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29 【墨邃/樂邃/墨傾池/邃無端/樂尋遠】白雪紅塵 1~86,141F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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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ysong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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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

60樓發表於: 2021-10-12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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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站第二十三章
***

【墨邃/樂邃】白雪紅塵（五十）

三角文，潔癖慎入

本章墨邃

聖司影帝技能點滿

應無騫施施然邁進門檻，看著坐在書案前的墨傾池，臉上一副「我早知如此」的瞭然，墨傾池對他的神情視若不見，只淡淡地說：「你賭贏了。」

忘瀟然父子與意軒邈的藏身之地，換來了應無騫之姐的身份下落。交易順利，他只另加了一個條件——不許動遠滄溟。

然而，他沒料到應無騫竟全然不顧他的警告，在忘瀟然意軒邈脫身後，對斷後的遠滄溟痛下殺手。

應無騫所求所為，他從不認同，亦從未有過要與之長久合作的打算。他本意是想在拿到借靈蓄奴的完整手記後，便與之分道揚鑣，一拍兩散，從此各行各道，再無瓜葛。可如今，滄溟一命，總歸是要他償還的。

可是，應無騫該償命，那他呢？墨傾池站在遠滄溟墓前，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心想，自己是該受報應的。

「聖司將我等藏身之處洩露給應無騫，致使我重傷之下遭遇偷襲，遠滄溟為護大哥與我離開，一人斷後，被應無騫所殺。此外，應無騫顛倒黑白，算計同道，屠戮易教，殘害佛門，種種罪行，聖司作為同謀，恐怕也是脫不了干係的吧。聖司，可有話說？」

墨傾池沉然靜默，臉上一絲波瀾也無，身旁的邃無端卻越聽越是心驚，他不自覺地拉緊墨傾池的衣袖，頻頻轉頭，視線在歎希奇和墨傾池之間來回游移，面色焦急，只想聽墨傾池快說一句辯解的話。然而墨傾池卻始終一言不發，他只得對歎希奇說道：「此間恐有誤會，聖司不是這樣的人。」

歎希奇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似笑非笑地說道：「若他是呢，你待如何？」

邃無端一愕，未及答話，便聽夏承凜說道：「空口無憑，聖司德行高遠，志節清傲，儒門上下皆知，怎知你方才所言不是憑空捏造，攀誣構陷。」

歎希奇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墨傾池，道：「要證據？我自然是有，否則也不來登堂入室了，只不過，聖司真要我將證據公示在眾人眼前麼？」言畢視線又似有若無地在邃無端身上轉了一圈。

墨傾池與之沉默對視半晌，忽而朗笑出聲，道：「我還真不信你有什麼證據，不過，我認。當年種種，是我對不住滄溟與你，合該給你一個交代。」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雲忘歸一臉驚駭，湊近了他，低聲問道：「誒，你說真的，那些事你當真做過？」玉離經仍舊面無表情，不言不語，夏承凜臉上先是愕然隨即驚怒，最後化作一聲嘆惋：「唉，聖司你……好生糊塗啊……」

邃無端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凝立不動，怔怔地看著身邊的人，腦中一片茫然。原本最是熟悉的眉眼，此刻瞧來卻是莫名的陌生，兩人從主僕到愛侶，墨傾池在他眼裡，從來都是傲岸高潔，純仁親善，怎麼會……耳邊響起不知是誰的發問「你永遠都將人想的這麼好麼？」

真的是他將人想得太好了嗎？可是聖司怎麼會……歎希奇的陳述一字一句從腦海中閃過，他募地抓住其中關鍵——借靈蓄奴，腦中轟然一響，是了，聖司做這些是為了借靈蓄奴，是為了救他！

此時，墨傾池再度開口，道：「不過我只因彼時認同應無騫尊儒之道，方才與之合謀，所作所為，與借靈蓄奴無甚關係。」

歎希奇聞言微怔，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大殿眾人也是暗自納罕，他不辯解，卻強調這等無關痛癢之事是有何意圖？

歎希奇眼珠一轉，隨後會心一笑，掃了邃無端一眼，意味深長地說：「聖司倒是想得周到。」

墨傾池輕嘆一聲，欲離席上前，方才察覺邃無端正緊攥著他的衣袖不松手，看著他的目光裡滿是淒然惶惑。墨傾池笑了笑，動作輕柔卻不容反抗地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抬起手，將要觸碰他的臉頰時又頓住，轉而去摸了摸他的頭髮，輕聲道：「這些事，本來十年前就該讓你知道的，只因那時我覺得，你若知道了，看清我是個怎樣的人，便不會再願意留在我身邊。這十年，本就是我偷來的，能偷來十年，於我已是意外之喜。只不過，還你是還不了了，但你日後，做什麼也都不必再顧及我，無端，別恨我。」

言畢離開座位走到大殿中央，與歎希奇對面而立，問道：「你想怎樣報仇呢？」

夏承凜在歎希奇開口前搶先說道：「且慢，若此事屬實，那聖司可是犯了大錯，儒門自有門規處置，倒不應由封劍主定奪。」

歎希奇哼了一聲，道：「你們儒門怎麼處置是你們的事，我報仇是我的事，凡事講個先來後到，等我報完了仇，隨你們怎麼處置，」又對墨傾池說道：「你我傾力一戰，此戰過後，無論生死，恩怨皆銷。」

墨傾池笑道：「這樣聽來，倒是便宜我了。」

歎希奇撇了撇嘴，「也不必覺得僥幸，我十年來參悟劍理，這一關你沒那麼容易過，再者說來……」說著目光在大殿上環顧一周，續道：「我這只是第一關，就算你過了，後面的也夠你受的。」

墨傾池笑意不減，「此時此刻還勞你為我費心著想，著實有愧。」

歎希奇眉毛一挑，「真不愧是聖司，眼下還說得出這樣的話。」語罷提起長劍，作勢欲攻，然而還未發招，卻見一人忽然擋在了兩人之間。

邃無端拱手向歎希奇施了一禮，道：「聖司所為，皆是為我，我當日身中借靈蓄奴，聖司為救我，方才有諸多不義之舉。我既是獲益之人，那其中罪孽，也當由我承擔，這一戰，便由我向閣下討教吧。」

墨傾池皺眉道：「無端，退到一邊，我不是說過了，一切皆是我遵從本心而為，與你無關。」

邃無端扭頭看他，咬著嘴唇，泫然欲泣，「聖司騙人，我知道，你是故意那樣說給我聽的，可是，我才沒那麼好騙。」

墨傾池微感頭疼，加重語氣道：「不許胡鬧，快退下。」

邃無端分毫不讓，「我沒有胡鬧，我是認真的，如果不是因為我，聖司不會做那些事，所以歸根結底，錯還是在我，仇怨也好，懲罰也罷，都該我來受的。」

墨傾池撫額，深知他對認準了的事情一向固執非常，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兩人關係在儒門是公開的秘密，眾人出於對風花雪月之事本能的好奇與關注，不由得開始四下裡竊竊私語，間或一兩聲壓抑的低笑。本該是劍拔弩張，一劍斷恩仇的決絕場面，此刻卻憑空變得詭異曖昧。饒是墨傾池見慣大風大浪，淡定異常，也不禁生出幾分尷尬。

而另一側的歎希奇卻好整以暇地用手指擦拭劍身，輕飄飄地說道：「我只是要討個說法，向誰討都行，聖司不妨先自己安排清楚，再來與我分論，沒關係，我不急的。」嘴角微揚，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值此僵持之際，殿外傳來侍從一聲高呼：「雲海仙門，人覺非常君到！」

墨傾池緩步走在山徑上，心下幾番思量。應無騫這一次並沒直接交出殘卷，而是只給了他倚晴江山樓這個地址，和洛神紅塵雪這個名號。他自然心生疑竇，應無騫卻只笑著說：「以下落換下落，很公平不是麼？」

「這倚晴江山樓我不曾聽聞，怎知是真是假，洛神紅塵雪又是否真有其人，即便都是真的，她又真的是令姐，真的有其餘心法嗎？」

「哈，你給我的下落，我不是一樣難辨真偽，大家彼此彼此。你放心，待我了結玄脈，自然會同你一起將家姐手上的心法討來，眼下，無非是先表示下誠意，你如不信，可自行探查。」

一份家傳殘卷，卻分別傳給姐弟二人。應無騫早有心修煉禁術，卻為何至今仍未拿到其姐手中殘卷？想來緣由不外乎三種，其一是紅塵雪想獨佔心法，自行修習，而不願與弟弟分享；其二是紅塵雪視此術為禍害，並不想應無騫修煉，故此不肯交出；其三麼，便是姐弟二人早已聯手，一明一暗，應無騫此前言行，皆是在自己面前作戲。若是前兩種，那麼已可斷定，姐弟二人不睦，且此女武功心智皆在應無騫之上，故此應無騫才無法以武力或計謀從其手中奪得殘卷，反倒需要與自己一同行事。洛神紅塵雪，江湖上從未聞名，要麼就是為與應無騫合謀，有心躲在暗處，要麼便是此人乃真正隱逸之輩。這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呢？

墨傾池沉吟之間，已至倚晴江山樓，只見四周蒼山環抱一座幽麗庭院，方至門口，便有兩名俊俏丫鬟迎了出來，看見他，臉色十分不善，張口便要考教。文章經緯，自是難不倒墨傾池，遞上拜帖，隨兩人步入庭院。

沿著長廊一路走過，蜿蜒曲折，兩旁花樹連綿，山石峻峭嶙峋，與周圍奇芳名卉素豔相映，剛柔交襯，湖面澄明如鏡，盞盞水晶蓮燈漂浮其上。行不多時，一座樓閣立於眼前，雅緻絕俗，在群芳環簇下，自有威勢。

墨傾池跟隨侍女直接上到三樓琴閣，帷幔低垂，爐煙裊裊，一名女子正端坐撫琴，望見他來，舉步相迎。翡翠高冠，步搖輕晃，一席湖碧華服，披帛迤邐曳地，襟帶交錯飄舞，氣度高華，姿容無儔，仙子一般遺世獨立，曼麗殊絕。仔細觀之，容貌與應無騫確有五分相似，一看便知有親緣，只是與應無騫的眉目風流卻又凜然冷傲不同，此女望之優雅從容，自帶溫婉出塵之態。

二人寒暄落座，茶過半盞，紅塵雪問道：「久仰聖司大名，不知今日到訪，有何貴幹？」

墨傾池目露微芒，定定打量了一番眼前女子的神色，頓了頓，道：「來意有兩層，一是遣我來此之人的用意，另一層是我自己的用意。」

紅塵雪嫣然一笑，「聽來甚是有趣，願聞其詳。」

「遣我來此之人，乃儒門掌教應無騫，他讓我來向姑娘討一樣東西。」

紅塵雪聞言全身一顫，臉色白了幾分，眸光閃動，雙手不自覺扣緊扶手。墨傾池雙眼一瞬不移，將她臉上所有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少頃，紅塵雪恢復如常，道：「他已是儒門掌教了麼。」

「不錯，他如今一心弘揚儒風，壯大本門，已頗見成效。」

紅塵雪頷首道：「那很好，家父在天有靈，當可寬慰。不過，今日恐怕聖司是要徒手而歸了，你回去告訴他，秘術殘卷，我是不會給他的。」

墨傾池挑眉道：「姑娘聰慧，著實超出我之預料，我只說討一樣東西，姑娘便知我欲討何物了？」

紅塵雪幽幽地說：「他與我形同陌路數十載，我這裡，能讓他念念不忘的，也只有這一件東西了。不過此物實乃禍害，勞聖司轉告他，我秉承父親遺命，不敢或忘，只要我在一日，便不容他打這個主意。」

墨傾池朗笑一聲，忽地起身，鄭重其事地向紅塵雪施了一禮，紅塵雪一驚，連忙還禮，道：「聖司這是做什麼？」

「我果然沒看錯姑娘。既然如此，我便告訴姑娘此行的第二層來意，也是我之所求，請姑娘在應無騫面前將手中殘卷燒毀，徹底斷了他的念頭。」

紅塵雪秀眉一凝，「為何要如此？」

墨傾池正色道：「姑娘有所不知，應無騫已集齊餘下所有心法，只剩閣下手裡的這份殘捲了。」

「什麼？」紅塵雪大驚，「怎會……這談何容易，他是怎樣做到的？」

墨傾池面露愧悔之色，嘆道：「說來慚愧，我在其中亦出力甚多。」

紅塵雪定了定神，「還望聖司不吝相告。」

「我與應無騫本是同修摯友，他出任儒門掌教時，我從旁輔佐。本來諸事順遂，直到有一日，他拿出手中的心法殘卷，與我商議，要集齊借靈蓄奴心法，借此實現他尊儒之念。初時，我也甚為惶恐，只覺此事不可行，然則身為習武之人，終究難抵這等絕頂武學的誘惑，兼之應無騫屢次提及，此術創立之初，本就意在救人，既然如此，待得習成，焉知我們不能加以改善？倘若能當真實現創招者救人之初衷，不但能惠及百姓，亦足可讓儒門睥睨中原，於是，我便同意了他的提議。」

紅塵雪輕輕搖了搖頭，「若當真這麼容易，此術也不會至今仍是禁術了。」

「姑娘所言極是，是我們不自量了，然而當時，卻是無心也不願思慮那麼多了。從那之後，我們開始四處搜尋其餘心法殘卷，起先麼，倒還一切如常。可是慢慢的，應無騫行事愈發極端，枉殺無辜，陷害同道，幾乎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而我與他一同行事，集齊心法也彷彿成了心魔，受此驅使，渾渾噩噩的也做了許多錯事，待得醒悟，已是悔之晚矣。我曾數次規勸他，就此罷手，亡羊補牢，但想必姑娘亦瞭解他的秉性，我的規勸不過是徒廢口沫罷了。以他現在的想法，我不敢想像他若練成了借靈蓄奴，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屆時不單他自己會招致殺身之禍，恐怕儒門亦會成眾矢之的。故此懇請姑娘，在他面前，將心法毀掉，讓他能從此執念心魔中清醒過來。」

紅塵雪靜靜注視他良久，眼神中透著研判之意，半晌後輕啟朱唇，笑道：「你我素昧平生，初次相見，聖司便這般毫無保留地坦言相告，如斯坦誠，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墨傾池淡笑一聲，「姑娘是應無騫親姐，我想若這世上還有誰願救他，也只有姑娘了。我一路走來，所見所聞，足見姑娘志趣不俗，因此，我願賭姑娘是位隱逸君子。倘若賭錯了，那無非也就是無功而返，又或者姑娘會將我所言公諸於世。可是，就算不賭，若無他人相助，任應無騫這般沉淪下去，那這些事遲早也會流傳開來，我與他一樣難逃千夫所指，如此，我又何妨信姑娘一次。」

紅塵雪沉吟片刻，又道：「舍弟為人冷傲涼薄，不易與人親近，卻不知聖司是如何與他相交，竟這般情深義重，肯為他費心至此。」

「哈，姑娘面前我無需隱瞞，應無騫固然涼薄，可我也並非有情之人。倘若此事我不曾參與，那麼眼下我多半也只會袖手旁觀。只因最初是我與他兩人合作，若我能早些醒悟，及時阻止他，或許他也不會走到這一步。我既有責任，自然應當盡力彌補挽回，將他導回正途。」

紅塵雪默然，臻首半低，蛾眉輕蹙，似在辨別他話中真偽。許久後方道：「聖司今日所言，其情動人，其理服人，只不過這秘術殘卷，雖是禍患，卻也是我家傳之物，就此毀去，只恐先人怪罪，且容我斟酌些時日吧。今日天色不早，我就不多留聖司了。」

墨傾池似是還想說些什麼，頓了頓，還是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辭了，還望姑娘早日答覆。」

離開倚晴江山樓，墨傾池心中又是一番計較。他本想借那一番說辭取得紅塵雪的信任，先讓她將殘卷帶出來，再與應無騫裡應外合，伺機奪取。然而此女聰穎絕倫，戒心甚嚴，一時半刻恐怕是說不動她，可是無端……無端那裡不能再等了。必須想個法子，能盡快取信紅塵雪，又或者，即便她不信，也要逼得她不得不將殘卷交出來。

思忖之間，墨傾池目光漸趨陰寒。倘若殺了應無騫，在他靈元散盡的前一刻再渡入靈力吊住性命，作局令紅塵雪相信應無騫生死一線，只能通過借靈蓄奴渡給他靈力，將他變成靈奴來續命，刻不容緩。那麼，紅塵雪會不會為保其弟一命而交出殘卷呢？

他回憶著紅塵雪聽他提到應無騫時點滴細微表現，心中一時躊躇難定。此舉賭的是紅塵雪對弟弟的情義，倘若不成，那將再無半點機會。思慮過後，他決意還是先去尋應無騫，將此行見聞告知與他，商議對策。

卻不料甫至文載龍淵，只見遍地狼藉，應無騫新冢赫然在目。墨傾池眉間一凝，倘若應無騫身死，那此前種種籌謀只能盡皆作廢。他廣袖一拂，掀開墳塋，取出應無騫屍身，探其脈息。幸而應無騫身亡不久，功體中尚有真氣未散，但起死回生已無可能。墨傾池舒了口氣，連忙渡入靈力，護住其功體。

四下查探過後，推斷當是劍非道所為，墨傾池沉吟半晌，嘴角忽而露出笑意，看著應無騫屍身，說道：「如此，倒是免我親自動手了。滄溟之仇，就此了結，你若泉下有知，當也願見我完成你未竟之願，將借靈蓄奴心法集齊。」

墨傾池取出一截錦帛，飛信傳書紅塵雪：欲救令弟，速帶心法殘卷趕至文載龍淵。而後扶起應無騫，雙掌抵在他背心，依照手記所述，緩緩令自身靈力侵入其功體脈絡，又道：「謝你成全了。」

紅塵雪趕到時，一見眼前情景，不免大驚失色，連退數步。凝視應無騫頸上血痕，咬牙問道：「是誰？」

「劍非道。」

「那麼你又在做什麼？」

「救他。」

「用借靈蓄奴？」

「不錯。」

「你尚無全部心法，便敢在他身上施為？」

「所以才傳信你趕快送來。」

「我若不來呢？」

「那我也算盡力了。」

紅塵雪深吸一口氣，閉眼道：「墨傾池，你可曾想過，以他的心氣，豈會願意變成靈奴來保命？」

墨傾池面色不變，「左右也無他法，他若不願，待我救活他，他再自盡便是。」

紅塵雪目光倏而凌厲，直視墨傾池，「他的傷，當真是劍非道所為嗎？」

「姑娘有話盡可直言。」

「焉知不是你故意傷他性命，再做此佈局，只為讓我陷入這必須交出心法才能救他的境地！」

「我多言無用，姑娘不信，就先去找劍非道對質吧。」

紅塵雪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張臉，肌膚下隱隱可見白色靈力流絲線般若隱若現，那張臉上生氣死氣交錯浮現，便如在掙扎對抗，生死，只在一念之間了。紅塵雪心中壁壘層層瓦解，取出殘卷，遞與墨傾池。

墨傾池紋絲不動，「我已不能撤掌，勞煩姑娘唸給我聽。」

紅塵雪依他所言，將心法一字一句讀了出來。時間點滴流逝，紅塵雪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每一瞬都無比漫長，忽聽前方響動，心知已到最後關頭，連忙凝神細看，卻見應無騫周身靈力轟然爆開，將墨傾池震出一丈之遠，墨傾池臉色蒼白如紙，吐出一大口鮮血。而應無騫則生機盡消，身體輕飄飄如枯葉般倒下。

紅塵雪搶上前去，將他接住，抱在懷裡，手指顫抖著一寸寸撫過他的臉龐，面容平靜，只有雙眸中點點清露凝結。

墨傾池強撐著傷軀勉強站起，低嘆道：「功敗垂成，功敗垂成……」

紅塵雪恍若未聞，彷彿除了懷中之人，周遭一切都不復存在。墨傾池見她如此，輕嘆一聲，便欲離去，紅塵雪忽然開口道：「墨傾池，你從一開始便知他並無生機，是嗎？」

墨傾池苦笑一聲，「我說不是，姑娘肯信麼？到了如此地步，我也無法證明了，縱然能證明，又還有什麼意義。姑娘一定要這樣想，那也隨你吧，想如何追究，只管找我便是，我無二話。」

紅塵雪搖了搖頭，道：「罷了，便如你所言，這一切都沒什麼意義了，你好自為之吧。不過，若你用借靈蓄奴禍亂江湖，我必第一個取你性命。」

墨傾池欠身施禮道：「在下記住了，告辭。」

墨傾池拿到心法，當即起身回返德風古道，路上便開始研讀。其餘部分他已鑽研許久，對於破解之法，心中已有大致頭緒，如今得到這最後一份殘卷，終於印證了他之前推斷，可他卻提不起半分喜悅。

如他所想，借靈蓄奴本身無法可解，一旦被種靈，窮盡一生，都只能作為靈主之奴，除死永無解脫。然而邃無端情況卻略有不同，因他在被種靈之前已經修成功體靈元，故而靈主只能侵佔其功體，而並非以自身靈力塑成功體。

手記中並無解法，但墨傾池日夜參研，自行從中推導出兩種可行之道。其一是徹底散盡邃無端功體，令其回歸凡人之軀，且此生再無可能修成功體，便如常人一般生老病死。其二是用自己的靈力侵入邃無端功體，拔除前主之靈，讓自己成為他的靈主。無論哪種，第一步都要先毀其靈元，這也是最凶險的一步，稍有不慎，邃無端將性命不存，再不必論及其它。

若讓無端自己選，他會選哪種呢？

「以他的心氣，豈會願意變成靈奴來保命？」

紅塵雪所言字字猶在耳畔，無端，無端……無端會願意嗎？無端大概會更願意做回凡人吧，可若當真如此，肉體凡胎，不過數十載的壽數，自己能眼睜睜看著他蒼老死去嗎？若只能留他幾十年時間……墨傾池胸口一窒，不願再深想。罷了，尚不到抉擇之時，毀靈元這一步就是千難萬險，若無萬全準備，也不能貿然施為。

正在他躊躇之時，接到了玉離經傳書：無端與聖劍一同失蹤，速回。

墨傾池離開之時，將邃無端託付與玉離經和雲忘歸。兩人心知茲事體大，為防不測，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看顧著邃無端。這一日，雲忘歸受疏道譴派遣外出行事，只剩玉離經一人，他自然更是打點起十二萬分的小心。

晚間，他與邃無端正在房內閒談，忽然來一蒙面人偷襲。邃無端功體被封，不敢貿然出手，玉離經獨自應敵，與之從屋內纏鬥至中庭。邃無端站在窗邊，正焦急觀戰，卻見疏道譴走了進來。

「主事？您來做什麼？」

「哦，沒什麼，擔心你出事，過來看看，怎麼不去幫玉副主事啊？」

「聖司封住了我的功體，我動不了靈力，恐怕幫不上什麼忙，反倒成了累贅，主事怎麼不去幫副主事？」

疏道譴一愕，咳了兩聲道：「咳，他一人應當應付得來，你這裡更要緊些。說來也是，封你功體不過權宜之計，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你這般，連自保都做不到，如何能行，聖司行事，也欠考慮了些，來，我先幫你將功體解開吧。」

邃無端搖了搖頭，「不行，聖司說我現在不能解開功體。」

疏道譴微露怒容，皺眉道：「有什麼不能的，倘若眼下再來一人偷襲，你能應付嗎，豈不是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你這孩子怎麼這樣不知變通，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便是聖司在此，也一樣會為你解開功體。」

「可是聖司說……」

疏道譴怒喝著打斷他：「聖司聖司聖司，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主事，便是墨傾池本人也要敬我三分，你如今不過是小小一名儒門弟子，竟也敢公然違命了！」

邃無端見他如此，一時不敢再違拗，猶豫著說道：「那，那好吧。」

玉離經與蒙面人打鬥中，忽地心生異樣，彷彿體內血脈最深處受到某種力量牽引，令他一時間心神不屬，行動滯澀。蒙面人似乎也訝異於他的反應，頓了片刻，又立即再度攻上。受此影響，玉離經戰得頗為吃力，所幸蒙面人似乎意不在傷他，打鬥良久後，就抽身而退。

玉離經額上盡是汗珠，扶著一旁的廊柱，大口喘著氣，此刻才能平心靜氣下來細思方才之事，他回顧一番，只覺處處透著詭異，忽而腦中電芒閃過：糟了，無端！

就在此時，遠處響起儒門弟子此起彼伏的高呼：「邃無端盜取聖劍，打傷同門逃跑了！」

月夜深林，邃無端面無表情，臉色僵硬，如同假人一般，雙手捧著一把古劍，舉過頭頂，緩緩單膝跪下。站在他面前的黑衣蒙面人目光十分滿意，正要伸手接過，卻聽一聲高亢鹿鳴遽然撕裂一片沉寂，邃無端全身一震，眸色瞬間清明，看著眼前情景，怔愣片刻，立即提劍後躍，凝神戒備，厲聲喝問：「你是何人，意欲何為？」

說話間靈歡已跑到他身邊，看著黑衣人，也是十足的敵意，邃無端心下稍安，低聲道：「好靈歡，多謝你了。」

黑衣人眼裡閃過驚訝讚許之色，「你修為不高，念力卻著實不俗，不錯，這樣才有趣。」

邃無端自功體解封，雖然一路渾渾噩噩，但對發生之事還有大概的記憶，細思之間，已明白是眼前之人施邪術控制自己奪來聖劍，一時怒不可遏，提劍攻上，「邪佞休要猖狂！」

黑衣人武功高出他甚多，見招拆招，遊刃有餘，可是卻彷彿切磋指點一般，既不傷他，也不捉他，就和他這麼無休止地打鬥下去。邃無端自然發現不對，蹙眉問道：「你究竟要幹什麼？」

黑衣人哼笑一聲，「你倒是越來越讓我驚喜了，竟然能撐這麼久。」說罷指尖光芒微閃，邃無端只覺體內靈力一瞬間空了，隨即體內數處穴道同時頓感一陣奇痛麻癢，好像生出了無數個渦旋要將他撕碎捲入，痛苦至極，言語難形容萬一。

邃無端慘叫一聲，蜷縮著倒在地上，黑衣人等了片刻，俯下身來，一手抵住他背心，緩緩渡入靈力。邃無端苦痛頓解，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難言的滿足舒暢，他伏在一塊山石上，虛弱地喘著氣，尚未從方才的折磨裡完全恢復過來。

黑衣人在他面前半蹲下來，道：「如何，方才的滋味不好受吧，在借靈蓄奴裡，這叫做靈刑。即靈奴靈力枯竭之時所受之刑，而即便你的靈力沒用盡，我動動手指，也能抽乾。緩解靈刑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需靈主渡入靈力，小子，如今我是靈主，你是靈奴，若不想再受這份苦，就得學著聽話些，明白了麼。」

邃無端睜大了雙眼，怔怔地看著前方，像是呆住了。而後猝然拾起聖劍，以閃電之勢奇襲黑衣人，黑衣人抽身遠退，饒是身法奇快，衣擺上仍被劃破了長長一道口子，只差寸許便傷及皮肉。

邃無端不容他喘息，快招連攻。黑衣人不怒反喜，一邊躲閃化解他的招數，一邊含笑道：「好倔的性子，看來要讓你乖乖聽話，還得多廢些功夫。」

打鬥半晌，黑衣人再度抽走邃無端靈力，邃無端又一次陷入靈刑之苦，待得過了一刻鐘，黑衣人又為他渡入靈力。如此往復數次，邃無端終於相信他所言，靠著一棵樹幹癱坐下來，身心如墜冰窟，此生從未這般絕望過，面容上不見悲慼，只有淚珠一顆接一顆，斷了線一樣接連滾落下來。

黑衣人居高臨下打量著他，又道：「肯學乖了麼。不妨再告訴你一條，借靈蓄奴控制的是你的功體，自己修成的功體可受自己元神控制，可如今你的功體由我控制，只要我渡入的靈力夠強，便可以此侵蝕你的神識，讓你成為行屍走肉一般的傀儡。你可有覺得偷盜聖劍之時，腦中空茫一片，不知身在何處，所為何事？那便是這個緣故。不過，我倒不想這麼對你，你這樣的天資悟性，訓成傀儡，於武學上再無進境，未免暴殄天物了。只要你肯聽話，你我二人主奴一心，我就能讓你成為曠古絕今第一靈奴。」

夜風帶起陣陣林濤，枝葉颯颯作響，漫山遍野的天然木靈就這樣在天地間悄然流動。邃無端心頭浮現一絲澄明，抬眼看著黑衣人，淚光瑩然的雙眸裡盡是堅韌，一字一字地說道：「你休想！」聖劍周身被團團綠芒縈繞，源源不絕地匯聚起周圍自然木靈，凌空一斬，迫人靈力直逼黑衣人。黑衣人一驚，連忙後退，仍受其衝擊，氣息一亂，胸口隱隱作痛。

這片山林本為邃無端修習功體所在，漫山木靈便是他原本的靈力來源，他雖已無法操縱自身靈力，危急之間卻福至心靈，借助聖劍之危，強行以真氣催動功體，操縱山間木靈。此法對他自身消耗亦極大，一擊得手後，他幾乎站立不住，翻身躍到靈歡背上，「靈歡，快跑，越快越好。」

靈歡本就是靈獸，此時拼盡全力撒腿狂奔，疾若閃電。騎在鹿背上，回頭望去，卻見黑衣人逐漸縮成一點，竟未追來，邃無端心下納罕，卻也來不及多想，就這樣被靈歡馱著，向德風古道疾馳而去。

未至儒門群殿，就見一行弟子搜尋著走來，為首一人正是賦思韻，邃無端強撐著揮手高呼道：「這裡，我在這裡！」

那一行弟子聞言立刻趕來，將他圍住，邃無端喘息著說：「快、快帶我回去，有人……要奪聖劍。」

賦思韻卻並無動作，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一道藍色煙火從她手中衝天而上，其餘弟子緩步逼近邃無端。

「賦師姐？」邃無端心下不解，迷濛中卻忽然想起，他從未見過那藍色的信號，那不是儒門的信號！一驚之下，心有所動，回頭一看，遠處一道黑影鬼魅般飄蕩而來。

邃無端霎時清明，驚怒交迸，「你們竟敢……」

賦思韻見被他識破，也不再多說，帶著眾人攻上。眼見深陷重圍，黑衣人又越來越近，邃無端無奈之下故法重施，強提真元，聖劍裹挾著漫山木靈橫掃而過，一眾弟子紛紛跌出。邃無端倒在鹿背上，喉間湧出一股腥甜，幾乎要暈過去，半昏半醒間，只還記得不停叮囑靈歡：「快，快些，再快些……」

月墜星沉，西風漸寒。邃無端不知自己已經走了多久，只覺周圍冷風逐漸刺骨，身子輕飄飄地像是已不屬於自己了。他幾番鏖戰，真元已竭，殘存的一點靈力似乎轉眼就要消散，靈刑之痛已隱隱發作過幾次，每當他覺得苦痛難抑時，就提劍在手臂或小腿上劃上一道，似乎便能分散那被靈刑折磨的滋味。

他手中始終握著一個褐色犀牛角，緊緊貼在胸口，口中一直喃喃地念著「聖司，聖司」，那是聖司送給他的，聖司曾說，遇到危險時運功催動，他就會知道，就會趕來救他，可他現在，已經運不出一點真氣了。

靈歡也已力疲，速度逐漸慢了。邃無端直不起身，就伏在牠脖頸上，輕輕撫摸牠的毛皮，顫聲道：「對不起，難為你了……」

又走了許久，他終於再也支撐不住，闔上雙眼，從鹿背上跌落下來。然而卻未摔到地上，而是落入一個懷抱中，溫暖熟悉的氣息縈繞住周身，邃無端極力睜開眼睛，看清眼前面容，兩行清淚無聲流下，「聖司，我是在夢裡嗎……」

墨傾池一隻手掌貼住他一側臉頰，「抱歉，我來遲了。」

話音未落，耳畔響起一個陰惻的聲音：「不遲，正好趕上大戲開場呢。」

墨傾池一凜，瞬時將邃無端護在身後，起招應敵。黑衣人並不想與他纏鬥，每每一擊即退，墨傾池自不中計，只凝神護著邃無端，半步不追。

黑衣人冷笑一聲，身形左右一晃，竟一分為二，一者仍纏住墨傾池，另一者則繞到背面，掌心真氣沛然，襲向邃無端。待得墨傾池發現時，為時已晚，眼睜睜看著邃無端生受一掌，目眥欲裂。

然而邃無端卻並未受傷，反而是黑衣人的靈力渡入了他體內，令他恢復了精神。黑衣人又合二為一，飄然退至數尺之外，看著邃無端，眼眸裡精芒閃動，「邃無端，殺了墨傾池。」

邃無端雙手握緊劍柄，全身顫抖不止，嘴唇已被咬出血來，雙眉緊蹙，竭力抗爭著功體反侵。黑衣人悠然道：「不妨再教教你。借靈蓄奴中還有一術，名為搜靈，靈主能取得靈奴的靈力，這靈力就是個活路標，方圓數十里內，都可依此搜尋。你真以為自己能逃得了麼，上次在精靈天下，神通未成，我無法取你之靈，自然也不能搜靈，這才讓你們逃脫，以後可不會有這麼便宜的事了。」

眼見邃無端仍舊抵死抗拒，黑衣人搖了搖頭，續道：「何必做這困獸之鬥呢，你這般寧折不彎的靈奴，也並非沒有過，可是你以為這功體反制你能挨得住幾次？種靈越久，靈刑越苦，反制越盛，你的神識越會被此影響。你現在是否已經覺得抗拒不了我的命令了？哈，那些曾經像你一樣的靈奴，他們也都是這樣慢慢地對靈主越來越依賴順從，直至俯首帖耳，再無違逆之心。」

邃無端只覺自己彷彿陷入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中，再也無法掙脫，絕望恐懼紛至沓來，倏而心神一迷，眸色一暗，提劍攻向墨傾池。

邃無端功體受黑衣人催動，靈力較之以往強了數倍不止，又得聖劍這等絕世神兵之危，兼之墨傾池唯恐傷到他，處處留手，一時間竟落下風，幾遇凶險。

邃無端元神仍在苦苦抗爭，間或清醒過來，便看著墨傾池哀聲道：「聖司，不要管我了，你快走吧。」

墨傾池不發一語，沉然應對，目光裡仍是他最熟悉的溫柔。

「我求你了，你快走吧……」

黑衣人站在不遠處，自得地看著這一幕，自言自語般地低聲笑道：「邃無端，殺了墨傾池，你還能如何回頭呢？」

邃無端動作忽然一頓，淚眼淒迷，輕聲道：「聖司，對不起……」

墨傾池一怔，隨即某個念頭從心頭閃過，忙驚呼著上前阻止，「無端，不可！」

然邃無端已雙手握劍，直指青天，天可明鑑聖芒暴漲，上衝雲霄，宛如一朵難以想像的巨大煙花轟然爆開，映透四野蒼茫，震徹群谷回響。

天可明鑑，是劍名，亦是招式名。當年為鑄此劍，三名三教高手捨身躍入鑄劍爐，此後，倘若用劍者祭出自己靈元，與聖劍合二為一，便可施展天可明鑑這一招。

三教英魂，靈元殉劍，聖道伏魔，天可明鑑。

黑衣人縱然武功出神入化，卻也難抵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招，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身子飛出數丈。雖然及時運功護體，性命無虞，但經脈臟腑俱受重創。抬眼望去，天可明鑑跌落一旁，已光彩盡失，恢復古舊顏色。再看另一端，邃無端正躺在墨傾池懷裡，那柄聖劍似乎已無人在意。他估計了一下自己的傷勢，知短時間內已無力再戰，趁二人不備，拾起聖劍，就此逃離。

墨傾池抱著邃無端，臉上一片沉寂，只是眸中神色瞬息萬變，陷入極度矛盾中。此刻，他心中亦是天人交戰，無端靈元盡毀，殞命只在瞬息之間，再不容他猶豫了。

將他變回凡人，還是，變成他的靈奴。

邃無端只道他傷心自己將死，嘴角努力揚起，笑著說道：「聖司，不要……為我，難過。我……我就是死，也不要……做受人，操控，不得自由的……奴隸。我如今……解脫，聖司該為我……高興才是……」說到此處再難維繼，咳了幾聲，眼中顯出幾分光彩來，又道：「其實……我、我真的……很喜歡……聖司，從前……都、都不好意思說的，現在……終於能說了……」

墨傾池閉上雙眼，收緊雙臂。直到生死交關的這一刻，他才終於知道，要眼睜睜看著邃無端死去，是件怎樣難以忍受的事。

「我就是死，也不要做受人操控不得自由的奴隸。」

邃無端剛剛說過的話，在他腦中反覆回響。

無端，抱歉，可我只想你活著。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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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樓發表於: 2021-11-01 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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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站第二十四章
***

【墨邃/樂邃】白雪紅塵（五十一）

三角文，潔癖慎入

本章墨邃

墨傾池端著托盤步入石室時，邃無端已經醒了，斜著身子跪坐在石床上，靠著石壁，長髮未挽，就那樣披散著垂下來，髮絲掩映著酡紅未褪的雙頰，察覺到他進來，抬起水色瀲灩的眼眸掃了他一眼，便別過頭去，輕輕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只著中衣，領口鬆散著，露出胸前一小片肌膚，依稀可見昨晚留下的痕跡。

墨傾池喉間微動，將托盤放在石台上，在將他衣服穿好還是一把扯下之間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走過去，替他整理好領口。

邃無端握住他的手腕，「你去哪裡了？」

墨傾池指了指桌上，「去準備早飯。」

邃無端眉頭輕蹙，「這幾日都是這樣，我一睜眼，就不見你了。」

墨傾池輕笑道：「你這個時辰才起，我若等你醒來再去，你豈不是要餓肚子了。」

邃無端垂下眼瞼，懨懨地道：「好吧。」

邃無端本就依賴他，這次死裡逃生之後，這種依賴尤甚，較之以往，黏人了數倍不止。如今還好些，在他靈元剛剛修補完成的時候，早上醒來，倘若尋不到他，總會驚慌失措。

墨傾池端了碗粥遞給他，「這是桂花蜜調的，你一貫愛吃的。」

邃無端接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果然是蓮米軟糯，桂香清甜。不過他胃口不佳，只吃了小半碗，便吃不下了。

墨傾池坐在他身邊，攬著他的肩膀，輕聲哄著他說：「聽話，再吃一點，稍後要運功療傷，怕你氣力撐不住。」

「還要療傷麼？」邃無端側過頭看他，「可我覺得我已經好了呀。」

「要將餘毒清乾淨，才算功成。」

邃無端皺了皺眉，端起剩下半碗粥，撐著吃完。這些時日總是這樣，不知為何，墨傾池說的話，要他做的事，無論大小，無論他心中是否會有抵觸抗拒，總是讓他覺得難以違拗，不由自主地照他說的做。

墨傾池一下一下地虛吻著他的鬢間，「在這雲鯨腹中住了半月有餘，可是覺得憋悶了？不然我明日帶你出去轉轉？」

邃無端眼前一亮，隨即又有些黯然地搖了搖頭，「不用了，尊駕說了，現在是關鍵時刻，若非必要，最好半步都不要離開，我沒事的，」說著雙手勾住墨傾池的脖子，偏頭親了親他的臉頰，續道：「而且只要聖司陪著我，在哪裡我都不會憋悶的。」

墨傾池笑著刮了刮他的鼻子，「幾時變得這麼乖了？」

「我不是一直都很乖嗎？」說完品了品，似乎覺得哪裡不對，凝眉道：「聖司與我說話，總像在哄小孩子。」

墨傾池哈哈笑了兩聲，「你又知道我哄小孩子是什麼樣子？」

邃無端歪著頭，思忖著說道：「細心呵護，予取予求，什麼都替他想好，安排好，變著法子哄他開心？」

「那對待愛人難道不該如此麼？」

邃無端搖了搖頭，「若是愛人，當能分享秘密，分享歡喜和苦衷。」

墨傾池沒料到他會這樣說，微微睜大了眼睛，邃無端繼續說道：「聖司有事瞞著我吧。這些時日，你看著我的樣子，總像有許多話要對我說，可是卻一直什麼都沒講。還有，你每天早晨都不在，不只是去準備早飯吧，法儒尊駕有事情和你商議是不是，不能告訴我嗎？」

墨傾池微怔，隨即解釋道：「無端，我……」

邃無端輕聲打斷他，「我不是要聖司什麼都告訴我，只是不想聖司一個人擔下所有，而我，卻連聖司為我做了什麼都不知道。我想做和聖司並肩的人，不想總是被聖司護在身後。」

墨傾池靜靜看著他，良久後揚起嘴角，一手附上他的臉頰，柔聲道：「那些事沒對你說，是不想你煩心。我總想著，我能做的，就都替你做好，你只要快快活活地就好。沒想到是我疏忽了，我的無端長大了，也會有這樣細的心思了。」

視線糾纏在一處，柔情繾倦，千言難訴，於是便很自然的唇舌糾纏，冰冷石室裡漾起盎然春意。

墨傾池傾身將人壓倒在石床上，一手扣住他的後腦，一手輕車熟路地解開他的衣帶，從腰間探入，一路游曳而上，低笑道：「不如我來教你些不同之處，哄小孩子可做不了這樣的事。」

雲鯨腹中不見天日，邃無端卻也知此刻當是上午，本能地想要推拒：「不行……」

話剛出口，心頭那種異樣再度湧起，彷彿四體心神都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原本抵在墨傾池肩頭的雙手軟軟地環住其脖頸，他情不自禁地迎合著。

墨傾池卻忽然停下動作，目光復雜地看著他，似乎帶些審視的意味。

邃無端迷迷糊糊的，柔軟的目光透著迷濛詫異，「不做嗎？」

墨傾池笑著吻了下他的額頭，「先給你療傷。」

兩人相對而坐，四掌相接，墨傾池靈力順經脈湧入邃無端各處穴道，周身遊走一周後，再緩緩匯聚於靈元。邃無端依照墨傾池所說調息理氣，雙眸輕瞑，神思專注，幽幽燭火下，他的肌膚顯得格外剔透朦朧，玉像般一動不動，宛然入畫。

療傷，療傷，邃無端以為的療傷，其實只是再一次的種靈。

他只道聖司神通廣大，竟能解了借靈蓄奴，殊不知自己不過是換了一個靈主。

墨傾池悄然睜開雙眼，晦暗幽深，凝視著眼前的人。邃無端方才的那一席話，他乍聞之下，不是不心驚的。他知無端雖然單純懵懂卻一向敏銳，但還是沒料到會這麼快被他察覺，又或許是自己面對他，已越來越藏不住心裡的事了。

這幾日清晨，他的確在與法儒商議對策，但他真正不想讓邃無端知道的，是自己在邃無端本有機會徹底擺脫借靈蓄奴變回凡人的時候，自作主張替他選了另一條路，一生一世，他將再無解脫，永遠成為自己的靈奴。

那一日，邃無端靈元盡毀，墨傾池再沒時間遲疑，就近找了一處山洞，將手掌依次按在他周身穴道上，實施種靈。

真氣流轉，靈力相融，邃無端時而全身滾燙，時而眉髮結霜，墨傾池一顆心也跟著忽冷忽熱。不眠不休、不知晨昏地運功施術，除了面前的人，大千世界，和他再無關係。

如此過了整整五個晝夜，當一聲清軟的「聖司」再度從邃無端口中溢出時，墨傾池幾乎落淚。

邃無端已是打傷同門偷盜聖劍的罪人，三教正四處搜尋緝拿他。君奉天接到玉離經傳書後趕來，將二人帶回雲海仙門，安置在雲鯨腹中。雲鯨沉睡之時，會通體石化，於是其體內各處腔室凹凸便成了天然的石洞石台，略添置些器具，即可居住。此處與世隔絕，知道的人寥寥無幾，外人更是絕難想到，二人一時安危無虞。

初到時，邃無端眨著亮晶晶的眼睛環視一週，但見石壁蒼白，四周燭光一映，滿室皆紅。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脫口道：「好像洞房呀。」話音未落，便察覺其中曖昧，連忙紅著臉摀住嘴。

墨傾池立刻從善如流：「那是該做些應景的事。」

於是接下來的時日裡，這洞房可謂物盡其用，兩人未曾小別，卻日日勝似新婚。

雲鯨皮肉所化的奇厚石壁一隔，讓人不禁生出幾分悠然世外之感。在這桃源洞府中，兩人不知節制，不曉時辰，每每糾纏到邃無端精疲力盡昏睡過去，就相擁而眠，養足精神醒來後，墨傾池會再度為他運功種靈，每次種靈加深，邃無端的功體都會隨之恢復許多，氣力也變得充盈，自然而來的，便是又一場纏綿。

倒也實難責怪聖司大人定力不夠，雲鯨在九霄之上，石室又極是陰冷，邃無端功體初復，裹上十層被子也難抵入骨清寒。墨傾池無奈，或許，也並不如何無奈，只好將邃無端與自己的衣衫褪盡，將他抱在懷裡，用一席毛皮被將兩人一起裹住，如此，來為他禦寒。

終日這樣擁在一起，任聖司是怎樣自持之人，也難坐懷不亂，有些事，就十分順理成章。

後來邃無端功體好轉，只要多穿些衣服，便不覺寒冷。可這習慣卻改不掉了，每每雲雨過後，仍舊喜歡不著寸縷地依偎在他懷裡。

墨傾池一邊幫他梳理著頭髮一邊輕聲勸著：「將裡衣穿上，當心著涼。」

邃無端總會扭著身子往他懷裡靠得更緊，然後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說：「那你抱著我就好了。」

邃無端腦中渾然恍惚，只覺得除了偶爾閒聊進食外，其餘時間就都在休息、療傷、歡愛的循環往復中度過。

他生性純樸害羞，心中也覺實不該如此過火，可一對上那雙幽深如夜的眼眸，就什麼拒絕的念頭都沒了，只想毫無保留地將整個人交給他，任他索取施為。

有時墨傾池會將燭火盡數熄滅，一絲光亮也無，這時邃無端總會控制不住地想起身陷靈刑的恐怖，於是便愈發焦急地尋找他，用身體確定他的體溫和存在。他會死死地抱著墨傾池，在他背上留下指甲的劃痕，竭盡全力地貼近他，想他將自己緊擁在懷裡，就這樣融為一體。

燭火幽微時，則是一室暖紅，蔓延出無邊的曖昧糜豔。

情迷中的邃無端常常會睜開濕漉漉的雙眼，顫著聲音說：「我好喜歡聖司，真的，好喜歡。」

而後那雙直視他的眼眸裡便會有暗火燃起。

邃無端有些驚訝於自己的心理，他知道如今外面已認定他是罪人，到處都在捉拿他，他以為自己本該是會急著洗刷冤屈回到儒門揪出幕後黑手，可奇怪的是他現在絲毫不覺焦急，每日待在墨傾池身邊，內心是難言的安心和放鬆，彷彿可以一直這麼下去，外界一切，俱如雲煙。

倒是墨傾池怕他著急，曾出言詢問：「不急著回德風古道麼？」

他只乖巧地笑著說：「跟聖司在一起就好，去哪裡都行。」

君奉天起先每日都會來探望，他來時，邃無端自然都是衣衫整齊的，可衣襟腰帶處，總難免留下些匆忙整理的痕跡，再加上臉上未褪的紅暈、心虛躲閃的眼神、以及靠在石壁上的樣子實在是……慵懶無力。一切都在昭示著就在君奉天走進來的前一刻，這裡發生著什麼。

君奉天神情冷肅目光沉靜地對墨傾池說道：「無端傷體初癒，氣虛體弱，多多休息為宜。」

墨傾池雲淡風輕，面色不改：「勞尊駕掛心，晚輩自有分寸，不妨事。」

君奉天非常明顯地僵了一下，看了看墨傾池，又看了看邃無端，欲言又止。從那之後，就慢慢減少了來探視的頻率。

其實墨傾池也並非真如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麼淡定，內心深處，不是不驚顫的。他從不自詡清心寡慾，卻也一向諸事淡漠，這幾日……當真荒唐。他的自制力還從來沒有這樣潰不成軍過，細思之下，想來除了身處鯨腹這種外因，更多的，是因為種靈之後的邃無端與以往相比，著實大不相同。

往日裡，種種取悅迎合之態，墨傾池只要提一下，邃無端必然羞紅了臉緊咬著嘴唇死命搖頭，而眼下，卻沒什麼是他不肯做的。

比如邃無端會通體都泛起胭脂般的緋紅，按照他的指示，輕柔細致地從他身上一寸寸吻過。吻到他那日受黑衣人操控在他身上留下的那些傷痕時，便會停下來，有清涼的淚珠滴落，而後再一路向下，羞怯生澀又認真地服侍他。

再比如，他會讓邃無端就坐在他面前，自己擴張。少年的身軀清潤挺拔，如珠如玉，做著這樣的事也絲毫不見羞恥，反而更有種山精鬼魅般靈動天然卻致命的吸引。

從前總是不忍太欺負他，如今看他一邊羞不可抑想要躲閃，一邊情不自禁逢迎順從，純粹而主動的誘惑討好裡，帶著些可憐兮兮的委屈，就總是想將他欺負得更狠些。

墨傾池無數次在心中腹誹自己：卑劣。可行為上卻是忍不住一再過分，想看看那少年能忍耐接受的極限在哪裡。

蝕骨旖旎，天地不聞，墨傾池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要醉死在這一方石室裡。然而轉念之間，只要有瞬間想起邃無端種種情態的因由，都會讓他陡然心涼，如墜深淵。

莫名加深的依賴，不知緣起的順從，這些邃無端想不通的東西，墨傾池卻並非毫無頭緒。種靈之初，靈奴常常會有反抗之心，但靈刑折磨可謂是讓人生不如死，而靈主渡靈緩解之後，又會通體舒暢，如在雲端。一瞬天堂，一瞬地獄，如此反覆多次，任是如何堅韌鋒利的性子，也會被磨平了，再佐以功體反制心神，靈奴最終會發自內心全心全意地服從於靈主，也會生出些恨不得形影不離的依賴。

可他從未對無端做過這些，無端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是他的靈主。那他的改變會是源自於此嗎？難道是因為兩人此前已關系親密，所以才會再此基礎上進一步加深？

於情事中的這些，不值一提，可是，其他呢？這些日子，墨傾池也不著痕跡地試探過幾次，邃無端有時會皺眉猶豫，但最後基本都會順著他的意思。這使得他尚無法確定，這種順從的界限是什麼。

他想過，全部告訴無端，他無數次看著他，幾乎就要坦白，可話堵在喉嚨裡，終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無端知道了會怎樣，自憐自傷？怨懟悲憤？不，無端一定不會。無端只會認為聖司全都是為了救自己，只會更加感激他親近他，不會有哪怕一絲懷疑和怨懟。

那他在怕什麼？明鏡般的少年沒有一絲塵念，卻讓他內心的一切無所遁形，真的，只是為了救他嗎？

邃無端環著他的脖子，主動將唇貼了上來，他閉著眼睛，只用雙唇摸索著，尋找他的。意識已經迷離，邃無端整個人輕軟得像空中晶瑩綺麗的泡沫，讓墨傾池無法抑制地想去觸碰他，感知他，將他融進骨血，可又生怕多用一點力氣就會弄碎了他，眼前讓人沉溺的一切都會如夢醒時分，煙消雲散。

靈魂近乎分裂，一面時時義正言辭痛斥自己何其卑鄙，一面只想在這夢一樣的深淵裡沉得再深些，再久些。

君奉天在地圖上一指，「便設在此處吧。」

墨傾池微一挑眉，「玦山？」

玦山，十數座奇峰圍成的環形山脈，正西方有一處缺口，山石盡皆堅硬無比，瑩白如玉，若從高空俯瞰下去，便如一塊巨大的玉玦，故此得名。山脈四周方圓數十里內，草木不生，鳥獸絕跡。

西方缺口處，兩側斷崖之間，數道靈力光柱橫亙其中，貫穿兩面絕壁，呈圓形分佈，圍繞中心旋轉，終年不停。那光柱分佈忽疏忽密，轉速忽快忽慢，瞬息萬變，難以捉摸，而其間靈力乃匯集天地精粹，非人力所能比擬，縱然是修為通天徹地之人，倘若身處其種，也難抵擋。

由此而來，玦山便又有了一層含義，玦，亦為決，那些靈力光柱圍成的圓陣，被稱為天決陣。久遠之前，儒門對於一些爭論不休罪名難定的犯人，便會上請天決，即將人從玦山缺口的懸崖上推下，跌入天決陣，倘若被靈力流擊中死在陣中，那自然一切皆休，而若是從縫隙間通過逃過一劫，那便是上天認定此人命不該絕，過往一切，也不再追究。

不過後來越來越多人認為此法並不合理，也不公平，極易造成冤屈或遺禍，所以這天決陣用得也越來越少了，從墨傾池記事以來，還無人被天決陣處決過。

君奉天點了點頭，「鬼麒主有馭獸之能，定在此處，他的優勢無法發揮，對我們更加有利。藉疏道譴傳出消息，便說德風古道要在天決陣處決無端，這個理由也相對可信。」

墨傾池沉吟道：「他真的是鬼麒主嗎？」

君奉天頓了頓，道：「我尚不能斷定，但他能馭百獸是真。」

「我們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設在玦山，他也會生疑吧。僅憑疏道譴傳出的假消息，能引他上鉤嗎？」

「所以不能只靠疏道譴，」君奉天說著看向邃無端，「無端的借靈蓄奴已解，可不再受他控制，但他現在應該還能用搜靈之術，所以還要無端本人在玦山，留下施放靈力的痕跡，引他找來，如此方能取信於他。」

墨傾池一頓，凝眉不語，邃無端自然看出他心中不願，忙道：「就讓我去吧，本就是由我而起的事端，大家也都在幫我洗冤脫困，我怎能置身事外呢，總要做點什麼才好。而且我中的借靈蓄奴已經解了，又有尊駕和聖司在，我不會有事的。」

墨傾池聽他這樣說，雖然仍舊擔心，卻也不好再說什麼，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同意下來。

商議已畢，墨傾池送君奉天離開，行至雲鯨外，君奉天忽然開口問道：「你究竟，是如何解的借靈蓄奴？」

墨傾池低眉垂首，默然半晌，沉聲道：「借靈蓄奴，無法可解。」

君奉天雙目睜大，瞳孔收縮，定定凝視著他，天風遽然吹過，揚起兩人衣袍髮絲。良久，君奉天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好好照顧無端。」

關於那一戰，儒門內史記載的並不詳盡。只記述了法儒率眾人於玦山設伏，越驕子中計，陷入鏖戰，不敵，被打落面具，暴露其真身並非鬼麒主。就在其即將被擒之際，竟以妖法引得雲鯨甦醒發狂，撞向玦山。玦山被撞開裂縫，西方靈脈現世。

不久之前，因亂神峰龍首封印被破，引得北方靈脈現世，到如今，五大靈脈已現世兩條。而與北方靈脈的寒火類似，西方靈脈也有一套自保機制，即天決流光劫。金系靈焰宛如白色的岩漿，直衝入雲霄，又化作點點靈雨灑落下來，遠遠觀之，彷彿落下的是片片白玉，玲瓏剔透，光彩耀目，然而每一滴靈雨均勢如隕石，成千上萬地落下來，蒼生遭劫。

法儒為護周遭平民，暫捨越驕子，拼盡一身修為，欲以人力彌合玦山裂縫，其它人則代為牽制越驕子。打鬥中，邃無端再度被越驕子以邪術控制，在墨傾池不備之際，一劍刺入其胸口，隨後兩人雙雙跌落裂縫中，裂縫閉合前一刻，邃無端從中逃脫，墨傾池則徹底墜入靈脈，被靈炎吞噬。

此一役，越驕子重傷瀕死，攜聖劍逃脫，法儒自損功元遏止災劫，受創頗深，聖司墨傾池殞命，因屍首被封於玦山內部，暫立以衣冠冢。

身軀在疾速下墜，周圍一片白光刺目，道道靈焰擦身而過，灼破他的袖擺衣角，也許下一道便會擊中他，此刻，他命在旦夕。可邃無端已經完全沒心思去在意這些了，他滿心滿眼，都是與他相擁著一起下墜的人。

墨傾池盡是血污的臉上忽地漾出笑意，用著如往常一樣只會對他展露的溫柔語氣說道：「生同衾，死同穴，聽起來倒是不差，可是無端，我捨不得你陪我死。」

墨傾池雙手捧著他的臉，抵住他的額頭，微芒閃現，靈元傳渡。邃無端本他的靈奴，他若死，邃無端將再無法動用靈力，否則若靈力枯竭引動靈刑，世上再無一人還能為他渡靈緩解，他只能被靈刑折磨至死。

而此刻，邃無端擁有了他的靈元，主奴兩元匯於一身，既為主，又為奴，借靈蓄奴，便算破了，他終於再不會受此禁術影響支配。

墨傾池釋然一笑，「我終究，算對得起你了。」意識消散之前，他運氣殘存的全部真元，猛然將邃無端向上一推，直至看著他退出到裂縫外，方才安然閉上雙目，消失在灼眼的白光中。

「聖司————」

雲忘歸從外面輕輕關上房門，微微搖頭，嘆了口氣，臉上神色平淡，卻難掩悲慼。等在門口的玉離經迎了上來，問道：「他睡了？」

「嗯，」雲忘歸頷首道：「在玦山上連挖了三天三夜的石頭，我若不將他擊暈帶回來，恐怕他非得累死在那兒。」

「墨傾池為救他付出良多，最後卻是他受控於越驕子，一手造成了墨傾池之死，也難怪他接受不了。」

「不要說他了，我現在都時常恍惚，好像墨傾池就在身邊說話一樣，真難相信，他就這麼不在了。」語到最後，竟帶了些哽咽。

玉離經思忖著說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倒也未必真的一點轉機都沒了。」

雲忘歸眼前一亮，「真的，這話怎麼沒對無端說，瞧他傷心成那樣。」

玉離經苦笑道：「萬中無一的可能罷了，說出來，徒然給他希望，再令他絕望，不是對他打擊更大。」

「說的也是。唉，那借靈蓄奴，不是早就解了嗎，怎麼無端當時還會受越驕子操控呢？」

「此等古時秘術，艱澀深奧，變數頗多，許是先前越驕子在無端體內所種之靈還未完全拔除乾淨，激戰當中，他們一時忽略了此節，疏於防備，方才給了對方可乘之機。」

雲忘歸又向房內望了一眼，嘆道：「只是可憐無端了，也不知他什麼時候能邁過心裡這道檻。」

玉離經卻道：「我瞧這孩子雖然秉性單純，但內心通達，當不是會執念瘋魔之人，再等些時日吧，他應該走得出來的。」

兩人正閒聊，忽有門人來報，說人覺非常君到訪。

玉離經眉頭微皺，「他來做什麼？」

門人答道：「說是來探望邃無端的，也為其胞弟來道歉請罪。」

一襲黃衫在眾人注目之下怡然踏入，步履緩急適中，飄然似踏雲端，又沉穩如山如岳，一看便知是絕世高手的底子，襟帶逍遙，笑如春風。

殿上眾人望見來人卻是一陣不小的騷動。眾所周知，當年八岐邪神降世之前，天跡法儒人覺三人同入虛空，欲誅其元神，自此音信全無。而後八岐邪神連同八部眾仍舊突破封印，為禍人間，大家只道三人早已不幸罹難，今日竟見人覺毫發無傷地出現，一時間四下裡猜測紛紜，更加心繫天跡法儒的下落。

非常君與夏承凜及殿上相熟的諸人略作寒暄示意後，俊秀的雙眼環視一周，已猜到大家心中所惑，朗聲道：「天意垂憐，令我得以從混沌虛空脫困而出，其間種種波折，一言難盡，他日若得閒暇，我亦願與諸位分享，至於天跡和法儒，」說道此處神色一黯，頓了頓又道：「我們在虛空之中便已失散，他二人如今境況如何，我也是一無所知。」

言畢似是才注意到殿中劍拔弩張作勢欲發的墨傾池和歎希奇，神色帶了些驚訝，打量了二人片刻，笑道：「夏掌門的帖子上是邀我來參加五部會盟，鄙人生平最難抵口腹之慾，如此盛宴，早就想來領略一二，難不成我緊趕慢趕竟還是來遲了，宴席已結束，眼下是開始賦劍流觴的比武了麼？」

夏承凜略微尷尬地一笑，隨後對非常君說明了先前的事由，非常君先是一臉驚詫，隨即慢慢陷入沉思，待夏承凜說完，問道：「不知儒門準備如何處置聖司。」

「事發突然，我們眼下也是千頭萬緒，尚無計較。」

非常君忽地對夏承凜深深一揖，夏承凜連忙攔住，「先生這是為何？」

「這是儒門之事，按說我一個外人，不應置喙。可若非舍弟對邃家犯下的罪孽，聖司也不會為救邃無端做下這些錯事，所以非常君懇請夏掌門能從輕發落，若不然，任何刑罰，我皆願分擔些許。」

夏承凜面露為難之色，「先生心意我明白，也不是我不肯賣這個人情，可此事實在不是我一人能決定的，還需五部共同商議才好。」言畢四周看了看，示意眾人各抒己見，靜默片刻後，四下裡便討論開來。

「謀害万堺尊主，引起幽都戰禍，與應無騫勾結暗算釋易同道，還計殺佛門巨擘，如此罪行，非死難贖。」

「人覺先生說得有道理，聖司雖然犯下大錯，可其本意是為救人，而非為禍，其心可憫，應當酌情從輕。」

「錯便是錯，他是為救人，那受他所害的人又何其無辜，人在江湖，誰又沒些苦衷，若真輕饒了他，以後人人效仿，豈不亂套。」

「當年怒山協議本就令百姓苦不堪言，暗殺尊主致使與幽都開戰一事，難定對錯。至於陷害屠戮玄脈，那是應無騫的罪責，墨傾池雖脫不了干係，可並非主犯，這其中最重的一條，也就是計殺一頁書了，但一頁書前輩此前早已復生，墨傾池之罪，也可減輕一些。」

「這話對佛門如何說得出口，一頁書雖復生，卻也不是墨傾池的功勞，又怎麼抵得了他的罪過。」

「……」

眾人一時間爭論不休。玉離經始終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雲忘歸心中焦急，可眾人皆知他與墨傾池是好友，只怕開口反而會幫了倒忙；邃無端低著頭，咬著嘴唇，他知道以自己的立場，如今什麼都不便說，只在心中打定了主意，無論是什麼處罰，絕不讓聖司一人承擔。

許久後，殿上爭論愈發激烈，卻始終各執一詞，夏承凜嘆了口氣，擺手示意大家安靜，朗聲道：「既然怎麼都商議不出一個定論來，那我們便遵循古法，上請天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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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ysong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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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樓發表於: 2021-11-23 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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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08.16 【墨邃/樂邃/墨傾池/邃無端/樂尋遠】白雪紅塵 1~52,62F

L站第二十五章
***

【墨邃/樂邃】白雪紅塵（五十二）

三角文，潔癖慎入

破局破梗，終於又寫到了久違的修羅場環節，遠兒上線！

「既然怎麼都商議不出一個定論來，那我們便遵循古法，上請天決吧！」

話音甫落，殿上靜默須臾，又響起此起彼伏的私語之聲。玦山本身是西方金系靈脈，山腹之中無窮靈力流動。自現世以來，世人便得知，原來千萬年來流轉不息的天決陣就是玦山靈炎溢出山體所形成的。

墨傾池在對戰越驕子時自玦山裂縫跌入山腹，隨後玦山閉合，世人皆以為他必死無疑，豈料七年之後倚情天引太初玄雷再度擊裂玦山，他竟趁機從中脫困而出。墨傾池直接跌進山腹靈炎尚且能夠生還，天決陣中那些靈炎溢出形成的靈力光柱又能奈他如何？夏承凜此言，寬赦之意實在太過明顯。

一時間眾人心思各異，主張嚴懲者自是十分不滿，而不願過分追究的便不禁暗暗點頭。雲忘歸皺起眉頭，直覺此事有異，不會如此簡單，可一時間又找不出頭緒來，墨傾池則雙眸之中精光一閃，看了看夏承凜，又看了看非常君，少頃，微微牽動嘴角，透出一絲寒意。

「墨傾池跌進玦山靈脈卻起死回生，誰人不知，夏掌門欲以玦山天決陣來處置他，這與直接放過他，也沒什麼分別了。」有人出聲質疑。

夏承凜微微一笑，「天決陣其旨便是由天意裁決。墨傾池當日是為誅邪佞才會跌入靈脈，脫困之因至今不明，或許只是機緣巧合，尚無法斷定天決陣就奈何不了他。退一步講，便是他由此參悟出些化解靈炎的法術，那亦是他的功德。倘若他真的憑此逃過天決，那也說明是天意認定他功過相抵，我們又何需再多審論。」

這便是明著回護了。

眾人與墨傾池大都相交不深，更無私人恩怨，所以便也沒什麼堅持不肯放過他的理由，如今夏承凜態度表明，玉離經與其乃至交好友，自不必多說，五部之中，已有兩位主事與其同一立場。至於鳳儒——

便在此時，鳳儒頷首道：「夏掌門言之有理，我亦贊同。」

非常君亦跟著附和：「如此甚好。」

這樣一來，局面再明朗不過。只方才的質疑者仍有些不忿，悶聲道：「夏掌門自是慈悲仁善，只怕對江湖上其它同道交代不過去。」

鳳儒又道：「道門崇玉旨當初與應無騫狼狽為奸，並無立場質疑我們什麼。而梵天十餘年前便已回歸，且無端在此事中亦出力不少，多少可抵消些許，想來佛門同道亦不會太過為難我們，剩下的就只有……」說著眼神落到殿中的歎希奇身上。

歎希奇道：「我早說過了，你們要如何處置與我無關，我只要與他一戰，聖司，如何，現在可便宜了？」言畢再度提劍，擺出陣勢。

墨傾池笑著一揖，「那麼，領教了。」

粹心殿上，早有僕役撤去桌案菜餚，各部弟子也自覺退至兩旁，留出中心一大塊空地。

劍擊聲紛繁錯落，清亢激越，如走珠碎玉，龍吟鳳鳴，兩道身影你來我往，時而如踏浪逐波，時而如閒庭信步，縱橫騰躍，矯然無方。

歎希奇劍勢奇詭萬端，一招未老，一招已變，刁鑽繁密，如亂蛇出洞，昂然吐信。墨傾池則固守清冷浩然之風，磅礴劍氣似天河倒懸，月射寒江，沉然綿延出千萬裡，籠住對方層出不窮的變招。一時間各擅勝場，難分軒輊。

兩人俱是氣度超卓之人，一旁觀之，著實賞心悅目，可若凝神細看，便知一招一式，皆是逼命殺招。

就在此時，一聲慘呼驚了觀戰諸人，玉離經吐出一口暗紅發黑的鮮血，一手撐案，一手撫著胸口，艱難開口道：「有……有人下毒！」

眾人顧不得正在比試的兩人，連忙搶到他身邊。鳳儒最先趕至，當即抬起他的手腕，搭住脈門，秀眉漸漸蹙起。

墨傾池見狀欲抽身上前查看，歎希奇卻不肯罷手，刷刷幾招逼近，斜刺過來，道：「聖司，還是專注眼下吧，我雖不才，但聖司也該給對手些尊重。」迫得墨傾池不得不繼續凝神以對。

「如何？」夏承凜擔心問道。

鳳儒伸手點了玉離經身上幾處穴道，而後取出銀針依次扎入，又倒出兩粒丹丸，讓玉離經服下，道：「確是身中劇毒之狀，我可暫保他性命無虞，但他身上還有其它傷勢，有些難辦，若要徹底解毒，還需從長計議。」

雲忘歸焦急道：「怎會如此，今日來的都是五部之人，並無外人，誰會下毒，難道還有奸細不成？」

此言一出，各脈門人不免面面相覷，凝神彼此的眼神裡俱帶了些懷疑。鳳儒忙道：「事因未定，不可胡亂猜疑，眼下救治玉主事要緊，下毒之事，日後定然要查清的。」

雲忘歸卻道：「不成，今日赴宴之人眾多，凶手定是趁此人多眼雜之機下手，若不及早處置，讓他混在往來人群中逃脫可就大大不妙了，」環視殿內一週，當即安排道：「請一筆春秋的同道速去把守住各處入口，嚴禁任何人出入，奕德熙天的諸位，還請協助搜尋山上宮室房舍，一並查驗其餘飯食，看凶手是否有所遺留或亦在他人飲食中下毒，至於仁宇明聖的同門，請將今日曾侍候茶飯、接觸過酒菜或器皿的侍從僕役一律收監扣押，不可漏下一人。」

他一番安排已畢，三部之人卻沒有動作，鳳儒和敬天懷均不禁微怔，對視一眼，似有不解。雖說五部同氣連枝，雲忘歸所言也盡皆在理。可在他部掌門面前，直接指使其門下弟子，終究稍顯失禮，實不似雲忘歸作風。

果然，雲忘歸立刻向兩人歉然道：「事出緊急，我一時有些失了分寸，還望兩位見諒。」

鳳儒平和道：「無妨，你們，且按司衛說的去做吧。」

三部弟子聞言，便要領命而去，夏承凜忽然上前攔阻道：「且慢——」

然話剛出口，便被玉離經打斷，「夏掌門……」，神情痛苦地向他伸出手。

夏承凜只得靠近他，握住他伸出的手，問道：「玉主事有何話說？」

雲忘歸趁機又對眾人道：「還不快去。」於是三部眾人魚貫而出，不多時，殿上就只剩下德風古道同文風谷的弟子。

而此刻，玉離經握緊了夏承凜的手，苦笑一聲，道：「夏掌門，我身中邪染，難堪大任，早說過，心甘情願將此主事之位讓與你，你卻又何苦多此一舉？」

此言一出，殿上一片嘩然，夏承凜面色一變，目中寒光一閃即逝，又笑道：「玉主事可是中毒太深意識不清，怎會無故生出這般念頭。」

鳳儒亦道：「不錯，玉主事，若無證據實不該如此猜忌，切莫傷了同門和氣。」

玉離經呵了一聲，冷冷道：「十七年前，越驕子操控雲鯨撞開玦山，引發天決流光劫，十年前，倚情天引太初玄雷，令玦山再度開裂。不到十年之間，災劫兩度臨世，因此當日我決定合五部掌門之力，在玦山四周設下封印，若非五部掌門齊至解封，他人再難近玦山一步。當日夏掌門便極力反對，只是最後難拂眾意，才勉強答應。而今卻舊事重提，你用墨傾池之事做文章，欲解開玦山封印，怕我阻你計劃，便搶先一步動手……咳……」說到此處情緒又轉激動，接連咳出血來，頓了頓又道：「我卻不知，這玦山究竟有何物令夏掌門這般煞費苦心！」

鳳儒心中一動，玉離經所言她自然知曉，在夏承凜提出天決陣時也並非毫無懷疑，但她以為夏承凜有此提議只是為保墨傾池，於是便並未多想。

果然夏承凜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一番好意，思量許久才想出此法，竟引來玉主事如此憑空猜想，這還叫我說什麼？」

鳳儒沉吟道：「玉主事，若夏掌門真的心存不軌，那玦山封印需五部掌門同解，他又豈會在此時害你，無憑無據，還請慎言。」

「哈，他自然還有後招，尊駕不是也說了，我性命無虞。還要什麼憑據呢，他覬覦主事一位多少年了，此番趁著聖司與司衛不在來『主持大局』，存的什麼心真當誰都看不出來麼。我傷勢雖難解，本來卻也穩定，自他來後，竟是每況愈下，還時常意識恍惚，不知是誰人之功呢？」緊接著又數出夏承凜多年來數條不軌行跡，真假自是難辨。

這邊玉離經不依不饒，殿上德風古道與文風谷的弟子更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場面極其混亂，鳳儒和敬天懷一時調停不開，故此失彼。

非常君見狀也欲上前說話，然就在此時，墨傾池收劍停手，對歎希奇道：「門內突逢變故，我實在無心比試，此戰暫且寄下，改日再續。」言畢轉身向玉離經走去。忽而腳步一頓，睜大雙眼，低頭看了看從背後穿心而過的劍刃，吐出一大口血來。

歎希奇又刷地將劍拔出，輕飄飄地道：「你說停手，我答應了麼。」

墨傾池胸前鮮血狂湧，站立不穩，撫著胸口踉蹌著後退數步，靠著一根內柱坐了下來，而歎希奇再度提劍刺來，直欲取他性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殿上更加亂作一團，鳳儒雲忘歸等人都圍在玉離經夏承凜身邊，一時間來不及援手，近處只有非常君一人，無奈之下，非常君只得暫捨夏承凜一邊，轉而出手攔住歎希奇。

歎希奇自非人覺對手，然非常君不欲傷人，只是點到即止，牽制住他，言辭間卻不乏厲色，道：「閣下趁人之危背後偷襲，未免有違道義，有失身份。」

「道義？他出賣朋友算計同道之時可想過道義二字，我何須與無義之人講什麼道義？」

非常君嘆了一聲，勸道：「眼下儒門生變，實在不是比武的時候，還請閣下通融些許，擇日再戰吧。」

歎希奇嗤笑道：「我是來尋仇的，何曾是來比武的？在下實無善心替仇家考慮是不是時候。」

墨傾池臉色蒼白如紙，靠著柱子，血流不止，那邊玉離經夏承凜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殿上四處都是文風谷同德風古道弟子的爭執聲喝罵聲和打鬥聲。正值混亂不堪之際，忽地又有門人闖進來，報說四周群山突然響起山石滾動百獸嘶鳴之聲，同時煙塵不絕，似有大批獸群正奔向德風古道。

雲忘歸驚呼道：「獸群！難道是越驕子？」

夏承凜脫口道：「怎麼可能？」

「怎麼就不可能？」玉離經強撐著欲起身，「此事非同小可，我、我得去看看。」

鳳儒一把將人按住，道：「你如今走得了幾步路？」轉頭又道：「還請夏掌門去查看一番吧。」

不待夏承凜答話，玉離經便道：「他居心叵測，如何能信？眼下我中毒，聖司受傷，若真是越驕子，來得也太巧了，難保不是與誰裡應外合……」

「夠了！」鳳儒不待他說完便出言打斷，雖說玉離經所言也讓她有幾分疑竇，可終究並無實據，她心中還是相信夏承凜多些，想著或許玉離經中毒受傷一時情急，方失了分寸，「本門之事稍放，眼下共禦外敵要緊，夏掌門，還請速去。」

夏承凜面容沉靜，只是雙眼內波光微閃，似在猶豫什麼，似有若無地與非常君對視了一眼，終究緩緩向殿外走去，雲忘歸卻側身攔住。

鳳儒沉聲道：「你也來胡鬧！」

雲忘歸道：「離經之慮不無道理，我也不放心他。」

「那便讓敬掌門同去，此事不要再議了！」玉離經還要阻止，又被鳳儒按下，只得看著敬天懷與夏承凜離殿。

情勢一變再變，非常君心中焦急，也不禁微微動氣，華傘當空一旋，帶著歎希奇手腕轉了一周，隨後傘柄輕巧一擊，暗蘊內勁，震得歎希奇手臂一顫，長劍登時脫手，直刺入一旁殿柱。

非常君寒聲道：「封劍主，若再糾纏不休，便休怪我不講情面了。」

歎希奇拍手道：「好，好，好，儒門和雲海仙門真是同氣連枝，令人好生欣羨，這不知道的，還當是我做了虧心事，對不起儒門呢。」

非常君顧不得他話中譏諷，環顧一周，先到了墨傾池身邊，墨傾池虛握住他的手臂，道：「我時日無多，只一事放心不下，想拜託先生。」

「聖司快別這麼說，你傷勢尚不致命。」

墨傾池笑著搖了搖頭，「東窗事發，遲早的事罷了，只是越驕子尚在人世，我擔心無端……」

後面的話非常君再沒聽清，因為他心中一直隱約不安的一點終於被點亮，對了，邃無端，直到此刻他方意識到殿上不知何時已不見了邃無端，他去了哪裡？

上方傳來一聲巨響，天光乍入，瓦石崩落，整座粹心殿的房頂被轟然掀開，隨即萬道劍魂傾瀉而下，非常君心中一凜，連忙凝神抵擋，不料眼前的墨傾池忽然一改重傷頹勢，掌風沛然，驟然襲向非常君胸口，就在此時，身後銳風陡起，歎希奇來似驚電，舉劍向其頭頂劈下。

縱然非常君乃不世出的高手，猝不及防之際遭此三方夾擊，仍不免力有不逮，登時受創。幾在同一時間，玉離經雲忘歸趁鳳儒驚異於萬劍天岳之時，告聲得罪，迅速出手點中其穴道。

刺目劍光之上，有數隻靈鹿凌空飛躍而來，當先一隻通體毛皮在日光下熠然生輝，鳳骨龍筋，靈通如神。背上的人褐髮赭衣，似與身下坐騎融為一體，長劍輕揚，萬劍齊發，颯颯劍魂鋒銳無匹，繽紛劍影後的紫眸漾出淡淡的笑意，溫柔清淺。

人覺重傷，鳳儒受制，夏承凜敬天懷不在殿中，剩餘高手正抵擋萬劍天岳，無暇他顧，墨傾池、歎希奇、雲忘歸、玉離經四人看準時機，毫不遲疑，縱身躍起，紛紛躍上鹿背，頃刻間飛奔而去，只留下墨傾池悠然一句——

「先行一步，請人覺先生恕我等待客不周了！」

口說欲報恩，歎希奇卻向邃無端一劍刺來，墨傾池搶身擋下，以瓷碗抵住劍尖。殿上眾人只驚憤於歎希奇的行徑，卻無人注意到，他已在那碗底悄然留字。隨後瓷碗碎裂，碗底一塊瓷片卻被墨傾池收入袖口，觸手一摸，便知其上刻了四字——雲海仙門。（這裡是重新描述了一下前文的情景，揭開前面留的一個梗啦。忘了的小夥伴可以去回顧一下二十一章開頭的部分，就是歎希奇剛到粹心殿的那裡。）

「意識到玄脈之災或緣起於借靈蓄奴後，我便多方查證，歷經數年，終有所得。原來那位創招前輩當初雖被三教圍攻，卻並未身亡，而是被當時的玄尊所救，算起來，應當是法儒尊駕的曾祖父。想來他終究不忍自己嘔心瀝血所創的絕學失傳，還是留了心法在仙門，由玄尊密存。我想聖司亦十分想知道蓄奴心法流傳於何處，是以，以此報恩，當算禮數周全了。」四人騎在鹿上，一面迎風飛馳，一面閒說著方才殿上之事。

「豈止，簡直是讓我受之有愧無地自容的大禮。」

歎希奇眉頭一皺，「我如今聽你說話，怎覺越來越討厭？」

「哈。」

邃無端與墨傾池一同騎在靈歡背上，聞言側過頭問道：「聖司當時就懷疑到人覺先生了嗎？」

「那倒沒有，我本來想越驕子是人覺胞弟，雖不為仙門所容，但若使些手段得知此事再盜得心法，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人覺竟然在此時來了，來得實在太巧。至此我也只有五分懷疑，可夏承凜居然提出要用天決陣。越驕子欲取靈脈之靈，助其蓄奴，才在北方靈脈大鬧了一場，這個時候欲解玦山封印，一探西方靈脈之人，還能是誰呢？」

雲忘歸接口道：「欲取靈脈之靈，必先破護脈法術，北方靈脈有寒火，西方靈脈有靈炎。他們準備如何對付寒火我們不得而知，不過現下看來，是準備用你這從靈炎中死裡逃生之人來抵擋天決流光劫了。」

「不錯，他們欲取玦山之靈，先要解除外圍封印，再來便需以我去破靈炎，因此才會尋到軒邈，在五部會盟之時當眾陳白過往之事，再提出以天決陣來處決我，如此，一切便光明正大了，」說著又向歎希奇問道：「夏承凜是如何找到你的，又是怎樣與你商議的？」

歎希奇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髮絲，「他沒有找到我，從頭到尾，他也好，人覺也好，我都不曾見過。只是有人傳書於我，說若想讓你身敗名裂，就來。」

墨傾池苦笑道：「你倒是做到了。」

歎希奇斜著眼睛看他一眼，「怎麼，你還不值這麼一遭麼。」

「怎會，是我該謝你手下留情。」

邃無端凝神思索著他們的分析，想了想又問道：「這樣說來，人覺先生其實一直與越驕子沆瀣一氣狼狽為奸麼？」

「又或者，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

玉離經已服下解藥，面色稍緩，但身體仍虛弱，伏在鹿背上，沉吟著問道：「夏承凜怎會與人覺勾結在一處？」

墨傾池微微瞇起眼睛，「只要有利可圖，這世上便沒有不能合作的人。」

歎希奇輕笑道：「就像你和應無騫？」

墨傾池嘆了口氣，卻未答話。

想明種種關竅，幾人便開始暗中佈局。先是歎希奇與墨傾池打鬥起來，吸引眾人注意，玉離經趁機悄悄服毒，毒發後雲忘歸立刻出面安排搜查之事，支走殿上一筆春秋仁宇明聖和奕德熙天的弟子，邃無端也趁亂暗中離開。

隨後，玉離經直指夏承凜乃下毒之人，再度引起爭端混亂，此時歎希奇再佯作偷襲，一劍刺中墨傾池，卻避開了要害，非常君需墨傾池來破玦山靈炎，自不會看他有失，定然出手相護，由此便可將其牽制住。

這時邃無端已來到後山，靈歡是他豢養多年的靈獸，靈力非凡，此時已儼然是群鹿之首，由此驅策群鹿四處引得山中鳥獸狂亂，再一併製造出樹木倒塌山石滾動的亂象。

動靜傳到粹心殿，雲忘歸當即便說是越驕子所為，此時夏承凜和非常君必然大生驚疑，想來查看，雲忘歸與玉離經再佯裝阻攔，令其一時不會懷疑是己方設局。玉離經中毒，墨傾池傷重，殿上又有非常君坐鎮，還有歎希奇這個仇家在，夏承凜防備稍懈，便出殿一探虛實。

而邃無端又騎著靈歡，另帶著幾只靈鹿奔回粹心殿，一招萬劍天岳掀開房頂，在殿上眾人驚詫分神之際，四人齊齊發難，玉離經雲忘歸制住鳳儒，墨傾池歎希奇前後夾擊偷襲非常君，隨後便一同騎著靈鹿，揚長而去。

「有一事我始終不明，我與……」歎希奇語聲一頓，眼波一轉，瞟了邃無端一眼，微微一笑，又看向墨傾池續道：「一直在你旁邊，你可傳音給我們，可玉主事始終同夏承凜坐在一起，殿上還有人覺這樣的高手，你若傳音給他必被發覺，你們又是如何商議安排下這樣一出大戲的。」

墨傾池雲忘歸玉離經相視一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少時頑劣，聽學之時總愛溜號走神，可講堂之上又不許說話，於是三人便另闢蹊徑，以眼珠轉動當做筆劃來寫字，嘴唇開翕可作唇語，眼看何方、手指何物、便是在桌上敲擊幾下都各有含義。經年累月，由此形成了一套只有三人才懂的暗語，卻不想今日派上用場。

墨傾池笑著反問道：「比起這個，我倒更好奇，你怎會願意合作呢？今日若無你相助，我們斷然逃不出來的。」

歎希奇哼了一聲，「你我之仇，並未了結，只是，我討厭給別人當槍使。」

墨傾池只笑了笑，邃無端聞言卻不禁一黯，心道：「果然這封劍主還是要找聖司尋仇的。也是，這麼多條人命，這樣的恩怨，如何能輕易化解，便是換了我，想來也不會願意放過仇家。待夏掌門和人覺之事了結，儒門應也還是會再發落聖司。可是聖司他、他全是為了我……我該怎麼辦呢？阻止儒門和封劍主？沒有這樣的道理。代聖司擔下罪責？聖司一定不讓，況且他做這一切皆為護我，若我再因此出了什麼事，也是枉費了他一番苦心，只怕會讓他更難受……」他心裡想著，一時間五味雜陳，只覺自己怎樣想，怎樣做都是錯。

墨傾池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收攏雙臂，將他抱緊了些，貼在他耳邊，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地說：「走什麼路，做什麼事，皆是我自己選的，我不曾有什麼無奈兩難，一切與你無關，你從來就沒有任何錯，所以，不許多想。」

邃無端胸口一窒，眼眶一熱，幾乎要落淚，又想此時實在不該再讓聖司費神寬慰自己，於是壓抑情緒，強自一笑，轉而問道：「聖司，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墨傾池笑道：「人覺和夏承凜想用我來開玦山，取靈脈，想必他們眼中，此刻我最不敢去的地方便是玦山了，那麼，我們就去玦山。」

待得遠離德風古道，一行人便棄了靈鹿，盡揀鬧市而行。他們行蹤神出鬼沒，加之夏承凜果然未在此方向過多搜尋，因此一路上再未遇到什麼凶險。越靠近玦山，四周環境便越是荒涼，慢慢地沒了人煙，飛禽走獸也不見蹤跡。

這一日傍晚，五人行至一處稀稀落落的松林，玉離經身中邪染，功體被封了大半，需時不時地休息，無法像其它人一樣連夜趕路，幾人便決定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啟程。

此處氣候嚴寒，山風吹過，冷硬刺骨，邃無端看著玉離經，有些憂心地說道：「可惜這裡再沒了客棧驛館，不然，若是能有間屋子讓主事休息，再喝碗熱粥就好了。」

玉離經笑道：「謝你掛心了，我不礙的。」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忽地傳來一陣烤肉香氣，幾人心裡皆是一驚：難道此處還有他人？循著香氣找過去，待得看清面前的人，邃無端不由睜大了眼睛：「尋遠，你怎麼在這兒？」

樂尋遠正坐在一叢篝火旁，篝火上架了隻去了皮的野兔，烤得通體流油，脂香四溢，抬眼看到來人，也是一愣，不過不多時便緩過神來，笑道：「到了這裡，自然是要去玦山了。」

邃無端奇道：「你為何要去玦山？」

「為了你呀。」

邃無端愈發驚訝，「為我？你猜到我們會去玦山了？」

「沒有，」樂尋遠搖了搖頭，含笑的眼睛閃爍如星，「我方才也在想呢，我天南地北地閒逛，怎麼就逛到這荒涼之地來了，原來，是因為你要來，可見天意如此，我們是非要遇上不可的，不管繞了多遠的路，終究要歸於一處。」

邃無端臉一紅，連忙去偷覷墨傾池的神色，低下頭，倉皇道：「胡、胡說什麼，是……是聖司要來這裡的。」

樂尋遠輕哼了一聲，專心撥著兔子，不再說話。

邃無端直直地看著那隻兔子，嚥了口口水，問道：「這附近沒有鳥獸，你哪裡打的兔子？」

「我知道這裡沒有吃食，所以提前打了帶過來的。」

邃無端嘆道：「我們也該提前做些準備的。」

樂尋遠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何必麻煩，你若是饞了，我會不給你吃嗎？」

邃無端連忙擺手道：「不、不是我，主事他，他受了傷，身體虛弱，需要吃些東西的。」

樂尋遠挑了挑眉，「無端眼裡我是這麼小氣的人麼，誰想吃，都來吃就是了。」

話雖如此，可在場六人，分一隻兔子，還是有些寒磣。墨傾池道：「我還不餓，就不必了。」

歎希奇撇了撇嘴，「我不喜夜間飲食。」

雲忘歸跟著說道：「我也不用了。」

他們這樣一說，邃無端只覺得自己伸向兔子的手分外礙眼，連忙收了回來，道：「那……我也不吃了，讓主事吃就好。」

玉離經笑著分了一隻兔腿給他，「我哪裡吃得完。」

樂尋遠見狀笑問：「玉主事，不怕我下毒麼？」

玉離經亦淡笑著答道：「無端不怕，我便不怕。」

於是，六人就這樣圍坐在篝火旁，邃無端一口一口地吃著烤兔，目不斜視，但卻清晰地感受到身邊兩旁四道灼灼目光始終停在自己身上，一時間如坐針氈，酥軟香濃的兔肉吃到嘴裡，竟是一絲滋味也無。

他終於忍不下去了，先是轉頭看向樂尋遠，問道：「你幹嘛一直這樣看著我？」

樂尋遠幽幽道：「我都不記得，上次看你這樣吃東西，是什麼時候了。」

邃無端：……

於是又轉頭去看墨傾池，「聖司……」

墨傾池淡然一笑，「別吃太多，當心夜裡睡不舒服。」

邃無端哪裡還吃得下去，將烤兔放下，小聲道：「我吃飽了。」嘴邊還殘留著亮晶晶的油漬，一左一右兩人看到，不約而同地欲伸手去幫他擦拭，待發現對方相同的動作後，便停了下來，互相凝視，邃無端感覺夜風又冷了幾分。

雲忘歸沉著臉走過來，遞給了他一方手帕，道：「無端，擦嘴。」

邃無端接過，長籲了口氣，「多謝司衛。」

晚餐吃完，幾人四下散開，邃無端便去同樂尋遠說起希望他能幫玉離經解邪染。

樂尋遠揚眉道：「來求到我了？」

「你答應過的。」

樂尋遠嘆了口氣，狀似發愁地說道：「此事很是為難啊。」

邃無端聞言不禁擔憂起來，「怎麼，主事的邪染很難解嗎？」

樂尋遠搖了搖頭，又露出邃無端熟悉的狡黠笑容，道：「為難不在我，而在你，在精靈天下之時，我便說過，你昔日欠我一個道歉，如今再加一個答謝，我必然是要討的，可你一窮二白的，拿什麼報償我。」

邃無端一時語塞，不知要如何接他這話，此時墨傾池走了過來，說道：「樂公子若肯救治離經，便是幫了儒門大忙，凡儒門上下所有，或力所能取，樂公子儘管開口。」

「哦？」樂尋遠笑意轉冷，「儒門上下，也包括聖司麼？」

「自然。」

「呵，聖司不是說過，若是天下至寶，絕不相讓麼。」

「可惜，至寶從來非我所有。既是至寶，自有靈性，歸於何處，全看緣分，豈能如尋常物件般歸屬於誰，又何談相讓。」

樂尋遠面色微變，冷冷看著墨傾池少頃，又對邃無端笑道：「逗你罷了，從來你想我做的事，我又有哪件沒做。」

邃無端低聲道：「多謝你了。」

樂尋遠嘁了一聲，不屑道：「你這樣空口道謝，最是無用，倒不如，你想想如何讓我高興。」

「啊？」

「怎麼，我幫了你這麼大忙，也不要你什麼報答，只讓你哄我開心開心，總不為難了吧，」看著邃無端不知所措的神情，樂尋遠心中十分滿意，慢悠悠地道：「你慢慢想吧，最好等我醫完玉離經就想出法子來。」說完也不待他答話，徑自去看玉離經的傷勢。

查看半晌，樂尋遠心中已有計較，化出崇邪劍，含笑問道：「玉主事，可信任我麼？」

玉離經回以一笑，「事到如今，我又有什麼好不信的。」

樂尋遠以崇邪劍為玉離經化解邪染，其餘幾人圍在一旁。邃無端又敏銳地感覺到有兩道視線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轉身一看卻是歎希奇，疑惑問道：「封劍主，在下……有何不妥嗎？」

歎希奇失笑，「有何不妥？你是覺得自己現下很妥當麼？」

他話中大有嘲諷之意，邃無端今晚幾度尷尬侷促，心中本就頗為不暢，此刻聽聞此言，竟罕見地動了幾分氣，冷了語氣，道：「我腦子笨，封劍主有話盡可直說，這樣我聽不明白的。」

歎希奇饒有興味地說：「相識不久，你卻已數次令我始料未及，有趣，甚是有趣。」

邃無端正色道：「既是相識不久，封劍主便不該對我下定論，若不下定論，便不會覺得始料未及，這不是我有趣，是封劍主想當然了。」

看著歎希奇一點點睜大了眼睛，邃無端也不免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過了，歉然道：「抱歉，我失言了，我不是……」

「哈哈哈哈，」話沒說完就被歎希奇大笑著打斷，「你說得不錯，你確實與我初見時以為的相差甚遠，我真沒想到，你竟如此令人捉摸不透。」

捉摸不透，第一次聽見這四個字用來形容自己，邃無端不禁一怔，想不明白對方這話的意思，卻聽歎希奇又對墨傾池說道：「聖司，直到此刻，我才覺得自己似乎不那麼恨你了。」

「哦，這可是我之幸麼。」

「幸與不幸，聖司想必自有分辨。」

邃無端聽不懂他們話中機鋒，卻直覺不想再待下去，對歎希奇略一躬身，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做，少陪了。」說完就匆忙走開。

墨傾池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耳邊響起歎希奇意味深長的聲音：「我曾一度以為你是站在雲巔的人，不染塵埃，胸中有溝壑萬千，臉上無悲歡喜怒，只冷眼看著紅塵中的庸碌眾生，而我，也喜歡看你這個樣子。可如今我方知，原來你亦是紅塵中人，那麼，若能看你付出所有沉淪泥沼，卻最終求而不得一無所獲，倒也不錯。」

墨傾池仍舊笑得雲淡天高，「那你便看著吧。」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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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

63樓發表於: 2021-12-27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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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站第二十六章
***

【墨邃/樂邃】白雪紅塵（五十三）

三角文，潔癖慎入

本章繼續修羅場！

邃無端獨自來到一處無人空地，四周望了望，身形忽移，御氣如飛，在林間來回穿梭，手起劍落，數棵老松紛紛齊根而斷。他看著堆積的斷木，估計著數量大概夠了，便開始一根根剪枝去皮，製成木樁，打樁入地，隨後掌風如刀，將剩餘樹幹削成木板，以木榫釘在樁上。他本身靈力真氣屬木，如此伐木取材甚是得心應手，猶勝刀斧，不多時，一座木棚已儼然成型。

邃無端上下打量一番，微微點頭，又四處拾來許多松枝，坐到地上，指尖運起靈力，將條條松枝織成松簾。墨傾池早注意到他的動作，見他木工一樣忙來忙去製樁造屋，心中好笑，又覺可愛，便在旁看著，此時方走過來，問道：「怎麼心血來潮地當起木匠了？」

邃無端抬頭道：「主事剛剛傷癒，身體虛弱，這樣露天席地，我們是無妨，可他被冷風吹著總歸不好。」

墨傾池臉上笑意加深，「你倒是細心。」

月光下邃無端神情專注，微咬著嘴唇，眸色如水，倒比月色還清亮幾分，十指靈巧，翻飛如蝶，帶著絲絲碧芒在松枝間若隱若現，偶有鬢角髮絲垂下，來回擦著他的臉頰，他也渾然不覺，直到視線被擋住，才會伸手向後一別，目光卻仍是紋絲不動。如此情形，讓墨傾池心頭忽然浮現起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幾個字來，原來此生所願所求，不過眼前一人一景。

身後有某人的氣息和腳步聲臨近，墨傾池臉色不變，心中大為掃興，不禁想著，這樣的無端，還真是不願讓他看見，雖然，他必也看過許多次了。

那個掃興的人在他身後開口，邊走邊說道：「當初你要遠離是非歸隱田園，我看了幾處莊子想買你都不肯，非要跑到深山裡自己蓋，我還道你是想省錢，原來是天生喜歡蓋房子。」

邃無端雙眉一蹙，「亂講什麼，那時你遍地都是仇家，我是想住得偏僻隱秘些，免得你被人找到。」

墨傾池淡笑一聲，在邃無端身邊一方山石上坐下，道：「你不是慣愛做這些木活的麼，從前在煙雨寄亭，旁邊那鹿苑的柵欄，都是你自己圍起來的，還常常廢寢忘食，整晚整晚地忙著。」

邃無端只覺他這話說得莫名，解釋道：「那時小鹿都被我抱回來了，若不快將鹿苑圍好，讓它們弄髒了聖司的院子，踩壞了聖司的竹子怎麼辦？」

墨傾池還未答話，樂尋遠便一臉驚詫地說道：「你竟然還養鹿？為了烤來吃嗎？」

邃無端臉霎時紅了，眉頭皺得更深，「你……怎麼這樣胡說，自然是因我喜歡那些小獸。」

「喜歡麼，那也沒見你少吃了，就說方才那隻兔子吧……」

他一提這個，邃無端臉又紅了幾分，又羞又愧，「我、我也沒有吃很多。」

墨傾池復又笑道：「無端是不大愛野味，倒是更愛吃些甜滋滋的東西，各種蜜餞點心，煙雨寄亭裡是終年不斷的，尤其是桂花糕，那年你眼睛受傷，夜裡常常驚懼難寐，睡前餵你幾枚，你便能安心許多。」

「我哪裡就要人餵了，聖司怎麼說得我像靈歡一樣。」

「你那時看不見東西，不都是我一塊一塊餵你吃的，有何不對？」

邃無端一怔，回憶起當時情景，似乎的確如此，一時語塞，卻聽樂尋遠哈哈笑了兩聲，說道：「我說呢，當初我將桂花瓣碾碎曬乾製成甜醬，你最愛蘸著它吃烤紅薯，一餐便能吃下三四個，那一個村的紅薯都被我一個人收光了，我以為你是愛吃紅薯，原來是喜歡桂花。」

邃無端驚道：「我哪有那麼貪吃！」

樂尋遠卻似越說越興起，「你豈止貪吃，還貪杯呢，偏偏酒量又淺，喝了兩杯就連路也看不清，我只一眼看不到，你就一頭栽進荷花池，撈你出來都不肯，非說你就住那裡，還指著一池荷花說那是你的房子。」

邃無端聽他提及糗事，不禁赧然，低聲道：「多久的事了，幹嘛又提……」

墨傾池這邊又說道：「無端從前倒不大愛飲酒，飲茶多些，可惜，只飲不品，不知其味，什麼絕品仙茗，到你嘴裡，也只剩好喝二字了。」

邃無端聽他二人將自己陳年瑣事一樁樁一件件地抖出來，他自覺並非氣量狹小之人，也並不介意別人說這些，可這兩人眼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不停，說的事情又一件比一件地令人難堪，這也算了，偏又刻意誇張，便像是在比著賽地打趣取笑自己，心頭火起，羞惱難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豎眉看著兩人，「你、你們……哼！」說著將手中松簾往地上重重一扔，轉身快步走開了。

樂尋遠看向墨傾池，笑容看似謙和，內蓄鋒芒，「聖司不妨再多說些，那些我不曾與他親歷的年歲，他是什麼模樣，我都想知道。」

墨傾池神色不變，漫不經心地說道：「樂公子與無端相處，也有些時日，你想知道的，無端自己不願告訴你麼？」

樂尋遠瞳孔收縮，語氣微變，「我只怕無端想說的話，想做的事，都由不得他自己呢。」

「何出此言？」

「聖司，無端的借靈蓄奴，是怎麼解的？」

墨傾池不答，一張臉仍舊古井無波，樂尋遠雙眼一瞬不移地盯著他，目光寒如堅冰，銳勝劍芒。兩人默然不語，空氣近乎凝滯，靜得駭人。

就在此時，邃無端忽又匆匆跑了回來，樂尋遠看見他，嘴角又不自覺地勾起，方才某種一觸即發的暗湧轉瞬消散。

「你怎麼又回來了？」

樂尋遠順口一問，卻像是將邃無端給問住了，微張著嘴答不上來，他歪著腦袋呆了片刻，眨了眨眼睛，瞥見地上方才織到一半的松簾，便連忙坐回原處，拾起松枝，繼續織了起來，說道：「我來替主事把松簾編好。」內心卻道：「我是怕你們打架，這自然是說不出口的，看來是我多慮了，他們安安靜靜地坐著，什麼事都沒有。是了，他們何至於因我爭執呢，我、我又怎麼會覺得他們會為我打起來呢，我這樣想，可真是……可真是……唉！」他越想越是羞慚，雙頰又不自禁地紅透了。

忽聽樂尋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邃無端回頭看去，見他抬頭望天，掰著手指，嘴裡唸唸有詞，聲音雖低微卻也十分清晰，正數著一二三四，不由奇道：「你在數星星麼？」

樂尋遠笑道：「不是，我在數你今晚臉紅了幾次。」

這話又說得邃無端一口氣哽住，輕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靜夜無聲，唯聞風吟。邃無端坐在兩人中間，初時頗不自在，慢慢地似也適應了，手中的松簾早就快編好，只是他越到後面越放慢了速度，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穿著松枝，看著月亮，心緒也跟著縹緲朦朧起來，怔怔地想：「倘若世上有兩個我，一個同聖司在一起，一個同尋遠在一起，那就好了。」

此念一出，霎時清醒，連忙狠狠自責了幾句，心道：「我今日是怎麼了，為何生出這麼多不著邊際的念頭？」

這邊雲忘歸助玉離經調息已畢，扶著人走過來，看著眼前詭異一幕，眉毛不禁跳了兩跳，「你們在幹什麼？」

邃無端起身道：「我怕主事夜裡受不得涼，所以搭了一個棚子。」說著將織好的松簾搭到頂棚上。

玉離經看了看，頗為動容，道：「多謝，勞你費心了。」

歎希奇也走了過來，六人進到棚裡，各自尋了邊角躺下。好巧不巧墨傾池與樂尋遠就一左一右地躺在了距邃無端數尺處。於是邃無端向左一轉，便是墨傾池目光幽深，晦暗如夜，向右一轉，又見樂尋遠雙眼彎彎，笑如新月，無論轉向哪一側，都覺身後如芒在背。

邃無端無法，只好直挺挺地仰面躺著，一動也不動，睜大眼睛看著棚頂，哪裡睡得著。

雲忘歸再次看不下去了，走過來沉聲道：「無端，你去我那邊睡！」

邃無端如蒙大赦，立刻飛也似地跑到對面。雲忘歸躺在了他方才的位置，向左右各瞪了一眼，「睡覺！」

邃無端再度躺下，舒了一口氣，不經意見發現不遠處的玉離經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心下又是一陣窘迫，目光跟著躲閃，卻聽玉離經以極細微的聲音傳音道：「心裡為難麼？」

邃無端一愣，下意識搖了搖頭，想了想，又點了點頭，玉離經又道：「你過來些。」

邃無端以為他想開解自己，就移到了他身邊，「主事……」

話音未落，玉離經眼中驟然閃過一抹戾色，手中倏然化出長劍，向邃無端頸間疾斬而下。變數來得太快，邃無端又毫無防備，周身盡是破綻空門，未及細思便貼地一個翻身，好在玉離經傷體初癒，力道不強，加之他臨敵經驗頗豐，反應迅速，未傷及要害，但肩上仍被劃下一道深深劍傷。

其餘幾人亦早已一躍而起，雲忘歸墨傾池聯手制住玉離經，歎希奇提劍戒備在一旁，樂尋遠則扶住了邃無端，伸手點住他肩頸幾處穴道。

玉離經目光陰鷙，嘴角掛著絲詭異笑意，邃無端從未見過他這般神情，駭然道：「主事他……怎麼了？」

樂尋遠半瞇著著眼睛審視半晌，緩緩道：「神儒玄章。」

墨傾池雙指靈力匯聚，點中玉離經眉心，絲絲白光自其額間而入，玉離經緊閉雙眼，微微掙扎起來，良久，身子一顫，復睜開眼睛，環視一周，滿面的不解茫然。最後視線落到邃無端身上，神色變了數變，不確定地問道：「是我……傷了無端麼？」

眾人不答，玉離經卻已明白，長嘆一聲，對著邃無端深深欠身，邃無端見狀便欲上前攔他，卻被樂尋遠緊握住手臂動彈不得，便道：「主事不必如此，不是你的錯。」

玉離經苦笑道：「終究是我動的手。」

雲忘歸道：「樂……樂公子說你中了神儒玄章，這是怎麼回事？」

玉離經搖了搖頭，「我亦不甚明了，若真如此，那當是夏承凜的手筆了。這些時日，我是有懷疑他在暗中設計我，但一直沒什麼頭緒，只好自己處處小心，沒想到還是落其鷇中，只是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

歎希奇道：「你中此術，當是在德風古道之時，怎麼過了這麼多日都無事，偏偏今天發作。」

樂尋遠聞言微微冷笑，幾人靜了片刻，墨傾池道：「早聽聞神儒玄章邪詭莫測，平日裡殊無異樣，受控時又全無徵兆，今日方才發作，也不算稀奇。」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樂尋遠接口道：「神儒玄章與邪染皆是操控人心神的術法，只是神儒玄章要高明些，不似邪染這般將人簡單地變為行屍走肉，然則卻不如邪染霸道，或許只因你此前體內已中邪染，壓制住了玄音，而你所中邪染今日被我解了，那玄音自然便發作了。」

玉離經點頭道：「樂公子說得有理。」

邃無端喃喃道：「神儒玄章，邪染，借靈蓄奴，這三門術法修行之法各異，源頭也全然不同，卻都意在將人變為傀儡，怎會有這樣巧的事？」

樂尋遠笑道：「無端看得通透，其實也不是什麼巧合，只不過人對力量的渴求永無盡頭，可無論修為如何絕頂，一人之力終究有限，名門正派也好，邪魔外道也罷，武學進無可進之時，下一步都是要操控他人為己驅使，只是正道常常打著好聽點的旗號罷了，不知儒門當初創出這等邪招是如何對同道解釋的。」

邃無端身子一震，「神儒玄章當真是儒門所創？」

「不然夏承凜哪裡學的？」

墨傾池淡淡道：「眼下還是設法救治離經為要。」

歎希奇道：「這可難辦了，他不知何時又會受控發作，難不成我們要時時刻刻戒備著他？」

玉離經又嘆了口氣，「便將我全身經脈封住吧，如此動彈不得，我自己也安心些。」

樂尋遠不疾不徐地說道：「也並非全無解法，此術與借靈蓄奴相類，借靈蓄奴是控其力而御其神，此術則是控其神而御其力，對於被種靈的靈奴，倘若有人將靈力侵入其經脈，拔出已有靈力，便可取原靈主而代之。」說著頓了頓，看了看邃無端，又看了看墨傾池。

邃無端不解道：「尋遠在說什麼？」

樂尋遠輕笑一聲，續道：「而邪染玄音俱是侵人心神的術法，倘若我此時再度以邪染加諸你身，或可驅散玄音，而後再給你解了邪染便是。只是你當也明瞭，此法對你損害極大，而你現今身體已是極虛弱了，屆時只怕玄音未解，你便已經脈寸裂而亡。」

玉離經雙眉凝起，似在沉思，木棚中一時靜默下來。

雲忘歸道：「眼下一時也想不出法子了，我們這麼乾瞪眼地互相看著也沒用，大家先各自休息吧。」

歎希奇徑自走到一旁角落睡下，樂尋遠扶著邃無端坐下，替他包紮傷口，而雲忘歸則向墨傾池使了個眼色，二人走到木棚外。

雲忘歸問道：「方才封劍主說的話，你怎麼看？」

「你是說……樂尋遠？」

雲忘歸點了點頭，「嗯，我也不願胡亂疑心他人，但封劍主的話確實有些道理，為何離經偏偏在今晚他解完邪染之後發作，是不是太巧了些？」

墨傾池微一沉吟，道：「但他的解釋，也說得過去。」

雲忘歸又道：「還有呢，玦山又不是什麼遊玩觀光之地，為何他也會在此時要去玦山，他要去做什麼？」

墨傾池又默然少頃，笑道：「你拿這話問我，倒讓我不知該作何想了，你認識他，比我早了那麼多年，相處時日也不算短，他是什麼樣的人，會做什麼樣的事，你當比我更清楚才是。」

雲忘歸皺起眉頭，「若是依著十年前來看，我想他不會，此前種種，他也確實幫了我們，可是這小子心思本來就難以猜度，更何況，過去了十年，也不知他又會有什麼變化。」

墨傾池忽然將話頭一轉，問道：「他提出的救治離經的法子，你覺得可行嗎？」

「自然不可行，先不說他說的是真是假，便是真的，離經又哪裡受得住？」

「若是真的，我有辦法。可在他施術後，立即用定封術封鎖離經全身經脈，如此可保一時，然後你和軒邈立即帶離經去玦山等我們，那裡又塑經固脈的法子。」

「等等，為何是我和封劍主，你們？你、無端、和樂尋遠？你們去做什麼？」

「此法尚需一項藥引，硫炎靈萜，我知何處有，我們去尋來。」

「為何是你們三個去尋？」

「若他真的心有不軌，那麼他至少不會傷害無端，離經如今再經不得變故了。」

「那若他真心有不軌，又怎能讓他救治離經？」

「這一次他說的當是真的，無論他去玦山是何目的，他應都未想到會與我們相遇，因此，我們遇上他是意外，那麼縱然他想做什麼，也該是在到玦山之後，現在害離經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他若真心救人自然最好，若是假意，應也是為取得我們的信任。況且他說的確有道理，而現在，我們也沒有別的方法，倒不如讓他一試。」

雲忘歸嘆了口氣，「也罷，就聽你的吧，我回去告訴離經。」

兩人回到木棚，將想法說了，餘下四人皆無異議，於是就此議定，樂尋遠開始再度對玉離經施放邪染，其他人在旁護法。

約莫過了快兩個時辰，樂尋遠施術已畢，墨傾池立即上前，封住玉離經經脈，玉離經陷入沉睡。此時天色將明，五人準備稍作休息，天一亮便分頭啟程。

邃無端殊無睡意，一個人失魂落魄般地離開木棚，在林子裡漫無目的地來回走著，心中一片躊躇茫然。連日來所見所聞，令他心中極為震蕩，人覺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巨搫，夏掌門是端嚴持正的一派之主，本都是他深信不疑之人，還有……聖司，他深知聖司全都是為了自己，亦為此動容，可心中卻還是不免驚駭，原來聖司，也是會做下這些事情的。而今日，又聽到樂尋遠說，他一向視之為歸宿，江湖中千百年來被視為正道標桿的儒門，竟也曾創出這等如借靈蓄奴與八岐邪染一般的禁忌之術。他有生以來，所歷變故甚多，可卻從未像此刻這般，生出一種不知該何去何從的無助之感。

「神儒玄章確為儒門所創。」邃無端正自出神，忽被驚醒，回頭看去，只見墨傾池踏著月色走近，邊走邊說：「神儒玄章確為儒門所創，只不過創招之初，意在以玄音彌平世人心中殺伐之念，以此換得天下靖平。」

「原來……是這樣。」

「你曾經中的借靈蓄奴，起初也是為護不會武功的尋常百姓而創，術法從無善惡之分，只看是被何人用了。」

邃無端聽聞此言，心中稍感寬懷，但臉上仍是眉心微蹙愁色未退的模樣，冷冷月色下，他原本就清淡的眉眼看著更加幽柔孤寂，墨傾池只覺得心頭像被人一下一下地抓緊，放柔了聲音，問道：「心中還有什麼解不開的？」

邃無端低聲道：「我……我在想自己以前是否都錯了，不知道日後，還該不該信任他人，該信任誰。」

墨傾池先是一頓，隨即長嘆一聲，「是我讓無端失望了。」

邃無端連忙擺手道：「不，我不是說聖司……」

墨傾池笑著打斷他，「我知道，不過無端，你覺得我錯了嗎？」

邃無端抿著嘴唇斟酌了片刻，道：「聖司自然有錯，但我無權置喙。」

墨傾池又是一笑，接著問道：「倘若今日，有一良善之人，從不曾做過惡事，但為了救自己重要的人，無奈之下殺了我，那無端，會諒解他嗎？會覺得他是惡人嗎？」

邃無端不料他會這樣問，一時怔住，「我……我……」眉頭皺得更深了些，是陷入苦思的樣子，不知該如何作答。

墨傾池緩聲道：「善惡之間，從不是涇渭分明，惡者或許會改過向善，善者也可能墮落為惡，品行良善之人也會行差踏錯一念沉淪，而窮凶極惡之徒也未必從未行善，還有人本存善念，可結果卻至禍事連綿，有人只為私慾，卻亦可能福及他人，凡此種種，如何分辨善惡？更不要說惡人常常會掩飾偽裝，善人也會蒙冤受屈，一個人，便是再心明眼亮，也看不清世間一切善惡，那又何苦自擾於此。」

「聖司說的這些我也懂得，可是，我還是會想，若是我不把別人想得那麼好，不再總是愛相信別人，無論對著誰，心裡都留神戒備，那是不是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墨傾池垂眼沉吟片刻，又問：「無端懼死嗎？」

「嗯？」邃無端微微驚訝，「聖司為何這麼問？」

「若有一日，你為你自己堅信的初心本念而死，你會後悔嗎？」

邃無端搖了搖頭，「我不怕，也不會後悔，可我怕因為我，卻累得他人為惡徒所害。」

墨傾池笑道：「你心思一向透徹，怎麼此事卻又糊塗了，你都已說了，是被惡徒所害，你亦是受惡徒所騙的受害者，又有何錯？」

邃無端聽罷似有所悟，臉上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愁容稍霽，柔軟的眉眼舒展開來，墨傾池心懷亦隨之舒暢，上前一步，輕輕將他摟在懷裡，道：「無端，你天性至純至淨，這本就是世上最難得的，若因那些人而失去本心，令璞玉蒙塵，豈非不值？」

「嗯。」邃無端靠在他肩上點了點頭，伸手環住了他的腰。

墨傾池側首吻了吻他的額頭，邃無端看不見他繾倦得彷彿永遠化不開的目光，只聽到他一如既往低沉溫柔的聲音：「守你想守的，信你想信的，其餘的，交給我。」

兩人相擁良久，墨傾池拍拍邃無端肩頭，說道：「時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去稍作休息，我們就要啟程了。」

邃無端離開他的懷抱，「聖司不跟我一起回去嗎？」

「我還有些事，你先回去吧。」

邃無端也不多問，嗯了一聲，就轉身往回走。待得他走遠，墨傾池身後又緩緩走出一人，冷冷道：「這便是你交給他的處世之道麼？」

墨傾池轉過身來，「背後偷聽，是樂公子的處世之道麼？」

樂尋遠嗤笑一聲，「我小人一個，不似聖司溫良君子，品行端方。不過聖司這等高深莫測的心機城府，無端在你身邊這麼多年，卻絲毫不懂世道詭譎，人心險惡的道理，原來，全賴聖司教導有方。」

墨傾池臉色沉然，不見喜怒，「有我在，他不必懂。」

樂尋遠微露不屑，「還不如說你愛他如此，便想他一直如此，卻絲毫不管他這樣會遇見多少危險，會有多容易落入別人的圈套。」

「我自然能護他周全。」

「你想你在一日，就護他一日，若你不在呢，他該如何？況且，你的確曾不在過，不是嗎？」

墨傾池吸了口氣，笑著反問道：「樂公子，你口口聲聲我教得無端如何如何，可是，你喜歡的，不就是我教出的無端麼？」

樂尋遠眸中厲色一閃而過，瞬間又恢復了笑容，「聖司說得有理，我是喜歡無端純善無瑕，不過從今以後，我更會帶他識盡世事人心。」

時近黎明，恰是一天中最為寒冷之際，不過卻似乎還冷不過兩人間的道道寒流。吹了一夜的風也彷彿被這莫名的沉冷壓制下來，人不語，風無聲。

翌日，兩行人各自起程，墨傾池邃無端樂尋遠三人一路向北，御氣疾行了約莫兩日，來到一處空無人煙的曠野之上，墨傾池四周看了一番，兩手結印，閉上雙眼，口中唸唸有詞，隨即手向前一推。身前赫然出現一道不見邊際的光屛，光影變換了數次，化作光點四散開來，邃無端只覺眼前一花，待得視線再度清明，卻見周遭景像已全然不同，竟已身處一處幽麗山谷。

山谷兩側群峰聳立，直入雲端，不見峰頂，怪石參差，飛瀑如緞，水汽迷濛間有彩虹若隱若現，雲霞光彩變換，彷彿在各個山峰之間架起虹橋。兩側峭壁上草木茂盛，繁花馥鬱，長藤垂蔓交錯相連，宛如天然織成的一幅錦繡。

墨傾池樂尋遠環顧一周，心中不約而同地想：這般景緻，若是只與無端兩人在此就好了。

墨傾池縱身躍起，自崖上采下一株碧綠藥草，遞給邃無端，道：「此藥對刀劍創口癒合有奇效，敷到你肩上吧。」

邃無端應了一聲接過，解開衣襟，褪到肩頭以下，又將藥草碾碎，正要敷藥，忽覺一陣異樣，下意識側頭看去，身前兩人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邃無端身子僵住，漲紅了臉，半晌後終於憋出一句：「你們都轉過去。」

話一出口，方覺不對，只覺這話像是個扭捏害羞的姑娘說的，自己幾時是會在意這種小事的人了？可方才真是不自在到了極點，見那二人強忍著不笑出來的神情，更是羞惱不堪，直欲捶地。

匆匆將藥敷好，另起話頭向墨傾池問道：「聖司，這是哪裡啊，你怎麼知道這裡有硫炎靈萜呢？」

「當年夸幻之父被圓公子反撲，此處是他將養之所，我曾來這裡找過他，這山谷間盡是世間罕見的靈藥，我離去時發現這裡竟有硫炎靈萜，於是便采了一株隨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不想後來真的派上用場。」

樂尋遠道：「他將此處封印在結界中，也是十足謹慎了，不過竟還能被聖司找到，足見聖司手段高明，不知聖司當日為何尋他？」

墨傾池淡淡道：「借靈蓄奴。」

樂尋遠邃無端聞言皆默然，心思各異。墨傾池又道：「此地每次進入，景物分佈皆不同，因此我也不知硫炎靈萜究竟在何處，離經那裡不能拖太久，我們便分頭尋找吧。」

邃無端自然答應，樂尋遠挑了挑眉，也無異議，三人就地分散開來。

邃無端攀著峭壁緩緩移動，手掌緊貼在山石上，凝神感知著周圍草木靈力。攀爬至一道瀑布旁時，手臂忽被抓住，邃無端一凜，正欲起招抵擋，卻覺那氣息甚是熟悉，動作一頓，便被拉進了瀑布後的山洞裡。

看著眼前眉眼含笑的人，邃無端擦了擦被瀑布淋濕的頭髮，「你做什麼，我衣服都濕了。」

樂尋遠伸出手，笑道：「那快脫下來，當心穿著生病。」

邃無端向後退了兩步，正色道：「你專門拉我進來調笑我的嗎？」

樂尋遠見他如此，也收斂了神色，低垂著眼瞼，說道：「玉離經的事，我不清楚。」

「嗯？尋遠在說什麼？」

「我為他解邪染時不知他身中神儒玄章，那也不是我做的。」

邃無端不禁一笑，「這我當然知道啊。」

樂尋遠試探著問道：「你……不懷疑我？」

邃無端仍舊一臉理所當然，「我怎會懷疑你？」

樂尋遠撇了撇嘴，「你是不懷疑，只怕你那位聖司……哼。」

邃無端蹙眉道：「聖司什麼都沒說過，尋遠你不要亂想。」

「他只是沒說罷了，你怎知他心裡沒這樣想。」

邃無端輕嘆一聲，沒有答話，轉身欲走，樂尋遠連忙拉住了他，放軟了語氣，「別走，你不高興，那我不說了，再陪我一會兒吧。」

邃無端見他一臉懇切神情，心先軟了，口中說著：「現在在給主事找藥呢。」腳步卻還是停了下來。

樂尋遠笑道：「那找到藥，你就肯陪我了嗎？」

邃無端臉一紅，眼神躲閃開，「你，你到底想說什麼呀，現在可沒時間聽你說笑。」

樂尋遠臉上笑容褪去，問道：「無端，你知道自己當年中的借靈蓄奴是怎麼解的嗎？」

邃無端一怔，未料到他會問起這個，「就是，聖司解的呀。」

「他用的何法？」

「那我就不知了。」

樂尋遠目光複雜地看著他，「無端，你就沒想過，或許墨傾池騙了你，你中的蓄奴之術，並未被解，而他的所作所為，也從不只是為了救你。」

「怎麼可能，聖司怎會騙我？」

「他沒騙過你嗎？」

想到數日前的事，邃無端語塞，思索片刻又道：「便是騙了我，那聖司也都是為了我，但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害我的，那縱有一時隱瞞，對我也是善意。」

樂尋遠冷笑一聲，「哼，你只知道信他。」

邃無端微笑道：「我也信尋遠呀。」

樂尋遠全身一顫，臉上神情變換不定，情緒似乎有些激動，「信我信我，誰讓你信我了，你覺得自己被我騙得還不夠多麼！」

「可是，我並沒信錯了尋遠不是麼。」

「你當人人都像我這麼傻。」

「尋遠不傻呀。」

樂尋遠：……

深知再談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樂尋遠便說先離開山洞，邃無端也不多想，就跟著他向外走去，走到洞口處時，忽然身子像是被定住般動彈不得，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雙眼所見，一切事物皆扭曲變形，待得安定下來，放眼望去，只見四周灰濛蒙一片，渾無邊際，他心中大驚，亟欲呼喊，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而樂尋遠的聲音卻從不知何處傳了過來：「無端，抱歉，委屈你在這寄魂鼎中暫待吧。不然你定會阻我，可這件事，我確實非辦不可。我不說什麼都是為了你的話，我做事，從來都只為我自己，從今以後，你當我是什麼人，我也都認了。」

這一番話說得邃無端雲裡霧裡，不解其意，他心中焦急不已，凝神苦思脫身之法，不知過了多久，又一熟悉的聲音傳來：「樂公子沒去找無端，怎麼反倒走到我這裡來了？」

邃無端心中一動，「聖司？尋遠來找聖司做什麼？」

卻聽樂尋遠故作驚訝地說道：「聖司怎會這樣想，我為何會去找無端？」

「哈，你一路跟著我們，為的是什麼，就連無端當也一清二楚，在我面前做這番姿態，有何意義。」

就連無端……邃無端微微凝眉：聖司為何說就連無端，聽了莫名讓人心裡不大舒服。

樂尋遠又道：「那聖司居然還提議分頭行動，當真大度。」

這句說完，外面就沒了聲音，過了半晌，才聽樂尋遠又驚呼道：「啊，看來跟著聖司果然沒錯，還是聖司熟知此地，居然這麼快就找到了硫炎靈萜。」

邃無端心中又驚又喜：硫炎靈萜找到了！

峭壁上，一枚通體褐色，狀似靈芝之物正長在背光處，墨傾池仰頭看著，卻沒有動作。樂尋遠看他一眼，笑了笑，運起輕功，徑自去采。墨傾池瞇著眼睛看了他片刻，也縱身跟上。

待兩人距那「靈芝」不過數丈之時，卻見其忽然爆裂，暗紅色霧氣霎時擴散開來，那「靈芝」周遭花草瞬間凋敝。

墨傾池深知邪染之危，這樣下去，只怕整個結界內的草木不多時就都將盡數被邪染所毀，那便再無處去尋硫炎靈萜了，當下毫不猶豫，雙掌按在山石上，功體真氣立時形成光罩，在他周身緩緩流動，他的靈力以岩石為媒介圍成了一個圓圈，將邪染圍在其中，無法再向外擴張。

就在此時，身後銳風破空而來，墨傾池微微側頭，只見樂尋遠以真氣凝結而成了一柄透明的長劍，正向他當頭斬下！

這個月加班加到想吐，所以寫文也比較慢，不過總算在2021年將這章趕出來了，提前祝大家元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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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ysong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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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樓發表於: 2022-02-22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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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站第二十七章
***

【墨邃/樂邃】白雪紅塵（五十四）

三角文，潔癖慎入，在修羅場的路上一去不返

我終於又來更新了，本來可以早一點更新的，但是年前一直加班，年後又生了場病，所以就拖到了現在

墨傾池察覺身後攻勢，不敢大意，正欲拔劍相擋，可同時手掌又無法離開岩壁，否則邪染勢必擴張開來。霎時間心念電轉，左手握緊一條長藤，左足在峭壁上用力一蹬，身子向後飛起之際再向左一側，右手化出明意征聖，格住樂尋遠氣劍，同時左手真氣源源不絕，順著長藤流向岩石，維持住靈力光圈，將邪染圈在其中。

「墨傾池，你怕我對玉離經下手，所以故意引我離開，卻沒想到，我從始至終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殺你。」

樂尋遠以氣化形，手中刀槍劍戟變換不斷，內力精純，明氣武典極招頻出。墨傾池就一手握著長藤，一手持劍，眨眼間便與樂尋遠過了數招，忽覺左手掌心一陣異樣刺痛，心頭一驚，連忙鬆手去看，卻見掌心隱隱一團黑氣，正向四周擴散。

墨傾池心知中毒，不敢大意，連忙調息運氣，遏製毒素擴散，一面抵擋樂尋遠攻勢，一面向崖下奔去。少了他靈力光圈制約，邪染立時彌漫開來。

樂尋遠嘖嘖道：「我還以為聖司與玉主事是多深厚的交情，看來逼命之際，還是只顧得上自己啊。」

墨傾池並不理會他，只俯身下沖，樂尋遠緊追在後。倏爾，兩道人影疾躥而上，左右夾攻墨傾池，墨傾池不得不再度起招相抗，他顧忌所中之毒，真氣運行無法自如，頗受桎梏，片刻停滯，樂尋遠已追至。

墨傾池中毒在先，又被樂尋遠、暝邪無妄、禍天韙三人圍攻，不多時便落入下風。眼見向下的路已被三人堵死，墨傾池轉手一招淨墨清鋒蕩世塵，浩然劍氣橫掃而出，宛如墨痕入海，由點及面，暈染出磅礴綿密的劍勢，籠罩住對方。

趁三人抵擋之際，墨傾池轉身向峰頂奔去。他氣運雙足，奮力攀升，身後三人仍舊緊追不捨。臨近峰頂，墨傾池飛身一縱，方登頂而上，忽見一張由萬千水流織成的大網迎頭罩來。墨傾池廣袖一揮，擊碎水網，水珠四濺，有幾滴濺到他身上，立即滲入肌理，消失不見。

墨傾池眉頭一皺，心知此事絕不簡單，然而未及細想，暝邪無妄與禍天韙又追將上來，再度一左一右提掌攻向墨傾池，墨傾池抬掌迎上，「砰」的一聲，他與兩人同時掌心相擊。

四掌相抵，靈力相抗。墨傾池一面要壓製毒素，一面要抵禦二人，心想眼下雖然尚能抵擋得住，可時間一久，難免吃力，正欲抽身後退再想後招，卻發覺掌心處的真氣中竟生出一股磁力般的氣流，與對方牢牢吸在一處，想要撤掌竟已不能。再凝神細察，發現雙足也是一樣症狀，動彈不得。

但是另一極的靈力難道是從地底傳來？他抬眼一看，只見近處是一汪天湖，有兩人正在湖邊，雙掌貼在湖面上，隱隱有光芒閃現，神色戒備地盯著他，額上滿是汗水。那兩人便是樂尋遠的徒弟柳楊和飛鱗了。

墨傾池一瞬間便想通了所有關竅：樂尋遠先是用邪染假造出硫炎靈萜植入崖壁，在他接近時令邪染擴散，同時發難，墨傾池要應付他，又要防止邪染擴散損毀真正的硫炎靈萜，那便只能借助崖上長藤來傳輸真氣，他便在長藤上事先喂毒。墨傾池中毒後，勢必要逃脫，樂尋遠又在山頂的天湖水中做了手腳，待墨傾池登頂之際，立即以水網將水滴濺到他身上，再由暝邪無妄與禍天韙發招，通過靈力制約使他不能動彈。而若墨傾池向下逃離，那便從下攻上再令他奔向崖頂。

想通之後，墨傾池反倒鎮定下來。他想掙脫這股靈力束縛也非是不能，可這樣一來，必然大動真氣，毒素在體內運行亦會加快，只怕立刻就會侵入心脈。看來對方是算準了一切布下的這樣一個局。於是便按兵不動，只看樂尋遠意欲何為。

樂尋遠嘴角含笑，慢悠悠地走近他，問道：「聖司，此局如何？」

「甚妙，短短不到一日的時間，樂公子能做下如此環環相扣的縝密佈置，在下十分佩服。」

「哈，聖司太過抬舉在下了。以氣化形佐以邪染偽裝硫炎靈萜，長藤喂毒，崖下設伏，再在天湖之水中植入靈力鎖，如此這些，我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難在一日之內完成。其實，我們出發後，未走到一半的路程，我便已猜到聖司是要來此，這才來得及遣人提前佈置。」

「哦？」

「山海奇觀，古原爭霸，聖司為何會覺得只有你才知道此處所在呢？」

墨傾池神色不變，「那麼，是我大意了。」

樂尋遠嗤笑一聲，「聖司不是大意，是太過自以為是，倒也難怪，同無端有關的事，聖司總是難免自以為是。」

墨傾池聽著樂尋遠所言，面上不動聲色，但笑不語，體內則悄然運起五行相化，欲通過靈力屬性的變化來減弱靈力鎖的束縛。

樂尋遠見他沉默，挑眉又道：「聖司似乎不以為然啊，我說錯了麼？你為奪心法救無端，算計同道，枉害無辜，可曾讓無端知曉？你明明可以讓無端徹底擺脫借靈蓄奴，重獲自由，可卻還是將他變成你的靈奴，又可曾讓無端知曉？如此，還不夠自作主張自以為是麼？」

墨傾池淡笑道：「樂公子又何嘗不是自以為是呢？」

「嗯？」

「閣下眼下所為，可曾讓無端知曉麼？」

樂尋遠露出一絲冷笑，緩緩道：「他自然知曉。」

墨傾池眉心微皺，只見樂尋遠取出一隻瑪瑙香爐，雙唇翕動，香爐徑自脫手而出，飛向半空，停在他頭頂約三丈處，極速旋轉。

墨傾池感到那香爐生出一股巨大吸力，而自身靈力流動則忽然凌亂，靈元猛地震動起來，險些便要突破經脈，被吸入香爐之中。

墨傾池一凜，不得不再分神抵擋，同時心中一動，脫口道：「寄魂鼎？」

樂尋遠笑道：「聖司好見識。」

墨傾池亦微笑道：「原來這才是你之所求。」

樂尋遠抬掌對准寄魂鼎，一邊向其輸入靈力以增強其吸力，一邊說道：「聖司的靈元曾渡給無端一次，想來，不介意再給第二次。」

「呵，」墨傾池輕聲冷笑，「若是無端來要，我自無二話，可你，憑什麼。」

「嘖嘖嘖，」樂尋遠搖了搖頭，做出感慨之狀，「這話說得可真是情真意切，讓人如何能想得到，看起來如此情深的一對愛侶，竟是靈主靈奴。」

「愛人也好，主奴也罷，都是我與無端之間的事，你又有何置喙的餘地。」

兩人嘴上交鋒不斷，手上動作亦是不停，樂尋遠靈力源源不斷輸給寄魂鼎，心中卻不禁一陣恍惚：不知無端聽見這些，又作何想？

就在此時，寄魂鼎周身忽然隱隱透出道道金光，同時傳來一聲清叱：「尋遠，若你今日真殺了聖司，我便立刻自盡！」

寄魂鼎中共有三道禁制，第三道阻人出入，第二道封人靈力真氣，第一道限制言語行動，邃無端情急之下，竟自行沖破了前兩道禁制。而墨傾池與樂尋遠皆一眼認出，那透出鼎身的金光，正是千峰劍影的起招式！

邃無端此時被封鼎中，劍勢無法散發出去，必會反擊自身。兩人幾乎是同時高呼：「無端不可！」樂尋遠再不顧其他，立即飛身搶上。墨傾池亦真氣疾催，一舉突破靈力鎖，直取寄魂鼎。

邃無端在內運使千峰劍影，外面兩人同時擊中鼎身，只聽轟然一響，寄魂鼎霎時化為齏粉，劍影紛飛中，邃無端持劍飄落。

墨傾池真氣運轉太過，體內毒素再也壓制不住，當即身形一晃，嘔出一口黑血。邃無端忙扶住他，同時向樂尋遠伸出手道：「解藥。」

暝邪無妄、禍天韙、柳楊、飛鱗察覺情勢不對，已然悄悄散了開去，只留下三人仍在天湖旁。

樂尋遠一言不發，取出一個白瓷小瓶，放在他掌心，邃無端倒出兩粒藥丸，欲給墨傾池服下，手方送到墨傾池唇邊，卻被他握住了手腕。墨傾池雙眼深深看著他，「無端，抱歉。」

邃無端搖了搖頭，低眉垂目地說道：「聖司不需要對我道歉，永遠都不需要。」

樂尋遠雙眼一翻，道：「呵，聖司開口問之前便料到無端會這麼回答了吧。何必急著道歉呢？你該先向無端解釋解釋，為何從不告訴他借靈蓄奴的解法？又為何不讓他自己來選，是願意做個自由的凡人，還是一輩子做你的靈奴……」

話音方落，邃無端已扭過了頭，小臉掛著怒氣，撅著嘴皺著眉狠狠瞪了他一眼，樂尋遠只覺喉間一哽，訕訕地別過頭，不再說話，心中卻又不免暗暗地想：他生氣起來還是這樣可愛。

這邊墨傾池正要開口，邃無端就搶先道：「聖司先把解藥吃了。」

墨傾池中毒已深，服藥之後，仍需運氣逼出餘毒，便就地坐下，運功調息。

如此靜默少頃，邃無端低聲開口道：「尋遠，或許對聖司有所誤會……」

「誤會？」樂尋遠一臉的不甘不屑不以為然，「你已知曉種種情由，竟還認為是誤會？」

邃無端低著頭，眼瞼也垂了下來，令人瞧不清神色，仍舊低聲道：「聖司……不會傷害我。」

「那是我枉做小人了。」

邃無端微咬著嘴唇，頓了頓，又道：「可是，尋遠，你方才欲強奪聖司靈元渡給我，又何曾讓我選過是否願意這樣解除種靈？」

「不錯，今日我也是擅自做主，你恨我也好，厭我也罷，都是我自作自受，我認了。可是無端，我就是知道你寧死也不會讓我殺他救你，才會如此一意孤行。如若可以，我如何不想事事順你的意，可我總要先護你萬全，才顧得上順你心意。」

這番話說得邃無端心神一顫，他看向墨傾池，思及他隱瞞自己做下的種種，心念微動：聖司，也是同尋遠一般的想法嗎？

他出神之際，墨傾池已開口道：「救？樂公子好生堂皇的理由，可你今日所為，究竟是為無端，還是為自己呢？無端眼下有什麼危難需要樂公子如此相救？」

樂尋遠不甘示弱，立刻反問：「那聖司又如何？你將無端變成你的靈奴，讓他生死行動盡操你手，今生今世再離不得你，是為救他，還是為你自己？」

墨傾池微微一笑，「樂公子對借靈蓄奴與無端境況倒是知之甚詳，我很好奇，你是用什麼條件，同人覺換的這些消息。」

「呵，聖司放心，我既沒有暗算同道，也沒有計殺無辜，哦，除了聖司。可即便是我方才對你的所作所為，無端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是嗎？」

「一邊明知會逆他心意令他難過，還是非做不可，一邊又讓他親眼看著親耳聽著，卻無能為力，樂公子以如此方式令無端一清二楚，有何意義？」

「至少，我如今敢讓無端知道我是怎樣的人，聖司呢？」

墨傾池嘴角再度勾起，「如今敢，那便是曾經不敢了。」

樂尋遠微瞇起眼睛，「你什麼意思？」

邃無端正出著神，一時不察，兩人言辭竟已激烈得要吵起來一般，驚醒過來，連忙插口道：「聖司你專注運功療傷吧！」復又轉頭道：「尋遠你也不要再打擾聖司了。」

這般又安靜了片刻，墨傾池道：「無端，我有些口渴，勞你去采些野果回來吧。」

邃無端歪頭疑惑道：「聖司功體尚在，不曾受損，怎會口渴呢？」

墨傾池：……

樂尋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邃無端有些莫名，忽而又想起了什麼，轉頭擔憂地看了看樂尋遠，又看了看墨傾池，墨傾池淡笑道：「放心，樂公子不會再對我不利了。」

樂尋遠斜了斜眼睛，「嘁，我可說不准。」

邃無端還是擔心，看著不遠處的天湖道：「我去給聖司盛些水來吧。」

見他如此，墨傾池只得直言道：「我有些話想單獨同樂公子說。」

邃無端微感奇怪，「我不能聽嗎？」

墨傾池只溫柔地笑了笑，未答話，邃無端知他心意，「那，好吧。」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待得邃無端走遠，墨傾池方又不疾不徐地開口道：「樂公子方才說如今才敢讓無端知道你是怎樣的人，那曾經為何不敢？怕無端知道後會同他人一樣厭棄你、排斥你、防備你？如今又為何敢了？只因無端再不屬於你，你想把你所有的陰暗不堪擺在無端面前，來看他是否真的無論發生什麼都會待你如初，如若不是，如若無端知曉後與他人一般待你，你便能甘心放手，就此解脫，樂公子，我說的可對？」

樂尋遠凝眉不語，衣袖下的拳頭卻慢慢攥緊，只聽墨傾池又道：「樂公子曾言我愛無端純如白紙，便教得他不通世故，可你所謂的要帶他識盡世事人心，難道就是為了他好麼？倒不如說，你與我一樣愛他如此，可卻不信世上真有他這樣的人。你想他或許只是知道的太少，所以忍不住一遍遍去試他的心性，想知道倘若你讓他看夠世間的齟齬，他會否就如其他庸碌之輩一般，又還是否值得你盡付一腔情愛。尤其是現在，無端在我身邊，你便更想去驗證這點，甚至在期待一個否定的答案。」

樂尋遠靜默須臾，臉上一寸寸漾出毫無溫度的笑意，一字一字地道：「聖司，你實在，過於自以為是。」

墨傾池輕笑道：「我說的是對是錯，樂公子自己清楚得很。」

「對又如何，錯又如何，聖司與我說這些，用意又為何？」

墨傾池吸了口氣，頓了頓，答道：「你可曾想過，你要讓他懂的那些世事人心，會讓他怎樣傷心難過？」

樂尋遠神色微變，墨傾池續道：「你究竟為何想殺我，我都無所謂，也不感興趣。可不管你是想試他品性，還是想解脫自己，你都不該傷他的心，而我，也不會再給你這樣的機會。」

邃無端摘了野果回來，卻只見到墨傾池一人，「尋遠呢？」

「我也不知。」

邃無端將一枚野果反復擦拭乾淨，遞給墨傾池，墨傾池嘆了口氣，聲音幽沉地問道：「無端，怪我麼？」

「聖司指什麼？」

墨傾池苦笑道：「我現在竟有這麼多讓無端生氣的事了麼？」

邃無端連忙擺手道：「我沒有生聖司的氣，我，我不會生聖司的氣的。」

墨傾池將他的手握住，「樂尋遠說的沒錯，關於借靈蓄奴，我欠你一個解釋。」

邃無端安靜下來，低頭沉吟了片刻，道：「其實，我之前有猜過，是不是我的借靈蓄奴並沒有解，只是靈主換成了聖司。」

這話倒是大出墨傾池意料之外，脫口問道：「你如何猜到的？」

邃無端笑了笑，「聖司也將我想得太笨了，每當我戰至力竭或是靈力耗損太過時，為何還是會感受到靈刑之苦，為何聖司可助我緩解，又為何我能接受聖司的靈元，這些，我不是沒有想過。」

「那怎麼不來問我？」

「如果能說，聖司會告訴我的，既然聖司沒說，那就一定有不能說的理由。重要的是，我知道聖司永遠不會傷害我，那麼問不問，也就無關緊要了。」

墨傾池聽得心內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半晌方道：「可如今你知道了，你本有機會徹底解除借靈蓄奴，變成一個沒有功體的凡人，雖然沒有修為，亦只有短短數十載壽數，卻能自由自在地過完一生，是我擅自替你做了另一種選擇。你，就沒有什麼想質問我的嗎？」

邃無端抬眼看著他，幽湛的雙眸明明纖塵不染，可又彷彿深不見底，他輕聲試探著問道：「聖司，是怕我死嗎？」

墨傾池心中一顫，邃無端又接著問：「是怕看著我作為一個凡人，慢慢老去直到離世嗎？」

「無端……」

邃無端抬起他一隻手，輕附著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那麼我答應聖司，絕不會讓聖司看著我死去。」

墨傾池先是目光震動，漸趨平靜後是愈發深沉厚重的眷戀，邃無端只恬然輕笑，四目相對，無法言說的溫柔蔓延開來，於是再不需其它解釋。

這般過了良久，墨傾池方又問道：「可是你就沒想過，我真的如樂尋遠所說，想通過借靈蓄奴，將你一生一世留在我身邊。」

邃無端歪著頭眨了眨眼，笑道：「聖司怎麼會做這麼笨的事。」

「嗯？」

「借靈蓄奴，終究只是種術法而已。當初越驕……人覺想以此術控制我都失敗了，我又怎會被它操縱心意？人的情之所鐘，心之所往豈會被區區術法左右？聖司這麼聰明，自然不會做這樣的事。」

墨傾池嘴角揚起，內心某處感到一陣釋然，伸手將他摟進懷裡，吻了吻他的額頭，「你說得對，無端。」

或許，是我庸人自擾了。

邃無端看著眼前的飛瀑，輕輕嘆了口氣，此處地形他不熟悉，找了有一陣方才找到這處樂尋遠之前拉他進去的瀑布，想到幾個時辰以來發生的種種，心中一陣悵然。

他閃身入內，樂尋遠正坐在洞中的一塊石頭上，見他進來，神色微動，隨即又將頭扭開，輕飄飄地問：「你來找我問罪的嗎？」

邃無端走到他身前，「尋遠傷的是聖司，若要問罪，也該是他來。」

「呵，我又何需在乎他怎麼想，不是問罪，你為什麼來找我？」

「那尋遠等我來，是希望我為什麼來呢？」

「我幾時等你來了？」

「尋遠待在這裡，不就是在等我來嗎？」

樂尋遠譏笑道：「你從前只是笨，現在還學會自作聰明了。」

邃無端轉身便走，「那我走了。」

樂尋遠一步搶上拉住他的手臂，恨恨地說道：「邃無端，我若早死，一定是被你氣的！」

邃無端將手一甩，也是滿臉怒容，慍道：「你竟然還說是我氣你！」

樂尋遠微微感到一陣心虛，放低了聲音道：「我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我就可以做這樣的事嗎！」

樂尋遠一副任君處置的表情，「我理虧在先，你隨便罵就是了。」

「你就是知道我不會罵人，才說這樣的話！」

「那你要打我一頓替你的聖司出氣嗎？好啊，我不還手就是了。」

「你……」邃無端氣得說不出話來，樂尋遠看著他的樣子，一時好笑，可卻偏偏又笑不出來，心中七零八落的盡是酸楚，黯然道：「無端，若方才我真殺了他，你會殺我為他報仇嗎？」

邃無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會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到不想活著。」

「為了墨傾池？」

「也為尋遠。」

「這從何說起？」

「尋遠曾經是很孤獨的人，也因為孤獨做下許多錯事，而我讓尋遠不再孤獨，讓你變好，這我很開心。可如果還是因為我，讓已經變好的尋遠再度走回歧途，那我會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樂尋遠呼吸一窒，忙道：「無端，這與你無關，是我自己……」

邃無端輕聲打斷了他，「我不想尋遠的人生裡，就只有我。無論我在不在尋遠身邊，都不想這樣。雖然當初尋遠是為我改變的，可我希望尋遠以後會有更多的朋友，更多的期許，無論好壞，都不再只將我視為你做任何決定的原因，那樣的尋遠，才是真的不再孤獨的，也是我最想見到的。」

甘心放手，就此解脫？墨傾池，你說錯了，我怎麼捨得。只要擁有過他，又有誰會捨得放手？

樂尋遠上前一步，一把將他抱住。邃無端掙動著說：「尋遠，放手……」

樂尋遠抱著他不放，「放手？無端，你若真想我放手，就不該來跟我說這樣的話。你若真死心塌地要同他在一起，就該放下我，即便放不下，也不該讓我知道。可是無端，你放不下我，又讓我知道了，那麼你說，我要怎麼放手呢？」

邃無端狠了狠心，終究還是用力掙脫開來，後退兩步，說道：「我不懂尋遠說的放下放不下，我只是希望尋遠好，不管我們在不在一起，我都希望你好。但是我的選擇，十年前就已經做下了，而今也不會變，尋遠，不要再自困於此了。」

樂尋遠忿然不平，「那麼至少給我一個你選擇他的理由！」

邃無端深吸了一口氣，停頓了片刻，低下了頭，語音微顫地說道：「我與聖司幾經波折，幾歷凶險，生死相依，牽絆已經太深，當初他為我幾乎失掉性命，我……」

「呵，」樂尋遠輕笑一聲，再度逼近他，握住他雙肩，雙眼一瞬不移地盯著他，不容他有絲毫逃避，「波折，凶險，生死，牽絆，你覺得這些理由說服得了我嗎？若說有心為你而死，就能得你傾心相許，無端，那我呢？」

拳掌生風，攜起塵沙漫卷，那一日，樂尋遠和邃無端在破廟中驟然遭遇女帝冽紅角御天者三人突襲圍攻，女帝與冽紅角皆為不世高手，又多了一個御天者，不多時，兩人便身陷危境，只靠著配合默契，苦苦支撐。

二人心知拖延下去實難有幸，目光交錯，心領神會，萬劍天岳與絕境返璞同時發出，趁對面應對之際，欲抽身逃離。

不料極招方出，冽紅角竟一瞬避開磅礴攻勢緊追上來，不過眨眼間已逼至兩人身後，寒芒一閃，畫烽雲橫掃而過，樂尋遠察覺殺氣時已不及閃避，內心大呼糟糕，邃無端卻立刻擋在他身前，拔劍相迎，然而終究措手不及，招式未成，立遭重創，噴出一口鮮血來。

邃無端受傷頗深，無力再戰，樂尋遠只得一手護著他，一手勉力與冽紅角周旋。同時心頭無數個念頭閃過：能瞬間穿過萬劍天岳與絕境返璞的合招，只有一法，那便是仙門秘招，天風寄影與天轉乾坤，可是冽紅角雖與人覺干係頗深，但應不曾有機會習過仙門武學，他如何會使這兩招？

可眼下不容他細想，一旁女帝與御天者眼見便要驅散劍魂氣勁追將上來，二人方出極招，邃無端又受了重傷，短時間內無法故技重施，屆時勢必更難脫身。就在此時，御天者臉上浮現一抹詭異微笑，樂尋遠隨即感到地皮一陣震顫，趁著過招間隙側目掃過四周，心下更是又驚又涼：四面八方正有不計其數的身中邪染的邪傀湧來，慢慢講幾人圍住。如此一來，生路盡絕，心知幾已陷入必死之局，樂尋遠一時間心急如焚。

正在他苦思對策之際，邃無端忽然奮起發力一把將他推出了數丈遠，同時傳音道：「尋遠，你先走，我有辦法拖住他們。」

他雖說得肯定，樂尋遠仍不免疑慮，故此未曾離開，而是駐足望去，只見冽紅角立刻便要來阻他逃脫，邃無端搶身上前，運起窮霄辟冥劍，不計其數的劍魂環繞著其周身疾速旋轉，裹挾得周圍氣流亦鋒利如刀，劍芒大盛，彷彿一堵劍牆一般攔住冽紅角去路。

樂尋遠看得心中驚疑不定：無端才用過萬劍天岳，窮霄辟冥劍如何還能有這等威力，他的真氣修為幾時竟達到如此境界了？

另一邊，女帝與御天者也已趕至，倏然，邃無端四周劍魂匯聚成一柄龐然巨劍，劍意直破雲霄，直刺向敵方三人。直到此時，樂尋遠終於看清邃無端發招的關鍵所在：窮霄辟冥劍是念御氣，而氣御劍，邃無端方運使過萬劍天岳，體內真氣自不足以再發此極招。然而這些劍魂乃是儒門歷代先輩的元神融合而成，每一任劍儒臨終前都會將自己的元神融入，元神入劍一刻，生者意識尚存，便可跳過真氣一層，直接以念御劍，此時亦是窮霄辟冥劍威力最為強盛之際，而邃無端，正是動用此法，祭出了自己的元神。

元神離體前的最後一刻，邃無端忽感心頭一陣空濛，這許多年來，不止一次生死交關，可從未如現在這樣離死這麼近。他沒有下多大的決心，甚至於還不甚清楚自己怎麼會這樣做，好像想到了，就做了。他笑了笑，心想：尋遠，應該不會有事了吧。

幾乎是一瞬間，樂尋遠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此刻正是逃走的機會！可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竟已高舉著寄魂鼎站在了邃無端身前。

樂尋遠口中默唸咒語，尚未被祭入窮霄辟冥劍的殘存元神便被吸進了寄魂鼎中，離了邃無端元神，劍招頓散，邃無端輕飄飄倒下，樂尋遠上前抱住他。同一時間，冽紅角御天者女帝三掌齊至，樂尋遠已無處躲閃，猛提真氣，硬生生接下了三人合招！

骨骼碎裂聲起，樂尋遠胸前霎時為鮮血染紅。

手掌拍中樂尋遠胸膛，三人方覺異樣，先前眼見樂尋遠提滿了真氣，三人皆用了全力，可一掌拍下卻未察覺到絲毫抵擋。尚未思及緣由，卻見樂尋遠抱著邃無端已在數十丈外，原來，提起抵禦不過是做了個樣子，樂尋遠實際竟是將三人掌力盡吸己身，借此逃離。

三人正欲追擊，卻見天空中妖邪暗芒一閃，御天者驚呼道：「崇邪劍！」

暗紅長劍疾飛而過，三人心知樂尋遠以血肉之軀不做抵擋強吸掌力的行徑無異於自絕性命，必死無疑，然而崇邪劍卻至關緊要，女帝與御天者雖已暫時達成同盟，但並不完全信任彼此，誰都不願此物就此落入對方手中，因此三人不約而同直奔長劍而去。

月霜庭的臥房內，樂尋遠將邃無端緩緩放倒平躺在床上，自己靠著牆壁滑坐下來，再提不起一絲力氣。此處如今破敗暗淡，了無人跡，便是樂尋遠自己，也難想像數日之前，他還在這裡一償多年夙願，登上江湖頂峰。

不過也好，至少眼下，此處是安全的，因為無人能想到他竟會在此時回來。

暝邪無妄看了看樂尋遠，又看了看邃無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道：「唉，想不到我竟然這麼快就要另擇新主，好歹相識一場，你放心，你的身後事我會盡心力的，你當是想同他合葬的吧，我定如你的願。」

頂端

yuy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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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樓發表於: 2022-03-15 14:1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太太写得超级好啊啊啊啊
一口气看完了

这三个人的修罗场真是太带感了看剧的时候一直在脑补如果墨总还活着墨和乐在无端面前是个什么样子，我圆梦了谢谢

尤其是乐呛墨总把无端当笼中鸟养得不谙世事，墨总反呛他可是你不就喜欢我养出来的这样的他吗我的天好会写(;’༎ຶД༎ຶ`)
叹跟墨的对峙写得也很带感看得时候能脑补出画面

頂端

skysong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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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

66樓發表於: 2022-03-31 08: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L站第二十八章
***

【墨邃/樂邃】白雪紅塵（五十五）

三角文，潔癖慎入

本章樂邃

「唉，想不到我竟然這麼快就要另擇新主，好歹相識一場，你放心，你的身後事我會盡心力的，你當是想同他合葬的吧，我定如你的願。」

暝邪無妄一邊說著一邊極是惋惜地搖了搖頭，樂尋遠冷眼看著他，手掌攤開，化出寄魂鼎，雖是氣若游絲，語氣卻仍是淡定如昔，問道：「你猜這裡有什麼？」

暝邪無妄撇了撇嘴，「不就是邃無端那點兒沒被劍陣吸收的元神嗎？我也是看不明白你了，他眼見是活不成了，你竟還為了保下他殘存的元神賠上自己一條性命，怎麼，當真是他死了，你也一心殉情，要拿這當陪葬的麼？」

樂尋遠卻未答他的話，轉而說道：「寄魂鼎，可吸納人的肉身、功體、元神，若細想來，崇邪劍與人也無不同，劍身即為肉身，劍中邪靈聚集成功體邪元，而你，就是這劍的元神，既然你能寄身寄魂鼎中，那崇邪劍的功體邪元當也不例外。」

暝邪無妄神色一變，驚道：「你扔出崇邪劍之前吸走了劍中邪元？」轉念一想又覺蹊蹺，狐疑道：「不對，雖說是十分類似，可崇邪劍到底與人不同，你怎會知曉要如何吸納邪元？」

「本來是不知的，可還要多謝你，傳授封印崇邪劍功體之法，我已知如何用其修煉，又知如何將其封印，要推斷出怎麼用寄魂鼎吸其功體倒也不算難事了。」

暝邪無妄微瞇起眼睛盯著他，沉冷道：「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樂尋遠舉著寄魂鼎左右看了看，漫不經心地說道：「人之功體乃修煉而成，依託於元神存在，元神散則功體滅，而你，卻是依附於邪元而生的劍靈，我很想知道，倘若毀了邪元，你會怎樣？」

暝邪無妄強自鎮定地吸了口氣，眼中戾芒漸漸凝聚，手掌微微抬起，樂尋遠見狀輕蔑一笑，道：「我如今將死之人，自不是你的對手，可寄魂鼎就在我手上，我想煉化鼎中之物，也不過一瞬，你若想賭一賭誰更快，就儘管出手吧，左右我也只剩這一口氣了，總是不賠的。」

「你若真這麼做了，那邃無端的元神一樣保不住。」

「你不是都說了，這點元神也救不活他，便一起煉化了又能怎樣。」

暝邪無妄雙拳緊握，盯著樂尋遠半晌，咬牙道：「你想怎樣？」

「我曾聽聞，對於性命垂危之人，若有人願散盡功體相救，或可令其有一線生機。這崇邪劍的功體，想來只有你這個劍靈才能散盡其中生元吧。」

暝邪無妄聞言雙眉倒豎，怒道：「散盡功體，我便如一個沒有武功的廢人了，我又是無實體的劍靈，稍有不慎便會魂飛魄散，虧你說得出來！」

「功體雖散，但邪元尚在，寄魂鼎亦可保你容身，你再慢慢修煉便是了。」

「那要練到哪年哪月！」

「總好過你立時便死吧。」

暝邪無妄雙眼欲噴出火來，喘息不止，便在他猶豫之時，樂尋遠又是一陣急咳，接連嘔出血來。他撫著胸口，蹙眉道：「你也看到了，我沒有時間等你考慮了……」說著十指用力，扣緊了寄魂鼎。

暝邪無妄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好，小子，算你厲害，坐好了，氣走周身，靈力歸元……」

「慢著，我又沒說是救我，」樂尋遠出言打斷了他，手向床一指，「救他。」

暝邪無妄微感驚詫，審視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確定他不是說笑，「崇邪劍只有一副功體，補了他的元神，可就修不了你的經脈了。」

「我知道。」

「你想好了不後悔？」

樂尋遠凝視著邃無端，眼中似有若無地氤氳出一層水氣，他忽地大笑了幾聲，而後將頭向後一仰，「等到了陰曹地府，我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手上半截裂帛慘白如雪，其上血跡殷紅，點點刺目，字字入心，邃無端怔怔地瞧著，彷彿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動不動。暝邪無妄倚牆坐在一旁，神色倦怠，沒精打采地說道：「那，他要說的都寫在上面了，他確曾為邪神選者，八岐一行退守示流島後，都是他在施放邪染，再用崇邪劍解邪染，如此他可贏得聲望，亦能增加自身修為。後來，也是他主動找女帝合作，供養殷木，換取女帝配合他作戲，進一步樹立威信。再前面的那些什麼與越驕子合謀奪劍魂，以身世之謎作文章構陷玉離經等等，我就都不大清楚了，你當是知道的吧。」

暝邪無妄說完清了清嗓子，見邃無端默然靜坐，也無要說話的意思，他便斟酌了一陣，試探著又開口道：「這個，我為了救你可是散盡修為了，須到寄魂鼎中好好修養一陣，還要勞你多多護持了，想你不是樂尋遠那種人，定不會棄我不顧的是吧？」

暝邪無妄說話時一直打量著邃無端的神色，見他始終神色木然，雙眼空洞，仍舊一言不發，心下不禁有些焦急，追問道：「我說話你聽到了沒？」

邃無端身軀微微顫抖，咬著下唇，雙眼中清露漸凝，眼眶慢慢地盛接不住，溢出滴滴淚珠。

暝邪無妄這才意識到他是在為樂尋遠神傷，瞧他這模樣，一時半刻怕是難以溝通，心想須得趕快開解好他，才好商量求他相助的事，思忖良久，說道：「你且將心放寬些吧，我倒覺得，如此結果，也算兩全了。他作惡多端，欺瞞你許多，如今一死，全作償罪，若反過來說呢，他雖死了，可憑他做過的那些事，也堪稱句死有餘辜，這樣，恩怨兩清，你既不必恨他，也不必傷心，豈不甚好。」

暝邪無妄自覺這番話說得十分有道理，卻不料邃無端聽完後似是更加激動，顫抖得愈發厲害，猛然抬頭看向樂尋遠，神情又是傷心難過，又是倔強不甘，字字用力地說道：「騙了我這麼多，你自己起來和我說清楚！」

言畢扶起樂尋遠，雙掌抵住他背心，源源不斷地將真氣靈力渡給他。暝邪無妄在一旁有些看楞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你你你你……你幹什麼？你清醒點兒，他死了！」

邃無端恍若未聞，暝邪無妄又是無奈又是費解，「你也是修道之人，總不會連人是死是活都瞧不出來吧，他七魂六魄都不在體內了，你渡給他再多真氣也是徒勞啊。」

外界一切聲音如風過耳，邃無端再無心思去聽。又一次，他親眼看著重要的人離開，這似乎已成了他的宿命，所有他想留住的，最終都會離他而去。

恍惚之間腦中響起自己的聲音：「從小到大，好像所有我重要的人，在意的人，最終都會離開我，父母也是，劍儒尊駕也是，我誰都留不住……」言辭間分外熟悉，那是他何時說過的？他在記憶中找尋著，試圖去回想起來，驀然間心頭電閃，他終於憶起，是誰笑如星辰地給他回應說：「我是例外。」

邃無端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裂帛，泣道：「你說過你是例外的，那上面沒寫這個，所以這句不是騙我的對不對，那就不許食言！」

暝邪無妄：……

苦口婆心地規勸良久，暝邪無妄最終斷定邃無端已經沒救，自知多說無用，心想人的真元有限，他總會停下來的，便也不急，在一旁靠牆坐下，心中倒不免有些好奇，邃無端會瘋到什麼時候。

而同樣好奇的，還有另一旁的樂尋遠。

人死之後，神識或入混沌虛空，滌盡前塵後再入人世，是為輪迴；或入幽冥鬼域，自此永世沉淪，不得解脫。這是樂尋遠自修道第一日起便熟知的道理。不過他從未想過自己死後會怎樣。人活一世，已有他謀不盡的名利權勢，登不完的絕頂巔峰，若還要費心思慮死後虛妄，著實無謂無聊。直至元神離體之時，他才不乏自嘲地想：憑他這一世所為，必是要入地獄的了。

可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既沒有牛頭馬面來捉他，也沒有身不由己直入虛空，他的魂魄就這樣飄來蕩去，沒有指引，沒有約束，彷彿被徹底遺棄，又不受任何桎梏。

這算什麼？總不會他已經罪大惡極到死後魂靈都無處容身了吧。樂尋遠覺得有點可笑，轉念一想，死都死了，聽天由命便是，自己短短一世，殫精竭慮，到了此時何必再勞心費神，且由他去吧。

況且，一生之中，他從未如眼下這樣輕鬆自由，什麼都不必想，不必管，一切盡可隨心而為。於是，他便遊蕩在這間房裡，看著邃無端。

起初，他也覺得邃無端不過是驟然間難以接受事實，緩過一陣也就好了。可是從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邃無端依然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眼看他雙唇逐漸蒼白，額山汗滴越滲越多，樂尋遠不禁有些急了，走到他身邊，明知他看不見聽不到，還是忍不住道：「你是想力竭而死嗎，我大費周折地救活你，可不是想讓你一醒過來就跟我殉情的！」說到殉情二字忽覺異樣，焦急氣憤中又多了幾分自得，不過還是氣他不知顧惜自己，可如今他什麼都做不了，只好寄望於暝邪無妄念著需邃無端相助，盡快想出法子來阻止他，然而回頭一望，卻見暝邪無妄仰頭對著房頂，好夢正酣。

樂尋遠真想上前一腳將他踢醒，想不到自在不過一日，便發現這魂靈之態還是太不好用。他正徒然擔憂，那邊邃無端卻發出一聲驚呼，樂尋遠嚇了一跳，一邊的暝邪無妄也被驚醒，神識方轉清明，便見邃無端正用金系定封法術封住了樂尋遠屍身，「你又要幹什麼？」

「我在他體內感知到仍有靈識未散，」邃無端聲音中難抑興奮，「我要救他！」

「你搞搞清楚，人死之後軀殼內殘餘一點靈識也是常有的，更何況你還給他渡了那麼久的靈力。」

「不是的，不一樣的，我自幼便能感知世間萬物之靈，尋遠體內，是有生氣的生靈，並非人死後的殘靈。」

「等再過幾日他人都爛了，你便知沒有不一樣了。」

「所以我要先封住他的身軀。」

「……你不會真以為他還能起死回生吧？」

邃無端低下頭，聲音輕微卻不容置疑地說道：「他會的，他答應過我。」

暝邪無妄無語望天。失神之際，邃無端已背著樂尋遠跑了出去，暝邪無妄連忙追上，問道：「你這是又要去哪裡？」

「尋醫！」

山路上，邃無端駕著馬車疾馳，車內放著裝著暝邪無妄的寄魂鼎，和樂尋遠的軀殼，車外，就在他身邊，是他察覺不到的樂尋遠。

自那日邃無端認定樂尋遠還有救後，立刻去買下了一輛馬車，此後便開始了漫漫求醫之路。起初樂尋遠也有幾分狐疑，難道自己當真還有復生之機？可如今算算日子，已過去了兩月有餘，訪過的名醫，也有十幾位了，脾氣暴的都當邃無端帶著已死之人求醫，是故意上門鬧事，立即趕人，脾氣好的也當邃無端是傷心過度神智失常，好言相勸甚至還要給他開藥調養。

樂尋遠側頭看他，風將他的頭發吹了起來，樂尋遠便伸手去拂，看著他的發絲穿過自己透明如薄霧般的手指，沒有任何觸感。

樂尋遠微微苦笑：如今這樣看著他已是妄念了，還想多求什麼呢？而後，又用邃無端聽不見的聲音問道：「你也是，妄念就該放下，還想多求什麼呢，就這麼捨不得我死麼？」

樂尋遠從不知邃無端竟也會這樣偏執，無論被多少位名醫告知過多少次，哪怕樂尋遠自己都不信了，他卻始終堅信著樂尋遠未死。定封術雖可保樂尋遠屍身不腐，可時間久了，若靈力散盡，經脈僵化，仍舊是回天乏術，故此，邃無端每日都會為他運功，渡真氣幫他通脈。

看他每日為自己忙前忙後奔波勞累，樂尋遠心中五味雜陳，又不免暗暗遺憾：怎麼活著的時候就沒機會享受他這般照顧呢？回憶起來，在月霜庭時，自己是病過一場，那時他也是天天送飯餵藥，可惜了，那場病好得太快，要是病得再久一點多好。

日影西斜，暮色四合，邃無端看了看天，心想今日路趕得太急，錯過了客棧驛館，只得在野外露宿一晚了。於是停下馬車，將樂尋遠抱了下來，開始為他運功，及至月上中天方止。

暝邪無妄也從寄魂鼎中飄了出來，神色懨懨地說道：「我需要安心靜養，跟著你這麼四處奔波於我元神無益啊。」

邃無端終日心懸樂尋遠，始終沒太顧得上他，此刻一聽，方覺有愧，道：「抱歉，是我疏忽了，不如，我先將你送回德風古道吧。」

暝邪無妄臉色一變，「你開什麼玩笑？」

邃無端解釋道：「你放心，我會好好囑咐，不會讓主事他們為難你的。」

「免了！」暝邪無妄心想，且不說儒門的人靠不靠得住，便是靠得住，那此舉也相當於將他存在的秘密公告天下，示流島一眾焉能放過他，不過這些他是懶得和邃無端解釋的，只是仍舊警惕地說道：「你休要再動這個念頭，我總歸算你的救命恩人，你若是真這樣做，便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邃無端還欲解釋，他直接擺手打斷道：「總之不許再提此事，我乏了，要先去休息了。」

邃無端微微嘆了口氣，又注視了樂尋遠許久，慢慢地也覺睏倦，便倚著一棵樹睡著了。

樂尋遠挨著邃無端坐下，心境如月色一般的清冷寂寥。每到這時，亦是他最百無聊賴之時，之前每晚，他都是這樣，數著邃無端的呼吸，直到天亮。

不過今晚有些不同，他看見暝邪無妄正躡手躡腳地靠近，心中立時警覺：他要做什麼？可是，他也只能警覺。暝邪無妄走到邃無端身邊，慢慢將手伸向邃無端的額頭，樂尋遠心念電轉，雖然一遍遍說著他不會在此時對邃無端不利，這對他並無益處，卻還是不免情急萬分。

就在此時，寒鋒一閃，長劍出鞘，邃無端睡夢中察覺到陌生氣息臨近，立時清醒過來，劍尖直指暝邪無妄脖頸。好在他出手向來留有餘地，否則暝邪無妄怕是已魂飛魄散。

看清眼前的人，邃無端將劍收起，皺眉問道：「你做什麼？」

暝邪無妄尷尬地收回伸向他額頭的手，「我曾在八岐邪神身邊偷學過通神之術，想看看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

邃無端微微不悅，「我沒有，我很好。」

「腦子很好的人會背著個屍體到處跑嗎？」

「他沒死。」

「你訪過那麼多名醫了，可曾聽到過第二種診斷？」

「他沒死。」

暝邪無妄洩氣，「……那你打算這麼帶著他到什麼時候？」

「到他醒來。」

「他要是一直醒不來呢？」

「不會的。」

暝邪無妄再次洩氣，「……好，就算他醒來了，正道能放過他麼，他做過的那些事，還不夠判他一死麼，你現在不是多此一舉麼？」

邃無端想了想，道：「這些我沒想過，但那時會有那時的辦法，我現在要先救活他。」

暝邪無妄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好，那我們就說現在，你與他這等罪大惡極的人為伍，他死了也算老天長眼，你竟然還費盡心力地救他，這不違你們儒門的門規麼？」

邃無端雙眉一蹙，陷入思索，少頃後道：「你說的也有道理，等救活他，我會自己回德風古道請罪。」

暝邪無妄覺得一陣頭昏險些暈倒，一旁聽完全程的樂尋遠早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便生出了一種渴望，他忽然急切地想活過來，活生生地站在邃無端面前，抱住他，看看他會有多開心，於是，他便笑不出來了，心下只餘一片淒涼，無端，何苦呢？

這邊邃無端卻反問暝邪無妄道：「你不是尋遠的朋友嗎，為什麼一直這樣說他？」

「我……」暝邪無妄語塞，頓了頓，續道：「算了，你是我瞧不懂的人類，我不和你解釋了。」

一人一魂一劍靈一屍體就這樣一路同行。沒過多久，邃無端為樂尋遠求醫的消息便在江湖上散播開來，樂尋遠的仇家們不確定他是生是死，但既得到了消息，自然還是會來尋仇。這些人中，不乏曾為樂尋遠欺瞞或陷害過的正道或其同門，每當與這些人動起手來，邃無端只求護得樂尋遠周全，自己性命無虞，從不肯還擊。後來，眾人看出這點，便常常成群結隊而來，雙拳難敵四手，縱然邃無端武功再高，可以一對多，又頗受桎梏，終是負傷纍纍，但任憑刀劍加身，他仍舊不願還擊。

只看得樂尋遠在一旁乾著急，「蠢死了，蠢死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蠢的人，早知如此我何必救你，救你又有何用，你遲早還是會被自己蠢死！」

邃無端雖然負傷，傷勢卻沒有多重，來人終究還是奈何不了他，只得忿忿地說道：「你是篤定我們不願殺儒門之人與儒門結怨，所以故意以己為盾，要護著惡徒嗎！」

面對如此質問，邃無端亦從來只有一套說辭：「我不是這個意思，諸位若有什麼讓他彌補償還的方法條件，盡可向我提出，我都會盡力辦到。只是現在，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任何人傷他。」

其間也有人找過幾次麻煩後，漸漸發覺不對，樂尋遠著實不像還活著的樣子，便直言問邃無端道：「你且給我們一句實話，他究竟是死是活，若他已經死了，我們又何必與你為難。」

邃無端神色複雜地向馬車裡看了一眼，搖頭道：「我不知道。」

來人有些不耐，「那我們自己來查驗。」

邃無端立即持劍擋在車前，不許他人靠近分毫，來人怒道：「儒門乃天下正道表率，你身為劍儒，如此行事，就不怕令儒門蒙羞嗎？」

邃無端又搖了搖頭，「一切皆是我個人所為，與儒門無關，諸位若要尋仇，也只管來找我便是，其餘的，我無話可說。」

夜裡，邃無端獨自清洗包紮傷口時，會看向彷彿沉睡的樂尋遠，喃喃道：「若是你在，一定又會說我傻吧。」

樂尋遠在一旁撇了撇嘴，「你自己也知道。」

「可是我想，若世間真有因果報應，那我每受一處傷，是不是便算為尋遠償還了一分以往的惡因，尋遠是不是就能早日醒來。」

樂尋遠心頭一顫，若非元神形態，他想自己此刻會握緊拳頭流下淚來，可現在他只能用誰都聽不見的聲音，恨恨地說道：「自作聰明，自以為是，我做的事情與你何干。」

邃無端仍舊自顧自地喃喃低語，「若是無關的旁人，或許是沒用的，但我與尋遠，應當已是不分彼此的，我早就說過，有我在，便沒有要尋遠一人承擔之事，尋遠要承受的一切，我都願意分擔，可是尋遠，你什麼時候能醒來呢？」他說著說著，又有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流下。

於是樂尋遠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他伸出手去，想拭他的淚，感受不到他臉頰的溫度，淚水的清涼，只能眼看著淚滴自他掌心穿過，落到邃無端的衣襟上，滲入其中。

來找麻煩的，並不是只有正道，鬼獄眾人聽聞風聲，亦來圍剿。這一次，邃無端全力對敵，再不留手，只是他勢單力孤，又要保護樂尋遠，自難抵擋對方一眾高手，交手不過片刻，便已連連遇險。

女帝拿到一柄沒有邪元與劍靈的崇邪劍，對供養殷木毫無用處，御天者亦不得其法，其中原委，怕是只有樂尋遠一人才知，此時聽聞樂尋遠可能尚在人世的消息，當然不能放過。

邃無端雖心性單純，但見對方幾次三番不惜勞師動眾地前來追殺，又得知了樂尋遠與鬼獄合作之事，也猜得到對方絕不只是想取樂尋遠的性命那麼簡單，定是有事要他去做，眼前已無生路，他一咬牙，抱起樂尋遠身軀，提掌虛按在他頭頂，高聲道：「你們若再相逼，我便一掌震碎他的軀體！」

樂尋遠元神眉心一跳。

女帝亦心中一凜，沉聲道：「其實我們本不必如此劍拔弩張，不論之前如何，此刻我們所求是相同的，朕亦不想他死，你將他交給朕，或許，朕有辦法讓他起死回生。」

樂尋遠聞言心中一動，雖說他對還陽之事早已不抱希望，可見邃無端這般堅持，心下也還存著一絲念頭：或許真會有轉機。女帝算當世絕頂高手，鬼獄又邪法眾多，若得她相助，未必不能成事。明知眼下他想什麼都無法告訴邃無端，終是無用，可心中還是忍不住習慣性地算計起要如何與女帝再次合作，如何討價還價，如何掌握令對方不敢對自己不利的籌碼，若真能復活又要如何逃脫其控制……

邃無端沉吟少頃，似也在猶豫，然而終究還是斬釘截鐵地說道：「休想，我是要救活他，可是，也絕不能再讓他與爾等邪魔為伍！」

樂尋遠：……

女帝怒不可遏，若非心中仍有顧忌，早上前去將他一掌斃命。正在兩方僵持之際，玉離經雲忘歸終於帶著儒門一眾高手來援。兩方言辭交鋒了幾句，女帝見對方不欲交戰，而己方今日也難有收獲，且樂尋遠看起來又實在不似活人，便也不願多做糾纏，撤兵而返。

邃無端小心地將樂尋遠的身軀放回到馬車裡，走到玉離經和雲忘歸面前，一見到兩人，連日來種種辛酸委屈忽地一齊湧上心頭，鼻子一酸，幾欲落淚，「主事，司衛……」

玉離經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安撫道：「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吧。」

他這樣一說，邃無端更覺酸楚難言，只得拚命地搖頭吸氣，強忍著不哭出來。

雲忘歸卻不似玉離經這般和顏悅色，沉著臉說道：「把他葬了，跟我們回去。」

邃無端立刻抬起頭來，「我不，我要救他。」

「他已經死了！」

「他沒有。主事和司衛也知道的，我是借山間草木之靈修成的功體，故此對靈識感知很是敏銳，我能感應得到，尋遠體內尚有靈識未散，他真的還有救的，你們相信我。」

雲忘歸一臉懶得和你多說，徑直走向馬車，邃無端連忙攔住他，刷地一聲，拔出劍來。

雲忘歸先是一驚，隨即怒道：「你要為了他同我們動手嗎！」

不料邃無端卻忽然跪了下來，雙手捧著明意徵聖，舉過頭頂，道：「請主事將我逐出儒門！」

玉離經連忙去扶他，「這說的是什麼糊塗話，快先起來。」

邃無端卻不肯起身，續道：「我知尋遠不是好人，亦知他為正道所不容，若依門訓，我本該斬奸除惡，再不然，也該與他劃清界限，可是我做不到……」

他說著說著語氣中便帶了哽咽，雲忘歸一旁聽著一面心疼他境遇一面又恨鐵不成鋼，「你啊你啊，那小子究竟有什麼好，你從前受他矇蔽也就罷了，如今已知他本性，為何還這麼執迷不悟？」

樂尋遠冷哼一聲，斜了雲忘歸一眼，「他便是為我執迷不悟，你奈之如何？」

邃無端泣道：「我不想離開他，更不想他死，我要救活他，還要繼續同他在一起，我知道這不對，但我還是要這樣做。從前，我曾受過很多冤枉，可這一次，確實是我自己錯了，請主事逐我出門牆，若有其它罪責，我也願一並領受，」又將明意徵聖向上舉了舉，閉緊雙目，神色痛苦地說道：「明意徵聖，是聖司遺物，亦是儒門聖物，我不配再拿著……」

樂尋遠靜靜看著他，忽然覺得有點陌生，彷彿第一天認識他。他本來一直覺得，眼前的人過於黑白分明，分明到在他纖塵不染的目光裡，自己無處容身。所以他活著的時候，從不敢讓他知道自己做過的事，亦不敢去想他知道後會怎樣對待自己。

可是現在，這個黑白分明的人，為了他，說明知是錯，也要一意孤行。

玉離經長嘆一聲，不由分說地將他扶起，緩緩道：「你是你，他是他，你又不曾為惡，他之所為如何能怪到你頭上，再說，你現今也只是想救他一命罷了，想救人又有何錯，不可再說這樣的話了。大家今日前來，便是視你為同門，因為同門之誼來救你，若真在意你說的那些，我們還會來嗎？你這樣講，豈不是寒了眾人的心。至於這把劍，是墨傾池交給你的，我們可無權收回。」

雲忘歸也放緩了語氣，「罷了罷了，你非喜歡他不可，那就喜歡吧，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只是以後他要真活了，你再被他騙了，可別回來找我們哭。」

邃無端一邊拭淚一邊道：「尋遠不會再騙我的。」

雲忘歸：……

玉離經又道：「不過，你如今天南地北地尋醫也不是辦法，不如帶著他一起回德風古道，門內高手眾多，興許便有回天之術。」

邃無端思忖了片刻，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尋遠曾做過許多錯事，我不好這樣將他帶回儒門施救，況且尋遠境況頗為特殊，恐怕不是修為夠高就有用的，我的靈力來自於自然之靈，或許更有利於他恢復，主事和司衛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玉離經見相勸無果，心知人是帶不走的了，便提出要與他同行，邃無端心想已經勞煩他們許多，且儒門事務繁多，豈能再勞他費心，自然不肯，任他如何勸說，也堅辭不受。玉離經無法，只得作罷，不過臨走前還是再三囑咐若再遇險情，一定要第一時間傳信與他，同時又派了手下暗中跟隨保護，這才離去。

當天夜裡，邃無端為樂尋遠運功完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說道：「尋遠，抱歉，我今天不是真的想要震碎你，我是嚇他們的。」

樂尋遠噗嗤笑了出來，「難為你也能有這樣的心思了，不差，總算孺子可教。」

然後，邃無端從背後輕輕環抱住了他，樂尋遠一怔，心道倘若他現在就在那副殼子裡倒是好，可如今這情形，總覺得莫名詭異，莫名尷尬。

邃無端抱著他，語氣中不無寂寞地說：「主事和司衛一定認為我瘋了，可我真的沒有。我本不是對生死執著之人，可是，可是，我不能讓你就這樣死去，我才對你表明心意啊，什麼都還沒有開始，我怎麼能讓你這樣就死呢，我還有好多話沒和你說，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和你一起去……」

他絮絮地說著，樂尋遠閉上雙眼，將頭轉向一旁。

玉離經在江湖上放出話去，望眾人不要再與邃無端為難。過了這麼久，其它人本就幾乎認定樂尋遠已死，此時自然願意賣儒門這個面子。而女帝，也知此時強奪樂尋遠的屍體並無用處，他若已死，自然萬事皆休，即便未死，只怕自己也未必能救活，倒不如看看邃無端還有什麼能為，故此便不再追殺，只是同樣派了人暗中跟隨，匯報他們的一舉一動。

這樣一來，邃無端一行便很安靜地度過了一段旅途。他日復一日地重複著相同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被勸說放下執念，讓死者入土為安，起初聽到這樣的話，邃無端還會有些沮喪，慢慢的，也習慣了，只是一笑置之。暝邪無妄一路跟著他，最開始日日勸說，再後來日日嘲諷，最後終於自覺無趣，不再置評。

邃無端不知道自己會這樣到什麼時候，他也不大去想。他個性素來如此，認準了一件事情，便一心去做，難不難，值不值，要做多久，能否成功，這些事情反而不甚在意了。

偶然一次機會，邃無端受人指引，去尋訪一名曾救活許多瀕死之人的老者。他四處詢問，日夜兼程，終於找到了老者隱居的村落，然而剛到村口，便見到一株合圍有十餘丈的參天巨木。

那巨木樹幹殷紅如血，樹冠向四周伸展開來，火紅的樹葉團團簇簇，迎風招展，彷彿火焰一般燒紅了半邊天空。

邃無端見之心下大驚：此處竟也有殷木，難道已被鬼獄入侵！

頂端

云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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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樓發表於: 2022-06-12 00:2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太太写的好棒！人物性格把握的很到位，在原剧情的基础上自由发挥得很合理，而且把本来比较狗血的三角题材处理的好微妙，完全没有违和感，两位影帝你来我往的飙戏太带感了，我是墨邃，乐邃都嗑偏乐邃一点，看了太太这篇真的好纠结，也很好奇最后的结局，会一直追下去！谢谢太太带来这么好的文

頂端

skysong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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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樓發表於: 2022-06-13 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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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站第二十九章
***

【墨邃/樂邃】白雪紅塵（五十六）

三角文，潔癖慎入

本章樂邃，微量墨邃

乍見火紅巨木，邃無端下意識便當做是殷木，可凝神一察又覺有異，那巨木四周毫無邪氛，反而靈氣充盈，他心中疑惑，驅車向前，走近查探。

到了近處，方注意到條條樹枝上掛滿了寸許長短的竹牌，其上皆有字跡，邃無端一時好奇，伸出手去，雙指捏住一塊竹牌，正要細看那上面寫了什麼，不想指尖與枝條甫一接觸，周身立刻泛起異樣之感。

功體中的靈力被那巨木引起共鳴，活絡了起來，邃無端也不加抑制，屏息納氣，疏通導引，任靈力在經脈中有序遊走，逐漸與樹中靈力節奏相同，便像受到吸引一般，流向巨木。邃無端心中卻毫無驚懼，一片清明，任靈力自行來去，少頃後，那股靈力又攜樹靈而歸，注入邃無端經脈，如此這般來回，循環往復。

約莫半個時辰後，邃無端方睜開眼睛，將手收回，但覺真氣豐沛，靈力盈純，說不出的舒適暢快，好似勝過數十日的閉關修行，忍不住長籲了一口氣，欣喜之餘，又覺訝異，忽聽一人說道：「奇事，奇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與這日夜樹這般有緣之人。」

邃無端循聲望去，見對方是名一身素衣頭髮花白的老者，坐在樹下一塊大石上，正含笑望著他。

邃無端問道：「聽老人家所言，此樹名叫日夜樹？怎會有這般奇怪的名字？」

老者眺望了一眼天邊殘霞，道：「不急，再過些時候你便知此名由何而來了。倒是你，竟敢引樹靈入體，你不怕走火入魔嗎？」

「我本身亦是木屬功體，不會相斥。」

「哈，你當老朽沒習過武不成，天下木屬功體之人數不勝數，又聽說過誰能自取自然之靈的？」

邃無端微微一笑，「我修成功體，便是在山野林間，感應萬物靈力之流動變化，將自身氣息融入其中，久而久之，那些靈力也融進了我的真氣裡。後來，我亦常在樹木繁茂之地修煉，老人家方才說引樹靈入體，我卻不甚認同，修行之時，我未曾想過要取用這些靈力，只是與其共生共長，共息共安，便如與人同修一樣。人之靈，亦來自於自然，與草木之靈，本質上也無不同。」

老者聽罷，微微出神，怔了片刻後方笑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為何要騙您？」

「你我素不相識，初次見面，你就敢將此等驚世絕俗的修煉秘法對我和盤托出？」

邃無端微赧，「我倒也不覺得此事如何稀奇，只是曾有人教導我，不可輕易對人言，只因恐引起他人效仿之心，妄自去取自然之靈，反害及自身，但我想，說與老人家來聽，當是無妨的。」

老者又笑道：「我若真起了妄念，抓住你，嚴刑威逼你教我此法呢？」

邃無端一楞，「我，我看老者並非奸惡之人。」

「奸惡又怎會寫在臉上，你是如何看出我非奸惡的？」

「我……我……」邃無端摸了摸頭，一時語塞。

老者哈哈笑了兩聲，道：「初心自持，性本天然，澄澈空明，超脫世間，不錯不錯。」

邃無端眨了眨眼睛，「老人家是在誇我嗎？」

「不然呢？」

邃無端臉微微一紅，「您過獎了。」

閒談之間，霞光褪盡，夜色如輕紗般悄無聲息地籠罩下來。就在此時，奇象忽生，枝葉簌簌而動，葉脈間，忽而現出一點光芒，隨後是兩點、三點，迅速覆蓋住整株巨木，一樹的螢光閃爍。片刻後光芒暗淡下去，卻見原本一派火紅的樹幹枝葉竟已變的湛藍幽深，銀光冷然，彷彿與夜色融為一體。

饒是邃無端行走江湖多時，見過不少奇事奇景，一時間也不由神為之奪，怔怔地睜大了眼睛。老者問道：「如何，現在知道它為何叫日夜樹了麼？」

邃無端點頭道：「此名雖說直白，但卻是十分恰當了。」

老者又道：「這日夜樹，又叫生死關，傳說中它是陰陽交界處，臨死之人的魂靈會徘徊於此，由此進入幽冥，於是重病之人的親友，往往會來此祈福，將欲救之人的姓名寫在竹牌上，掛到樹枝上，企望他的魂靈在看到自己的名字後，能夠想起浮生種種，心生眷戀，不願辭世，還陽復生。」

邃無端蹙眉道：「此法似乎不通……若非大奸大惡之人，死後元神當直入混沌虛空，不會經由此地吧？便是來此了，是死是活也難遂自身意願，怎會想復生便能復生呢？」

樂尋遠在一旁聽著，噗嗤笑了出來，「你還真是聰明。」

那老者也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是心中祈願罷了，你怎麼這般較真。」

邃無端微感窘迫，「是我愚鈍，讓老人家見笑了。」

老者搖了搖頭，「罷了，不過聽你所言，倒不是來找這日夜樹來祈福的，那是為何來此。」

邃無端面向老者站好，恭恭敬敬地深深做了一揖，道：「我是來尋老人家的，請您相救一人。」

老者面無表情地定定看了他片刻，「你怎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邃無端直言道：「老人家靈力深厚，又身帶一股藥香，當是醫者無疑。」

老者輕笑一聲，「你倒坦誠，帶上你要救的人，隨我來吧。」

「如何，他還有救嗎？」時近黎明，在老者一一查探過樂尋遠的脈息、心跳、呼吸、功體後，邃無端終於忍不住開口相詢。

老者並未立即回答，而是緩緩地環顧四周，在樂尋遠魂魄的方向上停了下來，樂尋遠心頭一跳，難道此人竟能察覺到他的魂識？不過那老者視線只短暫一頓，便又移了開去，靜默須臾後，反問道：「若我說他沒救，你待如何？」

邃無端神情一黯，「那我便再帶他另尋他處醫治。」

老者又是一笑，道：「此人魔功深厚，料非善類，救了他，只怕於天下無益。」

「他、他已改過，他如今這樣，全是為救我。」

「這樣說來，你是非救他不可了？」

「是。」

「他若一直不醒，你能這樣守著他多久呢？」

「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我只想，就這樣一直等到他醒來。」

「那你就等下去吧。」

「嗯？」

老者輕歎一聲，緩緩道：「你不必再四處尋醫了，這世上沒人救得了他，他未來如何，全看他自己。」

邃無端不解，「看他自己？此話怎講？」

「一切皆是機緣，不可言說。」

邃無端語塞，想了想，又問：「那他什麼時候能醒呢？」

「不知道，也許明天，也許永遠都不會，你若願等，那便等下去，若有朝一日不願了，看開了，放棄了，那便將他好生葬了，也是命數使然。」

這一番話說得邃無端有些茫然，他思忖少頃，又問：「那，那我還有什麼能做的嗎？」

老者目光悠遠，慢悠悠地說道：「你若有心，便也每日去日夜樹前為他祈福吧。」

天朗氣清，紅葉翩然，樂尋遠抬頭看著火雲般的樹蓋，不屑道：「還說什麼生死關，如今我便在這兒站著，怎不見地府門開呢？」

視線下移，邃無端正倚著樹幹，閉目而坐，緩緩吐納調息。他神采清透，映著日光樹影，周身都染上了一層暖色，瞧來分外安寧，宛然入畫。樂尋遠心念微動：「這樣瞧著，他倒是很好看的。」

不過半個時辰，邃無端調息已畢，他站起身來，看了看巨木，雙手合十，又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樂尋遠不禁莞爾，「還說不信呢，一日一次，來的倒勤，」念頭一轉，又道：「不對，你分明是自己來修煉的，順道給我祈福罷了。」

此時，暝邪無妄推著輪椅走近，樂尋遠瞧了一眼輪椅上彷彿沉睡的自己，冷哼了一聲，道：「你一個人跑來練功，就這麼放心將我交給他。若不是知道你有多笨，還真是讓人生疑，你對我究竟有幾分上心。」

邃無端熟慣地從暝邪無妄手中接過輪椅，推著他在田間地頭上信步漫走。也不知是厭倦了奔波，還是真的信了那老者的話，那日之後，邃無端果然再未帶他四處求醫，便在這村子裡住了下來。

此處景色秀美，民風淳樸，自定居後，邃無端每日清晨都會到日夜樹下，借樹靈修煉，然後會推著他沿著村邊小徑散步。每天都走著一樣的路，看著一樣的風景，時日久了，樂尋遠閉著眼睛都能說出這路上的一草一木，甚至記得請邃無端一路會走多少步。

邃無端似乎十分樂在其中，但總歸會有人不耐煩，暝邪無妄百無聊賴地說道：「每日都走這樣一圈，你就不膩嗎。」

邃無端微笑道：「此處風景如此怡人，怎會膩呢，再說雖景物無甚變化，可是嬉鬧的孩童，往來的禽畜，飛舞的蜂蝶，風聲人語，蟬鳴蛙叫，每日都不同，每日都是新鮮的啊。」

暝邪無妄翻了個白眼，「若是樂尋遠有意識，怕是早煩到無話可說了。」

「怎會，」邃無端篤定道：「尋遠他會喜歡的。」

「你有這麼了解他？」

「那你又很了解他嗎？」

「至少比你了解得多點。」

邃無端聞言微微不悅，「你若真了解他，便不會總是那樣說他。」

「我難道說錯了？他不是那樣的人？」

「當然錯了。」

暝邪無妄又是一口氣哽住，他與邃無端說話，常常都是如此結尾。看邃無端已露不快神色，一想到如今還要靠他幫忙護持，暝邪無妄只好訕訕地閉嘴，忍著不再說話。

繞著村子走了一周，邃無端就推著樂尋遠回了家——他從一戶農家手裡買的一處小院。

院子正當中是一條直通房舍的小徑，將院落分為兩半，左邊種著一些花草果樹，右邊養了些雞和兔子，都是前屋主打理的，好巧不巧，邃無端也都甚是喜歡，便都留了下來。

每日散步回來，邃無端會去侍弄侍弄花木，再餵餵雞兔，直至日暮，而後他會助暝邪無妄重修功體，再為樂尋遠運功通脈，這樣，一天也就過去了。周而復始，日日如此，他也怡然自得，從不覺乏味。

有時，他會一邊忙著，一邊自顧自地和樂尋遠聊天，「尋遠，這樣的日子，你喜歡嗎？」

樂尋遠漫視四周，「還行。」

邃無端雙眼中似有霧色，彷彿在出神，「暝邪無妄說的那些，我雖都否認，但也有想過，你不是安靜的性子，若是長久這樣下來，你會不會覺得無聊呢？」

樂尋遠勾起嘴角，「有你在，怎麼會無聊。」

「其實暝邪無妄人還是很好的，說的話也常常是有道理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他說話的樣子，總是不太喜歡。」

「巧了，我也看他很不順眼。」

邃無端就那樣出神地想著什麼，淡淡笑意浮上眉梢，「我想，等你醒過來，我們還在一起，就過這樣的日子，那時候，你會答應我嗎？」

樂尋遠凝視著他，輕聲道：「要是真有那麼一天，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邃無端彷彿在蒼茫浮世裡尋得安寧一隅，他就在這裡，看著春草吐綠，秋葉泛黃，看著雪落梅端，荷花滿塘。起初，他還有一絲迫切的期待，想樂尋遠快些醒來，後來也逐漸釋懷，他終究是會一直這樣守著他的，不管他何時醒來，還會不會醒來。

這一夜，邃無端為樂尋遠通脈已畢，輕輕地將他平躺著放置在床上，自己則坐到臨窗的榻上，手臂搭在窗框上，一手托腮，凝視著窗外夜色。

月光寥落，那些雞兔也不似白日裡活潑，只一兩隻偶爾走跳一下，很快便伏著不動。風中隱隱有些花香，淡得需要仔細去嗅，但卻很是清寧心神。

漸漸地，邃無端的思緒有些飄忽，眼前似乎浮現出與當下十分相似的畫面，一樣的夜色，一樣的自己，只是眼前的小動物不是這些雞兔，而是一群小鹿。是了，那是煙雨寄亭的鹿苑，也是他自己親手用一根根木頭圍起來的。那時，他愛極了那群小鹿，終日與它們嬉耍，不分晝夜，聖司不許他睡得太晚，他便等聖司回房後，一個人打開窗子，偷偷地看。

眼前景猶似昨日，身邊人……邃無端忽覺心頭一陣酸痛難忍，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樂尋遠，悽楚一笑，說不同，又有何不同，終究都是為了他而離開他的人。

意識逐漸迷離，邃無端靠在牆上，慢慢地閉上了雙眼，雙唇翕動，彷彿在念著誰的名字，不多時，眼角便有淚滴溢出。

樂尋遠已經許久不曾見過邃無端哭了。

印象裡他是十分愛哭的，他能想到好多次他眼淚流了一臉的情景，但好像都與此刻不同。他在想什麼呢？他又在為自己難過嗎？

邃無端微微蜷縮著肩膀靠在牆角，雙眉輕蹙，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淚珠，樂尋遠覺得心在一下一下地抽緊，他看不得眼前人這副模樣，這種彷彿被時間遺落的淒冷孤寂。於是他伸出手去，明知是無謂，可還是想替他拭去淚水。

指尖清涼的觸感陌生又熟悉，樂尋遠有一瞬的愣神，下一刻，邃無端已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邃無端抓住了他的手？！

邃無端「啊」地大叫了一聲，跳下榻來，雙手握住樂尋遠的肩膀，用力地搖了搖，滿臉的不可置信，「尋……尋遠，是、是尋遠嗎？」

樂尋遠全身僵住，被他搖得像木頭似的晃了兩晃，然後機械地轉頭，看了眼床上，自己的屍身哪裡還在？

邃無端仍舊驚惶不定，小心翼翼地問：「尋遠，你是……活過來了嗎？」

「好像……是的。」

邃無端一把摟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住他，樂尋遠被他勒得咳了兩聲，頸側傳來他喜極而泣又泣不成聲的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堅持的，是沒錯的……」

樂尋遠逐漸回過神來，抬起手，回抱住他。他的氣息，他的溫度，片刻之前還遙不可及，現在卻近在咫尺。

從未如此心滿意足，從未如此欣喜若狂，他第一次明白，失而復得是怎樣的喜悅，不為自己的復生，只為能再一次抱住他。

原來這世上，他割捨不了的，只有懷中一人。

「怎樣，我說我是例外，我就是例外，這一次我沒騙你，也沒食言，無端，我回來了。」

回來了，便再也不要離開了。

邃無端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抵住他的肩膀拼命點頭。樂尋遠也不再說話，就一下一下地輕撫著他的頸背，任他哭著。

少頃，邃無端終於平靜了些，直起身來，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樂尋遠，一邊打量一邊問道：「尋遠，你是怎麼活過來的，怎麼一點徵兆都沒有呢？」

「我也不知道。」

「你沉睡的時候還有意識嗎，我同你說了好多話，你有聽到嗎？」

「有。」

「誒，怎麼會呢，你心跳呼吸都沒有了，卻還能聽到人說話嗎，這是何緣故？」不待樂尋遠回答，他又一拍腦袋，「你才剛醒，我問這些做什麼？你感覺如何，可還有哪裡不適？」

「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我、我……」他歪著頭呆了呆，有些不知所措地說道：「我不知道還該問什麼了。」

樂尋遠哈哈笑了兩聲，又將他抱住，語氣裡是溢滿的笑意，「沒關係，你慢慢想，慢慢問，我慢慢聽，慢慢答，反正現在，我們有的是時間。」

邃無端跟著笑著點頭，「對，對，現在有的是時間了。」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異響，邃無端立刻警覺，「誰？」

樂尋遠目光一寒，電光石火間，已將桌上燭台猛得擲了出去。兩人連忙來到門外查探，只見一人背心被燭台刺中，伏在地上，已然氣絕。

一看其裝束，邃無端心中便全然明瞭，「糟了，是鬼獄的人，方才那聲響，定是他在放傳信鳥。鬼獄一直有派人來監視我，起初我與他們相鬥過，可實在是趕不盡，你一直沒有醒，他們也沒有別的動作，我也就不管了，都怪我，方才一時高興，竟忘了這一層，也沒留神窗外的動靜。」

樂尋遠卻是神色淡然，「沒事，我既然醒了，他們總會知道的，早一刻晚一刻，也無甚差別。」

邃無端仍舊焦急，「那傳信鳥不知飛了多遠，我們去追一追，看能不能追得上吧。」

說話間便要禦氣疾行，然而甫一邁步，便被樂尋遠一把拉了過去，再一次被擁入懷中。

「管他呢。」

「到底怎麼回事？」樂尋遠寒眉凜目，冷冷地問。

暝邪無妄神色飄忽，漫不經心地答道：「當初死的是你，如今活的也是你，我如何知道是怎麼回事。」

樂尋遠譏笑道：「你莫不是與邃無端相處久了，當我也像他那麼好騙不成？」

暝邪無妄攤攤手，「隨你怎麼想。」

「好，如今鬼獄已知道我復活，應該沒幾日就會追來了，你是想同女帝與御天者打個照面麼？」

暝邪無妄臉上陰晴不定，須臾後悶悶地說道：「又不是多稀奇的事，只是你用崇邪劍修煉太久，體質有些同化罷了。」

樂尋遠眉心微蹙，「同化？」

「簡單來說，就是你的肉身便如崇邪劍，功體便如邪元，而魂魄便如我。若是常人，肉身損毀嚴重，無法承載魂魄，那很快便會魂歸混沌。可若崇邪劍受損，那麼我只是暫時不能寄居其中，脫離了它，我亦能存活，而若崇邪劍能修復如初，我也還能回去，你也是如此。當日你受傷太重，難以維持肉身與魂魄之間的牽引，故此元神離體，其實也就是死了，只是你的魂魄依然遊蕩於世間。可邃無端給你運功固元了這麼久，你之身軀恢復，元神自然便能歸位了。」

「依你所言，那為何我死後，魂魄不能如你一般？」

「我是劍靈，你再怎樣被同化，終究還是人類，自然不能像我這樣超脫陰陽化出實體。」

「那若我的身軀永遠都修復不了，或是邃無端沒有堅持到現在，而是將我葬了呢？」

「那你就要永生永世當孤魂野鬼嘍。」

樂尋遠環顧四周，荒山野徑，了無人跡。不動聲色地身形微移，「這些，你從一開始就全都知道？」

「也不算知道，只是邃無端總說你體內仍有生靈未散，我大概猜到一點。」

樂尋遠的嘴角毫無溫度地緩緩上揚，「所以你猜到這些，才一直勸邃無端將我安葬，不要再醫我的？」

暝邪無妄臉色一變，心頭大駭，一時不察竟說錯了話，腦中疾速旋轉，思索該如何回應，只聽樂尋遠又緩緩道：「你是想，若我死了，這世上便再無人知道，你與崇邪劍的關係了是麼……」

眼見樂尋遠掌心真氣漸凝，暝邪無妄再不猶豫，從袖中取出一物，猛地擲向空中，一道湛藍色火焰立刻沖天而上。

樂尋遠一愣，暝邪無妄轉身便跑，樂尋遠連忙追上。

「你們在做什麼？」邃無端疑惑地看著面前追逐的兩人，樂尋遠無奈，只得先停步收手，笑道：「太久沒活動筋骨了，找他切磋切磋。」

「他如今功體全無，你若要過招，我陪你就是了。」

「說的是，說的是，」暝邪無妄連聲附和，「你們慢慢切磋，我先走了。」話音未落，人已溜之大吉。

「他方才發的信煙是你給的？」

「是啊，他現在這般，遇上危險應付不來的，所以才給他這個，危急時刻也好通知我。」

樂尋遠輕哼一聲，道：「你這麼關心他做什麼？」

「不是他救了我們嗎？況且就算沒有這一節，我們如今乃同行之人，也該回護他才是。」邃無端忽地上前拉住他，又道：「先不忙過招，你隨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兩人一道回到家中，邃無端從桌上拿起一摞寫滿了字的紙，遞給他，樂尋遠一邊接過一邊問道：「這是什麼？」

「儒門門規。」

樂尋遠眉心一跳，暗覺不妙，「我又不是你們儒門之人，給我看這個做什麼？」

邃無端一本正經地說道：「這是教人俠義為本，仁善為先，身處江湖，本就該如此，哪裡有門戶之分。況且尋遠你曾經做過許多錯事，以後更該恪守道義，多行善舉，以償往日之過，亦要時常自省，常懷悔過之心，萬不可再行差踏錯了，總之你今後行事，也要遵循這上面的規條。」

樂尋遠越聽臉色越沉，「我就知道，你果然還是在意我昔日所為。」

邃無端聽他語氣不善，亦臉罩薄怒，「那都是你犯過的錯，難道不該在意麼？」

「你既瞧不起我，又何必委屈自己待在我身邊。」

邃無端又驚又怒，「你怎麼能這樣講！」

樂尋遠將那摞紙往桌上一扔，語帶嘲諷：「人之本性豈是那麼容易改的，若這些條條框框有用，你們儒門怎會出了那麼多的江湖敗類。」

邃無端氣得臉色發白，「你這是什麼歪理！規條對怙惡不悛之人自是無用，可你現在，難道不是該誠心改過向善的麼，我將這些門規默寫下來，只望能有助於導你回正途，你不領情便罷了，還這樣說我！」

樂尋遠又道：「呵，我幾時說要改了。再說，改邪歸正可，棄善從惡又有何不可？我做的那些事情永遠也洗不清，這一紙門規有何用？是能讓我甘受所有責難擺佈，還是能讓世人不再對我指責猜疑？都做不到，不過是讓我舉步維艱倍感折磨了，那倒不如直接殺了我，還來得痛快些。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如今已一清二楚了，接受得了便罷，接受不了亦不必強迫自己，也是，我無恥小人，豈配與劍儒尊駕同路。」

邃無端攥緊拳頭，全身顫抖，再說不出一個字了，臉色慘白如紙，臉上的神情又是氣苦憤怒，又是悽楚自傷，樂尋遠看他這副樣子，有些發慌，暗悔方才一時口快，話說得有些重了。

卻見邃無端臉上有大滴的淚珠接連滾落，他胡亂擦了擦，就一頭衝向門外，樂尋遠連忙攔住他，「好無端，我錯了，你知道我慣不愛受拘束的，方才見到要守那麼多規矩，一時心急，亂了分寸，我都是亂說的，你別當真。」

邃無端哽咽道：「你字字句句條理明晰，哪裡是亂說的了，你放開我。」說著掙動起來，樂尋遠自然不放，「你若還生氣，只管打我出氣吧，真這麼走了，我以後要怎麼辦呢？」

邃無端急促地喘息了幾聲，猛地揚起手來，而後又緩緩落下。樂尋遠笑道：「我就知道你捨不得。」

邃無端更覺委屈，「你只會欺負我。」

樂尋遠半抱半推地讓他坐下，繼續軟語安慰道：「我又哪裡捨得。方才那些話你切莫放在心上，只當我昏了頭吧，我怎會那樣想呢，我心裡清楚得很，就算所有人都厭棄我，無端也不會。」

邃無端吸了吸鼻子，情緒平復了幾分，「只要你一心向善，行止端正，哪裡就所有人都厭棄你了，你便是總這樣想，才會……」

樂尋遠又一陣頭疼，「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不就是些規矩嗎，我守就是了，只是你發發善心，多少減一些，不然真叫我比死了還難受了。」

邃無端義正言辭地說道：「這是能討價還價的嗎！再說了，這又有什麼難的，只要守心持正，自然就能做好，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過來的。你比我聰明這麼多，又怎會做不到！」

樂尋遠面色頹敗，無奈道：「你可真是個天生的儒生，不去當教書先生委實屈才了。」

「我又不像你這樣能說會道的，怎麼能教得了人呢？不過你這樣說，日後，我們倒真的可以在隱居的地方辦個書塾。」

「為何要隱居？」

「怎能不隱居呢？你那麼多仇家，不知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樂尋遠眉毛一挑，「哦，你也想我就這樣逃了？難道不該押我去請罪嗎？」

邃無端神色一黯，默然半晌，低聲道：「我終究也是個自私的人。」

不可言說的溫柔自心內泛起，那感覺樂尋遠十分陌生，一絲一縷的，令他喜悅，也令他心疼。最想要的已經在眼前了，還有什麼看不開，放不下的呢？

「無端，你放心，那些事我都不會再做了，以往所為，不過為謀利而爭名，為得勢而奪權，如今只要有你，我再無他求，還有何必要去汲汲營營呢？」

邃無端聽罷臉上也浮現出溫柔笑意，「你這樣說我很開心，但我不願你一直這樣想，我想尋遠是個好人，可以不再孤單，但不止是因為我。」

樂尋遠卻問道：「你這就信了？」

邃無端一愕，「為何不信？」

「被我騙了那麼多次，還學不乖麼？」

邃無端低下頭，輕聲道：「尋遠說的話，我從來不懂要如何分辨真假，但你說了，我就信。」

樂尋遠一向擅談，可此刻卻不知心中悸動要如何表述，於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伸手抬起邃無端下頜，然後俯身湊過去，兩張臉逐漸貼近，邃無端的睫毛顫動著，目光閃爍著，兩汪紫潭驟起波瀾，似有慌亂，似有期待……

「我覺得這樣不行，我總歸還算你們的恩人，這樣朝不保夕如何使得……」突然破門而入的人打破了彷彿靜止的氛圍，邃無端瞬間驚醒，連忙推開樂尋遠站到另一邊。

暝邪無妄的眼神在兩人之間遊走了幾個來回，察覺到氣氛微妙，「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樂尋遠咬牙道：「那還不快滾！」

暝邪無妄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樂尋遠看向邃無端，邃無端雙手捏著衣襟搓了兩下，「我、我去餵小兔子了。」說著也跑了出去。

樂尋遠仰天歎了口氣，隱居是好，但需先想法子將礙眼的人甩下！

鬼獄之人已然察覺，此地不宜久留，樂尋遠與邃無端還是決定儘早搬離，臨行之前，雲忘歸前來送別。三人站在門口，雲忘歸半是不捨半是唏噓，問道：「你們準備去哪裡？」

不待邃無端說話，樂尋遠便搶著答道：「這就不勞司衛費心了。」

邃無端轉頭瞪了他一眼，雲忘歸面無表情，「本來也沒興趣為你費心，但無端我總不能不管。」

邃無端忙道：「我們現下還不知，總是要尋個人煙稀少之地，司衛放心吧，等我們安頓好了，我會傳信給你和主事的。」

雲忘歸點了點頭，「以後記得常回來看看我和離經。」

「嗯，我會的。」

「他就不用帶了。」

樂尋遠嘁了一聲，「誰愛去？一群酸儒君子，有什麼好看的。」

「尋遠！」邃無端眉眼隱隱含怒，樂尋遠見狀撇了撇嘴，轉身走進院中。

邃無端看了看他，神色微微有些為難，「司衛，尋遠與大家仍有隔閡，你不要介意。」

「沒人介意他。」

眼看邃無端又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樣，雲忘歸也不禁心軟，「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他從今以後老老實實再不為惡，儒門願與他冰釋前嫌，但是他其它仇家要如何，就不是我們能審論的了。」

邃無端立刻展露笑顏，「多謝司衛！」

雲忘歸頓覺一陣無言又無奈。罷了，只要他真的開心舒心，那就都隨他去好了，想想墨傾池還在的時候，他是何等的無憂無慮，如今若還能有人讓他回到那時的樣子，也未嘗不好。

邃無端察覺到他神色有異，問道：「司衛你怎麼了？」

「我只是想，若是……」話說一半，方覺不對，「呃，沒什麼。」

然而邃無端卻似有所覺，「司衛是想到聖司了嗎？」

雲忘歸默然。

邃無端低下了頭，顫聲道：「司衛，我這樣，是不是對不起聖司……」

雲忘歸忙安慰他道：「別胡思亂想，他當日做的種種，便是希望你能好好活著，你過得好，他在天之靈才會安心，你若是再為這些愧疚自責，那才是枉費了他一番苦心。」

邃無端點點頭，神色卻仍不見舒展。雲忘歸暗歎了口氣，亦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了。

收拾好行裝，樂尋遠、邃無端、暝邪無妄三人便一同啟程，離開村口幾里後，邃無端忽道：「尋遠抱歉，我想起來還有件事沒做，要回去一趟，你們在此等我好嗎？」

「什麼事？我陪你回去。」

邃無端頓了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們在這裡等等我就行。」

「那好吧。」

日夜樹下，邃無端凝立不動，緊緊握住掌心，眼前如火焰般跳動的紅葉，彷彿暗含著無窮無盡的生命力，安慰著世人心中絲絲渺茫的希冀。

又是一陣風吹過，樹下人影已無，一根樹枝上，一塊嶄新的竹牌隱隱閃光，紅葉翻飛，露出了上面的字跡——

墨傾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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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樓發表於: 2022-06-13 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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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站第三十章
***

【墨邃/樂邃】白雪紅塵（五十七）

三角文，潔癖慎入

本章樂邃

夜風淒冷，殘林掩月，樂尋遠站在半山腰上，冷眼看著山下打得不可開交的兩方人馬，身後，柳楊飛磷正飛奔趕至。

柳楊語帶興奮地說道：「師尊，一切按您吩咐，我倆分別混入鬼獄和正道人群中，他們一碰頭，本就分外眼紅，都不需我們挑撥什麼了，現在正道以為你在鬼獄手上，鬼獄以為你在正道手上，打成了一團，沒人發現我們已經逃了。」

樂尋遠臉上並不見喜色，淡淡道：「不可大意，速速離開。」

「是。」

近日來，他們已習慣了這樣的情形。樂尋遠復活的消息不脛而走，故此他與邃無端每到一處，多則一兩月，少則十幾日，必有正道或鬼獄的人馬追殺而來。樂尋遠便每每設計引得兩路追兵互相殘殺，自己則趁亂脫身，他心知邃無端念及正道，必不同意這種做法，便讓他先行離開，自己以斷後為由留下，邃無端本來不肯，他便說以其劍儒身份，被外人看到他如此維護自己，只會令儒門立場尷尬，邃無端見他再三保證自己應付得來，又覺他說得有道理，便也勉強同意了。

邃無端一離開，樂尋遠自可任意施為，無論來的是正道還是鬼獄，他總會想方設法將另一方引來，若是恰巧兩方齊至，那便更是省事，雖然也屢次遇險，或被有心人察知，然他奇計層出不窮，終究還是都逍遙而去了。

樂尋遠瞧見飛磷衣服上的血跡，用袖子蹭了一點沾到自己身上，臉上微微苦笑：還說再不騙他呢，談何容易。

行至渡口，邃無端正翹首以盼，望見他來，連忙迎上幾步，仔細打量著他，「有沒有受傷？」

樂尋遠笑道：「沒有，那都是別人的血跡。」

邃無端放下心來，凝視遠方，似有所覺，「我方才聽聲音，好像鬼獄的人也來了？」

樂尋遠心中一跳，面色不變：「不錯，要不是他們，我還不能這麼快脫身。」

「這樣啊，那麼那群人會不會有危險，不然我去幫……」

樂尋遠不悅地打斷道：「好啊，你去幫他們來抓我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邃無端面帶為難地猶豫了片刻，終究道：「算了，我們快走吧。」

船開之後，邃無端仍時不時地回望，臉上不無擔心。樂尋遠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道：「無端，那些人並非什麼好人，我是作惡多端，害人不淺，若真有苦主前來討個公道，那也是天經地義，可我與他們並不相熟，更無死仇，你道他們為何對我窮追不捨？」

邃無端疑問道：「為什麼？」

「如今武林群龍無首，誰都想爭個盟主來做做，此時若能取來我這個前任盟主現今惡徒的性命，自是大功一件，又可揚名立威，不然還真是為了給武林除害麼？他們與曾經的我，並無什麼不同，你無需為他們傷神。」

邃無端輕歎道：「盼他們也能早日同尋遠一樣，看透名利浮華俱是虛妄，人在江湖，心安方是難得。」

樂尋遠眼珠轉了轉，「那可難了，這世上只一個你，誰還有本事將他們導回正途，況且，我也不准你再去度化別人。」

邃無端笑嗔道：「亂講什麼，說著說著就離譜了。」言罷又望回岸上，神色悵然，「又要搬家了，我剛紮好的兔籠……」

「等安定下來，隨便你養一院子都好。」

「說得容易，這樣下去，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安定下來呢。要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只有我和尋遠，別人誰都找不到就好了。」

樂尋遠臉上笑意凝結，低聲道：「無端，抱歉……」

邃無端溫言道：「尋遠不用道歉，路是我自己選的，而且，我很開心啊。」

「每日四處逃命，有什麼好開心的。」

邃無端笑意燦然：「和尋遠在一起我就開心。」

樂尋遠胸口一熱，手臂微抬，正欲將人擁進懷裡，忽然察覺到四道直勾勾的視線，側目一望，柳楊飛磷正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倆。

……

本是想著遇事時能有個照應，人在身邊使喚也方便，這才將他們叫回來，可怎麼就忘了這一層。

冽紅角站在岸邊，看著江心小舟，嘴角略帶冷笑。倏忽之間，人影瞬移，彷彿一片葉子，悄無聲息地落在舟頭。然而舟內更是悄無聲息，或者說，沒有一絲人的氣息。

冽紅角眉頭一皺，心道不妙，抬掌震開船艙，卻見內中空空蕩蕩，哪有人在？放眼茫茫江面，亦是毫無人跡，他潛入水下查探，極目搜索，依然毫無所獲。

明明是一路追蹤而來，從未曾讓他們脫離掌控，怎會如此？人怎有可能憑空消失？

殘月漸退，天邊破白，一條體型甚巨的大魚游向岸邊，仰天長鳴，神色極為痛苦，掙扎少頃，吐出一個香爐來，立時解脫，瞬間跳回水中，歡快地游遠了。

寄魂鼎落在岸上，跳動了兩下，緊接著樂尋遠、邃無端、柳楊飛磷便接連從中鑽了出來。邃無端撫著胸口，長籲一口氣，道：「好險，我還以為上了船便安全了呢。」

樂尋遠微笑道：「那些把戲，騙騙三腳貓便罷了，對付冽紅角這樣的高手，自然還要有後招。」

「尋遠真是聰明，若是只有我，怕是早就被他們捉到了。」

「老天便是瞧你太笨了，所以才將我生的聰明些。」

眼見邃無端臉色一變，樂尋遠急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搶在他之前開口，「我說錯話了，你大人大量，別跟我計較。」

見他如此，邃無端反倒不好生氣了，不悅地甩了甩手，問道：「那接下來怎麼辦，我們要去哪裡呢？」

樂尋遠沉思須臾，反問道：「無端，你說想去一個只有我和你，誰都找不到的地方，是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

樂尋遠凝視著他，雙目融融，一如天邊初升的暖陽，「那就跟我走吧。」

「去哪兒？」

「我帶你回家。」

邃無端一路跟著樂尋遠，時走時停，行了十數日，雖說是逃亡避難，可兩人一路遊山玩水，自在歡暢，也不甚緊張。直至這一日，行至一處峽谷，樂尋遠臉上再無往日常見的笑意，面色凝重，邃無端瞧在眼裡，暗暗留心，不曾發問。

那峽谷極為狹窄，兩方峭壁森然聳立，直入雲霄，身處穀底，說不出的壓迫逼仄。樂尋遠帶著邃無端和柳楊飛磷，沿棧道而上，壁上洞口密佈，幾人轉入其中一個，山洞之內又另有通道，幾人再度進入，沿著通道上上下下，七折八轉，不知遇見幾回岔路，然樂尋遠絲毫不曾猶疑，一路暢行，顯是熟悉已極。

如此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又是一亮，邃無端環顧四周，卻見自己再度身處谷底，四周一樣的絕壁參天，棧道交錯，也分不清是不是方才的那道峽谷。

樂尋遠依然不曾停留，一路前行，邃無端連忙跟上，山谷越走越窄，漸漸地只能容下一人，再行不過半里，復又轉寬，兩旁亂石林立，參差錯落，越來越多，那些巨石姿態各異，奇詭無方，邃無端不由得定睛細看，瞧著瞧著，忽覺那些巨石中心彷彿都有一個漩渦，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想要觸碰……

就在此時，手腕忽地被緊緊握住，緊接著雙眼也被蒙上，樂尋遠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當心，這裡有陣法，跟著我，別亂走也別亂看。」

邃無端心中一凜，再不敢大意，乖乖地依言而行。出了石陣，又穿過一片密林，終於豁然開朗，一座莊園現於眼前，碧瓦白牆，綿延開來，一眼不見邊際。

「呼，終於到了，還真是難找，尋遠，這就是你家嗎？」邃無端環顧四周，先前種種壓迫感一掃而空，極是暢懷。

「嗯。」

抬頭望見門庭之上並無匾額，邃無端又問道：「這裡叫什麼名字？」

「叫藏……」樂尋遠心念一轉，道：「以後這裡是我們的家，不如你來給它取個名字。」

邃無端眼前一亮，「真的！那，那我要好好想想……」說著像是意識到少了什麼，左右看了看，「咦，怎麼不見柳楊飛磷？」

「沒用的東西，想是被困在石陣裡了，不用擔心。」

邃無端微窘：「尋遠不要這樣說，若不是你，我也被困在裡面了，你快去尋他們回來吧。」

「好吧，那你先自己去裡面看看。」

「好！」

邃無端步入園中，觸目所及，俱是蕭條破敗，池塘乾涸，雜草橫生，隨處可見幼小的野獸穿行其中。然飛簷雕欄，曲廊精舍，山石亭台，水榭樓閣，雖皆佈滿塵埃，卻依然不掩昔日盛景，肅穆古樸，氣勢攝人，而又排布有致，靈韻天然，大片凋敝的花木，也彰顯著這裡昔日是何等姹紫嫣紅，旖旎奪人。

邃無端四下逛了一圈，臉上始終掛著笑意，一想到以後要與樂尋遠長居於此，心中更是說不出的歡喜。他欲坐下稍事歇息，走到一座石亭中，卻見石桌石凳上都佈滿了厚厚的積塵，忽地想到：「是了，這裡看起來久無人跡，需得好好打掃整理一番才是，灑掃的器具呢？當年在德風古道，好像一直是放在耳房裡的，耳房，耳房……」他一邊想著，一邊搜尋開來。

樂尋遠在石陣中尋到了柳楊飛磷，帶著他們趕回莊園，進門後並不見邃無端，只見得兩邊院牆角落裡，正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叢叢被連根拔起的雜草，再向前走，一所前廳之內，邃無端正挽著袖子，撩起衣擺，拿著抹布認認真真地擦著茶几。

樂尋遠有些錯愕，「你這是做什麼？」

邃無端望見他回來，便快步走了過來，「尋遠你回來了，我在打掃啊，這裡很久沒人住了，總要清理一下。」

「你倒做得順手。」

「我以前在儒門做過僮僕，這些事情我很熟悉的。」

樂尋遠伸手拂去他額上沾染的灰塵，「急什麼，趕了這麼多天的路，先休息一下吧。」

邃無端很是精神地搖了搖頭，「沒關係，我不累的，況且若不打掃一番，也沒處休息呀。」

樂尋遠似是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回頭對柳楊飛磷道：「你們兩個去幫他。」自己則轉身離開了。

時近傍晚，邃無端三人忙了大半天，收拾出了數間臥房、暖廳、書齋，園中的雜草也清了大半。邃無端起身呼出一口氣，拍了拍手，對成果甚是滿意，朗聲道：「辛苦你們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柳楊飛磷聞言收拾好器具，各自挑了間臥房去休息了。邃無端這才想到似乎一直未見樂尋遠，他心中疑惑，便一間一間房子地找過去，終於在祠堂裡見到樂尋遠的身影。

樂尋遠正面向牌位而立，背影看上去說不出的落寞，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也沒有回頭，抬手指了指第一排的兩個牌位，道：「這是我的父親和伯父。」

邃無端聞言，便點了兩炷香，拜了兩拜。樂尋遠仍舊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邃無端看著他，幾次想說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下，不知如何出口。

樂尋遠早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淡淡道：「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我是很不解，回家不是該開心的嗎，可為何自從到了這裡，你看起來就一直悶悶不樂的。」

「我本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樂尋遠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門外，坐到門檻上，反問道：「無端，你喜歡這裡嗎？」

「喜歡啊，這裡這麼好，而且又是尋遠的家，我自然喜歡。」

樂尋遠自嘲般地一笑，「這裡以前更好，是我一手將它變成這樣的。」

邃無端愣住。樂尋遠回頭看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邃無端便也走了過來，挨著他坐下。樂尋遠深吸一口氣，很是鄭重地說道：「無端，我要再告訴你一些事情，說了這些，我就真的，再沒什麼瞞你的了。」

更深露重，蟬鳴淒切，樂尋遠絮絮地說著，語調平靜，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邃無端靜靜地聽著，雙臂抱膝，捏著衣襟的手時緊時鬆。

「就是這樣，在我勾結外人，屠戮本門，殺了一眾師伯師弟，意欲置大伯於死地之後，他仍然待我如初，護我信我，可我還是，與別人計畫了他的死，從那時起，我便想，自己已無藥可救了。」

邃無端低垂著眼眸，問道：「你不信他嗎？不信你父親的死與他無關，不信他會永遠那樣待你？」

樂尋遠搖了搖頭，「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也想信他，可是……呵，或許我終究是這樣一個自私至極的人，他的存在對我便是威脅，而我容忍不了這種威脅。」

「你後悔嗎？」

「已發生的事，後不後悔，又有何意義？總之我已回不了頭，除了竭力登上頂峰，又還有什麼能做的。我不要屈居人下，不要他人來決定我的生死，為此，我連他都能下手，又還有誰，是我不能犧牲的，還有什麼是我不能放棄的。」

「你既如此自私，為何當日暝邪無妄只能救一人時，你要救我；既如此戀權，此刻又為何與我坐在這裡，而非去完成你的未竟之事。」

樂尋遠苦笑一聲，「這……我也不曾料到，似乎與你有關的事，全都不曾在我的預料之中，或許，是我累了吧。」又或許，在我心裡，你早已比我自己重要。

邃無端默然不語，樂尋遠遲遲等不到他開口，便又問道：「如何，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還願留在我身邊嗎，你若想走，現在還有機會，我不攔你。」

「尋遠對我說這些，是想我走嗎？」

「走不走是你自己的決定，我如何左右。」

「你若不想我走，大可不告訴我這些，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

樂尋遠輕歎一聲，「如此，你想陪伴的，終究不是真正的我，那就算人在我身邊，又有什麼意思呢？」

邃無端吸了吸鼻子，似在忍淚，隨後抬起頭，定定地直視著樂尋遠，字字有力地說道：「是尋遠不肯相信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吧，就像你不肯相信你的伯父一樣。」

「我……」樂尋遠只覺內心被猛地一擊，一時語塞。

邃無端又道：「你說你已不能回頭，其實便是你自己不信，不信你的大伯，不信你身邊所有的人，不信他們會真心接納你，諒解你，你總認為有朝一日他們依然會責難你、背棄你。就像現在，你認為，我一定不會接受真正的你，早晚會離開你。」

驟然被揭露心中所想，樂尋遠顫抖著雙唇，想要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邃無端平復了一下心緒，又道：「但尋遠你很怕我離開的吧，你總是再問我這樣的話，你每對我坦白一些事，就都要問一句我會不會離開你，是你心裡害怕，越是害怕就越要反覆地問，是嗎？可我怎麼會離開呢，我愛你啊。從前我以為尋遠是好人，所以愛你，後來我知道了尋遠做過的事，可還是愛你。我自己曾經想過很久，想過很多次，為何明知你不是好人，卻還是要愛你呢？但我怎麼都想不通，想不明白，所以，我便不想了。如果這是錯，那就讓我錯吧，我不敢去替你祈求任何人原諒，可我也不會離開你，指責猜疑也好，報應懲罰也吧，如果有，那我都願受，但我這樣愛你，我要怎麼離開你呢？我辦不到的啊……」說到最後已帶著明顯的哭腔，字字含情，句句滴淚。

樂尋遠忽覺眼前模糊，他怔怔地抬手去擦，有清涼的液滴凝在指尖，原來，他哭了，可他已經不記得，哭是什麼感覺了。

「無端，你不騙我……」

邃無端滿臉淚光，卻笑出了聲，「我又不是你，我哪裡會騙人。」

「好，這一次，我信了。」

邃無端沒有再說什麼，只傾身抱住他。銀輝如瀑，傾灑在相擁的兩人身上，此刻，再無一物入眼，再無一事入心。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分開，邃無端又雙手環住樂尋遠雙肩，將頭靠在他肩膀上，說道：「尋遠，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吧。」

「有什麼好講的，小孩子不是都差不多。」

「怎麼會，我想聽，你先給我講，我再給你講我的。」

「哪用你講，我猜都能猜到你小時候的傻樣。」

邃無端用力搖著他的肩膀，不依道：「你又說我傻！」

樂尋遠拍了拍他的手臂，「好了好了，你想聽，我就講給你聽，我小時候和現在不一樣，很安靜也很聽話，父親常年重病，我便每日都看好多醫書，去後山上采藥，采回的藥不敢直接給父親吃，我都會自己先嘗，結果倒是常常把自己弄病……」

樂尋遠將記憶中的片段一件一件說著，對父親的擔憂，對伯父的猜忌，初次習武時的興奮，父親離世時的悲痛，還有多年來在伯父身邊既感念又痛恨的矛盾……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今生第一次傾吐出來。

不知從何時起，頸邊的呼吸逐漸輕柔平緩。樂尋遠側目一看，只見邃無端睫毛輕垂，已然沉睡過去。樂尋遠無聲一笑，將人小心翼翼地抱了起來，一路走到一間臥房，又將他放到床上，除去鞋襪，蓋好被子，睡夢中的邃無端似又所擾，雙眉微顰，喃喃低語道：「尋遠，別怕，我陪你……」

樂尋遠心頭又是猛地一顫，他緩緩俯身，彷彿怕碰碎他一樣，極輕極柔地淺啄了一下眼前人的雙唇，聲音如他的心緒一般顫抖：「無端，這是你應我的，我也不許你食言……」

出了莊園，西行二三里，便是一處連綿山脈，邃無端每日都會來此練劍，身處最高峰上，放眼望去，但見天光萬頃，層巒疊翠，雲霧繚繞，虹橋如龍，直令人內心塵俗盡滌，舒懷曠達。

邃無端瞥見身旁一方青石，忽地心有所感，身隨意動，步走輕靈，矯然騰躍，如游魚細柳一般，環繞在青石四周，長劍過處，石末碎屑紛紛飄落。

片刻後，他身形立定，看著眼前傑作，微微翹起嘴角，神情十分滿意。身後有人拍著手走近，笑道：「沒想到你還會作詩。」

邃無端略為得意地哼了一聲，「我又不是沒學過詩書，為何不會。」

「慕尋遠山景，極目蔽雲煙，著心盡馳騁，驀然靈霄前。」

邃無端眼中似有光亮閃動，追問道：「如何？」

「不錯，不錯。」樂尋遠緩緩點頭，而後又反覆吟誦著第一句。邃無端微覺奇怪，聽了兩遍後方知關竅，臉霎時紅透了，急急忙忙地說道：「我、我寫的時候沒有想你！」

樂尋遠驚訝道：「我有說你在想我麼？你解釋什麼，不過這第一句尤其好，誒，不如就用作此宅之名吧，我回去就去題匾。」

邃無端更急了，「哪有叫這種名字的！」

「有什麼不行，我們自己的家，想叫什麼就叫什麼。」

邃無端一面羞怒，一面心裡又暗暗喜悅，雖仍十分難為情，阻止拒絕的話卻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樂尋遠哈哈笑了兩聲，過來牽住了他的手，「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言畢牽著他轉身走去。

「嗯？什麼地方？」

「一個可以讓誰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邃無端愈發疑惑，「這裡不已經是誰都找不到的了嗎？」

「怎麼可能，此處只是找起來需多費些心思罷了，過些時日，他們定然還會找來的。」

「會嗎？可是這裡這樣難找，我算是已來過了，可若是出去，再來找，我也一定記不得路，找不到的，他們從沒來過，真的能找過來嗎？」

「你道鬼獄和中原武林的人如你這般嗎？」

「說的也是哦……」邃無端不自覺地附和，心思一轉又覺不對，「等等，什麼叫都如我這般，你又取笑我。」

樂尋遠暗笑了兩聲，未作答，又走兩步卻發現邃無端並未跟上，轉過身去，見邃無端一臉嚴肅，佇立不動，歎了口氣，哄道：「好了好了，我錯了，快走吧。」

「你不是誠心道歉的。」

樂尋遠哭笑不得，「那我給你做個揖成嗎？」

邃無端也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無理取鬧，不情不願地重新跟上，可心中仍覺不自在，悶悶地說道：「你以後不許再說我笨說我傻，我會生氣的，我沒有開玩笑，我在和你說真的。」

樂尋遠撇了撇嘴，「你現在脾氣怎麼這麼差了，我以前也說的，也沒見你生氣。」

邃無端蹙眉想了想，可並無思緒，「我、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不高興，所以你不許說了。」

「我就不信除了我，就沒別人說你傻了。」

「別人是別人，反正你不許。」

樂尋遠聞言，臉上又是止不住的笑意，「好，我再不說了。」

卻不料邃無端又道：「心裡也不許想。」

樂尋遠聲調一揚，「這你也太難為人了吧！」

邃無端卻是十分有理的樣子，「你心裡不是喜歡我的嗎，怎麼可以這樣想我？」

「我就是喜歡你傻呀。」

「胡說，哪有人會喜歡別人傻的。」

樂尋遠摸著下巴想了想，思忖著道：「可能因為我太聰明了，所以就喜歡傻的。」

「會這樣嗎……」邃無端下意識思索，隨後才反應過來：「不對，你還是在取笑我！」

「……」

二人一路插科打諢，打打鬧鬧，不多時，就來到了一處十分隱秘的山洞。此處地勢與入口峽谷相似，山壁上滿是彼此串聯的洞窟，這一處外面又藤條密佈，因此極難發現，邃無端道：「這洞內難道有何玄機嗎？我也來過此處多次了，竟從沒發現過。」

樂尋遠笑道，「若是你都能發現，此處早就……」話說一半方覺不妥，連忙住嘴，微微側目去瞧，見邃無端渾無所覺，暗自吐了吐舌頭，閃身進入甬洞之內，邃無端隨後跟上。

甬洞兩側每隔幾步便有一燭台，樂尋遠一一點燃，一路向前走去，又過了幾道機關封印，方來到一間寬闊石室。室內四壁光滑如鏡，壁上的長明燈映得一室透亮。

石室正中，八根圓柱托起一方巨大的白玉八角台，邃無端走近細看，心下微驚，他雖不甚懂，卻也認得，這整張圓台正是一幅太極八卦圖。八角對應八個卦位，每一角下都隱隱有一團彩光流動，絲絲光線自此發出，流向最中間的太極圖，匯於一處。

「這便是我家最大的秘密了，」樂尋遠緩緩說道，「以此處為中心，方圓五十里，其實並不是一處固定的空間，而是游離於時空之外的。它現在之所以能如其他地方一般處於當前時空之中，便是被這座太極八卦台鎖住了。每一卦都是一道時空鎖，八鎖齊落，則此處固定，而若八鎖齊開，那麼此處將脫離當前時空，游離於宇宙混沌之中，再無任何人能尋來。」

邃無端第一次聽聞這等奇術，不由一驚，細想片刻，忽而心中一動，問道：「我曾聽人講，宇宙之間，有無數時空交錯，若是如此，那此台不是可以任意穿梭於時空之間？」

「按理來說，是當如此，但我數輩先人中，從未有人做到過。當年他們發現此地，並在此安家立業，實是將這裡看成了一處世外桃源，每逢江湖動盪，他們便會開啟八卦鎖，令此地從世間消失，再無外人能找得到，但我們一家亦只是安居於當時所處的時空之外，並未到過其他時空。」

邃無端依然若有所思，「可若如此，下一次落鎖之時，又怎麼確定自己回到的是哪個時空呢？」

「此地在宇宙中游離，乃二十年為一輪回，故此，每開一次鎖，必要等到時間過了二十年的倍數，方能再次落鎖，若不依此法，卻也很難穿越到其它時空，而是會被吸入時空罅隙，被宇宙洪流所吞噬。」

「竟是如此……」邃無端怔怔地點頭，隨即恍然道：「尋遠你說的，可令其它人再也找不到我們，就是開啟這八道鎖，離開當前的時空？」

「不錯，只不過這一走，至少也是二十年，你可願意？」

「我自然是願意的，但我要去和主事司衛他們說一下，不然這麼長時間見不到我，他們會擔心的。」

樂尋遠不以為然地說道：「他們定然不許，你這麼大的人了，還不能自己做決定麼，不然若他們極力阻止，你要如何？」

「他們許不許，我都要和你在一起的！可是、可是我不能不告訴他們。」

樂尋遠心下又忍不住微微得意，眼珠一轉，道：「不如這樣吧，你寫一封信，在信中說明因由，我交到一個妥善的人手中，待我們離開之後，再讓他轉交給玉離經，這樣一來，他們既知曉你安危無虞，也阻止不了你了，豈不兩全其美？」

邃無端想了想，只覺他說得甚有道理，「還是你聰明，好，就按你說的辦吧，我這就去寫信！」說著轉身就要走。

樂尋遠攔住他道：「急什麼，這開鎖之事尚需八天才能完成呢。」

「怎麼說？」

「此術精奧艱深，避忌也多，這八道鎖，必須連著八日，每日開一道。一旦開啟了第一道鎖，後續七日必須接連開啟剩餘七道，不能間斷，也不能提前，等到第八天，最後一道鎖開啟，才算功成。同樣，每日一旦來開鎖，過程中亦不能被打斷，必須一氣呵成直到這一道鎖完全開啟，稍有不慎，便有被捲入時空縫隙之虞。我帶你前來，就是要勞你為我護法的，雖說如今這裡並無外人，那些人一時也還找不進來，但總要以防萬一。」

邃無端欣然應允，「我明白了，我會好好看顧這裡的，尋遠你放心吧。」

「好，那麼我這便來開鎖了。」言畢縱身一躍，坐到八角台中心處，氣走周身，雙手反覆結著特殊的印式，口中念念有詞。

高台忽地震動起來，八角光芒大盛，光線直照穹頂，在石室頂壁之上映出八卦圖案，同時開始疾速轉動起來，樂尋遠身處其間，臉上五彩光芒不斷變換，神色安定。

邃無端站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移地緊盯著樂尋遠，只見他雙目忽地睜開，抬起右手，一掌擊向代表西方的兌卦方位。

玦山山巔上，倚情天凝立不動，宛如雕塑一般，面無表情地看著太初玄雷攜震天撼地之危劈向玦山。

掌心真氣擊中兌位一瞬，高台上光芒忽然凌亂無序，令人眼前一花，隨即，兌位一角現出一道黑色裂縫，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一把將樂尋遠拉入其中。

邃無端想也不想，飛身躍上——

「尋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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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Re:08.16 【墨邃/樂邃/墨傾池/邃無端/樂尋遠】白雪紅塵 1~52,62F