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29 【溫赤】明珠彈雀（一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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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7-29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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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9 【溫赤】明珠彈雀（一發完）

明珠彈雀
【金光布袋戲】溫赤
茶腐玉

赤羽信之介埋首處理公文時，忽聽手下來報，神蠱溫皇隻身前來西劍流，正在內閣堂前與人僵持不下。他聞言驀然擱筆，手指在眉心狠狠捏了兩下，終於還是起身向門外走去，邊走邊低斥道，“又在搞什麼名堂。”

他做足了對方胡攪蠻纏的準備，不料眼前之景與他所想相去甚遠。溫皇此刻立於階前，單手執名劍無雙，一改素日裏進退得宜之姿，反倒衣衫淩亂，頰側似有血痕，擺出十足防備的困獸姿態，同神田京一分庭對峙。

赤羽腳步稍頓，不知他此來暗藏何種心機，奈何空氣凝滯如箭在弦，也只好開口打破僵局，“神蠱溫皇，許久未見，如此在我府門前張弩拔劍，卻是有何貴幹？”

那人聞聲側目，眯起眼仔細端詳赤羽片刻，而後神色稍緩，收了利刃拱手為揖，“原來是主人到了，些許誤會不值一提。敢問足下高姓大名，可是識得區區，此間又是何處？”

“溫皇，你此言何意？”赤羽眉心一跳，更加摸不清脈絡，這賊人，大約又想出什麼詭計戲弄人心。

“在下昨夜與吾友千雪孤鳴飲酒，大醉，醒來便在貴府門前，奇經八脈隱有阻塞之感。還未等我厘清頭緒，此人便率部前來與我對峙，當真粗鄙至極。”他的語氣略帶不滿，似乎是西劍流的劍士唐突了他。

“分明是你驟起攻擊，我等不得已才倉皇應戰。”神田京一對他顛倒黑白的本事大為驚異，方才溫皇驟然發難，話不多言拔劍便攻，他尚以為自己在飄渺劍法下走不出三招。不料溫皇出劍綿軟無力，毫無章法，劍鋒交錯中竟被自己劍氣所傷。他左右找不到緣由，聽聞溫皇的言辭更加疑惑，“軍師，這是怎麼回事？”

“便是你無端傷人這回事。”溫皇惱怒，朝他發出嗤聲，而後似是不願爭執，轉頭望向赤羽，整了整衣衫端正形容，溫言再問一遍，“還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赤羽懷疑地打量他片刻，終於鬆口道，“赤羽信之介。”

“赤羽，赤羽。”他低頭含笑，任由這二字在舌尖輾轉，眉眼中竟跳脫出幾分明快神色，“我可以這般叫你麼？”

此人僭越的稱呼難道還少，何時竟要惺惺作態地問他意見了？赤羽料定他又尋得新的遊戲之法，左右琢磨不出玄機，又無甚切實損失，也只得從齒縫中擠出兩字，“隨你。”

“如此便多謝。”溫皇施施然頷首，羽扇輕搖正待說些什麼，抬眼便望見赤羽負手離去的背影。他亦不覺著惱，信手以指腹蹭了蹭頰邊傷口，笑歎道，“哎，美人脾氣大些總是難免。”

自那日不請自來後，神蠱溫皇便在西劍流堂而皇之地住下，期間赤羽遣人往苗疆送信兩次，皆被告知狼主雲遊九州，短期難覓行蹤。溫皇卻不關心摯友身處何地，也無意隻身返回神蠱峰，於是擇赤羽院落東廂而居，遣小廝侍女如在家宅，儼然成了內閣半個主人。

可憐西劍流上下夙夜提防，唯恐神蠱溫皇有所圖謀，一時折騰得人心惶然。唯獨天海光流不拘舊怨，閑時同溫皇同遊同樂，頗得了幾分趣味，見到軍師還要kakilaku說上幾句。

赤羽難解光流語，便向旁邊的邪馬臺笑問道，“天海同我說些什麼？”

“這……”向來爽直的男人不知為何，說話竟也吞吞吐吐，“有言在先，我只負責傳話，不代表我的想法。光流說……說與溫皇相處幾日，毫不覺他是奸詐之人，倒像個小孩子一樣率性天真，還陪、陪光流掏過鳥蛋。”

“如此。”赤羽對這答案倒沒多少質疑，他早覺溫皇情況有異，便請衣川紫前來探看，醫者道他這是中了溯流蠱。此蠱既名曰溯流，顧名思義，中蠱之人神志受損，心智年齡倒逆至舞象之齡，而後每況愈減，直到最後溯本逐源，智力褪至與癡兒無異。

而溯流蠱最顯著的特徵，便是蠱蟲入體後，其精血在中蠱者尾指指根盤繞出一根鮮紅的血線。隨著蠱毒侵腦，血線顏色漸淺，待到紅痕徹底消失之日，則是此人人事不通之時。

紫正是看到溫皇尾指印痕，才出此斷言，溫皇右手指節頎長，色若瑩玉，尾指出一道紅痕便顯出十分觸目。他似乎不知自己身中何蠱，望向指節時有些迷惑，又很快釋然了，頗有些既來之則安之的灑脫。

赤羽憶起他初上西劍流那日，觀其舉止確實像個莽撞少年，而後幾日年歲愈小，這下竟連鳥蛋也掏了。他在書房略作推演，再喚來衣川紫問道，“溫皇所中似是溯流無錯，聽你之言，此蠱似乎極不易得。”

“世間巫蠱之術，皆是積陰聚怨之物。此蠱以生魂為引，聚心懷愧悔之魂，連五毒數百只封入翁中埋於地底，三載後方見光。借助生魂心中悔意強烈、欲逆天溯時之氣，數百毒物彼此廝殺，留下的方化為蠱。”衣川紫似對此道極不認同，言談間輕慢之意盡顯，“我也只在古籍中偶有一瞥，中原人如何我不清楚，苗疆擅用蠱術，或許有此能人也未可知。”

“神蠱溫皇乃當世蠱術之巔，若能在趁他不察在其身上下蠱，難想是何等隱士高人。”赤羽沉吟片刻，複又確認一遍，“當真是中了此蠱？”

“經脈受阻，神智倒逆，症狀表現皆對得上，指根的血線也作不得假，十有八九是真的。”衣川紫說話慣留兩分餘地，轉而又道，“但也不可盡言，東瀛總部的藏書閣應收有孤本，我這便派人去尋，或許能找到更為確鑿的證實之法。”

“儘快去查。”赤羽點頭應下。有人將此惡蠱下在溫皇身上，又將他送至西劍流，用意何在？他以扇輕點掌心，隨即想到更為關鍵的問題，“若蠱毒未解，他還剩多久清明？”

“如無意外，不出三月。”

“三月？”赤羽略有些驚異，片刻便冷靜下來，闔目沉吟，“知道了。”

若此蠱無法可解，數月之後，這個攪動天下風雲翻湧的智者，將變成稚兒一般癡愚——他是無論如何不肯盡信的。

衣川紫原本欲遣心腹渡洋尋書，和軍師對談後為求確鑿，索性親回東瀛往藏書閣一觀。赤羽左右聯繫不到千雪孤鳴，想來又向苗王致信言他，其間隱約提代幾筆。但他總覺此事另有陷阱，派暗探四處勘查的同時，落在神蠱溫皇身上的視線也愈發多了起來。

即便作為一生之敵，赤羽對溫皇初出神蠱峰前的經歷依然不甚瞭解，坊間傳聞他幼年弑父，心機智巧為同族之人所憚，乃至少時無羈，性情愈發詭譎難測。赤羽識人磊落方正，對流言向來疑多於信，通過近幾天觀察，倒似皆是謠傳了。

這日午後，赤羽處理完內閣要事，正待往神喚大殿召眾人議事，途徑雙環鳳亭，忽在亭前梧桐樹上瞥見一抹藍影。他駐足近前，果然是神蠱溫皇坐在樹上，身量是成人的闊朗，動作卻如少年般輕盈放脫。

赤羽見他斜倚梧枝，手捧一斛珍珠以投石之姿，信手拋向空中擊打飛過的鳥雀，其興盎然，頗有幾分紈絝做派。溫皇連出七八彈而未中一，嘴角含笑毫不著惱，猶自哼起苗嶺小調。

他神志倒逆之後，脾氣秉性亦溫和許多，少了步步為營的陰沉算計，便顯出十成乖順討巧，尤其不知為何，待赤羽分外親昵。此時看到樹下之人，溫皇眯起雙眼，揚起手朗聲道，“赤羽，你總算來了。”

“嗯。”赤羽見他說話間仍坐不穩，晃蕩著雙腿悠悠閑閑，果真又似年幼了幾歲。他對溫皇中蠱之事雖未盡信，但在西劍流照拂眾人多年，難免端起架勢敲打兩句，“將明珠而彈雀，所得者少，所失者多。”

不想溫皇成年後思慮深重內斂，重回少年竟是胡攪蠻纏的性子，聽聞此言，當即縱身飛躍而下，搖頭晃腦同他辯駁，“子非吾，安知吾之珠多耶？雀多耶？”

“明珠一斛抵黃金萬兩，孰多孰少，還用我與你言明？”赤羽挑眉，對他的說法不甚贊同。便縱使西劍流財力雄厚，也不是任他這樣揮霍的。

“若非心之所系，萬金於我何加焉。”溫皇的反駁蠻不講理，肆意放脫，言辭間盡是少年意氣。

“罷了，隨你。”赤羽口風倏轉，懶得跟個孩子辯駁，一時竟未察覺自己轉念細微的變化。他被這個截然不同的神蠱溫皇勾起些許好奇，沉吟片刻，斟酌著問道，“你從前……”

他停頓的時間稍久，引得溫皇追問，“從前如何？”

“從前，”赤羽想問經歷了何事，又如何長成了那般性格，又念兩人非親非友，不過機緣巧合偷得短暫相處，交淺言深，有些話註定不適合訴諸於口。他惱於自己一時興起，旋即搖搖頭止住了話題，“無事。”

一旁溫皇見他久久不語，眉頭輕鎖似有愁緒難解，於是近前兩步，指腹輕輕碾過對方耳垂，在他耳畔低聲歎道，“你還真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啊。”

“休要胡鬧。”赤羽因他驟然靠近而心頭猛跳，抬手欲捉住對方手腕，被溫皇三兩招拆解開，一晃身閃到石桌旁去了。

“非我胡鬧，實在是赤羽思慮過重，難能放懷，平白失了許多樂趣。”溫皇負起手義正詞嚴，言罷斟酒一杯遞到赤羽嘴邊，見他不喝，索性仰首便向自己喉中灌，“來來來，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然而這次赤羽先他一步，以摺扇抵住溫皇手腕，滿臉正色道，“小孩子不可飲酒。”

昔日面對溫皇的作弄，赤羽雖有意隱忍退讓，終歸避不得被他惹得羞惱遷怒。如今溫皇人雖癡傻了些，大抵是容貌未變，對上他眼尾狐狸般狡黠的弧度，赤羽不免提醒自己，此人詭計多端，萬需慎之又慎。

儘管神蠱溫皇行事做派與孩童無異，赤羽信之介仍對他存有十分忌憚，凡及西劍流內部要事，總要避開他單獨處理。偏偏軍師大人殫精竭慮，夙夜操勞，一天到晚也尋不到多少時日同溫皇相處。

被冷落的人只得自行消解，以三寸銀舌，哄得侍女為他在廊下支一張軟塌，閑來飲茶賞景，隱約透出幾分溫皇舊日裏疏懶之氣。奈何看到赤羽整冠欲走，急急從榻上翻身而下，赤腳在庭中追出七八步，方才問道，“赤羽又要走了？”

“有事商議，去去便回。”赤羽見他不顧姿容有失儀態，本欲說上兩句，又暗歎不能和孩子計較，索性把人扛在肩上帶至坐榻前。如此衣衫相貼，忽聞他袖間隱有幽暗清香，不由發問，“這般清芬，是何氣味？”

“後山寒潭之上，蘭澤多芳草，我瞧著漂亮味道又好，便采了些回來熏香。”溫皇將廣袖遞到對方鼻端，他於雅韻之道似是才賦天成，言談間容色頗為自得，複又洋洋道，“赤羽若喜歡，我再幫你采一些來。”

赤羽不擅藥理，對他描述的所在卻似乎有點印象，思考須臾便得出結論，“那是衣川養來配毒用的，你采便采，他日追究起來，莫要將我牽連進去。”

此話說完，赤羽自己亦感好笑，神蠱溫皇不知有何天縱異能，短短月餘，西劍流上下都快被他禍害乾淨了。奈何這人巧舌善辯，心智倒退也不礙他無理攪三分，除非軍師大人親自出馬，換作旁人，口舌之爭是斷然討不到好的。

赤羽又囑託了幾句休要胡鬧，外加允下兩包糖漬蜜餞，才終得溫皇手下脫身。眼見約定的會晤時近，他急急往神殿方向趕，方才跨出院門，耳畔倏地傳來利刃破空之聲，隨之是身後訇然巨響。

這邊溫皇目送赤羽出門，餘光瞥見青霜劍影自樹蔭間破出，直照他面門襲來。須臾間白光一閃，霎時傳來金石撞擊之響，竟是無雙明劍靈識護主，於千鈞一髮之際從屋內飛出，橫在身前幫他擋下一擊。

然一擊之下仍留後手，持劍的殺手一身蒼黑短打，接連向神蠱溫皇猛攻，招招直逼命門。倉皇間，溫皇甚至無暇出劍，只得狼狽地握住劍鞘格擋，身形仿佛飄搖，飄渺劍法隱約可見雛形——但那畢竟只是雛形而已，此刻溫皇步法淩亂，馭劍之能比上次與神田京一對峙時又退七分，想來是記憶逆溯，將自創的劍招也一併抹去了。

電光石火之間，赤羽不及思索，下意識催動體內溘鎢鐁化作鳳凰刃，其勢破空裂帛，極為強橫地插入戰局。火紅的鳳凰甫一入局，便成鳴動八風、氣應時雨之勢，硬生生止住殺手連攻，而後朱刃翻覆，三兩招將人擒下。

待到西劍流中侍衛趕來，將人縛上鎖鏈押入牢中審訊，赤羽略松下緊繃的神經，方及回首望向那人，“溫皇……”

被叫到的人惶惶然抬頭，似乎受赤羽身上凜然劍意所傷，一時間訥訥發不得聲。無雙在劍鞘中發出巨大的錚鳴，更逼得溫皇后退兩步，高大的身形頹然委頓，若玉山之將崩。

赤羽消解了劍意近前兩步，正對上他茫然的神情，胸中莫名一緊，下意識便伸過手去。他抬手攬住溫皇肩膀，將身量稍高的人擁入懷中，手掌在對方腦後微微施力，額頭順勢枕在他肩窩，這才篤定道，“放心，有我在，無礙。”

許久過後，赤羽察覺到溫皇指尖微動，試探地攀附在他脊背上，然後緊緊抱住了他。赤羽唯恐小孩受驚遭了癔症，用上十足的耐心反復摩挲他後頸安撫，對方埋首在他頸間，似乎輕笑了一聲，又好像聽錯了。

那日後，赤羽對溫皇的態度愈發軟化，有求能應者十之七八，似乎真把他當成孩子來養。溫皇中蠱以來本就格外親近赤羽，隨年歲愈發倒逆，已演變到半日不見，就要纏著他撒嬌，“赤羽，我好想你。”

彼時赤羽同眾人佈置好安排，剛踏入院內，就被他整個人環在懷中，一時掙脫不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擺了。溫皇心智雖與孩童無異，聲線卻是成年人的低黯，虛虛覆壓在耳畔，開口時氤氳出曖昧的水汽，“你可想我？”

“我……”赤羽教他念得面熱，連帶心跳也驀地加快，幸而未被對方察覺，趕忙七手八腳將人推開，“暑熱未消，離我遠些。”

“言不對心。”溫皇的抱怨似是而非，失望地撇撇嘴，竟真讓他做出一派純稚之態。赤羽暗想以神蠱溫皇的面皮，擺出這般表情委實稍顯違和，忽聽那人開口問道，“赤羽，你從前可認識我？”

不知他為何突然有此疑問，赤羽斟酌片刻，仍舊據實以答，“認識。”

“我猜也是，初見你就覺熟稔異常，卻非我少時友人，大抵是往後年歲中識得，牽絆頗深，乃至記憶消退仍難以忘卻。”溫皇來了興致，拉他並坐在榻上接著問，“如此說來，赤羽同我以前是朋友？”

“不算，有過幾次會面，彼此不敢說聊得投機，但總能理解到對方的想法。”倘若是神蠱溫皇問他，這些話是斷然說不出口的，但面對眼前這人，赤羽早在無知無覺間放下戒心，將心中所想盡數剖出，“棋局的興味在對弈之人，於層層迷霧中挖掘對方最原本的目的，對我而言……勉強算是有趣。”

“哦。”不知溫皇對這種說法滿意還是不滿，抑或是乾脆沒聽懂，也不願同他深究，轉而又說，“那從前的我……和如今的我相比呢？”

“什麼？”赤羽被他問得一愣，他早知溫皇其人勝負心極強，不想與旁人爭勝便罷，自己同自己也這般較真。他當真在心裏品評一番，無奈分不出勝負，然面對眼前之人容色灼灼，也只好含笑道，“自然是如今更好。”

“如此。”溫皇微微頷首，驀地起身逕自走開幾步，又胡亂拉扯兩句閒話，“今日的茶濃了些，壓得舌根發苦，不好不好，白白糟蹋了上好湄潭翠芽。”

話題驟然跳轉，饒是赤羽也一時轉圜不及。他望向對方瘦挺的背影，忽然閃念道，“你不高興？”

溫皇聞言轉過身，似是被他的問題難住了，猶疑地打量赤羽片刻，終於緩緩走到他面前。他面上露出些許踟躕神色，身姿傀俄遮擋住落日餘暉，而後微微俯身，輕碰上赤羽兩片瑰色薄唇，一觸即離，“這便高興了。”

赤羽被他突然的舉止震得動彈不得，唇角擦過幾分柔軟溫熱，熨帖得腦中恍惚如墜雲霧，心臟的跳動遽然失序，連帶指尖猶在發麻。他說服自己這只是孩童親昵之舉，但空氣中彌漫著桂花甜膩，纏繞成年男性獨有的泠然冷香，卻讓人很難輕易混淆。

日子再往後推演幾天，便至秋風起，鱸魚堪膾，神蠱溫皇亦退化到連筷子都拿不穩，須得旁人一口口餵食。偏生溫皇小友挑剔得緊，侍女喂飯時總要挑三揀四不肯吃，唯獨到了赤羽這裏，才會乖乖將菜飯嚼得很香。

赤羽自覺應下此等活計，替他把魚腹肉擇刺挑出，並清粥一碗、茯苓甜餅二三將人喂飽，而後例常問詢，“今日可曾恢復？”

“不曾。”溫皇搖搖頭，言罷又將右手軟綿綿遞上去供他瞧。

伸過來的手指細瘦蒼勁，骨骼分明，尾指的血線似乎又比昨日淡了一些，最初觸目的朱紅褪成淡粉，如早櫻綻後，墜落滿庭芳輝。赤羽近些天對他愈加耐心，倒也沒覺得哪里不妥，反而殷殷說道，“不礙得，我已遣人往北疆尋你摯友，西劍流的醫者出海不日便回，過不多久就會好的。”

溫皇飯沒吃飽，被他念得不耐，眯起眼漫聲應道，“是了是了，赤羽大人。”

他只是隨意一喚，不想竟引得赤羽反響頗大。他手上動作稍滯，掀起羽睫牢牢盯住溫皇，聲調都比往常低上兩分，“為何這樣叫我？”

溫皇也被他問得愣住，嚅囁片刻方道，“只是聽閣中眾人皆以此稱謂，一時覺得有趣便叫了……你不喜歡？”

“算了，無妨。”赤羽不願多言，這稱呼不免讓他想起曾經的神蠱溫皇，那個思慮深沉行事放誕，憑一己之力翻攪天下動盪的謀士。

誠然，他享受與溫皇進退試探、旗鼓相當的樂趣，此後世間若再無神蠱溫皇，只怕天地亦會黯然幾分顏色。可如今相處數月，被這人如稚童一般依戀，輾轉柔腸同樣令人割捨不得。赤羽向來律己嚴苛，胸中塊壘坦蕩，平生最厭煩些自欺欺人的藉口，此刻讓溫皇一問，竟連自己也看不清心中究竟作何想法。

“我知道，你想讓他回來。”溫皇骨血裏敏銳尚在，察覺到他未盡之言，斂眉垂目頗有些落寞之意，無端惹人心疼。他像孩童般小心討巧，很快收斂好不甘，眯起眼粲然一笑，“可惜天行其道，遂人願者不足二三，赤羽也不必太過強求。”

赤羽欲再同他解釋兩句，又一時找不到好說辭，幸好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轉移，不等赤羽寬慰，自己便將方才不虞遺忘了。按衣川紫的說法，溫皇如今心理年齡不過三五歲，尋常小孩漫山遍野瘋跑的年紀，他卻偏愛些算力智巧聊以娛情，“赤羽，下棋。”

赤羽無端松了口氣，故作猶疑道，“又下？今日讓你五目可好？”

“赤羽說笑了，上回托大讓我三目，便被我連吃半壁江山，如今竟還要讓五目。”溫皇亦不客氣，總歸要討些嘴上便宜。

他此言也實非嘴硬，二人棋藝確在伯仲之間。溫皇受蠱毒侵蝕益深，記憶難免受到影響，只得依靠強大的算力，才能與對方爭奪方寸江山。赤羽則正與他相反，近日西劍流內部雜事繁冗，接連的紕漏待他彌補，精力不濟算力不逮，只好憑藉往日打譜的經驗，以招代算堪堪與溫皇周旋。

對弈行至首局中段，便有西劍流暗探入堂來報，在赤羽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赤羽聽罷神色驟沉，摺扇開闔，竟帶出幾分朝堂上殺伐厲色，“知道了。”

溫皇在一旁側耳偷聽，無奈對談聲低聽不清明，又悄然抬首瞥他幾眼。待到傳信之人退下，他胡亂走了兩步棋，終於按耐不住好奇，問道，“赤羽，在說什麼事？”

“還能有何事。”赤羽信之介落子鏗鏘，敲打在棋盤上響聲清脆，“自然是狼主千雪孤鳴，率苗疆部眾趁夜潛行，偷襲了西劍流崤山以北的囤糧要塞。外加暗部多年來深埋在中原的各處據點，十之五六被他一併挑落。”

“千雪孤鳴，這名字聽著耳熟。”無奈溫皇不分緩急，對西劍流折損之巨毫不在意，反是曾經摯友的名姓引他興趣。觀他神色自如不似作偽，當真像是連十多歲的記憶一併忘卻了。

“只是耳熟？”可惜赤羽不吃他這套，唇畔綻開一抹冷笑，接連逼問道，“你就無甚其他可言？神蠱溫皇。”

“哎，棋局的樂趣，在於勝負未明之時。”溫皇淡然落子，斂去身上天真蒙昧之氣，只一垂眸，再抬眼時已是鋒銳畢現，“許久未見了，赤羽大人。”

“是了。”赤羽索性將棋盤一拂，後退兩步擺出防禦之態。玉石棋子紛然墜地，珠玉撞擊響聲泠泠，一枚白棋滾落在溫皇腳邊，被他鞋尖輕點止住去勢，又俯身拾起來。

溫皇笑了笑，執子在經緯間擺弄半晌，卻無論如何複不出方才棋局，只得遺憾道，“赤羽大人還是這般急躁，此等精妙對弈，只怕註定要成為殘局。”

一時間無人再答話，室中窗牖大開，任由驟起的秋風卷落梧桐葉，寥落吹散至房中四處。屋內兩人各踞一側，彼此僵持不下，以靜謀動。

還是神蠱溫皇率先打破沉默，施然言道，“溯流蠱是我自行服下，初時也的確記憶有損神思混沌。若非如此，怎能換得赤羽大人府門登堂入室？”

此言赤羽倒不疑有他，畢竟初時警惕最盛，想騙過西劍流上下絕非易事，“那你是何時恢復的？”

“讓我算算，自那次遇襲起，到如今也有月餘。”溫皇有心將佈局闡明，因而解釋也頗為詳盡，“世間蠱毒皆依附人之弱點而生，我在創立飄渺劍式時，一念之差險些入魔，因而此番以劍入蠱，也唯有劍勢可破。至於時機選擇，我在施蠱前給自己留了個謎題，何時解開，便何時向還珠樓傳信。”

危急時刻催動劍法，體內蠱蟲隨之可解，想來那次白日遇襲，定然亦是溫皇手筆。什麼蘭草芳澤，不過是他向還珠樓傳信之徑，恰好趕上赤羽放出鳳凰刃，激蕩之氣竟是比預想更甚。然赤羽尚有一事不明，“你就如此確定蠱毒可解？畢竟溯流蠱霸道強橫，萬一有所差池，你當真甘心做一輩子癡兒？”

“不確定，不甘心，但若世事均有十成把握，那賭局的樂趣又在何處？”神蠱溫皇以扇掩面，只露出雙目狡黠，“如今一觀，似是我賭贏了。”

“為時尚早便言明勝敗，神蠱溫皇怕是有些過於自負了吧？”赤羽冷哼一聲，正欲為繼，忽見有雀鳥自窗外飛入，停駐在溫皇肩頭。既已說破，溫皇再不避他，解下雀鳥足見密信而觀。赤羽稍待片刻，見對方面沉如水，對信中內容有所猜測，“應是還珠樓的消息傳到了，糧為假、甕為真，用以甕中捉拿狼主：中原暗哨十之八九為假，其餘一二為真，用以釣出還珠樓縱橫消息網。況且……”

“況且軍師大人棋高一著。”一道女聲驀然插入，接過赤羽未盡之語，有人自門外緩緩走入，蓮步輕移行至溫皇面前。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隻身前往東瀛的衣川紫。

溫皇凝眸注視她片刻，忽然露出了然的神色。

“衣川三日之前便已歸來，我恐你那邊探聽到消息，於是令她於城外五裏暫歇，只將口信帶回即可。”赤羽揮手遣人退下，回身落座繼而說道，“當初疑你中了溯流蠱，我與衣川均不敢斷言，無論是年齡倒逆亦或指上血線，略施小計皆不難作偽。此外還有一法可證，乃是《瀕湖雜錄》中所載，中蠱者記憶智巧並未化散，而是由蠱蟲聚於風府穴暫封，在頸後凝成一朵淡朱梅形。此書在秦時萬國來朝之際，被朝謁者帶回東瀛得以流傳，哪知中原經年戰亂，竟是陰差陽錯散佚了。”

“如此，是我之疏忽，吾亦是遍尋無果，不想西劍流竟有惠存。”溯流蠱極不易得，放眼天下也僅有此一枚，縱是神蠱溫皇算無遺策，也絕料不到自己頸後暗藏玄機，“那赤羽大人又是何時察覺的，只怕不止近幾日吧？”

“這……深究無益。”赤羽收到衣川紫口信那刻，便想到遭受伏擊當日，溫皇后頸處空空如也。若再往前推演……想來溫皇也該知曉，自己一開始便未信任過他，朝夕相對進退試探，始終不足以化解經久深重的隔閡。

若在從前赤羽便直說了，此等唇槍舌劍實在算不上惡言，溫皇不以為譏誚，只怕還會心生愉悅。只是如今，他恍惚憶起溫皇不久前似真非假的親昵情態，少年神色矇昧明快，重話抵在舌尖，卻是無論如何難再出口。

溫皇捕捉到他眉眼間輾轉半分局促，當即迫前一步拉近兩人距離，垂首在他耳側輕語，聲線低沉似有引誘之意，“何故欲言而止，赤羽大人，難不成……你曾有一瞬心動？”

“說什麼玩笑話。”赤羽下意識辯駁，惱怒地退出兩步，視線卻無論如何不願與他相對。他自知此語蒼白，有意多說些坦蕩之言駁斥，無奈喉中滯澀，到底沒有填補些什麼。

靜默的氣氛在屋內凝滯，赤羽左右無著，垂眸望向桌角垂墜的流蘇瞧得怔愣。忽聽得溫皇嗤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赤羽大人說得不錯，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是我太過愚妄。”

“你、此言何意……”赤羽恍若聽到驚天之辭，難以置信地抬頭看他。

溫皇卻不給他機會發問，隨即又道，“也罷，此後山長地遠，他日江湖再會。”

說完，他合手一揖便拂衣而去，振袖之聲獵獵破空，不留任何餘地旋踵。赤羽腳下踉蹌慢了兩步，只及望他沿山麓而去，唯見殘陽如血，稀薄散落在那人肩頭，將溫皇離去的背影拉得很長。

赤羽心中知曉，他日再度相見時，二人必將步步為局，籌謀千裏，以天下為棋盤，行蒼生之經緯。而西劍流中偷得數月時光，終將隨那抹殘陽沉於遠山之巔，待到長風驟起，便被黑夜吞噬了。

End.
2020.05.20

剛剛入坑，只看了決戰時刻和少量九龍變（。）外加這篇文趕時間兩天摸完，角色把握可能不是很准，ooc都是我的hhh
溫皇：我NTR我自己（常規操作
反正以後再見面還是要談戀愛的所以這篇就是he！！！！我不管！！！！！！！！！！！！！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