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17 【绮意】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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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9-17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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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7 【绮意】志异

每篇都是独立的聊斋故事，所见即所得
见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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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9-17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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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髅拜月》

意琦行是个游方道士，他游至兰若国的时候，听闻该地禁绝道祀，便换下道袍，扮作普通书生打扮，只在腰间系着把澡雪宝剑。
意琦行辗转至洛都时，恰逢盂兰节。兰若国的风俗，盂兰节时，家家户户都要在户牖下置一盆兰花，一灯悬烛，悬烛下系着抄有经文的黄纸。便是行人在外欣赏灯宵时，也要捧一盆兰花，以求神佛庇佑，诸邪辟易。意琦行在灯会上行走时，偶然瞥见一人，素衣白裳，貌若好女，手里捧着的却不是兰花，而是牡丹。他看牡丹看得入神，竟不觉跟着那人走到郊外一座寺庙。
兰若国中兰若寺，两旁题着一副楹联：门外荒冢何累累傥令枯骨有知应叹富贵功名转眼尽入邯郸梦；此中还丹真上上幸己金身不坏任他桑田沧海放怀常醉岳阳楼。意琦行恍惚之余，忽见那人朝自己顾盼一笑，将牡丹推至自己手上：“郎君既然喜欢牡丹，便拿着去吧！更深露重，金吾禁夜，再不回去，恐怕就要露宿这荒郊古寺了！”意琦行正要应答，却见寺庙里出来几个同样服白之人，手提兰灯，笑道：“不过让你去采盆牡丹回来，小七，来何迟也！怎么连花也没买到！”意琦行听到几人在叫小七，想到自己在师门里行七，竟出声应答。那几人仿佛这才看到绮罗生旁边立着个人，笑了几声，走上前去延请意琦行居住寺内。意琦行忙看了绮罗生一眼，绮罗生却看也不看他。
兰若寺内竟设着美酒佳馔，酒是雪脯酒，肉是炙牛肉。为首的人笑道，瞒者瞒不识，因为兰若国禁绝道祀的敕令，原先的道士都还俗了，只剩下空空一间寺宇。他们这起人都是从前兰若寺内出家的道士，为着盂兰节，夤夜回还，相聚在此。几人见意琦行是随着绮罗生来的，谅必是来投宿的行人。意琦行隐隐怀忧，抬头却看着绮罗生面前摆着那盆牡丹花。牡丹明烛两相映……那些人见意琦行频频看向绮罗生，便讲说，绮罗生是他们这帮还俗的道士里年纪最小的一位，行七，你也行七，你们倒是有缘。有缘……三杯两盏，核肴既尽，金风急乱。为首的人笑道，好久没打扫了，只西厢房能睡人，书生，你便去西厢房吧！
是夜，意琦行歇在床上，神思昏乱。他听见外头有窸窣之声，心想，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怎么会有道士吃牛肉呢……他愈发觉得不安稳，便抽出腰间系着的澡雪宝剑。澡雪宝剑乃辟邪之剑，剑身上刻着“以雪洗身，清净神志”八个字，能照见一切邪祟。窗棂处忽然出现一盏灯色，须臾后，门扉被轻轻推开，正是绮罗生夤夜前来。意琦行忙收了剑，扫榻相迎。绮罗生摇头：“君可知自致祸患！这荒郊野寺，哪有甚麽道士！一群强盗罢了！吾方才好言提醒，又出借牡丹避祸，君竟恍然未觉！君方才可听到什么动静没有？他们打算过了三更就杀了你，夺去资财呢。快走了吧！否则性命不保。”意琦行歉疚道：“对不住，那牡丹呢，你不要了？”绮罗生道：“还惦记牡丹呢！”意琦行道：“我不能走。这既是群盗匪，我若走了，他们一定唯你是问。”绮罗生道：“我好歹也算他们自己人。”意琦行定了定，又道：“你……我不能走。”
绮罗生无有他法，只好和意琦行定下计划，他们先封闭门窗，假意睡下，待到三更之后，那帮强人进来为难，西厢逼仄，一次只能进一人，便斩下头颅。意琦行忽然同绮罗生说：“你……怕你见血，一会你只躺着便是。”绮罗生听了竟笑了：“我倒不知道我怕血！”他见意琦行如斯郑重，也遵从了。吹灭灯宵色，两人拥在被衾里。十五之夜，清辉似残雪，绮罗生素衣白裳，幽幽。意琦行不敢抬头。待到三更时，门外果有窸窣之声，意琦行遮了被衾，不教绮罗生露面，候在门扉之侧，俟强人至，便拔剑斩杀。如是者三，剩下一人见到同伴惨状，竟猢狲状散去。意琦行匆匆收剑入鞘，才揭开被子，和绮罗生携手离了这兰若寺。
行至中途，绮罗生笑道：“我倒错看了你！你原来有这般俊的身手，哪里是书生，是侠客呢！”意琦行离开兰若寺时，竟还抱着那盆牡丹，他只把牡丹还给绮罗生，正要解释时，迎面竟碰见个顶戴月冠的和尚。那和尚见两人没抱兰花而行走，觉得古怪，走近看了才发现竟是一狐一人。他忙喝斥道：“兰若野狐，休要缠人！”绮罗生哈哈一笑，倏而金风急泛，原地只剩下一颗骷髅头。月冠和尚解释道：“凡野狐者，缘木叶以为衣，冠骷髅而改貌。十五之夜，对月而拜，便能化为人形。我们兰若国地处江北，多有野狐，是以盂兰节家家奉兰，就是为了避祸。书生你方才见到的，便是顶戴了骷髅头的狐狸精。这狐狸倒也奇巧，竟将骷髅头变作牡丹。你没事吧？”意琦行竟捡起那骷髅头，对月而望，心道，他早知道绮罗生是狐狸变的。澡雪剑映着的，可不是只白狐狸……他既得了他的骷髅，何时才能还给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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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4-09-17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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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

刀剑戟三个人自渊薮一别后，聚少离多，但江湖里的日子就如同日暮时分，太阳和月亮总会碰头。
绮罗生朋友多，自然恩多，恩多，自然仇也多。他有一阵子只得戴顶竹篾编的箬笠，揣着雪璞扇，避走开每个或有江湖人的地方。哪里都是阳关道，哪里也都是独木桥。绮罗生这么遮掩都还是被认出，仇人认出他，自然朋友也认出他。一留衣后来笑话他，大晴天里青箬笠，绿蓑衣的，急急忙忙的像是有雨追着他下，小师弟，经验未免太不足！
笑话归笑话，一留衣和意琦行那会正巧下渊薮办事，在酒肆才将将坐下饮了半盅雪脯，就见绮罗生神色匆忙地避进来。只瞬间，斧钺临身，刀光剑影。斧钺自然是仇人的斧钺，刀光是艳刀的刀光，剑影是澡雪的锋芒。霎时鸿羽纷飞，酒肆里所有人的目光为之一凝。一留衣轻轻挑出太羽戟，按在堪称合璧的斧、钺、刀、剑上，轻如鸿毛，又重似千钧。所有人都在等他下一步动作，却见他摇了摇头：“走啊！”绮罗生不由失笑，艳刀向下一挑，斫断酒肆的桌案，借力翻踰而去。意琦行和一留衣断了断后，奔到门口，却见沿路有血迹，便赶紧纵马去追。
追上去，果然又一场恶战。
意琦行和一留衣没问绮罗生恩仇缘由。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恩是缘，仇也是缘。何况他们见绮罗生右臂负伤的那样重，还问什么。绮罗生惯用右手使刀，仇家专挑使刀的右臂砍，能是什么好人！意琦行见了绮罗生的伤处，愁眉便锁，澡雪锋芒清盛，还是绮罗生拉住的他，摇摇头，示意他不必耗下去。绮罗生只跟意琦行说，往北去，就是处大漠，三个人反而能脱身。三个人同修数百年，自是有非比寻常的默契。刀剑戟合璧，绮罗生左手使刀，凌厉开道，一留衣坐镇中锋，余裕自如，而意琦行断后，红炉点雪。两双马蹄印踩过之处，砌下落梅如雪乱，未知是雪还是血。
大漠沙如雪，月也似钩。三人见面时，尚黄昏奄奄，而今大漠走马，却是踏落霜白。绮罗生趴在马背上，面色比月色还苍白。意琦行和一留衣也不骑马了，各自牵着匹马，慢慢地走，让绮罗生好生歇息。
绮罗生突围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惨亏，现在歇下了，倒是渐感不支。他流了好多血，伏在马背上，一颠，一簸，血就更多了。一留衣给他服了自己炼的丹药，却不能济急。绮罗生冻得打寒战，说自己冷。他一会念着江湖事，一会念着渊薮上的事。他的手本是拽着缰绳的，慢慢却滑落下，改握住了意琦行的手。他们一路北上，不多时，吹面的沙就变成了吹面的雪。绮罗生迷迷糊糊间，竟想起少年时的事。那会他才十五六，年节的时候想去集镇看以前白九带他看的傩戏，下了渊薮，山下那么大，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一留衣便带他去拜庙子，拜关二爷，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刀是比青龙偃月刀更锋利的，你学刀，就应该这么拜……好没道理。一跪，一伏，一起，一仰，香灰降到脸上，如同雪一般。沙是雪，沙是不会化的雪。香灰也是雪，灰飞烟灭，无穷无尽。绮罗生突然开口：“大师兄，许个愿吧，到处都是香，咱们这是到哪家寺庙了？”意琦行望着绮罗生，雪落在他遭血浸湿的狐裘领上，很快又融化成一小块湿，如同香灰落在莲花座上。他想，如果绮罗生信望这个世界上真有神佛庇佑，那他也信望。
一留衣忽然叫道：“咱们要出去了。”
却见远处果然有几道芳草的影。意琦行低声跟绮罗生说：“没事了。”这只是一次江湖经历。后来他们三人在江湖上还经历过许多次。绮罗生问过意琦行，那天他说胡话，让意琦行许愿的时候，意琦行许了什么愿望？意琦行说，我许愿真有神佛。
一留衣问，你不问问我？
绮罗生只笑，问你的青龙偃月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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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4-09-17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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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倩》

意琦行出生的时候正逢三四月花令交替，八字极轻，家里人便寻了替身替他出家作道士去。他素性简傲，脱略公卿，不肯应察举的秀才之名——是时王怍不兴，门阀当轴，十五岁的翰林，二十岁的中书郎，三十岁的三公，比比皆是，他不屑于之为伍，便投笔而去。
世事如白云苍狗，五百年沧海桑田。
数十年后，意琦行听闻烟都谋逆，世家遭劫，不免心忧——不知道长姊和小弟如何了，便回家去，却见得：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中庭有一口井，浮着个短绠拴着的提篮，往里看去，似乎沉着朵白色的牡丹。他心神恍惚之际，忽见户庭里步个素衣白裳，披着道士比甲的青年人。
两人说话间，才知道那青年叫绮罗生，是他一个远房族亲，避难至此，孰料本家早去了，此刻怕是已经南渡过江，到了吴越了。意琦行不意功名，此刻也多有班马之悲。两人又说了会话，多觉亲切，便一块居住。
绮罗生心灵手巧，田园荒芜，也能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甚至能蠲了雪水来酿酒。他说，自己已经这废馆居住了一年了，正值花令，我去年酿的雪脯也好了。——意琦行本就忧心，有酒正可解愁。两人遂大醉酩酊。
是夜，意琦行忽然梦见烟都败落，王室北还于旧都，家人齐聚，眼前所见之凋敝焕然一新，赫赫然又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富贵。他醒后，与绮罗生说起此事，说自己尤是心惊未已。绮罗生笑道，吉兆也，兄长何必惊慌，莫非是富贵不好？意琦行却摇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个梦只有一点好，便是长姊和小弟他们都平平安安。
当是时，兵燹祸乱，通讯断绝。意琦行见绮罗生文弱丽质，不敢自己独行寻亲去，放任他一人留在废馆之中，只每天到渡口上望断秋水。绮罗生便也陪着他。意琦行还想供一尊神龛，他想，绮罗生先前是道士打扮，想必擅长此道。绮罗生却笑道，心诚则灵，何必着相。意琦行亦觉得自己躁进了，低头不语。一日，渡口上忽然北上一只小舟，舟楫上的人捎来消息，说南边比北边好，过去的人都平安。
那天，绮罗生又奉出雪脯，为意琦行斟满。无有蜡烛，却有玉碗盛来琥珀光。意琦行低头，望到琥珀光里的形容，清也艳也，却非雪非月。他不敢抬头，又不肯饮下，只是望着，到最后是拗不过绮罗生相劝，方才饮下的。梦中，正是秦少游那阙《念奴娇》：千门明月，天如水，正是人间佳节。开尽小梅春气透，花烛家家罗列。来往绮罗，喧阗箫鼓，达旦何曾歇。亲友故旧皆在，却遍寻不到绮罗生。意琦行一一问去，都只对着他笑。他朝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只见绮罗生真真披戴绮罗，手捧只盛有雪脯的酒卮，问他来何迟也。左右皆闹意琦行快去接过那只酒卮，意琦行望了望，踌躇不前。绮罗生问他，你不愿意？可他不能。
意琦行醒来时，觉得自己高热难当。绮罗生说他是多日来忧思过重，骤闻消息，悲喜交加，所以病了。意琦行望着用袖口擦去自己额上虚汗的绮罗生，想到那只没接过的酒卮，想开口，半晌才说了一句我梦到你了。绮罗生笑道，梦到我，梦到什么。意琦行说自己忘了。
意琦行投笔后，便仗剑行侠。按理说，这病本不该这般长。他病倒后常梦到些光怪陆离的景象，有时是户庭萋以绿，他想去整理，杂草里却藏着一具骷髅。又有时，他梦到江南的景象，白杨早落，寒草前衰，几人才泊岸，就被劫掠干净，溺毙江中。生老病死，人间炼狱。几番耗损心神，他终于梦到长姊朝天骄和小弟御宇天骄，昔日王孙公子，今日狱中囚犯。他想劈了他二人身上的枷锁，却忽然被小弟叫住：“若是你在，我和阿姊绝不至于落入如斯险境！意琦行，我问你，你愿不愿意用你的命，换我们的命！这狱中必须要有死人，才能有活人！你现在就死，我们就能活，你愿不愿意！”意琦行旋即劈开二人枷锁，横剑于颈：“吾何惧哉！”一泓碧血未竟，他竟惊醒了。床边坐着绮罗生。绮罗生举着一盏烛火，静静地望着他。
意琦行握住他的手，那么冰，那么冷：“……吾方才梦见吾死了。”绮罗生说：“吾知道。你可知道我为何避难来此？”意琦行忽有所感：“你说你是……”绮罗生道：“族亲。可我也是替你出家的替身。你出生的时候，逢上三四月花神交令，八字轻，必得出家才可保平安。”意琦行喃喃道：“是你……”绮罗生长叹一声：“兄长不慕荣华，不近声色，甚至于不惧生死。我避难来此，是为了见你一面。却被乱民推入井中，溺水而亡。兄长初初来时，在井中见到的白牡丹便是我的骷髅所化。兄长，你害我一生。如今我已是水鬼，不能托生，兄长可愿意为我而死？”意琦行珍而重之：“我愿意。”绮罗生听到这个答案，反笑了。意琦行正想同他说，你别不信，眼前却吹过一阵冷风，先前素衣白裳，披戴道士比甲的青年已消失不见。
意琦行忙去中庭查看，井中的果然不是白牡丹，而是一具骷髅。他将绮罗生的尸体捞起来，将自己的衣裳给他穿上，将他葬在自己窗前。不多时，窗前竟然生出一只白牡丹。他呼喊了很多次绮罗生，都不见回应，只那只白牡丹芊白如雪，经霜更艳。
后来，烟都落败，士族北还，其中还包括沐灵山。沐灵山乃得道高僧，据说有通生死之能。意琦行拜谒沐灵山，他愿奉献千金，为故人求一解脱。沐灵山摇摇头：“花开花谢自有时，无怪东君主。”意琦行想到那株白牡丹，原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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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4-09-17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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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楼》

适逢王怍衰微，群雄逐鹿，两京子弟多有异志，驰怒马，控羽檄，以待来日。时有歌谣曰：“回首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乃讥讽其事也。
意琦行，郡望金陵，祖籍蜀中，素性冷僻，好老庄之说，不肯与之，竟舍家别业，搬到朱雀桥南的三楹小楼内居住。他又在小楼周围遍植奇花数百本，入则幽兰盈彻，出则疏竹倚墙，皆栖逸之思也。
一日，其姊朝天骄携其弟御宇天骄相访求，意琦行心里明白长姊与小弟此行的目的是羽檄之事，却也难将两人推拒于千里之外，只好扶乩以应：“天不假予，予自不当为。”青词甫祝，骤见院内一盆白牡丹开谢。花瓣上竟题有小字：“百代繁华一朝都，谁非过客。”意琦行喃喃了几声“谁非过客”，捧着那摇落北风中的牡丹花瓣，竟立在北风中，低头不语。朝天骄情知不可令意琦行入仕，但认为牡丹之事实属邪祟，便劝意琦行捐弃掉，慎勿爱其风流。意琦行也是世家子弟出生，耳濡目染，明白这些道理，心里却颇为不忍。小楼里这些花草，尤其是这盆白牡丹，素日里伴他月夕花晨，澡雪灵台，秋冬之时，亦有枝头抱香之志，如今却为他吹落北风之中！
待送走了朝天骄与御宇天骄，意琦行拿了个绢袋收敛牡丹遗芳，只见方才题有小字的花瓣背面又多了一阙：“千秋明月吹角寒，花是主人。”意琦行心知是神异之事，却极爱惜这几句的风流气度，不肯听朝天骄的劝告，反把白牡丹移到寝居之中，朝夕以对。
次日，那原本已经凋谢的牡丹竟还了洁白颜色。意琦行更加爱重，多以青词文章焚之，以为酬和。朝焚青词，至暮时，意琦行桌案上便会多一题有句子的牡丹花瓣。他往往先端详牡丹可有损伤，待知悉牡丹无虞后，方才孰视花上字句，字字清艳，果别有根芽。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意琦行辗转反侧之间，竟见一素衣白裳之人，清极艳极，似花上字句。那人手执着盏牡丹缠金络的琉璃宫灯，自陈道：“予乃君窗下白牡丹之精魂，自名绮罗生。蒙君甘露之惠，故报答之；感君清逸之气，故酬和之。”意琦行见绮罗生神魂间有杜宇英气，举止间多飞雪艳色，迥乎平生所见两京里空被服鲜丽，斗鸡走马的纨绔少年，又思其花上字句，喜爱之至，殊无半分惧色。两人因移至月下，叙说樽前，两相情好，相得甚欢。至朝霞漫卷，薤上露晞，梦中之人方变回案上牡丹，临别前殷殷寄词：“赠君琉璃宫灯一盏，他日纵吴楚异乡，此灯一点，终于相见。”意琦行恍然若是，但枕边却留着盏牡丹缠金络的琉璃宫灯，想是明证。
如是三年，外头为逐鹿问鼎，闹的是兵燹四起，而朱雀桥南小楼中，春与秋其代序，所忧心者，草木之凋零也！
意琦行未尝不挂怀阿姊与小弟，但朝天骄和御宇天骄两人自从出了小楼，便汲汲于秣马厉兵之事。前阵子北边告急，两人便点了兵马往北边了，迄今竟无半点消息。意琦行忧心孔疚，心思自然在焚祝的青词里漏泄出来。
绮罗生往往三更踏月而来，五更平旦而去。那日意琦行久候不至，便燎了火折子，竟见白牡丹上有兵燹痕色。倏而烟云四起，隐隐有兵戈之声，意琦行忙声声呼唤绮罗生的名字，却不见绮罗影踪。待到五更平旦，意琦行守在案前，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见到远在上京的朝天骄和御宇天骄，身被创伤，居处营帐之中，问询随侍亲卫那白衣艳刀之人何所从来，救命之恩，自当报答。
意琦行忽然惊醒了，窗前那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白牡丹，一夕之间竟凋谢殆尽。那花瓣之上只写了十六个字：“千秋明月，玉阳汤汤。落花流水，有时相见。”意琦行见兰摧玉折之景，心神凄怆。他拿了个绢袋将落英收埋，本想葬在小楼之中，却想时值天下扰攘之际，四野多逃奔，这朱雀桥南未必永远清净，又想到花上最后所题的十六个字，千秋明月，玉阳汤汤，落花流水，有时相见，便将那绢袋置于玉阳江中。他睹送绢袋在断鸿声里逐水而去，伤心惨目，不觉泪下沾襟。
半月之后，上京传来家书，是朝天骄和御宇天骄同意琦行报平安。朝天骄恐怕金陵将成是非之地，便派了亲卫来接意琦行往赴上京。意琦行已经失了绮罗生，终日面对群芳，也无昔日宁静致远之意，又忧心梦中所见，便带着琉璃宫灯，随着去了。他到了上京，见朝天骄和御宇天骄身上果然有几处与梦中仿佛的伤痕，便以梦中事相叩问，问是否是个白衣刀者相救。朝天骄诧异道：“正是！却不知姓字如何，来不及报答，他便匆匆去了。你又是如何得知的？”意琦行喃喃了几声“谁非过客”和“花是主人”，便不言语了。
意琦行随着朝天骄和御宇天骄几番辗转，他本就是栖逸之人，素有老庄之心，看厌了争名逐利，恨极了枕骸徧野。纵得之九鼎，功不补患！只是得失在于须臾，纵意琦行不愿，亦无法与世相左。又几年南来北上，意琦行机缘巧合之下，竟得以于金陵解鞍暂驻。朱雀桥南历经战火，已经变成碧瓦堆了，他昔日莳弄的花草假使有灵，栈恋不去，也不过是碧瓦堆上的青苔。意琦行想到绮罗生，想到白牡丹，心里苦涩，小楼如今已生青草了，他若在，却不知该如何了。
意琦行想到绮罗生相赠的那盏琉璃宫灯，那一句“他日纵吴楚异乡，此灯一点，终于相见”，忽有所感，便夤夜往乎玉阳江畔。月满千江，烟水迷蒙。意琦行点起那盏牡丹缠金络的琉璃宫灯，烛火摇摇，竟见江水中浮着几片红叶似的东西。他俯身捡拾，竟是昔日焚祝酬和的诗稿。他见到红叶题诗，知是故人，呼喊了几声绮罗生的名字，不见其人，但见红叶缘西而去。意琦行便循向所志，不计归程，从此竟无人得见。
后来，有人说在蜀中青城山见过意琦行，他身侧跟着个白衣绮罗之人。两人秉持一琉璃宫灯，浮槎引雁而去，似作神仙游。又有《蜀总记》记载：“蜀孟氏于宣华苑广植牡丹，名之曰牡丹苑……蜀平，花散落民间。”想长江头尾，渊薮天堑，人鬼殊途，终不可分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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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4-09-17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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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

意琦行受朋友之托，替花侯策梦侯重金购入的牡丹花着色。那盆牡丹碧玉根叶，白雪吐芳，除此外再无别种颜色。
策梦侯生性爱红，又眼界甚高，不肯轻易下笔。他原本打算请托妖绘天华，但妖绘天华观视了一番白牡丹后便洗笔作罢：“非长吉之风，吾不能与。”策梦侯又给隐居避世的一留衣下帖子，正逢一留衣在和意琦行挑灯下棋，意琦行输人半子，就落得了这桩苦差事。
意琦行不惯策梦侯且插梅花醉洛阳的庸俗之气，本打算推辞掉，那策梦侯却是夤夜携牡丹而来。外头风雨大作，怀内牡丹月白。意琦行见到牡丹，雨落在花瓣上，他于心不忍，不敢睹视，只得接过了花。策梦侯见他接过牡丹，便知道他是应下了这桩差事，笑着作揖虚虚一拜，便脱了翠被雨披，进去找一留衣挑灯茗战了——这样大的雨，怎能少得了明前龙井？
意琦行抱着那盆牡丹回了书房。他少年时寓居蜀中，见惯了碧云深处有丹霞，于丹青一道，别开妙笔。他研开朱砂时，却觉得红得俗艳，不能呼吸。他想不出天底下还有哪种红色堪上这株白牡丹。偏夜雨打窗，月色不得入户，意琦行便点了只红烛，想借火色醒一醒这玉色。孰料一滴红蜡泪滴下，险险就要着上去，他顾不得许多，用手接住。接了红，摔了火，风雨如晦，牡丹艳香。
意琦行不敢再着色，却又怕牡丹畏寒，便取下了自己的羽织，虚虚替牡丹罩上。他不愿回还榻上，便守着牡丹，守着夜雨，伏在案上。
未几，愁云怨雨，滴滴将尽。意琦行恍惚间，竟见到个风裳水佩，幽洁似雪之人，似汉水上经年唱着的古艳歌。意琦行正要问其姓字，却见其敛裾拜谢曰：“草木之人，不堪烛照，蒙君恩德，自当报答。”意琦行怔住了，只记得念诵《越人歌》中的句子：“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他半晌方才反应过来，问道该如何为牡丹着色。意琦行问完，抬头见那绮罗生手里跌着把扇子，笑个不止，方明白是自己唐突了古艳歌，正要赔罪，忽而为那雪璞扇给牵引过去。那雪璞扇扇骨未知是白玉，还是竹，一股一股，像极了素日里上色点睛的湖笔，先是眉目，唇齿，再是颈项，无有颜色，只是白。意琦行不敢再看下去，就要回避退让时，听闻绮罗生调笑道：“莫非兄长不要来求红了？”
——那绮罗生的背上，绘着殷红的牡丹。
绮罗生握住意琦行的手，抚摸上牡丹的红。他的手冷冷的，如薤上露，而意琦行的手是那样温热，冷热交汇，天明时，总要留下水色。水色是红色，斗折蛇行，从颈项，到唇齿，再回转眉山……总要抱拥着，描画着，才知道牡丹的状貌。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他是为了牡丹，是为了牡丹。
意琦行醒来时，单记得云雾中似藏着一点一点的殷红。他抬头，雨雪新霁，牡丹殷红。
策梦侯未曾料想到一夕便得了，就要赠金给意琦行，以为谢礼。意琦行固辞不受。策梦侯心道渊薮隐士果然如此，便也不再强求，便携牡丹去了。孰料他离去后无多时，牡丹竟不翼而飞。此后竟也无人再见过意琦行，便有传言说，意琦行呕心沥血染红了牡丹，自然携着牡丹一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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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4-09-17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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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

绮罗生也曾想在接天深林中莳些花来，但渊薮高寒，山下寻来的花苗往往刚出苗了几天便冻死了。绮罗生掩着狐裘问意琦行和一留衣：“渊薮之上当真有这么冷？唉，我倒罢了，只是这艳刀怕是要冻住了！”一留衣笑他：“你不论春秋，总要天光乍破时才肯拔刀，有太阳在呢，冻不住。”绮罗生辩道：“艳刀不艳了，和冻住无有区别！”这是玩笑话，不过是绮罗生爱玩爱闹，好华灯好花鸟，不肯闷在渊薮这冲天蔽日的绿里才这样讲。
内发七修，出入山门自有特殊本领，寻常是没人管的。绮罗生时常裹着他那身不合时宜的狐裘，往山下去，有时便带只羊角灯或是纸魁星灯一步步沿山袭谷而上，遇到斜山柏风，尤其是龙脊之处，便悬挂上去，以为志之。
一留衣不但棋登逸品，长于丹鼎岐黄，就连阴阳咒术也颇通一二。一留衣也是爱下山游历的跳脱性子，他上山时见了处处悬挂的灯景，知道是某位师弟的手笔，不免笑过，还要用咒术让那灯宵长明。两人一来一回，百多年间，从山下望去，渊薮如倒悬星河。有好事者称渊薮多仙异，否则怎会星宿开道？
绮罗生和一留衣听了这等传言，自然要告给剑宿。旁的不知道，咱们这儿真有个剑宿，高居广寒！意琦行常年伫于渊薮顶端研修剑道，渊薮顶端多风雪，绮罗生二人过来分新年新下来的雪脯时，他发冠上的雪子还没拂去。一时看去，未知是发白，还是雪白。绮罗生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近旁，为他拂去发冠上的雪。
三人虽然都深居渊薮，但见闻不一，这时聚在一句说话，竟像活在三处地方一样。意琦行饮少辄醉，所以这新下的雪脯于另两人是饮，于他是呷。倏然，他问到已喝的有些醺然的两位好友：“可有闻到什么清香？”
一留衣道：“雪脯的味道？”意琦行摇头：“仿佛是花。”可渊薮如何有花呢！当初绮罗生在渊薮寻花，只寻得苍崖下几点如米小的苔花。三人听得花名，便提了绮罗生架在山道上的灯，寻香而去，又果在灯宵最明的龙脊处发现一棵玉兰树。玉兰受了灯宵之惠，朝饮露，夕餐雪，竟在渊薮的严寒之下活了下来。三人提灯照去，又见到碧青的枝叶间好些飞白，未知是雪，还是花苞。
三人竟不敢出声，渊薮眼下风雪正紧，他们怕出了声，玉兰就会落下。最后还是绮罗生轻声道：“这玉兰几时才开呢？”意琦行道：“等春来。”
春又几时来？
三人竟不知春光是这样难熬。渊薮的春一向是很早来的，龙脊上芳草一绿，就知人间春来了。
春来了，玉兰不来。
玉兰不来，但人来。
有人在玉兰下弹琴，有人在玉兰下对弈，有人在玉兰下舞剑。玉兰的叶子落在七弦琴上，落在烂柯谱上，落在澡雪剑清冷的剑光上，春来了，碧青色，比天还青的碧青。花呢？
春来了，花来不来？
玉兰起的第一朵花苞是意琦行发现的，为着他的剑光里多了一味清香。
意琦行去找绮罗生时，绮罗生正在蠲松枝上的新雪，他要用来酿雪脯的。意琦行身法精妙，微不可察，但绮罗生就是知道他来了。不仅知道，还要看他，看他从渊薮之南远远而来。
意琦行来时，澡雪在握，渊薮的玉兰要开了，香落在了他的剑上，要怎样开口才好呢？绮罗生撇下了松枝上的新雪，上前去迎，他捧起澡雪，问意琦行：“玉兰开了吗？”意琦行道：“还没开，出了一朵花苞。”
于是三个人那一整个春天都在等玉兰花开。玉兰只是放了花苞，并没有真的开。
后来绮罗生出渊薮游历之前，叮嘱意琦行和一留衣两人若玉兰开花了，千万鸿雁传书为他传一味香去。一留衣笑他：“现在就鸿雁传书了，小师弟，你还没下山就已经开始思乡了？”意琦行只微微点头：“你放心。”绮罗生雪璞摇摇，但笑不语。只后来人事变化，绮罗生始终也没收到那封含有玉兰的尺素，渐渐地，他竟也忘了渊薮之上还有棵他们几人等了一整个春天都未开花的玉兰。
后来一留衣身死，意琦行归隐指月山瀑，又复出奔走，尘网劳碌，绮罗生伤退时间城，不住人间。玉兰之约竟就此作废。
又后来绮罗生因事出时间城，往叫唤渊薮寻意琦行去。意琦行早不住叫唤渊薮久矣。他在山下买了酒，酒还是雪脯酒，只是卖雪脯酒的人换了又换，他认不出了。登石阶的时候，他想，全是青苔，若是一留衣还在，定要边骂边让他们练刀练剑的时候多往山道上走走踩踩，省的哪天上山下山滑倒。
绮罗生没有纵展身法，只是一级一级地上，山道上的灯烛都破落了。他上到渊薮龙脊处，睹见和意琦行，和一留衣候了一整个春天的玉兰。等的太久了，他都将信将疑玉兰是不会开花的了。意琦行生性渊静，从不轻言，这时却道：“玉兰幽艳，似月光中你的刀。它会开的。”于是他便继续等。
玉兰花开了。
色白微碧，香味似兰。
他在月光下静静地数玉兰花，七十一朵。他饮了口雪脯。月光和花开竟然是有声音的，如同过去微弱的回响。他很想寄给意琦行和一留衣，好友，渊薮的玉兰开了，有七十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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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4-09-17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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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牡丹》

意琦行少年时有任侠之志，舍家别业，跟从戚太祖学剑。戚太祖素有侠名，不收他半分资财，只向他提了一个要求，你学成之日当为吾杀一个人。意琦行想戚太祖为人豪爽，行止有古风，只道不违道义，又有何难。
然则意琦行那会不懂得人间疾苦，戚太祖良田千顷，宅可连云，这等富贵，意琦行早习以为常，不觉有异。只是若再细想一层：戚太祖既舍不得富贵乡，又如何能有侠义心。意琦行之蔽甚矣！
匆匆数十年过去，意琦行剑术大成后，戚太祖要他去杀癫不乱。意琦行问他为什么。戚太祖说他是负心人。
意琦行最恨负心人，便仗剑南下。南下过玉阳江时，他只要登上津渡，便是淫雨霏霏，连天不开。意琦行疑惑，未必真有鬼神一事？此行乃是为杀负心人，为何会触怒鬼神？他便夤夜登上津渡，设坛，焚香，手捧澡雪之剑，对水濑月影，致辞鬼神：“吾南下是为杀负心之人，玉阳有灵，当为吾开路！”
远远的，划来一只小舟。舟中有一白衣绮罗之人，手拨七弦桐，顿出高山流水之声。意琦行听得出神了，不由叩剑而和。一时间江声，风声，琴声，剑声，值此寒夜，形如鹤唳，戚怨哀绝。
待到舟楫近了，意琦行才发现那舟楫竟是无篙而动的，心中大动，料想是江水之灵。曲终。绮罗生搁下七弦桐，立在舟楫上，道：“剑宿近岁可安？非存心为难，实是剑宿乃澡雪之剑，不忍其明珠蒙尘！”意琦行为琴声所引，琴心剑魄一神交，心中早认定是个知己，听得他语，下意识便出声问他为何。绮罗生道：“戚太祖心性毒辣，所谋甚远，着你杀他亲弟，便是不愿自己担下这手刃手足罪名。吾夜观天象，见剑宿凶光闪烁，恐有劫难，心中不忍，特来相告。兄若不信，试随吾游历江上。”
意琦行不愿轻易违逆恩师之命，却也不忍拂了绮罗生的好意，更何况是相随神鬼出游！他便登上轻舟，随绮罗生共游玉阳。月涌大荒流。绮罗生点起盏春灯，同意琦行讲玉阳沿岸的风物人事。月色未隐之际，绮罗生忽然提起春灯，说了声到了。
江岸本多膏腴之地，此地却呈石田荒芜之景。绮罗生看着野草丛生之景，叹息一声，转头看向骤然见得尘世艰难的意琦行：“天台镇依江而生。戚太祖倚仗权势，强占民田，近江之人失却立锥之地，多投江而死。他得了田，失了人，佃户迁过来尚需要些时日，故如此。投江而死的乡民夜夜哀哭，吾闻之不忍，却无法周济岸上。”意琦行沉默不语。
船行至曙色，远远的见一小只乌篷船靠着边岸，有个紫衣少女提着个包袱，从岸上跳到船上。绮罗生却收起春灯，不教火光照见她的容颜：“她名叫恶骨，你当在戚太祖府上见过她。她本是近岸之人，后来……她过得很不好。”意琦行忽然抬起头，说要返程。绮罗生见他郑重其事，反忧心道：“吾明白兄果有此仗义之心，吾当为乡民拜谢之！但意气用事，恐生忧怖。”意琦行手持澡雪，神念坚决：“忍气吞声，何异命付庖厨，不啻魂飞汤火！”绮罗生看着他，倏而便笑了：“罢了，吾与剑宿有夙世因缘。君年少时，尝登临叫唤渊薮之巅，一剑裂石。昔日天上水，今朝玉阳江。愿为君一快江山！”说罢他点化七弦桐，递给意琦行一个桐木匣子，再三叮嘱：“君只道癫不乱的人头函封其中，以为寿礼。开启时，千万闭眼，万不可睁眼。”
那匣子沉甸甸的，抱着竟真像有个人头在其中。意琦行刚抱在手上，江上的舟楫，水仙，顿时都消失了。他低头看鞋履，只有鞋履是湿的，还留着昨夜的江风。
意琦行不敢耽误大事，急忙托鸿雁向对岸的癫不乱传书，道戚太祖要杀他，劝他暂且躲避。他又从驿站牵了匹马，马累了便在沿途的驿站换上一匹，如此费了二十匹马，不舍昼夜，终于赶在戚太祖的寿宴前返还。
中厨办丰膳，烹羊宰肥牛。宴饮之上，主称千金之寿，宾奉万年之酬，一派祥和，万万不见玉阳一带的悲戚之色。
意琦行心中大恸，又不便抬头显露恨容，只托着木匣，低头祝寿。戚太祖生性多疑，见意琦行返还的如此之快，疑窦顿生，便问意琦行癫不乱的种种。
万幸癫不乱收到信后，速速回寄了意琦行一封信，信上写着种种若非亲见则莫能知的细节。意琦行一一对答。戚太祖这才放下心来，心腹之患已除，他心中大喜，就要意琦行呈上木匣。他心道意琦行只要呈上癫不乱的人头，他便可名正言顺代弟报仇，杀了意琦行，到时候死无对证，亦无人知晓自己谋杀亲弟的丑事。
意琦行打开木匣，心中记得绮罗生的话，自然不看。只是他低头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一截白衣。他便知道是绮罗生。江水之灵，如何能远离江上！他担忧绮罗生危险，毕竟戚太祖威名深重，延请的多是五都雄。他竟忘了绮罗生是鬼神。鬼神之能，非人力所能测度。意琦行也顾不得睁眼闭眼了，拔剑而起，为知交赞剑。他睁眼，却只见绮罗生刀出生艳，矫若游龙，刹那间，只闻得牡丹花香，再一瞬，一泓碧血长溅。霎时宾客奔走相逃。所谓五都雄，不过利相交。
绮罗生拂去艳刀上的血痕。艳刀吞饮了鲜血，更殷，更艳。他回头看向握住澡雪的意琦行，深深叹息一声：“何必让剑宿记住刀光呢，你我今生终究无缘。”便消失了。
戚太祖死了，血溅三尺，头颅落地。原地只剩下一枝鹅黄牡丹。意琦行捡起牡丹，将其函封在木匣里，珍重收藏。
意琦行仗剑而去，几番江湖沉浮，终成剑宿。他曾还往玉阳，几度寻觅，再无相会。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名叫沐灵山的高僧，提及往事，却闻得素日温和仁慈，不见愠色的好友诧怪道：“从不曾听闻玉阳江水有灵！倒是玉阳江附近有一天台镇，就中供奉着天台牡丹，其色鹅黄，多神异之事。譬如有侵花至漂发者，立致奇祟。与你匣中这株倒是仿佛。”
意琦行遂寻访天台镇。不过数年，天台镇一改哀戚之容，和乐祥遂，便植牡丹。他见当地人于其外搭棚演戏四五台，其中围绕着鹅黄牡丹，萼楼穰吐，淋漓簇沓，而乡民婆娑乐神，舞蹈祝歌。意琦行打开匣子，虽期年，那匣中的鹅黄牡丹亦鲜妍如新，与周围的牡丹别无二致。周围忽然传来一阵轻笑。意琦行抬头，却不见旧知交影踪，低头时，脚下却多了枝一样的牡丹。
他这才想起，那日叫唤渊薮之顶，石隙之下，元是一株牡丹花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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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4-09-17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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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24-09-17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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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心》

刀剑戟三人各有所好。
绮罗生爱酒；一留衣好茶；而意琦行在酒和茶上反倒是取之中庸，绮罗生拎来雪脯他便饮，一留衣奉上好茶他也喝。
一留衣和绮罗生在外是太羽惊鸿和白衣沽酒，在渊薮上则是爱故意拌嘴吵闹的师兄弟，吵的内容囊括天南海北，远一点的，譬如天涯海角为什么叫天涯海角，从天涯海角望去，中土繁华地也远得很啊，那才是天涯海角；近一点的，譬如绮罗生既然是武道七修的小师弟，为什么不叫白小七，而叫白小九；再近一点的，则是酒好，茶好？
其实酒和茶，两个人是都爱的，但是偏要去问。
这个问题可难。
绮罗生会酿酒。
春来冰消雪融，山瀑如涧，绮罗生便在群青之中练刀。他练刀时从不用艳刀，而是折柳为刀。一枝柳在刀客的手上，仍旧是青，仍旧是翠，仍旧是春风里的一荡。竹喧春芳歇，青空上云也被渊薮里的青竹、绿树和碧水映的深深。山中无甲子，渊薮已经这样过了多少年这样的春了？万事万物仿佛都凝滞在一瞬，但若再望去，那悬泉瀑布的苍崖之上满是凌厉的长痕。仔细看，是柳枝，是柳叶——是刀。
绮罗生常年在山瀑下练刀，于是山瀑左侧的崖壁上被生生凿出了一处七八寻长的洞穴。洞穴匿于山瀑近旁，又背阴，绮罗生便把那处洞穴作了酒窖。有时他练刀，激起水花，柳枝一扬，便将沾了刀意的激水荡进酒窖里专门存储的石缸，等攒够了一缸，多半就是深秋了，就能摘桂子，重菊和松果，封进去，酿酒。
一留衣喝过绮罗生的酒的。
他刚揭开窖泥，便被封在里头封闷了的刀气便冲霄而起，眼看酒泉成了趵突泉，他斜斜乜了绮罗生一眼，绮罗生倒摇着雪璞扇子，笑吟吟的，一个字也不说。怪狐狸！他饮下去，那酒入口倒清，紧接着却像是有无数柄刀剑在肺腑中滚杀，刀是艳刀，剑是冷剑——一留衣捂着肚子，正要痛骂绮罗生，气舒一瞬，却是刀扬，剑落，月静春山一场空，原来是桂花香。
一留衣道：“什么时候你还借了剑宿的澡雪剑酿你的酒了，作弊。”绮罗生笑道：“我能在这里练刀，他就不能在这里练剑啦？”
一留衣想也知道，定是绮罗生把意琦行拖到这里来练剑，剑上落了水滴时，便用杨柳枝斜斜一挑，挑进他的酒窟的。
这酒被绮罗生叫做十年心。
一留衣不服，他定要胜过绮罗生。
他便托北归的鸿雁衔来北国的寒土，在渊薮深处一片云雾缭绕之境培茶。几年过去了，茶叶好了，一留衣这茶农反而忘了当初是为的什么才种茶。绮罗生但笑不语，才不提醒他那场意气之争。他不但不提醒，还要采了一留衣的茶去窨制牡丹花茶。
意琦行自然是不会忘记绮罗生左手拎着坛酒，右手捧着盏茶去问他酒好，茶好的事情的。那会他恰好和一留衣试炼身法。两个人都没拿澡雪和太羽戟，单挥臂以替，衣袂翻飞之间，却是剑光戟影。一留衣远远的见绮罗生来了，便叫他也来。却见绮罗生摇摇头，微微一笑，如摘叶飞花般从袖间飞出一盏茶：“剑宿，接住！”意琦行下意识接过，茶面竟平稳如镜，不起波澜。他微微颔首：“吾友又进益了。”低头却见到是牡丹花茶。那花茶香远益清，一留衣在风中闻见，顿觉毛骨一清：“好茶！剑宿，快尝尝！——等等，怎么感觉好熟悉，什么人，你掐了我今年的嫩尖是吧！”
两人围聚在意琦行身侧。
渊薮之上便是绝顶，云雾缭绕，时而吹来一二风雪，落进那一盏牡丹花茶中。意琦行看向绮罗生，绮罗生好整以暇，笑吟吟的，他又看向一留衣，一留衣则殷殷满怀，闻之如醉，简直恨不得替他饮下这盅茶。意琦行性喜俭朴，在他眼里，茶是茶，牡丹是牡丹，如何能混淆！可他又不忍心拂了两位殷殷期盼的好友的意，只想，自己不如先喝酒，喝酒喝醉了，再饮牡丹花茶……于是一留衣和绮罗生二人便得见素日里正襟危坐，道骨仙风的绝代剑宿只饮了一口，便振袖剑出鞘。出剑一霎，万顷同缟，千岩俱白。他竟凌空舞了红炉点雪！但雪有，红炉问谁呢？于是风雪纷纷做了红炉中雪。他仰着头，醉斜斜地回望两个呆坐在山岩上的好友，舒出一口桂花香气，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一留衣戳了戳绮罗生：“……把茶给我饮吧，别浪费了今年的云雾。”
绮罗生怔愣了半瞬，赶忙去扶醉态醺然的意琦行，又替他还剑入鞘。意琦行俨然醉昏过去了。绮罗生从此将十年心封在山瀑酒窖里。
酒好？茶好？算了！
意琦行只记得前面的事情，后面的竟半点不记得，他还道是牡丹花茶太过清逸，才发生了种种事情，是以他坚决不肯饮牡丹花茶。
后来绮罗生在月之画舫上邀意琦行饮牡丹花茶，意琦行微微皱眉便推开，他不想旧事重演。绮罗生倒不知道他何以如此抗拒牡丹花茶，只道他这位好友向来分明的，不爱花茶也正常。
又种种缘故之下，一留衣身死，绮罗生隐居时间城，江湖之上，武道七修仅剩意琦行一人。
意琦行曾因故回过一次叫唤渊薮。
叫唤渊薮因外七修之故，也曾变得荒凉惨寂。兄弟阋墙，同门相杀……意琦行看着重又变还层峦叠翠的渊薮，百多年过去，人记得，山倒不记得了。他还记得登天道怎么走最快，可他只慢慢在山道上走，瞧着苍崖上每一寸不似天然的痕迹，有的覆满了青苔，有的还深刻，但有的已经浑滑无比。他自然知道深刻的是绮罗生的刀锋，艳刀之下，江山尚为之一快；浑滑的当是太羽戟留下的，一留衣偏爱练收放持中之道。他路过一处湖泊，其旁断壁耸立，第一眼竟陌生的很，仔细一看，那原来是绮罗生时常练刀的山瀑。
断壁之上，有个山洞。
意琦行倒不知道那里什么时候有过一个山洞。
他倒不爱冶游，不过一留衣和绮罗生实在投契，两个分开来都还算稳重的人，凑到一起便爱玩爱闹，没少嘴里叫着他大师兄，然后拉着他在渊薮逛。这有处寒潭，夏天家适宜冰镇西瓜；那有树参天巨柏，冬天雪落枝头，底下倒空无一物了。真不知道他们平日是怎么做修炼的功课的。他就像是被两个旧友的影牵扯进了那处山洞。
山洞外的崖壁上处处是刀痕，里头则是处酒窖，摆着好些酒坛。意琦行猜着这里当是绮罗生藏酒的地方，心神微动，觉得熟悉，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揭开其中一坛，饮了一口，那曾经奔涌酷烈，直刺的他一剑荡平渊薮顶端风雪的酒，过了这许多年，刀剑之意仍在肺腑中冲干云霄，只是舒出来的，是桂香，更是江湖夜雨。
意琦行不知道这酒叫什么，只望了眼苍苍崖壁，又去了趟一留衣宿昔种茶的地方。茶园无人侍弄，早蔓草丛生。他想，可惜了今年的云雾。
又后来，绮罗生因故出时间城。
意琦行和绮罗生故人重逢。江上清风，月之画舫。绮罗生早准备好了雪脯对饮。今年得的牡丹实在很好，他窨制了好些牡丹花茶。
意琦行来时，他正在品茗。意琦行坐下后，竟兀自拿了杯牡丹花茶，慢慢品味：“好茶。”绮罗生愣了半愣，雪璞一摇，笑道：“什么时候伟哉剑宿也学会骗人了？你从不爱饮牡丹花茶的。”意琦行道：“如今饮来，也颇有滋味。”
绮罗生望了眼争赶往南的天际飞鸿，觉得今年的牡丹花开的也没那样好。大雁南去，是江上起了秋风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吹过玉阳的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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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7 【绮意】志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