。他的手没碰到素还真的皮肤，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又快又准连一点点手心的温度也没留下。确认过他的扣子扣得牢牢地以后朝人比了个大拇指，就仿佛像哄小孩一样夸他扣得好。素还真一向敏感的痒痒肉在这一刻失灵，最后只是迟缓地起了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恰好寺钟再次响起，一只飞鸟被钟声惊起，它伸开宽大的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巨大的阴影罩着他们快速地划过，叶小钗的目光顺势跟着飞鸟离去，素还真的目光却停留着没有移走，他的视力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他看清了叶小钗脸颊上的汗毛在夕阳里熠熠生光。他非分地想着，如果真的有一见钟情那也得是这种程度的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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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8-10 15:1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二、

在禅院虔诚的一天会被拉得很长，五点起的脑袋难免昏沉，素还真不至于瞌睡但也无法完全集中精神在禅坐上。听着整齐到刻板的木鱼声和诵经声，他无端地想到了从前在庙里见过的那些景象。

虽然不信神佛但他年轻时的的确确也去过庙里烧香。他对佛教知之甚少，上得哪座山进得那座庙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他确定自己是烧过香的。没有什么照片凭证这段记忆，因为庙里不能拍照。但他说得上来，一般庙里会发三根免费的清香，进殿前先点上这三支香四面八方拜一拜然后才开始拜佛。他是和谈无欲同去的，他好玩似地拜完才靠过去问：“为何要这样拜？”却糟了人一个白眼，“真不怕犯忌讳。”在那塑得高耸的佛的注视下，仿佛一切都有了禁忌，忌言妄语、忌带荤腥、忌问修行。那些半吊子的善信们生怕碰了哪条禁忌毁了后半辈子的气运，也全都看样学样。别人拿一大把香烛，他照拿；别人念阿弥陀佛，他照念；别人磕三次头，他也照做。唯独心里的欲念是独一份的，磕一下叽里咕噜地念叨遍全家的名字，再磕一下神神叨叨地求财求福求气运能求的求了个遍，最后磕一下阿弥陀佛酬谢遍了他所知道的所有佛菩萨。素还真又问，“我这求的能成真么？”谈无欲插着手嗤笑一声，“真是迷信。”

今日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百喙如一的疑惑，诵完经文时也有人嘀咕：“如果每天都这么念，所求能快点成真么？”

法师一向和蔼，不缓不急地打趣道：“你可知菩萨也会像你一样担心，只不过凡夫畏果，菩萨畏因。”

又有人问：“法师，你有向佛祖求过什么嘛？”

法师将双手合了起来，道了声阿弥陀佛，没有再答。

然后早课便以每人敬奉一支香作为终结，素还真燃了香恰好站在叶小钗的身侧的空位上，他瞥见他挺拔的身体恭敬地拜了三拜。他突如其来地好奇，叶小钗会求些什么？叶小钗垂下双眼，站在供灯前认真地把香插进炉子里，睫毛在他的脸颊上投下黑黄的阴影，那阴影被光源拉得很长，仿佛幽暗的丛林一样遮挡住那张本就鲜少表情的脸孔，能读的信息太少了于是便忍不住地让人猜测遐想，从来缄默的他会求个健康长寿还是平安喜乐。烧了一截的香灰终于支持不住落到素还真的手背上，神经反射比意识先行反应过来，他的手不受控地猛然一颤，线香坠在地上。香灰抖落得不留一丝痕迹了那灼烫的轻微痛觉却还在，他下意识去摩挲着那处疼痛，不红不痒，却惊觉这是一种警告。

叶小钗回头看他，不知为何他将手藏到了身后。

那支香没灭，还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吐着残喘的烟雾，叶小钗只当他怕烫帮他捡了起来再插进炉子里。他好像不畏因果，亦百无禁忌。他或许也别无所求。

叶小钗打字问他：你也有惑要解么？

素还真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人嘛，大约都是有惑的。

或许是那柱香的作用，抑或是早起的昏闷，这天晚上素还真不再失眠反而睡得很快。他又做梦了，他梦见和风采铃刚恋爱的时候，他们是完全的自由恋爱，风采铃爱读济慈，素还真爱读雪莱，以诗会友自然而然他们便也互相吸引。那时候的恋爱也没有那么多去处和花样，只有压马路和逛公园。他们在复兴公园里一圈一圈地逛，风采铃走在前面背手拿着一本诗集，素还真跟在后面。阳光明媚得刚好，他能看见她漂亮的背影和摇曳飘起的发丝在晶莹的发亮。梦里他们无言地走着，就这样一前一后，没有对白，没有任何背景音，像一场默片只有胶片放映的噪声。他们走过假山、喷水池、月季园、马恩雕塑……这些路线上的景色素还真熟得如数家珍，接下去该过一座拱桥了。风采铃的碎花裙摆一步一步拾着拱桥的台阶上去了，素还真想要跟上却突如起来被两个人一左一右制住肩膀拦了下来。他尝试挣开，那两人的力道却大得吓人，风采铃离他越来越远，他开始喊她的名字。他们离得不远，素还真在桥下，风采铃刚登上桥头，可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不肯露一点面目。素还真奋力地拨开对方的拦阻一边大喊：“采铃，采铃！”

那两人纹丝不动地将他拦在桥下直到素还真根本看不见风采铃了，才说：“你阳寿未尽不能过去。”

素还真着急得红了眼睛，那爆了毛细血管的眼里刹时看见桥上的铭牌荒唐地写着：奈何。

拦着他的两人瞬间成了恐怖的牛头马面，低沉地说：“你该忘了她。”

素还真摇头，他忘不掉的，他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爱穿碎花的洋布连衫裙，记得她爱读济慈的诗，还记得她一直没转过来的面目——是墓碑上那方娟秀却面无表情的黑白照。还有其他么？素还真的脑袋里像起了一层雾，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气管给闷得生疼，他开始感觉到巨大的惶恐。

他逐渐察觉自己在做梦，然后醒了过来。他汗淋淋地看见有人在他的床边守候。

素还真惊得坐起，问了句：“谁?”

“你好像做恶梦了。”叶小钗扶着他坐起，为他递了些纸巾，然后用生涩的音调回答。

他是做梦了。怎么会做梦的？他追究起房间里的台历上有一张小小的地藏像，法杖金锤兽面冠，他本叫不出名，还好台历上有写这才认得。在这处灵山福祉或许人的七窍五感与那阴曹地府也不远的。过往他盼望着能把梦记住个一星半点，现在心口突突猛跳的惊慌佐证着他全都记得，可他说不上来这究竟算是得偿所愿还是噩梦业障，道不明白是释然还是怅然。梦里的风采铃仍然对他无话可说。或许之前的梦也就这样的，只是自己不记得了。素还真抚了抚额头，想起了失眠的无数个日夜，自己何苦执着要记得。

他接过叶小钗的纸巾往额头上一抹，鬓角的汗直接把干燥的纸巾黏住变成了粉碎的纸屑。衣物像一层粘滑的鱼皮粘在背上，几乎整件都汗湿了。原来他魇得那么厉害。不知道梦魇里的窘态是否打扰到了叶小钗，素还真说：“抱歉，我吵醒你了么？”

但很快素还真又觉得这样的说法是无法成立的，他是听不见的。叶小钗摇了摇头说他只是没睡，然后又补了一句睡不着。他转身从衣柜取来了一套新衣服递给素还真。

山里的夜色只有浓重的黑，浓密的树荫交叠纠缠盖得月光也透不进几丝。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才略微能看出个大概。素还真在黑暗里剥掉了那层衣服裸了上身，山里的冷就顺着他张开的毛孔钻进了他的四肢百骸，身体里储存的热气在零下的夜被迅速抽离他的身体，即使迅速地套上了衣服他也没法止住身体里发出的细微的颤抖，他一点也扣不好那颗盘扣。于是叶小钗像白天那样伸手捉住他的衣领，他的手很灵活从第一颗一直扣到最后一颗，素还真瞬间除了发抖便无事可做，他只能盯着叶小钗看，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只是看着面前那团浓雾一样灰黑色的身影，就算他的脑海里有他让人难忘的眉目，可现在全都成了黑色，只能想象着他认真地像做成一场事业般地一粒一粒扣合上。因为他们太近了，他手上的温度烘着素还真，那一星半点的温暖远远不能使人餍足，素还真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突然，他听见屋外的野猫凄厉地绝叫起来。一声低沉一声尖锐，像飓风吹在空洞里的嘶鸣，像没了母亲的弃婴在哭泣，它们的动静交织在一起试图扯破这黑得像幕布一样的天空，它们在这片天空下面交配，渐渐地整个天空都是它们的呼喊。一声又一声素还真的耳膜被刻下了那种声音，失去了视觉的黑夜里他晕乎乎地觉得仿佛自己在与它们一起绝叫。他心跳得猛烈，他想向叶小钗求证是什么在叫？却突然想到叶小钗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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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4-08-10 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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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出坡的时候叶小钗被派去灶房劈柴，素还真不得不与他分别，他那十指上没有一丝茧子，剔透得像一段段净直的莲枝。他不是干惯活的人，他的活多数是敲打键盘，再或者就是提起那笔杆子签字。师父们就让他去做洒扫的活，于是便也在这期间听了叶小钗的一些事情。

他们说叶小钗的家在无垠的田埂上，没有人知道是中国哪片山区的农村。那里不算最穷最苦的地方，搞脱贫以后这里也通了公路拉了电线，割完了庄稼的田里就只剩寂寞的大地，灰溜溜的泥地里草木凋零看来还是一派穷山恶水。他不是天生的聋哑，只是年轻时叫地痞们打坏了耳朵毁了脸，舌头也被剪坏了一截。对于这些经历叶小钗从来不遮遮掩掩，禅院的师兄们都知道，只要他们问，叶小钗就答。

素还真皱着眉听得心惊肉跳。只要想到血液和眼泪混在一块儿曾从那张岁月静好的脸孔上流出，他的胸口便止不住地幻痛起来。他深深地叹息，除了叹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驱赶心头的那份沉重。

他喃喃地说：“我从没听他说过。”

“你和叶小钗住在一块儿，你们没聊过么？”

“他不会提这些。”素还真说，“自己的事他几乎不提。”

叶小钗的事，他从来不提，素还真也从来不问，不是不好奇，只是莫名其妙地素还真不敢去问。大家大约也都不敢多问，所以多的事，其他人也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想来也是，问他的出身、问他的聋哑、问他的疤痕，个个问题都像是一层沉得发黑的褐瘢，若再深究下去，他就算敢揭，别人也不忍看他皮下的血肉横流。

枯枝束成的扫把里总是难免漏掉些灰尘，素还真在中庭的香炉边来回地扫，地上落着的香灰便被抓挠成一道一道的，他将这些灰聚在一块儿最终一同扫下山去，撒作尘烟也算了个终结。他干完了自己的活就跑去找叶小钗，灶房门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垒了好几层柴火木片，却见不到叶小钗在那里。素还真便掀开灶房的粗布门帘进去找，灶房里呼呼啦啦地响着燃火的声音，灶上冒着的热气蒸得整个房子里都热乎乎的。昏黑的灶台背后有明晃晃的火光在跳动，那儿有个人影投在墙上，他坐在小矮凳上弯着腰缩在一块儿往里边的干草垛里看，一头白色的长发再差个几厘米就要被火燎焦黄了，素还真确信那是叶小钗，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叶小钗身体一下子弹了起来，倒不是素还真的蹑手蹑脚惊着了他，而是早知素还真会做些什么一般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招手让素还真过来，素还真便挨着他坐到了旁边的矮凳上。他又指了指刚才看着的甘草堆，素还真便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往那里看，他几乎要趴到叶小钗的膝盖上，然后越过他的膝盖他便看见了一窝猫崽。

它们头尾相接地趴成一团，像是连体的，又像是整个的，素还真盯了有一会儿才数清那里一共有三只全是狸花，它们都还很小最多也不过一个月，眼睛也没睁开，只知道藏在那干草堆的空洞里面睡觉，对外界的一切迟钝到毫无知觉的地步。叶小钗那出手机同他说：天还太冷，母猫才会把小猫下在这种暖和的地方。

“好小的猫，我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小的猫。”素还真说着。

叶小钗笑笑，又写道：我倒是小时候在老家见过。这么小的猫，母猫一般是走不远的。

素还真看着叶小钗问：“你养过猫？”

叶小钗一边摇头一边往灶里添了些柴：没有，过了几天母猫就来叼走了它们。没养成。

那把木柴迅速地被火点燃，化成了更加红艳的光，照在叶小钗的脸上跳跃，蹦在他的眸子里闪耀。他正看着素还真等着他的发言，而素还真差点看着他失神。叶小钗的脸在火光里被照得红扑扑的，两坨圆圆的腮红挂在他的颧骨上，照得他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也照得他的眼睛里的神采清澈无比像个少年。去除疤痕，素还真几乎可以凭借着那亮堂的火光想象到他年轻时候的模样。木柴发出噼啪的爆鸣，从碳化的木头里迸溅出红红的小朵火星，才落到脚边就冷却地堙灭不见了。他挨着叶小钗坐着，身体由内向外地被照得暖了起来，他的脸颊也渐渐发烫，不知道叶小钗看自己是不是也会年轻个几岁。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衰老，不论是模样还是思想，他生活规律注重保养终身学习，走在街上会有人把他跟素续缘认成兄弟，在单位后辈同事也会毫无隔阂地与他玩笑打趣，多少人盛赞他越活越年轻。但此刻他还是觉得自己老了，他比叶小钗早出生了起码十年。他忍不住地想和叶小钗一样年轻，再晚个十年从地府投胎，与叶小钗投在一块，做对兄弟也好做个近邻也罢，与他在土灶台背后生火，帮他捉草堆里的猫崽，听他说他的心事，替他反击愤怒的拳脚与铁锹，再和他疯狂地从山村出逃。就凭双脚跑，逃到哪儿算哪儿，反正他们年轻。素还真往火堆里扔了块木头，他以前从没烧过柴火，但他渐渐迷恋住这种温暖奇妙的化学反应，就像是卖火柴的童话一样。

素还真眨了眨眼睛问：“你现在还想养猫么？”

叶小钗透亮的眼睛里一下子闪过一道亮光，这次他不摇头了，只是突然解释起来。一会儿说猫太小他养不好，一会儿又说现在或许还不是时候。

素还真自作主张，他小心翼翼地从稻柴堆里抱了一只小猫放到叶小钗的腿上，那一小团毛绒玩具似的在他腿中间蠕动着嘤嘤地叫唤，叶小钗无措起来只好用手掌抚摸着它的额头与脊背。他有点惊愕地抬头看向素还真，唇角翘起来像在求救又像是在欣喜，他怯怯地发声说：“好软。”

素还真的视线舍不得离开叶小钗，他觉得叶小钗笑得好熟悉，跟他设想里笑得一样好看。他的手也过去抚摸猫崽柔软的毛发，两个人的手就这么挨到一起，素还真笑说：“那叫它绵绵怎么样？”

“它叫什么？”叶小钗的睫毛一颤，像风吹过的水稻田露出一瞬间禾苗下的水波。他用眼睛紧盯着素还真一字一顿地发问，他的目光一向直接，因为他要读人的唇语。不过这次是他先请求的，“可以教我说么？”

那双眼睛的瞳孔里鲜明地倒映出素还真的影子，在别人眼睛里看到自己模样的奇异感让素还真的声音放慢了速度，他扶着叶小钗的手去摸他的喉咙，他试图在做一个称职的先生，音节缓慢而重复，两片唇瓣上下抿了一下发出一个完美的双唇音。叶小钗学着他的样子抿唇，模仿他喉咙震颤的幅度。他试着发声，即便那声音像一个闷鼓含糊而沙哑，但素还真仍一遍遍地教，叶小钗仍一遍遍地试，幸好他的学生天赋极佳，最终他和常人说的所差无几，只是那声音一点也不像从他的嘴巴里发出，反而像从他的胸膛里发出的。

突如其来地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丝还不过瘾的成就感，素还真咽了咽口水说：“要学我的名字么？”

灶头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那求知的眸子里映出大片的花火，照得叶小钗整个人都在发光，周身有点白茫茫地不像个凡人，他红着脸用力地点点头，眉眼与嘴角都是舒展的笑意。他当然知道叶小钗的脸是被火烤红的，但不合时宜地他竟然希冀这团火热的红云里有几分是为了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素还真的心脏开始如雷般地敲打起来，他当然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是病了，但他深呼吸几下还是欺骗自己那是因为高热的烘烤。因为心动这件事和他的年纪不相配了，欲望这种东西竟然还能在他这副身体里生发。或许他正要迎来自己的枯木逢春、返老还童，但他还不能确定。

叶小钗努力地张口练习，素还真看见他嘴里那截断舌尽力地在抵着下颚发清音调，那不成腔调的声音与其说是语言不如说是像小动物一样的呜咽，素还真纠正他于是他的声音便与叶小钗的呜咽混在一块儿。叶小钗主动把手伸到他的唇前想感受他说话的气流，于是呼出的热气喷到他的掌心上，那一点点余温反扑到素还真的脸上，让他分不清是自己呵气的温度还是叶小钗手心的温度。矛盾让他的魂魄离体，借着叶小钗的手他又感受到自己喉头的震颤。“素还真，素还真”一遍遍地回荡震动在耳朵里，是他自己在喊自己，一边在教课授业一边企图叫醒神魂。

“素还真。”那朦胧低沉的声音又一次从他的胸膛响起，这次叶小钗念得准确无误。

素还真的心魂瞬间被叫回躯体，他应答道：“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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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4-08-10 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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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几天素还真和叶小钗会都会来看这些猫崽，叶小钗总省下早餐的鸡蛋掰碎了蛋黄让它们舔着吃。然后他们俩躲在灶头后烧柴烤火，猫崽窝在柴堆里与母猫安眠。素还真被烤得昏昏欲睡便会倚在叶小钗的膝盖上看猫，叶小钗坐坐端正将腿摆好仍由他倚。素还真从来没有过自己是动物就能逃脱劳碌命运的幻想，他在工作里乐得其所天生的劳碌命，但就这样脱离了城市的节奏他反而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希冀，要是自己是小动物能得叶小钗的哺育照顾倒也不错。

说实话关于养动物素还真是没什么经验的，唯一只有续缘小时候养的那只小兔子，小孩子充满爱心但缺乏常识。连着喂了好几天青菜，兔子窜稀窜死了。素续缘的小手在那团一动不动的白色茸毛上来回抚摸，大大的眼睛里明显地担忧：“父亲，小兔子怎么了？”素还真怕素续缘伤心，就骗他小兔子睡着了。素续缘不解地问：“是和妈妈一样的睡着了么？”然后他们家就再也没养过动物。他开始对脆弱的小生命敬而远之。

不过最近和叶小钗在一块儿他得意忘形得过分，生出了些养活一个脆弱的生命倒也不难的错觉。直到他看见孤单的幼兽歪歪斜斜地陷在灶台下干枯的稻柴里。他一开始也分不清它是睡着还是死去，直到看见它没了血色的口鼻发乌，枯黄的草甸成了它的棺木。

母猫叼走了其他的幼崽，只留下了唯一一个最瘦弱的孩子。或许它本来就活不长，现在它早登极乐了。叶小钗扒开草垛把它抱到膝盖上，他的头发垂下遮住了他的脸，他一向是沉默的但素还真知道现在的沉默是悲悯的。他没办法像欺骗孩童一样安慰他说那只是睡着。

他只好拍拍叶小钗的肩膀对他说：“埋了它吧。”

他们在寺院的后山挖了一个坑，把它埋在了那儿。素还真从叶小钗的手里接过猫崽的尸体，那团毛茸茸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冷僵硬，蜷成一团的姿势任怎么抚摸再也舒展不开。素还真对那种触觉感到熟悉，他从素续缘手里接过那么一团硬了冷了的小尸体，他也从医院的冰柜里接过他妻子的尸体。他不是第一次为他人送行了，他轻轻将那具小尸体放进坑里，用一抔一抔的黑土将它掩埋起来，一会儿那片土地又恢复成从来无人经过的样子，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是一个生命的归所。叶小钗双手合掌拜了拜，素还真也学着他的样子拜。鞠了三躬再睁开眼，做完这些已经是全部了。他们一同离去，走出几步远素还真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去，他竟已经分不清刚才埋葬的究竟是哪一片土地。他这才开始悲伤，都说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那如草芥的性命正在地底下腐烂死亡。忽然一阵风吹得素还真迷了眼睛，他的眼睛和鼻子一起酸涩起来，想起了落葬日是不能回头的说法。
多年前落葬的那天风也刮得厉害，加上又遇罕见的低温，空调都冻得失灵。素还真坐在殡仪馆的不锈钢凳子上等骨灰，风吹得他发抖。等了有一会儿工作人员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拿出来，同他说：“风采铃家属，骨灰好了。”素还真站起身不锈钢椅子发出荒谬地咯吱一声。估计是冻僵了，他把小盒子抱到怀里的时候甚至还感觉有点温热，比自己还热。他一言不发地抱着盒子上车赶去墓园办理落葬，崎路人为他打伞，那伞是黑色的，规定好的撑黑伞为的是隔绝天日，因为阴魂已见不得天日。崎路人揽住素还真的肩拍了拍，给他递了手帕，素还真道了谢便把那手帕捏在手心里，一点也没用上。崎路人又提醒他等会儿回去的时候不能回头看了，否则逝者将不能安心轮回。越说不能回头，他越是想要回头。可挣扎了一番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最终他将那骨灰盒放进墓穴后便真的像说好的那样不再回头。

他一直以为他的妻子死在了十几年前，但那些过去了十多年的事情竟然像洪水倒灌一样充满了他的脑袋。素还真扶着额开始怀疑自己是老了，竟然想起了这些旧事。

突然，一双手按在他的肩头，他知道那绝不是崎路人，不仅仅是因为时间地点全都不对。也因为那双手并不揽着他推他向前，只是转向他与他并肩。是叶小钗，也只有叶小钗会回头与他站在一起。素还真的眼睛里慢慢进入了一道疤痕，是叶小钗回过头来寻他的脸孔。

“素还真你在哭么？”

素还真摸摸自己的脸颊，没有湿。但鼻头泛酸的感觉大约让自己的眼睛也不争气地发红了吧。素还真摇摇头：“我没有，只是突然想到了以前的事。”

叶小钗不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搂住了他的肩膀，他彻底走到了素还真的对面方便看清他的唇语，但他的目光却不再直指目标，他看着他搭着的肩膀无目的地等待，等待素还真吐露心声亦或是等待素还真独自平静。

素还真咽下喉咙口的哽塞，半像是自嘲般道：“我有过妻子，以前我也这样送走了她。那天我也没有哭。”

叶小钗的不善言辞让他永远都像是一个没有回声的树洞，他静静地听着素还真继续说。
“我是喜欢她的，但人还在的时候总觉得来日方长，一切都还来得及。人走了我倒有点怕她了，亏欠太多什么也没来得及补偿。以前工作忙没空祭拜她，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也不敢去见她。她那样好的人，恐怕连我这样的亏欠她也都能谅解。要是等我跟她去往一块儿了得听她骂我两句才好，她应该要怨我的。哎不对，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是要进十八层地狱的。而她应该早就往生极乐了。”

叶小钗注视了素还真一会儿便在键盘上敲打：打听说众生有情，才不得脱轮回苦海，你还没放下。

他看了看对面的人又写：素还真是你太重感情了。

眼神瞬间从手机屏幕转移到面前人身上，素还真忍不住地要与他对视，他知道叶小钗的眼睛一向会说话，刹那间蒙尘的心都能被他的透亮眼睛点得澈静明通。一望进他的眼里素还真就好像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说，“素还真是你太重感情了。”素还真的心脏夸张得起搏起来，那器官像被人抓上了岸的鱼奋力地挣动，如果不将它好好按住恐怕将要跳出他的喉咙。后山的风吹得更加疯狂，像要帮他掩饰一般，林子里突然哗啦啦地响动起来，树叶从高处坠落刮过素还真的脸颊，犀利地在他的脸上留了道白乎乎的抓痕，很快那道又痛又痒的白印变成了鲜明的红痕。

素还真自觉自己的感情应该在很久以前就消耗殆尽。只是在工作中习得了见人说人话见归说鬼话的本领，用最纯良的笑容和恭谦的语气然后狠狠与对手杀价一番，见过他上了酒桌的人都会嘲讽他是个虚情假意的中年人。感情两个字很少从素还真嘴巴里说出，更加不会用来形容他。

素还真感觉脸上热热地，说：“我应该无情一点么？”

在风里叶小钗的手指被吹得有点凉，但贴在那道隆起的红痕上却是刚好，那点痛痒全部消失。风还是很吵，但素还真看得见叶小钗在说。

无情，就不是你了。

素还真握住那双手，感觉到自己失控上升的体温。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叶小钗然后亲吻他。他的热气难以自持地扑打在对方的唇上，他太久没有接吻过了以致于一点也不讲究技巧，甚至磕磕巴巴地碰到对方的牙齿。他的耳朵里全是叶小钗练习自己名字的声音，模糊的、朦胧的、呜咽的、破碎的，都让他动情万分。他的感情也许不是消失，只是封锁太久了。这种封锁后的决堤让他的亲吻有点像一场侵略，退到无路可退后倚着树干贴在了一起。情欲随着下半身一起膨胀。那种难堪的触觉让叶小钗的身体僵硬地挺直，变成了一块石头。他握住拳，却不敢敲打，直到素还真终于肯放，叶小钗出声叫他：“素还真！”

声音是颤抖的，他从来没有那么大声地说过话，那双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素还真才发觉他感情的崩溃决堤从没问过对方的意愿。他的脸愧疚地更加火热，上一秒还在叙述对亡妻的亏欠，下一秒抑制不住地将情感反扑到他人身上。他以为枯木里会生出的绿芽竟然变成了流淌的剧毒汁液。倘若他的感情是纯洁的，那他应该永远是个完美的鳏夫，不再爱人。他应该是有毅力的苦修者，敲着木鱼念着心经戒色戒痴，但他膨起的器官宣誓着破戒。

“当！”寺院钟声是一击当头棒喝，钟罄清心荡干净了素还真热昏的头脑，他猛然从叶小钗的身上爬起来趔趄着后退几步，与叶小钗隔开距离。尽量想让刚才的一切都被当成一次鬼魅上身，妖物作祟。素还真深呼吸了几下，努力换上温良的笑，他道歉却不甚自然，然后只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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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4-08-10 15:2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五、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揭諦揭諦，波罗揭諦，波罗僧揭諦，菩提娑婆呵。”众人手捧琉璃心灯齐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佛殿中缓缓绕行。宝相庄严的佛像高耸在莲台上垂眸注视坐下芸芸凡生，法师敲打着的铜磬声和振铃声像一股烟雾一样飘升到梁柱之上再和穹顶形成共鸣，那空灵又震撼的乐声像要把人的魂破里的所有欲念都抽走。

“揭諦揭諦，波罗揭諦，波罗僧揭諦，菩提娑婆呵。”素还真跟着念，他试图虔诚地去心无挂碍但究竟凡人和菩萨是云泥之别，任凭他怎么念也做不到无挂无碍。

今夜就是最后了，明天素还真他们就要回去了。禅院为他们准备了传灯法会送行，众人在普贤菩萨面前祝他们事业顺遂。许是离别在即，法会结束了众人还聚在客堂里闲聊着不肯散去，说着终于能吃肉能喝酒了，惹来一阵哄堂的笑声。素还真对离别向来是不敏感的，他坚定地认为人都是阶段性的，有些人陪你到二十多岁会自动从你生命里淡去，外加现在是信息时代，想见就电话见、视频见。一别已经不是一辈子了。二十多年前大学毕业酒会上他陪室友喝了整宿，先在饭局上喝，然后再去ktv里喝，最后再回宿舍里喝。素还真他不能喝，他就负责把整个寝室的人都运回宿舍去。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畅想着未来，胡乱发着誓愿豪言壮语。素还真在旁边憋着笑录下全程，说等他们结婚的时候放他们婚礼大屏上用用正好。狂欢一整晚后以一句“今后打算怎么样”作分道扬镳的结语。

“素还真，今后打算怎么样？”

此行的同修恰好在聊这件事，见素还真一直沉默便将话题点到他身上。素还真多年又被问到这句话，恍然有点重获新生的迷茫，好像一切还有重选的机会。

他笑笑：“还能怎么样，回去继续上班。”

“你内核很稳啊，来这里一趟没什么改变。白来了白来了。”

众人哄笑，素还真不语倒也跟着笑。说白来了这确实是白来了，脱离世俗地生活了一阵，然后又投身尘网中去。在幻梦里卸下包袱释放一通，最终又要担起包袱出发。他端起杯痛饮了一口同修偷偷带来的酒。酸涩的味道留在舌根上火辣地灼烧着。他不会喝酒，知道自己多半要醉，但他恰好想醉。这样他的目光就可以毫不避讳地贴在叶小钗身上。因为他是醉汉了。素还真看见叶小钗的嘴唇在翕张，他挥舞着双手比着手语，嘴唇有点机械地开合一字一顿他和谁正说着话，但因为距离或者是醉了，素还真一点也听不清楚。他开始后悔应该和叶小钗学唇语或者是手语的，他对此充满窥探的欲望。但转念他在大脑麻痹前痛苦地批判自己，他那些恶毒的感情，和叶小钗是不该沾不上边的。他们明天就该告别了。

昏沉的醉意让素还真摆着头趴到了桌上，他恍惚地在想明天的告别。像《卡萨布兰卡》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车站一样，告别变成一张泡了水字迹模糊的纸条。他可以像把纸条抛进铁轨里那样把有关叶小钗的一切也都留在这里。像《封锁》里那段摇着叮铃铃叮铃铃的车铃，指挥着交通的重新恢复到正常的秩序里去。他们可以各回各位，把在这里的时光全都当成闹铃前的梦境然后投入人潮。素还真把脑袋里有关离别的小说电影翻了个遍当作模板，他突然对离别郑重其事，期望着自己的告别方式能体面一些。

突然有双手摇晃着他的身躯，素还真不得不撑起沉重的脑袋看看。天彻底黑了，人群全都散去。除了客堂里供台上点给菩萨的香火，其他都昏暗的看不真切。素还真素挣扎着试图自行坐直身体，叶小钗却担心他还醉得糊涂似的，双手充满了力量稳稳地撑着他的身体。素还真的手臂被他手心的皮肤贴着开始发烫，自从上次以后他们没再靠过这么近。逐渐清醒的头脑告诉素还真，他预设的离别或许该提前了。

戳破沉默的是素还真的破锣嗓子。素还真开口声带像被酒精烫坏似的，哑得也吓了自己一跳：“其他人都回去了？”

叶小钗点点头，客堂里只剩他们了。素还真坐直了身体清了清嗓想与他说些话，却被叶小钗抢了先。

叶小钗比着手语问他：明天几点的车。

“明天下午3点。”素还真说罢叶小钗点点头又恢复了沉默。素还真追问：“你呢？之后怎么样？”

叶小钗有点茫然看向他，好像被问到了一件自己从没想过的事情，每天都在寺院里周而复始地做义工避世已经成为了他的日常。或许之后某一天会离开这座山离开这座庙，但之后又到哪里去他还没有打算过。

“回家么？”素还真问。

叶小钗摇了摇头：早就没有家了。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手语，只是徒张合着口型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但素还真认真地读起了他的唇语并且读懂了。素还真应该悲悯的，但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憧憬他的心像被揪成了个气球空荡荡地跳跃出了回声，宣告他的胸膛里空置了一个腔，既然没有家那叶小钗的家最好就在那里安放。他的脑袋在叫嚣着占有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礼貌的客套话，他努力维持着温良恭谦：“下次来上海玩吧，我陪你。”

叶小钗从没去过上海，但那里的繁华赫赫有名。与深山完全相反的车水马龙，站在那里光看红绿灯恐怕也要头昏眼花。但那里确实与素还真很相配，他能在高楼大厦里运筹帷幄，在霓虹阴影里游刃有余。他丝毫不怀疑素还真说的是空头支票，他也不怀疑素还真的感情是否纯粹。只是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城市和素还真本人一样优雅、迷人又压抑。

他收回目光没有答复只是从素还真身旁站起身缓慢地发声：“回去吧。你还要收拾行李。”
叶小钗说话背着身子，本来就含混沙哑的嗓音便更加不清晰。他一向知道这一点所以从来都直视面对别人，他的手指还会比手语。就是为了尽可能让别人听清看懂。素还真才发现一个直率坦荡的人的回避更让人如遭火焚，如果是别人只要顺应这首肯这样客套地邀约就好，兑不兑现那便是后话，但偏偏叶小钗有戳破他体面伪装的本领。

“叶小钗，你不会忘记我的，对吧。”他的脊背流汗，他的掌心滚烫。

叶小钗渐渐回过头，他身材高挑地伫立在身旁，素还真要仰高了头看他。半张脸上跳跃着摇晃的烛光，晦暗的眼睛里慢慢有了光辉，他半垂着眸子低头看着素还真，半合的眼皮上有一条深刻漂亮的褶子微微向上翘着。烛焰的黄色和夜的黑色融混在一起披到叶小钗身上，像给他周身镀了层氧化的金箔，像极了莲台上慈悲的佛祖。突然，他的铸了金的肉身开始融化，从脸颊流下一行金灿灿的发光痕迹，他的表情不变只是呜咽着说话：“我不会的。”

那灶台里柴火爆裂迸溅的火花终究是点燃在了素还真身上，在理智做出思考的前一秒，身体先做了反应。本能的冲动再不被压抑，他们在菩萨的佛龛前一起倒下去。沉重的肉体在木质地板上碰出“咚”地一声闷响。他压住叶小钗极其纠缠地吻他，从眼睛到脸颊再到他的断舌。他们一边亲吻一边解开彼此的衣物，素还真的双手抚摸着对方的腰肢，触摸到弹性紧绷的肉体让他感受到了年轻的美妙，叶小钗体脂率低又高挑，腹部均匀的肌肉捏起来弹性十足，顺势继续向下摸索那腰肢与双腿就敏感地蜷缩起来。

叶小钗闷声哼着，忍耐着挤进后穴的撕裂感，但双手还是紧张地攀住素还真的手臂。他的身体颤抖地厉害，连努力放松身体的呼气都是颤抖的。他害怕但又是愿意的。他害怕在清净之地犯戒，但默许素还真把感情寄放在自己这里的时候他们就当同罪了。素还真亲了亲他的脸颊，把他抱到怀里，用腿钳制住叶小钗的双腿张开，素还真进来之前他被以这样一个姿势架得避无可避，微微冒汗的皮肤有些冰冷黏腻地贴紧着像是巨蟒的纠缠，同样他的身体也正因情热冒汗紧紧地吸引着对方。素还真做爱并不温柔，他用力地闯进来，埋在叶小钗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像在寻找他多年无处寄放情感的出口。他恭谦，理智，温和了半辈子，自罚式的禁欲了十几年，如今报复式地后悔叶小钗为什么不早点来。他抱紧了叶小钗的腰，单薄的小腹下面被顶得隆起一块，怀里的人全部依靠在他的胸膛里呼喘，呻吟。前所未有的快感仿佛在告诉素还真无间地狱亦有他同受。

“叶小钗，跟我回上海吧。”素还真粗喘着沉着嗓子似是询问。

叶小钗是残疾应该是听不见的，可忽然他像是听见了一般恰好有了反应，素还真的眼睛一瞬间被他点亮，叶小钗偏过头反抱住他，脑袋陷在彼此的脖颈之间沉沉地喘息。他应是看不见素还真的嘴唇的，自然也听不到他说的话。他无法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深情地念着素还真的名字。

素还真亲了亲他的耳骨，掐紧了他的腰更深地向内耕耘，“我会把你治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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