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04 【默杏】尾生（2023默杏七夕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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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

樓主發表於: 2023-09-04 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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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4 【默杏】尾生（2023默杏七夕活动）

（是七夕的稿在36r存档一下）

不是很会用论坛，如果有格式或编码错误非常抱歉

*预警：有大量个人解读

1.病起

一对妇人推开门扉，轻手轻脚走到修儒身旁，执意要将一只小金梳塞给他。她们说这是些许微意，不值什么，劝修儒收下，好生看顾他那病笃的师父。

修儒口头推辞，心头却有些活动，正在踌躇时，猛然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呵斥，连忙摆摆手，抱着一叠书跑远了。

彼时，他正在院里晒书，连日秋雨初歇，晴空一碧如洗。冥医有些陈年的账本、手记，中间夹杂不少驰驿文牒，修儒一张张码齐整了，用石头压住，秋风一过，呼啦啦地响。

“师父，你一个人去过那么多地方，是为了行医吗？”修儒趴在窗台上，他身量不高，趴了一会儿胳膊就酸了，又蹭了一袖子灰，跳回地上，拍打衣袂上的土。

冥医沉默得格外漫长，最终硬邦邦地说：“我没收你做徒弟，不要浑叫。”

修儒听了也没怎样，心里想着：不拿我当徒弟，又要我晒这些藏书，分明有意教我，那我就学出个名堂来，叫你不认也要认。

他很有些这方面的天赋，触类旁通，人又机灵，难免有些自矜，于是赌气拿了本《丹溪纂要》坐到廊下，一页页翻着，翻着翻着就入了神，再顾不得别的。

书是坊本，难免有讹误，好在行间总有批释，两种字迹，一种作注，另一种校雠伪字。

修儒直看到天色将晚，合上卷跑去给院门落了闩，又三两下将书册收回箱柜里。

现今天下乱离，夜里轻易不敢打灯笼，他掌着一盏豆大的油灯，走进卧房，照见冥医早已和衣睡去，在梦中仍微微咳嗽。

修儒为他拭净了面上冷汗，回身将小灯摆到榻前，从怀里摸出医书，缩在衾被里继续翻阅，只没看几行，也枕着书册忽忽地睡着了。

2.离离

早春时节，气候尚且寒峭，暮下四合，将羽国最南边这座郡国，笼在灰沉沉的雾色里。

在那铅注似的城门将要关闭时刻，从城内辚辚行出一驾青幄马车，向更南方而去。

至于去了哪里，有没有回来，是没有太多人在意的，因着满城上下，正沉浸在天下初定的祥和之中。

愈接近云天关，地势愈加陡峭，杏花手中不由得打了一鞭，两匹枣骝马加紧了脚步，匆匆行着。回首见那黢黑的城楼逐渐被松柏掩映，他暗自叹了口气。

这口气还未叹到底，忽然听见身后马车里传来咚的一声，杏花忙勒住缰，闪身钻入厢内。

策天凤长发散乱，伏倒在舆中，背脊扭曲地佝偻着，右手撕扯着头发，左手五指耙在厢内毡毯上，不住地抠挠。厚重的帐幕被撩开，他停下揪扯，陡然昂起头，透过散乱的长发，阴鸷地盯着来人，眼白遍布血丝，好似山中幽谷采药时遭逢的巨蟒。

路途劳顿，策天凤的癔病发得也越来越急，竟到了药石不能疗的地步，唯有生捱着，捱过了发作，再以针调之。

杏花顾不上许多，扳着人将双臂剪到背后，裭下他的外袍裹着箍紧，防止他慌悸之中继续自残。隔着衣袍，他感觉到对方满身冷汗，皮肤却极烫，浑身不住地痉挛。

策天凤张开口喘息，喃喃地念他的名，杏花连忙哎了一声，以为人稍稍清醒了，只一瞬间的松懈，策天凤忽然发难，一头冲车厢抢去。

好在杏花到底练过几天武，不至于连个书生都打不过，一错身就格在了策天凤身前，令人撞到他肩膀上，他自己则被撞得后背重重拍上厢板，眼前金星乱爆。

外面两匹马为车厢中躁动所惊扰，四蹄来回刨着地上黄土，吁吁嘶鸣。

杏花吃痛，咬着牙关将人擒着肩膀制在地上，从身后用膝盖紧紧扼着他的双腿，策天凤则笯中之鸟一般，用头颅再度触向两侧木板，狭窄车厢内，两人颇为野蛮地扭打在一起。

病中的人，体力支撑不来太久，在最后奋力挣了两次没有挣脱之后，策天凤精疲力尽，长发覆面，垂倒在地上，浊重而急促地喘息。杏花此时亦满背冷汗，手上犹不敢松懈，扶着人坐起，见他恢复了往常神色，轻声询问：“如何了？”

策天凤抿着嘴，喉头剧烈滚动两下，似乎彻底清醒过来，喑哑地反问：“这是哪里……”杏花为他重新理好外袍，拢起满把蓬乱的长发，用手指轻轻篦着死结：“临近云天关了。”策天凤冷笑一声，再无他话。下唇在刚才发作时被自己咬破，杜鹃啼血也似的，杏花伸手欲拭，策天凤先兀自偏过头，用舌头舔净了，露出绛红色的齿痕。

杏花低声问：“刚才碰到哪？我来看看。”说着，用手掌包住对方死攥着的拳，却被蓦地抽走了，策天凤一手抵上肩膀将他推开，对他无声地说：行针。

杏花踌躇半晌，终究咬着牙说了声好，把他额头冷汗用袖口抹了，复钻回车内，从襟袋里摸出口袋，里面细细密密匝着两排毫毛粗细的短针，并起三指在他手腕捻了捻，切脉观色后，将银针从颅上几处要穴捻入。

几醮针行过，策天凤阖着眼，睫毛微微颤动，额头上又沁出一层细汗。“到了中原，安顿下来就好了。”杏花敛起银针，取出一颗白色丹药递到他腮边，“安神的，吃完会犯困，困了就睡。”

策天凤颔首，就着杏花手指将丹药抿进嘴，拧开水囊合水吞了，待口中苦味稍稍淡去，开口说：“杏花，我想出去走走。”

云天关亘在羽国与中原交界，乱峰列岫，高耸入云。策天凤独自在前迤逦而行，杏花揽着辔带，引着马车亦步亦趋。

这条路原本是官道，因连年战乱被毁，如今鲜有人行，不时听见鸟雀振翅。风物萧疏时节，举目尽是靡靡荒草，遥遥地，有个坍圮的驿亭缀在道旁，旌旗破败，横梁上顶了个斗大的空窠。

杏花不忍见他独行，又不好上前，在数步之后坠着，心中绷紧了，衣袂趟着枯草，碰出些春蚕似的动静。还未行出数十步，策天凤住了脚，杏花先他一步开口：“苍离，我们——”

策天凤身形一滞，问道：“为何这样叫我？”杏花愕然，忙说：“不是你先前让我这样称呼……？”

“是么，我记不得了，那就这样叫吧。”策天凤颔首，“距横云郡尚有十里，夜路难行，不耽搁了。”

杏花点头，伸出手欲扶他登车，却被再度躲开，策天凤撑着轼木跃上来，与他并排坐着，手掌掩到袖内。两匹小马答答行着，夕阳也快彻底坠去了，暮色与晚霞交织，天边一片余烬似的红。

杏花接连问了些诸如“冷不冷”、“饿不饿”、“困不困”之类囫囵的废话，策天凤并不接茬，静静倚坐着。等杏花消停下来，却忽地开口，“杏花，如今的横云郡王，我记得你与他有些交情。”杏花被问得一愣，茫茫然点了点头。

“你去他门下做冠带医士罢，过点消停日子，这里距国都很远，他们不会找上你。”日落之后，气温愈发冷冽，策天凤的声音很轻，甚至有几分柔和，杏花听了却火不打一处来，喊到：“又是赶我走就对了！”

“跟我出逃，你积攒的名望，都将付之东流，”策天凤似乎倚得累了，直起身子，侧过头盈盈地看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杏花胸口一窒，强压住心情，佯怒言道：“喂，都到这里了，还在拿这种话赶我走是不是有些过分？”

策天凤视线从他面上扫过，眼中涌动着火：“你是在为亡命水的事自责，而不愿在羽国出仕？何苦呢，分明是我逼你用的，况且——”他缓缓靠过去，声音压在杏花耳畔，“——他们是为心中道义而死，死得其所。”

杏花眉头蹙得死紧，心烦意冗，伸手握住策天凤肩膀，开口带了七分怒气：“不用跟我说这种话！说出口，你自己能好过吗？你心里想的甚么，我不明白吗！”

他手指用了力气，策天凤没有挣扎，表情看不出悲，更没有喜，刚才那一瞬间的光华，似乎只是燧石中擦出的火星，刹那间消逝了，唯余被宿疾消磨的疲惫，一双眼虽睁着，却没有焦点，视线越过杏花，在看很远的地方，口中喃喃地说：“是么。”

他这副模样，令杏花心头的火顷刻消了十之八九，旋即是无尽的后悔，硬邦邦地说：“信不信由你了。”收回手暗暗握禁了缰绳，接着，他听见身边悉悉索索衣料摩擦之声，是策天凤理好轻裘上揪出来的褶，又倚回了轼木。二人一时无话。

杏花瞧他再无一言，有些懊恼，凑过去说：“对不住，我就是……”对方睨了他一眼，令他心中更焦躁起来，嗫嚅了半晌不好开口，最后只能叹息一声：“唉……你别不说话，想到什么了？”

策天凤哂笑着，低声道：“刚才一直在想，如果你真的留在横云郡，我该怎么杀你……现在，则什么都没想。”

听闻这话，杏花起初一愣神，接着大笑起来，“喂！你怎么这么直接！”

“何必骗你呢。”策天凤亦哂笑，“赶路吧。”

不知是丹药起了效，还是的确已经身心交瘁，他眼皮沉得很，环顾四周只有一个大活人看起来还算软和，于是伏下身，枕到杏花双髀之上。

杏花耳后一热，“刚才要杀我，现在又拿我当枕头，你真是看我不会生气就是……”

策天凤忽地睁眼，嘴唇翕动着低语，等杏花低下头凑过去，他双眼又缓缓阖上，喃喃地说：“等我死，你就解脱了……”

余后诸如“传人”之类梦呓似的话，杏花不敢再听，等他在膝上睡去，勒缰住马，把人抱入舆中安置。将他双臂掖入毡毯时，才发现这人掌心不知何时再度多了数排月牙形掐痕，指尖满是血迹，瘀出的血业已结痂。杏花默然不语，拿烈酒白绢布清理包扎了，继续坐到外头赶车。

山中忽地降了浓雾，车声也渐远了，天地间似乎什么也没有。

3.瘏马

随着苗王子战死、撼天阙败亡，苗疆内乱，似乎终于以竞日孤鸣胜利落幕，昨日尚针锋相对的东西苗军，今日便齐齐躺在这，等一对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乡野郎中师徒疗伤。

老的那个面相不善，小的那个又太年轻了，不像能有什么气候，起初有些伤势稍轻的苗兵，见他们是汉人，恐对众人不利，纷纷握住武器提防。

杏花见过许多这种目光，更知道战场上时常有些重伤的，当下仅凭一口悍勇之气吊着命，松懈之后人就没了，于是并不在意，径直往血泊走去。倒在血泊中的，有个腹部中箭的年轻人，倚着身旁一具早就咽气的尸身，野兽般咬牙盯着他。

伤得这么重，又有口气在，身边却无人看顾，想也知道是如何了，杏花断喝：“来人按住他！”

当即从斜刺里冲来两个少年苗兵，按指示护住伤者，用苗语对他呼喊，伤者已经意识恍惚，只瞪着眼，口里嘶嘶抽气。

苗军当中有些做过苗医的，都当这人活不成，忙着抢救其他人，忽然听他这样喊，纷纷示之以目。

杏花抽出其腰间苗刀，双手运力一劈，干脆利落将箭杆斩断，撕开衣物察看伤口，箭簇虽没有入骨，却剌破了脏器，失血太多，只怕再晚半刻就要送命。

杏花立即取出银针，刺其腹上几处要穴，封住经脉，拧开随身瓷瓶，将药剂顺着伤口滴入，旋即拔出匕首，一错一挖，伴随伤员嘶哑的怒喝，一枚血淋淋的铁簇被刀尖挑了出来。得见铁蔟被挑出，随军医士立即上前协助包扎，他起身为其避让，走向另一伤员。两名少年抱着伤者大哭，不忘磕磕绊绊对他用汉话道谢。

有这一例，事情便好办许多了。多数重伤士兵都叫他续上一口气，军医见此人手段，竟比自己这等战场中血雨腥风历过的还要高明，还要干脆利落，眼里流露出愕然与钦慕，给修儒瞧了出来，他不由得对那军医说：“我师父是不是很厉害？”

军医不比修儒大很多，二十出头模样，捣蒜似的点了点头，又对修儒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和肺说到：“他这里，重，病，很危险。”

这样一直忙碌到深夜，杏花已无力继续，他靠着一丛灌木休憩，拧开酒葫芦抿了一口，胸中稍稍舒缓些，军中来回奔走的，除了修儒，就是那些尚年轻的医官医士。修儒跑过来欲扶自己去休息，又给他撵跑了。

他从未觉得自己垂垂老矣，可站到这些少年人当中，难免生出些暮气，整个人头脑昏聩，支撑不住精神，于是席地而卧，渐渐睡去了，几个少年苗兵轮流守着他直到天亮。

4.凤兮

执戟郎中撩开营帐禀告：“大夫，军中来报，策先生醒了。”杏花将药臼凿得咚咚响，并不抬头瞧他，“这就去，劳烦叫侍医过来接手。”说罢，丢开石杵，用布巾裹着端起坐在药炉上的陶罐，径直往那边营帐去了。

明日便要拔营，雁王早早下令全军休整。此时军中虽忙碌，却并不嘈杂，没有人闲逛，更没有人酗酒赌博，这支由太子殿下临时召集的军队，杂糅了官兵府兵民兵甚至地痞，如今俨然已经成为一支训练有素、攻无不克的虎狼之师。

杏花于其中穿行，脚下不敢稍作停息，天十分冷，汤药凉得很快，披坚执锐的兵士纷纷为他避让。

帐外正在议事，颇有些吵，见杏花往这边过，上官鸿信从人群当中挤出来，尚穿着戎装：“先生，我与你一同。”杏花颔首，左右各有两名千夫长先行一步撩开营帐毡帘，两人先后入内。

帐中浓厚苦涩的药汤味盘桓着，策天凤陷在被衾里，像被拘于世上的一缕游魂似的，见是他二人来，撑着塌缓缓坐起，眼底有层浅浅的鸦青。

杏花跪到塌前，用手背贴了贴他前额，不禁长舒一口气：“总算退烧了，连着烧了五日，真是有够虚弱。”顺手将药汤盛进碗里，递到人面前：“正好将药喝了。”策天凤接过碗，喝水似的将那一海饮尽，杏花赶忙给他顺气：“慢点，别——喝这么急干嘛，又没人跟你抢。”

策天凤拿手背抹净嘴唇，低哑地说：“渴得很。”杏花扯过引枕，垫到他背后，“也不是给你解渴的，喝急了吐出来，又白费了。到现在拢共欠我一大笔医药费，我看你怎么还。”

站在后头的上官鸿信，抢上一步说到：“先生不必担心，府库中尚有一些珍宝，等我——”

杏花做作地咳了一声，讪讪然开口：“喂，我说笑而已，给个棒槌就认真……你们是不是有事要说？”说罢，端着药碗起身站到一旁。

时节已是深秋，汜水来到枯水期，不再那么湍急，雁王率两万兵马，沿白驹陉南下，攻取汜水以北的数座城池，直逼汜南王属地北方的军事重镇——茂镇。

茂镇汜水萦带，山坂纡回，汜南王已派重兵把守，此地不光有地势天险，作为自上官氏开国以来，便盘踞在此的诸侯王，汜南王封地自重，私立亲军，门客幕僚摩肩接踵，更是兵精马壮，德隆望重。

反观雁王，虽占据汜水以北的大片领土，却是不宜耕作的盐碱滩。此时的羽国北部，战场分为两块，一是与羽国东方最大势力鸱王抗衡的东部主战场，由比鹏统领，另一块便是雁王亲自率兵的汜水战线，虽一路吞并，眼下可用军士也不足三万，其中，除了五千雁王亲兵是战场上磨砺过的，其余无非是各处民兵，说乌合之众亦不为过。

若拿下汜南，突破绵延的山脉，由此向南行军进兵，必将势如骏马奔平川，更能掌控汜水主流——瀰江上游，瀰江流经鸱王领土之南，即可借江水之势展开攻势，分散东部压力。

故此战雁王志在必得，汜南王势在必守，此危急存亡，更是精锐尽出。

雁王禀报：“师尊，昨夜我已命副将率一千轻骑——”“明日如何打算？”策天凤出言打断。

上官鸿信立即明白自己说得冗余，拱手再禀：“明日渡河，先锋在前，列阵汜水南岸，我率五千主力兵马殿后。渡河之后，由这五千人，与汜南王师交战。”

杏花听到他的安排，心下不由一凛：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上官鸿信反其道行之，将是彻彻底底的劣势。为何如此安排，杏花一时想不明白，他与将士们同样，只得凭着对策天凤师徒二人的信任了。

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响，旋即是鞍鞯盔甲碰撞之声，帐外一将士嘹亮喊道：“殿下，探马来报！”上官鸿信欲将斥候引入帐中，策天凤示意不必，似乎倦于接对，于是雁王回身一揖，风也似的离开了。

杏花心中暗叹好飒爽的少年人，却不由得为明日忧虑，策天凤倒事不关己一般神色恹恹然，慢腾腾躺回榻上，杏花不禁开口：“他的安排，你不质疑么？”

策天凤原本闭了眼，听他发问，又翻过身来，眼睛似睁非睁地阖着：“你是想问，他的安排，为何与兵法相左？”

杏花摸了摸鼻尖，凑过去坐在榻沿：“差不多吧。”

“古人又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焉知这三万人不会在绝境中爆发十倍勇气，继而击破汜南王二十万大军呢。”

杏花一怔，旋即嗔道：“你敷衍我的时候能不能上点心，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策天凤脸上露出一点笑来，但杏花心里知道他绝对没憋好屁，“冥医医术精湛，又精通兵法，军中医官工作想必已经不在话下了。明日领个符，改当千夫长吧。”

听到这话，他脸上热辣辣的，低声喝道：“少挤兑我！爱说不说，不说算咯，反正明天兵败了你也跑不脱。”

策天凤张开眼睛望着他，并不作答。

若汜南王深沟高垒，守而不发，雁王是很难啃下这块骨头的，甚至会因千里奔袭导致士卒疲敝萎靡，可汜南王并未采取这一战术，原因有二。

其一，当今汜南王是昔日上官氏先祖平定天下后，分封有功之臣，所留下的异姓王，倚靠祖荫的汜南一族，早就不很把上官氏放在眼里，即便战败，都未必会向同为上官氏的鸱王求援。

更何况，当今兵力数倍于雁王，更要与雁王这上官氏的太子殿下堂堂而战，策天凤与雁王要利用的，便是这一点倨傲，此为骄兵。

其二，汜南王派出将领有三，一为羽国西方向来被看作蛮夷的蕲人，羁旅于汜南，一人为汜南王的次子，此二人皆急于建功，主张出战，此为愠将；第三人虽主张围而不战，却出身自羽国北方，即上官鸿信所占据的柭县，在一封密信飞往汜南大营后，此人便称病不出了。

然而单靠这两条，亦不足以取胜，策天凤却低声说：“杏花，这一战，上官鸿信不光会告捷，而且是大获全胜。假使上官鸿信与汜南王对换，现下局势，亦是汜南王胜。”

杏花更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但相识许久，此人说过的话、做过的局，无一不应验，无一不奏效，他下意识开口问：“你该不会要说是因为你吧？”策天凤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杏花忙道：“好了别说了，我本来也听不懂你的哑谜。”

忽地，策天凤伸手扯住他的衣袖：“你听。”

帐外校场方向，遥遥地传来人声，杏花侧耳，原是上官鸿信，明日班师渡河，他确实要有一番动员，内容分辨不大真切，语调听着万分慷慨。

不知是谁高喝一声“誓死追随殿下”，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如空谷传声，很快，愈来愈多的将士响应，到最后，竟成了山呼海啸般。若再早些年，这声音该听得杏花热血沸腾，如今却令他仓惶悲切，双眼一热，几乎落泪。

这时，门外再度有了动静，侍医前来禀告，药物已悉数备齐，杏花忙用袖子压了压眼睛，起身出门。

策天凤见他回来之后面色有异、紧抿着嘴、无言坐到自己身旁，开口说：“我原以为要很久。放心，明日还远不是用它的时候。”

杏花沉默了半晌，干巴巴地说：“最好别用，这只能是不得已的方法。”策天凤敛目：“我明白。”

若有这样一种看似万应灵丹的毒药，能令士卒奋不顾身，死而无憾，哪怕死得惨烈，想必列位诸侯，必当以万金厚禄求之罢。

杀一人是杀人，杀一人而救万人，亦是杀人。但眼下羽国兵戈扰攘，何人不杀人，谁人不可杀，已经由不得许多了。杏花在策天凤向他提起当年旧事之时，便有这个预期，但未想到来的这样快。

为国捐躯者，加一爵，亲属也相应抚恤，可是失去终究是失去，死也还是死。唯有让战事尽快结束，民众才能休养生息。

雁王眼下还是过于弱小，尚无终结乱世的能力。

大争之世，稍微有些势力的诸侯都举兵造反，唯有比鹏尚有些“士为知己者死”的天真，此刻他们能南下千里，亦在于比鹏的裨将、偏将，皆为上官鸿信亲信，谁又能轻言以后呢。

杏花将手慢慢探入衾中，握住了策天凤的，“我……”策天凤并不撤走，凭人握着，也没有回应。他叹息一声，垂首喃喃自语：“罢了，我们谁又能说谁呢……”

话音落了，久久没有回应，杏花心中仓惶，不敢抬头看他。直到手中那纤细的手掌，轻轻回握了他的，又蓦地抽走，从被子里探了出来，用拇指倏尔捻了一下杏花的眉心。

乱世之中，人如飘萍断梗，他的心也跟着飘忽起来，他不知是因为方才的动作，还是因为恰在此时，帐外有人用羽国方言唱起了哀婉的小调。

“……苍离……”杏花呢喃着，策天凤似笑非笑，只望着他反问：“苍离是谁？”

杏花张口结舌，却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脑中空空荡荡，漏风一般嗡嗡作响。

“你也累了，暂且休息吧。”策天凤说。

杏花愈强打精神，愈觉眉眼炀涩，昏昏沉沉再支持不住，倒伏在自己手臂上沉沉睡去。

遥遥地，远处似乎有人告诉他，那是羽国北地的民歌。

5.匪石

青年向锅炉中填了铁炭，正在往里鼓风，他天生不大机灵，好在手脚麻利又年轻，有的是时间磨砺。“碍眼。”听到废苍生忽然开口，青年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躲。

见他这副慌不迭的样子，坐在一旁歇脚的人出言：“放轻松，他说的是我。”

风间始呆愣愣地立在原地，视线在冥医与废苍生之间盘旋。这两人一个老神在在，不时啜饮着药葫芦，一个兀自叮叮当当打铁，他自己又是个有嘴没舌的，一时间不知如何开解。

见到冥医尚在人世，他心中不可谓不欣喜，大夫于他兄弟有恩，他愿结草衔环报之。冥医却说自己早死了，如今只是咬着一口气在，让他忙自己的去罢，说着，径直走到废苍生的打铁砧旁边坐定，直到废苍生命他烧热锅炉，直到熟铁烤得通红，这二人都未发一言。

废苍生听他腆着脸上来捡了骂，又“算你有自知之明”这样说到。

炉火旁热烘烘的，废苍生与风间始两人满头满脸皆是汗珠子，冥医却浑然不觉，他心里明白，这是油尽灯枯之相——时候不多了。“我可没惹过你。”杏花说。

锤煅崩出不少火花，还未落到土里就熄了，剩下几颗飞灰似的屑，“因为我看到现在的你，就会想起伊。”废苍生说，“果真是同一种人，同样招人厌烦，同样碍眼。”

杏花哈哈一笑，本想说谢谢夸奖，未及说出口就俯身咳个不停。亡命水烧得五脏已是一把死灰，面上亦称得上形容枯槁了，多说几句话气管就要嗬嗬地漏风。

修儒抢上前来帮他好一阵顺气，等镇定下来，他又低头想了想，开口言道：“他未必就不像我，你们都对他误会太深。”

废苍生不予理会，反问道：“你罹此果报，就没想过一切皆是因伊而起么？”

“哈。”杏花苦笑，“没遇到他，我兴许早不当医生了，也只会死得更早！”

“鬼迷心窍。”那块精钢终于烧得通红，被废苍生抛到水里，滋得淬出一股青烟，“伊倒是死了个痛快，不似你这副不能觅死又不得聊生的样子。”

直到杏花几乎要将心肺肠子都咳出来，他这才略微侧过头，睨了一眼冥医：“终于轮到你自己了。”

杏花举起药葫芦，昂头吞了一口，心里想着：不知苍离现在在做什么呢？

6.烂柯

猗山地处苗北，山势千峰百嶂，其中猿猱飞走，毒虫猖獗，人迹罕至。

瘴雨蛮烟之中，杏花一手拿着打草杖，一手牵着人，踽步而行。他此前听过不少诸如“山中遇到美人不能搭讪”、“山中不能回头”此类谲怪之谈，心中发毛，生怕一回身发现自己牵着的是一具行骸。

瞧他回首者再，神奕子并不介意，与他相携着，穿过一片荫蔚的林木，终于来到一处石滩旁。

天色将晚，卵石与溪水被余晖晒得灿烂，锦衣束冠的青年也从林间走了出来。

杏花放开手，在葛衣上搓了搓掌心的冷汗，开口问：“刚才的局面，北竞王是优势吧，他为什么要主动和棋？”

青年晃神，表情似乎在追忆一段旧事，过了半晌才开口：“这局棋，已无进行下去的必要。”随即又解释：“北竞王不敢贸然消劫，只得与我周旋，而我已得到答案，所以，没有继续对弈的必要了。”

“什么答案？”杏花一边问，一边摆柴禾生火，天要暗了，今晚恐怕要在山中过夜。

“我来此，非是为了与之对弈，是为收徒，他给了错误的回答，再继续下去是浪费我的时间。”青年回答。

杏花席地而坐，从身后竹筐中摸出两个红薯，投进火里：“你这么年轻就要找徒弟么？”

青年走过来坐在身侧，锦袍下摆扫进河滩的淤泥里，火光跃动，映得玉人一般。杏花暗骂自己肤浅，挑了根木柴来回杵着火堆，让它燃得更旺。

“我只是要将我师尊的遗志传承下去。”青年抱着膝盖坐了一会儿，缓缓说到，又反问他：“你呢，你为什么要行医？”
杏花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医生？”
“你背上的竹篓。里面是人参、车前草、天麻、忍冬、苍术。”
杏花大骇，竟全被他说准了，“——还有两个红薯。”青年又说：“快回答我，你为什么要行医？”

杏花吭哧了半晌，难以启齿似的，长喟了一声终于说到：“唉，我从小就立志，要治好世界上所有疾病，为了不再有人死，所以拜师学医啊。”

青年坐直了身子：“这世上的顽疾何其多也，你一生不过百年，如何能成？”杏花挠了挠头，声如蚊蚋：“所以嘛……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现在知道咯，况且我师父还没准我行医，兴许就是觉得我这个理由太蠢吧。”

青年不回答，只定定看着他，等杏花终于把脸憋得通红，才再度开口：“不，这很好，起码是个理由。”

“我却没有这样的理由。”他说，“我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我知道自己的结局，就是死。”

“师尊命我游历九界，我便启程，门人有异心，我便压制，只是这些俱不能称为理由。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为了死。”

杏花听他满口死来死去等不中听的话，心里盈满了烦躁与没来由的苦，“你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明，应该大有可为吧？”他问，“人是要死，这话倒没错，但死之前总要找点事做。”

说着扒拉出火堆里的红薯，晾在石头上，“兴许以后有什么际遇，或者遇到什么人，让你觉得活着也许是件好事，就渐渐地不那么想着死了。”

听罢他的话，青年缄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向杏花，话锋一转：“你听过混沌的故事么？”篝火映在他眼中，琉璃似的透亮。

杏花摇摇头，青年指了指地上，叫杏花把红薯递他，一边剥，一边慢声细语地讲。
传说中央之帝混沌，没有七窍，不能见色，不能食味，不能听五音，南北帝王决定帮助混沌，日凿一窍，七日后，七窍成而浑沌死。
讲完之后掰下一块红薯瓤斯文地嚼，也不在意杏花是否听懂了。

杏花的确不懂这则寓言，却隐约理解了青年的意思：“你是想说如果没经历过很多，你未必会求死。”

“是，但那样，也不能称为人了。因为有了人的七窍，所以混沌即便是死，也死得其所。”青年把吃了一半的红薯塞回他手里，“你该走了。”

“我去哪里？”杏花越发糊涂。

先前他在山中采药，误陷一片迷障，愈入而愈深，忽听见远处有清脆的答答声，便循声而去，见二人对弈，一者便是这位锦袍青年，另一位似乎是王公贵胄，拥着貂裘，样貌约莫三十有余，他不过立在一旁看了半晌，与这位朋友相识寥寥数个时辰，交浅言深不过如是。

“你回你的地方，我也要回我的地方了。”说罢，转身便走，杏花呆愣一霎，挎起竹筐担在背上：“我跟你一起去！”锦衣青年停在数步之外，回过身看向他，敛去表情，向他摆了摆手，似乎须臾之间苍老许多。

背上药筐的麻绳不知何时竟朽烂破败，被绷断了，竹篓滚在地上。杏花却顾不得什么，只觉再迟一步那人就要流散在月色当中，发足冲他奔去，将人牢牢抱住。

青年被他撞了个趔趄，好容易稳住身形，促笑道：“干什么？”杏花焦急地问：“你要去哪？”

青年并不回答，反问他：“与你什么干系？你自己没事做么？”杏花又说：“那我之后来找你，成吗？”

青年看了看他潮湿的眼睛，又低下头，张了张口，喃喃自语，杏花忙侧耳过去，却听他说：“原来你年轻时，也常常颦着眉。”

语毕，他缓缓垂下脑袋，枕上杏花肩膀，杏花再度追问，已没有回答。

因为肩头依偎着的，已然是一具锦衣白骨，止有发丝仍温软地缭绕在颈间，他亦低下头，鬓发与那枯眼髑髅的厮磨在一处。蓝色的满月从东山之上升起，盈盈照着他们。

杏花从颠倒乱梦中醒转，伤痛却难得没有发作。窗外凉月风光正好，他欣然起身出门，在廊下站了片刻。

修儒已给他支走，四下无人，他倚着门框，捻平眉头，对着月亮痴痴笑起来。

7.怜子

七八个少年，在村口石牌坊下面蹴鞠。不多时，玩伴被各自父母喊走吃完饭，只留下杏花自己。

他趁着老娘还没喊他，往村外一棵大树下跑去。杏花眼尖，刚才看到树下有个小孩在树下久久矗立着，直往这边瞅。

跑得近了，果然见到一名绿衫少年，手里捧着卷书，站在树下看着他。

“以前没见过你，你是邻庄孟家村的么？”杏花问。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住这里。”他额头两颗灵玉，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亮。

杏花想伸手摸摸，却又因玩耍弄得满手是土，怕给他白茉莉似的脸蹭脏了，索性把手藏在身后，笑嘻嘻地说：“你刚才一直在这边看我，是想和我玩吗？”

“我不会蹴鞠，也不懂规则。”少年回答，他孤零零的，被晚风一吹，像棵新栽的玉米秆。

杏花见他是生面孔，又比自己小一点，立即作出长兄兼地主的做派：“这不难，明天我带着你，玩一会儿就明白啦。”

这一副模样坚持了没一时半刻，他老娘忽然来到村口，叉腰冲他嚷：“杏花！野孩子！回家吃饭了！”杏花回头忙应付道：“知道啦！”又转过来问少年：“你叫什么？明天还会来么？”

见少年点了点头，杏花咧嘴笑道：“那说定了！”然后伸出手，四指握拳，小指翘起来对着他。方才杏花一直在身后紧赶忙赶地擦掉手上的土，现在总算干净些。

少年眨了眨眼睛问：“这是什么意思？”

杏花瞪大一双眼：“拉钩啊，就是——你也把手这样！”少年照做，于是杏花用小指勾住对方的，“这样就是说好啦。”

少年嗤笑一声：“真轻巧。”杏花听人这么说，却不恼，牵着他的手问：“那要怎么才算不轻巧？”

绿衫少年望着他，暗自捏了捏藏在袖里的金色绦子，“我明天这个时候，在这棵树下等你，等不来你，我就一直站在这不回去。”

杏花听了前半句，本要一口答应，却听他后半句说了个毒誓，赶忙劝道：“那你娘该着急了！”

少年悠然说道：“记得来找我不就是了。”

这时，杏花他娘又站在村门口喝了一声：“野孩子！不回家一个人在那干什么！”杏花浑身一抖，慌慌张张说：“我真得走啦！”少年抿着嘴笑，点了点头，于是杏花一溜烟跑出数十步，却又蓦然回过首冲他喊：“你，你一定要等我啊！”

余晖斜斜地，从天的边缘扫来，将人照成金黄色，杏花看不清对方是否颔首，只满心惦记着别因晚归被老娘抽扫帚，飞也似的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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