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24 【玄宗四奇】食不言（2020春节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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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8-25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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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4 【玄宗四奇】食不言（2020春节活动）

街上稀稀落落地點了幾串鞭炮，在寬敞冷清的路上散下些紅的灰的紙皮，竟多了些過節的氣氛。不論高房子裏的官人貴客，或者棚屋下麵躲躲閃閃的落魄住戶，聽到這來源不明的爆竹聲，臉上都含了些自然而然的輕鬆的笑意。
現今這城不叫喚城，左右劃分幾道“租借”，有老居民，也有洋人。大清朝不是到了乾隆爺往後就沒了天子，自然不在沒了皇帝以後就不成了曾用名。當年得過的禦賜手書，現今也能拿得出手來吹噓廣告，只管他櫃上賣著些什麼呢。康熙微服私訪，乾隆下江南，從上頭北邊往南，靠水不靠水的，都有蓋過天子玉璽的物事。後來氣象改了，龍脈被挖出筋骨，鋪成了鐵路、掛成了電話線，禦賜就少而又少了；興起的是某大帥肴、某夫人湯，或者某先生菜、某小姐愛食，仿佛先前幾十年的徽鹽都吃進了這些館子。
到底是南方，冷雖冷些，水面不曾上凍。菜又多樣，少不得飯館旅社等的采買在十字路口爭搶辯論。兩個兵跟著據說是上面司令的異姓兄弟的南京來的小墨老闆，抻長頸子看看，回頭問道：“當真不去看看？”
小墨老闆大搖其頭，微笑著揣起手來，大步走開了。這兩個兵沒見過開像樣館子的老闆，只能從命。

人稱小墨老闆的墨塵音方二十出頭，在南京的望天古舍做老闆。他祖上風雅，自己會彈一手琴, 受幾位師兄的寵溺，先於金陵城開了間茶樓，不幾年就有了規模。要說怎麼叫大家風範，有用得上的錢還要有用得上的體己人，這才好成事。到了這會兒，小墨老闆離了金陵城，不早不晚地趕來這裏，找他幾位師兄吃年夜飯。
南京人天生地比這兒更會享受，吃食也更多樣。八百里水陸道場，繁榮是不假，來要壺茶的都是為的談事務。真正為了口腹新鮮來的，少而又少，因此作為同行翹楚的墨塵音是絕不去這些地方湊熱鬧的。
此番過來，他預先備下了兩套菜品的的單子，幾日前就送給了當地任職的師兄去煩惱。他的這位師兄位居要職，為人嚴謹刻板，只能關起門來偷偷罵他。
“臘月三十日晚六時，四十弄紅樓。”
墨塵音很歡喜地念著早起接到的電報，領著兩個兵晃晃悠悠地向前走。時候還早，他徒步過去，大約也就到了點。
巧也論個心有靈犀最巧。拐過一個三岔路口，一個瘦瘦小小的照相館裏面亮相出個時新桀驁的記者，戴著副蛤蟆鏡，手裏提著一攏草打的筐子，就要往路邊掛著軍部標示的轎車上坐。墨塵音一眼就認出那是他小師兄，遂喊一聲“紫師兄”便跳到了轎車側面。紫荊衣看到他也頗驚喜，將手裏的草簍子共小墨老闆一齊塞到轎車後座，順便在小墨老闆的靛藍絲綿長衫上擦了擦手。小墨老闆凝視著自己下襟上皺巴巴的一片手印，冷靜道：“金師兄借我的兩個弟兄還在外面，他們往哪兒坐？”
紫荊衣哦了一聲，從馬甲口袋裏翻出兩包煙共幾元錢，轉頭遞到兩個尚摸不著頭腦的小兵手上，讓自己回隊裏去，這邊不必跟著了。一步跨進副駕駛，對那司機道：“去紅樓罷！待會你還得去接赭警長。”
墨塵音正檢查手裏的簍子，發現是海貨兩匹，共十來個肥碩的螃蟹。他驚喜道：“這個天有螃蟹可不容易，你從哪兒找來這麼肥的？”
紫荊衣懶洋洋地：“你金師兄名字好用，再要他花點錢，什麼弄不到的？”
墨塵音點頭道：“言之有理。也不知金師兄今天還要不要吃釀鴿蛋、夫人粥，但凡他不去公法庭任職，當太太倒是很像樣。”
紫荊衣從汽車的後視鏡裏瞥他一眼，道：“也怪他沒投個女胎，否則還能去做上海小姐，拍幾部電影。師父他老人家臨咽氣都要聽昆老生，必然疼他這樣人才的。”
他師兄弟肆無忌憚，打公法庭下來開車的司機真是聽得一頭一領子都是冷汗。在這大冷的天裏，還真是難為了給小墨老闆並紫先生做司機，多聽幾耳朵，都要出事。是老天眷顧，紅樓離照相館是確實近！送下去這兩尊不知天高地厚的大佛，司機告了聲罪，車子一扭就溜去找赭警長哭訴了。
師兄弟兩個一看西洋懷錶，指針正指著六點鐘，彼此嘻嘻一笑，就走進去。
紅樓原先也是茶館，因經營不善，老闆自己掛了牌子出售，被當時還不是公法庭庭長的金鎏影低價買下，本意是送給墨塵音禍害去。墨塵音不樂意繼續念外語，吵了一通說要回南京，金鎏影沒法治他，只得放虎歸山，這棟小樓就重新裝了修，給紫荊衣寫稿去用。沒兩年紫荊衣往歐洲學新式拍照技術，赭杉軍又進來養傷，慢慢地將紅樓打理成他們師兄弟聚會落腳的私人公館。金庭長有相當一段時間為了養活一家老小，餐餐吃陽春麵都少放蔥花。四十弄紅樓本是他全權來供給，未想他自己都沒能住上幾天。
話說回來，他們師兄弟四個好容易過年守歲，四十弄門裏門外不至於打扮得多紅火，止春聯和燈籠，也夠喜慶。手下兵士用飯較早，避到一層與前門看守了；墨塵音共紫荊衣自己提了草簍子上去，二層往上除卻他們師兄弟就是兩位從小跟了赭杉軍的女兵等候通告，相當自由。
此中唯一繁忙依舊的就是金鎏影。應付過同僚下屬，他進入紅樓的頭一件事便是下廚——還不能讓別人知道！於是非恩、非妙也跟著在外面，與赭杉軍打牌。終於等來了小墨老闆與紫先生，赭警長讓出了桌子去幫忙布菜，非恩非妙並墨塵音紫荊衣就湊起了一桌麻將。
赭杉軍將螃蟹上了蒸屜，問金鎏影道：“這個要多久？”
金鎏影盯著燉罐道：“我看著就好，你切點薑醋。”
赭杉軍答應一聲，又問：“醋瓶在哪？”
金鎏影一指旁的調料櫃，赭杉軍打開一瞧，齊刷刷的十幾個裝液體的玻璃瓶兒，前面幾個顏色不同的瓷罐罐，半個標籤也無。他拿出一個像是裝了醋的瓶子，打開一聞卻是蒸魚來蘸的紅醬油。再拿出一個，也不是醋。在槍林彈雨中眼都不眨一下的赭警長在三尺見方的調料櫃前卻畏懼了，惶恐地望向金庭長。
金鎏影：“.......你去理桌子吧！廚房這邊我來就好。”
赭杉軍默默退出了廚房，有一些失落。非恩看他出來，給他讓了一席，去給金鎏影幫忙了。赭杉軍總算在麻將桌上找回了些信心，連贏了十四把，直到小墨老闆往牌桌上打滾抗議，這才算完。
紫荊衣把小墨老闆從牌桌上捉下去換衣服，赭杉軍挪了牌桌，給兩個姑娘收拾了隔壁的小間去用飯。金鎏影挽著襯衣袖子搬上湯碗，這算是年夜飯開始了。
這幾個師兄弟出身都在東南，口味上都不挑剔——何況掌勺乃是蘇州人氏，切的幹絲都能連盤不斷，常被紫荊衣嘲笑不如下野做菜。哪怕墨塵音就是南京人在南京開茶館，他那樓裏不斷供應的鴨油酥餅，他也絕不會帶來，只有金鎏影親自下手籌備。赭杉軍托人從老家帶來龍井，著實讓金鎏影猶豫了許久要不要拿去炒蝦仁。終於是紫荊衣解救了金大廚，因為紫先生泡了六盞茶，一口沒喝。

墨塵音換好了一身襯衣長褲，歡快地坐到桌邊——值得一提的是這張八邊形的桌子也是金庭長從老家翻出來的，是前清的老物件，底下有三層細巧的機關，甚至藏了小墨老闆的私房錢。桌上除卻一道湯，還有就是鴨油燒餅、燙幹絲、肉餃與一道稀罕的蛋燒賣，蛋燒賣外面沒澆汁，裏面換了甜絲絲的叉燒。小墨老闆撇開筷子捏了一個嘗，高聲叫道：“金老闆，你這一手值多少錢，我們望天古捨得聘你！”
金鎏影端著松鼠魚走來，小心放下盤子，才得空罵他：“你的錢不是我給的？聘我？你有幾個錢來聘我？”氣得急了，後面幾個字咬成了家鄉話，吳儂細軟，墨塵音完全沒聽懂。
紫荊衣也聽不懂金鎏影講吳語，便喊赭杉軍來坐。此時桌上正差一道美人肝，金鎏影尚在廚房——於是赭杉軍去拿了四人的餐碟飯碗，紫荊衣先奪下一個放在墨塵音面前——“你留神別沾到衣服上，回頭你自己來洗！”
赭杉軍剛坐下，想了想，問道：“還喝酒嗎？”
紫荊衣說好，看赭杉軍拿了封壇，忽地又說：“你倒三杯，塵音給他盛湯，這倒楣孩子喝酒喝完就不是他了。”
墨塵音非常震驚，去搶紫荊衣的酒杯。金鎏影取了那道姍姍來遲的美人肝，見怪不怪地任憑他倆在廳裏翩翩起舞，與赭杉軍碰了下杯子，一飲而盡。
終於等小墨老闆與紫先生再次落座，金鎏影與赭杉軍已經說好了飯後還是飯中上螃蟹的大事。金鎏影的美人肝不比老馬菜館的遜色，墨塵音筷子跟著眼走，對準了那個盤子就下手了。紫荊衣從漕溜魚片裏翻出區區半根晶瑩的魚刺，小題大做地批評金庭長辦事不利，雖然魚片好吃，但是怎能有刺呢！金鎏影求他閉上嘴再吃魚，低聲下氣的。
赭杉軍給墨塵音盛了半碗三白湯，夾了一筷子的天竺豆腐絲進去。墨塵音不滿，滿口嚷著要吃肉；金鎏影憋憋屈屈地用家鄉話罵娘，一邊連盤子給他切蜜汁燒方，再來求他閉嘴。紫荊衣說墨小四你別太過分，一只醬鴨兩個腿都是你的，剛才整只燉的豬手除你還沒別人下筷子，你不是老說南京人最愛吃這道鍋巴，我看都泡滿湯了你也沒瞧一眼去。
赭杉軍正色道，食不言寢不語，塵音，荊衣，你倆吃飯要留神的。
金鎏影聽了卻不大高興。他本想撐一撐師兄的氣場，稍微訓一訓不聽話的師弟；赭杉軍卻先他一步開了口，他更不能自己來破這說出口的規矩。他憋著口氣給自己填了半碗飯，氣哼哼地給自己夾菜心。
一時間桌上安靜過頭，紫荊衣端著湯碗，道：“我帶來的螃蟹呢？”
金鎏影眨了眨眼，問道：“你吃飽了？你們吃飽了嗎，那我去拿來。”
墨塵音點頭道：“我卻是不大飽，但是沒問題。”
赭杉軍本來在吃魚，因而不便開口。他眼睛看著金鎏影走進廚房，紫荊衣與墨塵音半點起身的意思也沒有——他咽下魚肉，也跟去了廚房。
螃蟹上了，飯食倒也告一段落。墨塵音挑了兩只只肥壯的公蟹，一手一個地扒蟹膏，突然抬頭道：“現在不算吃飯，我總能講句話了吧？”
金鎏影道：“隨你說吧。”
墨塵音笑眯眯地：“各位師兄，過年好啊！”
三個師兄不約而同地深吸一口氣，露出了笑容。爾後，他們三個撲上去搶走了小墨老闆的螃蟹，墨塵音嗷嗷大哭。
這是他們四人的最後一個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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